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与韩通二者之间,刘承祐终究有所区别对待。韩通贬至襄阳,则还有复起的机会,异日平定荆湖,用得着襄州兵。而王峻贬至商州,则不然,仕途基本到此为止。
若今后,王峻能反思己过,收敛戾气,修身养性,那么还可安养终老,如若不思悔改,乃至变本加厉,只怕不得善终。
在不通根理,只知浮表的人眼中,堂堂侍卫司统帅,只是以为冒犯了皇帝,违背朝制,便被贬斥,连降数级。这对皇帝威严的维护,还是有些效果的。
当然,王峻之贬,原因又岂仅在中秋夜宴,崇政殿上的冲突,终究只是个引子。对王峻,刘承祐早有不满,最早能追溯到乾祐元年鸡峰山大捷,王峻任凤翔节度使,在任上便不可一世,骄矜难制。
本着用才之心,将之调至中枢,委以重任,但其脾性不改,与朝臣的冲突、争端,或在刘承祐预料之中,期许之内,但贪渎而敛权,跋扈而屡越制,则使刘承祐更生不乐。
攻取淮南,以之为统帅,只稍松缰绳,便如一头野马,肆意骄狂。稍作打压后,有所收敛,回朝之后,刘承祐不念其过,仍以其功将王峻升至侍帅的位置,这可是大汉禁军的最高军职。
可即便如此,王峻仍不满足,自觉赏不配功,屡吐怨言。自禁军中提拔自己亲旧,虽然有许多军职为兵部所驳,又司衙中,打压、排挤其他将帅。
如此,也就罢了,今岁制举,王峻竟然找到知贡举和凝,向他推荐了一批“贤才俊杰”。和凝不敢当面得罪王峻,应承之后,立刻上禀皇帝,结果如何,可想而知,王峻所举者,一概未取。
而王峻在崇元殿大放厥词,蔑视文臣,也有其中的原因。并且,最令刘承祐所愤怒的,也正是他那一句“天子重用文臣,轻视武将”,简直犯逆鳞,触到刘承祐敏感处。
说得严重点,这不只是妄议欺君,简直是可以用“祸乱军心,图谋不轨”来形容。多年积累的愤怒与不满,一朝爆发出来,刘承祐没有直接下令将王峻处死,已算是克制了。
当然,未尝没有保韩通的动机,因为就殿上情形来看,动了手的韩通,情节性质更加恶劣。
在刘承祐贬斥决定做下之后,宣慰司这边,便深明圣意地就王峻的跋扈、犯上行为,进行批判宣扬,赵上交与陶谷各著一文,发往军、政、民间,着重渲染王峻罪孽之深,而彰天子宽仁之大。
“官家,王峻已然动身,前往商州上任!”向刘承祐汇报的,是张德钧。
“他有没说什么?”刘承祐问。
“王峻登车之前,与送行者言,‘飞鸟未尽,良弓已藏;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小心地瞄了皇帝一眼,张德钧应道。
“倒也像是他说出的话!”翻动册章的手稍微顿了下,刘承祐淡淡一笑。
张德钧有些不满地说道:“这王峻素来居功自傲,此番获罪遭贬,不思己过,以求更改,反而怨艾激增......”
“送王峻的都有谁?”刘承祐打断张德钧,问道。
张德钧也自觉话说多了,赶忙住口,答道:“兵部主事申师厚以及几名王峻的旧部僚属!”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刘承祐说道。
“是!”
从始至终,刘承祐始终批阅着奏章,连头都没抬一下。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汴河两岸,是密集的黄柳,河畔一所篷寮内,韩通坐在木扎上,苦饮闷酒。前来送他的人并不多,都被韩通打发掉了。
对于此番遭贬,王峻是不满,那韩通则是委屈了,但是没得法,毕竟犯了错,只后悔脑子不清醒,没分清场合。
“你不在兵部当差,来此作甚?不是说了,不用送我!”韩通看着策马而来的儿子韩徽。
韩徽是韩通独子,素受其父疼爱,二十多岁的青年,长相虽然普通,但气度上佳。入寮,躬身一礼:“父远行,为人子者岂有不送者!”
“再者,儿此来,是奉陛下之命,来给父亲送行!”韩徽说道,掂了掂手中的一小坛酒:“这是陛下赐的御酒!”
闻言,韩通两眼之中,闪过一道神采,有些激动,朝着皇城方向拜了拜:“看来陛下,还是念着我的!”
“快,拆封,给为父满上!”韩通将自己杯中酒倒掉,对其子道。
韩徽显得分外从容,有条不紊,给韩通倒酒,又给自己满上,举杯道:“父亲此去襄州,万勿珍重,儿在东京,当日夜祈祷,身体康泰!”
对饮一杯,继续满上,韩通打量着爱子,对其沉着大方,是越看越满意,说:“你好好在兵部做事,魏仁溥是宰相,才干为满朝所称道,又深受陛下信任,能在他身边做事历练,是难得的机会!”
“至于我,你不用担心。翻了错,贬则贬矣,襄州是个好地方,邢国公也是个好上司,我的日子,当比王峻那厮,好过许多!”韩通哈哈笑道。
借酒消愁愁更愁,但皇帝的御酒,似乎真有消除苦闷的效果,韩通此时却是一脸的爽朗。
“陛下可有话,托你带给我?”又闷了一杯酒,韩通有点期待地问。
韩徽摇了摇头,应道:“只有内侍省宫侍,带陛下口谕及御酒一坛,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闻答,韩通不禁有些失望。
韩徽见状,却轻笑着说道:“不过,陛下虽未直言,但所说之话,已尽在酒中!”
眉头一凝,韩通当即道:“有话直说,不要学那些腐儒,藏着掖着,故作高深!”
面对父亲的教训,韩徽有些无奈,拱手侃侃道来:“父亲乃陛下旧将,从龙之臣,也知晓父亲脾性,此番虽然犯下大错,但陛下仍有回护之意。在儿看来,陛下此番将你贬至襄州,其一自是为了问罪伐过,正朝仪典制,以警文武,绝后来者;其二,是为了让父亲在襄州,反省改善;其三,将来朝廷必取荆湖,父亲在襄州,朝廷岂不用的道理,届时只要奋战立功,自有还京之日。”
听爱子这么一说,韩通那环眼越发见亮,愁容彻底消散,思量几许,顿时觉得大有道理。扫向韩徽,韩通不由说道:“我儿如此聪慧机敏,为何没考个状元?”
“状元又岂是那般容易的?”韩徽显得很豁然,说道:“看那河内卢郎,礼部、翰林诸学士,皆称道之,但夺魁者仍是董郎。儿不善诗赋,只有些小聪明,能中进士,或许都是仰仗父亲的恩泽!”
“无妨!会办事就好!”韩通似乎更看得开,说:“左右,陛下看中的,也是实干之才。只会吟诗作赋,不会治政、驭民、典军,要来何用!”
“父亲说得是!”韩徽淡淡地附和着。
“来,陪我喝完这坛酒,我就上路了!”
“父亲,请!”韩徽继续给韩通倒酒。
未己,韩通面带醺意地,登上车驾,回首望了望开封城,再度冲韩徽叮嘱了一番,扭身钻入车厢内。
韩通此去襄州,马车三辆,载着小妾与细软,部曲五名,僮仆数人,施施而南行。
在道左,韩徽躬身长拜,待其走远,方才直身,上马还城,始终从容。
韩通之子,有智略,人称“橐驼儿”。
“陛下,金州有消息了!”宰臣李涛亲自向皇帝呈报堂文,并上禀一道消息。
观其表情,意态轻松,但刘承祐还是发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李涛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答道:“好消息!那弑兄夺权,妄图自守的冯继业,已然成擒,拘押监狱!”
前番,以金州变故,宰臣们商讨处置之议。最终决定,派出吏部主事陈观为使,前往金州,以封赏之名,行黜置之事。并以禁军将领张永德带人,以为天使护卫,未免引起警惕,只是带了五十名殿前铁骑。
“说说详细情况!”刘承祐轻轻地靠在御座上,说道。
李涛禀来:“据陈观报,使至西城县宣诏,冯继业大喜设宴,为面惊之,陈观与张永德虚以委蛇,引而不发。冯继业为冯晖幼子,名不正,言不顺,再加其性阴毒,杀其长兄,更失人心。金州文武将吏多不服之。陈观暗中观察联络,在冯晖次子冯继朗及将吏的支持下,将冯继业拿下,控制衙府,以朝廷制命,数其罪恶,抚定人心!”
“还真让他们办成了,这个陈观,确有几分干才,所托是人,李卿荐才有功啊!”刘承祐瞥了李涛一眼。
李涛含笑道:“为国举才,乃是臣的本分,所幸不负使命!”
略作停顿,李涛继续道:“陛下,陈观请示,冯继业既擒,善后当如何处置?另外,冯晖次子冯继朗,似乎有请继父职的意愿!拿下冯继业后,暗中与金州将吏联络,是故陈观与张永德已采取行动,将冯继朗与冯氏诸子,悉数拘押,看守于衙中!”
闻言,刘承祐不由乐了,笑声之中带着浓浓讥诮。以一种不解加感慨的语气,说道:“这些冯家人,倒是有趣,真不知天真,还是愚昧,这是视我大汉州县、朝廷职官为私产?”
听天子这么说,李涛也附和着说:“利字当头,权欲熏心,岂识天数?冯晖膝下共七子,此前皆在金州军政之间任职。冯继业篡权之后,将诸兄悉数罢免,陈观二人,能够迅速掌控局势,以免冯氏诸子趁机生乱,倒也有冯继业罢黜诸兄之功!”
