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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汉乾祐五年正月二十二,南下迎击南唐西路援军,先后全歼许文禛、陈军两师之后,汉帝刘承祐,率师复归寿春大营。留守的汉军将帅,在向训的带领下,恭拜于肥水浮梁。

    “末将等,恭迎陛下,得胜还营!”浮梁前,向训当下一礼。

    “诸位免礼!”刘承祐高坐御马,面色平静,毫无骄态,率师迎接南唐援军取得的战果,似乎并未让其心中产生多少波澜。

    大量的舟楫,在水军的护卫下,自淝水南边北来,每艘船吃水极深,几乎尽耗其负载。针对陈、许二军的歼灭,汉军这边,斩获之能用丰厚来形容。

    除却前后杀伤两万人,俘虏四万余,便是随其军运输北上的粮食、军械、驮马等辎重。即便因战事之故,消耗、损毁有三成多,剩下的缴获,仍旧让刘承祐调动了足足一百五十艘船,方才装载完毕。粗略估算,若省着点用,此番缴获所得,可供征淮的二十多万北汉军民,至少一月之用。

    因此,刘承祐差点给俘虏的陈觉,封了个“淮南行营粮械使”的官职,以筹其转运之功。当然,这只是刘承祐仅存的一点恶趣,并未刻意去折辱陈觉,反而将之释放了,手书一封,让他做个信使,回金陵交给李璟。

    随着得胜之师归来,天子还营,几座汉军大寨之中,爆发出猛烈的“万岁”欢呼声,声浪滚滚,若九霄惊雷,震天撼地,持续了许久。

    而受汉军欢呼声影响最大的,当然要属被围的寿春唐军了,听其呼声如潮,城内军民,无不震恐。因为万岁呼声后,是一阵一阵“援军覆灭”的宣告声。

    闻悉,寿春守军的主要将领何敬洙、张全约、徐象等人,齐齐来到北城头。在城外已被汉军犁平的地面上,摆放着大量缴获的唐军旗帜、甲仗,服色,明明白白地证明着什么。

    “何公,援军真的覆没了?”张全约神色震恐,看向何敬洙:“汉帝没有率多少人马南下啊!这才几日?”

    何敬洙身形木然,左手的伤口远未愈合,所幸正值初春,天气没那么炎热,此时竟有些颤抖,苍老的面容间,隐隐透着些病态。事实上,不只是寿春城处于崩溃边缘,作为主将的何敬洙,也快至油尽灯枯了。长时间的典军、困城,对于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将而言,实在太不容易了。

    在刘承祐南下迎战陈、许二军之时,稳守城池,待机而动的何敬洙,并没有坐观。而是率军果断出击,想趁城外汉军战兵不足,对汉军发起一波反攻,不说完全打破困势,也要阻遏延缓汉军屯兵、攻城的脚步,给寿春以喘息,给南唐朝廷更多准备的时间。

    他的目标也很明确,没有想对汉军造成多大的杀伤,而是直指汉军东北方向的后勤大营,这是他早早探处明了的。为此,何敬洙还先耍了个心机,以张全约率军攻汉军西寨,徐象领军攻北寨,吸引注意力,而后自拣寿春城中最精锐的五千军,备好引火之物,直向东北辎营。

    何敬洙的这番操作,还是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毕竟精锐兵力的削弱,对于汉军比较冒险的困城立寨而言,在防御上是难免有所疏漏,无法像前番那般面面俱到。

    若是真让唐军得逞,毁了粮草大营,那么寿春之汉军,不说直接崩溃,但围城之势必破,甚至只能选择后撤休整。毕竟,行军打仗,粮食补给乃是命脉。

    可惜的是,何敬洙的对手是向训,他奉命守寨,自感责任重大,也知辎营的重要性。当何敬洙露出獠牙之时,果断增兵,加强防护,并亲自坐镇。为此不惜抽调其他营寨的兵力。

    何敬洙欲打汉军七寸,向训也知轻重,在他脑里有很清晰的认识,哪怕其他四寨都破了,只要粮食还在,迟早可复立。再者,唐军还没有尽破汉寨实力。

    在向训沉着的指挥调度之下,何敬洙的算盘终究落空了,再兼有孙立、李重进、王彦升、高怀德等将领军厮杀,以唐军败退还城告终。

    一番交锋,汉军军民伤亡近三千,而出城的唐军,则死伤过半,论野战攻坚,唐军远不是汉军对手。而此战之后,寿春守军再伤元气,再无主动出击之力。

    此时,何敬洙头一次感受到这初春的和风,竟是这般萧瑟,身心俱冷。能够感受到,身边将校们的疑惧。

    没有正面回答张全约的问话,何敬洙只是异常平静地说道:“都准备好吧,最后一战将至,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

    言罢,便转身缓慢地,一步一步,走下城垣。何敬洙心里显然已经十分清楚,寿春城是守不住了,以眼下城中的情况,根本无法坚守到下一波援军的到来,再者,南唐朝廷是否还能再组织起一支援军,何敬洙自己都没有信心。

    甚至于,他都没再同下属将校,说守住城池之类的话。年老,并不昏聩,底下的军使将校们,有多少和他同心者,都值得商榷,何敬洙自己也不在意了。但不管如何,

    就他个人而言,已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左右不过以死殉国罢了。投降,何敬洙脑子里根本没那个想法,倒不是对于南唐有多愚忠,至少在北汉南侵之前,南唐朝廷对他,并不算多优待。只是,历尽乱世,已在花甲之年,自有其坚持,青山埋骨,马革裹尸,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望着何敬洙凄清中透着坚定的背影,几名军将面面相觑,却相顾无言,各怀心思,各自散去。

    左神卫军指挥使徐象心情沉重地回到北城厢内的营宿内,深蹙着眉头。一阵脚步声传来,抬眼看,是神卫军下一营指,自己的心腹部曲。

    “都将,援军既殁,寿春再无可依者。汉军总攻在即,眼下城中人心浮动,断难守之,难道我等当真要与此城陪葬吗?”小校压低的声音中透着点激动。

    徐象凝神,问他:“你觉得,本将该怎么办?”

    闻问,小校朝徐象靠近了些,说道:“以汉军的实力与攻击力,一旦发起总攻,城破就在旦夕之间。自北汉南征以来,朝廷用人不淑,决断不明,皇帝仅坐龙床,而驭大兵,以致我军连战连败。到如今这个境地,淮南诸州必不能守,甚至于国祚不保。

    以属下之见,莫如献城投靠,保全性命。几次厮杀下来,我神卫军已不足三千,若能以之献与汉帝,求得官职荣禄,亦未可知!”

    “你这是要让我背君叛国!”徐象怒道,犀利的目光投在小校身上。

    “都将所指,哪个君,哪个国?”见状,小校也放开了:“徐氏原本也是吴王臣子,以臣代君,行篡逆之事,僭称李唐。窃据江淮,实则也不过一割据诸侯罢了,如论正朔,还得属中原强汉!汉军的强大,此番我等也都见识过了,绝非南唐可以匹敌,我等投诚,亦是臣服皇朝正统,何谈背叛?”

    刘承祐若是知道,唐军中一名不文的小小指挥,竟有如此见识与口才,或许爱才之心便生了。

    听其言,徐象眼神闪烁了下,道:“你我,乃至神卫军将士,皆是江东之人,如阵前倒戈,祸及家人,如何是好?”

    注意到徐象的眼神,小校心知,这徐都指挥使实则已然动心了,道:“唐主素以仁德示人,岂以三千士卒,而行株连之事。”

    “再者!”说着,小校的眼神中也露出一抹狠意:“倘若唐主株连家小,则我等更可放心投奔,汉帝亦可安心。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名禄加身。届时,北汉灭唐,我等正可随之反攻,破了金陵,为家人复仇,以告慰之于九泉之下!”

    徐象忍不住看了看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部曲,从来没发现,竟有如此“器量”,令他心里一阵发寒。

    然而细思之,却当真不由心动。徐象如今才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可不想真与寿春共存亡,就这般交待在这儿。至于对背叛南唐,还真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君臣义绝,是这个时代长期以来的状况,并不会有道德上的谴责。至多,如家小因此遭到祸害,心里会有些愧疚。

    “哎,实在令我左右为难啊!”思虑片刻,徐象不禁感慨一句,而后突然扭头看着部曲:“你可愿替我为使,去联络汉营,表我投诚之意?”

    小校直接应道:“属下愿往!”

    “今夜,我安排你自北门,缒城而下。神卫军将士的性命,都托付于你了!”



    汉军北营,中军御帐,征淮将帅,齐齐整整在座,顾不得奔走征战的劳累,汉帝刘承祐召开御前军议。先是嘉奖了一番向训为首汉将的守备之功,而后便由都部署王峻,主持军议。

    没错,在经过长达两个半月的军前闲置后,刘承祐又启用王都帅了。一则王峻安分了许多,二则淮南大局尽在掌握,再加上王著的进谏。

    王著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刘承祐,朝他暗示,说王峻毕竟是他亲自委任的行营都部署,前又有帅师破贼之功,兴未名之罪,闲置功臣于军前,难免引起非议,有伤天子圣德。

    这个王著,刘承祐不知其是真书生迂见,抑或是恃宠生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谏都敢进。虽有几分忠诚,但于皇帝而言,却是明显少了几分敬畏之心,头一次,刘承祐对王著处以严厉训斥,罢其官,解其职,仍留军前听用。

    就这般,原本圣眷正隆,前途光明,可谓朝堂新贵的王郎官,一下子失意了,很是突然。同时,对于王著的建议,刘承祐却又选择了采用。

    御帐内,王峻恢复了些神采,面庞间的意气内敛了些,朗声道:“在陛下南击陈、许二师的同时,淮东经略使郭荣那边,应对皇甫晖、姚凤两路淮贼援军,采取主动出击。郭荣率四千步骑于滁州来安境内,大破淮贼三万,生擒皇甫晖,甚至趁机夺取清流关。

    赵匡胤领军东进山阳,先破姚凤五千偏师,后南下绕行宝应,南北纵横近百里,而后以寡兵夜袭唐营,配合守城的陈思让,一解山阳之围。唐军前后折兵一万五千卒,姚凤率败兵仓皇南归高邮。

    黄、光巡检使司超,开春也在固始大败淮贼,歼灭寿州水军残部,缴获战船五十艘。而今已兵进定城县,光州可下。”

    王峻说完,御帐中一片叫好声,孙立更是直言,半月之内,可尽取淮南,一月之内,可入金陵,灭了伪唐,彻底收复江淮。显然,行营的将帅们,都有些飘了。

    这也难怪,自南征以来,北汉虽还未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地步,但也是屡战屡胜,捷报频频,几无败绩。将士之间,难免心生骄意,而刘承祐自己还能保持冷静的缘由,却是因为他的野心太大,在淮南的这些成就,远远不能满足他对功名大业的野望。

    王峻也捋须说:“自去岁动兵以来,四个月的时间,我军先后经渡淮之战,涡口、下蔡大捷,钟离、山阳之袭,而今又有淝水大捷、来安大捷,再加山阳攻防以及固始之战。我征淮大军诸部,前后已然歼灭淮贼军民二十万有余,缴获兵甲、粮秣数十万,可谓战果辉煌。

    即便以伪唐的国力,受此损失,也是山穷水尽,军力、民力、财力大损。可以说,江北诸州已经无可抗我大军之实力,寿春、盱眙之军,虽则顽抗,不过困兽之斗。一旦破城,我军便可南下,轻松席卷淮南,隔江而望金陵!”

