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汉军十数万人,仍旧屯于此,整军备战,消化胜利果实。仅在寿春境内,北汉前后击败南唐军民有十五万人往上,缴获粮食、军甲甚多。
整兵的同时,不忘安民,施汉制,行汉律。当然,分兵攻略城邑,也在进行中。沿江地区,潘美领军南下,已与张永德各奉命君命,向舒、和二州发起进攻,根据其报,进展顺利。
汉军携大胜之之势,势不可挡,而唐军畏战,且在向南收缩兵力,除了少数的江北坚堡之外,其余地方,并不难收取。
刘承祐则先遣慕容延钊,率龙捷马军与龙栖军约以一万步骑南下,统筹对南唐沿江州郡的攻伐。而就这三两日的时间内,或畏汉军兵势,或受汉帝那封《告淮南军民书》所感,淮南县镇,陆续上书投降,大开其门,迎汉军入驻。
扬州的攻取,与唐主求和决议,两方消息,先后传至刘承祐这边。
赵匡胤与陈思让率军南下,目标扬州的情况,郭荣此前军报中,奏禀过。对此,刘承祐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保有期待。但捷报真传来之后,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诧异,暗叹不愧是赵大。
对此,刘承祐即令通报征淮全军,同时,降诏以赵匡胤为扬州刺史,暂署军州事,陈思让为扬泰巡检使,算是将扬、泰之地,暂交给二者。
至于南唐请和之事,则没有那么多意外,若说有什么在意料之外的话,就是金陵的北汉密探还未发力,南唐便自有臣子提议了。
有鉴于此,刘承祐干脆在寿春,多待了一日,等候唐使孙晟北来。
“陛下,被俘的伪唐淮南援应使皇甫晖,请求谒见!”寿春州衙,刘承祐独自考量着接下来的国家大略,张德钧禀道。
在寿春城破之后,在来安之战被俘的皇甫晖,由郭荣遣派军卒,送到了行营,献与刘承祐。毕竟名义上,是淮南诸路唐军的主帅,只是对于这皇甫晖,刘承祐没什么兴趣。
“哦?”此时闻其主动求见,终于提起了点兴致,道:“稍有闲暇,那就不妨见见。就是不知这位伪唐名将,见朕所谓何事?”
“大抵是求饶,抑或请降吧!”张德钧猜测道。
未己,皇甫晖被带上堂来,两名侍卫看押在后,防备着这老将。打量着此人,面相还算刚正,一脸老态,意气略显消沉,身上被创处甚多。
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后,刘承祐问道:“你就是皇甫晖?闻名已久,求见于朕,有何事,可试言之,朕可酌情应允!”
皇甫晖也打量着刘承祐,老眼微微发亮,见到汉天子尊容,颇为感慨的样子。没有接话,皇甫晖说:“我筋疲力竭,不堪其累,不知可否暂坐?”
“自无不允!”听其言,刘承祐摆手,示意张德钧给他一短扎。
皇甫晖却没管,径直坐在地面上,喘了几口气,表现有些装模作样,望着刘承祐,又道:“不知可否暂卧?”
说完,不待刘承祐发话,便自顾自地躺下,横卧于堂中,似乎有种放浪形骸的潇洒。
见其表现,张德钧顿时呵斥道:“放肆!你败军之将,竟敢于天子御前如此失仪!”
刘承祐则来了点兴趣,总觉得,这老将,有些装,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名将风流”。伸手止住张德钧,静观其表演。
但见汉天子安然在座,如观猴戏一般,皇甫晖终于躺不住了,撑起上身,盘腿而坐,道:“陛下或许以为,我求见,是为了向陛下求饶,欲苟全一条性命?”
“不是吗?”刘承祐随口应道。
“那可就小看老夫了!”皇甫晖感慨着:“老夫此来,是要亲眼看看,击败我的大汉天子,竟是何模样,果然神明如日,威风八面,贵不可言!”
刘承祐不禁笑了笑,淡淡应之:“击败你的,是我大汉淮东经略使,郭荣!”
“若无汉天子,岂有汉师?”皇甫晖说道:“来安之败,非我不尽力国事。而是那郭荣,过于狡猾,兼之以汉军将士精锐难挡,我智穷力竭,所以受擒。我年轻时,也曾见识过契丹人之强悍,与之厮杀,亦未惧之。然今观大汉之强兵,天下已少有兵马能及!我朝多年未与中原交战,不知北兵之精悍,屡战屡败,不足为奇啊!”
“朕与汉军,可不需你一俘虏,来认可,来褒奖!”刘承祐仍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见状,皇甫晖畅快一笑,就那般坐着,拱手道:“老夫在唐廷时,常有人以北将及年少时之轻浮,而轻我,疑我,故尝投江以明志。今日已见中原天子,心中无憾,所求者,不过短匕一把,以尽最后的忠诚。”
闻言,发现皇甫晖的目光中,尽是坦然。刘承祐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有些疑惑,思虑其用心。
“陛下不必怀疑,败军之将,别无他求!”皇甫晖则说:“难道,大汉天子,还吝惜一把匕首吗?”
面对其请,刘承祐抬手,直接指着一名侍卫,吩咐道:“带皇甫晖下去,找御医,先把他的伤治治!”
听刘承祐吩咐,皇甫晖却也没再多说什么,目光平静,神色自若,跟着侍卫下去。但没超过一刻钟,侍卫匆匆来报:“陛下,那皇甫自尽了!”
“嗯?”刘承祐顿时讶然,手中拿着的朱笔顿了下,尔后直接放下,问道:“怎么回事?”
“小的带皇甫晖去寻御医疗伤,还未诊断,这厮趁我不备,撞墙而死!”
“这匹夫,失礼于御前,口出狂言,陛下不问其罪,反疗其伤,竟如此不领情,一心寻死,好不知趣!”张德钧道:“此人行举怪异,就是不知这前后举动,是何用意?”
刘承祐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突地笑了笑,说道:“这位皇甫将军呐,是欲以朕扬其忠名啊,倒也是为难他了。不过,此人当真不惧死,倒也确实出乎朕的意料!”
“这老儿,好狡猾的心思!”张德钧似乎有些愤愤难以自持。
刘承祐则道:“罢了,人既已死,难道朕还要同一死人计较吗?将之厚葬了吧!”
“陛下仁德!”张德钧恭敬道。
摇了摇头,刘承祐又想了想,回忆起皇甫晖的言行,虽然不以为意,但总有种被碰瓷的感觉,只是,皇甫晖是用命。
细思之,这皇甫晖,也算是个妙人了。
“外臣孙晟,奉大唐皇帝之命,拜见大汉天子!”
随着汉军对南唐沿江州县侵攻愈急,唐使孙晟,匆匆北上,忙来觐见。寿春衙堂,刘承祐接见之,没有大摆排场,只数名近臣、将使相伴。
堂间,北汉君臣,意态轻松,唐使孙晟,虽则故作从容,但俨处弱势,绷紧的表情诉说着他内心的沉重。
“免礼!”刘承祐微摆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孙晟,说道:“两国交兵,战事正酣,如仇如寇。李璟遣你北来,所为何事?”
“禀陛下,臣奉君命,是为两国军民之安平,罢兵议和而来!”孙晟应道。
“哦!”刘承祐淡淡道:“原是为求和而来啊!”
“禀陛下,是议和!”孙晟重音,更正了一下刘承祐的说法。
刘承祐云淡风轻地一摆手,道:“求和也好,议和也罢,总归是向朕讨饶来了吧。”
伸手,中食二指勾动了几下,示意张德钧将李璟上国书呈上,翻阅的同时,孙晟略述道:“交兵以来,两国军民,深受其苦,为解黎庶于水深火热,还百姓与太平,只要陛下愿意撤军,大唐皇帝愿陈兄事,永奉邻欢,必当岁陈山泽之利,少助军旅之需。虔俟报章,以答高命,道途朝坦,礼币岁行......”
一封国书,洋洋千余字,显然出自南唐词臣之手,尽陈其情,抒其意,姿态方得挺低,字里列间,诸多哀告,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不过,刘承祐看得,还是比较吃力的,费了点时间,方才阅完,将之传示与众臣:“诸卿也都看看此书,论做文章,果真伪唐君臣所长啊!”
“臣且欣赏一番,是何等大作!”陶谷笑眯眯地,接过。
见北汉君臣这番骄矜的姿态,底下的孙晟有些受不了了,面上羞愤色显,高声道:“臣奉书而来,进肺腑之言,坦诚所请,允与不允,自在陛下一心之间,何以如此折辱于我朝?”
看孙晟这炸毛的模样,刘承祐不禁讶然,又打量了他几眼,语气莫名地说道:“朕听闻,唐廷朝堂,首倡和议者,正是孙公啊!”
闻言,孙晟不屑一笑,昂首应道:“臣提议弭兵罢战,是为两国百万军民请命,欲使其摆脱刀兵之苦痛,烽火之戕害。陛下如以此而认为,臣心存软弱,惧于汉师,呵呵......”
听孙公之言,真是堂正浩然,大公无私啊!”见其状,刘承祐兴致更盛,淡淡感慨着,旋即语气转厉,说:“朕率师数十万南下,所向披靡,唐军屡战屡败,望风而降,淮南军民无有不见汉旗而胆颤者。孙公,当真不惧?”
面对汉帝的威胁,孙晟意气激扬,哈哈大笑两声,道:“纵斧钺加身,又有何惧?陛下自恃强兵,威风凛凛,能杀人,能惧人,却不能服人。臣虽只一暮年书生,既不能上马指挥,也不能提刀厮杀,但手持三尺利剑,横剑自刎,血溅三尺,以全名节,以尽王事,以抗强凶,还不难做到!”
“大胆!”
“放肆!”
