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皇帝,御宴主人,刘承祐是殿中唯一的主角,一举一动都牵扯众人的注意力,当他站到药元福面前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目光投向这边。
献舞的宫姬,停下舞姿,婀娜而动,依序退至两侧候着,助兴的乐师也都停下的弹奏,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皇帝手中的酒杯,只朝前示意了下,见状,药元福也起身,双手拿杯以应,动作麻利。
二人对饮一杯背后,看着药元福,刘承祐说:“药公年岁已高,然筋骨不衰,气貌益壮,风貌不减当年,素有当代廉颇之名,但朕看来,犹有过之啊!”
药元福此人,就是不服老,平日里,旁人赞他体健气壮,皆大喜。此时,听皇帝这么夸他,脸上也毫不掩饰喜悦,冲刘承祐道:“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
“不过药公毕竟已七十高龄,这些年,仍繁于征伐。此番东河村一战,披甲上阵,身先士卒,跃马厮杀,蹈死而生。朕闻之,既感其忠纯,又叹其骁勇,然细思之,心实愧之。卿本为长者,为上下所敬,朕实不忍你以此高龄,犹涉险冒死啊!”
听皇帝这番“动情”的表白,药元福拱手道:“陛下体恤之心,臣感怀心中,唯一言以高,臣虽年高岁长,但有陛下用得着的地方,绝不避祸害!”
“药卿老当益壮啊!”刘承祐笑了笑。
示意药元福坐下,换了杯酒,刘承祐扭身走到史匡懿面前,举杯邀之,对饮而尽。
面容之间,仍是一片温和样态,刘承祐说:“自中唐以来,河西之地,逐渐沦丧,中原衰退,使大汉河山,沦于蕃夷杂虏之手,至如今,中国之广大,竟以泾原为边陲。
史卿镇守泾原十余载,矢志不渝,安民抚夷,制暴平乱,抵御外侮敌寇,保一域之安宁,于国于民,乃有大功,朕万分感激!”
自泾原西眺,千里河山,沦落胡虏之手,十数年的守望下来,稍有些志愿,对于皇帝的话,也便有些感触。
面对刘承祐的赞誉,史匡懿不禁动容,应道:“臣只尽其职分,为国家社稷,保一份平安。然多年以来,杂虏叛服不定,小我中国威严,而不能制,臣心甚愧!”
“史卿言重了!”目光落到史匡懿脸上,面容之间,带着一点异样的苍白,刘承祐关怀地问:“史卿前番大病一场,而今身体如何?”
“有劳陛下关心,积年老疾,一朝爆发,有药石延治,稍缓其症!”史匡懿说着,还不禁咳嗽了几声。
见状,刘承祐不由叹道:“让史卿带病操劳国事,典署军务,朕之过也!”
说完,接过张德钧递上的有一杯酒,刘承祐走到赵辉面前,还是一样的节奏。
“遥想当年,契丹入寇,中原沉沦,天下生民,皆受其苦。先帝虽据河东,然前途不定,赵卿于陕州杀胡举兵,首倡大义,而后河东军出,半载之内,驱逐契丹,定鼎中原,再造河山。大汉之所兴,公有力焉。”只多喝了这三杯酒,刘承祐冷面也被酒意所染,谈兴愈浓,意态之间,尽是感慨:“至今思之,仿是昨日之事!”
赵晖也附和着,露出一抹追忆:“老臣当初,只是感高祖之威德,不愿受契丹奴役,故略尽绵薄之力,不足为道!”
“何为虚怀若谷,不矜不伐,赵公便是!”刘承祐指着赵晖,朝在场的节度军使们夸奖道。
赵晖自然是做出一副,愧不敢当的谦虚表现。
“朕当年亲征河中,平李守贞时,见赵卿,还是容光焕发,精神矍铄!”望着赵晖,刘承祐微微一叹:“经年再见,却已满鬓霜白。这些年,镇守凤翔,定边御侮,治政安民,未尝懈怠,这增添的每一缕华发,都是为国操劳的证明。朕这心中,感佩异常啊!”
皇帝话说得这么好听,这般体贴,赵晖却没有过于喜悦,面上有所动容,心中却保持着谨慎,表情举动之变化,皆配合着刘承祐的言辞。
接下来,便是安审琦、刘重进、王景、张彦威,一人一杯,刘承祐是尽述其功劳,大加溢美之词。有点不寻常的是,对于折德扆、李万超以及杨业,刘承祐并没有特意去敬酒,不知是忘记了,抑或酒力不继。
放下酒杯,刘承祐已是红光满面,环视一圈,醉眼有神,朗声道:“在坐诸公,都是大汉栋梁,朝廷柱石,镇定地方,戍守边防,累有功勋。这些年,栉风沐雨,任劳任怨,方有大汉之清平。然,使诸公长久负累于王事,劳形于案牍,非朕之本意,欲解其辛劳。姑念诸公多年功勋,虽然高官厚禄,亦难表谢意......”
一副醉态,刘承祐说出了今夜,最重要也是最直白的一句话,眨眼之间,也悄然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神色各异。
收回目光,刘承祐再让张德钧斟满一杯酒,左右示意,笑道:“难得东京,诸公齐聚,朕今日十分高兴,故而话多了些,诸公勿怪。来,诸与朕,再共饮此杯,以尽君臣之谊,请!”
再饮完一杯酒,刘承祐身形已经有些摇晃了,在搀扶下,回到御案,示意了下,殿中再奏曲乐,起歌舞......
其后,刘承祐以不胜酒力,先行离席而去,并吩咐,让诸节度,尽情尽愉,同时,也是给他们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
踏出万岁殿的那一刻,刘承祐身体慢慢地站直,面上仍带醉意,但无醉态,两眼清明,脑中却浮现着方才诸人的表现。
缓缓行走在廊道之间,刘承祐突然问张德钧:“药元福此公,以慷慨大度闻名,虽性情豁达,却无跋扈之名,方才何以在宴上,那般放肆无礼?”
突闻此问,张德钧想了想,答道:“彼外州节度,拥兵一方,权重一镇,平日也不习朝廷礼制。或许是酒醉之故,忘了规矩吧!”
刘承祐又问:“你觉得,朕醉了吗?”