    又是一番喝彩之声,刘承祐嘴衔笑意,目光平静地看着诸将。见天子这副模样,渐渐收敛,诸将下意识的正身肃容。

    “方才所说,皆是喜讯!”刘承祐终于开口了,示意慕容延钊说道:“还有几则败讯,也一并同将军们说说吧!”

    “是!”慕容延钊起身,说道:“涡口传来败报,泗州唐军遣一偏师溯流西进,突袭涡口大营,浮梁尽毁,囤于涡口的粮食、军械损毁近半。淮东经略使郭荣亦报,在其南下迎战敌军之时,盱眙守将郭廷渭率军出击,突袭城外牵制之徐州军,我军不敌,折损过半。其后,郭廷渭亲率舟师东下,意欲助战山阳,幸其不得其时,无功而返......”

    这些情况,将校们前番都未有闻,初听之,皆哗然。

    “这个郭廷渭,竟然有如此胆略手段?”在破陈觉军时立了大功的王全斌,不由讶然道。

    “诸位想不到吧!朕也没想到!区区一个郭廷渭,孤守穷城,竟能掀起如此波澜,纵驰淮上,横行无忌!”刘承祐平静的语调中透着威严,说道:“若非赵匡胤与陈思让二将在山阳先行退了姚凤军,就差那一日的时间,一旦山阳城破,让唐兵会师入淮,则我后方粮道,必受其威胁。”

    “还有这郭廷渭,若是多给他一两万卒,我看他敢趁我淮北空虚,率军反袭!”刘承祐目光冷冽,环视一圈,令诸将低首,道:“朕希望众位能够记住,时我军战果虽丰,但远未至庆功之时。将骄则兵怠,兵怠则败亡不远。待到南征尽全功,还朝祭献宗庙,自有策勋饮至之时,但眼下,还望诸位勿失警惕!”

    “谨遵陛下教诲!”一干将校,起身齐声应道。

    “好了!”垂训一番,刘承祐又恢复了从容,道:“寿春困城已久,朕已不耐其顽抗,接下来,全军当做好准备,一旦休整完好,全力进攻,破了寿春!”

    “陛下,前番未及破城,小底军上下,士皆含羞忍耻。只要诏令下,末将必率师破城,敢立军令状!”孙立起身,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

    见状,刘承祐挥手止住蠢蠢欲动的李重进与王彦升,直接道:“此番破城,以小底军、护圣军为主,其余诸军辅助!”

    看向孙立,刘承祐道:“朕也不需你立军令状,以如今寿春的情况,穷城难依,如不能破城,今后也就不用见朕了!”

    “是!”孙立拱手道,表情异常郑重。

    “星民!”刘承祐又唤道。

    “末将在!”向训立刻应命。

    “朕也交给你一项任务!”刘承祐手指东北,说道:“那郭廷渭盘踞于泗州,始终为我军后背隐患。郭荣欲破盱眙,拔此背刺,朕亦允之。你率一支舟师,顺淮流东下,歼其水师,助郭荣破城!”

    “遵令!”向训不废话,眉带喜色。

    “破了盱眙,如擒得郭廷渭,朕倒想见见此人!”刘承祐又道:“伪唐十数万军中,能入朕眼者,也就这寥寥几人了......”

    “是!”

    散帐之后,李重进与王彦升一道还营,准备兵马。

    “陛下也是,各处都打了大胜仗,淮贼本是不堪一击,那区区郭廷渭,再是蹦跶,又能有多高。将士们只是高兴了些,何以那般严肃,旁人听了,还以为我们打了败仗......”王彦升嘴里嘀咕道。

    显然,王彦升还在因刘承祐的训诫而挂怀,这些日子,军中骄将中,就属王彦升跳得最欢。

    李重进在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仔细想来,陛下所言,也不无道理,连番胜仗之下,军中确多骄,你我亦在其列啊!”

    摆摆手,王彦升看着李重进,突然道:“说起来,你那表兄弟,还真有几分手段。独领一方,屡建大功。征淮将帅中,仅论军功战绩,只怕少有与之相当者!”

    听王彦升提到郭荣,李重进脸上流露出一抹不自然。虽有亲戚关系在,对于郭荣,李重进实则是有些不服气的,从小到大,郭威都重视养子更甚于他这个亲侄儿。出仕之后,仕途也没有多少可比性。

    当今天子尚属潜龙之时,便亲口将郭荣征召至帐下听用。而李重进自己,虽然在大汉建立后,立下了些功劳,并有郭威的关系在,数年之间,一步步成为禁军大军都指挥使,也算得志了。但与郭荣相比,又相形见绌了......

    一时的恍惚过后,李重进回过神,有点刻意地回避这个话题,加快脚步,语气坚定道:“陛下诏令已下,这破城之功,我护圣军定要争他一争。小底军虽然叫嚣得厉害,打起仗来,还得各凭真本事!”

    事实上,小底、护圣二军,就如两头被困于囚笼,遮住利口,束缚手脚的猛兽,一直压制着,保持其饥饿,而今则是解其制,放其出笼......



    “拟诏答复郭荣,就说他在淮泗的经略,做得不错,朕很满意。他之所请,一律照允。所设之军,所许之职,登记造册,发于行营,日后经吏部、兵部核准即可!”御帐内,刘承祐洗了把脸,一边擦着手,一边朝李昉说道。

    “是!”李昉立刻动笔着墨。

    这两日,李昉明显小心了许多,勤做事,少说话。王著遭斥的场面,他可亲历了,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天子还一副要重要王著的样子,李昉并不觉得自己同王著相比,与皇帝更亲近。

    而对于圣意难明,天威难测,这些词,也有了更深的认识,若是不警醒些,说不准那不测之兆就落到自己身上了。

    “陛下,徐州兵败于盱眙城,涡口遭袭而损粮械,有关人等,如何处置?”王峻同慕容延钊还在帐中,不由问道。

    闻问,稍微考虑了下,刘承祐应道:“涡口驻防军校,怠慢疏忽,为敌所趁,捉拿斩首,以正军法!至于武行德,夺其节度,留用郭荣军前,戴罪立功!”

    刘承祐话音落,王峻则忍不住道:“陛下重惩涡口,而轻纵盱眙,如此处置,是否有待商榷......”

    王峻说话,难得有所保留,见其状,刘承祐直接问道:“王卿有何意见?”

    “只恐人心不服!”王峻说道。

    看了王峻一眼,刘承祐并不觉得他是想替那涡口守将求情,他是想连武行德一块儿杀了......

    刘承祐摆手道:“盱眙之败,非武行德一人之失,他领兵初至,便负重任,临敌之际,尚且拼死挽救,尽力抵抗,几没于阵中。郭荣上表,亦有提及。

    涡口则不然,守将玩忽懈怠,疏于职守,为唐军所趁,遭袭之时,应对迟缓,处置失当,乃至涡口之失,其罪之大,无可宽宥!”

    “再者!”刘承祐眼神在王峻身上打着转儿,说道:“国初之际,朝廷财政拮据,上下艰难,几乎难以维持,武行德在镇河阳,恭敬效顺,尽发府库,输送东京,而无怨言。

    朕即位后,移镇徐州,几年下来,也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遵从朝廷制度,施行乾祐新政,治事驭民,少有懈怠。这是对朝廷有大功的元勋,朕虽提倡过功过独立,但一者武行德罪不致死,二者朕也愿意小赦其过。”

    “对于勤于王事的功臣,纵使有失,朕还是愿意宽容些的!”这最后一句话,刘承祐几乎就是说给王峻一个人听的。

    也不知王峻听懂了没,只见其拱手,淡淡道:“陛下所言,有理有据,既有宽仁之心,臣自无异议!”

    “照朕所说,拟诏下发执行!”刘承祐又朝李昉道。

    稍晚些的时候,刘承祐收到来自张永德的奏报,说已攻取合肥。在慕容延钊击溃许文禛军后,便得知合肥空虚的情况,而歼灭陈觉后,刘承祐便与张永德两千卒,令其南下趁机取了合肥。给其独立一功的机会,也算酬去岁冬之承诺。

    不过两日的时间,张永德的捷报来了。

    埋头于案牍之间,查阅了几份东京发来的军政要务,有一条,引起了刘承祐的重视,开春以来,后蜀果有异动,蜀之兴元府、秦凤之军,皆有陈兵汉境的调动。

    眉头一拧,刘承祐喃喃道:“孟昶,他还真敢动兵!未先取秦凤,果生祸患呐!”

    语气森冷,但刘承祐并没有过于担忧,虽然国家重心在江淮,但对于在西南方向的布置,他还是很有信心的,以宋延渥、赵晖、史匡懿等人在,足以应付后蜀的进攻。

    只是于刘承祐而言,契丹都于北方安分守己,你割据蜀地的孟昶,不思坐守,还敢主动找麻烦,让他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很是不爽。

    亲自书写了一份诏书,以凤翔节度使赵晖为西南行营都部署,合凤翔、彰义、永兴等关内军队,应对后蜀入侵。

    夜幕缓缓降临,帐内已多添了几盏灯,刘承祐仍旧站在舆图前,淮南一域,已尽在他胸中,此时他的目光,盯在南唐之江东与江西。饮马长江之后,唐之国都金陵,可就隔江相望了,但这一条大江,于如今的汉军而言,却是有如天堑。爱上文学网 

    “来人,传陶谷!”沉吟许久,刘承祐吩咐道。

    很快,陶谷奉召而来。刘承祐问他:“陶卿身体可曾养好?”