“传诏,改金州为安康府,治西城,就以陈观知安康府,署理民政,效河东事,依朝廷前诏改制。金州之军,让张永德暂领,就地整训裁汰,一应待遇,亦依河东事!”想了想,刘承祐直接吩咐着。
“是!”李涛应下,再问:“不知冯家诸子,当如何处置?那些人,若留在金州,恐为祸患!”
“冯继业,让陈观派人,押赴东京,着有司鞠问治罪!”刘承祐不假思索,吩咐下去,少作考虑,又道:“不管如何,冯晖镇守朔方多年,外御戎狄,内治生民,于我中国有大功,确数一世英雄。
其诸子虽有不肖者,但对其后人,朕还是愿意给其后人多些宽待。将冯氏诸子,尽数迁移洛阳定居,冯氏家财,任其带走,金州不得侵占一分一厘!”
“陛下宽仁!”李涛当即夸赞一句。
刘承祐此令,可不算什么恩典。洛阳,可不是那么容易定居的,冯氏或许积累了不少家财,但冯氏七子,一死一囚,剩下五个人,说不准又会上演一出争夺家产的好戏,并且可能性很大。
讲真,冯氏给刘承祐的感官很差,他还从来没有对哪家哪户产生有如此厌恶之情。即便是当初据河中造他反的李守贞父子,给刘承祐的印象都没这么恶劣。
......
深秋之际,刘承祐难得出宫,巡视东京城垣,开封府尹慕容彦超随驾。
“皇叔,你当堂开封不到一年,却是政绩斐然啊,东京,是越发繁荣了!”悠然踱步,刘承祐冲慕容彦超说道。
慕容彦超身为高祖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兄弟,也是皇室近亲,早些年的时候,还会倚老卖老。但这些年下来,对于刘承祐这个天子,他却是完全不敢以子侄视之了。
甚至于,慕容彦超对刘承祐,心存畏惧,从乾祐二年,皇叔刘信那事开始。想想那老兄弟,而今一家子还守着睿陵,而今都将满四年了,那等日子,想想就知何等凄凉。
是故,前番爱子被贬,慕容彦超虽然心疼,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此时闻皇帝的夸奖,应道:“臣哪里懂治政,皆有开封府僚吏辅助。我所为者,不过确立规矩,遵从朝廷律制!”
“皇叔此言,却是大智若愚啊!”刘承祐微微一笑。
“对了,皇叔心中可还在生气,朕把慕容承德发配到军前?”刘承祐停下脚步,突然问道。
闻问,慕容彦超面色微变,连连摇头:“臣岂敢!承德平日就爱舞弄刀枪棍棒,让他去军中历练,也算随他意!”
“西南来的军报,可提到他了!”刘承祐说。
见状,慕容彦超黑脸微凝,有些紧张道:“莫非是他,又闯祸了?”
刘承祐摇摇头,带着点笑容:“非但没有闯祸,反而成长不少。在向训身边为军校,鞍前马后,颇任劳怨,历练个几年,再打几个仗,大汉宗戚之中,或许又能添一可用将才!”
听皇帝这么一说,慕容彦超松了口气,眉头舒展,跟着笑了起来。
环视一圈,指着开封城垣上的斑驳,刘承祐说:“东京历朱梁、石晋及至大汉,皆为建都于此,雄立中原数十年。中原大城,汴河明珠,而今看来,却仍显古旧了!”
闻言,慕容彦超立刻拱手道:“陛下,臣署理开封以来,一直觉得开封狭小、古旧,虽屡加修缮,却如缝补,难尽去其腐朽,实难副大汉京师首府之名。城厢、衙署、街市交错,布局混乱,建筑古旧,诸多道路狭窄,竟不能通御驾。而这些年,城中士民愈多,已然突破四十万口,更显拥挤,往后只会愈多,恐难承载......”
“听皇叔之意,是欲重修东京了?”刘承祐偏头看向慕容彦超。
慕容彦超趁机进言道:“臣正是此意!近来,臣与下属商议,觉东京内外城,皆需大扩,宫城、皇城需要重修,诸司衙属、机构、兵营、街市,皆需重构,方不负首善之区。”
见慕容彦超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刘承祐明显有些动心,却不禁摇头道:“如皇叔之言,重建扩张,这般大工,所费钱粮民力,以朝廷如今的财政,只怕难以支撑!”
闻言,慕容彦超当即道:“臣有考虑过,重建东京,非一日之功,可逐步进行,陆续拨款。而今秋收告终,正是民力充足的时候,自可征召役夫,行扩城之事!”
刘承祐不由上下打量了慕容彦超几眼,这个皇叔似乎是越来越精明了,想了想,刘承祐问:“皇叔,三司调拨钱十万缗、粮五万石,开封府各项税收皆留用,皇叔可能修开封?”
皇帝目光炯炯,盯着慕容彦超,看得他心头嘀咕,表情微苦地说道:“陛下,不会想仅以这点钱粮,扩建开封吧......”
“自然不是!”刘承祐摆摆手:“如皇叔之言,仅作大工之启动罢了!淮南报,今岁唐廷最后一批钱粮,也将来京,届时也全部交由皇叔调配!后续缺额,逐步补项!”
这么一解释,慕容彦超琢磨了会儿,拱手道:“如此,臣可尝试为之!”
“甚好!”刘承祐一笑。
“陛下如虑修城钱粮,臣有一策!”慕容彦超道。
“讲!”刘承祐看着道。
慕容彦超黑脸上露出一抹“机灵”,说道:“陛下欲扩建城池,也是未东京士民百姓谋福,可向城中户民,收取‘缮城税’,另,东京商旅兴盛,全国各地,往来东京之巨商大富,不可胜数,可令其捐献钱粮......”
真是个好建议,刘承祐这下知道了,这个皇叔,实则还是一如既往,敛财手段“丰富”。刘承祐可以确信,若依其言而行,东京只怕又要怨声载道了。
是故,刘承祐很干脆地说道:“‘缮城税’就不用考虑了,朕不愿扰民,不过你口中那些巨商大富,或可想些法子,让他们东京的扩建,出一份力!”
“是!”慕容彦超应道,虽然建议被刘承祐否了一半。
“另外,关于东京扩建,皇叔回去,会同工部,先理一份扩建章程出来......”刘承祐又抬手吩咐道:“扩建大工,朕就全权委以皇叔了!”
开封修不修,这是毋庸置疑的,三年前,刘承祐便有此考量了,只是碍于财力。而作为大汉国都,这些年来,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的快速发展,人口的快速增涨,基础设施已难满足城市的发展需求,扩建整修,势在必行。
虽然在刘承祐心中,开封并不是最理想的建都之所,毕竟平原之上,无险可守,并且有水患之忧。但以经济、交通之便利,在一统天下的阶段,开封足以承担一个京师的定位,并满足政治、军事上的需要。是故,开封的扩建,也值得投入。
只是,刘承祐比较抠门,朝廷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今岁以来,更有些入不敷出。如欲修开封,从其他渠道募集些钱粮,是可以考虑的,比如说慕容彦超所提的商贾“捐献”。
不过,刘承祐自己,也需考虑考虑,该拿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同商贾作交换,比如税收、新修商铺、府宅等等。毕竟要是真让慕容彦超放开了去搞,大抵会演变成敲诈、勒索,修建开封初衷是好的,利国利民的事,刘承祐不愿让它变了味,坏了朝廷的名声,还得有所把控,要注意吃相。
......
时入深秋,万物萧疏,林木萧萧,落叶飘零。天高云淡,开封近郊,连片的田亩已成旷地,杂草堆积,养肥待春,鸟虫觅食于其间。
乾祐五年九月中,汉帝畋猎于开封西郊,皇后、贤妃及殿侍之臣及京中勋贵子弟三十余人随驾,从猎军队为奉宸左营、铁骑龙捷两军各拣千骑,另自新增补禁军的各地精勇中挑选千卒。
轻骑归来,直接闯入辕门,及至御帐前,侍卫牵马坠蹬,刘承祐麻利的下马落地。身边护卫的骑士,身上马上,都有不少猎物,看起来,所获颇丰。
折娘子紧跟在刘承祐身边,一身漂亮的轻甲,包裹在愈显轻熟的娇躯身上,别有风韵。产后休养,经过一段时间不懈的锻炼,折娘子身材逐渐恢复过来,只是该大的地方,又丰满了不少,年纪不大,却已完成蜕变,毕竟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大抵是经过剧烈运动的缘故,气息微喘,再加秋风寒凉,俏脸红扑扑的,亮丽而有光泽。
丢掉马鞭,朝张德钧吩咐着:“将朕猎的那头鹿,剥皮拆骨,回宫之后,将鹿肉分给诸殿娘子!”
“是!”见皇帝高兴,张德钧也陪着笑。
刘承祐与折娘子相携入帐,帐里帐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外边秋风送凉,里边温暖如春。
符后轻靠在案边,肥瘦适宜的玉腿优雅地伸展开,手里拿着一卷书,正看得认真。见到刘承祐,放下书卷,穿鞋迎了上来:“官家回来了!”
“嗯!”刘承祐应了声,张开双手。
符后立刻吩咐宫娥,帮助皇帝卸甲,她自己,则亲自上前,帮助折娘子解甲,让小娘子受宠若惊,连道不敢。不过,这姐妹情深的场面,倒是落入皇帝眼中。
“看官家的神情,猎获不少吧!”大符命人准备好驱寒热汤,亲自端给刘承祐,含笑问道。
“只猎了一只鹿!”刘承祐带着笑说道,指向折娘子:“倒是贤妃,她可射猎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还有一头野猪,可将我比下去了,自愧不如,颇为汗颜!”