堂间,听孙晟这一番狂言,刘承祐的臣僚附庸们,顿时对其怒目而视。
刘承祐心性使然,没有太大反应,迎视着孙晟,但见这唐臣,傲然而立,神情慨然之状,面上不由流露出少许古怪之色。此景此景,自己怎么都像故事里的反派,而孙晟俨然成了不惧强权、坚贞不屈的主角。
晃了晃脑袋,摒弃那点杂念,刘承祐挥手止住臣子,看着孙晟,平静地说道:“李璟求和之议,朕已明悉。然而,大汉数十万军南下,四月之征伐,将士役夫,损伤颇多,帑藏靡费,何止亿万。
如此大的代价,就为了你们少助军需?为了你们岁贡之利?一句愿陈兄事,永奉邻欢,便想要朕撤军?当朕可欺吗?
朕若允之,何以向南征数十万将士交代?何以向治下数百万百姓交代?”
“陛下如何,方肯尽还卒乘?”孙晟直接问道。
刘承祐答之:“不是朕要如何,是尔等欲如何!”
“军国大事,不是你孙公北来,奉上一册国书,卖弄一番三寸之舌,便能功成的!”指着复呈于案上的书文,刘承祐直接道:“若仅以此言,朕可以很明确地答复于你,不允!”
“还望陛下三思!”孙晟闻言色变,拱手道:“大唐虽遭败绩,但犹有江淮数百万民,有兵卒十数万,有长江舟师横断大江。汉兵纵使强悍,举国同仇,共抗时艰,结局如何,未可测也!”
“败师丧地之国,何以口出狂言,威胁于朕?”刘承祐说。
孙晟则不卑不亢地道:“臣只实言述之!”
“呵呵.....”刘承祐笑了:“以孙公之意气,可真不适合为使,尤其身负乞降之命!”
“至于结果如何,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了!朕倒想要见识见识,伪唐举国同仇,能够迸发出多大的能量!”没有再听孙晟说话的意思,刘承祐直接吩咐道:“来人,将来使带下去休息,好生看护,勿生差池!”
见汉帝态度,孙晟的表情比起初谒见时,要严肃多了,也难看多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貌似过于忘情了,此番使命,算是失败了,心中生起一股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情绪,同时也大感无力。自己的这番不屈与刚正,竟似戏说,任人摆看,至于那威胁,更似笑谈,汉帝根本不在意。
事实上,从汉帝的言谈态度中,已然能够看出其饕餮之欲,纵其有退兵之心,不付出大的代价,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孙晟有点刻意地没主动提及。
“陛下,伪唐求和之意,不甚坚决啊!观那孙晟态度,只怕唐主,仍存顽抗之心!”陶谷说道。
刘承祐则好生地思量几许,说道:“朕却不以为然。伪唐如今,何来的底气,再与我朝相抗?朕看此公,这番言态,除了性情使然之外,不免有试探朕的用心在里边!”
陶谷自是人精,想了想,颔首表示同意:“如此说来,反倒证明,唐主却有求和之心,只是不明陛下态度,也不知,当以何等条件作为交换!”
“将士们都休整地差不多了吧!”刘承祐突然转向陪见的王峻以及韩通。
韩通直接道:“陛下,早已摩拳擦掌,就待诏令!”
“传令,明日大军南下合肥!”刘承祐直接道。
顿了下,又继续道:“传令慕容延钊,让他加强对沿江州县之攻略,让李璟好好看看,朕的态度!”
“是!”王峻与韩通应命而去。
“寿春这边,就暂时交与陶卿了!”刘承祐又看向陶谷。
陶谷当即应道:“请陛下放心!”
念及方才孙晟觐见之应对,刘承祐不禁叹道:“伪唐也不乏忠勇坚贞之将臣啊,南征以来,何敬洙、许文禛、郭廷渭、还有这孙晟,包括那皇甫晖,都是不可小觑之人!”
听天子慨叹,陶谷则道:“纵有贤才,而主不善用,结果也只是明珠暗投,反受其害罢了!”
“不过,李璟尚有此等臣子,由此观之,伪唐终究非卒灭之国啊!”刘承祐说道:“得尽快结束战争了!”
“该急的,不当是陛下!”陶谷说道。
刘承祐只是点点头。数十万大军长期逗留于淮南,靡费甚重,东京那边已然有些坐不住了,国库日渐空虚。眼下,正处春耕时节,因此战,中原、淮北民力大耗,若再误了农时,引起连锁反应,接下来头疼的事,可就更多了。
这段时间,不断有宰臣转呈的百官进表,建议刘承祐班师。事实上,若南唐拼命,抵死不和,北汉这边,也不可能真与之长期耗在这儿。
更可能采取的做法,便是班师还朝,整顿兵马,还民与耕。淮南这边,则转攻为守,巩固既占之土地,消化胜利果实。
但是,那是南唐顽抗到底的选择,能够一劳永逸,最好。毕竟,比起原历史,周世宗征唐,刘承祐之征,南唐败得更快、更彻底。
虽然使命没有完成,在寿春歇了一夜,孙晟还是提出了返回金陵向李璟复命的请求,然后为刘承祐所拒绝。然后,孙晟发现自己已然被软禁,不过,明面上的说法,是成为汉帝的座上客,随御驾南下合肥。
至于金陵那边如何答复,放还了一名随行官员,由其回去,向李璟复命。于是,两日之后,李璟在金陵收得悉的情况是,孙晟在汉帝面前,书生意气,出言不逊,触怒了汉帝,反惹得其兴怒师,彻底大举南下。
这两日间,南唐之沿江地区,可谓处处示警,扬、泰、滁、和、舒、黄,无一处未有汉军征伐。其他地方暂不表,扬、滁、和三州,几乎直指金陵,尤其在汉军增兵南下后,南唐的江防戍堡、军镇,又丢失了不少。
“朕用人不淑,遣孙晟北上议和,未曾想其性情刚烈,触怒汉帝,反惹其大军南下。”唐宫正殿,李璟哀声叹气的,扫着殿中的臣僚们:“仅慕容延钊等将,便使得沿江戍防,处处告急,而今北汉大军南下,如何能挡?朕当如何应对?”
此时的殿中,并没有太多人,但眼下的政治诉求都一样,主和。韩熙载等人,这几日间,连连鼓噪串连,向李璟请命,希望他能矢志抗汉,坚持到底,勿与言和。将李璟惹得烦了,干脆闭而不见。
“陛下,以臣之见,为今之计,只能再遣使者北上,面谒汉帝,以抒其怒,敬我和议之诚。”谏议大夫魏岑起身,回道。
其言落,冯延巳起身,谨慎地说道:“陛下,以臣观之,汉帝之怒,只怕并非全为孙公所触怒。汉帝野心勃勃,贪欲如海,若不能满足其饕餮之心,只怕其断难撤军。我朝如欲和议,必须思虑好,当付出何等代价,方才能动汉帝之心!”
冯延巳的话,说的直白,却也隐晦,有些事情,只能李璟自己来做。李璟,显然也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看了冯延巳一眼,老脸沉得厉害。
良久,怅然一叹,说道:“再遣使节,携厚礼北上,白于汉帝,就说朕愿称臣纳贡,并割光、寿、濠、泗、楚、海六州与汉,冀望其能罢兵!”
说出这番诏意,不只是李璟,连在场的主和派大臣,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冯延巳等人,实则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作为弱势一方,主动议和,当然得付出大代价,但具体代价,还得皇帝自己考虑。若是由臣子代言,异日丧国辱权,皇帝后悔了,那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做下“万难”的决定,问题又来了,谁肯为使,李璟以此问之。群臣默然,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没人愿意出使,这不是个好差事,不说其他,孙晟可还被汉帝扣在北边了。
见这干臣子反应,李璟忍不住怒了:“尔等食君禄,受国恩,难道就不肯为君父分忧吗?难道要朕,亲自北上,去向汉帝乞和?这丧国之约的屈辱,难道要让朕独自承受?”
李璟这番话落,一干朝臣,仍就缄默不言,埋头装死。李璟神情愈急,这个时候,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站了出来,长身拜倒,眼含热泪,语气哽咽道:“臣愿替陛下,向江北走一趟!”
有人主动,在场朝臣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松弛,李璟见状,也是红着双眼,降阶亲自扶起钟谟:“钟卿有使汉经历,北上必达使命,烦劳了!”
钟谟叹了口气,咬牙道:“君有命,臣解其忧,请陛下放心!”
“臣愿同钟侍郎一同前往!”这个时候,又有一臣站出,却是文理院学士李德明。
见其一脸肃重,李璟心头这个感动啊,颇有种“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之感。不加多说,当即以钟谟、李德明为正副二使,火速携礼北上。
在钟、李二人北发之后,李璟却收到了两封捷报。一封来自鄂州,武昌节度使刘仁赡上报,于长山寨击败入寇的湖南贼军,贼将王逵败走,歼敌三千卒。
却是前番,被刘承祐封为武平军节度使的王逵,奉命协助北汉征唐,率朗州兵六千,进入鄂州境内。攻唐之长山寨,为刘仁赡率袭后,大败,折兵过半,狼狈逃回湖南。如此以来,从征南唐的两路友军,吴越与湖南,先后为唐军所败,事实证明,“友军”不足用。
第二封,则来自燕王李弘冀,言将军言林仁肇,率舟师两千,突袭历阳汉寨,毁其寨,杀敌千余。没有提战损,战绩看起来也比较磕碜,但是这是近期以来,唐廷收到的直面汉军最好的战绩。
万花丛中一点绿,格外扎眼。当然,要说对汉战绩最佳者,还得属盱眙的郭廷渭,哪怕守寿春的何敬洙也给汉军造成了不小伤亡,无人为之言说,消息也难传下。
心知朝廷在推动议和之事,仍存不甘的南唐燕王李弘冀,以此事告朝廷,就是想给李璟与南唐朝廷提提气。告诉他们,依托江防,还是能与汉军扳扳手腕的。
效果自然是有的,但这样的胜绩,份量太轻微了。事实上,闻两方捷报,李璟却是开怀了小片刻,也就小片刻,毕竟,大势难逆。甚至于,李璟还在担忧,林仁肇打这一仗,会不会激怒汉军,影响和议。
不过,纵使情绪起伏,李璟还是对刘仁赡与林仁肇下诏褒奖,尤其是林仁肇,直接拔其为和州防御使、江北营屯使。
合肥,刘承祐驾临于此,淮南行营移驻此地,就近督促各路汉军,对沿江州县的攻略。同时,刘承祐将铁骑、奉国、小底几军都派出去了,滁扬泰三州之地,汉军的力量有些不足,御前仅留了奉宸营及护圣两厢八千余卒卫护。
湖南的奏报以及历阳之败,也几乎是同时呈于刘承祐案头。同样是历阳战报,汉军这边要详细地多,也真实地多。被林仁肇突袭,汉卒阵亡三百七十二,毁寨,屯于其间的粮一千五百石焚毁千石,前后击杀唐军四百余人。
张永德向刘承祐上表,言他疏忽松懈,所以为唐军所趁,请刘承祐知罪。对此,刘承祐命人申饬了一番,同时告之,小败无碍,警醒则已。又降诏,通谕淮南诸路汉军,唐军犹有余勇,不得轻敌大意。
至于王逵败于刘仁赡,刘承祐下令赏王逵一百匹交火丝绸,同时,只说了句,湖南将有变。
湖南时下的局势,基本是王逵、周行逢那十兄弟各自分割权力,掌控军政,王逵势力最强,周行逢次之。而今王逵兵败,折兵三千,实力大损之下,“兄弟阋墙”,必然难免。
当然,湖南的局势如何发展,此时的刘承祐,还顾不上。或者,也无意顾及,譬如鸡肋,食之无味,暂弃之,也没那么可惜......