    或许是年纪大了,前番不耐军前苦寒,直接病倒了,刘承祐赏他一个恩典,让他到下蔡城中休养。开春之后,方才重归御前,顾问听用。

    此时闻天子关怀,老脸上顿时眉开眼笑的,拜谢道:“有劳陛下关心,臣已无大碍!”

    点了点头,示意其坐下,刘承祐道:“开春以来,我军连番作战,诸军共击败唐军十余万,可谓尽挫伪唐援应淮南的意图。以如今的情况,拿下寿春、盱眙两城已不是问题,一月之内,也可横扫淮南。

    但是,我朝居中原,处四战之地,非伪唐一个敌手。时下,孟蜀在秦凤之地已有异举,兵马钱粮调动频繁,北面的契丹,虽然依约罢战,但难免不会因南方战事而背约,再起兵戈。”

    “孟蜀竟然动兵了?”十分认真地听完天子的叙述,陶谷不由惊诧道。

    刘承祐点头:“东京方转呈凤翔的军报!”

    “陛下是在忧虑,两面作战?”陶谷说。

    “如只孟蜀与南唐,纵两面敌之,朕又有何惧?”刘承祐说道:“只是国朝之患,始终在北方啊!”

    看着陶谷,刘承祐继续道:“征淮大略,陶卿也是筹谋者与执行者,当知,此次南征,朕的初步目标,仅是并吞淮南。伪唐虽则屡遭大败,溃不成军,但朕心里清楚,渡江灭唐,非时下我汉军所能做到。为防佗变,有意尽快尽数战斗。朕在考虑,征淮之后,如何结束与伪唐之间的战事,陶卿熟悉伪唐情况,可否给朕些建议,以作参考?”

    听天子道明用意,陶谷不由感慨道:“而今战事正酣,陛下已在考虑战后之事,目光之深远,筹谋之预前,臣拜服!”

    对其吹捧,刘承祐几乎无动于衷。见状,陶谷这才道:“以臣之见,连番之大败,已非南唐君臣所能承受。我朝势大,以臣观伪唐朝廷中,将有求和之声了。江南自古以来,有割据之力,退保之心,而缺进取之意。

    而李氏父子两代以来,重用文人词臣,使得伪唐文道大昌,将臣之间,少有血性者。似何敬洙、郭廷渭这样的将领,在伪唐毕竟是少数。

    陛下只需按部就班,从容攻城略地,给伪唐朝廷持续施以压力,待伪唐遣使求和,允以割地、称臣、纳贡即可。另,若伪唐朝中无人倡导和议,陛下亦可暗中谋划,我朝势大,天子英明,断然少不了投靠之人!”

    “听陶卿一席话,如饮佳酿,亦有醍醐灌顶之效,却是朕陷于误区了!”刘承祐微微一笑。

    面对天子褒奖,陶谷也是微喜,跟着随军混了混,因病没能有所施展,而今有此进言,总归不算白来一趟,白吃那苦头。还朝之后,或许能借机,在官衔后加个平章事。拜相,如今已成为陶谷唯一的政治追求了......

    看着陶谷,刘承祐道:“朕已放还那陈觉,让他带了一份亲笔劝降书与李璟,可起恫吓之效。原想,再派陶卿,再出使一次金陵......”

    听刘承祐这话,陶谷脸色变了变。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陶谷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金陵那“龙潭虎穴”走一趟,毕竟意外难防。

    迎着天子的目光,陶谷小心地应道:“而今我朝大据胜势,岂有主动议和的道理。倘若此,反可给伪唐君臣以侥幸。”

    “不过,听陶卿之言,确实无此必要,是朕过虑了!”刘承祐慢条斯理一句话,让陶谷松了口气。

    待陶谷退下后,刘承祐稍作考虑,又命人召来李少游,对其交待一番,所言之事,自然是让金陵的武德司的探事寻机活动一番。

    再晚将歇之时,慕容延钊亲自来报,说有人自寿春城出,为巡卒所擒,主动相告,是神卫军指挥徐象麾下,欲联络请降。

    对此,刘承祐只觉意外之喜。但要真说有多意外,那倒也不见得,对于人心,他虽看得不甚透彻,但总归见识不浅。那么多守军,绝不会都如何敬洙那般,冥顽不灵。

    虽然对于破城,有足够的底气与信心,但对于城中将校的主动投效,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乾祐五年正月二十四,辰时初至,寿春城外,随着天子刘承祐一道开战的军令,北汉征淮大军,正式向围城八十余天的寿春,发起总攻。

    此番一动,汉军便是全力而发,从北、西、南三面齐攻,汉军主力禁军、招抚补足的怀德军以及营前役夫,直接投入攻城作战的人手便有七万人。霹雳炮、床子弩、云梯等攻城利器,也都不惜损耗地用上,总之,贯彻天子的意志:破城!

    孙立主攻于南,王峻指挥于西,慕容延钊则督战于北,刘承祐则安居北营观战,看着以龙栖军为主的北城攻防。

    春日当中,光芒万丈,照耀在刀光剑影间的城郭内外。寿春城下,厮杀正烈,攻防正酣。刘承祐始终稳坐高台,享受着和风旭日,聆听着鼓角争鸣,眼观血腥杀戮。杀声足足持续了一个半时辰,犹不见削弱,而三门的战况,也不断传至报至刘承祐这边。

    “南城唐军已打退我军第三波进攻,孙都指挥使已投入第四支冲城之士!”

    “王都指挥使已亲自率人登上瓮城,正在与守军厮杀!”

    “南瓮城已为孙都指挥使攻破,唐将何敬洙集中兵力,正在死守城楼!”

    ......

    纷纷报来的战况中,作为主攻的小底、护圣二军,不断取得战果,唯有北边,不温不火。

    “没曾想到,到这个地步,城中的守军仍有如此能量!”刘承祐说道。

    陶谷等近臣也一并随君侧观战,陶谷道:“此负隅顽抗,困兽之斗,将士们连破城翁,城楼又岂能久守,待其士气消耗,寿春破矣!”

    李少游则道:“那何敬洙着实不识天威,不知进退,意图顽抗天军!若无此人,寿春早破矣!”

    “不过其抵抗,也就如此了!”刘承祐道,略加考虑,朝李少游吩咐道:“发信号吧,让那徐象动手!”

    北城外,烟花爆起,虽在白日,难以如黑夜之下那般绚丽。但收到信号之后,原本不温不火的北门攻防,立刻激烈了起来,并且在城中,等得已有些焦急的神卫军指挥使徐象,终于松了口气。

    他所紧张的,不是投靠出什么问题,而是怕他还没动手,汉军就破城了,那他阵前倒戈的献城之功,可就要打折扣了。

    而在有内应的情况下,刘承祐犹选择这般战法,一是为了试探寿春最后防御,二则也是稳妥起见。对于徐象的投效,刘承祐信了八成,剩下的两成,只是作为一个君主与统帅必要的猜疑与防备。

    为此,甚至拒绝了徐象通报,夜里袭城献降的建议,就是为了防备夜间有不测状况发生。拖了一日的时间,让他在汉军全面猛攻之际,爆发出来,如此,至少在汉军这边,可策完全,也无惧守军耍什么阴谋诡计。

    随着徐象在北城发动,背袭何敬洙亲校,守军顿告崩溃,在神卫军的接应下,顺利地登上城头,席卷入城。

    龙栖军下营指挥韩重赟带着他麾下,最先上城,突破城厢,登上城头,斩断唐旗,插上汉旗。面上带着兴奋,小底、护圣两军,为这破城之功,争得是面红耳赤,但却让他们轻轻松松地攻了进来。

    “你是徐象?”看着主动收起兵器,独身迎上来的徐象,韩重赟止住麾下,问道。

    看着眼前耀武扬威的年轻汉将,虽有一丝被冒犯的感觉,但徐象不敢怠慢,赶忙道:“正是卑将!”

    扫了他两眼,韩重赟直接道:“慕容都虞侯有令,让你带领你的人,同我军一道,前往西城,配合攻城大军破城!再留几个熟悉城中地形的人,引导大军占据要署!”

    “遵命!”徐象赶忙应道,招呼着麾下,便头前带路。

    而进城的龙栖军,则分为两波,一波随徐象往西,一波则在向导的引领下,向帅府、衙署、仓廪、府库等军政机关攻占。

    寿春西城,城楼之上,攻防已然到了最激烈的时刻,在保信军都指挥张全约的指挥下,守军占住城垣关口通道,拼命抵挡汉军的猛攻。王彦升亲自带人冲了几次,都被挡住了,正自暴怒之中。陷入城战厮杀,汉军的跑车、强弩,已经不敢再发动了,否则伤人伤己,城头上,比拼的就是双方将士的血勇。

    即便如此,唐军也在崩溃边缘,腥风血雨之间,作为指挥的张全约,心头实则已尽是无力,只是凭着一口气,挣扎着。

    当徐象带人前来“助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在其登上城楼期间,分心问道:“徐象,你不在北边配合守城,到西城作甚?”

    “奉徐公之命,前来襄助使君!”徐象拔出刀,带着几十名心腹,加快脚步,大声回道。

    听其言,张全约先是松了口气,但转念一想,注意到其匆急的脚步以及其麾下手臂缠绑的白布,顿时意识到不对了,脸色大变,朝后蹒跚而退的同时,命麾下:“拦住他们!”

    见状,徐象身后那名小校,暴起蹿出,三大步上前赶上,一刀将张全约砍倒,并很麻利地将其头颅割下。

    遽然间的变故,让西城唐军无措,徐象则抓紧机会,口道一声杀,带着麾下,朝昔日的同袍,无情施以辣手。在城垣下,神卫军也发起攻击,踵其后,是龙栖军。

    一番变故下来,西城顿时告破。王彦升带着侍卫军,从外向内剿杀,撞见徐象,提着刀便朝他攻去,他已杀红了眼。

    王彦升手中染血的利剑,带着凌厉的刀锋,斩向徐象。徐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挡了一击,“当”的一声,徐象仓皇而退,王彦升膂力惊人,一击之下,差点脱手。

    看王彦升杀气腾腾的样子,徐象赶忙道:“将军且住手,自己人!我等已臣服大汉,奉命前来,襄助将军破城!”

    听其言,王彦升这才收起攻势,扫了徐象两眼,突然怒道:“谁教你们来帮忙?我自可破城!”

    嘴角抽搐了下,汉军的骄悍,他可算是见识到了。带着亲卫,冒险赚杀了张全约,助其夺城,人家还不领情。但身为降将,自有降将的自觉,赶忙陪着脸解释。

    “北城已破了?”王彦升问。

    “回将军,正是!天兵已进城,向城中官署进攻!”