“官家身醉,心不醉!”张德钧应道。
“张德钧,你又聪明了!”刘承祐淡淡地说了句。
脸上顿露惶恐,赶忙道:“小的妄言,请官家恕罪!”
刘承祐笑意更甚,看着他:“你慌什么,朕向来喜欢,和聪明人对话!”
“今夜去坤明殿!”刘承祐吩咐了句,加快脚步而去。
又被皇帝吓了一次,张德钧不由擦了擦额头细汗,顾不得许多,赶忙加快脚步跟上。
事实上,药元福的放肆,在刘承祐眼中,有些刻意了,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他这个皇帝的胸怀。刘承祐自认,表演得不错。
今夜御宴,他话已然说得比较直白了,如无意外,接下来三两日内,该收到反馈了。
万岁殿这边,皇帝走后,没有两刻钟,诸节度陆续散去。折家父子,还是一道回府,路上,折德扆忍不住对老父道:“果如父亲之言,天子其意,竟为解权啊!”
折从阮显得很平静:“意料之中,就是不知,这些人,最终会作何选择。不过,不管如何,都难以再回旧任了!”
“父亲,我还能回府州吗?”折德扆有点迟疑地问。
“你知道方才在殿中,天子敬酒叙功之时,为何将你、李万超以及杨业遗漏?”折从阮说:“在东京多待一阵子吧,至少等贤妃分娩过后,那时,保德府的情况,也差不多稳定下来了......”
听老父这么说,折德扆有所领会,也安心不少。他还不满四十岁,正值壮年,可不想这个年纪就告老。
“你知道,天子是如何评价你的吗?”折从阮突然说。
折德扆顿时来了兴趣,也想听听,皇帝是怎么夸自己的。迎着其期待的目光,折从阮说:“天子说你,知兵略,有勇谋,可镇一方!”
“所以,还是会用我!”折德扆面露出一抹喜色。
折从阮琢磨了一会儿,说:“等你回北边之后,你弟德愿,当调离!”
晨曦时分,天方蒙蒙亮,汉宫之内的宫娥们,便陆续起床,梳洗打扮,各上岗位,伺候宫城内的贵人们。比起乾祐初年,这两年来,汉宫之中增添了不少人气,宫娥宦官,陆续补充如宫。其间的冷宫废殿,也多被填补,值守打理。
到如今,除禁军侍卫之外,所有宫人加起来,已经突破六百人,是乾祐初年的两倍多。而这其中,光南唐、吴越、荆南向大汉进献的美人、乐工、画师之类,加起来便超过百人。
这实则有悖逆于刘承祐“节俭”的倡议,但是,根据朝廷礼制,宫廷之内诸监署,也是需要人员填补,需要人维持运转。国初之时,各项事务都不健全,刘承祐简朴得也有道理。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皇帝增添了点享受之心,只是无关痛痒,并不沉湎于其中。或许再过些年,成就大业后,说不准皇帝会再有所变化。
就在前不久,以宫人渐多,刘承祐下令,将适龄的宫女放出宫,并自禁军中挑选未婚之有功军官,赐婚。这个举动,又为刘承祐收割了一波军心。
昨夜终究是饮了些酒,再加与皇后大符折腾得比较晚,是故大汉皇帝陛下,难得地赖床了。不过,随着天色愈渐亮堂,刘承祐终究以极大的毅力,自香榻间起身。
漱洗之际,符后也跟着起来,亲自侍奉着,穿着一身薄纱,尽显少妇风韵,脸蛋红扑扑地,一副被滋润到位的俏丽模样。
亲自将湿巾递给刘承祐,看着他气色不良,嘴里不由嗔道:“日后,二郎不当再饮那般多的酒了,过量伤身。二郎身系家国,还当以御体为重!”
刘承祐抹了把脸,将毛巾掷于盥洗盆中,溅起水滴。听其劝,扭头看着皇后,雍容之间,透着点妖娆,注意玉颊上的绯色,刘承祐暗自嘀咕,既让我保重身体,何以昨夜那般索求......
不过嘴里却服软似地说道:“昨夜高兴,今后断不会如此。”
“我先回崇政殿了,太后那边,替我去问安,带着刘旸去。”待整理好龙袍之后,刘承祐说道,准备离开。
“还是先用早膳吧!”符后说。
“不用了,躲懒半个多时辰,只怕御案之上,又要多积压一些奏疏了......”刘承祐深呼吸一口,念叨道。
崇政殿,偏殿内,又添了几名才士郎官,号为“崇政郎”。这些人,都是朝臣功勋后辈之中,所选有能才者,至御前效力。随着刘承祐持续收权,政务日繁,他一个人实在照看不过来,这些年轻人,平日里便协理国务,虽然只是些整理的工作,位虽卑,但前程远大。
李昉以崇政殿学士的名位,为其首。刘承祐回到政殿时,崇政郎们,皆已到值,直接唤来李昉:“有何急务?朕先批了!”
