刘承祐目光中的玩味,让萧护思心里略感难受,有不善之感。而心里也晓得,这汉帝分明是明知故问,念及此来的使命,压下心中的不适,拱手道:“我天禄皇帝率军游猎于归化州,不幸崩逝,寿安王柩前即位......”
“呵呵!”刘承祐很不礼貌地打断萧护思,作恍然状,感慨道:“早闻契丹主,帅十万之众南下,原来竟是为畋猎,好大的阵仗!”
说着语气转冷,威视凛然:“朕也准备了十万甲士,本意与契丹主会猎于幽云。只是如今看来,天公不作美,可惜,可叹呐......”
刘承祐的话,让萧护思眉头紧皱而起,抬眼直视着这个年轻的汉天子,果如传言,性格强势,言辞带锋。
注意到萧护思神情的变化,刘承祐转而问道:“来使且直言吧。你们新皇帝遣你来,意欲何为?”
闻言,萧护思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不过表现仍旧沉着,答道:“我天顺皇帝向来仁厚善良,见辽汉两国,多年以来,兵伐不断,边境军民苦于战事纷争,生计几难维持。今即皇帝位,有感于此,想要两国重修于好,各自罢兵,重开榷场商集,沟通往来。应汉人之言,化干戈为玉帛,共襄友好!”
听其来意,刘承祐显得很是意外的样子,阴阳怪气:“契丹新帝,有仁善之心,和平之志,这倒是令朕感到意外呐......”
萧护思眼睁睁地看着刘承祐问坐在殿中的郭威:“如今河北,已征调了多少军队?”
郭威答:“回陛下,步骑大军二十万!”
闻答,刘承祐这才以一种让萧护思惊颤的语气道:“知道吗?就在方才,朕还在考虑,率我汉家儿郎二十万,北上幽州燕,给你天禄皇帝吊唁,向你天顺皇帝道喜,贺他登临大位。就是不知,契丹皇帝,会如何待客?”
面对汉帝这几乎赤裸的威胁,萧护思有过那么一丝慌乱,但迅速地稳定心神,脑中回忆起南下之时耶律屋质的叮嘱,此行虽为议和罢兵,却也不可弱了大辽之势。
嘴角稍微勾了一下,萧护思直视刘承祐,语气也变得强硬:“我天顺皇帝虽则年轻,却也有贤臣良将、部卒猛士相随,南院诸州,尚有大军十万,国内控弦之士,可随时再聚十万。陛下若北来祝贺,那么外臣必建议大辽皇帝,于上京内造一别院,供陛下长住!”
“大胆!”
“放肆!”
萧护思此言一落,郭威及升任殿中补阙的热血书生王著先后出言呵斥,魏仁浦没有作声,那双眼睛也带有不善。所谓主辱臣死,这是必要的表现。
而萧护思面对此景,反倒更显安然了,腰板挺得更直。相较于臣子的激动,刘承祐表现得倒要自然多了,不以为意,饶有兴趣地看着萧护思,收起了此前又是隐言威胁,又是威势凌人的态度,道:“契丹主欲使两国弭兵修好,对两国百姓都有其利,朕也非好战之君,没有不允的道理。不过,契丹主遣你南来,不会就带来这干巴巴一句话吧!”
听刘承祐这么说,明显感受到了汉天子语气中的转圜,萧护思也收起了倨傲的意态,答道:“外臣南下之前,已得皇帝陛下全权,和议条件,皆可斟酌而定!”
“既如此,那就先谈着,慢慢谈。事涉两国和平,百姓安定,朕着二宰臣,好生与你商讨,议出个和谈章程!”刘承祐淡淡道。
萧护思见状一喜,不过眼神一闪,又请道:“外臣南下之时,见大汉境内,兵马调动频繁,大军北上,无边无际。汉皇陛下既有和谈之心,可否先表诚意,暂止进军?”
“呵呵!”刘承祐笑了:“那首先要让朕看到你契丹的诚意。不过,朕可以先下诏,燕南汉军,退回城关,边线且先停战!”
汉帝这般态度,反使得萧护思心中稍安。刘承祐着人,引萧护思去礼宾院,又传谕冯道及范质,让二人先去谈着,再探探契丹人的底细。
而政殿之中,刘承祐问魏仁浦与郭威:“二卿以为,这辽使萧护思如何?”
“虽有张狂,进退有据,不堕其威,谓契丹主识人!”郭威没有刻意去贬低来使。
魏仁浦也平静地答道:“臣如今所思者,正是昨日殿中所虑,契丹如能臣勇将,力挽狂澜,其局面只怕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混乱,情势也没我们想象中的乐观。据闻,契丹新主,而今不足二十岁,弱冠之年,军前即位,只怕有贤臣辅佐啊!”
“魏卿所虑甚是,这也是朕有所体会的!”刘承祐点头道:“当初皇考崩殂,朕以幼弱之年继位,可谓主少国疑,契丹南略,伪唐扰边,孟蜀入寇,盖有小觑我朝之心。正仰赖诸臣辅佐,将帅奋武,方才外御边患,内修德政,保定社稷。”
“今契丹皇帝亡于内乱,同样幼主继位,朕与诸卿皆以此为天赐良机,直觉燕地唾手可得,亟欲出征北伐。虽则如今已计定南征,却也不禁思考,自己是否也陷入了‘先入为主’的彀圈,小觑契丹!”
听刘承祐这番感慨,魏仁浦与郭威对视一眼,拜服道:“陛下能以史为鉴,善省己身,实乃大汉之福!”
“你们可千万别夸朕,朝中已不乏颂圣之臣,好话听多了,朕怕迷失在这赞誉之中。朕还是希望,多听点逆耳忠言!”刘承祐摆摆手,嘴里虽这般说,语气很轻松。
“臣想魏相公只是肺腑之言,非阿谀之词!”郭威在旁说道。
“朕前思,契丹形势,犹待观察。然辽使之来,至少让朕看清了一点,旧主亡于叛乱,新主继位,其君臣确是不愿作战。如此,朕可稍安心!二卿,可自归衙署,筹谋大事,朝廷的精力,要彻底转到南征事务之上了!”刘承祐对魏、郭二臣道。
“是!”
待二臣告退,刘承祐又朝王著吩咐道:“你去找一下冯、范二相,让他们好好与辽使谈,只需保证一点,不堕我大汉威严,万勿漏我虚实,余者,自行权衡。”
“朕想,辽主那边,给辽使的全权,只怕也是差不多这个意思......”
就如刘承祐所预料的一般,谈判之中,虽有争议,但总体还是比较顺利的,毕竟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
经过三日里几番和谈,双方议定,各自罢兵,解除边疆战备,各撤其军。这是最核心的一点,弭兵罢战,至于重开榷场,商贾往来,只是附带的。为表两国重续友谊,契丹提供良马一千匹,牛两千头,大汉则付之以等价之茶、盐、铜铁器。
重开之边贸榷场,由双方使者,在地图上点了十处,从云代之地,一直到幽燕。
原本,北汉这边,还提出了一部分领土要求,被萧护思强硬地拒绝了。不过,这不过是试探之言,万一敲诈成功了呢,没成,也不必在意。
领土的问题,暂作搁议,大抵是为了照顾北汉的情绪,萧护思答应,将今岁所俘之汉军士卒及百姓,放还。
辽使这般有诚意,北汉这边也作应和,释放俘虏的契丹部卒,人数虽则不多,但心意在。
后,萧护思又表示,可将被俘往塞外的前朝末帝石崇贵,放归中原。这显然有些“包藏祸心”的意图,但于刘承祐而言,契丹人用计也用得这般粗糙。
当年若是直接在河北,重立石重贵为帝,或许会给北汉江山的创立造成偌大的麻烦。但现如今,区区一个废帝,于汉天子而言,与蝼蚁又有何意?为表天子之任德,干脆答应,派人去接。
经过一番洽谈,北汉与契丹于东京,正式缔结和约,约为“兄弟之国”,至于谁为兄,谁为弟,争议一番,又搁置。至于纳贡什么的,提都没提。
约成之后,萧护思即辞,急欲回檀州向辽主复命,刘承祐则派了一队大内侍卫“护送”之,这返程中,可不能让其再看到国内虚实。
同时,刘承祐又以翰林学士承旨充礼部侍郎徐台符为使,随辽使北上,面呈国书,也算回访。
此番“东京和议”,乃局势所迫,仓促所致,但于汉辽两国而言,称得上共赢。辽国得意免南面之患,可放心安定国内,稳定政权,调整国策,以缓解耶律阮在位之时导致的内部矛盾;北汉这边,则可更加放心南略。
至于此和约能持续多久,还得看此后的发展了。于北汉这边而言,自然是越久越好。
乾祐四年立冬前的十余日,北国局势之波诡云谲,足以看花人的眼。汉辽两国,动大兵数十万,兵锋相迫,战争的阴云完全笼罩于河北上空,眼瞧着大战将起,戛然而止。
契丹换了皇帝,汉皇停止北征,幽燕一线边境,在两国上层的约束下,不约而同地停止兵戈,锋利的战刀收归于鞘,上弦的弓矢复置箭囊。
深处迷局者,几乎有些无所适从,其中要论难受者,要属既发之两司四万余步骑。行军的苦累,倒属其次,最重要的,大部分将士,都已做好了与契丹人血战的准备,然后收到军令,不打契丹了,转而向南进军......
不过,作为将士,纵然心有不解,听令即是。怨言嘛,倒也没有多少,即便有也只敢埋在心底。大汉文治之制,或仍旧不少疏漏,但军法上面,是足够完善的,军营之中,口吐怨言,便要重罚,而在战时是要直接杀头的。再加天子安插着各军中的宣慰使,也开始起作用。
大军持续向淮南挺进,作为行营统帅的王峻与慕容延钊在过东京之时,奉命入宫,接受天子圣训。刘承祐以其素来的风格,并没有赘言,直言淮南前营之事,尽委二卿,北面之事,朕自当之。
慕容延钊,向守人臣本分,谦恭地表示,必竭尽全力,为陛下攻取淮南诸州,占其土地、财货、丁口,消灭伪唐军队。在战略目标上面,慕容延钊领会得很到位。
相较之下,王峻则要骄狂得多。自从乾祐初年,率师抗蜀,鸡峰山一役大败蜀军之后,王峻就有些骄矜难制,即便在枢密院的两年中,也没磨平棱角。
此番,被委派南征前营事宜,直接拍着胸脯对刘承祐保证道:“淮南之事,自有臣料理,陛下勿忧,必尽取其地来献宫阙!”