“金器千两,锦绮绫罗二千匹,御衣、犀带、茶茗、药物若干,另有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合肥城内,李昉朝刘承祐念着随唐使北来进献的礼单。
“这才有求和的诚意嘛!从这份礼单就可以看出,伪唐还富裕着,手笔可不算小啊!”刘承祐接过礼单瞥了两眼,淡淡道:“牛押赴淮北,交由王朴处置,其余一概礼品,尽数赐与诸军将校,另派酒肉并那两千石酒,犒赏将士!”
“是!”李昉应道,随即向刘承祐请示:“唐使钟谟与李德明,陛下何时接见?”
眼珠子转了转,刘承祐抬指道:“先晾他们一晚,明早带他们去军营,让他们看我汉军演武。告诉李重进,让他好生给朕操练,招待唐使,不要在外使面前,堕了我汉军威严!”
几乎一下子明白了刘承祐的用意,李昉轻笑着应道:“遵命!”
翌日,临近中午时分,唐使钟谟、李德明终于被引到刘承祐面前,二者冠带齐整,只是面色发白。
护圣军奉命演武,明显是领会到了刘承祐的意图,李重进与王彦升二将,除了正常的操演之外,还自合肥监狱中,提了十几名死囚,换上唐军装扮,杀给钟、李二人看。不是没见过杀人,但面对汉军如此凶暴残忍之举,还是将二者吓住了。
“臣钟谟(李德明)参见大汉皇帝陛下!”面对据案而坐的汉天子,两个人当即拜道。
钟谟尚好些,李德明脸上则残留惊惧之色。犀利的目光,快速地自二者身上扫过,刘承祐看着钟谟,道:“钟侍郎,我们又见面了!”
“得见陛下天颜,是外臣荣幸!”说着恭维的话,钟谟语气倒显得不卑不亢。
能够感觉到,钟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怯场,刘承祐将目光落到李德明身上:“你就是李侍郎?”
李德明抬头看了眼刘承祐,又迅速埋头:“正是下臣。”
“方才演武观摩,我大汉军容如何?”刘承祐轻飘飘地问道。
李德明不假思索,回道:“将士魁梧,兵甲精良,实乃天下第一强军!”
“哈哈......”刘承祐张扬地笑出了声,似乎对其回答很是满意。
“说吧!”笑容一敛,刘承祐看起来也不打算弄虚的了,直接摆手道:“李璟遣你二人北来,又作何打算?”
“启禀陛下,臣等奉命而来,冀望大国撤军,弭兵罢战,倘若此,我主原依大汉称臣纳贡之意,并割广、寿、濠、泗、楚、海六州!”钟谟拱手,不似孙晟那般还要争一争,直接将底牌和盘托出。
“呵!”刘承祐当即嗤笑一声,冷淡道:“你口中六州,而今已尽数臣服与大汉,为朕所统御之州县,用汉土贿朕,慷朕之慨,尔等竟是何居心?”
汉帝这一张嘴,尽是强盗逻辑,贪欲的嘴脸,赤裸裸地展现在二臣面前。钟谟面皮稍稍抖动了几下,心情暗沉,显然对于李璟的条件,刘承祐并不满意。
见其状,刘承祐则忽地变了脸,恶狠狠地盯着二者,语气疾厉道:“先有孙晟,再有你二者,连番北来,糊弄于朕,当朕好欺吗?来人,将这二者,拉出州衙,斩首示众!”
天子令落,立刻有四名侍卫入内,架起钟、李二人,便朝堂外拉去。骤然间的变故,让二人完全反应不过来,看汉帝的模样,根本不似作假,其杀性竟然如此之重,当即慌了。
钟谟挣扎着高呼:“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李德明则直接求饶,痛呼饶命,两腿拖在地上,摆动不已,差点将靴子甩掉。
“陛下饶命,臣有话说,臣有话说!”李德明的呼声撕裂,乃至惨厉。
见状,刘承祐这才挥手,让侍卫将二者放开,在侧侍候的李昉也闭上了准备进谏的嘴。刘承祐目光冷冽,一副不耐的模样,寒声说道:“你还有何话可说?朕可没有闲暇,在这里听尔等诓诱之辞!”
这一回,二者干脆地跪倒在御前,钟谟表情紧绷着,不自然地苍白了许多。李德明则拜道:“我主不知陛下之威,汉军之强。惟愿陛下宽臣以三两日之诛,愿还金陵,请献淮南之地与陛下!”
听其言,刘承祐神色这才缓和下来,看着这李德明,这才是识时务者嘛。沉吟了一阵,盯得此人,心情忐忑,暴生冷汗,刘承祐幽幽道:“既如此,朕给你一个机会,暂留你一命!”
“谢陛下!”李德明顿时道。
刘承祐手遥指南方,说道:“你回去,告诉李璟,朕所求不多,割地、称臣、纳贡!而今,我诸路汉军,正在席卷淮南各州,他的时间不多了,待朕尽取,仅仅淮南,可不足以令朕罢兵!听明白了吗?”
“是!”李德明道:“臣明白!”
“派人,送他们回去!”刘承祐吩咐着。
待两名唐使离去,刘承祐再度掩起了他脸上所有表情,麻木如常,心思则异常活跃。
“陛下!”李昉将整理好的几封奏报,放于案头,轻声问道:“如此威吓伪唐,若迫之过甚,只恐适得其反,使其生顽抗之心!”
“你所虑甚是!”刘承祐说道:“不过,人呢,意志一旦放松,想要重拾志气,可没那么容易。更重要的是,朕不能让李璟君臣,看透朕的意图。侵之愈急,逼之愈甚,是为加深其决议。即便适得其反,朕也不过变急取为缓图罢了。”
想了想,刘承祐又道:“拟诏传令诸军,加强进攻,继续拔除伪唐沿江之戍堡据点,将唐军,给朕赶到江里去。和,不妨议;仗,不妨打!”
唐使这边,待遇看起来还不错,被汉帝的大内侍卫护送着向渡头,上船,拔锚起航南下。
船舱内,钟、李二人,对面而坐,状态都不好,面沉如水,没人说话,气氛一时沉闷异常。过了好一会儿,钟谟终于开口了:“李侍郎,当真欲还金陵,请陛下献淮南?”
“不然呢?”李德明抬了下眼皮,冲钟谟说道:“汉军之凶暴,你也见识到了,动辄杀人,蛮狠无情。汉帝之贪欲,岂是小利所能满足,如不举淮南而献之,如何能罢战事,消兵祸?”
听其言,钟谟面色怅惘,道:“向使提出此议,日后,何以立足于庙堂,如何面对江淮父老?青史丹书之上,留有一笔,亦是千夫所指,恶名昭昭啊!”
“钟侍郎如惧非议,回朝之后,就由我独奏吧,你自可缄默,置身事外!”李德明淡淡地说道。
见其态度,钟谟闭嘴了,不复赘言。
事实上,李德明也是没办法了,回想起来,在汉帝面前,他表现得实在过于不堪。尤其为求活命,自请劝献淮南的话,一说出口,就没什么后路了。
另外一方面,他也看出来了,此议虽有过于唐,不利于江淮,却大功于北汉。他日,北汉若能灭得南唐,凭着这份功劳,在北汉朝廷那边,也能有一席之地。
此番北汉征唐,随着战事的进展,可谓天下瞩目,有不少人都意识到了,这乱世纷争,已近尾声,从北汉蒸蒸日上的发展情况来看,只要不出大的意外,天下再度归一,也仅是时间问题。
在一般人看来,北汉征唐,只是贪婪于江淮之富庶。但在有识之士眼中,这便是一统天下的前奏。而李德明,显然就是这诸多有识之士之一。
钟、李二人,还归金陵,将出使的情况一汇报,果然,顿时引起了李璟的盛怒,对二者大为不满。
“强盗,恶匪,暴徒!”内殿之中,李璟气得手直抖,差点将御案掀翻了,怒声道:“朕连番遣使,求告于彼,已是低声下气,极尽屈辱。六州广大之地,犹不能满足其野望,竟欲贪图我整个淮南,欺人太甚!”