听皇帝这么说,折娘子当即道:“陛下所猎者,是天下,我岂能相比。”
折娘子,也是挺会说话的,听得刘承祐颇为开怀。符后则道:“折娘子英姿,不下男儿,让人钦佩啊。”
折娘子说:“圣人谬赞,我岂敢当!”
一龙二凤,在这暖帐之中,开启了互吹模式,气氛倒也是挺融洽的。
“在看什么书?”喝了几口热汤,刘承祐注意到符后盖上的书册。
大符拾起,回道:“《唐朝君臣近论》。”
“是张昭献上的那一册书?”刘承祐说。
“正是,张公对于唐朝君臣、军政之剖析,颇为有理。官家或可读之,当能获益其中。”大符说道,并向刘承祐推荐道。
“看了张公此书写得不错,能得大符你如此夸奖,那我抽出时间,可要看看!”刘承祐应道。
“陛下,赵都虞侯求见!”相谈之间,张德钧通禀。
此番畋猎,赵匡胤为御帐营部署,负责禁卫及行猎安排。入帐,一板一眼地行礼,禀道:“陛下,军中比武演练,已然准备好,等待陛下检阅!”
“好!”刘承祐当即说道:“吩咐下去,过一刻,演武开始!”
兵马操练,军士演武,乃是刘承祐行猎的必备节目,也是中下级军官在天子面前表现勇武、展示才能的好机会。
空旷的原野上,旗帜林立,战鼓齐名,中设擂台,军中勇武之卒,轮番比试,以决强者。都是基层士卒,按照惯例,排名靠前者,都将得到赏赐与升职,能夺魁者,还将获得与天子同宴的机会,是故,都很卖力,比拼激烈。
随着一阵热烈的欢呼,又一名对手被打倒,见了血,被打倒的军鼻青脸肿,目光之中透着不甘,撑过了数轮,倒在最后一个对手面前,那种不甘的情绪要深刻得多,但甚是没办法,技不如人。
观台之上,咬着一颗紫黑色的葡萄,望着擂台上得胜的士卒。六尺大汉,身形剽悍,一举夺魁,气势则更盛,几轮比拼过后,身上带有伤,却似无所觉一般。
军吏已登台宣布胜利,刘承祐问侍候在旁的赵匡胤:“此壮士也,竟是何人?”
赵匡胤快速答来:“回陛下,此人名罗准,定襄人,膂力惊人,武艺出众,从军三年,遴选入东京,现为龙栖军什长!”
刘承祐不由瞟了眼赵匡胤,其人对军中的了解,还真是深入,区区一名什长,对其背景竟然如数家珍,显然是用心了。
“赏!”刘承祐含笑着吩咐道。
台上什长罗准闻赏,当即拜倒,遥谢天子。
这已是行猎的第二日,除了武勇的比拼,另有骑术、射艺、刀剑等个人素质的比拼。骑术比赛,按照刘承祐的意愿,分成障碍、技巧挑战,多了不少趣味与观赏性。
射艺也分步射与骑射,最刺激的,当属骑射了。贤妃折娘子兴致来了,也向刘承祐请命,策马引弓而发,十箭中了七支,并且有一支是直中靶心。
那马上驰骋,玉容英姿,成为了猎场之上的一道别致而美丽的风景。
当夜,刘承祐于御帐设宴,各项夺魁者,皆得以入帐共饮,以酬其能。
第三日,则是行军拉练,阵战夺旗几项团队性的演习,最后以一场马球比赛结束了为时三日的秋猎。
回京途中,刘承祐就忍不住又考虑起“武举”的事。他有此心许久了,有意将之作为进一步掌控军队的手段。
东京城外,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工地,开封城扩,从东城建起。开封府一次性,便征召了上万的民夫,东京及其附近的工匠则有数百,来自各地的石、砖、木料,是一船一船地往东京运输。
就刘承祐所知,在东京近郊,便新建了十余处砖窑,取粘土烧制青砖,专攻东京大工。商人逐利,见机者甚多,开封内外,有好几名背景深厚的商人,都开始大力涉足于“建材”生意。
刘承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因为城建工程,倒又催激了一波商业繁荣。因朝廷政策宽松的关系,东京的商业氛围是越发浓厚了,天下商贾云集,财富逐渐累积于此,只待什么时候,政策收紧,收割一波......
御驾回宫,刘承祐如往常一般,先行到慈明殿,可太后安,顺便看看他的大儿子。刘煦已经四岁多了,小小的人儿,却温驯可爱,在祖母的教导下,已然开始认字。
虽然隔代育养,但缺乏母爱是不争的事实,刘煦显得很文静,不似其他弟弟们活泼,小小稚子,看向刘承祐的目光,已有些生疏。看得刘承祐,不禁生出恻隐之心,怜悯之意。
偶尔,刘承祐会生出,给刘煦找个母亲的念头。但是,太后亲自养育了这些年,李氏只怕也难以割舍。
“陛下,相州密报!”带着少许不痛快,回到崇政殿,张德钧前来禀报,递上一封密奏。
拆开密封,一页纸,稍微甩了甩展开一览,刘承祐眉头顿时不自觉地皱起,密奏上书:
臣武德司相州亲事官张质启禀陛下,武德使王景崇在安阳,拘押节度刘铢,大肆罗织刘铢犯法乱政证据,搜捕刘铢亲党,封锁消息,威压军政将吏,滥施酷刑,手段毒辣,前后勒索钱帛数十万,刘铢所敛财富,大多落入其手。刘铢不堪其辱,于九月七日夜里自尽,刘妻自缢而亡。
缓缓地将信纸收起,慢慢地折好,放回信套,尔后让张德钧拿来宫烛,直接烧了。
橙红的火焰,逐渐吞噬密报,散发出些许难闻的气味,火光晃动,照在刘承祐脸上,已然平静异常。
未己,刘承祐收到了王景崇关于刘铢案的奏报,有些事情能够封锁,但主犯刘铢死了,这等事情可是隐瞒不了的。
当然,在王景崇这边,又是另外一番说辞。针对刘铢的苛政乱法,敛聚害民的罪证,收集得倒很齐全,确有其事。关于刘铢之死,王景崇则淡而化之,说他看守疏忽,畏罪自尽,请刘承祐处罚。很明显,王景崇是欲自取小罪,而免大过。
“传命王景崇,相州职官吏民,一律无罪,不得株连扰民。刘铢所敛之财,造册登记,悉数发往东京,用以修城!”刘承祐吩咐着:“告诉王景崇,他奉命查察,代表着朝廷,当怀仁恕之心,遇事审慎而定,注意手段,不可过于操切,以免铸成大错!”
“另,通报下去,刘铢罪重,畏法而自戕,但终究是大汉元老,朕虽恨其枉法害民,却也难免怜之。命将刘铢夫妇尸身,善加收殓,由其后人,送还原籍安葬!待其子孝期过,着吏部酌情据才,授予官职!”
“至于相州,改为彰德府,吏部差人上任,以治其政!”
刘铢案,就这般草草结束,分明罪孽深重,但经过王景崇这么一搅,结局却难免令人哀伤,或许就是,死者为大吧。
对王景崇之事,刘承祐算是轻拿轻放了。并且,心中不得不承认,王景崇此人,当真不是善角。刘铢本就是个狠角色,心毒手厉,杀人如麻,落到王景崇手中,却也落得个自尽的凄凉结局......
刘承祐对刘铢安,对王景崇,持包容暧昧态度。但是,北面的消息,在朝中,却是再起波澜,御史言官,争相上表,以王景崇任意妄为,逼死节度大吏,请刘承祐召回王景崇可罪。
朝臣们,似乎忘记了,就在不久前,还在对刘铢为乱地方,而愤慨,大加攻讦。对于朝中风波,刘承祐仍旧降谕平息,一个刘铢似乎不够,他还想用王景崇。
......
已入夜,卫兵开道,两顶书着“郭”字的灯笼在前,照亮街道,车驾缓缓而行,至郭府门前停下。
掀开帘幕,走出车驾,深秋的夜风吹过,甚凉,郭荣不禁打了个哆嗦。看了看夜空,月无光,星稀疏,夜幕之下,似有阴云四合,不是个好天气。
下得车驾,郭荣咳嗽了几声,仆人赶忙取过一张外袍,给他披上。府堂之上,其妻子俱在,食案上,饭菜已然备好,两个儿子昏昏欲睡,显然等候多时。
见到郭荣,都来了精神,郭妻刘氏,一面迎接着,帮郭荣解下外袍,收起,同时吩咐着仆人:“将饭菜拿去热一热,准备热水洗漱!”
刘氏乃郭荣发妻,贤惠贞德,二者感情很好。看着仆人拿饭菜去加热,又看了看两个饥肠辘辘的儿子,连行礼都显得尤其无力的。
郭荣不禁冲刘氏叹道:“我说过了,我若晚归,你不必久等,先行进食即可!”
刘氏将外袍放好,亲自奉上一杯茶,对郭荣温柔一笑:“夫君是一家之主,操劳于国事公务,等候归来,是为妻子者,该当做的!”