气势很足,志气亦高,只是那语气,让人心中舒服不起来,但刘承祐恰恰是那种能忍的人。王峻的性格问题,还无法成为刘承祐放弃使用他的理由。
当然,刘承祐不是没想过换帅,只是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统帅。有人提议过郭威,刘承祐直接忽视,并且记住了进言的那个枢密郎官。
而其他合适的人,国丈高行周染病,符彦卿需要坐镇邺都,郭从义兼领澶、滑守备,折从阮还在西北。至于其他的,要么不足以让刘承祐信任,要么能力不够。
要么,就完全是资历不足,比如慕容延钊,即便刘承祐已屡加提拔,但距离大军统帅,仍有一段距离,刘承祐也只能将他放在都虞侯的位置上。
虽然这些年,刘承祐提拔了不少青壮之将臣,但真到动大军的时候,还是得考虑资历问题。
用王峻,顾虑是此人骄悍难制,但放心之处,也是他的性格。这种性格的人,说实话,并不难对付。当然最根本的,还是王峻具备统帅大军的能力,当年在关中,为他御边却敌,刘承祐至今记忆犹新。
......
宿州,自朝廷制定淮南战略以来,就成为了大汉重点发展的边州。团练使赵匡胤,淮北粮料使王溥先后到任,再加朝廷各种资源的倾斜,两三年里,宿州在润物细无声之间,发展成为了淮北最重要的军事、交通、经济重镇。
一直以来,朝廷是将宿州作为大军南下的前进基地来打造的,为了将军事意图隐藏住,作为一州军政长官的赵匡胤,这近三年的时间下来,可谓操碎了心。
上马管军,下马治民,当然,这般历练下来,赵匡胤的成长很快,宿州已没有任何人再敢小视这个年轻的团练使了,“小赵使君”之民,甚至已传扬到淮南去了,毕竟只一水之隔。
到如今,州治符离城池之坚固,按赵匡胤的说法,以他宿州兵,可挡兵三万。而在符离以北,运河以南,赵匡胤已征集民夫筑起十余座大仓,各屯粮谷、军械、被服。到这乾祐四年秋末,随着粮料使王溥最后一批转运,所有大仓,已然满仓。
为了秘密修筑这些大仓,赵匡胤也是巧立名目,以造码头,修路,开渠为名义,能隐蔽消息便隐蔽消息。甚至于参与工程的民夫,都是刘承祐请示朝廷,自宋州乃至更北的外州征召民役。
今岁春夏,淮南民饥,有一部分就食于宿州,奉命援济,赵匡胤便自其中挑拣了数百体壮者,用以缮仓,修建军事建筑,至今未放还,仍行集中营式的管理,有受不了的逃亡者,被赵匡胤下令斩杀,毫不留情......
处在南下第一线,军事交通要地,为了不暴露朝廷的战略所向,赵匡胤在宿州也算用心良苦,将他能想到的,都做到了。随便换个人,都难做到赵匡胤这个程度。
在东京,检察备战情况时,刘成友对于赵匡胤在宿州的政绩,是多加赞誉。事实上,按刘承祐的用人风格,赵匡胤早到升迁之时,不过一直压着,当然,就算朝廷要调他的职,只怕赵匡胤也不乐意。只要在南征战事中再有所建树,此后的赵匡胤必然一飞冲天。
符离以南百里,涡口,宿、濠、寿三州交界之地,涡水入淮之处。作为宿州的军政长官,赵匡胤再度带着麾下仅有的百骑,巡视到汉唐边界了。
以军事战略之重,宿州在大汉,也属团练大州,团练兵已涨至三千五百卒。以中原缺马,仅有的百骑,还是刘承祐自禁军中调拨给赵匡胤的。
在涡口西北,赵匡胤密筑一军寨,曰荆山寨,作为前哨观察。涡口东南,淮水之阴,正对着的,是涂山。
此时赵匡胤登高驻马,纵目远眺,秋末冬初之际,冷风萧瑟,兜鍪红缨随风而动,而此时赵匡胤的双目却隐现山河。
“赵兄,这一月来,你都在此地巡了两次,有何特殊之处?”在赵匡胤身边,是一名样貌粗犷的青年军官。
此人名党,为进,出身寒微,曾是叛臣杜重威的家奴,素来勇猛。当年高祖刘知远亲征平杜重威叛,元城破之日,为汉军所俘,后收编入伍。在禁军中,靠着一身勇力兼具冲劲儿,再加赶上天子提拔青壮,在从征河中的过程中,也斩了数名叛军,四年间,累迁至武节军营指挥使。
在今春顿丘畋猎之时,因表现出彩,被刘承祐记住了,后调职宿州,为宿州第二军指挥使,率兵卒一千。这些年中,刘承祐已然陆续从禁军中选人,充往各地州镇,既提拔有为,又起掺沙子之效。
对于党进之来,赵匡胤甚喜之,此人虽目不识丁,举止粗鲁,却率真豁达,身具豪爽之气。尤其是其膂力,备受赵匡胤赞誉,再加二人年纪相仿,性情相合,在赵匡胤有心交好之下,很快二者便成为了好友,称兄道弟。
此时,闻党进的嘟囔,赵匡胤不由笑了笑,抬手遥指涡口与涂山之间,自信道:“此间地势,我已察看多时,那是一处上好的伏击地点!”
党进瞪大双眼望了望,偏头问道:“难道赵兄打算在这里打一仗?除非有唐军经过!”
党进只是顺口一说,赵匡胤脸上却点了点头:“涡口当水路要冲,交战之后,唐之兵马沿淮而上则大有可能,途经此地,便有设伏的可能!”
听赵匡胤说得有些玄,党进摇摇头,目视南方,按着马缰,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等了这般久,终于要开战了,定要多斩几颗淮匪的脑袋......”
“赵兄是否可以请命王都帅,以我宿州兵,为大军先锋?”党进期待地看着赵匡胤。
闻问,赵匡胤却是很肯定地回道:“几无可能!”
“哎!”叹了口气,党进嘀咕道:“那赵兄还这般积极来巡此地作甚?”
“我在宿州近三载,大军南下,纵当不得先锋,也要当个向导!王都帅若至,以敌情地势咨询,若不知悉,如何应之?”赵匡胤道。
党进这才恍然。
偏过头,赵匡胤又指西南方向道:“寿州乃淮南重镇,自古以来,兵家所必征,北军据之足以制南,如我所猜不错,此番大军,必然首拔寿州。”
说着,赵匡胤漆黑的大眼中,闪着异彩:“此地距离寿春,不过百里,原本我曾想,若率精锐,自浅滩渡淮,朝发而夕至,突袭寿春,或可一战而下!”
党进两眼一亮,正欲开言,却又闻赵匡胤以一种可惜的语气继续道:“只可惜啊,自那老将军到任后,几乎不可能了!”
赵匡胤嘴里所指老将军,便是南唐的清淮军节度使何敬洙。这个老将,去岁在马氏兄弟相争之时,奉命入楚,率军助马希萼夺权,后升任武昌军节度使驻鄂州。在唐军击楚之时,武昌军节度副使刘仁赡攻得岳州,因功扶正。
而老将何敬洙便被南唐朝廷调到寿州为节度使,驻守这座淮南重镇。到任寿州不足一月,何敬洙这老将便遍查疏忽之防备,以国有战事之故,整军缮防,尤其派军巡视于淮上,查漏把浅。
这么一来,寿州的戍防力度,一下子便提了上去。
北汉的淮南战略正式展开,兵马南调,役夫数万随军,车船舟马,络绎而不绝。时淮北诸州戒严,一股名为战争气息在淮河流域弥漫开来,令人心悸。
不过,北汉对南唐这一场“南北战争”,最先爆发之地,却是在湖南。
唐军平楚,已然近两月,然而就如北汉君臣所预料的那般,楚未平,而局势愈乱。甚至于,都还没有北汉在幕后捣乱,一些暗手,都还未启动。
在八月下旬的时候,唐军主帅边镐在长沙及周边局势稳定后,即遣偏师南下衡山,欲取马希萼。原本,马希萼还上表南唐,想返回长沙,继续做他的楚王,但唐军的这番动作,彻底打消了他心存的幻想。
结果呢,和唐军作战,马希萼没那个勇气,直接率领衡州将吏投降。至此,马氏算是彻底沦亡了。
岭南之地,还有楚静江军节度使马希隐在桂州掌大局,但面对趁火打劫的南汉大军,已是左支右绌,连失七州,虽然都是一些贫瘠之地,但听起来,已是朝不保夕。而可供马希隐选择的余地,也不大了。
南唐这边,眼见湖南大部已定,唐主李璟降下了几道诏令,主要是对楚地的人员调整,功臣犒赏。
作为主帅的边镐,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武安军节度使,暂时统管湖南军政,而以前番开仓赈粮之故,初得楚人之心。
马氏的族人及湖南将吏上千人,陆续悉迁于金陵。这简直是在给后来之人,清理统治障碍。
要是此后,唐军能坚持初入湖南的作风,予楚人以休养生息,苟以时间,倒也不是没有消化楚地的可能。
然后,南唐上层的昏招来了。大概是平楚过于轻松了,南唐君臣过骄,贤才良臣之言不听,反而迷失在功业之中。就拿冯延巳来说,初时还稳得住,建议谨慎,其后意态最骄者,便是这冯相公。
在“北汉之友”冯延巳的建议下,李璟朝湖南派遣了数名使者,这些人所受差遣,都一样,那便是掊敛楚人以给经费,以弥补唐军出征的损耗。基本上,就如当初契丹人灭晋之后,所行“括借”钱粮之策,属不得人心之举。书生之国,学士之朝,盖出此苛政。
不只是这些掊敛使者,在楚之唐军将校,在老实了不长的时间过后,也渐露出了獠牙,也参与到这场掠敛财富的盛宴之中,并且逐渐转化为奸淫抢掠。
而作为湖南的军政长官,边镐在这等时候,却毫无作为。其人性和缓,柔而无断,好作好人,对于麾下的将校,无任何约束力。终日于节度府中礼佛祈福,放任湖南乱局。
如此一来,楚地顿乱。唐军于湖南诸州的敛聚行为,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们连山下蛮民都不放过。
......
又是一年秋末至,自马氏内乱起,湖南的楚民们,已经苦了几年了,一直难安。
长沙城左,二十余艘船只靠岸,码头之上,堆积如山的钱粮、财货,兵卒、苦力,开始在催促之下,搬运上船。
已经是第四次了,唐军将从长沙极周边地区搜刮的财货,船运南下,至醴陵,走萍乡输送回国。刮地三尺,也难形容唐军在湖南的侗动作,金帛、珍玩、仓粟乃至舟舰、亭馆、花果之美者,悉徙于金陵,一副要把湖南州县搬空的样子。
而在搬运的苦力中,有一支唐军,一名军校装扮的壮汉,正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旁。此人名为孙朗,是唐奉节指挥使。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唐将,而是汉初之时,以中原丧乱,随晋臣咸师朗投奔南唐。
虽则勇武,在唐军中却向受排挤,一直在咸师朗麾下,几年下来,也只到一军指挥使的位置,率军不过千余人。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千余人,都是值得信赖淮北乡人,可供抱团取暖。
此番同咸师朗一道,在征楚之列,前不久,南唐朝廷论功行赏,咸师朗高升,被派到南边的衡州做节度使了。孙朗则被留在了长沙,他这支北来之军,在唐军之中就显得突兀了,上头又没有咸师郎顶着,一段时间下来,颇受排挤。
好处轮不到这支奉节军,脏活累活,却一样不少,这样的境遇下来,作为指挥使的孙朗,心情哪里能好。
此时在码头上,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卒,作劳役一般被使用,风很凉,这心更凉了。而注视着那一条条空船,满满被财货填满,双目之中不禁浮现出一丝热切。然而,望了望码头周遭的唐军守军,只能生生抑制住。
奉节军这千余人,驻扎在长沙城内西北的一座民坊,距离节度府并不远。稍晚回营之后,副指挥使曹进归来,这是个瘦长的汉子,肌肤黝黑,见到孙朗,怒声道:“那贼子王绍颜,又克扣我们的赏赐了,说什么还待核查,再行发放!”