李昉捧着一整叠的奏疏,单独拎出几封,向刘承祐简述道:“西南转运使阎晋卿所上报,关中诸镇税赋情况,上请陛下,再委官员,充任诸镇,以彻底整合关中财政;
西南都监向训上奏,凤翔诸军整顿计划,枢密院已有所批示,请陛下核准;
河东都指挥使王彦超上呈,都司之筹建及司衙所属兵马整顿进展;
淮东布政使王朴奏请,罢治下十名县令,以彼等荒废政事、中饱私囊、勾结地方不法等罪,另举荐官员;
另外,保大节度使药元福上奏,请求辞去节度使之职。”
前面几则,虽然吸引了刘承祐注意,但还得数最后一则,最令他上心。这才过了一夜,就有人请辞了。
按照刘承祐的想法,昨夜宴上,他话说得算露骨,但毕竟是解权,尤其对于史匡懿这样一镇便是十余年的节度,想要做出放下的决定,总归是不容易的。怎么着,都需要迟疑个三两日,综合情势之后,方才痛下决心,做出明智选择。
却没想到,此晨,他还没从困倦之中完全摆脱,第一封辞表已然呈上,还是药元福。
一边享用着尚膳监准备的早膳,一边阅览着药元福的辞表,洋洋数百字,当是药元福亲手所书,并不怎么好看,还有错别字。但是,用词朴实,直抒胸臆。
小谈其功,略表辞呈,叙政务之苦,不过还是向皇帝表示,他打了一辈子仗,年纪虽长,皇帝若用得着,还是愿意领军作战。另附有一言请罪,说昨夜御宴忘情,君前失仪,乱了礼法,请皇帝原谅。另外,他有五个儿子,虽然不成器,但有些粗勇,可为马前卒,为国效力。
看完药元福的辞表,刘承祐笑了,呲溜一口,将最后一口面条吃完,又舔了舔碗。当真是人老成妖,这个药元福,虽则率直,倒也坦诚,向他开口,却不含糊。
不过,刘承祐倒是挺满意的,未生不愉,就因为他坦诚。稍作思虑,刘承祐开口吩咐着:“传诏,解药元福保大节度使之职,封汾国公,赐食邑千户,实封三百户,另加侍中。嗯......以汾国公为京畿都指挥使,其妻赐诰命,其膝下诸子,让兵部量才任用。”
等处置完药元福所请,刘承祐这才腾出手来,批阅其他奏疏,阎晋卿、向训、王彦超所奏,没什么了问题,迅速做出批示,发传衙司。
倒是淮东那边,还师之后的这几月来,王朴接掌政务,动静不小,以其性情之刚,手段之烈,在扬州可以说是大展手脚。罢了许多官,杀了许多人,此番一奏,又是十名县令,并且还不全是南唐旧吏。不过,稍有犹豫,朱批照允,对王朴的才情为人,刘承祐还是很信任的。
似乎是约好的一般,在对药元福恩赏诏下达后,史匡懿、赵晖的辞表,接连而来。对史匡懿,刘承祐以其镇守泾原多年,封为泾国公,赏赐如药元福,只是因为他的病情,让他在到洛阳休养。
至于赵晖,为陕国公,暂留东京,既作休养,也作顾问备用。循三者之后,安审琦、张彦威、刘重进、王景,陆续上表请辞。
安审琦自不必说,在郭威南下接手襄州之后,便率一家老小到京,刘承祐以其国之元老,改封其为陈留郡王;张彦威为定国公,刘重进为南阳郡公,王景为渤海郡公......
这么一来,大汉朝,又多出了几镇,需要着手改制整顿。
事实上,对于进京的这些节度,刘承祐解职罢权是真,也是通过赎买政策,却没有放任其于地方圈地享乐的意思,或养于洛阳,或留于东京。
并且,他要的是方镇的治、财、军权,对于这些老帅,却也不是尽数弃用。像他们这些人,领军经验丰富,年纪也至暮年,既解权,换个职位,仍旧可给大汉朝发光发热。全国各地,仍旧渴缺军政人才,刘承祐可不会浪费。像药元福,他不愿解甲,刘承祐仍旧给他机会。
只是换个地方,不会再似前番移镇,军政大权,悉集于一身。而对这些人的任用,还需刘承祐再加考虑,有的是地方给他们发挥。
对于这些藩镇节度,尤其是主动服顺的节度,刘承祐并没有异见,解职厚赏只是手段,改制收权,平衡军政,才是目的。
刚入初秋,虽还不明显,但宫苑之中,花木虫鸟,皆已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秋意。秋阳透过斑驳的树叶,照耀在身上,带来的已是暖意,眼观美景,心旷而神怡。
刘承祐一身劲装武服,突出一点小肚腩,神清气爽地感慨着:“这难熬的夏季,终于过去了!”
园圃之间,是一片宽广而平整的草地,视野开阔,刘承祐正习射术。靶位设于十丈之外,不甚远,连发十箭,中者不过六七,中靶心者,更无一矢。
在旁,陪练者,乃是回京述职的定襄军使杨业,以及宁化军使李万超。又是一轮习练过后,刘承祐收起雕弓,活动了一番有些酸软的胳膊,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又拭拭手,坐到准备的席案后,喝了口水,看着走过来的李万超与杨业,说道:“朕也练箭多年,这射艺,始终难精,远不如二位啊!”
“陛下胸怀天下,所长者在于治国御将,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有此射术,已然是出类拔萃了!”李万超笑道,从侧面替皇帝的射艺辩解。
杨业也跟着说,神态认真:“李将军所言甚是,末将等久历戎马,长处军中,弓马骑射,乃看家本事,时时习练,不敢懈怠,以待为陛下,为大汉建功!”
“武将不懈弓马,乃其分也,有军将如此,何虑于边患,何愁天下不平!”刘承祐轻笑道,看向杨业的目光中,一如既往的喜爱加欣赏:“不过听重贵之言,这建功立业之心,蠢蠢欲动啊!”
“陛下慧眼如炬!”杨业恭敬地拜道:“一眼看透末将这点心思!”
杨业在戍代多年,累有功勋,但多小功,随着汉辽议和,边境冲益减,而闻听大汉南征西讨,那颗功业心,确实有些按捺不住。
“有进取心是好事,但还需磨炼心志,急不得!”刘承祐目光深邃,在果盘上拿起两个梨,分别抛给二人,语气平静道:“朕重整河东兵马,设定襄、宁化、保宁三军于晋北,让你们专事领军练兵,所图者何?开疆拓土是功,保地安民亦是功,天下未定,有的是功业,等待你们去建立。但是,要有耐心!”
“是!陛下教诲,末将铭记于心!”杨业道。
“方才所用雕弓如何?”刘承祐问。
李万超答道:“制艺精良,强劲有力,好弓!”
“这是军器监名匠新制宝弓,选其最佳者十张进献!”刘承祐说:“朕思之,如此良弓利器,置于宫库染尘,太过可惜。当执于英雄之手,方展其能!你们可各选一张!”
“另,朕再各赐二位一套精甲!”
“多谢陛下!”李、杨二人,立刻拜谢。身为武臣,良弓宝甲,没有不爱者,尤其是甲胄,战场上,那几乎是第二条性命。
刘承祐自己也拿了颗梨,一口咬下,汁液飞溅,说:“你们到京,也一个多月了吧!”
“正是!”