说话间,仆人将热水端上,刘氏亲自取过毛巾,浸透拧干,递给郭荣。
“也怪我,一忙就忘了时间,未及让人通知。”郭荣那素来严重的表情间,浮现出一抹感动。
今夜,郭荣又加班了,处理了一批河北驻军的军务,回来得比较晚。这数月以来,大汉各道州,地方军队调整频繁,导致军务繁多,折从阮年老精力不济,郭荣肩上的担子,自然而然地重了许多。
洗了把脸,落座,顺便考量了一番两个儿子的学业,直到其腹中轱辘作响,饭菜方才热好,重新端上来。
郭荣如今有四个儿子,两个小的,还没断奶。一家四口,进食间,仆人来报,有客访,一个让郭荣惊讶的来客,潞州昭义军节度使常思。
书房之中,各自落座,郭荣看向常思的目光中,难免疑可:“常公何以在京,连夜来访?”
“不瞒郭郎,我今日下午便至东京,下榻城中,让人看着郭府的情况,你一回府,我得报便来!”常思说话,有些急。
听其言,郭荣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高了些:“朝廷未有召见,公何以私自返京,既至,不入宫面圣,何以藏居府中以待我?”
常思老脸上透着点晦气,向郭荣拱手道:“郭郎,你得救我啊!”
“究竟出了何事?”见他这番表现,郭荣更加迷惑了。
常思则快速地解其惑,说来:“还不是武德司王景崇那头恶狼,相州过后,又把磁州王继宏拿了。而今他打着天子使命、朝廷旗号过境,欲查纠不法。
我知道,他就是冲着我来的。想那刘铢,堂堂一镇节度,竟然被此人逼死,我年老体衰,哪里受得了他的盘查,落入其手,必受其害。故不得已之下,只能暂离潞州,来京寻援啊!”
听常思这么一说,郭荣眉宇深蹙,表情有些凝重了,当然,他也很快想通了关节。症结还在“刘铢案”,天子差王景崇查察地方不法,相州事后,犹不罢休,刘铢的下场在前,剩下的节度们,岂能不惊、不忧、不惧。而作为王景崇下一目标的常思,则更如惊弓之鸟。
对于此事,身在朝中,郭荣岂不知,但是他自己,当真没有插手此事的意思,也不便参与,更没有发表过任何言论。
眼下,常思竟然求到他头上,于郭荣而言,却是麻烦加身了......
略作沉吟,郭荣可道:“常公欲我何为?”
似乎没有发现郭荣语气中迟疑,常思衰老的面孔上透着期待,说:“还望郭郎能够向皇帝进言,为我说项一番,以避此祸!”
“常公啊!”郭荣眉头耸了一下,沉声说道:“荣虽秉枢密,但对此事,只怕有心无力!朝廷自有体制,皇帝天心难测,对逾制僭权之举,深为恶之。我若贸然进言,只怕反而不美!”
当然,郭荣此言,并不能说服常思,只见他老脸一沉,说道:“郭郎如今在朝中位高权重,淮南一战,功勋卓著,深受天子倚重。你若能为我说话,想来天子也会给你几分面子的!”
言罢,见郭荣默不作声,常思又道:“文仲若在,我自寻他,但他时下外在襄州任职,只能求到你这儿了!”
说着,起立躬身拜道:“我一家老小数十口的安危荣辱,皆仰仗于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盼你开尊口啊!”
见常思做出这副姿态,郭荣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虽不想沾惹麻烦,但常思把郭威摆放出来,却是让为难,不得不考虑。
常思这老儿,与郭威交情甚笃,对他有厚恩。郭威少年时孤苦无依,衣食于常思家,后至高位,仍呼之为叔,以父待之。
是故,而今郭威不在,郭荣便为郭家在东京的代表,常思衰颓老朽,这般低声下气,求到面前,不管怎么样,都得有个说法。
当然,从常思踏入郭府之后,这潭浑水,郭荣实则已然不得不趟一脚。并且,郭荣心存顾虑,感觉浑浊之下,另有玄机,暗藏凶险。
在郭荣的印象中,皇帝素来明理睿智,怎会放任王景崇那般擅权妄为,节度或有枉法,但实不该用武德司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整治。从刘铢开始,算上潜回的常思,已经是三镇节度了,更不提其他地方将吏。
再让王景崇折腾下去,只怕真要生乱了,而东京朝廷,更是群情汹涌,忧虑者繁多......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郭荣起身将常思扶起,怅然道:“常公,起来吧,小辈如何当得此礼,若传入家父耳中,只怕少不得责备!”
“郭郎,这是答应了!”注意到郭荣的表情,常思老眼中希冀之色愈浓。
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郭荣严肃地对常思说:“常公,恕荣直言,王景崇虽然骄横,但刘铢之后,行事实不敢再操切过急。纵在潞州,安危是可保障的。但如今你擅离职守,潜然来京,私谒郭府,此举已是大为不当,十分不妥,更显心虚,落人口实......”
听郭荣这么说,常思老脸一变,捶着大腿,懊恼道:“我是惊恐之下,慌不择路了,要不我立刻赶回潞州?”
郭荣直接摇摇头,说道:“既已来京进城,难道还能瞒得过耳目吗?”
双目之中,隐现异彩,对常思道:“这样,今夜常公且暂居府中,明日一早,我与你一同进宫,求见陛下。公可向陛下坦诚请罪,届时我在旁,也为为你进言,陛下或许会给我几分薄面!”
“多谢郭郎!”得到郭荣如此保证,常思终于宽下心来。
见其状,郭荣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听闻常公家财十万缗,产业颇多,可上献国库,解家纾难吧......”
常思性鄙俭,在潞州以聚敛为事,几年下来,家资颇丰。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王景崇所针对的节度将吏,上纲上线得来,都有足以下狱的罪。
而对常思为官口碑,郭荣也是有所耳闻的,心中实则,有些厌恶的。
听郭荣这么说,常思面露肉痛之色,迟疑几许,迎着郭荣的眼神,咬咬牙,道:“好!”
商谈之后,命家仆引常思退下,郭荣则在房中踱步,表情很不轻松。站定窗前,透过窗棂望向庭院,草木萧疏,凉风拂动间,暗影幢幢,伫立良久,不禁叹了声:“麻烦呐!”
“夫君,劳累了一天,时辰已晚,还是回房歇息吧!”刘氏入内,对郭荣说道。
听着贤妻温柔的声音,郭荣的心绪,不禁平复下来。转过身,面上已不见一丝凝重,轻声道:“大郎、二郎呢?”
“都已睡下了!”
......
崇政殿中,郭荣与常思,恭立于下,听完常思一番请罪陈情,刘承祐玩味地审量着常思。在皇帝的目光下,常思显得十分局促,眼神不由斜向郭荣,朝他使着眼色,但郭荣似若未觉。
有些慌了,但迎着皇帝的眼神,常思恭顺地道:“陛下,老臣居潞州,潞民负臣丝息六万缗,愿以券上进!”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叠债券,交由张德钧呈与刘承祐。他此言落,刘承祐与郭荣皆蹙眉。接过,稍微浏览了几眼,刘承祐心中暗忖,这个常思,不负“聚敛”之名,手段还挺多。
“常卿的美意,朕便笑纳了!”淡淡一笑,刘承祐起身,却走向殿中暖炉,将那叠券置地入炭中,火苗迅速将之吞噬。
转过身,刘承祐盯着常思,只见其老脸有些发白,沉声说道:“常卿年高,未免来回奔波,此番进京述职,就在东京任职吧,正可解脱于劳碌之苦。这样,朕以你为工部侍郎,而今东京正在大修,可协理此事!”
直接将常思打发掉,刘承祐瞧了瞧郭荣,见其面色沈稳如常。虽然从头到尾,郭荣没有替常思说一句话,但他人站在这里,就是态度了。刘承祐感受到了,所以也给他面子了。
“多谢陛下宽仁!”待常思退下后,郭荣拜道。
刘承祐看着郭荣,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平淡地说道:“卿念旧情,朕能理解!然而,潞民之贫苦,朕且直言,常思有大过!他虽为元老,但有些做法,实令人难以容忍!”
郭荣应道:“臣明白!”
“郭卿可知晓,朕为何让常思留京,参与城建之事?”刘承祐盯着郭荣问道。
“臣明白!”郭荣又道。
“他终究年迈,朕恐他头脑昏沉,不辨其意!”刘承祐说。
郭荣还是那句话:“臣明白!”
见状,刘承祐终于露出了点矜持的笑意:“那就交由郭卿,点拨于常思了!”
“是!”
待郭荣退下后,刘承祐表情逐渐木然,召来李昉,问:“这段时间,弹劾王景崇的奏章,有多少了?”
“启禀陛下,共计一百七十六道!”李昉说道:“朝廷上下,诸部司署,都有官员上奏!”
“这是串连起来,一齐向朕施压啊!”刘承祐冷冷地说道。
闻此诛心言,李昉头埋低,不敢接话。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问李昉:“明远,你觉得,朕是否该从诸臣僚所请,召还王景崇处置?”
闻问,李昉想了想,有些小心地应道:“陛下,百官同请一事,绝不寻常,这自大汉立国以来,亦是头一遭。不管如何,陛下都当引起重视,朝臣同心一意所请,亦有其道理,还望陛下三思!”
瞟了李昉一眼,刘承祐漠然的表情间,增添了一分凝重。连他的近臣,都这番态度了,李昉虽未直言,但暗含微词啊。
这,还是第一次,刘承祐真正感受到文臣们的反弹,就因为一个王景崇?不只......
“或许,也到了平息此事的时候了......”刘承祐以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呢喃道。
郭荣离开崇政殿后,并没有直接回枢密院,而是循出宫之路,追上常思。
常思这老儿,面圣之后,得免其过,如释重负,腰直了,脚步也轻快了。见到追上来的郭荣,当即笑道:“郭郎,天子宽仁啊,果然未罪于老夫。”
说着,表情上流露出少许的可惜之情,道:“只是,我以潞民积欠之券进献,天子何以焚之?那可是足足七万缗呐!”