“岂有此理!王贼欺我战刀不利吗?”闻言,孙朗不禁拍了下桌案,怒声道。
王绍颜是唐军行营粮料使,负责大军后勤供给及犒赏事宜,不过其人素鄙北人,对孙朗这干“北军”向来蔑视,有所为难,也属正常。
曹进愤愤道:“听说,浏阳有银矿,袁州兵在那边,得银数万两。而今南军,四处搜刮,所获颇丰,我们却在此,被当劳役使,朝廷这是将我等视为楚卒啊!有功不增赏赐,反有蠲减,何其不公!”
听其言,孙朗是感同身受,一对浓眉,一跳一跳的,激动道:“当初我们随咸公降唐,原以为能得富贵,保平安,此番平楚,纵无功劳,也有苦劳,唐军待我们何其鄙薄!今咸公去衡州了,你我兄弟在长沙,处境则更加堪忧。我想了很久了,与其被当苦力,受这窝囊气,不如反了!”
其言落,曹进吓了一跳,赶忙朝外边望了望,去把门带上,迟疑道:“我们可只有千余人啊!”
面对造反一说,曹进没有反对的意思,话里只是对自己手中的力量感到迟疑。
闻言,孙朗则尽去胸中块垒一般,神清气朗,两眼清明,道:“我们虽然只有一千卒,但都是亲近之人,各个心怀怨气,怒师可用。湖南唐军,四散而掠,长沙就这五六千人,早无战心。”
“我们只要趁其不备,暴起发难,进攻节度府,杀了边镐与王绍颜,分了财货,然后裹挟楚人。如今的楚人,深受唐军之苦,他们心中的恨意,比我们还要强。占了长沙,成则据湖南,归中原,不失公侯之位。”
“干了!”被孙朗说得热血沸腾的,曹进一咬牙。
孙朗与曹进这俩兄弟,时下就是两个暴躁老哥,说干就干,就在当晚,率领麾下奉节士卒,负柴薪以烧公府,对武安军节度府发起突袭,将边镐自睡梦中惊醒,忙鸣鼓角聚兵以讨。
孙朗、曹进二人,终究小瞧了长沙唐军,再加没有周全的计划,且兵力不足。攻打节度府两刻钟而不下,见机不妙,未免陷入重围,赶忙撤退,赖其勇,斩关突围而出,亡奔朗州,投靠武平军节度使李言去了。
孙、曹二人,虽然事败,但也起到了乱长沙之效,府衙大火,殃及官舍民房数十所,唐军驻兵伤亡近千,民间更加躁动不安。
而在朗州武陵,武平军实际的掌事者,王逵、周行逢等武夫,正与北汉的使者澧州宣抚使石文德共谋“驱逐唐军、平定湖南”的大事。
石文德这学究,出使一趟东京,便彻底拜服于大汉的权威之下,回到湖南之后,是尽心尽力地宣传天子的英明与恩德,以其“天策十八学士”的身份,在湖南也颇有些名气,还真有不少苦于混乱而无所依仗的湖南军民受了蛊惑。
他受命至武陵,便是与王逵等武夫,商议出兵之事。而王逵等人在武陵,原本还为唐军势盛所慑,然后见唐人昏招迭出,湖南局势一发而不可收拾,三湘大乱,彼辈皆喜。
王逵等人,虽结拜为“十兄弟”,暂消内患,但一个武陵城,毕竟容不下十头饿虎。他们在朗州,早蠢蠢欲动,想要驱逐唐军,重新划分地盘。
而汉军的主动联络,则更给了他们几分底气。石文德已向他们保证,进攻唐军,以彼辈为诸州节度,统治湖南,并有朝廷诏书为证。
孙朗、曹进之来投,则更增朗兵信心。孙朗将南唐军政以及湖南唐军的情况,悉数告知于王逵,直言取湖南易如拾芥,愿统军为先锋。
先有汉军,后有孙、曹,乾祐四年十月,冬,朗州指挥使王逵联合澧州汉军,兴师六千,南下攻潭。“驱逐唐军,保卫乡梓”的旗号一竖,楚人影从,义军蜂起,共击唐军,湖南局势,彻底滑向祸乱的深渊。
而在湖南战乱复起之后未久,在宿州,准备妥当的大汉南征大军,也正式向淮南发起进攻,兵锋所向,如宿州团练使赵匡胤所料,直指淮南重镇寿州。
一时间,战争的阴云,彻底自塞北飘向南国,自湖南至淮南,烽烟遽起。
金陵,即便已然进入冬季,仍旧是那般繁华,本是座商业气息浓厚的城市,随着天气渐冷,冬用御寒柴货、时令食物、瓜果蔬菜等日用资源的匮乏,又继续催生着金陵城的商业繁荣。
不过入冬以来,已有几次了,候骑东来,践踏着寒露,直向宫城。
金陵城,市、坊之间的界限,已是十分模糊了,是故诸多里坊之间,夹存着酒肆、食肆。
“湖南乱事,又有变化了?”哪里都不缺吃瓜群众,街坊边,一座酒肆内,望着急奔而去的军骑,一名食客疑问道。
酒肆并不大,装饰倒也简单干整,此时只有四名食客,同坐一桌,皆壮年,衣着上乘,喝酒温热的酒,吃着热腾腾的狗肉,在这冬季,是十分惬意的。
闻言,另外一名富商打扮的人,夹了一块肉,往嘴里一塞,有些烫嘴,囫囵了几声,摇着头感慨道:“楚人多血勇,按那等搜刮聚敛法,怎么会不生乱?”
“不是说,运回金陵的,都是马楚府库所得?难道大军湖南抢掠的传闻是真的?”另外一人说道。
“呵呵!”富商顿时嗤笑道:“也就欺骗那些无知氓民罢了!试想,马氏兄弟内乱多年,互为攻伐,湖南帑藏能有多富?能使前后数十艘船,满载而归?”
这么一解释,几人恍然,最先疑问的人又说:“前些日子赵兄在码头,淘到了不少好东西吧!”
“嘿嘿!”那姓赵的富商,顿时露出一抹奸商式的笑容,打着哈哈:“好东西都被收入皇宫了,哪里轮得到我们?”
自湖南搜掠而归的不少东西,除了绝品奇珍,大都被金陵的商人们分购了,朝廷、官兵、商贾,皆得其利。
“朝廷开疆拓土,打胜仗,我等跟着,还能获其利。若是......哎,说不准啊......”
湖南情况,对于金陵的士民而言,仍旧只是一种谈资,大部分人,依旧沉醉于金陵的冬日风华之中。
而在宫城之内,唐主李璟与几名臣僚,却自恼火着,不复此前的得意与张狂。
“这个边镐在干什么?三万水陆精锐,再加楚卒降兵,足有五万之众。区区朗军,卒可过万?马可过千?怎么能让其兵临城下?哪里来的脸面,让朝廷发兵救援?”这还是头一次,李璟这般失态,毫无平日里文德之风。
这些日子以来,李璟心情端是愉悦,开疆拓土,功盖先主不说,仅仅自马楚运来的一大批金玉奢玩器物,就足以让他迷失,置入唐宫,为宫室之内,又添几分华贵之色。
为庆祝楚地平定,几乎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为此南唐的词臣们,又作了不少名词佳赋,李璟自个儿,也添了几首诗,以抒其豪情,唱其壮志。
然而这才多久,湖南先后急报,湖南告急。前后反差,太过强烈,李璟只觉一张老脸火辣辣的,这脸打得,太过突然,太过用力,以致他有些懵,甚至他都在怀疑,此前关于湖南的捷报、胜报都是假的.....
就在三日前,李璟突然收到边镐的加急军报,言朗军反,集兵数千南下,攻益阳,边镐集长沙及周边唐军一万卒,北上迎敌支援。
一日后,又收湖南报,朗兵狡猾,以叛将孙朗、曹进自水路绕袭军后,唐军大败,折兵三千有余,败归长沙。
又半日,得报,玉潭失。再半日,湘乡失。
到今日,朗军已兵临长沙,隔江相望,且兵力暴涨逾万,而楚民乱四起,各州有不少投降的楚军,也打着“卫护乡梓”的旗号“举义”,自立的自立,投朗的投朗。比较讽刺的是,那些反复的楚军中,有不少都曾借着唐军的政策行抢掠之事,动起手来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手软。
局势如此剧变,实在让李璟有些接受不了。在殿中,几名重臣俱在,面对皇帝发怒,冯延巳有点心神不宁。
“陛下!”韩熙载瞥了冯延巳一眼,深吸一口气,对李璟道:“臣等早已警示过,湖南军民,苦于战乱,亟待安定,朝廷只需行安抚育养之政,自可收其人心。然湖南将吏,任意妄为......”
“够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璟难得有此怒火高涨之时。冷脸冷目,在韩熙载、冯延巳等人身上来回扫视了几眼,这大概是两党纷争,头一次让李璟感到如此厌烦。
“陛下所言甚是,湖南已乱,而今还是解决乱事才是首要之事!”谏议大夫魏岑出来说话,言辞谦卑,从来没有这么谨慎过。
看得出来,大唐皇帝陛下是真的生气了。虽然李璟素来和善,亲待臣下,但毕竟当了这近十年皇帝,威严也算深了。
忍住心头那股难以消除的恶恨之意,李璟冷静下来,神情间露出的是一抹颓然,他又想起了闽国之事。当初他即位未久,臣闽国王氏政乱,出兵平闽,那时何等意气,后来的结果嘛......
现在的湖南,哎......坐在御座后,李璟有点意兴阑珊地问道:“如何解决?边镐无能,是否将其换掉,另遣良将镇之?”
“陛下,临阵换帅,兵家大忌啊!”韩熙载赶忙道。
“那你说,该如何应对?”李璟瞥向他,带着怒气。
韩熙载这是被迁怒了,先是一呆,然后稳定心神,说道:“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在楚之将吏、官员停止掊敛,扰掠楚民,违者严惩,并将行举过于苛毒者法办,以消楚民之怨;其次,让我湖南诸军,集中力量,御备潭、衡等大州关城,等待救援。”
“其三,遣使联络反复之楚军,赏官赐爵,分化叛军,绝不能再让朗军扩大实力;其四,遣使南汉,与其和议,放弃岭南之地,任其攻略,以消楚南之患;其五,让边镐死守长沙,不得有失,增派军马入楚,以雷霆之势,尽快平定楚乱!”