    “你!”王彦升有些急了,指着徐象:“带着你的人,给本将开路,去节度衙门!”

    “是!”面对王彦升颐指气使,没有一点反抗的心思。要是惹怒了这汉将,被其顺手宰了,可就无处诉去了。赶紧收拢部下,转向头前带路。

    “启禀陛下,北城已破!”

    “......西城已破!”

    喜报频来,汉军北营这边,自是雀跃不已。陶谷贺道:“寿春这顽石方城,终于为陛下所破!”

    对此,刘承祐脸上只稍微动容了下,即恢复平静,似乎寿春城破,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抬指吩咐道:“传令王峻、慕容延钊,尽快清剿残敌,占取城防官署,稳定城中局势!”

    “是!”

    刘承祐自个儿,则还中军御帐,饮水进食,思考起下一步的战略。

    寿春南城楼上,杀声已然渐渐弱了下来,西北门皆破,南城岂能独存,守军死的死,降的降。如论抵抗激烈,还得属南城这边,汉军主攻在此,何敬洙主防也在此。

    城关下,仍有数十名士卒,护卫着何敬洙,被汉军包围在城脚。孙立和高怀德,先后攀城入内,孙都指挥使神色怏怏不乐,已然得悉,首破寿春的功劳被别人拔了头筹。

    有鉴于此,得知何敬洙被围,立刻赶了过来,这斩将擒帅之功,总归是逃不掉的。

    见孙高二人,麾下一军指挥立刻禀道:“都将,这数十人顽抗,劝降也不听!”

    上前观察了一圈,发现数十名唐军士卒,面对汉军的包围,各个神情慨然,而无惧色。高怀德说:“这些人,都心存死志了啊!”

    孙立一摆手,下令道:“那就成全他们,全部杀了!”

    又是一阵短暂而残酷的绞杀过后,寿春南关下,再无杀声。踏着淋漓的鲜血,跨过唐卒尸身,方才放下,老将何敬洙静静地靠在一根圆木上,满脸病态,脖间一道剑痕,显然是自刎而死。

    观察了片刻,得出结论,那数十名唐卒,是为了守护何敬洙的尸身。

    高怀德不由感慨道:“江淮,也不缺英豪啊!”

    孙立靠近,打量了几眼,目光停留在何敬洙那已无生气的丑陋面容间,道:“就是这丑厮,抵挡我大军如此之久?”

    “应当是了!”高怀德说道。伴着何敬洙忠勇威名而传播的,便是其“丑名”了。

    “何苦呢?”孙立摇摇头,说道:“为伪唐庸主而亡,多不值得,若是早早听劝,投降大汉,富贵荣禄不缺,安享晚年......”

    从孙立的话里便可看出,虽则恭顺臣服于刘承祐,但从根子里,这还是个深受时代影响的武夫。

    倒是高怀德说道:“虽然是敌人,但老将之忠勇,值得敬佩!”

    孙立嘴角微微一翘,对着何敬洙的尸身稍稍一礼,而后拔出战刀,一刀斩向其脖颈。领着血淋淋的首级,孙立笑道:“上报陛下,就说小底军已斩贼首何敬洙!”

    对孙立的动作,高怀德张了张嘴,终究没多说什么。



    寿春四门陆续落入汉军掌控,城池的陷落,并不代表战乱的结束,兵荒马乱,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兵荒马乱,仍旧是城池内外的真实写照。

    北汉屯师城下近三月,三军可谓是吃尽了苦头,上下将士心中或多或少,都憋着一股怒气,终于破城,不少士卒都将这个怒气,发泄在城中守卒与士民身上。

    城破之际,往往是一切规制被打破的时刻,秩序的紊乱,带来的往往是灾难,而这灾难注定只能由寿春城中的数万军民来承受。再加进城的汉军太多,人员太杂,诸军之中,因前故,争功的情况也在发生,使得城中的混乱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虽然汉军军纪严苛,但在这种破城立国的战争之中,想要完全约束住,也是不切实际的,毕竟趁乱之际,还有个“法不责众”的说法。

    得知城中的情况,刘承祐又补下一道严令,着诸军指挥,严厉约束士卒,不得扰民,又以陶谷权寿春府事,进城张示皇榜,安抚百姓,乱象方才缓解。

    随着寿春城内局势渐稳,除了让龙栖、护圣、小底三军,各留一部士卒,守备城池及关防要地之外,剩下的汉军悉数撤除,仍驻城外。而唐军约以一万三千余俘虏,也都缴了械,押赴城外军营,羁押看守。

    “陛下,寿春城内已肃清结束,士民已安,陶舍人遣人报,已做好迎驾准备,陛下可移驾了!”御帐内,刘承祐一封一封,批示着奏章,潘美前来禀报。

    刘承祐直接吩咐着:“传令李继勋,率奉宸营护卫进城即可!”

    “是!”

    “仲询!”潘美转身即去传令,被刘承祐唤住了。

    “陛下有何吩咐?”潘美又转过身来。

    刘承祐抬指说道:“寿春既下,接下来便是我汉军攻城略地,席卷淮南州县的时候了!张永德已先行夺取了合肥,显然连败之后,伪唐在江北,已我多少余力,可挡我大军,缨我兵锋!”

    从刘承祐之言,潘美意识到了什么,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对于潘美这清慎气度下的机敏,刘承祐向来欣赏,直接吩咐道:“朕自奉国军中调遣五营士卒,再兼怀德军中抽调一千人,与你统领,先行南下合肥。抵达合肥后,继续南进,张永德攻和州,你带军略舒州!”

    “陛下,末将资历尚浅,此前也未有单独领军的经验,更无尺寸之功,何以独领一军,恐难服人心!”面对刘承祐委以重任,潘美未见惊喜,反显谨慎地问道。

    见状,刘承祐说道:“你潘美的才能,朕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无功,所以才给你立功的机会!大丈夫在世,何以如此瞻前顾后,岂非让人小视?朕且问你,有无信心,替朕拿下舒州?”

    “谢陛下信任!必不负使命!”皇帝都这般说了,潘美又岂无意气,当即单膝跪倒在地,十分感动地应道。对于天子的提携与信重之恩,潘美是发自肺腑地感激。

    若仅以资历、功劳论,潘美当然是不够格的,行营之中,有太多老将。但是,仰赖皇帝信任,喜欢提拔青年,并且,就冲其在刘承祐身边的宿卫履历,便有那个资格了。

    王汉伦、赵匡胤、高怀德、赵延进、张永德等人,这些年轻将校,可都有殿前宿卫的经历,这些人,或外放一州,或独领一军,总之,挂着“御前班直”这块金字招牌,就足以抵挡一大部分非议。剩下的,就看各自的表现。

    而就目前的形式来看,宿卫之将,无庸人。

    “朕寻后,率大军南下,而你们当作为三军前哨,席卷州县,震动两江!”刘承祐直视着潘美,平淡而不失霸气:“将马仁瑀也带上吧,朕与他一营指挥,部卒就从怀德军中挑拣!”

    “是!”潘美短短的一个字,铿锵有力。

    傍晚时分,寿春北城,吊桥落下,搭在瓮城前几乎已填平的护城河上。城垣上下的尸身,早已被分开清理,比起汉卒与汉民的收容、记录、火葬,作为战败者,唐卒只是在城左挖了个大坑,乱葬之。

    在前些日子,突袭挣扎失败后,做好死守准备,何敬洙干脆将寿春四门,用砂石、木料堵死。倒是给善后的汉军造成了些麻烦,费了不少时间,随着最后一点沙土被民夫清理干净,换上军容整齐的龙栖军士。

    一切都像模像样后,在王峻、慕容延钊、陶谷三人的率领下,恭迎御驾。初占之城,轻慢不得,刘承祐选择搭乘车驾,在大内侍卫以及奉宸军卒密不透风的护卫下,从容进城。

    整座城池,是难以在半日的时间内便清理干净了,沿途所过,战火的疮痍,随处可见。銮驾所行路线,尽是汉卒岗哨,所过街坊,有不少城中百姓,只能听到点街道上马车行进的动静,紧闭门窗,连一丝缝隙都不敢留出。汉军已沿途宣告,门窗敢有不闭者,以刺驾论处。

    寿州节度衙门前,刘承祐下得銮驾,正式以一个征服者与胜利者的身份,踏上这座阻他近三个月的淮南坚城的地面。要说有多激动,那是不可能的,除了稍稍放松之外,刘承祐心里几无波动。

    “你叫韩重赟吧!”刘承祐看着守在衙前的龙栖营指挥。

    “正是末将!”迎着天子的目光,韩重赟有些惊喜,下意识地应道。

    “登城之战,打得不错!”刘承祐并没有多说什么,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当先朝衙内而去。

    虽然只是简单地夸奖了一句,但对于韩重赟而言,却不啻嘉音,对战后,有了更多的期待。

    进堂,当中正坐,接受文武之朝拜。

    “陛下,寿州诸署、仓廪,都已派兵驻守,城中职吏悉数投诚,户籍图册,亦俱接收。”陶谷则起身,汇报着城中的情况:“寿春城内,原有军民近七万,不过经此战后,除却俘虏之军卒、役夫,预计已不足四万。臣安民之时,发现人皆有饥色,脚步虚浮。

    围城之后,粮道断绝,城中米粟经不起阖城军民之消耗,何敬洙又搜刮黎民家蓄以充军用,导致冬季以来,城中冻饿而亡尤多。

    寿春官廪之中,经臣清点,钱粮军械,也未有多少米粟余存。自古孤城难守,而况粮绝,事实上,用不了半月的时间,寿春便将粮尽,不攻自破!”

    听完陶谷的汇报,刘承祐脸上没有多少动容,略作考虑,朝陶谷吩咐道:“将寿春府库中余粮、布匹,全部拿出来,设寮搭篷,周济寿春士民!”

    “遵命!”

    刘承祐这是慷寿春之慨,看起来倒是大方,传出去也是“汉帝破城,尽发府库以济民”,而事实上,几乎不需动用大营之粮。而招抚安民的效果,绝对不会差。

    “陛下,臣查看寿春囹圄,发现有囚犯上千人,其中大部都是反对何敬洙穷兵黩武,而被无辜下狱者,其中有不少州衙职吏及富贾名望!”陶谷又道:“以臣之见,或可尽释之,以昭陛下仁慈,彼辈出狱之后,也可传颂陛下恩威!”

    对于陶谷的建议,刘承祐眉头皱了下,先是勉励了一番陶谷接手州治之完备,然后说道:“上千囚犯中,总不至于尽是无辜者吧,难保没有犯法触律之徒。当依《刑统》,先行区分臧否,斟酌善恶之后,无罪者释放,有罪者加刑!此事,就有陶卿处置!”