“东京虽然繁华,朕却不能让你们多加流连了,若不辞辛苦,收拾收拾,就北还雁门与岢岚赴任吧!”刘承祐嘴上带上了点笑容。
“遵命!”二人没有丝毫迟疑。
“北境苦寒,又兼疆防之重,拜托了!”刘承祐直身,语气神态皆变得郑重。
“官家,秋华殿来报,说贤妃娘子,分娩在即!”恰此时,一名内侍匆匆忙忙,前来汇报。
闻讯,刘承祐面上顿露喜色,朝李万超与杨业道:“宫中有事,朕就不特地与你们设宴饯行了,向兵部报备,即可赴边就职!”
“是!”二者应道,李万超则轻笑着:“还要提前恭喜陛下,喜得贵子!”
“朕纳了!”朝二者挥挥手,刘承祐急步而去。
......
秋华殿内外,又是一片紧张忙碌,临盆产子,如迈鬼门关,虽然折娘子已是二胎,并且身体素来康健,但仍旧不免让人担心。
除了太后、皇后过来相伴,其他后宫嫔妃,尤其是初孕的符惠妃,都被刘承祐下令,安居己殿。未己,闻讯的折从阮与折德扆两父子,也匆匆赶来。比起皇帝,这父子显然要更加紧张些,听着产室之中传出的痛吟,面上尽是焦虑之色。
刘承祐神色平静,面无异状,只是不停地在殿中徘徊,步伐很稳,但已持续近一个时辰。
“二郎,还是先坐会儿了吧!”符后在太后李氏的示意下,上前轻握其手。
自手中传来的柔软与温热,终于让刘承祐心绪平复了些,撩袍落座,端起茶杯,痛饮一口。
“二公也坐!”刘承祐看着也站着的折家父子,吩咐着,随即有点发闷气,冲殿中内侍道:“为何不给二公上饮品!”
“谢陛下!”折氏父子拜谢道。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自内室,终于传出一阵清脆的婴啼声,在场之人,大多松了一口气。
“恭喜陛下,贤妃娘子诞下一名皇子,母子皆安!”
得此汇报,这才真正开颜,恭贺声不绝。刘承祐也是难得地,喜笑颜开,袍袖一挥,大笑道:“皆赏!”
折家父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喜悦,又是个皇子啊!
乾祐五年七月,秋,贤妃折氏诞子,是为皇五子,帝赐名昀。
秋华殿中,刘承祐难得轻柔地逗弄着包裹在软锦之中的婴孩子,嘴角挂着浅笑,四子刘昉,迈着小腿,紧跟在其父脚下。将满两周岁,已然能小跑了,只是不稳,不时地抱着刘承祐小腿。
折娘子静静地躺在榻上,明显又胖了些,虽然仍显得虚弱,但气色有所恢复。刘承祐走上前,坐在榻边,说道:“你肚子争气啊,又给朕添一麟儿!”
看皇帝高兴,折娘子玩笑似得说:“官家不是想要皇女吗?”
“诶!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朕的血脉,朕都喜欢!”刘承祐一脸的温柔。
谈话间,襁褓婴孩,又哭了起来,刘承祐学着哄了哄,不见效,反而愈加响亮,无奈地看着折娘子求助,将孩子递给她:“这小儿,怎么如此爱哭?”
“想当初,四郎,朕怎么折腾,都不哭!是吧!”说着,低头看着仍靠在自己膝下的小刘昉,却见这小儿,正在拿着他的龙袍擦鼻涕。
见状,刘承祐冲他一瞪眼,这小儿见了,非但不惧,还换了处干净的地方,擦脸......
“你这小子,敢拿我的龙袍当毛巾!”刘承祐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笑道:“长大了,定然不是个安分的主!”
刘昉冲刘承祐笑:“爹爹,抱!”
这娘子听了,嗔道:“小儿不知事,官家难道还要与之计较!”
将刘昉抱起,此子顺着便往刘承祐肩膀上爬,轻易将之镇压,刘承祐偏头看着折娘子。五子已然不哭了,正专注埋头于这娘子解开的衣襟间,闭着眼睛吮吸着,并且还无意识地抓着另外一半......
没有什么,是一顿奶水,不能解决的。
很快,命乳娘将二小儿带下去,亲手帮这娘子把被子盖上,故作沉吟。
“官家有话,且直说吧!”见他这副表情,这娘子问。
“妇翁来京已久,保宁军那边,不可长久为将,需要人典军。其熟知边事,亦知府情,朕打算将妇翁放归北边!”刘承祐说道。
闻言,这娘子应道:“这是朝廷军务,虽涉及家父,却也不需知会妾身。”
刘承祐轻按其手,说:“你父女多年未见,你又产子不久......”
“能得官家体谅,已然足矣!”这娘子展颜一笑。
“好好保养,恢复身子!今秋狩猎,朕还要你随驾了!”刘承祐显然很满意这娘子的态度,冲他笑道。
随着刘承祐将李万超、杨业、折德扆陆续派回三边军使任上,河东兵制的改革,已尽尾声。而在河东待了三个月的赵匡胤,也完成使命归来,足额选取河东精兵五千。
而在关中,西南都监向训奉命,对关中州镇兵马的整顿,也已展开。未己,刘承祐又下诏,以渤海郡公王景为编练使,前往凤翔辅助练兵,同时,自禁军中,将韩重赟、马仁瑀等青年将校调往西南军中任职。
“元朗,来坐!张德钧,给赵将军上茶!”崇政殿中,赵匡胤进殿复命,满身的风尘状,正待行礼,便被皇帝的热情所打动了。
“此番河东差使,往返奔波千里,车马劳顿,王事糜烦,辛苦了!”刘承祐笑吟吟地冲赵匡胤道:“差事办得很好,结果朕很满意!”
“赖陛下信任,委以重任,为国家选取兵才,臣心感之,不敢懈怠。未负陛下使命,臣心得安,些许奔波劳碌,算不得什么!”赵匡胤说道。
观其行,听其言,若说赵匡胤有什么狼子野心,刘承祐是不信的,至少以他如今的眼力,一点都看不出来。
点了点头,刘承祐说道:“自河东所选之卒,殿前、侍卫两司,已检阅之,皆精壮之士,未有滥莠,可直接补充诸军!朕已决定,三日后亲自检阅,你为检阅指挥!”
“谢陛下!”赵匡胤不废礼节,起身谢恩:“河东将士,仰慕陛下天威已久,若得亲感恩德,何愁将士们不效死以报!”