韩熙载一口气说出几条举措,闻之,李璟提了提精神,微直起身,抬起手,激动得有点颤,说道:“好!好!就照韩卿所言办理,即可处置。”
见韩熙载“得意”,冯延巳有些不愉,而李璟的反应则更让他新生危机感。此时,也赶忙出列,向李璟进策道:“陛下,现在可从速入楚之军,唯有鄂州以及洪州了。臣建议,可着宋公(宋齐丘)及武昌军节度使林仁赡,分南北两路,率兵援楚!南路宋公可循边镐入楚之路,北路林仁赡水陆齐进,可借道澧州——”
冯延巳话刚说完,韩熙载却直接摇摇头,微微叹息。
就是见不得韩熙载这种孤傲自傲,自负才学的样子,冯延巳当即问道:“怎么,韩侍郎对本相的进言,有何异议?”
韩熙载则拱手向李璟,道:“陛下,冯相进策,南路自可以宋公领军援楚,但北路使林仁赡借道汉军屯兵的澧州,却是大错特错!”
湖南那边,澧州防御使曹胤虽遣汉军配合王逵、周行逢作战,但没有打汉军旗号,而是伪装成朗州军。撕破脸的时间,能晚一点,是一点。
“韩卿此言何意?”李璟一头雾水,问道。
见唐主的反应,韩熙载心中默默一叹,道:“以臣之见,陛下派军援楚,平湖南之乱的同时,还当传制淮南诸州,对北汉严加防备!”
“澧州汉兵在后,朗兵何以敢倾巢而出?若没有汉军的默许,王逵、周行逢等人,岂敢如此。另外,近来清淮军节度使何敬洙屡次上报,淮北有异动,汉军于淮北戒严,把手渡口,巡视于边。臣只恐,汉军会趁湖南之乱,对我朝动手!”
韩熙载异常严肃,将他的顾虑再度道来。
见状,未待冯延巳出来反对,李璟自个儿就不禁皱眉:“韩卿此言,是否危言耸听了?汉军大军正与契丹人争锋于河北,又岂有余力南顾。前两日,汉使南来,不是专门向朕解释,是因北方大战在即,淮北方才戒严......”
“请陛下试思之,如汉军当真无异动,又何必特地遣使前来解释?岂非欲盖弥彰?”韩熙载说道:“即便汉军真无此心,当湖南之乱,为防不测,淮南都得加强警惕!”
韩熙载却是不知,汉使之来,并不在意会不会打草惊蛇,只为争取时间,哪怕只是短短一两日。
听韩熙载这么一说,精神已经有些敏感的李璟,认真地想了想,不由哆嗦了一下,赶忙道:“传诏寿、濠、泗、楚等与汉接壤诸州节度、镇守、刺史,务必加强戒备!”
韩熙载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就在当日傍晚,有信使自北而来,轻骑入城,面色仓皇,口呼“祸事”。
在唐宫内殿里,李璟正味同嚼蜡地与皇后钟氏用膳,唉声叹息,完全没有平日里的诗词风流......
汉军大举南侵,突袭淮水浅滩,击溃何敬洙布置的“把浅”士卒。节度使何敬洙,亲自率军拦截,于汉军涉渡之所与之大战,不敌,败贵寿春,前后损兵三千。汉军在主帅王峻的统领下,水陆齐进,数万大军,已兵围寿春。
闻讯那一刻,李璟的脸都白了,几无人色,手中的饭碗都砸翻了。
头脑中一片混沌,虽然一时间想不通前因后果,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大唐当真祸事了。
北风萧萧,寒夜冰凉,侵人肌骨。唐宫之上的夜空暗如黑幕,几无亮光,天似乎沉低了,阴云波动,黑幕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
唐宫正殿,南唐朝廷的重臣齐聚一堂,气氛沉抑,不论江北还是江淮集团,都神情严肃,国有大难,对他们这些享受大唐强盛福利已久的高官贵族而言,绝不是好事。
韩熙载坐在一旁,满脸的忧虑之色。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极力呼吁防备之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念及此前一直被忽视,先见之明得不到重视,直到现如今,汉军替自己证明了,但此刻,韩熙载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李璟没有坐下,就在殿中,在群臣眼前晃来晃去,脚步匆急,嘴里喃喃道:“真的打来了!北汉怎敢?前番还与我朝交通,使节往来,今不宣而战,哪有大国风范,简直豺狼习性......”
“陛下,如今看来,此前北汉与我朝一切之交往,皆乃迷惑之计。其饕餮之欲,早盯着我淮南之地,联合平楚,分明是欲以楚地诱我,消耗我朝实力,牵扯我军军力。”韩熙载,起身将他在短时间内“悟透了”的事情,给李璟叙来,他猜想,李璟只怕还没搞清楚前后情由状况。
“也难怪,此前我大军西进平楚,汉军一点动作都没有。而此番楚乱方兴,而汉军已寇我江北,世间断然没有这般巧合之事,北汉这是布了一盘大局啊!”
“中原豺狼,包藏祸心,不当人子!”闻言,李璟又是一番怨妇般的斥骂。
“契丹人呢,他们不怕契丹人?”李璟突然道。
韩熙载摇摇头,叹道:“显然,北方形势有变,汉、辽两方是打不起来了,否则纵使汉帝再是贪婪,再是眼馋我江北之地,也断然不敢大军南下,掀起站端!”
很多时候,一通百通,当汉军真正南下之后,此前所有疑惑都解开了,一切就如迷雾散去,所有的怀疑与推测都有了佐证。
“哎......”重重哀叹一身,李璟脸上的愁绪更加浓重了。
这个时候,一名紫服官员,急匆匆入内,却是自袁州调入金陵的唐枢密副使李征古,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亲自呈与李璟:“陛下,这是汉军于江北所发汉帝诏书,讨我檄文!”
顾不得什么礼节了,李璟直接接过打开,头上下点动,快速阅览而过,很快脸上浮现出一股羞愤之色,怒声道:“汉主兴无名之师,还敢如此诋毁我大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朕自缵承基构,统御寰瀛,方当恭己临朝,诞修文德,岂欲兴兵动众,专耀武功!顾兹昏乱之邦,须举吊伐之义。蠢尔淮甸,敢拒大帮,因唐室之陵迟,接黄寇之纷乱,飞扬跋扈,垂六十年,盗据一方,僭称伪号......”
“讨淮诏文”是由宰臣范质所书,全文凡五百余字,大彰汉廷气势威严,极度蔑视南唐,侮及先代,将之打为贼匪之流。这对向来自诩承大唐正朔的南唐而言,无异于,打一巴掌,吐一脸口水,再踩在地上摩擦,侮辱过甚。
传视汉帝之诏,南唐君臣之间顿时炸开了锅,一派哗然,群起而骂,不管心中究竟有没有那般羞愤,这般表现,乃是政治正确。
司空孙晟起身,激动道:“陛下,汉兵已欺至门前,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唐当立刻反击!”
提及此,李璟点了点头,面上的仍是种失了方寸的表现,问道:“先是湖南,再是江北,两面皆敌,如何是好?”
这么一说,在朝的南唐臣僚们大都沉默了。就如北汉需要在北伐与南征之间做个选择一般,南唐也要在西援和北救之上进行抉择,当然,他们的决心很好下,只要稍微有点脑子。
这回,是冯延巳率先起身进言了,事实上,在得知北汉南侵之后,冯延巳就有些慌了。这等时候,他已无心与韩熙载杠了,知道事情大发了。
平楚之议,是他们这一党极力主张的,现如今证明,确实是北汉的阴谋......当初平闽,只是吴越出来捣乱,问题还可控。而今平楚,北汉跳出来,一张就是獠牙大口,要吃人的那种。
然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只能尽力挽救了。只见冯延巳向李璟进言道:“陛下,淮南诸州,乃我朝根基之地,军民所在,财税所依,万万不容有失。寿州更是淮南重镇,其若有失,江北局势必将糜烂。汉军此番遽然发难,显然是准备充分而来,只怕何公难以敌之,朝廷当立刻发兵救援,以解其围!湖南那边,暂时无法顾及了!”
“冯相所言甚是!湖南终是新得之地,且已破败堪,今淮南有事,朝廷的精力当集中到应对汉军上来!”难得地,韩熙载出声,支持冯延巳。
就如白日湖南之事一般,针对汉军南侵,韩熙载也给出了几条建议:“当此紧急之时,朝廷首要之事,当严令淮北诸州,尤其是寿、濠、泗、楚,严守待援,并探清汉军情况与动向;其二,停止援楚的所有行动,自江南、江北及金陵,抽调兵马,募集钱粮,征召民夫,从速发兵,时下初入冬,淮水还未结冰,正可扬我水师之利。同时,与国内召集勇士以抗汉兵,湖南之地,牵扯了我军不少兵力、钱粮。”
“其三,湖南之地,制告边镐,朝廷已无力西顾,能守则守,不能守则保全大军而弃。朗军那些人,粗鄙武夫,见利而忘义,背后必受汉廷支使,一旦我军撤,稍加引导,可致其内乱,无扰于我朝!”
“其四,当着润、常、宣等州,严防吴越从背后侵扰。今岁钱弘俶与北汉联姻,难保其不从苏、湖发兵。鄂州那边也一样,防止荆南高氏趁火打劫,林仁赡是名将,有其守之,料想无大碍。汉军南侵,荆南、吴越,只怕也不愿我朝为其所破,但不得不防。”
“其五,当遣使联络西蜀、契丹乃至定难军李氏,邀他们从后袭汉!”
“韩卿真国之干臣!”李璟定了定神,看着韩熙载,表情又和善了几分,发自内心地感慨着,脑中回想起十几年来的交情。关键时刻,还是韩某人替他出谋划策。
而韩熙载,却并没有因为李璟的夸奖而有所得意,拱手道:“而今,只望江北守将能够拼死守之,以待朝廷援军。”
“当遣何人为帅,北上援救?”李璟问。
涉及到兵权,冯延巳朝魏岑使了个眼色,会意,魏岑出列建议道:“陛下,神武统军刘彦贞,名门之后,骑射俱佳,智勇双全,用兵治民之能,可当一面长城!”
听魏岑之言,李璟想了想,对此人有印象,一直以来,朝中多有臣子夸赞,才干名声很不错。
在旁,韩熙载闻之,却不由心中一紧,他与刘彦贞不甚相熟,但总觉其人,有些沽名钓誉。
心里不安,当即开口,还未出声,便闻李璟已然开了口:“以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率神武、雄武、天威、静江三万大军,渡江北上,援救寿州。”
“汉军此来有多少兵马,淮南诸州守军及诸乡兵,再三万禁军,七八万大军守之,当无虞吧!”李璟环视一圈,似乎想要找些自信。其人之迂,在此刻尽显无疑,竟当打仗,是比拼兵力?
“陛下!”闻言,韩熙载又忍不住,再向李璟进言:“濠、泗之军,不可轻动。庐州保信军兵马使张全约,素来稳重,距离寿州也近,可着其引一路军北上,牵制汉军,寻机而战,以待朝廷大兵。滁州刺史何延锡,务必令其严守清流关,以防汉军偏师偷袭,把手北援大军通道!”