    说句腹黑的话,陶谷口中被何敬洙监押起来的人,什么时候,都是祸乱分子,入大汉一样。若是汉城被围,这些人又当如何反对穷兵黩武。是故。对于这些人,刘承祐并不会有什么好感。

    “是!”见天子反应,陶谷当即应道:“陛下考虑完备,是臣所思不周了!”

    “那何敬洙呢?”刘承祐想到,问。

    闻问,孙立嘿嘿一笑,献宝似的取出何敬洙首级,敬拜道:“那老贼的宁死不降,自刎而亡,臣斩其首级而献!”

    刘承祐扫了两眼,血淋淋的,有些残忍。不过残忍的人事,他可见多了,可谓习以为常。须发皓白,染着血污,面孔甚丑,竟至可怖。

    高怀德在下,忍不住起身道:“陛下,末将询得,何敬洙早已疾病缠身,是带病顽抗,城破之日,面南而自刎。其有亲随数十人,卫护其尸身,拼杀至死。末将以为,老将虽则愚顽,然不失为英雄,请全其尸!”

    “彼之英雄,我之仇雠!”刘承祐一句话,让高怀德脸色变了变。

    “然而,藏用有此仁道之心,殊为难得!”刘承祐起身,说道:“破城之前,朕对何敬洙,可谓恨之入骨,直欲将之挫骨扬灰。然破城以后,闻其事迹,也不免为之惋叹,老将难得啊。

    罢了,死者为大,将何敬洙尸首收容,葬于城郊,为其立一英雄冢,酬其忠勇。护卫其尸身的那几十名唐卒,与之合葬,千百年后,若有后人传唱此事,也算一段佳话了。

    另,待朕尽取淮南,其后人归治,地方官府,当善待之!”

    “陛下仁慈!”堂上文武,顿时齐拜。

    刘承祐这番安排,不只是为了恩遇何敬洙后事,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宣扬他这个大汉天子的仁德。这等作秀,还是很有必要。

    就如他此前和陶谷所说的,他已然在考虑战后事宜。大汉南征,给淮南生民带来的,自然是战乱与杀戮,也不用渴望,淮南百姓会对汉军有多欢迎。

    战争期间,都无所谓,但是战后,千里土地、州镇,百万户民,都将归治,如何将淮民,纳为汉民,便是刘承祐不得不考虑的。

    人心的收拾,并不难,略释仁政,用不了几年,便可使黔首忘记这战争的创伤。



    吩咐完何敬洙的后事,刘承祐突然想到更多,扭头吩咐道:“李昉,你文采好!替朕拟一封《告淮南士民书》,陈大汉良政,述朕之用心。传檄淮南诸州,凡愿降服大汉者,必全其性命,护其财产,使其无有侵害!”

    “是!”轮到自己耍笔杆子,李昉很来劲,赶忙上前应道。眼神清澈,灵动几圈,似乎已在构思着如何著文。

    倒是陶谷,对刘承祐的吩咐,脸上有少许异样,论文才,他陶舍人,岂弱于人,这等下笔扬名的机会,竟然给李昉这后辈去了。

    此时的刘承祐,自然没有心思去管陶谷的那点心理波动,略作沉吟,继续发号施令:“传召淮南诸州,大汉军队所占之州镇,悉废唐律,罢其政,一切军政事务,皆依汉制施行!

    未下之州县,凡主动投效大汉者,可保留之官职。另,诏令东京,让留守宰臣们,自两京勋略、留台职吏、三馆学士及诸科进士中,选拔良才,准备调配淮南充任!”

    “是!”

    听刘承祐的吩咐,在场的文武将臣,都不由受到了些情绪感染,天子这明显是在开始落实消化淮南为汉土,归化淮民为汉民。而他们大军南下,浴血厮杀,不正是为此目标,建此功业吗?更隐性的,是一种潜移默化间对于大汉的归属感与荣誉感。

    随明主,创立江山,开疆拓土,大丈夫当为也!

    顿了顿,又看向禁军将帅们,刘承祐道:“诸将各自还营,清点损获,核定军功,抚慰士卒。将酒肉都拿出来,今夜犒赏三军,以酬将士征战之功苦,让将士们放开吃喝,朕当亲往诸军庆功!

    其后,在寿春修整两日,整顿兵马,补充军械,朕要席卷淮南!”

    “是!”一干将校,齐声应道,异常洪亮。大部分人,都挺来劲的,征途之中,军纪约束甚严,酒肉庆贺,没有武夫不喜。

    压抑了这许久,刘承祐也有意,让征淮将士民夫,放松一下。

    散议之后,刘承祐仍旧精神饱满地,在节度府衙中转了转,环境比较朴素,未有奢玩。胜利之后的闲暇,命人取来寿州籍册、图志查看,没两科钟,张德钧前来通禀,徐象等唐军将校求见!

    节度衙堂上,刘承祐大马金刀地坐着,接受唐军降将们的参拜,高高在上,威严凌人。终究是降将,刘承祐可以厚遇以报其投效之功,但是同大汉禁军相比,必须有所区别。

    对于禁军,刘承祐是五分威严,五分恩德。对于这些降将,以恩禄收买之,以威严震慑之,并且,威过于恩。

    此番主动投效北汉的唐将,还不算少,以徐象为主,上下将校,有个十几人。一时间,刘承祐没说话,只是以一种平淡的目光,审视着这些人。

    一直以来,刘承祐都是以威严冷肃示人,这些年,虽然“面瘫”的毛病有所好转,但冷起脸来,还是有些骇人的。而对于这干降将来说,感触则更深,跪在堂间,心中忐忑,周遭很静,冷飕飕的,直觉汉帝的目光有些危险,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埋下了头。

    “都免礼吧!”

    终于,刘承祐开口了,让众人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谁是徐象?”刘承祐目光故意挪开,随口问道。

    站在头前的徐象闻问,立刻恭敬地躬身一拜:“回陛下,末将正是!”

    刘承祐嘴角微微勾起,语气中不带什么情绪,说:“神卫军,可是伪唐禁军,宿卫金陵,你为一军都指,当受伪唐朝廷信任才是,何以献城相投,岂非有背主叛国之嫌?”豆豆盒 

    刘承祐话落,本就心存忐忑的徐象更加紧张,汉天子的话可有些不善,立刻应道:“末将愚钝,但素知天威难抗,不敢匹敌。臣早在金陵,知伪唐君聩臣骄,朝政糜废,忠佞无别,赏罚无当,割据之国,必不是中原大朝的对手。而况于陛下英明雄略,绝非李氏可敌!故而,知识达务,投效于陛下,愿为牛马走,为陛下与朝廷驱使,还望陛下收纳!”

    伪唐的将军,就是有些不一样,就冲徐象这一通马屁,大汉的将帅之中,就少有人能说出来。

    淡淡一笑,刘承祐看向徐象身边的那名小校,也是前夜缒城表诚的信使,说道:“你叫张懿?”

    突然被唤道,终于有了名字的神卫小校躬身答道:“正是!”

    “你说说!”刘承祐看着这名还算年轻的下级军官:“为何投诚大汉?”

    前夜,此人缒城而下,替徐象传递降意,得以被刘承祐接见。当时,此人就给刘承祐留下比较深的印象,此人长相虽然普通,但目光犀利,面对自己的问话,应对得体,言辞清晰而有条理,并且明显是读过书的。

    此时,闻刘承祐的问话,这张懿没有急于答话,而是脑筋转了个弯,恭敬应道:“恕卑将直言。人皆惜命,大军围城日久,城中粮秣稀缺,城破在即,覆巢之下无完卵,卑将等岂能不寻求生之道。

    再者,鸟择其木,臣择其主,陛下乃当世明主,贤臣良将争相效力,卑将等见机投效,亦为谋一份前途。

    且以伪唐朝廷之状况,纵使我等战死以殉国,只怕李氏也难入李氏之耳,殊为不值......”

    听完这张懿的话,刘承祐抬指,淡淡道:“此言虽则功利,但不失其实。朕喜欢,实诚人!”

    刘承祐一番评价,倒令底下的徐象,有些尴尬了,手中细汗滋生,却不敢大动作地擦拭,只是斜眼看了看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下属。

    目光再度扫过这干唐军将校,刘承祐面色逐渐回暖,语气轻松了许多,摆手道:“朕用人,向以海纳百川,不拘一格。尔等虽为降将,但只要一心投诚,为国效力,朕没有不纳的道理。时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南征大略正如火如荼,今后对唐军政之事务,都用得上你们!”

    听汉帝这番话,徐象等人,方才大松一口气,喜色浮于面上,忙不迭地拜倒:“多谢陛下接纳,末将等必誓死效忠!”

    对于这些客套话,刘承祐听听则已,不会太当真,但要的就是这种表态。

    “神卫军,还有多少人?”刘承祐问徐象。

    “经前后作战之损殁,而今已不足两千!”徐象老实答道。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说道:“朕击灭许、陈二军后,以淮南降卒民,新设一军,曰怀德,尚无军使,将神卫余卒,并入怀德军,你为都指挥使!其余将校,各给军职!”

    又看向那张懿:“朕观你才华见识,藏于腹中,当为朕所用,便就职怀德军都虞侯!”

    “谢陛下!”听到封赏,一干人赶忙谢恩。

    倒是徐象,谢恩之余,面容之间,隐露戚戚之色,刘承祐注意到了,以此问他。

    徐象这才喟然一叹,说了点心里话:“末将与麾下将士,多籍江东、江西,家小尚在唐地,投奔大汉,臣服陛下,固然心悦臣服。但唯恐因此,获罪于唐廷,牵累家人啊!”

    听其言,堂间有几名降将,面色都变了变,尤其是那张懿。刘承祐眉毛也微微上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徐象,悠悠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能念其家人,方能念其君。人生在世的,当有所敬畏,有所顾忌,有所牵挂......”

    “不过,尔等也不必过于忧怀!”刘承祐想了想,安抚道:“李璟尚文德,当不至有株连之歹心。且用心任事,异日或有解决之途!”

    “是!”

    朝外看了看天色,夜幕已悄然降临,城外汉营中,已然生出些动静,刘承祐说道:“今夜军中大庆,怀德军虽新降,但破寿春也有功劳,当与三军共庆。”

    刘承祐指着李昉,吩咐着:“写张条批,给徐都指挥使,去辎营领取酒肉,以作犒赏!”

    “谢陛下!”