“北汉要打,朕陪他打!辱国至此,辱朕至此,再难向那小儿低头!”李璟一手奋力舞动,高声叫嚣着。
有的时候,叫嚣得越厉害,反而衬其心虚,无能狂怒罢了。李德明与钟谟跪在御前,待其发泄完了,李德明方才沉声禀道:“陛下,淮水六州,而今已尽在汉军掌控,滁、扬之地大部亦然,黄、舒、和、泰诸州,正遭攻伐。仅以六州,实难满足其野望啊!”
“难道,我大唐就只能任其予取予求吗?”李璟瞪着李德明。
李德明道:“而今北汉,十数万军,正攻伐我沿江戍防。臣北上,观汉军之强,天下无双。我朝连败,仅以齐王那不足十万的杂合之众,如何能挡。陛下若以意气,拒绝和议,与其相争,如若彻底激怒汉帝,渡江南攻,陛下何以当之?一旦江防有失,悔之晚矣!”
听李德明之言,李璟怒容稍敛,流露出少许畏惧之色,意识到那等情景,不由哆嗦了两下。
但显然,其犹有不甘,目露颓然:“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
“陛下,而今北汉对江北之地,侵攻愈急,如不尽早决定,赚其退军,一旦淮南尽陷,唯恐十四州,亦不能满足汉帝之贪暴!”李德明怅然叹道。
为了完成任务,李德明也是豁出去了,一言一句,尽显“投降派”的风采。
但是,李璟仍显犹豫,淮上六州与江北十四州相比,这其间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这个时候,助攻的来了,枢密副使李征古前来禀报:“泰、和、舒州尽降汉军!”
闻言,李璟看起来再无奢望,意气消沉地摆了摆手,语气哽咽:“罢了,朕愿尽献淮南之地!称臣纳贡,以退汉兵!”
“什么!”李征古闻言,色变,惊诧至失声,有点不敢相信地向李璟确认道:“陛下说什么!”
“除此之外,如欲汉师罢战北退,别无他法!”李璟紧绷着脸,指节捏得发白,满面的屈辱之色。
“陛下不可啊!”李征古当即拜倒,急声道:“淮南乃国之半壁,如人之双脚,若失其一,大唐何以立足天下?江北若失,江南何以守之!”
“不献江北,汉军不依不饶,只怕连江南也难以保全!”李德明在旁,驳斥道。
闻言,李征古顿时扭头,怒斥道:“定然是你这奸贼,向陛下进此谗言。汉帝向你许诺了何等好处,竟然敢提此卖国之议。”
被李征古这般指着鼻子斥骂,李德明哪里受得了,在唐廷,他素受宋齐丘、李征古一党所排挤,也是怒火中烧地回应道:“匹夫安敢辱我!我只是将汉帝之所愿,陈与陛下,何谈卖国!
只有尔等,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自不量力,妄谈军事,若不是尔等,大唐何以连连败绩,至此危难境地!难道,尔等当真要致大唐以亡国,方才满意?”
“奸臣!奸贼!奸佞!奸邪!”李征古直接起身,撸起服袖,竟欲要动手的样子,仍旧劈头盖脸,四连责骂:“行龌龊之事,还敢于大殿之内,天子御前,大言炎炎!”
“你这弄臣,如此污蔑于我,定不干休!”李德明回击道。
“都给朕住嘴!”李璟被他二人吵得心烦,忍不住怒声,叫停二人。
殿中的争吵戛然而止,倏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颓然地坐于御案后,李璟看着钟谟与李德明:“你二人,再往江北去一趟,与汉帝商谈和议,告诉汉帝,朕答应割让淮南,请汉军暂时休战!称臣纳贡之议,另制表单!”
“臣遵命!”李德明当即道。
“陛下三思啊!”李征古再劝道。
“再思,三思,能退汉军吗,被北汉侵占的城池、土地,尔等能拿得回来吗?”李璟反问,问得李征古哑口。李璟打心里,是真不想再听到败报了,开春以来,已然被淮南战事烦得神经衰弱了。
退出殿后,李征古急匆匆地,别开李德明,追上钟谟,问道:“钟侍郎,你二人北上,面谒汉帝,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正使,何以让那李德明,逞邪弄奸?”
迎着李征古逼视的目光,钟谟只是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公以为,汉军能够轻易便退去吗?”
“那也不能尽割淮南!”李征古厉色道。
方才在殿中,钟谟没怎么说话,任由李德明发挥,任由二李争吵,打算尽量淡化自己在此次和议中的份量与作用。此时,面对李征古,也不打算多言,只是做出一副哀颓无力之状,缓缓出宫而去。
李征古自不会甘休,当即出宫,去寻宋齐丘。而唐主欲尽割淮南以求和平的消息,如疾风一般,在南唐朝野之间传扬开来,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此前,仅割淮上六州,便已引起非议,而况于此番。尤其在钟、李二人再度出发之后,南唐内外朝臣们,群情激勇,集体上书,欲请李璟罢那败国之议。
当然,倒不是这些朝臣,对于南唐当真有多么地忠心,对汉军有过分的仇视。只是淮扬地区,利益太大,尤其是盐利,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怎么能眼看着被北汉并吞。
但是,叫嚣得再欢,李璟仅以一句话答之,能退汉军即罢议。朝臣之中,如欲说激切乃至悲切者,仅有韩熙载以及少部分有识之士了。
韩熙载上表李璟,希望他能再坚持一段时间,正值农时,北汉军劳师已久,必不能久驻于淮南。拖得越久,必有变动,恳请李璟能够暂息和议之举,观时待变。
只可惜,韩熙载虽有见地,但难耐李璟休战之心,再加同样的、类似的话听多了,也觉厌烦。是故,对于韩熙载之议,根本不加思量。甚至于,怕韩熙载行为过激,直接派御医过其府给其“治病”,让他安养府中。
至于宋齐丘,只在府中,失望地感叹了一句:先帝筚路蓝缕,宵衣旰食,所创之基业,堕毁于此,只盼老朽入土之前,勿见国之败亡。
庐州,合肥。
不提南唐那边舆情汹涌,得知二使复来,汉天子刘承祐此番,态度要好许多,不仅令正好到行营转运使王朴率侍卫相迎,还在第一时间便接见二者。这番姿态,倒使得李德明有些受宠若惊。
“李公此番,给朕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刘承祐故作不知,称呼都改了敬称。
“回禀陛下,经臣劝导,我主已同意,割地、称臣、纳贡!”李德明卖好一般,向刘承祐禀道,并奉上李璟之书。
接过阅览,笑容在刘承祐脸上绽放开来,看着李德明,刘承祐道:“李公不负朕望啊!有大功于大汉,朕必不忘之!”
李德明赶忙道:“臣只希望,两国能够早息兵戈,还复太平!我主请示陛下,能否暂时休战,以表纳和之意?”29GG
“自无不可!”刘承祐当即吩咐随侍在前的参军张贻肃:“即可拟诏,发往在淮南诸军,暂停进攻,就地休整,待和议结果!”
“是!”
在刘承祐这儿,休整,估计是主要目的。毕竟取下寿春后,大举南下的这近十日间,诸路汉军,进展神速,但上下兵士,却也不免疲敝。另外一方面,凡是皆有度,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更改策略,一张一弛之间,给李璟以希望。
“谢陛下体谅!”李德明道。
“至于这议和的细节,就由我朝工部尚书、水陆转运使王朴,与你二人商议吧!”刘承祐说道,给王朴使了个眼色。
见状,王朴立刻应道:“臣奉命!”
王朴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稍晚些的时候,前来复命,随身带着一封册页,恭立于御前,念道:“经臣与之商讨,初拟和议如下:其一,南唐割江北寿、濠、泗、楚、光、海、滁、和、扬、泰、和、舒、黄、蕲一十四州与大汉;
其二,李璟去帝号以称臣,改称‘唐国主’,罢一切帝王銮仪服饰僭越之制,以乾祐纪年;
其三,汉唐之间,以长江为界,互补侵犯,每岁进贡东京,金两千斤、银十万缗、钱十五万贯、茶叶五十万斤、米粮十万石。
凡此种种,请陛下审阅。”
“这都是我方提出的?”刘承祐问。
“第一条自是双方共识。李璟若称臣,第二条则为必行之事,天下只能有一位天子,那便是我中原大汉天子,其余割据地方,僭越称帝者,都当一一剪除。进贡清单为伪唐所拟,臣在数额,有所增益!”王朴稳稳地答来。
点着头,对其差事表示认可,刘承祐做出指示道:“先这样吧,将约定内容,制成国书,让李德明带回金陵!”
“就放李德明一人?那钟谟才是正使啊!”王朴有些奇怪。
刘承祐淡淡地说道:“朕知道,不过观钟、李二人,钟谟疑思甚重,往顾不定,再放其回去,恐节外生枝。时下的金陵朝堂,对此和议,已是群情激涌,此书带回,只怕更是沸反盈天了。就让李德明,为我朝奔走吧!”
“陛下虑事周全!”王朴颔首。
“至于那钟谟,就让他暂时去同孙晟做个伴,对弈谈天,吟风弄月,岂不为美?”刘承祐朝李昉吩咐着,一点也没有觉得强扣使节有什么不妥。没办法,谁教他拳头大。
安排完,刘承祐将目光放到王朴身上,观其样态度,比其去岁,明显苍老了许多,发髻平添几分灰白,眉宇之间,难掩疲惫。
刘承祐不由抽了口气,竟然难得地动情说道:“王卿,辛苦了!”
话虽短,却明显多了几分真心。
在北汉南征的过程中,东京算是大本营,宿、颍之地是中转站,而王朴,就是负责中间环节的人,干着繁杂负累的活计。
淮南十几万军民粮食、军械的供应,都需其负责,近十万民夫的协调调度,不乏就地筹措粮饷,安民抚众,乃至负责宿州的防御。
使得天子帅师在南,而无粮械之忧,东京要占五分功劳,而王朴一人独占五分。就刘承祐所闻,王朴经常曝霜冒寒,一连日夜,处置公务。
“卿忠于职守,还当保重身体,勿致操劳过度!”刘承祐劝解道:“你才四十六岁,却已华发半鬓,朕不忍也!”