“河东兵制改革情况,奏疏上,朕已阅许多,然具体情况,还需你这亲历目睹之臣叙说一番!”和煦的笑容,矜持地挂在嘴角,刘承祐问。
闻询,赵匡胤立刻将整兵前后细况,略无遗漏地叙述而来。完全是按照着枢密院那边的整兵条制来的,话里也听不出纰漏,从赵匡胤这么一番描述,刘承祐这边,印象倒是更加深刻了几分。
略作沉吟说道:“河东精锐,尽数抽调东京,地方上的镇守保境,当无影响吧!”刘承祐说。
赵匡胤不假思索答来:“河东都司之下,尚有万卒,以太原府为中心,分镇诸府。彼等虽不如所选士卒精锐,却足保一方安宁,再加有王都指挥使调教训练。所裁之卒,或在府县当差,或在乡里为吏,再次者亦发放钱粮、田亩,在村野宣化陛下与朝廷的德政恩泽。是故,地方之治安,当无忧!”
“进京将士家小,可曾安顿好!”刘承祐又问。
“此事,河东布政使司,当有细报!”赵匡胤下意识地小心了些,答道:“不过,就臣所知,进京将士,每人家里,官府都已按恩制,发放土地、农具、耕牛。范相公责令各地官府,小心操办此事,是以将士闻之,军心大悦!”
“嗯......”瞟了赵匡胤两眼,刘承祐身体前倾,言语中带着点好奇:“朕听闻你年少时,曾游历中原,求职于诸州。也曾投效过王彦超,却为其所拒,今夏相逢于太原,也共事一场,再加你已是我大汉殿前都虞侯,王彦超是何反应?”
听天子提及此,赵匡胤也不由笑了,答道:“再见已是近十载,王都指挥使亲自设宴,向臣赔礼,臣赴约,却不敢受其礼!”
“为何?对他当年之看轻小视,仍心存挂碍,有所不满?”刘承祐愈见好奇。
赵匡胤摇头,解释说:“陛下误会了。臣当初年少,轻狂无知,至王都指挥使麾下,即求取军校一职。试想,当时臣少不更事,既无名声,又未展其才,岂能后来居上,从军校任起。王都指挥使不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臣岂会以此怨之。
至今思来,反觉当初自己,好高骛远,颇有羞臊之感。再加,当初臣囊中羞涩,王都指挥使还以钱财路费相赠,此为恩德,是故臣应邀,却不敢受赔罪之礼!
而今已同殿为臣,替陛下与大汉尽忠,更当捐弃前嫌,一体为公。更何况,臣与王都指挥使之间,远谈不上嫌隙!”
“真是深明事理,心胸开阔啊!”刘承祐夸奖道。
“多谢陛下褒奖,臣只是遵从本心,更不敢因私废公!”赵匡胤敛容道。
刘承祐不禁多扫了赵匡胤几眼,略作思忖,问:“你到晋北三军一巡,定襄、宁化、保宁三军,能否抵抗契丹?”
听天子问起边备,赵匡胤立刻进入角色,应来:“定襄、保宁两军,皆由原代州、府州戍军,改编而来,他们久在边地,兵备完善,训练有素,又有长期与契丹作战对抗的经历,熟悉敌情与作战方式,战力强悍,可称精锐。
沿边,亦据形胜地势,置堡垒、军寨,进取或许不足,但防备足可。宁化军初置,所选兵员,或稍逊一筹,但李军使乃宿将,有其统率训练,只需保证兵甲钱粮供给,朝廷亦可安心!”
“另外。”顿了顿,赵匡胤说道:“臣在晋北听闻,契丹主以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坐镇云、蔚,此人到任不足一年,均赋役,劝耕稼,赏罚信明,得士卒心,能才政绩,甚为卓越。臣以为,此为大患,朝廷不可小之!”
“看来,你此番北边一行,所获不匪啊!”刘承祐叹道:“那耶律挞烈,杨业在京之时,也何朕说过,确是不俗。契丹虽属胡寇,其势兴扬,称霸北域数十载,治下确有能臣良将啊!如欲北伐,复取河山,想来也不易啊!”
“我大汉有明君雄主,御下经国之臣,能征之将,更不可胜数,岂是契丹所能并论。加以时日,陛下必能兴兵北上,成就大业!”赵匡胤却显得很有信心的样子。
刘承祐业应道:“说得是!你赵元朗,正是那能征惯战之将,朕何虑于区区一耶律挞烈!”
“好了,你初归来,满身疲敝,下去休息吧!”轻吁一口气,刘承祐脸上恢复和蔼,冲赵匡胤道:“以你河东之功,朕自当犒赏,不过你任殿前都虞侯不久,短时间内不便高拔。这样,朕将你升爵为稷山侯,赐绢十匹,钱百贯!”
“臣谢恩!”赵匡胤起身,拜倒。
“另外,朕知道你爱喝酒,喜痛饮。吴越王前不久给朕进贡了二十坛细酒常陈酿,据说年份皆在十年以上,朕赏你两坛,回去尝尝看,给你放三日假,许你宿醉一场!”刘承祐继续道。
“还有,听闻你父身体不好,稍后一道去领取几只山参与补品。赵老将军也是沙场宿将,于国有功,用略素为朕所敬佩.....”
“陛下关怀至此,臣感激涕零,唯尽忠以报!”赵匡胤再拜,观其表情,内心感动,似乎,无以复加。
刘承祐朝张德钧示意了下,让他领赵匡胤退殿,并安排赏赐事宜。
待其离去,回味一番与赵的交谈,刘承祐不得不承认,赵匡胤确实是国之干才。其领军、治军之才,已然见识过,有个念头,要不要给赵匡胤一府,让他去当父母官,历练历练。
不过,也只是转念一想罢了,至少就眼下而言,赵匡胤的军才,是值得刘承祐好生使用一番的。倒是郭荣,让他到地方上,当一道之布政使,可作考虑。
未己,殿侍通报,高怀德求见,诏宣。
高怀德入内,立刻就抓住了刘承祐的目光,只见其头缠白巾,双眼通红,见到刘承祐,即拜倒,六尺汉子,泣声道:“陛下,家父去了!”
闻之,刘承祐惊起,不管真实心理如何,但表面功夫务必到位,惊愕道:“什么!”