    “都指挥使,方才在皇帝面前,你怎么能那般说!”告退之后,那张懿赶上徐象,稍显激动。

    “如何?”扭头迎着张懿。

    张懿深吸一口气:“都将所言家小之虑,只怕会让皇帝觉得,我等心存疑虑,忧怀故土,如此,会使陛下对我等心存疑忌,何以放心用我等。作为初降之人,本当表以全忠,都将你却......”

    听其言,徐象恍然,淡淡道:“原来,你是怕我牵累到你啊!”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张懿也自觉有些激动了,稍稍冷静下来。

    “我只是道出心中隐忧罢了,汉皇何等英明,接纳我等降将,岂会不考虑这些?再者,方才皇帝不是也说了吗,能念其家人,方能念其君,并未苛责,反表示理解!”徐象扫着张懿:“本将不似某些热你,终究难以做到冷血绝情,你说呢,张都虞侯?”

    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徐象对自己态度的巨大转变,前后有如云泥之别。面上浮现出一抹思索,是因自己入了汉帝之言,连升数级,威胁到他了?

    张懿思索间,徐象则冷哼一声,快步先去了。在后边,望着其背影,张懿语气冰冷地呢喃道:“汉帝口中所指之‘君’,是哪国之君,你可考虑过......

    节度衙堂内,李昉也以徐象之言,进谏刘承祐,说降将其心不定,当留任察看,不可委以军职,还让其率领旧部。

    刘承祐则道:“漂泊在外,人少有不念其家者,尤其对于这些征夫而言。徐象能于朕面前直言其所虑,也算坦诚。

    初降之人,短时间内,岂能奢望其全心全意。于朕而言,不是察其心,而是观其行。”

    很多时候,所用之降将降卒,为新主效力阶段,是会格外用心卖力的,毕竟想要融入新的军政环境,想要得到认可。这样的情况,不甚枚举。

    听天子之言,李昉则揖手道:“陛下胸襟宽广,以诚待人,令人敬服。然古有防微杜渐之说,徐象等人,确实心怀忧忌,陛下何不另作布置,以防不测之患?”

    闻谏,刘承祐颔首:“说得不错!唐将可以分散使用,至于怀德军,自行营将士中,挑拣人手,充任军官,加强控制!”

    “陛下英明!”

    前往汉营与诸军庆功途中,刘承祐将李少游唤至车驾上,趁着机会,李少游将寿春城内细作探查到的一些消息,整理呈报与皇帝。

    有些感叹,李少游道:“武德司在寿春城内安插了三名精干探事,最后活下来的,只余一人,寻到臣时,也奄奄一息,身体大伤根本。

    闻言,刘承祐直接指示道:“都是大汉的功臣,消息刺探,彼辈之功用,又岂弱于厮杀之功卒。当好生抚恤褒奖,不可使功臣寒心!”

    “是!”李少游说:“臣明白!”

    “吩咐你的事,办得如何了?”刘承祐问。

    李少游:“臣寻神卫军校卒查问,略有所得,那张懿是滁州全椒人,父尝为县令,李璟即位后因罪被罢。读书知文,二十岁时弃笔从戎,从军八载,以清淮牙兵,抽调金陵禁军。曾参与伪唐灭王闽之战,随唐将查文徽兵败被俘,孤身越逃归旅,后调至神卫军,数年之间,未得擢升。一直到徐象麾下,方才逐步提升为营将,左神卫军调戍寿春,随之北来。

    另,据臣察,徐象投诚于大汉,为其下定决心者,正是这张懿。”第六书吧 

    听完李少游的汇报,刘承祐轻声道:“如此看来,这张懿也算是失意之人,难怪如此积极投效。”

    “陛下!”李少游不禁好奇:“此人何德何能,得入陛下之眼?”

    “朕观投效之伪唐将臣,此人虽则不名一文,但若仅论能力、才干以及野心,无出其右者!”刘承祐说道:“朕讨淮南,攻占其土地、城池,只是第一步,收买人心,使其归治,从而为大汉提供税收、兵员、劳役,才是更重要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有足够的人才,尤其是淮人,为朕所用。

    自古以来,江淮之地,就不缺人才,只是缺少用人之君,贤才之士难以实现其志,伸展拳脚,而朕之所来,就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

    点了点头,李少游附和着刘承祐的话说道:“陛下之至,却是与江淮贤士以福荫,如降甘霖啊!这张懿,能得陛下另眼相看,亦是其福分!”

    ......

    在北汉大军于淮南连战连捷,所向披靡,横行无敌之时,南唐君臣这边,已然是如坐针毡,败报频传,如坐针毡。

    北方恶报,纷至沓来,汉军如狼似虎,肆虐于大唐国土,数十万军民,竟不能挡。哪怕时间只倒退至半年前,也不会有人相信,雄踞江淮,物阜民丰,为南国首屈之大唐帝国,竟然如此脆弱,面对北汉的进攻,几无还手之力。高楼之坍塌,形势之变化,总使人措手不及。

    金陵皇宫,歌台舞榭之间,已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但整个宫城之内的靡靡之音,比起往常,却是少了许多。正逢北难,国势飘摇,唐主李璟,还没昏聩到犹唱后庭花的地步。

    内殿,李璟阅览着来自江北的军报,两手不禁有些发颤。

    “又败了......”

    李璟正当盛年,然而不过一个冬季的时间,人眼见着苍老了几分。盯着殿中挂着的大唐舆图,江北诸州,虽然仍标记着唐旗,但落在李璟眼中,就如一个娇弱的少女,仍由来自北方的七尺大汉,肆意驰骋凌辱......

    寿州、滁州、楚州,三路大军,三地败绩,之间没有超过两日,相继南传。

    “陛下,燕王殿下回京了,正在宫门待诏!”内侍前来,小心通禀。

    闻报,李璟稍稍来了点精神,虽有些惊讶,忙道:“快宣他进宫!”

    没一会儿,燕王李弘冀入殿,一身戎甲,面容之间,虽难免疲惫,但神气自然,见到李璟,快步上前行礼。李弘冀原本镇润州,此番回来,算是擅自还朝,但看李璟的样子,显然并不在意这点。

    “我儿回来了,快快免礼!”李璟上前,亲自扶起李弘冀。打量了长子几眼,李璟强提起精神,道:“吴越在后袭扰,润州当前线,乃危地,朕本欲召你还朝,奈何朝臣谏阻,言镇帅不可轻离,恐有伤士气,故作罢。不过,回来便好,在金陵,也可使朕与你母亲安心。

    天不佑朕,你弟弟多夭亡,国难之际,二郎又突然病薨,你为长子,却是不可再出事了......”

    此时的李璟,言语中表露者,多舐犊之情。

    李弘冀性情颇烈性,此时闻言,心有所感,见其父衰态,亲自将李璟扶着坐下,道:“儿在常州,已率军击败吴越军,斩首三千,钱贼已退!”

    “哦!”闻言,李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你已退了吴越?”

    “正是!”李弘冀颔首。

    “好!好!”李璟面色微喜,看着长子面容间的疲惫:“你这是亲自将喜讯告与朕啊,辛苦了!”

    南唐与吴越,互为心腹之患,双方之间大小战事也不算少,此番吴越虽奉刘承祐诏命出兵,兵力不足是一方面,吴越内部同样有所争议,反应到战场上的效果,便是被李弘冀率军击破,成就其名。

    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李璟叹道:“吴越终究小患,北汉才是大敌。而今我朝,在淮南,连战连败,恐不能守......”

    闻言,李弘冀很坚定地看着李璟:“儿此番还朝,就是欲向父亲请命,重整兵马,北上抵抗汉军!”

    唐宫正殿,南唐文武大臣齐聚一堂,开春以来,李璟升殿议事议军的频率明显高了。此时孟春已末,但殿中的唐臣,心里无不凉飕飕的,个个神色凝重。

    “下蔡先败,淝水再败,前后不过三月,我两路援寿大军,就这般轻易为汉军所破。”李璟殿中踱着步,手里拿着一叠的败报,不时颠动着,语速连珠,愤懑异常:“这败报,都快堆满朕的御案了!”

    “刘彦贞、陈觉、许文禛,三者败军误国,简直罪不容诛。”目光扫过冯延巳、宋齐丘,冷冷道:“这,就是尔等给朕举荐的国之干城,统帅之才!他们就是这样抗敌击贼的!”

    “那陈觉,还有脸还朝,还替汉帝送信,折辱与朕,当真无一骨节!”

    “皇甫晖,尔等言其老成持重,中原名将!”李璟又将矛头指向韩熙载等北来文臣:“三万大军,竟然被那汉将郭荣,以区区四千人击败,其身难免,竟为人家于阵前生擒。我看他,是老迈不堪,不足大用,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还有那姚凤,区区山阳,十倍之军围攻之,数日难下,临机决断,昏昧无能,汉军一袭,不图挽救,反而引大军后撤,使将士浴血拼杀之功,一夜尽弃!”

    “大唐的将帅们,难道就是用以成就北汉君将之名的吗?岂有此理!”

    李璟这一通发泄,却是将塘沽廷两个政治集团的大臣都给训斥了一番,让不少人都低下头,面有羞怒,文人嘛,比较看重面皮。另外,还有一些不适应,毕竟,自李璟秉国以来,可少有如此失态并直接斥责臣下的时候。当然,也能理解,国势飘摇。

    这个时候,“第一谋臣”宋齐丘做了出头鸟,抚须而沉声道:“臣早已说过,抵抗北汉,集重兵,守坚城,耗其钱粮,弱其士气,缓图之,后发制人。贸然出击,只会给北汉可趁之机,三路齐进,更是给其各个击破的机会!”

    听宋齐丘之言,李璟面色微变,露出一抹尴尬,毕竟当初,就是他不顾劝阻,力主出击的。看向宋齐丘,有股子恶念,在李璟脑中起伏,他头一次觉得,这个老臣,这般令其厌恶。

    似乎注意到皇帝心绪之不平,枢密副使李征古,起身严肃道:“陛下,自去岁秋末,汉军动兵南寇以来,四个月的时间,前后大小数战,我朝已然折损军民二十余万,江淮生民苦于战乱者,更不下百万,为了筹措援应大军,金陵帑藏,几乎消耗一空。征役频繁,大耗民力,使得人心动荡,民怨四起。

    时下,庐州、滁州、光州接连失陷,寿州、泗州苦无外援,恐怕也难以为继,距离失陷已然不远!

    当此之时,我朝如何应对汉军接下来进攻,才是首要之事!”

    “听到了吗!”李璟声音都有些发颤,两眼泛红:“一旦寿、泗失陷,汉军大举南下,兵临长江,大堂就要亡国了!”