“陛下关怀,臣感激万分!”王朴则恭敬一礼,平和应道:“陛下顺天应命,欲行一统,成就太平。臣为御下一走卒,能尽其心,效其力,存功用于国,心满意足,何谈苦累!”
“王卿真国士啊!”听其言,刘承祐不禁感慨。
“张德钧!”刘承祐突然唤道。
“小的在!”正沉浸在这君臣情谊中的张德钧,身形一震,赶忙应道。
刘承祐吩咐着:“找御医,给王卿号号脉,看看身体。还有,御用之良药、补品,找些赐与王卿!”
“是!”
“谢陛下!”对此,王朴也不由感怀。
随着刘承祐一封诏令,汉军如约停止了对唐军的攻伐,让长江沿岸苦苦支撑戍防唐军终于喘了一口气,开春一个多月,江北烽火,头一次告息。
而金陵这边,李德明匆匆而带归和书,大抵也知此封和书的份量,李德明第一时间便进宫,面呈唐主。对于这丧国三条,李璟看起来,倒也没有过于激动的样子。
毕竟,江北十四州都可尽献,其他的,也不算什么了。只是,李璟这边,心头极不是滋味,有些感伤道:“皇考帝业肇基,难道就朕而终了吗?”
“陛下!”李德明不禁宽慰道:“天无二日,如欲称臣于汉,岂与并称,降尊号也是不得已之事。此乃非常之举,待两国和议达成,汉军北撤,外患消除,陛下仍可照用天子鸾仪。”
“如此,不是自欺欺人吗?”李璟自嘲道。
李德明有那么一丝尴尬,继续忽悠着:“古有越王勾践,忍辱负重二十载,得以复仇灭吴。臣观汉帝,年少气盛,实好大喜功之流,此番得胜,必然骄狂难抑,迟早自取其祸,自乱其国。陛下只需含羞吞耻,励精图治,异日必有还复河山之日!”
“只能如此了,冀望先帝,能够原宥我这个不孝臣子!”李璟长叹一声。
又盯着和书内容审阅一遍,李璟又道:“岁贡之资,是否过多了,能否削减一些?”
闻言,李德明心头暗道,若是少了,北汉那边,如何交代得过去。不假思索,李德明小心地回道:“陛下,北汉贪欲之盛,远超想象,这已是臣,据理力争,方才谈下的数目!”
“哎......”李璟默然一叹:“让朕再想想!”
见状,李德明只是小声地提醒了一句:“陛下,初拟此议,汉军已然暂止攻伐。若拖得太久,待汉军休整完毕,再度动兵,只怕更加难挡。臣南归之时,偶然闻之,汉帝已下令,让淮水之北汉水师,尽数南调,欲入大江......”
听李德明这么说,李璟神情果然变了变。
告退出宫后,李德明马不停蹄地,开始于金陵朝野串连起来,拜访其亲友、同僚、门生以及各路议和派,欲联合起来,推动和议达成。
李德明也不傻,知道此议,必然再度引起南唐朝堂风波,仅靠他一个人,可谓势单力薄,容易再受李征古那等匹夫的羞辱。
而不出意料,当和约的具体内容传开之后,又是一场激烈风波。金陵朝野,针对这份和议,基本分为两派,互相驳斥、谩骂、攻讦,使得南唐朝廷竟成一派乌烟瘴气。
不过比起之前,此番有异议的,反而是和约的具体内容,大部分人,觉得北汉贪欲过甚。纵使淮南失陷,划江而治,不可避免,称臣也只是丢了面子,但岁贡之利,太过沉重了。
以南唐如今的情况,孙兵折将,失淮南半壁之后,再每年承担如此大一笔岁贡,对于南唐而言,将是一笔极其沉重的财政负担。
然而,就在这场波澜之中,李璟反而彻底坚定了和议之心。只是就一些细节问题,再遣李德明渡江,面见汉帝,进行了一番补充。
对此,刘承祐这边自无不可,好好磋商即是。
南唐提出,被俘的唐军将士百姓,希望汉军能够放还。对此,刘承祐怎么可能轻易同意,前前后后,淮南各州,被汉军所俘之军民,有近十万,这可是十万青壮。人口重要性,刘承祐岂能不知,尤其是能上得了战场的青壮,那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综合考虑了一番,刘承祐同意把江南籍贯的俘虏放回,但俘虏之中,有数千唐军将校投诚于大汉,已编在汉军作战序列,那些将士的父母妻小,得由南唐送到淮南。
李璟得悉,也没有阻拦的必要,同意了。又向刘承祐提出,每岁请易淮盐二十万石,要知道,此前南唐的食盐供应,基本都来自于淮南。对此,刘承祐也没设置障碍的意思,只要拿得出等价的钱货交易即可。
其后,两方又约定罢战之后,沿江驻兵数量,这些都是可以谈的。
如此这般,两方之间,来回交往近五日,终于达成和约。
北汉乾祐五年二月十二,唐国主李璟,率后宫、宗室及公卿大臣,告罪于宗庙,泣泪而告“汉唐和约”。
其后,以宰臣冯延巳等人北渡,将最终和约面呈汉帝,随着刘承祐的首肯,双方之约,算是正式缔结。当夜,刘承祐设御宴,招待冯延巳一干唐臣。
席间,对于冯延巳,刘承祐可谓另眼相看,态度和善。总得来说,冯延巳在北汉征淮大略中,前后是起了不小的作用,属“功臣”。
只是,在汉帝那怪异而玩味的目光下,冯延巳颇不自在,讪讪而应。吃佳酿如饮苦水,面色沉重,竟有悲态。
冯延巳在南唐朝廷,更似弄权奸臣,却也不似李德明那般,存卖国之心。虽然也同意和议,但南唐当真签下这么一份祸国殃民、屈辱至极的媾和条约之时,仍旧不免心生哀恸。
而消息传到金陵之后,朝野之间,哀鸿一片。不管之前是何等态度,但和议达成之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悲痛与屈辱感。
至于唐主李璟,则直接病倒了,几不能理事,再度以皇太弟李景遂监国,让文武辅弼,同北汉进行和议后的善后交接事宜。
和州境内,当涂对岸,梁山军寨,一片凄冷春风中,“唐”、“林”字旗飘扬。军寨周边,仍旧残留不少攻防的战火痕迹。
寨内,三千余唐卒,收拾好粮食、军甲,在一片肃重的气氛中,登船,准备撤往南岸的当涂。
而在寨外,两千余汉军入驻此寨,有序接收寨防。张永德亲自来了,只因为此寨,便是唐将林仁肇的驻敌。对于这个给自己履历上,添了一笔败绩的南唐将领,张永德还是很有兴趣的。
登上寨楼,临高而望,望着驶向江南的唐军,张永德不由感叹道:“那林仁肇,也算一名将了,这梁山寨,被其打造得如此牢固,我军连攻三日,竟不得下,足见其能。只可惜啊,有其才,不得其时,不遇其主,焉能不败!”
而在逐渐远去的唐军战船之上,林仁肇站在后舷,同样远眺着梁山寨,其间人影幢幢,望着那高高竖起,迎风飘扬的汉旗,林仁肇哈哈大笑了几声。
笑声中,带着很明显的嘲弄:“将士浴血而守,敌不能下,朝廷一纸诏令,便将江防拱手相让......”
类似梁山寨的情况,在沿江地区上演了很多,长江北岸,数十座大小城邑、堡寨,唐军悉数撤出,退往南岸,将江北彻底放弃,交给汉军。然后,除了少部分城寨,大部分北御壁垒,全部被毁。
当然,大部分唐军的态度,还是比较庆幸的。沿岸戍防唐军之中,这段时间下来,基本也都被汉军打怕了,这般“体面”地结束战争,退回江南,已算不错的。
像林仁肇那般愤慨不平者,也不是没有,只是在唐军之中,终究是少数。可以说,不到半年的攻防之中,北汉大军已将南唐军队的脊梁给打断了。
此前,汉唐之间榷商和议细节之时,刘承祐御驾南下历阳,和约达成之后,淮南之地,再无战火,只待交接完毕,自去岁秋动兵始,汉唐两国持续五个月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二月十五日,刘承祐自历阳北上,驾临滁州,宿于清流县。大抵是战事结束,南征战略达成,大获全胜,刘承祐心情放松,趁着天气好,与王朴等臣登县西之清流山。
正值仲春时节,春意已浓,山林之间,已尽染新绿。清流山算不上高险,但够曲折,山中口便为清流关卡所设之处,山野之中,多牡丹,春日正盛,牡丹虽迟,但漫山遍野之间,已然尽是山花烂漫,万紫千红。
找了几名山农充当向导,沿着山间小路,自关南,绕至关北,既可起登山之效,还可探出一条偷袭小径。
穿过一个豁口,当真豁然开朗,顺势倚于山石,暂作休息。侧耳倾听,除鸟鸣之外,尚有溪涧淙淙,那是请流水的流逝声。
“清流关下请流水,请流水过清流山。”刘承祐来了诗兴,顺口念了两句,然后便后悔了。
王朴与李昉随驾,也是意外地看着刘承祐,天子虽偶有“名词佳句”,但总是简短不全。此时听其吟诵,却是一派平俗诗头,并且,戛然而止。
迎着二者的目光,刘承祐脸皮也不禁发红,摆了摆手,强行笑道:“罢了,朕实无诗才,让二位见笑了!”
闻言,李昉则道:“诗词终究小道,陛下雄才,尽在治国用兵!”
对其恭维,刘承祐不以为意,轻笑两声,随即表情一敛:“朕方才所吟,都不许传出去,否则,定不轻饶!”
不管怎么样,这等打油诗若是传出来,还是有损于他大汉天子的英明。
“是!”见状,周遭之人,齐应,不过语气倒是挺轻松的。
“李昉!”刘承祐似乎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听闻你在写南征记事?”