接过高行周的遗表,刘承祐神情凝重地阅读完,怅然哀叹:“朕失一长辈,大汉失一柱国啊!”
临清王府,内外一片素色,林立的白幡在秋风中飘动,一切灯笼火烛,皆改白色,所有艳丽之物都被收起,王府上下,弥漫在一片肉眼可见的哀伤气氛中,就如已露萧瑟的秋风那般,让人心生戚然。
灵堂早已搭设好,灵座上,很有仪式感地摆放着酒、果祭品及香炉,烟熏含香,催人泪下。大敛过后,高行周的遗体已被置于椁内,除锦衣、珠玉之物外,听从高行周的遗嘱,将他征战多年的铠甲、宝剑、战刀、雕弓,全部置于其中,几乎填满棺椁缝隙。
灵牌高立,规制书写,皆依郡王例,刘承祐亲自替高行周拟定谥号,曰武穆。又着宰相冯道,给高行周写一篇墓志铭。
高怀德是高行周唯一的儿子,自然是作为主丧人,以其子岁数尚小,不能视事,故从高氏近亲中选了一名在京子侄,以为护丧。
哀乐之中,披头散发,披麻戴孝,面带悲恸,拜谢前来吊唁的宾客。高行周生前,地位高贵,名望甚高,是故京中,稍有资格的文武,皆纷纷着素衣前来,以尽哀思。
刘承祐稍晚些,亲自出宫过府,与贵妃高氏相携而来,再加上三皇子刘晞。灵堂前,看着一众文武,文臣自不用说,倒是那些武将,基本都是自发前来,不乏京外近畿之将,闻讯飞马而来。高家虽然不如符家那般人丁兴旺,但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当然,刘承祐也相信,这些文武中,更多的人是,看重高行周的身份,看重他这个大汉天子对高家的宠信。
进堂行礼,刘承祐保持着肃容,怅然而叹,朝高怀德宽慰道:“逝者已去,万望节哀!”
高贵妃这两日情绪本就不佳,高行周走得突然,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贵妃也因为没能见到老父最后一面,深感自责,毕竟不是千里相隔。
此时终于随驾出宫,感受着周遭的气氛,自是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将丝帕染湿,犹不能止。见母亲哭啼啼的,坐在一边小皇子刘晞,也跟着,眼泪说来就来,嚎啕大哭。高贵妃情绪不对,刘承祐叹了口气,上前将之扶起,轻声宽慰着。
“娘子有孕在身,还望保重,切勿伤了身子,父亲身后之事,自有为兄操持!”高怀德也不由出言开解。
又带动着大哭一场,高贵妃方才在搀扶之下,随皇帝回宫。天子在时,群情肃穆,天子走后,哀伤的气氛更加浓郁,但到场的文武们,却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御辇之上,高贵妃依偎与刘承祐依偎着,丰润曼妙的身躯紧紧地贴着,虽说俏丽一身孝,难得见高氏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但此时此景,刘承祐却也还不至于起什么龌龊心思。
见其双眸通红,仰头望着刘承祐说:“官家,我想出宫回府,替亡父守灵!”
刘承祐眉头一凝说道:“藏用可善理后事,你身子不便,未免触景生情,还是在宫中休养,下葬之日,再行出宫,送妇翁最后一程!”
不过,一向对刘承祐言听计从,恭顺有加的高贵妃,此番却固执地看着他:“请官家成全!”
“罢了,你有此孝心,朕又岂能强行夺情,回宫收拾收拾吧,朕允了!”刘承祐叹了气。
“谢官家!”高贵妃又没能忍住眼泪。
回到宫内,正坐御案,沉思良久,召来李昉,盯着他,问:“那些违制,私自进京吊唁的军将,可曾都记清楚了?”
“皆听陛下之意,录写下来了,一共十三人,都是近畿禁军、镇军将领,其他人,或有告假,或在休沐,故未记录!请陛下御览!”迎着皇帝的目光,李昉有些小心,呈上的一张薄纸,明明轻若飘萍,他却一副如捧巨石的样子,手微微在抖。
接过,刘承祐浏览了一遍,没有什么高级将领,都是中层军官,高行周的旧部,带着点感慨,说:“这些人,都是忠义之士啊,朝廷当大用,明远,你说是不是啊?”
闻问,李昉仍旧小心地应道:“陛下说得是!”
当然,李昉表情上流露出的,分明是“陛下说是就是”,只是不好明言罢了。见其小心翼翼地样子,刘承祐摆摆手:“去看看,有什么新的奏疏!”
“是!”李昉松了口气,转过身去,心中感触颇深。
天子对高氏之荣宠,可谓深厚,几不于皇后、惠妃所出符氏,但是,虽然只让他记录了一些中下层军官的名字,李昉便有一种圣人难测,如履薄冰的感觉。
刘承祐又将那份名单浏览一遍,轻轻地拿起,取出钥匙,锁到他的一处积攒多年的“密档”之中。
对于这些军官,刘承祐没有大惩的意思,毕竟彼辈也算出于道义,再加高行周才死两日,他也不便对其旧部动手,那样显得吃相太难看,不利于他大汉天子的形象。
不过,终究是违了例,大惩没有,小诫却少不了,必须得有所警告,还有彼辈上官,也有御下不严之过,在刘承祐这边,都记录在档......
“陛下,金州防御使冯晖病故,下属将吏,共推其子冯继业为留守,上表朝廷,请封!”李昉带给刘承祐一则消息。
金州防御使冯晖,也是沙场老将,久经战事,历仕四朝,出身于大名鼎鼎的“银枪效节军”。自后晋天福四年起,十年间,两度出镇灵武,羁縻凉州、河西之地,任上恩抚并用,还与药元福合力大破党项,功绩斐然。
不过,在乾祐四年,刘承祐下诏以郑国公史弘肇赴边,为朔方节度使,冯晖自然而然地,被调离。此公还算识趣,老实听调,据说是其年近六旬,身体亏坏,纵有心也无力与朝廷相抗,再加当时党项杂虏作乱,不甚安宁。
金州,地处大汉西南,也是偏狭之地,北接秦岭,南依巴山,汉水横贯其间。原本的防御使康彦环,同去年被郭荣的杀了的濮州刺史张建雄一样,也是趁晋末之时,自立投诚,多年以来,自专军政,在金州自娱自乐。
张建雄死后,刘承祐想起了此人,干脆将冯晖调到金州。康彦环妄图抗命,被冯晖枭首,送呈东京。让刘承祐有所不满的是,那康彦环在金州任上,聚敛之大量财货,没有一文输送开封,据说都被冯晖的儿子们给瓜分了。
如今,冯晖死了,其子却欲做那继任者,还敢大言炎炎地上表请封。
“呵!”刘承祐将奏疏丢在案上,抬首即问:“今日何日?”