“就照此办理!”李璟不加思索,直接同意。
“陛下,北寇南侵,边患遽起,朝中不能少威望之臣。宋公向来睿哲,已在洪州多年,是否召之还朝,以备咨询?”散晚朝之前,冯延巳小心地建议道。
他这是有些顶不住了,想要将党派中的另外一个大佬宋齐丘给召回。否则,看今夜朝中情况,北人势盛也。
李璟眉头皱了一下,看了看满脸恭顺的冯延巳,又想了想,摆手道:“起卫国公为太师,进楚国公,还朝,共谋难事!”
“陛下英明!”见李璟同意了自己所请,冯延巳松了一口气,拜道。
淮水之阴,隔淝水北面八公山,便是便是淮南重镇寿春所在。时入冬季,淮南各处已是一片萧冷,纵目一观,已多残败之景。不过寿春,仍旧是南方雄城,屹立于淮水之滨。
寿州一地的重要性,自不需赘言,千百年的战争史,江淮之争,尽显其地位。也正因如此,三代以来,占据江淮的割据势力,从杨吴变成了伪唐,但对于寿州却是没有丝毫放松。
此时的寿春城内,屯有左神卫一军,这是南唐的禁军精锐,再加上州镇军、及乡军,寿州的唐军足有一万出头,这已经是损失过后的守军实力,也是主将何敬洙还得以据城而守的底气所在。
然而此刻,就在这坚城之外,汉军已陈兵其下,安营扎寨,正从容地加固寨墙。
此时,在寿春北城头,一名鬓角斑白的老将正持剑而立,眺望两三里外的汉军大营。这名老将,身材短小,不过五尺出头,女墙垛几乎能抵到其下巴,且容貌极其丑陋,几不能看的那种。
然而就是这么个形容丑陋的老人,在汉军兵临城下之时,是城中最为冷静、镇定的人,也是寿春一万多唐军的主心骨。
何敬洙,本为淮南名将,早年为人家僮,壮年时追随南唐先主李昪,是南唐的开国功臣。虽则样衰,但内秀其中,性格刚烈,有威严,善带兵,有名望,曾当过金陵禁军的高级指挥,也曾镇守过地方,属于南唐军队的中流砥柱。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因为其外貌之故,也确实使得其仕途坎坷,已至花甲之年,方才位至大镇节度。
“何公,汉军的营寨,越加完善坚固,还是让末将再带军出城,冲杀一阵,坏其营基。否则,等他们城下站稳脚,我军困于城中,就将彻底陷入被动了!”在何敬洙身边,跟着几名寿州将吏,其中左神卫指挥使徐象忍住开口请道。
闻言,何敬洙直接遥遥头:“前番已然试过汉军的战斗力,派军出击,徒添伤亡,削弱我守城实力。眼下敌军兵锋正盛,不可轻缨。还是等待朝廷的援军吧!”
听何敬洙这般说,徐象沉默了,忍不住一叹。
就在三日前,北汉颍州团练使司超突然率兵两千南下,在寿春西南的正阳段淮水搭建浮桥,一下子吸引了寿春守军的注意力。
在唐军出击抵挡之时,自宿州那边汉军动了,由护圣军都指挥使李重进,带人突袭下蔡城。下蔡是寿州最北端的一座城池,在淮水以北,巩固着下蔡渡口。
而何敬洙早有准备一般,即分兵前往救助。就在这个时候,早早隐伏南下的汉军主力动了,从寿州、濠州交接处的浅滩涉渡而来。连番的声西击东,打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而何敬洙虽然在淮河南岸,布置了一些把浅部队,但底下的士卒有些疏忽,被一击而溃。
何敬洙闻之,仍旧不乱,即亲率五千甲士,战船一百艘,水军三千余,分水陆两路,快速进军拦截,动作不可谓不快。赶到汉师渡河之处时,已有两千余汉军整装齐备成功渡河,而在北岸,密密麻麻,有更多的汉军等候,唐军在何敬洙的指挥下,迅速投入战斗,双方面对面来了一场激烈交锋。
幸好汉军的水师靖江军的主力也在此,掩护大军渡河。近一百五十条战船,五千余水军,成军以来,第一次同南唐军队进行交战。结果不出意外的,哪怕向训尽力指挥,身先士卒,接舷而战,以众击寡,且有岸上弓兵相助,又借猛火油之利,方才与唐水师拼了个旗鼓相当,一个多时辰的激战,双方各损兵数百。
损失并不能算小,但掩护大军渡河的任务却是完成了,没有让唐军水师影响到大军涉渡。而在岸上,何敬洙的五千甲士,在面对慕容延钊亲自统率小底军作战的情况下,苦苦坚持,眼见寿州水军无法突破汉师,且伤亡渐大无奈撤退。
然而,在撤退途中,汉军主帅王峻的杀招来了。早就自浅滩渡过淮水的数千侍卫虎捷铁骑,在指挥使郭崇威及史彦超的率领下,拦腰突袭,让唐军深切地体会了一番北方铁骑的威力。
在战争开启后,奉宸营中不少军校士卒,都被刘承祐派到南征大军中,充当军官,史彦超在虎捷军,王彦升在护圣军。
而因渡河汉军步军在慕容延钊的指挥下,并没追击,有所失警的唐军,在汉骑突袭下,一触即溃,四散而逃。老将何敬洙,是极力收拢败军,败退二十余里,被赶下淝水。最终只收拢了两千败卒回寿春城,而出击的唐军,被俘杀两千多,还有不少亡逸,冻死淹死于淝水中的也有数百人。
真切地感受了一番汉军的战力之后,何敬洙深知,野战绝非其对手,故一面安抚士卒,一面州内唐军尽数收拢于城内,有征召青壮,增聚粮草。十分干脆地,做好固守城池的准备。
而汉军那边,王峻本来的打算,就是吸引唐军出来,一战而歼之,然后从容渡河。虽则没能一战而竟全功,但效果还是很理想的,唐军退去,全军分为两路。一路步骑走陆路岸上掩护,一路经水路由水师护送走淮水,直向寿春。
十分顺利地兵临城下,即遣辅兵、随征民夫将早早准备好的巨木,安营扎寨。
就在这个时候,唐左神卫指挥使徐象集中两千精锐,出城突袭,想要趁汉军初至,营垒未固,施以打击。但汉军将校,从上到下,作战经验丰富者,太多了,怎会没有防备。一个小伏击,出击寿州精锐损兵过半。
“连续败于汉军,城中军民士气大跌,难道这般被动防守?”徐象忍不住道,有些不依不饶。
何敬洙眉头皱了皱,偏头凝视他:“为将者,临机而战,如今并非良机,贸然出击,愚蠢之举!”
被这般呵斥,徐象脸色不悦,不忿道:“何公不会是败了两场,就怕了汉军吧!”
“徐象,你敢侮辱本帅?”何敬洙双目一瞪,丑容凝起,搭配着气势,更加骇人。徐象立刻便老实了,他并不敢保证这矮丑老头会不会一剑捅杀他。
收回蔑视的眼神,徐徐北望,淝水淅淅而流,汉军的营垒气势森严。念及城中情况,一股深深的忧虑,隐现于老目之中。
“传令下去,各门守军,给我严守城池,不得出击,敢有违者,军法处置。军府僚属,继续准备守城器械,滚石檑木,金汤火油。还有,多备大盾,竹排,沙土,汉军的猛火油,太过惨毒了!”深吸了一口气,何敬洙严厉地吩咐道。
“遵命!”
“希望朝廷的援军能尽快到来吧!”
......
相较于寿春城内的紧张压抑,汉军大营之中,同样肃重,但要多谢轻松的意味。涉水而来,两战皆胜,水战也不输不赢,可算为此次南征开了个好头。
此番动兵,王峻统帅淮南前营,小底、护圣、奉国、虎捷五千骑军,再加宿、颍州的团练军,汉军足有近四万,屯兵城下者,便有三万步骑,再加上从征的劳役,直接号称十万。
汉营之中,马嘶畜鸣,好不热闹。国舅高怀德此番以小底军都虞侯的军职随征,正陪着都指挥使孙立巡视营盘。
即便过了多年,孙立还是以往的作风,举止粗鲁,作风强悍。给了一名因天冷而缩手缩脚的哨卒两鞭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再敢偷懒,我砍了尔等。”
嘴里骂得厉害,却命人去后营,再领一盆炭,供哨亭士卒取暖。
“冬季已至,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却要辛苦打仗......”孙立嘴里嘟囔着,他向来如此,有什么说什么。
高怀德出身贵门,起点高,见识广,对于孙立这等起于毫末的将校,向不以之为同道。但是,在诸军历任军职过后,也见过不少似孙立这样的粗人,从这些人身上,也触类旁通地学到了不少另类的带兵手段。
此时闻言,高怀德道:“冬季虽寒,我北方将士,却也不是难以忍受。若是夏季,南方卑热,那才难熬。”
“照你这般说,明年盛夏之前,我们得尽取淮南?”孙立说。
“如果战事拖到明年夏,气候湿热,确实不利作战!”高怀德说。
孙立点了点头,随机摆摆手道:“我说高国舅啊,我们这才打到寿春,冬季结束都还早着了,提什么明天盛夏!”
嘴角扯了扯,高怀德笑笑:“将军说得是,眼下打破寿春,才是首要之事......”
而在中军帐,足足十六名着明光铠的卫士,站着岗,这些人都是王峻的亲兵部曲,王都帅的派头很足,尤其在初战告捷的情况下,更使得他威压南征诸将。
帐内,暖炉烤火,地毯横铺,榻上,王峻正一身束身锦服,同慕容延钊下着棋。腰板挺直,不是捋一捋长须,眼神自信,目光清明,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儒将风采。
用更简单的词来形容此时的王峻,那便是,装13。
轻“啪”得一声,一粒黑子落于棋盘,黑棋其势已成,如蛟龙覆海翻波,凶焰滔天。
慕容延钊在对面,盯着棋盘,研究了一会儿,思索着破局之法。见其苦思冥想之状,王峻嘴角得意的笑容矜持地绽放开来。
瞥了王峻一眼,慕容延钊也是轻轻一笑,满脸豁达的样子,直接投子认输道:“都帅棋艺高超,末将不及也!”
“哈哈!”王峻见状眉开眼笑的:“慕容将军谦虚了,观此局,至少还能再与本帅杀几个回合!”
“已成败局,却也无必要再坚持,徒费时间!”慕容延钊道。
点了下头,王峻着随征的老仆,端上烧好的热茶,对慕容延钊说:“这是临行前,陛下赏赐的御茶,我这老仆,跟随多年,点茶的手艺份属一流,将军可品品看。”
王峻这一言一行,很有种“名将风流”,见状,慕容延钊也只有配合着,顺便恭维着王峻的雅兴。没办法,他也算是熟悉王峻的性格了,只能顺毛捋,否则,容易惹得将帅不和,如今他身为行营都虞侯,得顾全大局。
一边喝着茶,王峻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你我这局棋算是下完了,淮南这局大棋,才开了个头!”