“正是!”李昉应道:“此番陛下南征,尽取淮南十四州,拓地千里,增民百万,江淮臣服。臣有幸从征,详观陛下之政谋权变,大汉将士之精悍善战,心有所感,欲综述之,记为文章!”
“不错!”刘承祐抬手,吩咐道:“成书之后,当呈与朕一览,看看从你86小说,此次征唐,是怎样一番记述!”
李昉自然喜而应之:“是!”
“此书,朕取个名字吧!”刘承祐看起来,确实很有兴致,道:“就叫《南征述略》吧!”
“是!”
歇息了一会儿,刘承祐差人问还有多久出山,向导答,约有二十里山路。登山,也就求个心情,看个意境,山路走多了,也累。不过,自己选的路,再苦再累,也得咬牙走下去。
“当年朕能随军急行百里,翻山越野,如履平地,这不过几年下来,髀肉横生,体力竟有不支!”刘承祐感慨着。
他都如此,王朴与李昉则更不堪了。听其言,一边喘着粗气,王朴说道:“陛下劳心,以御万民,其间苦楚,更胜于躯体之乏啊!”
“平日里,劳形于军国大事,抽得闲暇,登高望远,确有旷达心胸之效!”刘承祐说。
偏头,见王朴实在难耐其累,刘承祐当即唤道:“李继勋!”
很快,前方一名身材精瘦的将军,踩着曲折小径,快步而来:“陛下有何吩咐?”
此番,随驾护卫的,是两百奉宸营卫,跋山涉水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是很轻松的事情。
指着王朴,刘承祐吩咐着:“找卫士,轮番背上王尚书!”
“是!”
“谢陛下!”王朴苦笑着,却没拒绝天子的好意,只是老眼之中,难免感动之色。
趴在一名卫士身上,缓过劲儿来,王朴却忍不住,同刘承祐谈起了国事:“陛下,而今汉唐和议,江北唐军,陆续南撤,观其动向,当再无异议。我朝也当着手,善后事宜了!”
“王卿真是,一刻也不忘公务啊!”刘承祐叹了句,说道:“朕早在考虑此事,兵争武功,只是胜利了一半,夺其地而守之,安其民,复其生产,则还需我们投入更大的精力啊!”
“陛下胜而不骄,头脑清明,老臣佩服!”王朴说道:“另,淮南十数万军民,淮北十万民夫,也当尽快撤还放归了。二月已中旬,中原农事,已有所耽误了!”
“此事,确实可以着手安排了!”刘承祐点着头:“回行营之后,便降诏,晓谕各州,此次南征所有征发之淮北役夫,皆免两税一年。军前效力者,两年。役夫有功劳者,另行赏赐;伤亡者,优以抚恤。朝廷,得遣专员,负责战后抚慰之务!南征有此胜果,非独将士之功,这些民夫之苦劳,亦不能抹杀啊!”
刘承祐此议,对于北汉而言,又将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他就是舍得,比起人心之收拾安抚,这些支出,又不算什么了。与此番南征的收获相比,更算不得什么了,仅仅在各州府库所取之资,已是巨收。
对此,王朴显然表示认可。
“对于淮南诸州的善后事宜,王卿有何想法?”刘承祐问。
王朴明显有过考虑的样子,闻问,几乎不加思索,从容叙来:“以臣之见,一切当以稳固安抚淮南民心为主。此次征淮,历时虽则不长,但对淮南州县的破坏,堪称巨大,尤其是寿、泗、楚、庐四州。
各州之间,逃难离家,避难于山林者,不可胜数,当尽数招抚之,还其家园,复其农桑。臣观唐政,对于淮南民而言,杂税甚多,陛下可尽罢之。各地官府又贪暴之吏,当依汉律正法。
稳固民心,得复其产,不消三载,以淮南的底蕴,便可成为大汉之粮税重地,使朝廷不再受拮据之苦。另,淮南之官吏,多有亡奔南渡,朝廷当自中原,选拔良才充任,以固大汉统治。对于淮南当地,愿意投诚效力于陛下者,也当拣其口碑善者优待之,许以官职......”
王朴一口气说了许多,刘承祐是一边走,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评价道:“王卿所议,几与朕不谋而合啊!”
“淮南十四州,东西千里,广大之地,千头万绪,诸事纷杂啊!”刘承祐长叹一声。
王朴倒是显得很自然,语调轻松道:“征伐之险阻,已为陛下所跨过,而今大局已定,安民施政,拨乱反正,虽同样艰难繁琐,但陛下只需以良臣,从容任事抚之即可!”
“王卿以为,何人可领淮南军政之事?”刘承祐顺口问道。
闻问,王朴张了张嘴,却按捺住了,说道:“陛下属意何人?”
刘承祐表情间,流露出少许玩味:“前日,王峻向朕请命,说淮南新下,诸事未定,愿领军,为朕驻守,以安东南!”
“陛下当没有同意吧!”王朴问道。
“还没有!”刘承祐一摆手。
见状,王朴松了口气,旋即表情严肃地说道:“陛下,淮南重地,断不可与人,当为中枢直辖,以臣治之,以将守之!”
刘承祐嘴角微微勾起:“王卿的意思,是要朕在淮南,行军政分离?”
“正是!”王朴直接点头,并且从卫士的背上下来,走到刘承祐身边,认真地说道:“陛下,唐季乱世之根源,藩镇权重,朝廷难制,干弱枝强,三代以来,虽然有所改善,陛下即位以来,更是不断加强中枢权威,但天下州镇,数目仍巨。
陛下如欲改弦更张,革除旧弊,淮南之地新下,正可用以新制!”
王朴的意思,刘承祐听出来了,就是让他将淮南,当作一个试行地,彻彻底底地进行军政之分离。
轻轻一笑,刘承祐说道:“朕确有意改制,将淮南分为淮东、淮西两道,设布政使司,掌一道之政;设按察使司,掌一道刑名按劾之事;另置都指挥司,掌一道军事,管辖诸州防御、团练、乡兵,辅以禁军戍之。”
刘承祐虽只简单地提了下,但已然让王朴两眼发亮。
顿了下,刘承祐继续道:“具体细节,犹待还京后,众臣参议,定制。但淮南这边,落实履制之臣,朕已考虑好了。就以卿为淮东道布政使,统管政事,治扬州。北归之后,善后事宜,就尽数落于王卿身上了!”
闻言,王朴没有多话,只是一副舍我其谁的郑重表情,拱手道:“臣奉命!”
畅谈之间,探路警戒的卫士,如履平地般奔回,朝李继勋禀报着什么。刘承祐察觉到了,当即问道:“出了何事?”
李继勋立刻过来禀道:“陛下,前方出了点状况!有一支军队,据险设卡拦道,起了些冲突,应当是清流关的士卒!”
“哦?”刘承祐与王朴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未曾想,这野径僻道之间,也有守备!”
“清流关守将是何人?能屡及此道,可谓尽职也!”王朴说道。
清流关,北关城楼下,安守忠带着麾下,恭立于关前,未几,奉宸营卫冒头,众心捧月间,是刘承祐等人。
望见一身黑袍,头顶幞头,腰缠玉带的威仪青年,安守忠赶忙迎了上来,拜道:“末将安守忠,恭迎陛下!”
“免了!”刘承祐一摆手,扫了安守忠两眼,说道:“你这清流关守备,做得不错啊!”
“陛下不是在县城吗?怎么绕到北关来了?末将初得消息,实在诧异!”安守忠恭声问道。
“不过偶得闲暇,兴致所来,登山越野,以探小径罢了!”在安守忠的引导下,刘承祐慢悠悠地朝关内走去,说道:“未曾想,差点为你在山中布置的官兵所虏!”
听此言,安守忠吓了一跳,赶忙道:“麾下冲撞御驾,当死,请陛下治罪!”
“非但无罪,还当赏赐!”见其领会错了意思,刘承祐摆摆手笑道:“就为他们的尽忠职守。而今淮南已下,伪唐臣服,清流关已处后方,你犹能守备周全,未尝掉以轻心,难得!朕很高兴!”
“谢陛下,末将等只是尽职事罢了!”安守忠说道。
“走!带朕看看这清流关防备!”刘承祐道。
“陛下请!”
......
在北汉有序接收江北,并从容撤军的过程中,金陵这边的纷扰与喧嚣,非但未有抑止,反而甚嚣尘上,日益剧烈。
朝野内外,无不对汉唐媾合之约,表示愤慨与不满,议论纷纷,大加抨击。与以往不同的是,妄谈国政,官府此番却没有管控与制止。
韩府,韩熙载这回是真病了,心病。自媾和定议之后,他已然在府中待了十几日,足不出户,耳不闻府外事,从君命,尽心安养。
府堂之间,有丝竹之声,两名姬妾,妆扮华丽,翩翩起舞,韩熙载侧卧于榻,拾勺舀酒而饮,面带醺意,双目迷离,手指还点在膝盖上,似乎伴着舞曲节奏,一副浪荡之状。
未几,一名身着紫服的中年官员,在府中仆人的引领下,上得堂来。见堂间景,中年寡淡的面像间,流露出一抹不豫,径至韩熙载身前,轻咳了一声;“韩公!”
韩熙载瞥了他一眼,顿时笑道:“是鼎臣啊!来,坐,你我共饮一觥!”
来人名叫徐弦,官居御史中丞,是少有同韩熙载这些北来官员友善的江南士人。十岁便作文,素有才名,与韩熙载齐名,人称“韩徐”,与其弟徐锴并称“江东二徐”。
见韩熙载那一脸醉态,徐弦直接将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了:“国家不幸,割地称臣,败师丧权,朝野上下,有贤之士,无不愤慨,公为大唐臣僚,不思报国,反于府中,意志消沉,饮酒寻欢......”
说着,徐弦当即欲转身而去,见状,韩熙载酒当即便醒了,唤住他的同时,也命人撤去歌舞。
亲自引导其落座,韩熙载苦笑道:“国家苦难,我岂能不知,为人臣者,又岂不痛彻心扉?然而,事已至此,呜呼又有何用?而况,我还待病家中,何日能出府,都还得等待宫中招旨!”