“回陛下,乾祐五年七月十日!”李昉答。
刘承祐的语气中满是讥诮:“朕还以为,时间倒退了十几年,还是方镇割据,父死子继那一套?这冯继业何许人,敢这般向朝廷要官?”
见皇帝生气了,李昉赶忙解释道:“陛下,冯继业乃幼子。另有金州判官密奏朝廷,说冯继业为争家产,趁冯晖病重之际,杀害其长兄。金州僚属上下请奏于朝廷,也是受到冯继业的胁迫!”
“好样的!朕当政这些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等情况!”刘承祐怒极而笑,冲李昉吩咐着:“让宰相们商议商议,如何处置!金州虽然偏狭,但还是大汉国土,容不得这种弑兄犯上的恶逆猖狂!”
“是!”
金州之事,于刘承祐而言,不过小事,那么多藩镇节度,都被他轻松拿捏,一个小小的冯继业,倒行逆施,翻不起什么波澜。不过,金州的情况,落在大汉朝廷收权改革,整顿内政的大背景下,反倒显得有些特殊。
未己,贵妃高氏,出宫回府,给老夫守灵。刘承祐随即下令,命钦天监替高行周测风水,选葬地,卜葬日,又着工部设计墓穴,拨给钱粮建造。
临清王的爵位,刘承祐欲以高怀德继之,但高怀德力辞不受。刘承祐以国丈福荫,定要赏他,高怀德则言,他已受其父荫庇,不敢奢求更多,大丈夫如欲功名勋爵,当建功自取。
对于高怀德的豪迈,刘承祐很是欣赏,但仍旧要将高行周遗泽赐之,将高怀德的爵位自县侯,提升至临清郡公......
刘承祐与高怀德之间的对话,当然属于一场演戏。为那些鼓吹“世袭罔替”的人,降降温,这些年,刘承祐已在控制爵位的赏赐,过往之泛滥,先朝遗臣,待其死,则收回,没有承袭的道理。
但是开国之功臣们,却需刘承祐慎重而行。
后,刘承祐又下诏,高行周下葬之时,京中文武五品以上,悉往。
坤明殿中,已隆起孕肚的符惠妃与皇后大符坐着,说着些体己话。
“你初孕,当好生养胎,秋意愈浓,天气渐冷,当注意饮食,切莫着了凉!”大符如往常一般,不厌其烦地,向妹妹叮嘱着。
“嗯!”符惠妃轻轻地应了声,然后轻声呢喃道:“同样有孕,人家不照样出宫奔波,耐劳苦,却不顾腹中的皇家血脉,赚出好大一份名声!”
听妹妹这般讲,大符当然知道,小符嘴里说的是什么情况,叹了口气:“你又去听那些闲言碎语了!”
小符嫩唇一瘪,说:“这段时间,宫里宫外,都在传扬,说高贵妃孝顺,太后也夸她,官家也疼她,只是觉得她做作!”
大符闻之,忍不住多瞧了妹妹两眼。自怀孕之后,符惠妃性情有了十分明显的变化,敏感了许多,多愁善感,当然,有一部分皇帝冷落的缘故,尤其与折贤妃、高贵妃他们那般对比。
皇后大概能理解妹妹的心情,没有生气,只是轻抚其手,宽慰道:“你啊!临清王故去,高娘子毕竟丧父,官家心怜之,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却不可,再于宫中,在背后,掺和那些是非,安分殿内,替官家生儿育女,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
小符蛾眉轻蹙,对大符道:“我只是听不得那些人传,说姐姐虽是皇后,宫中时候官家最久的却是贵妃,官家最喜爱的也是贵妃......”
“这段时间,官家都少有到姐姐这边来了吧!”
见状,大符不由摇了摇头,点着小符额上:“你这脑袋里,不要去想这些事,深宫之中,是非颇多,不要去管它。官家国事繁忙,对后宫少有顾及,知道你也寂寞了,有时间多来我这边坐坐。官家那边,我也会和他说,让他抽时间去春兰殿,陪陪你。”
“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符也聪颖,忍不住道。
抬手止住她,大符玉容气度之间,极具大妇之姿,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官家雄略,心怀天下,勤劳国政,已是辛苦。你我姐妹,有幸侍驾,更当多多体谅,尽心伺候。莫要以这争风吃醋之事,让官家烦恼!今日你这些话,若是传入官家耳中,他会不高兴的!”
见大符这么说,小符不敢顶嘴,乖巧得应了声:“是!”
姐妹俩,又谈论了些开心的话题,比如皇帝召其父卫王、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进京......
一直道小符面露疲态,方才主动让人小心侍奉其回殿。待小符走后,符后不由叹了口气,当初乖巧恬静的妹妹,如今也生出争宠之心了。
不过,符后那美丽的面容之间,也不由生出少许不愉,妹妹说的那些话,在她心里,总归有些影响,不可能一点芥蒂都没有。高贵妃与她相争,不是一日两日了。
深吸了一口气,符后召来侍御,凤眉之间,尽显威严,吩咐道:“传我的话,宫中诸监局,让管事之人,严厉约束下面,再有搬弄是非,搅扰宫中安宁者,一律严惩,绝不容情!”
......
在汉宫之中,陡生怨女之时,刘承祐正在三司衙门视察。三司主管天下财政,向为朝廷权重之地,查阅了一番,今岁以来,朝廷收支明细。
可以说,花钱如流水,仅征淮、御蜀之耗费,便占泰半,还不算其后的犒赏、善后抚恤。河东大规模改制,仅靠地方府库,是远远不足,东京又支援了一批财税。其余养兵、官俸、兵备之消耗,也是大头。
前几年,朝廷积攒的钱粮,在连番的大动作下,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不过,如今之大汉,已不似初年,进项颇多,最重要的,地方财税向东京的输送,份额大涨。
“陛下,这是自三司抽调,准备派往地方,清理财政的官员!”三司使薛居正,呈上一份名单。
“哦,朕看看!”刘承祐接过御览,人不少,足二十余名:“都怎么安排的?”