听常思之言,郭荣面皮不由抽搐了一下,对于常思这老儿的无知短浅、贪鄙习性,可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王景崇何以盯上常思,还不是因为他在镇守潞州的这些年中,敛聚过甚,以致政废民贫。天子对此,是心知肚明,前些年听闻类似的情况,只是下诏警示,时机不到,未加整治。
而今放出王景崇,明显就是刻意针对,常思既然感到危机,进京活动求救,自身却不知反省。郭荣劝他献上家产,竟然拿出那一叠借据、债券,简直是自曝其短,自承其恶。
那一叠券,如何来的,潞民怎么会欠他那么多钱?献给皇帝,让皇帝派人拿着券纸去潞州收款?以天子的性情,直接烧了,没拿着当证据问罪,已经是克制了。
可笑常思这老儿,浑然不觉,危机未解,还在这边可惜那“七万缗”。
心中愈加鄙薄,但郭荣仍耐着性子,只是表情肃重,说道:“常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
“郭郎何意?”常思一愣,不解道。
“开封城建,大缺钱粮,三司、开封府,皆在筹措,公上任之前,认捐钱粮!”郭荣直接说道。
眉头一凝,常思说:“我已经进献七万缗了啊!”
对此,郭荣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微一摆袖,对着常思,语气有些严厉:“常公若还欲安享晚年,保一家富贵福荫,就不要舍不得!否则,纵今朝得免,翌日必取其祸,悔之莫及!”
察觉到郭荣转变的态度,常思面色不悦,但考虑了下,道:“你觉得,我该捐献出多少?”
“公自潞州,聚敛有多少,就捐多少!”郭荣直视常思的眼睛,说道。
郭荣的话已经有些不客气了,闻言,常思老脸上也不由露出一抹不悦之色。但见其状,郭荣微微一叹,压抑着心中的轻蔑:“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还请常公,认真考虑。我还有公务处置,先回司衙了!”
说完,郭荣拂袖而去。在后边,常思苍老的面容间,增添了许多不愉,轻哼一声,不满地嘀咕道:“郭家子,如此傲慢,殿中未替我发一言,还教育起我来了!郭文仲都不敢如此怠慢我......”
对于常思那转变的小心思,郭荣顾及不上,不过纵然知道了,也只会哂笑一应。郭荣性情严重刚正,对于常思的为人为官,十分不屑,若不是碍于郭威的情面,他绝不会帮他。
在郭荣看来,对常思,他郭家已是仁至义尽。郭荣也知道,皇帝绝对不希望他插手此事,方才殿中刘承祐的态度,郭荣也感受到了,平淡之中,略带不满。
当日,郭荣便命人携家书一封南下,交给郭威,将常思之事以及他的处置与态度,告知其父。
......
开封府衙,中门大开,今日未有狱案过审,堂前,在一名府衙职吏的指挥下,摆弄着席位,一共四排,共有二三十座,再依次摆上茶杯。
如此动静,明显是要招待什么人,并且人数不少,又不似聚会,就简单地准备着一座一茶杯。
秋晨很冷,府衙之中,尤其是堂前,权威之下,则更添几分凉意。一直到深秋之阳高升,气温稍微回暖了些,客人们终于现身了。
开封府衙前,几十驾车,陆续赶来,一名名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的人,老实地投上请帖,恭顺地走入衙中,在衙吏的引导下入座。
这些人,都是东京城内,叫得上名号的商贾,无不是豪富之家,用家财万贯,都不足以形容之,操持着各行“贱业”,掌握大量资源。但是,开封府一封请帖,都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亲上府衙。
本就心存疑惑,见到这等场面,巨贾齐至,更让人增添添几分焦虑,开封府尹慕容彦超可不是个善人,搞出这等动静,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有相熟者,或生意往来者,都低声交谈,相互通报商量着情况。嗡嗡的议论之声,对府衙的肃静有所影响,但在旁的职吏衙差,都没有制止,只是安守自己岗位。
何福殷,东京城内的大商,早年背靠燕王赵匡赞,这些年在东京下血本结交权贵,靠山硬了,再加为人精明,生意是越做越大。
到如今,他手中产业,覆盖有陶瓷、粮面、药材、丝绸、酒楼、妓院,摊子倒也不小。虽有商人之奸,但这个很聪明,除了攀附权贵,对朝廷很恭顺,关注朝廷政策。
征淮之前,朝廷筹措药材、鞋服等军需用品,他将自己手中所屯,尽数上卖;东京缺粮之时,花钱自各地购买输入,平价卖之;近来朝廷准备伐蜀,又将手中的商队,往关中派......
基本上,就是跟着朝廷的脚步走,在朝廷身上,不打算赚取太多钱,对何福殷而言,薄利即可。他想要的,是一份稳当。
在众人讨论间,何福殷主动走上前,悄悄地掏出几块银窠子,往负责的职吏手里递。
小吏两眼一亮,异常麻利地手下,丢入袖中,面无异色。何福殷趁机道:“敢问上吏,不知慕容彦超召我等而来,所谓何事,能否透个风,让我等有所准备!”
小吏扫了这些商人几眼,陪着笑:“好事!”
就吐露两个字,没有多言的意思。见状,何福殷手又往袖子伸,职吏见了,两眼愈亮,轻咳了一声,轻声道:“府君有何打算,非我这小吏所能知。不过,近来府君,专注于东京城池扩建之事......”
话点到即止,何福殷却也回到座位,暗自琢磨着,情况与他的猜测差不多。
“府君到!”随着一声唱告,在座的商贾们立刻严肃噤声。
人未现,慕容彦超洪亮的笑声却先传了出来,待其露面,一干人等,赶忙起身,齐声道:“拜见府君!”
“诸位免礼!”慕容彦超大马金刀地当中坐下。
命人倒茶,慕容彦超黑脸上带着少有的“慈祥”,说:“先喝茶!这些茶叶,可是江南贡品,天子赏赐本府的,本府平日里都舍不得喝,今日,拿出来招待各位!”
“多谢府君盛情款待!”
虽然只一杯薄茶,但与天子挂钩,沾上了龙气,一干人却不得不做出受宠若惊的反应。
见所有人都喝了他的茶后,慕容彦超黑脸上再度露出笑容,环视一圈,说道:“本府是个粗人,说话不喜欢绕弯,现在且直言!我召诸位来,是有要事相商,需要你们出力的地方,还望积极配合!”
“敢问府君,所谓何事?”一人问道。
“开封东城外的情况,诸位耳聪目明,想来也都知道了!”慕容彦超说:“天子命本府,负责东京城的扩建修筑事宜,自敢责任重大,不敢懈怠。但如今,朝廷开销甚大,国库拨不出太多款项,本府苦于钱粮不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基本都明白慕容彦超的意思,不过都未吭声,等他说完。
“扩城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们都是东京的豪商大富,城建之后,对于你们的货值生意,也有好处。召你们来,就是希望能够集资,以纾官府之困。你们应邀而来,又喝了我的茶,应该会给我面子,不至于让我失望吧!”
“当然,本府也不白承你们的情,天子说过一个词,叫合作共赢。所有捐献的人,都可得到‘乾祐义商’的名号,这是天子允许的。另新城扩建结束后,你们可各自内城之中挑选府邸,新市之中也有铺面补偿,并且接下来一年半载,可有税收减免。当然,这些就要看尔等捐资如何了。
另外,你们中有不少人,都参与了城建辅料的生意吧,此后,本府可做主,将石料、砖瓦、木料等建城所需,都从尔等手中才买......”
“本府话就说这么多,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慕容彦超语气中透着强势,手一挥:“准备好认捐簿!”
边上,衙中文吏立刻摊开一本簿子,备好笔墨。而在场的商贾们,都认真地考虑起来,神色难以从容,这贡茶,似乎不怎么香啊......
“在下愿捐钱五千贯,以供府君调用!”未到一炷香,站起一名肥胖老朽,眉开眼笑,积极道。此人专事牲畜生意,自东京诸市肉行之中,铺面颇多,每岁往京内运输贩卖羊、猪等家禽牲畜,皆以万计。
有人牵头,接下来陆续有人起身,认捐,从三千贯到七千贯不等。一个个态度积极,但出手“吝啬”,并且,观察着慕容彦超的表情,注意着他的神态。
慕容彦超也是个喜欢敛财的人,平日里也沉下心对货殖之道有所研究,也接触了不少商贾。此时见这些人的表现,一下子便看出了,这些人,在捐资上边,还同他玩“讨价还价”的伎俩,初步报价也试探他的态度。
念及此,慕容彦超顿时就不乐意了。想他堂堂皇叔,开封府尹,亲自邀请作陪奉茶,好言说尽,就拿出这么“一点”钱。他慕容彦超,何时这么好说话,时间、面子就这么便宜?
当然,二十多人,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贯钱,比刘承祐拨给的第一批钱,还要多。但是,慕容彦超费了这么大功夫,又岂能这么就满足了。
“呵呵......”慕容彦超皮笑肉不笑的,抿了口他并不善品的茶水。
他作此反应,长于察言观色的豪商们,都不禁心头一个咯噔,显然,慕容府君并不满意。
“方才诸位认捐之资,可曾都记下?”慕容彦超偏头,朝文吏使了个眼色。
文吏会意,有些“惶恐”地起身,拱手道:“请府君恕罪,小人迟钝手拙,未及记全......”
“那就重新记录!”慕容彦超淡淡地一挥手,寒着脸,环视一圈,说:“一炷香的时间,还未到!”
这意思很明显了,重新认捐吧!