听韩熙载之言,徐弦也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思及这段时间的国事纷扰,韩熙载等臣的力主陈辞,也有种无力感。
“而今朝中,是什么情况?”韩熙载问道。
闻言,打起些精神,徐弦语气苦涩地说:“江北已彻底拱手让出,划江而治,江防军队,已陆续撤到南岸。眼下,朝廷正忙着筹集岁贡,征调人口,与汉军交换俘虏......”536文学
“我朝死伤之将校士卒,都尚未来得及抚恤,却要筹措钱货,以偿岁贡,呵呵......”韩熙载的语气中,难免忧伤。
比较“同情达理”的是,以战事方休,国帑空虚,汉帝那边同意,今岁之贡,可先付一半。在江北汉军,还未大规模北撤之前,是当下南唐朝廷,最主要的事。
徐弦则道:“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方才求得罢战,而今所求者,便是不出差错。”
“听闻外边,非议颇多?”韩熙载说。
徐弦点头:“金陵朝野,上至公卿,下至庶民,无不以此为耻。朝中过半的官员,正在联合,冒死直谏,向陛下请命,诛杀李德明那卖国巨奸!”
“和议未定之时,为何不死谏?”韩熙载却是颇为不屑:“到如今这个境地,却请杀区区一李德明,不是让陛下为难吗?”
“哎!”徐弦则说了句实话:“签下此等败国之约,犯了众怒,民怨沸腾,总需一个宣泄的目标。”
“当此之时,稳定人心,才是首要之事。安民抚军,还国家以宁定,复百姓以耕作!争端此事,只是废朝政,乱人心之举罢了!”韩熙载说,头脑看起来,仍旧清醒着。
听其言,徐弦当即道:“韩公此言,识大体,顾全局,当进言陛下,使其降诏,消弭乱象啊!”
韩熙载一摊手:“韩某正有过于陛下,足不能出户啊!”
似乎明白了韩熙载的意思,徐弦告退而去。待其退,韩熙载坐于案后,沉思几许,默然一叹,吩咐着,继续起歌舞......
金陵宫城之内,澄心堂。这段时间,李璟一直安养于此,不理朝政,几乎不见任何人。他是真病了,也是心病,思及这段时间以来的丧国辱权,摇尾乞怜,胸中郁结,心头感伤,难以言说。
“陛下,冯相公渡江归来了,请求觐见!”内侍通禀。
李璟强打起精神,让宣。冯延巳小步入内,一身风尘仆仆,不待其见礼,李璟急问道:“江北形势如何?北汉可曾撤军?”
这段时间,冯延巳基本逗留于江北,与一些唐臣,协调江北州县城镇交接之事。闻问,冯延巳当即开口,以安其心:“回陛下,汉军已然北撤过半,其所征民夫,大部也已北返!”
“还有一半汉军?”李璟说。
冯延巳道:“臣南归之时,汉帝已巡至扬州,听闻,也做好了还都的准备,只待江南岁贡北输......”
“给他,给这干强盗!”李璟有些激动,又有些畏惧,最后叹了口气。
卧榻缓了缓,李璟看着冯延巳,说道:“冯卿,这些时日,朝中臣僚,屡次向朕请命,说李德明罪恶滔天,背君叛国,让朕杀了他!你如何,看待此事?”
闻此言,冯延巳眉头稍微皱了下,注意了下李璟的神色。分明注意到,李璟语气虽则犹疑,面色沉凝,但目光闪烁,分明有些愤恨之态。
稍微斟酌了下,冯延巳小心道:“臣归金陵,亦有所闻,时下朝野之间,可谓群情激涌,民愤滔天,上下无有不痛恨李德明者。陛下不如杀之,以平众怒,使国家朝政,重回正轨!”
听完冯延巳的建议,李璟慢慢地躺下,一时没有作话,似乎仍在考虑。恰此时,有内臣来禀,说燕王李弘冀带人,将李德明抓起来了。
这段时间,李德明在金陵,可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官署不敢去,宾客不敢迎,就躲在家中。
听此讯,李璟似乎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吩咐着:“传诏,将李德明斩首弃市,由燕王监斩!”
事实上,和议达成之后,李璟这心头,若没有悔意,那是不可能的。自觉羞辱,思及前后李德明的表现,也不由得生恨,觉得自己是受此人蛊惑,才这般屈辱收场,早有杀心。
“陛下英明!”冯延巳说道。
“朕若英明,何以致国家,衰败至此?”李璟自嘲。
扬州,江都行宫。
旧时宫室,随着御驾东至,已成为了大汉天子的行宫。宫殿内,刘承祐伏于案上,手执一笔,在上边勾划着,留守驻军之安排,基本落于笔尖。指点江山,勾勒天下,莫过于此。
“李德明死了?”听得李少游的禀报,刘承祐略感诧异。
“正是!”李少游禀道:“就在昨日,李璟下诏,将李德明一家,尽数斩首弃市!陛下,唐廷此举,显然对于此次和议,心存异样,不可不防!”
刘承祐想了想,则摆手道:“不必过于紧张,金陵此番,也算大败亏输,激进耻辱,若不让彼辈发泄一番心胸之中的怒气与怨言,如何了罢,接受现实?”
“只可惜啊!那李德明虽少臣节,但和议前后,为我朝奔走,也算尽心尽力。不论其德,仅数其功,不算小,朕也得承他一份情!”刘承祐叹道:“原料想,北撤之后,留其于金陵,也算一颗不错的棋子!如今看来,却是朕未考虑周全了!”
“那李德明,生不能尽臣节,死却能引陛下之惜叹,纵下得九泉,也是其福气了!”李少游说道。
刘承祐问:“一家人皆斩?”
“除一孺孙,因年纪过幼,发为官奴,其余丁口二十余人,皆斩!”李德明回答道。
轻轻地抒了口气,刘承祐抬指吩咐道:“派人,将他孺子接到东京,朕要赐其爵位、府邸,也算酬其功,为其保留一点香火吧!”
“是!”李少游当即应道:“陛下仁慈!”
对于武德司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江南那边,还有什么动静?”刘承祐问。
李少游禀道:“时下,江南那边,正在积极筹措第一批岁贡财货,据报,我朝大军逗留于淮南,仍使其君臣不安。另,李璟遭此大变,意气消沉,又兼染病在身。唐宫中传出消息,李璟有退位之心!”
“哦?”刘承祐来了兴趣,直起了身:“退位!李璟所立嗣,可是其弟李景遂啊!”
见天子脸上异样,李少游当即禀道:“确是!李景遂为嗣,然此人性情庸懦恬淡,更甚于其兄,没有野心,早有隐退之心。而李璟长子李弘冀,个性乖张刚烈,好武用刚,此番又于常州击败吴越,立下战功,沿江攻防,此人为唐军副帅,也颇露手段,名望大涨。
原本,这当是一场夺嫡之争,可趁机再乱其政。只可惜,以当下唐廷之形势,李璟真欲退位,李景遂绝无机会。”
“若是让那李弘冀上了位,这么个激进刚烈之主,于我朝,可不是好事!”刘承祐嘴里念叨道。
“另外!”李少游又禀道:“李璟似乎还有迁都之意!”
“呵!朕看这李璟,已成惊弓之鸟啊!”刘承祐笑了,说道:“朕要是继续逗留于淮南,不知道此人,还会生出多少念头!”
“金陵朝堂情况,无论继嗣、军政、党争,事无轻重巨细,武德司得给朕盯紧了!”刘承祐严肃地说道。
见状,李少游赶忙道:“遵命!”
“陛下,合肥那边传来消息!”李少游退下后,张德钧又前来禀报:“那唐使孙晟死了!”
“嗯?”还在考虑着淮南善后处置的刘承祐又不禁诧异,问道:“怎么回事?”
张德钧答道:“回陛下,据说,是那孙晟得知两国和约之后,大感悲愤,绝食而死。”
“哼!”轻哼了一声,刘承祐起身踱起了步子,摇头道:“看吧,江淮岂无良臣,有这等臣子,那李璟竟至这等境遇,一败涂地!”
“唐主昏昧,陛下睿智,仅冲此点,伪唐就必定不是大汉的对手!”张德钧轻笑道。
“传朕谕,让合肥遣人,将孙晟尸身收殓了。此人是北人吧,开关防,送还其故乡安葬,也不失叶落归根!”刘承祐叹了口气,吩咐着。
“是!”
“对了!”刘承祐转念一想,又道:“那钟谟没有什么状况吧!让人,将其给朕看护好了,朕还要接见此人。还有合肥行营,可率先开拔北归,至淮河,与銮驾汇合!”
......
江都城垣上,放眼所望,一片风和日丽,春光灿烂,城中一派安宁祥和,秩序井然,扬州百姓,似乎已然从兵祸中恢复过来了。至少市面上,仍有繁荣景象。
“烟花三月下扬州,而今虽只二月,扬州之盛,已可窥其貌!”特地招呼着赵匡胤,侍驾而游江都,刘承祐感慨道。
赵匡胤落后一个身位,随驾在旁,说道:“回陛下,扬州之地,物阜民丰,其富庶本就名传天下,有‘扬一益二’之说,只需稳固秩序,抚定人心,自可复其繁荣!”
“兵争所下之城,能这般快速恢复,却不似你口中所言那般容易啊!”刘承祐则说道,嘴角俨然带着笑意:“元朗啊,此番南征,你屡番建功,给朕诸多惊喜,涡口大捷,寒夜夜袭楚州,百里援应山阳,南下突袭高邮。一桩桩,一件件,南征将帅中,如论军功,少有能与你赵匡胤相比者。但是,你知道朕最喜者,是什么吗?”