    身为一国之君,在明堂之内,李璟说出这等话,着实有些不妥当,但显然,汉军入寇的压力不断压来,李璟已然失了方寸。

    “陛下,臣请命率军,北上抵御汉军,护卫我大唐社稷,必使君父无忧!”这个时候,燕王李弘冀还是忍不住起身请命了。

    此前他在内殿之中,便向李璟请命,因爱护长子,为其所拒绝。此番,其当殿提出,让他犹豫了。就李璟而言,突然发现,大敌当前,满朝臣工,竟已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地。他养的这些词臣,让他们写写诗词,做做文章也就罢了......

    不过,还没等李璟表态,冯延巳站了出来,劝阻道:“陛下不可,汉军强悍凶残,那么多老臣宿将,朝廷先后数十万军,皆为其所败,燕王恐怕不是对手。再者,燕王乃皇家长子,贵胄之身,不便涉险啊!”

    李弘冀算是一个马上王子,向以刚勇著称,也矜其武略,此时见冯延巳话里的小觑之意,不由怒道:“冯相公何以轻我,钱贼上万,我亦以四千卒而破之!”

    “钱贼如何能与汉军并论!”冯延巳摇摇头:“殿下当知,中原强兵,世间少有能匹敌者,朝廷连番败绩,难得还不足以让我等警醒吗?”

    “我看尔等,都被汉军打怕了。尔等惧敌畏战,我却不怕,江淮子弟,岂无热血儿郎,御寇却敌,自当奋起而战。”李弘冀兴头一上来,便顾不得许多了,说话也不客气:“而不是似诸公于此,碌碌无为,长敌威风,畏寇如虎!”

    “弘冀,不得放肆!”见其话说得过了,群臣皆有怒色,李璟冷静下来,伸手道。

    一番发泄过后,李璟脑子清醒了,喟然而叹,面色却是越显沉重了。

    “汉军强盛,几不可当,事已至此,此间危局,当如何化解!”到了,李璟还得咨询这满朝词臣。

    殿中一时寂然,似乎没人拿得出对策,仆射孙晟站了出来,建议道:“陛下,如论兵争,我朝实非北汉对手。开战以来,我朝业已损失惨重,百姓流离,生民困苦。朝廷财税负担甚重,兵力匮乏,民力疲敝,时下又逢农时,再打下去,只怕无以为继。”

    顿了顿,孙晟严肃地建议道:“以臣之见,莫若遣使,向汉帝求和,止戈罢战,再修永好。”

    孙晟言落,立刻有人表示附议,并且不少。

    “不可!”而韩熙载则高声,面色郑重,明确表示反对:“陛下,北汉之来,是为鲸吞我大唐国土,野心勃勃,欲如饕餮。如求和,需得付出多大代价,方能满足其贪欲?”

    “再打下去,又能如何。朝廷已无力再战,淮南已失半壁,难道要将大唐基业,尽数败坏吗?”孙晟道。

    要说孙晟,也是北来士人,但此刻,在战和问题上,与韩熙载产生冲突了。

    听其言,韩熙载则道:“江东、江西,我朝仍有水陆军数万,再作征召,仍可集兵十万。有长江天堑,纵汉军再强,也难以越过。

    如臣前言,与汉军对抗到底,其四面皆敌,必不能久持。而况北汉以数十万师,千里远征,其所靡费,又能坚持多久?拖下去,待得时变,我朝尚有反击,收复国土的机会。一旦求和,则淮南之地尽失也!还请陛下明察!”

    “穷兵黩武,穷兵黩武!”孙晟激动道:“汉军背靠中原河北,积粮数载,又作战于淮南,仅以江东、江西之地,何以长久对抗下去?

    韩公所言时变,难道指的是契丹与后蜀?汉唐之间,开战四个月,其犹无动作,难道要将国家大略寄托于此,岂不可笑?”

    两个北方士人争锋相对,倒让冯延巳等人看了个饱戏。

    但于李璟这边,则更加犹豫了,提到议和,确是动心了。即位以来,发起了几波对外战争,然而被动应对敌国的入侵,才发现,和平是多么难得,安安稳稳在金陵吟风弄月,那是多么舒适的事......

    有心议和,却又顾忌韩熙载口中的代价,是啊,仗打到这个份上,要怎样,才能让汉帝退兵。

    “陛下,万不可听孙晟误国之言!”李弘冀站出来声援韩熙载了。

    见状,李璟更加迟疑了,摆摆手,回御案后坐下,近乎呢喃道:“让朕想想......”

    然而,朝议还未结束,又有败讯传来:“陛下,江防士卒上报,东都丢了!”

    满朝皆惊,不说扬州的政治地位,就冲其盐利,就足以让人心痛。比起滁、和的失陷,更要让他们感到震动。汉军真就这般难挡?

    “是谁攻陷了扬州?守军呢?”李璟面色发白,急声问。

    “汉将赵匡胤!”

    “姚凤那支军队呢?”

    李璟几乎怒吼道,但是,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良久,李璟满脸颓然,摇摇人:“遣使去寿春,向汉帝求和吧......”

    求和决定说出口,李璟顿时松了口气,就仿佛心中块垒消缺了一般,眼见韩熙载等人,一副还欲再劝的模样,李璟当先宣布散朝,转身下阶,朝内殿而去,根本不给彼辈开口的机会。

    李弘冀满脸不甘,循李璟其后而拜见。内殿中,李璟坐在桌案边,急饮了几口茶,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李弘冀上前蹲踞于其侧,抓着乃父之手,急问道:“父亲当真要与北汉议和?”

    “不议和,还能如何?”李璟怅然而叹:“不能再打下去了,再与北汉相争,大唐就要亡国了!为父,不能将先帝创下的基业,败在手中!”

    “淮南亦是先帝基业,岂能任由汉贼掠夺!我朝犹有十万军,横断大江,足以抗之!”李弘冀有些激动。

    见状,李璟不由抬手,轻抚着长子头顶,轻声道:“弘冀,我知你胸怀壮志,意气激烈,然而,汉军之强大,终非你所能敌。你要顾全大局,江北已成糜烂之势,难以收拾,江东、江西,却不能再出问题。

    遣使求和,乃万般无奈之举措,是为大唐国祚之延续。然结果如何,却还得看汉帝的态度,在使者南归之前,大唐却不能不备。

    外廷之将臣,终不足用。朕以齐王景达为帅,统御当涂大营及沿江水陆大军,巩固江防。你为其副,当约束性子,好生辅弼你皇叔,保障江防安全。

    一旦汉帝不与言和,滚滚长江,便是我们最大的依仗了!”

    “是!”迎着李璟的目光,李弘冀再是不甘,也点头应命。

    南唐外臣这边,出宫之后,冯延巳跟上宋齐丘,与之同乘一车,问道:“宋公,对于议和之事,如何看待?”

    “什么议和!媾和罢了!”宋齐丘微闭目,身体随着车辆的行进而微微晃动,直接道:“不过,饮鸩止渴之策罢了!”

    冯延巳有些尴尬,毕竟他也是支持议和的,有点心虚地别过脑袋,看向街巷,满目的萧索,百业萧条之景,叹道:“为应对北汉入侵,朝廷已穷尽军力、财力、民力,再打下去,恐生民乱啊!”

    “当日不听我言,今朝追悔莫及!”宋齐丘说道:“陛下性情庸弱,遇事迟疑难断,用人而疑之,朝令而夕改,岂能不败。方才满朝,衮衮诸公,也就那韩熙载矢志不渝,有些见地。

    大唐当真不能打了吗?十数年之积攒,一旦余力都没有?以老夫看呐,燕王说得不错,尔等就是被汉军打怕了!

    议和,哼哼,不将江北十四州尽数割让出去,汉帝岂能退军?淮南尽失,仅余江南半壁,如何能守?”

    听宋齐丘这一番话,冯延巳脸上一阵阴晴变化,但面对这元勋老臣,也不敢反驳。想了想,叹道:“看来宋公是不赞同议和了,为何不向陛下进言?”

    “这朝堂之上,还有我说话的余地吗?纵使进言,陛下又听吗?”宋齐丘气息急了些,深吸了两口气,方才平复下来,苦涩道:“我等随先帝创建基业,威震南国,没曾想,到老竟然亲历这等结果。日暮西山呐,日暮西山呐......”

    宋齐丘这番叹息,隐约是为南唐逝去的国运而哀叹。国势之滑落,几不可逆转,如堕深渊......

    逢国事危颓,不知觉间,南唐的党争都有所缓解,两党之间,两党其内,意见纷呈,相左者不可胜数。观冯延巳与宋齐丘,孙晟与韩熙载,便可知。若是南唐的国祚再多延续些年头,大抵会转变成,主战派与投降派。

    燕子矶,孙晟被拜为司空,携国书出使寿春,面呈汉帝刘承祐,议和。韩熙载亲自来送,二者又是一番争论,结果自是话不投机,不相与谋。

    在孙晟携使命,乘舟北上之后,北边再度传来急报,围城三月,寿春终于为汉军所破。这下再度让唐廷受惊了,再是愚笨的人也能看出,寿春一下,汉师南略,再无梗阻可言。

    至于泗州,独木难支,没人相信郭廷渭能守住。而以淮南如今空虚的情况,必然难挡汉军兵锋。因此,唐主李璟更加坚定了议和的决心。

    ......

    扬州,江都城。

    自杨吴以来,约有三十年的时间,这座淮南名城,没有经历战争的。即便汉军南征的这几个月,两方交兵也在淮与水一线的州镇。

    然而这开春以来,南唐大军大举北上,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形势急转直下,汉军如风卷残云般袭来。此时的江都城头,唐旗已折,重新树立起来的,是一面面汉旗。

    赵匡胤与陈思让合兵,率军四千五百,乘舟船疾趋南下,直向高邮。于次日清晨,向唐军发起突袭,新败之唐军无备,为其所趁。

    汉军凶猛,已丧军心士气的唐军完全不能挡,姚凤直接弃军而逃,为下属所擒,献降于汉军。并且这一回,唐军水军没能逃掉,被堵截在水寨之中,一番攻杀过后,尽为赵匡胤所虏。

    仗打到如今这个地步,淮南的唐军,基本都已失其志,面对汉军,抵抗越见微弱。兵败之势如山倒,是故,汉军的胜利也越来越轻松,战果也越来越大。高邮之战后,于赵匡胤而言,最大的麻烦便是,俘虏太多......