在场的豪商们,神情逐渐凝重,认真地考虑起来,要出多少血,才能让慕容彦超满意。
“老夫认捐十万缗!”在众人迟疑之时,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场面的宁静。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常思,缓步而来。慕容彦超见了,黑脸舒展开来,起身相迎,拱手道:“常公怎么来了!”
常思老脸上带着点勉强的笑容,说:“府君为扩城之事,筹措钱款,老夫奉命协理,岂能不过衙,金心出力!”
“常公不愧为我河东元老啊!来,请坐!”慕容彦超一乐,将常思引入座位,问道:“常公所言捐资,可是当真?”
闻问,虽然心头滴血,但常思还是故作爽朗地应道:“府堂之前,众人在侧,岂有虚言。老夫深受国恩,如今正可图报!”
“常公真忠臣啊!”慕容彦超大笑两声,朝文吏吩咐道:“给常公记下一笔!”
“是!”
望着认捐簿,落笔成字,常思心如刀绞,痛楚万分。此一出,他多年敛聚,辛苦所得,近半家资,可就没了。
他原本有意不听郭荣的建议,但是,王景崇那头恶狼还在潞州,越想越怕,再是舍不得,终是决定花钱买平安。
常思豪气一掷,让在场的豪富们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十万缗,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可不是轻易能拿出来的。看向慕容彦超的脸色,愈显沉凝,要是以此作标准,那可就不只是大出血了。
“府君,在下愿捐资四万贯,粟米各三千石!”这个时候,何福殷战了起来,躬身进言,面色平静。
见状,慕容彦超不禁打量了他几眼,对于这个活跃于权贵周边的巨商,也是有印象的。面上露出笑容,颔首颇为赞许的模样,道:“此义商也!”
“记下!”显然,慕容彦超对这个何福殷所出很满意,手一指吩咐着,看向他,道:“你放心,朝廷与本府都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谢府君!”何福殷恭敬应道。
自何福殷后,这场捐资聚会,终于以一个让慕容彦超满意的正确的节奏展开,所邀之人,陆续请捐,寡者亦认捐钱三万贯。
圆满结束之后,慕容彦超于衙中设宴,招待众商,待“宾主尽欢”之后,才放他们回去,准备认捐之钱粮。
......
“听说开封府,举行了一场捐资聚会,所获不匪,有多少?”在宫室之间散着步,刘承祐略表好奇地问道。
“根据上报,众人踊跃认捐,所获之姿,计约百万贯,另有粮十万石!东京之改造扩建之耗费,足以支撑半载!”李昉将他记下的数据,报与刘承祐。
“确实是不少啊!”刘承祐嘴角微翘,面上露出一抹松弛,感慨道:“倒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还记得初入东京之时,百业萧条,国困民贫。不想这数年过去,竟然积聚了如此之富,东京的豪商巨贾,手中竟然掌握了如此财富......”
“此皆陛下励精图治之功,稳固治安,鼓励农商,免除苛捐杂税,以致百业复苏!”李昉恭维道。
“此番认捐,不算苛捐吗?”刘承祐说道。
李昉答:“若无朝廷政策,岂有彼等商贾之兴聚,这是给他们一个回报朝廷的机会!”
“再者,商人逐利邀名,此番,官府募资的同时,也给还其以名利,彼等岂能积极认捐!”李昉又道,言语中不免有对商贾的鄙视。
刘承祐淡淡一笑:“朕这个皇叔啊,这生财手段,却是不凡。朕都有心,让他到三司任职了!”
当然,刘承祐也只玩笑罢了,慕容彦超所长者,不是生财,而是借助手中权柄,掠财。如此番捐资,若不是刘承祐在上提点,按照慕容彦超的风格,只怕是强行逼迫,而商贾无名利可图。
“另外,工部侍郎常思,捐资十万贯!”李昉瞟了刘承祐一眼,禀报道。
“在镇多年,所获颇丰啊!”刘承祐神色平静,摆了摆手,淡淡道。
沉吟几许,刘承祐向李昉吩咐着:“传朕谕,告诫慕容彦超,建城所需砖瓦石木等材料,虽可分与众商,但是,需严控品质,如有偷工减料者,严惩不贷!”
“是!”
回到政殿,屁股还没坐热,通事奏报,御史大夫及中丞,边归谠、赵砺联袂觐见。
后靠于御座,刘承祐目光冷淡地扫着边、赵二人,二者谨身束手,立于御前,直面天子的审视,沉稳面容之间,隐有刚直之意。
刘承祐收回目光,问道:“二卿联袂而来,所求者,还是为了王景崇?”
“陛下明鉴,正是!”边归谠拱手应道。
“王景崇在地方,任意妄为,逞凶使威,每过一地,擅权违制,用法之苛,敛聚之甚,可谓惊世骇俗。以天使之名,行害官虐民之事,而今地方官民,已是怨声载道。此人败坏朝廷威严,有损陛下圣名,还请陛下召还此奸臣酷吏,问其罪,以安人心!”边归谠说:“臣等已经连上奏章,恳请陛下,听纳忠言!”
赵砺也道:“陛下,而今东京内外,群情愤涌,地方将吏,人人自危,长此以往,必生祸端。陛下苦心治政,方使得民生安定,不可因一奸臣,取乱天下啊!”
“呵呵!”刘承祐笑了:“区区一个王景崇,就能乱我大汉天下,卿等是高看他,还是小觑朕?”
“臣等不敢!”听天子这有些不客气的话,边、赵二人,咬下意识地弯了些。
深吸一口气,刘承祐认真地看着二人:“王景崇所察之人,上至节度,下至吏民,无不真凭实据,彼等贪敛,不该查办吗?”
边赵二人默然。看天子仍旧一副维护王景崇的样子,边归谠沉声应道:“陛下,地方将吏,或有不法,可遣干吏,因法而察。然王景崇,名分不正,处事且操切,不识大体,其身不正,其行不矩,此乱政之臣。还请陛下,三思!”
“依边卿之言,朕用王景崇,便是违法乱政了?”
“臣实无此意!惟愿陛下,顾全大局,兼采群章,以服人心!”
“陛下!”
踏入坤明殿,越过行礼的宫娥内侍,径往内寝,脚步急促,匆匆生风,用力掀起的珠帘,在空中摆动碰撞,瞧此动静,侍候在旁的几名宫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符后见刘承祐这怒气冲冲的模样,也不禁感到诧异,跟着入内,却见刘承祐一头栽在榻上,两腿大张,很没形象地躺着。
见状,大符屏退左右,轻迈莲步上前,矮身弯腰,帮刘承祐脱鞋。而后起身,圆润的翘臀坐在榻侧,刘承祐也配合将脚放在她大腿上。
小手一边在刘承祐小腿上按捏着,大符一边问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惹得二郎如此生气?”
“难怪有传言,说我重用文臣,而轻视武将。我看呐,有的人,是听此谣言,也当真了,到我面前来,卖直取忠!”刘承祐手臂搭在额头上,冷冷道。
听皇帝这么说,大符凤眉稍凝,道:“二郎此言,可说得太重了!究竟何事,劳你发这么大脾气?”
刘承祐似乎自顾自地,抱怨着:“三代以来,骄兵悍将难制,文弱武强,我有提高文臣地位,以使文武并重之心,却无以文抑武之意。我深知,马上能打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如欲一统寰宇,需将士攻城拔寨,更需文臣运筹帷幄。但现在看来,这些年,我对朝廷这干文臣们还是太过宽纵了......”
皇帝语风,异常锋利,若是让朝堂的文官们听了,只怕要惴惴难安了。大符深明事理,觉得刘承祐这种情绪有些不对,轻言细语地说道:“究竟何事,让你大动肝火?”
手指刮了刮眼眶,刘承祐缓缓地睁开眼睛,大符那张娇容玉面,进入眼帘。心情平复了些,说道:“无甚大事,‘忠言’逆耳罢了!”
大符若有所思,试探着发问:“是近来,百官请奏之事?”
“不知觉间,朝堂之上,又有人开始对我治政用人,指指点点,横加指谪!”刘承祐说道:“那么多官员,一齐上奏,若说没有人居中串连,我是不信的!我早有言之,特事特办!什么维护朝廷体制,国家法统,都是借口。
天下还未一统,心思就开始泛滥。不明上意,不体君心,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想逼我啊!”
有些明白刘承祐怒气何来了,大符不由轻笑道:“二郎,平日不是也提倡,广开言路,兼采群议吗?臣下进谏之责,君上有听纳之权,如是而已,何必如何愠怒?
此番官员群情所奏,众口一词,二郎更当慎重才是,毕竟众怒难犯啊......”
“那要看他们怒从何来了!”听符后一番劝解,刘承祐喃喃道:“我独断专行?识人不明?用人失当?”
“有人目光看得远,有人权力迷了心啊......”刘承祐悠悠而叹。
符后默然,总觉得刘承祐,似乎有些敏感了。
“大符,你素来聪慧,遇事颇有见地。你觉得,我该不该听从朝官们的建议,将王景崇召回,下狱问罪?”刘承祐突然向上抬了抬头,问符后。
符后摇摇头:“我居后宫,可不敢对前廷之事,妄加评论!”
“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刘承祐说,语气有些捉摸不定。
落在符后眼中,却是迟疑的表现。想了想,符后问:“你派王景崇出京办差,差事办得如何?”
“尚可,颇合我意!”刘承祐说。
“那王景崇,行事可有扰民乱政,擅权枉法,违履犯制之举?”