不待赵匡胤搭话,刘承祐又拍着江都后实的女墙道:“就是脚下这座城池,全城而下,保城安宁!战争的破坏力,朕从来清楚,能使扬州完好交与朕与朝廷,已远超朕之期望。
朕听闻,扬州初下之时,城中生乱,差点酿成兵灾。正是你反应及时,处置妥当,方才消其祸。以扬州之富,妇女无所幸,财货无所取......”
当刘承祐说道这里的时候,赵匡胤脸色微变,拱手道:“臣万不敢当,只是听从陛下之诏令行事!”
刘承祐微讶,旋即想到了什么,貌似有些用错典了,摆手道:“听说扬州城中囚犯上千,含冤者甚多,你数日即甄别清楚,释其良善,刑其奸恶,使民心大悦?”
“末将查点刑狱之时,悉其情况,发现囚犯之中,冤屈者有,然更多唐律严苛所致,故依汉律,重定其罪!”赵匡胤说道。
点了点头,刘承祐突然道:“看来,仅使你赵元朗统军作战,仍是屈才啊!翌日,出将入相,亦未可知啊!”
天子这话,既有勉励,又有期许,赵匡胤微喜,但还是恭敬地表示谦逊。
“銮驾还京,你随驾侍奉,为御营部署,拱卫御帐!另,宿州团练中,拣其军功及精壮者,充入东京禁军!”刘承祐吩咐着,算是给赵匡胤及宿州兵恩典了。
“是!”
从刘承祐话里便可知,赵匡胤并不在留驻淮南的军将之列。
刘承祐与赵匡胤之间的对话,有幸在随驾之列的党进,跟在后边,是听得真真的。到此时,终于有些明白,当初赵匡胤为何要严令抢掠了。否则,今日天子,断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乾祐五年,二月二十,汉帝銮驾自扬州起行,北还东京,正式班师还朝。
淮南之地,以王朴为淮东道布政使,秉扬、泰、滁、和、濠、泗、楚七州之政,升扬州为江都府,以其权江都府事。又以原沂州团练陈思让,为淮东道都指挥使,领军驻守。
淮西道六州,寿、庐、舒、黄、光、蕲,则从许州调前宰相窦贞固南下为布政使,又以前颍州团练司超为淮西到都指挥使。
至于海州在淮北,不在其列。留守军队,自奉国、小底、护圣三军中,各抽调部卒,合计万人,分驻要地,另以收编的唐军为辅。
战时暂置的怀德军,直接被刘承祐给撤了,将士分别划入两道都指挥司属下。其中将校,淮南籍者,自可放心,江南将兵,在其家小被送到北边后,也都安心不少。
汉军北撤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便飘过大江,传至金陵,唐主李璟闻讯之初,自病榻上惊坐而起,不过这回是惊喜。向报告的信使一连确认了几遍,当得知汉帝銮驾并东京禁军,押送着战获及贡偿,浩浩荡荡,沿运河北上,李璟是彻底松了口气。
立刻降诏,让南唐朝廷,将最后一批茗茶、粮食装船,运往江北。然后,李璟发现自己病症似乎减轻了,也不提迁都,也不提退位了。
其后,解了韩熙载的禁,升其为文理院大学士、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又将败军之将陈觉,单独拎出来,批判问罪,斩首于宫门。又将枢密副使李征古、谏议大夫魏岑,一并贬斥,最重要的,是楚国公宋齐丘,被罢了所有职,押往九华山“休养”
北汉南征,结果南唐大败亏输,痛失半壁江山,屈辱求和,这样的结果,对于李璟还是有极大的触动的。李璟这番动作,是痛定思痛后的决定,不想再使南北党争,将朝廷闹得乌烟瘴气,以致败国。
陈觉处死,李征古、魏岑遭贬,宋齐丘移居,可以说南唐朝廷盛极一时的“宋党”彻底倒了。而李璟也有意地,想要重用江北士人,提拔良臣贤将,除了韩熙载之外,刘仁赡、林仁肇等寥寥几名将才,也俱有赏拔。
不过,曾经作为宋党中的中坚力量,甚至可以独树一帜的人物,冯延巳,却在此次政治风波中保全了下来。官职无所削减,爵禄反增,并且其弟冯延鲁,被李璟升为金陵府尹。
作为一个君主,搞平衡,是一个基本技能。从李璟的调整动作就可看出,他是真幡然悔悟,欲重振国力。但,事到如今,不亦晚乎?
更重要的,党争之祸虽然暂时消除,但储位之争,又再度爆发了。那燕王李弘冀,在此次国变之中,野心可彻底膨胀起来了。
......
在南唐朝堂之间,发生巨变的同时,刘承祐銮驾已然北渡入淮,转到向西。随驾的,只有铁骑、龙栖、小底三军。
这一路走来,也是在视察州县情况。战争结束不久,虽不至于满目疮痍,但城镇村墅之间,也是萧索一片。运河之上,除了公船军舟之外,更上行船。
但是,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是,人心虽然不稳,秩序正在慢慢恢复。虽然换了统治者,在这春耕时节,乡野黎庶们,已然在插秧稼苗了,不管天塌不塌得下来,饭总归要吃的。
泗州,盱眙。
整个淮南都被唐廷献给北汉了,但盱眙城仍旧坚守着,城头之上,高高竖起的,仍是唐旗。城外,汉军仅立一寨,盯防着这座被郭廷渭“窃据”的城池。
郭廷渭有其将才,但在郭荣复还,调动兵马,凭着更多军力,更精锐的士卒,更多的资源,也被牢牢地封锁在城中。
原本,泗州水师是郭廷渭手中一张大牌,但在向训奉命,率领靖江军主力东来支援后,很快便失了效用。水陆夹击,将盱眙水寨顺利攻破。
郭廷渭也是个十分有胆略,行事果断的人,察觉到势危,直接将水卒全部撤入城中,并将水寨及战船了焚毁,以阻汉军。
其后,便加固城防,做足了一副困守孤城,死守盱眙的姿态。并且,郭廷渭及时地,将城中两万余百姓口粮物资搜刮殆尽,留其精壮,其后将剩下的人尽数赶出城池,将盱眙彻底打造成一座军事堡垒。
对于郭廷渭的做法,就是郭荣,也不禁感慨,对其多了不少欣赏之意。他下令,将那些被驱赶出城的盱眙士民,送往北边的临淮暂作安置。
就这般,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郭荣与郭廷渭,两个郭姓人之间的攻防博弈,围绕着盱眙城展开。连上强攻,也算是手段齐出,不过都被郭廷渭牢牢地守住了。
但是,大势难逆,郭廷渭一个人的坚持,在两国议和,唐廷臣服的消息北传之后,也都没了意义。盱眙城中人心涣散,军心动荡,可算是一支遗弃之军,若不是是郭廷渭颇具威望,早就溃亡了。
盱眙城头,郭廷渭面无表情,照常巡察于防备,能够明显感觉到士气之衰弱,遥望城外,汉军营垒仍旧是那般严整。
“使君!”
“使君!”
所遇之会下军校,都向郭廷渭行着礼。终于,还是有一名军官,向郭廷渭问道:“使君,朝廷都与汉军求和休战了,我等何必苦苦坚守?若是激怒了汉军,城池堕毁,将士们也要陪葬啊!”
若是早些时候,有麾下这般向郭廷渭进言,他必会以动摇军心,将之处死。但如今,却已没有必要了。
城外的汉军,已有好些时日没有异动了,郭廷渭干脆招呼着附近的军士,绕着自己坐成一圈,说道:“你们都是这等想法?”
另外一名指挥使,直接道:“使君,北汉南征以来,我们尽心抵抗,奋力厮杀,濠、泗儿郎,死伤颇多。坚守城池,宁死不降,对朝廷,也算尽其忠诚了。而今,两国都和议了,何必再苦苦支撑。而今之计,除却投降,别无出路啊!”
见状,郭廷渭苦笑了一阵,说道:“尔等所率,我又如何不知?只是......”
面色间闪过一抹犹豫,郭廷渭说道:“罢了,事到如今,我又岂会带领将士们蹈死地。城外汉军,许久未曾攻城,尔等可知为何?那郭荣也在等我们卸甲投诚了!”
“那使君?”麾下急问。
“你们说,投降北汉一淮东经略使好,还是直接向北汉天子投降好?”郭廷渭只是淡淡道。
此言落,若有所得。
而在城外汉营,汉军的将校们,也多有不解。似武行德,一直想着戴罪立功,结果却只在盱眙汉营中混了一个月。急匆匆地,奔至帅帐,寻到郭荣,却见到他正与向训那儿悠哉游哉地,品茗弈棋。
“郭使君与向都将好雅兴!”武行德说道。
“武公请坐!”郭荣说道:“来人,上茶!”
“使君!”武行德显然没那个兴致,直接亮明来意:“而今淮南诸州,尽成汉土,唯有此城,为这些唐军余孽占据,传出去,有伤我军威名啊。
盱眙城中,已是人心涣散,只要再攻他一攻,定能破城。龙舟已入淮,陛下将至,届时如何向陛下交代?”
“武公莫急!”郭荣态度平和,说道:“待陛下驾临,盱眙也就破了。大局如此,能全城而下,轻取城池,自是最好,何必再耗费我军士卒性命,作那意气之争。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武行德有些发愣,看着郭荣:“郭使君何以如此笃定?”
郭荣没有解释,同向训相视一笑,朝武行德说道:“武公若实在难耐,可去准备迎驾事宜!”
见状,武行德没有多少犹豫,当即就应下了。此公而今所想的,就是尽量在天子那边留个好印象,以消此前败绩之过。殊不知,刘承祐那边,并无苛责他的意思。
至于郭荣这边,如此淡定,却是前番收到了郭廷渭的一封信。信上说,非他不愿降,只是其家小尽在江南,恐降于江北,家人受害于江南。
同此前唐将徐象等人,差不多的考虑。对此,郭荣报与刘承祐,答复只有一句话:已悉,待驾解决。
而盱眙这边,二郭之间,似乎也保持着一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