“而今兵临寿春,下一步,都帅有何打算?”见王峻主动提起,慕容延钊问道。
“趁着伪唐援应大军未至,先攻一攻,试试寿春城的防御力。那赵匡胤说守将何敬洙知兵,本帅倒要看看,一花甲老朽,能有多大的本事!”王峻想了想,说道:“把随军的那数十架霹雳炮都用上,也替军器监试试其实战威力!”
王峻嘴里的霹雳炮,是平河中之后,东京军器监,根据刘承祐的指令,研究改良而成的配重式抛车,历时一年而成,后又经不断的改进完善。
造价成本虽则上去了,但操作所需人力却大大减少了,机动能力也大大提升,虽几经试验,配合着火油弹、石弹的威力着实可怖,但实战效果如何,还是第一次。此番王峻南下,即调配了三十台、火油弹上千颗,准备拿寿州试一试。
“由奉国军攻击,城下指挥,有劳延钊你亲自辛苦一趟了!”王峻又看着慕容延钊。
点点头,慕容延钊应命:“遵令!”
“都帅似乎,并无快下寿州之心?”见王峻表情,慕容延钊问道。
“呵呵......”王峻笑了笑,指着帐外道:“观寿春城池,确是淮南雄城,坚固且粮秣充足,强攻强打,徒耗士卒,本帅不为。经南渡之时的这番打击,守军只怕也不敢再轻易出城了。如此一来......”
慕容延钊也算微微一笑,附和道:“所以,都帅便将目标,放到唐军的援兵上了!”
听慕容延钊肯定的语气,王峻捋着长须,讶异地看了看他,点头:“不错,难怪陛下如此看重于你,果然有些将才与见识!”
谦虚一笑,慕容延钊应道:“都帅谬赞了!”
“陛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淮南的土地、城池、子民,迟早是我们的,当对唐军的军队加以杀伤、俘虏,削弱其实力,此言得之。而今天冷,不利攻城,本帅也只有按照陛下的谕命行使事,不过这仗该怎么打,还得看我们了......”
“本帅已着令军情司与武德司,让他们的细作、探事,严密盯着金陵的反应!”王峻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自信道:“只要寿州没破,伪唐便绝对不会放弃,本帅想来,三两日之内,必有淮贼援军渡江北进!”
“大营这边,还需严防,守军敢出击一次,未必不敢偷袭第二次!”
在王峻与慕容延钊讨论作战事宜之时,一个魁梧军汉走了进来,未加通报,此人名叫申师厚,与王峻关系尤好,王峻得了势,率师南征,以之为行军司马。
申师厚朝王峻,禀道:“都帅,护圣指挥使李重进上报,已破下蔡城,全歼守军,俘虏三百!”
闻言,王峻摇了摇头,有些不满意:“动作太慢了,下蔡小城,兵不过千,他一厢之护圣军,何以拖延这般久?”
慕容延钊在旁,开口替李重进分辩几句:“李都使领军攻下蔡,本为牵扯,吸引唐军注意力,收到破城的命令,也还是在我军主力南下寿春后。这一日而破城,已然不慢了!”
看了慕容延钊一眼,就当是给其一个面子,王峻没纠结于这一点,稍作思索,即道:“传命李重进,留三营兵卒,守备寿春,搭建浮桥,保我大军退路。传命向训,分一部水军,配合守备下蔡,以防寿州水师袭击。”
“另外,让向训再分一部水军,配合宿州团练军,把手涡口,以备濠泗淮贼。剩下的舟战舰民船,还有民夫,全部调与他指挥,让他与粮料使王溥,将后续的辎需军器,加快速度输到前线。”
“是!”
“都帅,靖江水军本就不足,难以与淮南水师相抗,如再一分为三,岂不更加削弱其实力?”听王峻安排,慕容延钊忍不住提醒道。
眉毛一横,王峻说道:“就算将之集中起,难道就打得过淮贼水师吗?所以,本帅以步军配合守戍渡口,已是尽量避其弱势。再者,水军之用,本为掩护我步骑作战,以防淮贼水师顺淮水袭扰我后方,钳制我军。传本帅令,让向训尽量克服!”
见王峻那一脸固执,慕容延钊也适时地压下了劝解的话语,他想说的,实则还是王峻对诸们态度,简直蔑视一切,任其驱使即可。和这样的统帅配合,当真要忍不少气......
“不去传令,还有何事?”见申师厚还在帐中,王峻问道。
申师厚小心地禀道:“颍州团练司超报,淮贼寿州残余战舰五十艘再度顺流而下,袭击正阳浮桥,又毁我浮梁!”
原本,寿州有水师数千,在汉军南渡之时,与靖江军战,后撤。但逆流而上,越过下蔡后,被拦截在正阳渡。向训率师与之激战,唐军终于败退,有六七十艘突破未构造完成的正阳浮梁,逃奔南方。
颍州团练使司超,则奉王峻之命,继续造浮梁于正阳,以阻截寿州的残余水师。
瞥向慕容延钊,王峻道:“看到了吧!淮贼的水军,是个大麻烦,还得以浮梁、固垒配合水军以防之。”
考虑了会儿,王峻对申师厚吩咐道:“派人告诉司超,搜集舟船竹木,重建浮梁,不管他想什么办法,在下蔡浮桥搭建好之前,务必将寿州水师余部给本帅挡在南边。如有失,本帅军法处置。”
“是!”
王峻此道命令,显然是欲以颍州团练兵及正阳浮桥做诱饵,为下蔡通道的打开争取时间。
“另外,候骑联络郭荣,让他率徐州、沂州之军南下,牵制濠、泗之淮贼,不能让他们影响寿州这边!”王峻又道。
说着,王峻忍不住嘀咕两句:“陛下也是,既委本帅主淮南前营,就该让本帅统筹全局,又何必让那郭荣独领一军,他打过仗吗?”
“都帅,陛下安排,自有其用意,还当慎言呐!”听其言,慕容延钊表情严肃起来,向王峻道。
面上一讷,上下打量了慕容延钊几眼,王峻又微微一笑,轻轻捋动着胡须,玩味道:“本帅只随口一说,不会传入陛下之耳吧?”
迎着王峻的目光,慕容延钊眉头一紧,摇了摇头,不卑不亢道:“都帅多虑了!断然不会!”
见状,王峻没来由地哈哈大笑,听起来格外爽朗自信,直接传至大帐之外。
而在寿春汉军,站稳脚跟,开始对寿春城发起试探性进攻之时,南唐金陵这边,三万禁军,也在主帅刘彦贞的统帅下,北渡大江,气势汹汹,向寿州增援而去。
刘彦贞,如魏岑所言,确实是将门之后,有勇武,善骑射,知兵书。也曾历任地方,不过在州县之时,理政扰民,口碑很差。在军中,也尚侃谈,头头是道,纸上谈兵。
当然,其所以能在朝中有不小的名气,美名誉名加身,是因为此人舍得花钱,有一帮南唐大臣为之争名。是故,三十出头,已是南唐禁军高级将领,并得以为帅,统大兵出击。
当然,刘彦贞也是自诩将才,只是一直未有机会施展,此番拜帅,便存着一番建功立业之心。
在王峻谋算着南唐援军的同时,作为援应主帅,刘彦贞也在谋算着寿春城下的汉军,早早地派人探查汉军在淮阴一带的动向与布置。
粗略了解过后,在渡江之前,便召集麾下将校,谈论其志,定好作战方针。基本上,三路齐进,他率主力在东,保信军在西,再加淮上水师。胃口很大,意欲配合寿州守军,内外交击,合围之,一口吞掉坚城之下的汉军......
南唐军队,有太长时间没有与北军真正激战一场了,在刘彦贞看来,朝廷诸公文弱,太过紧张,以大唐的军力,倍于汉师,又有水师之利,何惧于汉军?
东京,汉宫,崇政殿内,一片忙碌。
殿中舍人、近臣,严肃地整理呈报自枢密及中书门下转来的公文、奏报,尤其是淮南前营战况。
江北淮南之地,独成一图,悬于大汉舆图旁。赵延进、张永德再加上一个安守忠,这几个将二代,正余其下,小声地讨论着,并根据军报,在地图上标注着淮南战况以及战争形势。
而在地图前,对照着寿州周边州县情况,一座两丈长一丈宽的沙盘,已然搭设而成,虽则并不那么细致,但其方圆两百里内的山川、城池及兵马形势,已跃然于其上,清晰无比。
枢密院郭威与兵部尚书魏仁浦,正候在一旁,向天子刘承祐汇报着前线的最新情况。寿州前线,距离东京并不算远,直线距离不过五百来里,加急军报几乎一日一达。对于前线的作战,刘承祐在东京虽然没有随意去干涉,但对于前线情况,却是要及时了解,这是底线。
郭威拿着一根黄木龙纹的指挥杆,在寿春城周边挥动着,介绍着最新的情况:“根据淮南新来的军报,唐主以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都部署,率禁军三万,北渡大江,支援寿州。探报言,刘彦贞此时当屯于滁州清流关,陆路距离寿春不足两百五十里。臣等推测,刘军或北上濠州定远,而后转到西行,援救寿春。”
“不过,有传言,刘彦贞为人甚骄,狂言北上可一战而破我军!”
闻言,刘承祐来了点兴趣,问:“这刘彦贞,何许人也?”
魏仁浦说道:“只探得,刘彦贞之父刘信,原为中原一盗贼,有勇力,后南奔投吴王杨行密,积功升至镇南军节度使。徐氏代吴,建立伪唐,也多厚遇。刘彦贞受其父荫庇,出仕伪唐,历任海、楚二州,及至禁军将帅......”
刘承祐听了,却是淡淡一笑:“原来还是名将之后呐!勇气可嘉,志气可扬呐!朕倒是期待,他如何破我南征大军!”
郭威与魏仁浦相视一笑,继续对刘承祐道:“南军许久未见我北军之坚利,再打两场,就该知道疼了!况且,淮南各州唐军的实力,给了刘彦贞以自信吧!”
回归正题,郭威又介绍道:“除刘彦贞一军外,寿春正南的庐州,唐保信指挥使张全约,亦统兵,号称一万,沿淝水北上。不过此人谨慎,未敢冒进,只是呈进逼姿态。”
“另,根据王峻所报,对于我军威胁最大的,还属唐之水军。寿州水师,经渡河一战,损兵过半,残部现正活动于淮水上游霍丘境内,不时北上袭我正阳浮梁。颍州团练使司超,已击退两次。”
“在濠州、泗州,唐军亦屯有兵两万有余,大多为水军。尤其是濠州水军,据报,唐濠州团练使郭廷渭于城北屯有水师五千,战舰两百余艘,又于涣水以东,屯水军三千。这些仅仅是淮南一线的唐水军,在金陵、扬州、池州等地,为唐还有不俗的水军兵力!”
“王峻上报,请朝廷加紧调拨粮械,补充水军、船只,靖江军前后已损战舰四十余艘,士卒上千,以其实力,若要完全拱卫大军水道,仍力有不足!”
听郭威这一番描述,刘承祐点了点头,却是叹道:“湖南一番谋算,已经牵扯唐军不下三、四万,即便如此,其犹有如此实力!”