闻此问,刘承祐瞟向符后,这个女人不简单,对前廷的事只怕也关注着。些许迟疑在刘承祐脸上一闪而过,沉声说:“行事操切急躁,有些手段过激,触犯律例的事,只怕难免,但所达到的效果,我很满意!”
对于符后,刘承祐算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知道二郎你素有主见,心中只怕早有打算。臣子们所求,想来也不会是无理取闹,自有其依据,还当多作考虑。我能给的建议,便是,此番风波,需要尽快平息了,以免影响朝堂稳定与团结!”符后话里有种点到即止的意思。
刘承祐直起了上身,将脚从符后丰润的玉腿收回,盘腿而坐,看着他的皇后,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听不进忠言,站在臣僚们的立场,也可以理解他们的考虑。但我是皇帝,自有考量,我所气的,不是他们进言,而是他们在这个时候,给我裹乱,影响朝堂安定!”
“以二郎的英明,岂会发无名之怒。”大符浅浅一笑,说道:“有所决议了?不着恼了?”
“让人弄点吃的,我饿了!”刘承祐露齿一笑。
符后当即起身,要出去吩咐,却被刘承祐抓着手,一把拉过。伴着一声诱人的娇吟惊呼,符后跌入刘承祐怀中,肌肤相亲,刘承祐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朝外边吱一声即可,何必亲往?”
说话间,手已不安分起来,符后玉颊则逐渐浮现一抹醉人的嫣红......
“官家,武德司上递,王景崇进奏!”张德钧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封奏章。
刘承祐满脸平静地接过,翻阅的同时,问道:“他如今到哪里了?”
“已至晋州!”
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晋州可是建雄节度使王晏,而王晏,可是与赵晖齐名的“首义”节度,非同一般。顿时斥道:“谁让他去晋州的!”
而看完,王景崇的奏章,则更添烦闷,直接将之丢在案上。王景崇奏章所书,乃是针对建雄军节度王晏“罪过”的汇禀。
说王晏迁怒肆忿,诬人以死,包括其好友、麾下将吏在内,凡因得罪触怒于他者,皆罗织罪状,诬告而置于死地,甚至祸及家人。并列有一份受王晏迫害的名单,时间,地点,缘由,异常明细。
同时,王景崇向刘承祐汇报,说王晏怠慢天使,调兵拒捕,阴图不轨......
“这个王景崇,他是脑子进水了吗?”刘承祐忍不住喝骂一句:“说他擅权自专,倒是一点也不冤枉他!这是置朕的告诫,如耳边风?”
“官家息怒!”张德钧一副惶恐状,小声劝解道。
“传诏,让王景崇回京!”刘承祐直接道。
独处之时,刘承祐面色逐渐从容,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暴躁。不管怎么样,王景崇京外走一遭,效果是体现出来了,也让刘承祐看到了中央权威对于地方的影响,到了什么程度。
当然,刘承祐也确实不打算,再让王景崇在地方上兴风起浪了,毕竟,需要适可而止。
翌日,又是一道奏章呈至御案,令刘承祐迅速警醒起来。建雄军王晏上奏,弹劾王景崇,说他佯借朝廷权威,肆虐州府,祸政乱民。擅自派兵,攻打晋州帅府,已为其调牙兵所制,请天子严厉处罚。
透过透过奏章,隔着数百里,刘承祐都能想象得到,在晋州发生的冲突。王晏奏章中的文字,不卑不亢,却透着股强硬。
若只是晋州,还不足以让刘承祐震惊,真正让他重视起来的,是循后,邠州靖难军、河中府、邢州安国军、贝州永清军等州府,相继发来,弹劾王景崇的奏章。
事态扩大了,似乎捅了马蜂窝!
“连朕的舅舅都来凑热闹了?”最近一封劾章,来自青州节度使李洪威,阅览后,刘承祐轻声呢喃道。
李洪威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太后亲弟,刘承祐诸舅之中唯一为他所倚重的,称之有镇守之才。
“上奏的方镇,西起关中,东及平卢,远隔千里,却相继进言。不约而同,还是暗中串连?若是串连,又是何人在居中联络?”刘承祐冷静地呢喃着,听得候在御前的张德钧心惊不已。
前番朝臣进言之时,皇帝表现得气愤、不满,但此番,却是异常平静,不形于色,难测其心。事实上,经过一时的错愕之后,刘承祐早已冷静下来。
自我反思下来,刘承祐也意识到了,是自己有些飘飘然,乾纲独揽,唯我独尊,尤其征唐之后,自觉无敌天下,手握强兵,方镇节度屡遭削减,也不被他放在眼中,可任其揉捏。处在宸极之上,俯览天下,在治政用人方面,有些想当然,刚愎自用了。
但是,即便如此,刘承祐也不会觉得自己错了,只是失之操切罢了。当然,皇帝的心理变化,是不为人知的,事已至此,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善后。
“王晏!朕倒也没想到,最后跳出来的,竟然是他......”刘承祐的语气中又带上了点意外与感慨。
原本在刘承祐的预想之中,会是刘铢,毕竟在他的印象里,此人狠戾,结果竟意外为王景崇所制,还被逼死了。
沉吟几许,刘承祐看向张德钧,嘴微微咧动,带上了笑容,吩咐道:“去,召陕国公赵晖入宫!”
“是!”
赵晖自凤翔入朝之后,封官加爵,位至国公,其后一直待在东京,虽然在禁军中挂着高级军职,平日里并不典军理事,多在公府休养,身体倒有所恢复。
奉诏觐见,得天子秘授机宜,出宫之后,便收拾行囊,离京北上,目的地晋州。他奉命北上,是为调解争端。嗯,王晏居然把王景崇给扣下了,出人意料......
......
晋州,临汾馆驿,周遭岗哨林立,守备严密,都是晋州牙兵。
馆驿内,纵横州郡,肆意一时的武德使王景崇,正困于其间。随行属吏及护卫数十人,皆被控制,临汾城外,他所依仗的武德营,也被晋兵所监控。
已至秋末,凉风瑟瑟,王景崇此时的心情,就如驿外凄冷的风一般,凉飕飕的。他怎么也没想到,王晏竟然如此“硬气”,这些年他在武德司也算是顺风顺水,李少游卸任之后,更是春风得意。
前番在相州,即便刘铢威名在外,还不是轻易地被他炮制,或许就是开了个好头,太过轻松了,在晋州这边一吃瘪,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更重要的,与王晏之间的冲突,闹到这个地步,王景崇难免心慌,不为驿外的晋州兵,而是担忧如何向东京的皇帝交待......
王景崇是深明圣意的,知道皇帝想要收拾藩镇,尤其是那些贪婪无度、危害地方之人,比如刘铢,比如常思。武德司的秘档中,所搜集的此类情报、罪证,足有一大箱子,且基本都是王景崇经办的。
此番离京,大干一场,不忘牟取利益,一路所来,王景崇所获颇丰。却在晋州,碰到个硬茬。到此境地,王景崇突然意识到,纵然方镇日渐式微,但仍旧是方镇,手里有兵,不管多寡,都不能操之过急。
“这个王晏,简直胆大包天!”王景崇怒形于色,徘徊于堂间,满满的浮躁,向下属们发泄着情绪。
“我们被拘于此处,已然半月,外边如何情形,也不知道。使君,要不我们护送你冲杀出去,逃出临汾,向朝廷通报求援!”属下向王景崇建议道。
“愚蠢!”听此建议,王景崇顿时斥骂一句,道:“馆驿外,被晋兵围得水泄不通,你怎么冲出去?现在只是冲突,要是真刀兵相向,见血死人,引起大乱,回到东京,如何向天子交代?”
到危机时刻,王景崇少了浮躁与轻慢,人聪明冷静了许多,就如当年苦心钻营,谋求上进时那般。
“可是如今王晏兵围馆驿,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等总要做些什么,以挽回局势,弥补过失!”僚属向王景崇建议道。
王景崇冷静地摇头,语气肯定道:“造反,倒还不至于,那是取死之道,王晏再是骄狂,也不敢冒族灭的风险,去反叛朝廷。他所针对的,想来只是我王某人了!”
此时的王景崇,头脑算是清醒了,也赞同下属的说法,得做些什么,然而,认真思量良久,却发现,被困在城中,什么也做不了。
“去告诉你们王使君,就说我要见他!”忍不住闯出堂去,冲看守的军校说道。
可惜,只迎来一句冷淡的答复:“节帅有令,城中有乱贼出没,正在戒严,节帅正亲自搜捕,无暇接见。为策安全,还请待在馆驿!”
王景崇被噎得有些难受,发了一通脾气,无可奈何。
当然,临汾城中,戒严的也就馆驿这三分地了......
节度府衙内,建雄军节度使王晏,神情寡淡,正于堂间,招待前来的赵晖。面对天使,又是当年的袍泽,王晏很重视,亲自设宴。
“王兄,你此番太冲动,行为太偏激,做得也太过了!”看了看衣着华丽、身形发福的王晏,赵晖饮了口酒暖身,叹道。
王晏出身威贱,少时为盗,性格之中,透着一股刚戾。闻言,叹了口气,也痛饮一杯,说道:“我也是逼得没法,王景崇欺人太甚,竟敢在我晋州耀武扬威,还带人闯帅府,想要拘我问罪,我岂能束手就擒?
我可不是刘铢,也不想落得他的下场,受那王景崇之辱!”
“可他毕竟是朝廷使者,奉命办差。你以刀兵相抗,此犯忌之举!”赵晖摇头道:“难道,你真想以晋州,对抗朝廷吗?”