    在高邮击破姚凤军后,赵匡胤与陈思让稍作休整,仅率两千五百卒,顺运河南下,打着唐军的旗帜,奔袭扬州。

    至扬州,入城未遭抵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满城军民,尽为其所获。

    运河之畔,江都城头,赵匡胤伫立南眺,两眼通红,神情疲惫,但意态之间,尽是恣意轻松,恨不能长啸一声,张狂大笑几声。

    “经略使!”党进闷头闷脑跑上城头,站在其侧:“在看什么?”

    闻问,赵匡胤抬手遥指南方,道:“运河汇流入江,跨过长江,便是江东之地。只可惜啊,我军兵锋,到此为止,不能竞全功,一举灭唐,殊为遗憾啊!”

    党进则没想这般多,左右听军令即可,此时笑容满面,禀道:“城中已然全部控制住了,此城果然空虚,不过这些守卒也太过无用,竟然完全不战而降。我察问了一番,发现扬州的守备,大多十余年没有打过仗,真是废物!”

    “能全城而夺,倒是我也没想到的!”赵匡胤也跟着笑道:“不过,战事进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是否有感到,我们打仗越来越顺利,越来越容易?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党进问道。

    “伪唐军心已败,民气已散,面对我军侵攻,已然无力抵抗。我汉军,可正式并吞淮南了!”赵匡胤道。

    党进点点头,实则脑袋有些浑沌,并未完全理解赵匡胤的话。

    提及此,赵匡胤想到了什么,当即下令道:“扬州乃淮南第一富庶大州,物产丰盈,财货无数,底下将士,难免有见财起意者。传令下去,命诸营军官,严厉约束士卒,不得侵扰百姓,掠夺钱货。各官署、府库,当严加看守,不容有失。

    扬州既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为国之所有,当上报,听凭陛下与朝廷处置,任何人不得轻动!”

    赵匡胤能说出这番话,说明其人的思想觉悟还是很高的,又或者其志存高远,纵使富庶如扬州,也难动其心。

    而党进闻言,忍不住嘀咕道:“弟兄们拼杀至今,血战数场,方才进此大城。发泄一下,捞取些钱货,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党兄!”听党进的嘀咕,赵匡胤突然转过身来,分外严肃地看着他:“你我共事相交,时间虽然不长,南征以来,大小数战,皆是同生共死,赴艰历险。袍泽之情,可谓深矣!赵某待你,亦作手足兄弟,有些话,直言相告,望善听之!”

    见赵匡胤说得郑重,党进不由一愣,应道:“赵兄请讲。”

    招呼着党进,一同踱步于扬州罗城之上,赵匡胤缓缓道:“自唐末以来,天下大乱,诸侯割据,数十年间,中原已换了四代王朝,可谓纷乱至极。然自古以来无常乱,季世之中,自有雄主应运而出,再开太平。

    以我观之,当今大汉天子,便是那英明雄略之主。改革弊政,平抑方镇,中央集权,整饬禁军,却后蜀,平内乱,抗契丹,击南唐,一步步,无不显示其智略武功。

    当此季,天下正由乱而归治,处大变之际,我等逢其时,当顺势而为,不可固守三代以来的陋习......”

    “赵兄且直言吧!”党进听得头脑发胀,不由挠头,呲牙道。

    见状,赵匡胤有种白费表情的感觉,微微苦笑着,讲话说得直白些道:“思唐季乱世之根源,不过藩镇权重,武臣难制罢了。当今天子欲变乱为治,必当约束武臣,这些年,禁军军纪,愈加明细严苛,便是佐证。而我等,也当约束自己的行为,方得善果!”

    此言落,党进犹有些迷糊,赵匡胤干脆说道:“扬州乃淮南大城,既然全城而获,就当完好献与陛下和朝廷,稳秩序,抚民心,如此必得大功。然一旦我们如你所言,放纵兵卒,掠夺士民,扬州必毁。痛失人心不说,一座破败的扬州城,在天子那边,非但无功,反生其罪!”

    这下,党进终于反应过来了,道:“原来,赵兄之意,还是让我等不要抢扬州,直说便是,我等又岂会不遵令而行......”

    观党进这反应,赵匡胤自己也乐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自己显然,是诉说错对象了。抬指道:“这不是我的命令,这是陛下的诏令。侵国之战,淮南百姓,遭受侵害,是难保的事。南下大军十数万,不管其他军队是什么情况,但我赵匡胤,必严格遵循陛下诏令!但有违令者,斩!”

    事实上,北汉王朝的封建军队,想要完全做到对百姓秋毫无犯,那是基本不可能的,尤其南下汉军,成分复杂。纵使有天子的严令在,底下诸军,也难免有偷摸之举动。

    毕竟在异国作战,作为征服者,北汉的骄兵悍将们,少不了放纵。在濠州之时,赵匡胤便亲历了一事,有一队汉军取巧,伪装成唐军败卒,劫掠村民,残杀上百人。郭荣闻之,将那一队汉卒,尽数斩杀。

    见赵匡胤这一副狠决的表情,党进只得应道:“是!”

    “哎!”应命的同时,也不禁疑问道:“只是,不准抢掠,不能滥杀,那将士们卖命厮杀,为了什么!长此以往,只怕士卒们会生怨气啊!”

    “你在禁军这么久,那些宣慰使的话,就没听进去?”赵匡胤反问。

    随即不待其回答,神清肃重,认真道来:“将士征战,为国,为君,为民,为了一统天下!”

    见其有些不以为然,赵匡胤又说:“至于将士们的军功,陛下与朝廷自有犒赏与抚恤,这么多年了,陛下何曾在这方面,短缺过将士?”

    “这倒也是!”党进摸着下巴应道。

    赵匡胤对于刘承祐,最欣赏的,还得数他数年以来,对大汉禁军的控制与改造。一个头脑清晰,目光犀利的有为之君,也值得追随。

    “扬州,这满城的财富,赵兄就一点也不动心?”啧啧而叹,党进不由看向赵匡胤。

    闻言,赵匡胤则是满脸平和,看着党进轻笑道:“实言相告,纵使我等真将扬州劫掠了,使兵燹盈城,传到天子那边,也不会过于苛责我们。甚至于,仍会嘉奖我等收取扬州之功!

    但是,此后,你我弟兄,便失前途了!”

    “满城财富,难动其心,我不如也!”党进说道。

    在二者言谈之间,忽有军校来报:“启禀经略使,沂州兵生乱,正在内城劫掠!”

    骤听此言,赵匡胤顿时色变,怒意蓬勃,下令道:“通知陈使君,让他带人弹压,否则,莫怪赵某不客气!”

    扬州城,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兵祸,这是汉军南来,所占地方最大,人口最多,财货最足的城池,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作乱的,不止是沂州兵,宿州兵也没忍耐住,还有一些投诚的唐卒,他们最是积极。乃至于,城中的地痞流氓,牛鬼蛇神,也都跟着跳了出来。

    对于此等状况,赵匡胤自然没有丝毫手软的道理,亲自带人镇压,就一个字,杀。所幸,反应及时,又采取强硬措施,方才未使乱象扩大。

    内城,是乱兵作乱的主要区域,毕竟职官、富商及有产者,多家于此。

    伪唐东都留守府,进城之后,赵匡胤便有严令,派兵驻守,不得侵扰,但仍旧未能避免。东都留守名为周宗,年纪甚长,是南唐老臣,在南唐资历名望皆不低。

    一家人聚在堂间,妇孺家眷,皆畏惧不已,嘤嘤哭泣之声不绝。周宗一头皓发,但精神看起来甚足,此时作为家长,站在头前,面无惧色,目光冷冽地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汉兵,将抢掠的东西放下,狼狈而退出堂间。

    赵匡胤登上堂来,扫了一眼,上前两步,朝周宗一礼:“周公受惊,是在下的罪过,家人可曾无有恙?”

    “不敢当!”周宗正身,理了理袍服,简单地回了个礼,指着外边的一干军兵,不咸不淡道:“这便是赵使君口中所言之仁义之师?军纪严明?如此强凶霸道,在我看来,和天下残暴之武夫,并无二样!”

    “是赵某御下不严,还请周公见谅!”面对其嘲讽,赵匡胤显得很平静,说道:“赵某必给周公,以及扬州士民,一个交代!”

    这个时候,陈思让也赶来了,他和赵匡胤,是分别弹压。满脸的晦气,见到赵匡胤,叹道:“赵使君,我驭兵无方,劫掠的军官士卒,我都押来了,任你处置!”

    赵匡胤转身,目发冷芒,直接下令道:“不管是宿州还是沂州下属团练,什长以上军官,全部斩首,其余士卒,军杖二十。投降之扬兵,参与乱事者,还有那些泼皮无赖,一概押到运河边上,斩杀!”

    “是!”

    听赵匡胤下令,上千人头,便要落地,而其色不改。对于此君,陈思让是真有些佩服了。

    “周公,扬州定然不会乱!”赵匡胤再转身,微微一礼,恭敬道:“不过,要烦劳周公辛苦,我准备为周公一家,换个地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悉听尊便!”周宗是听着赵匡胤下令的,知道这不是个善人,老脸微白,但兀自倔强应道。

    “传令下去,周公为长者,上下军校,不可轻辱,违令者斩!”带人退下,赵匡胤高声下令。

    党进跟着赵匡胤:“对那老朽,是否太客气了?”

    “派人,将周宗一家以及那姚凤,一并押赴行营,献与天子!”赵匡胤抬手吩咐着。

    而留守府堂间,待汉兵退去,周宗一家人,方才放松下来。周宗也一样,面对一干武夫丘八,实在没什么办法,所幸的是,汉军主将赵匡胤,还算明理。

    “爹爹!”一道轻灵的呼唤声响起。

    在其周宗身后,是一名容貌妍丽,气质温婉,正值芳华的少女,穿着粉罗裳,亭亭而立,此时花容玉貌之间,尚且残留着惊惧。

    轻按其手,周宗以示安慰:“没事的!”

    在周宗的妇眷之中,另有其妾,身材丰腴,面含媚态,怀里抱着一女童,牙牙学语,清亮的眸子乱转,丝毫不知世事之艰难。

    周宗这老儿,有些意思,中年得女,老年又得一女,身体真是不错。

    见得这满堂之后眷,周宗便暗念,自己不能倒下。否则,这一干妇孺,必遭祸害。尤其是自家长女,培养出来不容易,素为之自豪,若无自己的护佑,在这国破家亡,兵荒马乱,如何能保全。

    “让家丁们,将东西都整理整理吧,你们也各收拾行囊细软......”安抚了一下家人,周宗作为一家之主,吩咐着。

    周宗之女,周娥皇,岁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