“陛下!”魏仁浦也开口说了:“臣观王都帅之用兵,以正阳、涡口两地,分南北扼守,保障我粮道,辅以下蔡浮梁。然臣思来,对我军威胁最大者,仍为濠、泗的唐军水师,其若西进,可威胁涡口;涣水之师,可北上截断我临涣通道;如转道入汴,甚至可偷袭符离,那里可是南征大军屯粮之所,不容有失!”
刘承祐双手抱怀,认真地思考了许久:“虽然朕不认为唐军有那个胆子,反击我汉境,但不得不防!”
“郭荣军到何处了?”刘承祐问。
郭威答道:“禀陛下,郭荣已与徐州节度副使成德钦,合沂州军一万余卒南下,已至磨盘口,虎视淮阴!”
“郭荣的动作,倒也不慢啊!”刘承祐说道,偏头看着郭威:“告诉郭荣,让他这支兵马向西活动,给朕看住濠、泗唐军,拱卫大军后方!”
“是!”
刘承祐又看向魏仁浦:“制命王朴,征淮大军的粮械辎重,从亳、颍,再开辟一条通道,经下蔡,输送前线!”
顺着刘承祐目光所指,魏仁浦立刻明白了刘承祐的用意,点了点头。
“陛下,王峻还有一事上报!”郭威看了眼刘承祐,面露少许的迟疑。
见其状,刘承祐眉头褶了一下,盯着他:“何事?”
“王峻请命,希望徐、沂之师,能交与他,统筹调用,以顾全局!”郭威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答道,毕竟事关其子郭荣。
“呵呵......”刘承祐直接笑了笑,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一时没有应答。
沉默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刘承祐突兀地问道:“王峻可有报,对于为唐援军,如何破之?”
“陛下,王都帅未曾上报!”魏仁浦答。
一抬指,刘承祐直接道:“遣使告诉王峻,让他专注于统军破敌。他在前线,如何作战,朕不在意,朕只要结果,那便是以最小的代价,击破唐军!”
虽然没有直接回答郭威上报王峻所请,但刘承祐的这番态度,实则已很明显了。
魏仁浦与郭威先后退下,归其衙署,处置军务。刘承祐这边,在沙盘前又待了一会儿,招呼着赵延进、张永德、安守忠这三个将二代,将前线的最新情况告知,尔后问:“如果你们在淮南统军,如何应对唐军?”
面对天子的考校,向来自信的赵延进,直接道:“陛下,臣当集中力量,先将寿春拿下,使我军稳固立足于淮南,再行应对唐军援军!”
“如果短时间拿不下呢?顿兵坚城,挫伤士气,兵家所不为!”
“有霹雳炮、猛火油等攻坚利器,难道还拿不下区区寿春?”赵延进问。
刘承祐道:“王峻报,奉国军已然进行过试探攻城,霹雳炮、火油弹都用上了,虽有杀伤,弱敌士气,但距离破城,还有距离。守将何敬洙,对我火油弹有所防备,于城上多备沙土竹排!”
赵延进讪讪一笑,最年轻的安守忠则道:“臣将留一军,牵制寿春守军,率步骑迎战刘彦贞,论野战,唐军绝不是我军对手!”
刘承祐问:“寿春城内,仍有守军逾万,如其出,必为威胁。当留多少兵马监视之,留多,则迎击刘军之兵力不足,如何保证必能破之?”
“这......”安守忠凝思起来。
张永德则最后进言:“臣与守忠建议,差不多,不过当充分发挥我军骑兵优势,南下袭扰之,疲敝之,耗其精力,乱其军心。而后以逸待劳,寻机破之。以我征南大军之精锐,又有名帅猛将,区区三万唐军,不足为虑,我军胜算很大!”
“有点意思!”刘承祐轻声道:“不过,此举如惊了唐军,使其不敢北上,转以走水道,水陆并进,扰袭我后方呢?”
“不知陛下之见?”赵延进不由请教道。
闻问,刘承祐摊了摊手:“沙场作战,当因势而变,临机决断,前线战情,瞬息万变,朕远在东京,如何能说之?”
刘承祐这话,很有道理的样子,被考校的三人,同时恍然,原来,这才是正确答案......
见三人的表情,刘承祐不由发出两声轻松的笑声,道:“不过,这纸上谈兵,也不是没有好处。去把兵棋拿来,我们再推演推演!”
“是!”
刘承祐这边,嘴里说着只要结果,不管前线王峻怎么打,但朕让他放手不问,那也是不可能的。
“陛下,翰林学士、礼部侍郎徐台符使辽归来了,正在宫门,等待谒见复命!”内侍少监张德钧,快速入内,朝着正伏案批复着政务的刘承祐道。
闻报,刘承祐停下朱笔,立刻吩咐道:“直接让他来崇政殿,朕要见他,另外,将宰臣们也一并叫来!”
“是!”
自汉辽议和,徐台符奉命北上,谒见辽帝,递交国书,已过去半个月。至今,方才归来。
这段时间下来,在双方上层的有意的约束下,北方的局势,得到进一步缓和。虽然边境之上,双方的细作、密探仍在积极活动刺探,但得到的奏报,皆是一步一步收束着战争的脚步,到如今,战事消弭已成定局。
即便如此,对于北方的局势,刘承祐心里仍存着一丝顾虑,尤其在淮南战事已经爆发的情况下,更需慎重。是故,对于出使归来的徐台符,刘承祐十分重视,他需要从其口中,再印证一番契丹人的态度与情况。
很快,军政宰臣齐聚一堂,而汉使徐台符,怜其辛苦,刘承祐赐其御膳以示恩德。在这秋冬之际,南北奔波,往返两千多里的路程,舟车劳顿,以徐台符的年纪,也算是挺不容易的了。
“徐卿为国使节,来回奔波,辛苦了!”在殿中,刘承祐态度亲善地勉励一番,即赐座,以示荣宠。
在大殿内,外臣之中,除了诸宰臣及两司统帅外,其他文武还少有资格能够坐下。
徐台符当即谦虚一番,有点激动地表示为国效力乃是本分之后,方才小心地坐下问对。要说徐台符,自后唐时起便出仕,在政权跌宕之中历经宦海二十余载,但也只有此番有幸受皇帝命,出使外国,参与到军政大事中,心中才生出些波澜。
“臣与辽使萧护思北上,至密云面见契丹皇帝,递交国书,共商友好!据臣所观,契丹议和罢战之心甚坚,当无异样!”知道刘承祐想问什么,徐台符当即汇报道。
“那契丹新主如何?”刘承祐想了想,问。
提及此,徐台符脸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拱手朗声道:“陛下,契丹主年少,初即位,不亲国事。臣北上,前后只见得契丹主两面,其余和议议定,都是由契丹大臣耶律屋质接待。而契丹主则好酣饮,畋猎嬉戏,臣见他的第二面,便是其率御帐亲兵,狩猎于燕南,邀请臣,示以兵威!”
“这契丹主,竟如此不堪国事?”闻之,群臣有些意外。
魏仁浦的注意力,则放在另一点:“那个耶律屋质?”
“魏相公果然机敏!”徐台符含笑道,不过迅速地恢复凝重:“据臣在密云查探所知,火神淀之乱,乃是契丹皇族耶律察割等人起兵作乱,杀了耶律阮。大变之际,就是这个耶律屋质集合契丹御帐亲军皮室军联合契丹主耶律璟及诸部军队,包围消灭叛军,迅速平息叛乱!”
“耶律璟之即位,也是这个耶律屋质牵头,扶立其上位。耶律璟称帝之后,允诺尽取叛贼之财产赏之,被其拒绝,反建议契丹主赏赐其他有功将士。契丹主又以全国国事委之,经其秉执,联合文武,契丹南部州县、部族,方才不至崩乱。”
徐台符这么一解释,在场的文武们方才明白过来,刘承祐则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段时间,耶律屋质之名,也有南传,如此看来,挽契丹国势,却是这耶律屋质擎天之功!”
“回陛下,可以这么说!”徐台符语气很肯定。
言罢,徐台符脸上又略带少许的迟疑。刘承祐注意到了,问:“徐卿还有何发现?”
“陛下,臣在密云待了六日,就臣所察,契丹主有荒于国事之象,不似明主。但深思之,其即位以来,厚待文武贵族,恩赏部卒将士,委全国国事与良臣,这般做法......”
“有韬光养晦之嫌呐!”刘承祐脸上也来了点兴趣。
眼神稍微飘忽了一下,刘承祐对此,似乎有些切身的体会。天子没说话,大臣们也不好接这茬,都是玩政治的,在这方面不该表现得太过聪明。
刘承祐迅速地回过神来:“如今契丹那边,是什么情况?”
闻问,徐台符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我朝解除边警,暂停兵力调动,契丹君臣也渐放下了戒心!”
“就在臣南归前,契丹主已率师秘密北归,据说是上京不安,且国内有奚人叛乱!”
“既是秘密北归,又关乎其国内局面,当其国情,这本该是机密之事,徐侍郎是如何得知的?”郭威突然发问。
徐台符说:“是臣自契丹留守檀州一贵族口中得知的——”
“嘶......”说到这儿,徐台符自己吃了一惊:“莫非,这是契丹人故意透露给下官的?难道,契丹人另有阴谋?”
郭威轻轻地笑了笑:“想来是如此了!不过,也非徐侍郎猜测的那般!”
朝着刘承祐,郭威禀道:“陛下,就军情司及前线所报,契丹兵马北归,确有其事。而臣猜想,契丹人通过徐侍郎透露此事,是欲安我朝之心。看得出来,契丹对大汉,同样忌惮无比!”
“如今,契丹那边,主南部军政事者,名叫耶律挞烈,被契丹主拜为南院大王。其南枢密使耶律安抟,被夺了军权,调回上京任职。”徐台符又补充道。
“这个耶律挞烈,又是何人?”刘承祐问。
群臣皆摇头,契丹那边的人事情况,对于大汉的臣僚而言,确实了解不多。
徐台符则说道:“臣只知,这耶律挞烈也是契丹皇族,但此前一直默默无闻,一直四十岁了,才出仕,未几年,属无名之辈。但此人,是耶律屋质向契丹主推荐的!”
“既如此,不可小视其人!有的时候,越是这种不名一文之人,越该警惕,当善防之!”刘承祐说道:“另外,军情司及武德司,今后对契丹官员、贵族及国内形势,当有更细致的调查,整理成档!”
“是!”郭威应命。
“徐卿此番使辽,厥有功劳,朕当酬之,赏锦缎十匹,钱五万,擢右谏议大夫,参赞政事!”刘承祐论功行赏。
“谢陛下!”徐台符神宇之间表现出点兴奋的色彩,赶忙起身拜谢,不过其顺着话说道:“陛下,而今正值南征,军资靡费甚重,国用尚且不足,臣之所行,乃分内差遣,岂敢居功以收受陛下重赏,请将所赐钱帛,充以军用!”
见徐台符这般主动,刘承祐意外之余,更添几分欣赏,轻笑道:“徐卿深明大义,这番心意,朕就替前线将士,聊表感谢!”