“我岂有对抗朝廷,悖逆天子之心?只是不甘为鹰犬所制,自保而已!”王晏说
赵晖顿时道:“你有事,自可表奏朝廷,请天子做主。而今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有考虑过后果吗?当今天下,已非昔日了,以天子之刚强,岂能容忍此等事?”
王晏闻言,表情凝重地说:“朝廷想要削藩,效赵兄之事,我又岂会不从,何必耍这等手段,还派王景崇这等酷吏?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说着,王晏看着赵晖:“兄此来,必奉天子使命。说说吧,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见状,赵晖也不赘言,直接道:“陛下让我告诉你,晋州之时,乃王景崇擅作主张,自行其事,非他本意。此间冲突,与你无关。只要你放他回京,向朝廷上表请罪,前事一概过往不究。”
“还要我上表?”王晏眉头一皱。
赵晖看着他,说:“不管如何,王景崇都是天子所遣,代表着朝廷。你在晋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不给一个交代,朝廷威严何在,天子颜面何在?”
“好!”王晏应道。
“还有!”赵晖严肃看着王晏:“我痴长一岁,若信得过我,此事之后,你当卸职,和我一同进京!”
闻言,王晏不由看向赵晖,疑问道:“这也是天子的意思?”
赵晖摇了摇头,说:“天子没有这么说,只是我的建议!你此番行事太过,纵使天子顾全大局,维稳人心,怀柔以平息此事,难保将来啊!”
“你我皆已过六旬,花甲之年,名禄皆有,若想安享晚年,还当认清形势!”赵晖又道。
听赵晖这么说,王晏认真地思量几许,还是有几分犹豫的。赵晖也不催他,自斟自饮,等他决定。
良久,王晏瞧向赵晖,持杯道:“我听你的!解职进京!”
“陛下,臣奉折枢相之命,上呈西南整军结果!”一名枢密承旨得召入殿,恭敬地递上一份奏疏。
刘承祐应了声,放下手中的事务,接过御览。经过三个多月的裁汰、补充、整编,向训在凤翔的工作,终于有了个结果。
阅览的同时,枢密承旨向刘承祐叙述着:“西南诸军,合计两万三千七百人,其中马军五千,皆拣自诸镇牙兵,可谓尽关中兵马精锐。大军分驻于陇州、宝鸡、散关,奉朝廷之命,号称五万,备战伐蜀!
另,所裁减下的军队,除调拨转运司外,犹有一万余在籍兵士,老弱亦经过裁整,编入都指挥司。枢相请命,以何人为关中都指挥使!”
刘承祐认真地审阅了一番,面上露出一抹松弛,略作考虑,做出批示:“传诏,以侍卫都虞侯赵弘殷,为关中都指挥使!”
“是!”
自王峻与韩通一并被贬后,侍卫司内,有一系列高级将的调动迁职。而在不久前,赵弘殷主动上表请辞,意外之余,刘承祐未置可否,一直到今日,顺便就之放到关中。
就如赵匡胤此前所虑的那般,赵家一门两虞侯,分据殿前、侍卫两司高级将领。初时,还不觉什么,但认真一想,再念及“赵大”,还是觉得该压一压。
此番,正好派到关中去。赵弘殷此人,将略或不及其子,但论将勇,还是闻名在外的,年纪虽然大了,还是可用的。
合上奏章,刘承祐看着殿中的枢密院承旨,在朝中,算是个新面孔。打量着此人,三十来岁,身形健硕,眉目肃重,有股英气。
刘承祐来了点兴趣,问:“你就是那李处耘?”
“启禀陛下,臣正是。”
“代国公,可少有开口向朕举才,枢密院掌全国军机,责任重大,可要好生当差,莫负了荐主盛情!”刘承祐淡淡地说道。
李处耘当即应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对于李处耘,刘承祐隐约有些印象,只是过于模糊,应该是个人才。当然,其能入刘承祐耳,却是因折从阮开口举荐,说此人雅量高致,熟悉军务,处事干练,可用之才。
调出其军籍,从其履历来看,确实不凡,晋末之时,随兄居洛阳,逢契丹南下,带路党张彦泽率先突入东京,剽掠百姓。
李处耘善射艺,一人独守里门,射杀贼兵十余人,其后与邻里共保,指挥有方,以致里内之人得安。后来辗转投入折从阮麾下为将吏,领军、治政,皆展所长,直到折从阮奉调,也随之进京。
“启禀陛下,陕国公回京了!”张德钧走到御案边,低声禀道。
眉微扬,刘承祐形容初展,直接问道:“看来赵晖将事情解决了!王景崇呢?”
“随行南归!”张德钧说:“另外,建雄军节度使王晏,也一同来京了!”
“哦?”刘承祐声音高了些,表情间也终于流露出少许异样,眼睛十分缓慢地转悠了两圈,沉声道:“你亲自去宣诏,让赵晖与王晏进宫,至于王景崇,唔......先将他下狱!”
听此吩咐,张德钧下意识地瞟了眼刘承祐,却发其面上已无异色,平静得渗人,不敢迟疑,应了声是,匆匆而去。
已然入冬,天地苍茫,霜气甚浓。东京依然繁荣喧嚣,不过市井间的人潮,却是明显少了许多。当然,最热闹的地方,要属东、西两城了。
自从筹得那一大批钱粮后,慕容彦超是放开了手脚干,直接从东西两城,同时扩起。又加征了三千民夫,此秋冬之际,既不耽误农时,有的是人愿意忍风冒寒,赚些钱财,贴补家用,即便给得不多。于官府而言,人力是最不值钱的......
东西城郭外,两道新的地基正在打造,垒土积石,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而在近郊,一片建议的屋舍,也在兴建,却是考虑到,他日皇宫、诸衙及街市扩建重修,必免不了拆毁民舍,此用以安民之用。
王晏与赵晖同车,透过窗帘,注意到那大工程,不禁问道:“不是一直传言说朝廷财政拮据,国库空虚吗?怎么还这般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赵晖说道:“合理规划,不误农时,岂能算是劳民。再者,听说此番扩城所费钱粮,大部分从民间募集,仅东京数十义商,便认捐钱粮计百万贯,所以,就更谈不上伤财了!”
听赵晖之言,王晏的关注点显然有点特殊,说道:“‘义商’?商贾之人,无不奸利,夺其钱财,如剜其肉,岂会主动认捐?
呵呵,百万贯钱,好大一笔财!天子几番降诏,让我等为人地方,约束行为,不得聚敛扰民生事。但现在看来,论聚敛手段,谁能比得过朝廷?”
感受到王晏语气中的讥诮,赵晖眉头一锁。这几日下来,王晏给他的感觉就是,固执、傲慢、急躁,几年前,王晏还不是这样的,身处高位之后,这老兄弟变化有些大。
“你心中还有怨气?”赵晖凝声问。
“若说没有,兄可相信?”王晏反问,花白的胡子抖动了一下。
深吸了一口气自帘后蹿入的凉气,赵晖严肃地王晏说道:“不管如何,既入东京,就绝不可抱有如此心态,非议朝廷。否则,朝廷能容你一时,又岂能容你一世?
我二人皆已年过花甲,垂垂老矣,纵不为自己计,也当为子孙着想,想想在许州的汉伦贤侄吧......”
“我知道啊!”感受到赵晖语气中的真诚,王晏神色难得缓和,叹了口气,看向赵晖:“重光兄,比起当年,你倒是一点没变啊!”
“暮年而建功业,登高位,受名爵,还能有何等变化?”赵晖平静道。
“是我不如重光兄洒脱!”
在城门外,受张德钧宣谕,引入宫廷面圣之时,王晏轻松了许多,意态也从容不少。因为,当着他的面,王景崇直接被拿下了,于他而言,可谓出了一口恶气。
是故,在大殿中,面对皇帝之时,王晏是放下心中的包袱,显得尤为恭顺磊落,自承其过,向刘承祐请罪,并直接表明,愿解职归养.....
听完王晏一番陈辞,刘承祐打量着王晏,只见这老将,满脸的坦然。鹤发童颜,气血充足,身体之康健,看起来与药元福有得一拼。
将目光投向赵晖,见其如老僧坐定,刘承祐却是若有所思,心中感慨,论精明识务,还要属于此公啊。
转过头,看王晏仍旧跪着,保持着请罪的姿势,刘承祐一摆手,平声道:“王卿先起来吧,地上潮,莫伤了膝盖!”
“谢陛下!”王晏起身,轻轻一揖手。
略加考虑,刘承祐说道:“此番临汾之事,因不在王公,然公之处事反应,太过偏激鲁莽,失之谨慎。朕无意加罪,然国法律制皆在,朕不得不有所惩戒,以警示后来者!
降公爵为滕侯,留京休养吧!”
就赤条条一个爵位,余者,什么都没有......
闻言,王晏面皮不由抖动了下,但迎着天子那平淡得有些过分的目光,考虑到心中顾忌,还是躬身拜道:“陛下宽仁!臣谢恩!”
“劳赵公披霜冒寒,晋州一行,辛苦了!且先回去,朕另有犒赏!”刘承祐对赵晖道。
“谢陛下,臣告退!”赵晖一板一眼,礼节做得很到位。
待退出崇政殿后,王晏便忍不住了,向赵晖宣泄着他的不满:“重光兄,不是说既往不咎吗?皇帝何以降我爵位,区区一个滕侯,天子何以如此薄待于我?难道你是诓我进京?”
面对王晏满怀怒气的诘问,赵晖显得很平静,注视着他,问:“天子的意思,我是通传于你了。但你是否想过,为何,留任晋州不加罪,解职进京却遭贬?”
王晏明显没反应过来,赵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今日之后,才是真正的既往不咎!先在东京安顿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