言罢,沉吟几许,刘承祐环视一圈,刘承祐郑重地说道:“而今北患暂消,可着河北诸军州镇,停止备战,各州动员的军丁,征召的民夫,登记之后,放还乡里。再观察一阵北方局势,看看契丹对我朝伐唐,竟是何反应,确认无虞后,北面辎需,可行南输之事了!”
“三司度支,着手核算一番,因北御契丹,前后损耗多少钱粮,朕要心里有个数!”刘承祐又看向三司副使薛居正,吩咐道。
“契丹,害我无谓损耗之人物力,何其之巨啊!”刘承祐的语气中,带有强烈的肉疼色彩。
“遵命!”相关职司的大臣们,齐声应道。
交待过后,刘承祐沉默一会儿,环视一圈,高声重提旧事:“今北面无事,朕可从容南征了!”
此言一落,满殿寂静,冯道几文臣互视了一眼,委婉地建议道:“陛下为一国之主,臣等以为,还是当坐镇东京,以安天下。亲征之事,是否再考虑考虑?”
眉一凝,刘承祐扫了冯道一眼,让这老狐狸别开了目光,他心头稍微有一丝不痛快。每每要亲征,这些人,总是要拦着他,前番决定御驾北征,也不是轻轻松松地便让满朝公卿达成共识的。
此番,又来了。
虽然察觉到皇帝有些不愉,但自认作为臣子的本分,范质还是主动劝阻道:“陛下,讨伐伪唐,自有淮南前营将帅用命,何劳陛下亲往?战场凶地,只怕御驾亲往,会使将士作战之时,心怀顾忌啊!”
在冯道、李涛以及范质这三人身上,停留了一下。
注意到刘承祐的神态,有幸在座的陶谷起身,替刘承祐道:“范相何不反过来想想,陛下亲往淮南,当激励士气,使前线将士,奋勇杀敌,以破唐军?”
陶谷言罢,刘承祐也没有再在亲征之事上与宰臣扯皮的兴致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面对北方强大之契丹,朕尚且不惧,何况区区伪唐?亲征之事,朕意早决,不容更改!”
“诏令本月一十八日,御驾幸淮南!”
冯道等人,面面相觑,难免有些苦涩,但面对此时的刘承祐,只能捏着鼻子应是。
他们侍奉刘承祐的时间已不算短了,基本上是从国初之时,便看着他一步步成长到如今。也清楚,当刘承祐露出这番强硬得几乎不讲道理的态度时,便不可阻挡,再劝,就是不识趣了。
在亲征诏令正式下达之后,北汉朝廷上下,朝堂、军队以及宫城之内,都再度紧张起来。而刘承祐选择十八日出发,已然给了近十日的余地,既为准备得更充分些,也为再观望观望一下局势。
东京余禁军,铁骑军右厢、兴捷、武节两军,尚需拱卫京畿及其周边,尤其是滑、澶之地,大内军与内殿直守备皇城。随刘承祐南下的,有奉宸营、铁骑军左厢、龙栖军全军以及从北方邻水各州杂聚的一支三千余人的水军。
御营之军,合步骑水军计两万余,再加上数千辅卒及随军民夫,以及大量的军械物资,也是一支不俗的力量。
而在准备起行的这段时间内,刘承祐收到了一则好消息,西北的灵庆巡检使折从阮上报,野鸡族上表臣服,携部族三万余丁口,归附大汉。
自去岁冬,折老令公奉命出征,讨伐叛乱的野鸡、杀牛等河西杂胡。杀牛族比较机灵,在折从阮第一次突袭之后,便老老实实地投诚了,野鸡族则不然,要和大汉扳扳手腕。
北汉朝廷这边,从始至终,都没有催促过折从阮,任由其统筹作战,后在年初,史弘肇又到任灵州,募集勇士,整顿兵马,同折从阮军,南北两面,痛击西北杂胡。
折从阮是名将、老将,边事经验丰富,史弘肇则是个狠人,杀性很重,面对这二者征讨,很快作乱的杂虏部族便扛不住。尤其是野鸡族,以其族群最大,实力最强,属于重点打击对象。
事实上,早在入秋前,在折、史二将的打击下,野鸡族便已经扛不住了,但硬生生地,被汉军拖到今岁冬,方才接受其投降。
而在近一年的打击过程中,汉军针对西北杂胡,前后杀、俘一万多虏骑,缴获牛羊五万头,马匹上万。基本上,河西杂胡“牛羊丰盛”的情况,不复存在,不用个几年,是难恢复过来的。
而据折从阮军报所告,还有一批四千匹的战马,正在东来途中,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让刘承祐欣喜异常。这两年,朝廷在西北重开马政,可是由于财政、以及藩镇所限,还未取得显著效果。
针对于西北的边报,刘承祐迅速地做下了批复。
此前,早先投降的杀牛族刘承祐设安化县于庆州。此番效杀牛族的处置方法,将投诚野鸡族迁屯于威州,设威化县,以其首领、头领为官员。至于其他杂胡,则另设归化县于灵州。同时,令各族挑选精壮,充入大汉蕃骑。
基本上,对于愿意投诚杂胡,刘承祐还是愿意接纳的,正巧,也卡在淮南战事这个关键时间点。
西北能够平定,局势安稳,对于大汉来讲,也绝对是好事。而关右诸州镇,也能将支援的钱粮节省下来,或东输,或用以应对不时之变,比如后蜀。秦凤阶成四州,可还在蜀国手中,蜀军随时可借之入寇关中。
乾祐元年的鸡峰山大捷,虽然打疼了蜀军,但这三四年过去了,当年的疼只怕早就忘记了,伤也结疤了。
犹记得,当初蜀主孟昶,之所以接受大汉和议的建议,一方面是前线战败,另外一方面是孟昶韬光养晦十数年终于把开国的老臣骄将全部收拾了,彻底掌控后蜀大权。
又经过这几年,蜀国国势日渐稳定,孟昶的皇位也越加巩固。虽然,孟昶已经有些开始荒于朝政,耽于后宫享乐,但蜀国的国力,还算强盛。未必没有出兵北上的可能,尤其在汉军大力攻伐南唐的同时。
另外,蜀主孟昶新委任了一名枢密使,王昭远。而这位王枢密使,是孟昶的伴读,素聪慧,知兵书,极受蜀帝宠信。当上枢密使后,已然自诩诸葛武侯,有北伐中原之志,说不准什么时候,其人真率蜀军北出祁山了......
身为大汉皇帝,这全局眼光,确实是锻炼出来了。
是故,即便用事于东南,对于西南、西北之敌,刘承祐也未尝忽视。甚至定难军的李家,刘承祐都没忽略,因为党项人,这些年,表面臣服,实则每年都有些小动作。比如野鸡、杀牛的叛乱,背后也有李家的影子。
因此,刘承祐前不久,便下诏褒勉了延州节度使高允权。虽然找了些听着都假的由头,但实际上根本原因是,延州高氏与定难军不和,双方之间的争端在刘承祐当政这几年,已经几次闹到朝廷这边了。
同时,刘承祐遣使,去府州拜访了一番岳丈折德扆,带去了些他与折小娘子的礼物。
西北捷报,对于汉帝,对于北汉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刘承祐命人将之抄报东京与淮南前线,给朝臣军民们以激励。
而当夜,刘承祐是上贤妃这小娘子的秋华殿就寝的,在榻间:
罗纱半掩玉娇娘,
冬风难耐春海棠。
雪*翻飞腾戏浪,
轻骑入梦是君王。
稍晚些的时候,刘承祐自睡梦中醒来,缩在被衿中,身上是细腻而温暖的触感,鼻尖萦绕一点幽香气,周边只两只宫灯笼散发着少许黯淡的光芒。
“陛下醒了?”折小娘子轻轻地问道。
稍偏头一看,折娘子那双瞳子即便在昏夜中,似乎也那般明亮。刘承祐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小娘子脸有些凉,朝被窝里缩了缩,应道:“官家入眠只半个时辰左右!”
“看来朕是,真的累了啊!”刘承祐不禁感慨道。
要知道,以往完事之后,刘承祐总要做些抚慰工作,聊聊天的,哪里像此夜,躺下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国家正逢紧要时刻,大军在外,官家辛劳了!”这小娘子那双习武的手,轻轻地在刘承祐胸口抚弄着,似乎在安抚他的身心。
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刘承祐突然说道:“朕亲征淮南,你随侍御前!”
“官家此言当真?”闻言,折娘子有些兴奋了,直接坐了起来。
妙目眨巴着,低头看着刘承祐,也不顾身上抖动的春光......
显然,贤妃小娘子,对于随驾出征,还是很有兴趣的。
“君无戏言嘛!”刘承祐目光清澈地打量着他的贤妃,尤其注意着美妙之处。
“天气可冷呐!”刘承祐指着被折娘子顶开的锦被,调笑道。
见状,折娘子这才带着被子,重新缩回刘承祐怀里,肌肤间已带有明显的冰凉。
着贤妃折氏驾前伺候,当然惹得汉宫的后妃们不满,包括皇后大符在内,闻讯之后,都主动向刘承祐请命,愿陪侍营前。这番盛情,刘承祐初时还善言安抚,后被扰烦了,直接撂下一句:此为打仗,非为郊游,去那么多人做什么。
此言过后,即安。
不过临出发前,皇弟淮阳王刘承勋也进宫求见。俊伟少年,举止之间,自带一股沉着英气。
背着手,上下打量了几眼陪自己散步的刘承勋,刘承祐感慨道:“朕还记得,几年前,你还是一跳脱少年,顽皮嬉闹,而今却是纯谨谦和,读书识理明智啊!”
面对刘承祐的夸奖,刘承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挠挠头:“二哥,这还是第一次夸我。”
“嗯?”刘承祐自己都意外了:“是吗?”
刘承勋点点头,见状,刘承祐不禁笑了,他很少在这个弟弟面前笑。
扭头看着刘承勋,刘承祐声音平和地问:“你进宫见我,是闻我亲征,坐不住了吧?”
“瞒不过二哥的眼睛,想向你讨个差遣,为国效力!”刘承勋直接道,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想法。
“本念你新婚燕尔,让你夫妻二人无扰于俗事,多亲近一段时间。”刘承祐说道:“既然你有此心,国家又处紧要关头,你愿意为大汉做点事,我又怎么会拒绝!”
刘承勋闻言则喜,拱手道:“多谢二哥信任!”
刘承祐想了想,说道:“去关中吧,朕委你为京兆府尹!”
听到这个任命,刘承勋稍微琢磨了会儿,似在思考皇兄此番任命的用意何在。
刘承祐则朝其叮嘱着:“朕用兵于东南,然如今大汉,有不宁隐患者,朕唯虑西南及西北。”
听皇帝这么说,刘承勋还是很机灵的,当即振奋道:“二哥是怕孟蜀与党项人趁机作乱,想让我镇守关中,防备其入侵?”
“你的心倒还挺大!”刘承祐摇头轻声道:“关中之事,朕已有安排。让你去关中,是给你学习践行的机会。姐夫(永兴军节度使宋延渥)在长安镇守多年,他的人品才能向为朕所信任,你要跟着他多学学!”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