“回陛下,其中十人,发往关中,余者派往河北。这些人,都是在司衙为吏多年,熟悉税制政务,有理财经验,皆能干事!”薛居正禀道。
“最拔萃者,是谁?”刘承祐问。
“度支计事张美,此人精明强干,善书计,起于小吏,为王公所拔,淮南大战时,筹划粮草军需,一应事务,有条不紊,几无纰漏!”薛居正答道,言语中,满是欣赏:“此番遣往关中,可分阎转运使之劳苦!”
刘承祐顿时来了兴趣,抬指道:“朕要见见此人!”
少顷,一名身着绯袍,气度沉稳的中年官员,入内参拜:“臣度支计事张美,拜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张美直身,微躬其被,垂手待询。
刘承祐顺势坐下,挥了挥手,打量着此人,冷静,平稳,不卑不亢,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扫着那份名单,刘承祐问:“你可知,朝廷派你们前往关中的职责?”
“回陛下,协理西南转运使阎公,清理关中财税!”张美说。
“知道朝廷目的何在?”刘承祐盯着他。
面对皇帝虎视,张美面无怯色,沉声应道:“长年以来,地方财税不一,各专其事,此番清理,是为承宣朝廷税法,消除糜乱,统一关中财政,增收于朝廷,供应西南军需!”
闻言,刘承祐不置可否,眼皮抬了抬,说:“仅以你为邠州转运使,太过屈才了。这样,既然你前番筹划征淮军需做得不错,那朕就再给你一个发挥的机会,擢为西南粮料使,专事西南军需供应!”
张美一愣,薛居正则赶忙提醒道:“还不谢恩!”
“谢陛下!”
“西南边军,是朕为伐蜀准备的,事关军国大略,与你重任,当善为之,一应供给,不得短缺。盼你再接再厉,尽展其能,也就不负朕一番嘱托与期许!”刘承祐说。
张美未见激动,显得内敛,只是郑重地应道:“臣必定牢记陛下教诲,恪尽职守,不负使命!”
与征淮前的藏着掖着,暗中筹备不同,刘承祐的伐蜀大计,是大张旗鼓,满城皆知。凤翔那边,向训整兵,调整戍防,动静也闹得很大。
消息传至蜀国,成都朝廷明显被惊到了,就如刘承祐所期待的那般,蜀主孟昶,已自国内向秦凤增兵,囤积粮草军械,加强御备。东河村兵败的李廷珪,孟昶非但没治其罪,还下诏抚慰,留用其于凤州,让他统领大军防备。
“薛卿此番,是将三司的精干之吏,都撒出去了啊!”刘承祐瞧向薛居正。
薛居正答:“地方上正是用人之际,三司培养历练他们,正是为此大计,只望他们,能够勤于王事,不负所托!”
“河北那边什么情况?”刘承祐问。
“转运司衙门,已然筹备完毕!”薛居正迅速应来:“李公在任多年,颇具名望,典政治事经验丰富,有李公在,料想无虞!”
就在不久前,刘承祐下诏,在河北设立转运司,以原恒州知府、成德军判官、河北转运使李谷充任,全权负责河北诸州财政转运,北边大军之供给。
“李谷的能力,朕自然是相信的,这些年他在恒州,为国奔波劳碌,却也不容易!”刘承祐道:“当下诏褒奖!”
“陛下体恤下情,臣等岂能不殚精竭虑以报之!”
“西南转运司下,兵丁如何?”刘承祐又问。
“向都监整训兵马,所裁有一千五百卒,划至转运司下听用!”
刘承祐点了点头,说道:“财政改革,必触其利,财帛动人心呐,若无兵丁,仅以职吏们,想要开展公务,也不容易。这样,朕关中转运司兵丁,补满两千!”
“是!”
“另有一事,需请示于陛下!”沉吟几许,薛居正拱手说。
“说!”刘承祐问。
“已故王公在任时,尝定‘省耗’、‘省陌’、‘依除’、‘抬估’等法,用以增收,缓解朝廷财政拮据。彼时财计艰难,为纾国难,故而为之,至今已成弊政,为士农工商所怨言。臣等提议,当即行废除,以昭君德!”薛居正建议道。
此前提过,王章秉政之时,为了汉廷那惨淡的财政,制定了不少敛财之法。比如“省耗”,旧制,秋夏苗租,民税一斛,别输二升,谓之“雀鼠耗”。王章定制,输一斛者,别令输二斗,谓之“省耗”。
刘承祐继位以来,虽然屡次降诏减税,但对于这“省耗”制,却当作没看见。其余如“省陌”者,都是变着法地,增税创收。国初之际,也确实为朝廷的运转,缓解了不小的压力,而王章也为汉家天子,背负了诸多骂名。
此时闻之,刘承祐大手一挥,直接道:“却是朕的疏忽,百姓苦之久矣,对于此类弊政,悉数诏免吧!”
“陛下英明!”对皇帝的决定,薛居正一点都不意外,拜道:“百姓闻之,必然欣悦,以感陛下恩泽!”
“他们不在心里骂朕,朕就满足了!”
不知觉间,刘承祐是越来越注重名声了。
“陛下,武德使王景崇来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宣!”
王景崇一入内,刘承祐放下手中的笔,抬眼即问:“刘铢的案子,调查得如何?”
“回陛下!”王景崇不敢怠慢,禀道:“经过相州探事官密查,初步确认,御史所劾,刘铢所犯之罪,当属切实。”
“可有实证?”刘承祐问。
王景崇答:“臣已下令搜集!”
这段时间,朝中有御史弹劾,相州节度使刘铢,在任上滥用职权,收受贿赂,以公谋私,专横暴行,草菅人命。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一阵波澜,早在刘铢青州任上时,御史中丞边归谠就层弹劾他用心狠毒,滥施酷罚。不过当时,国家初定,刘铢的用法深峻,在稳固地方,重塑秩序上,是很有效果的,是刘承祐未作处置,反而申斥了边归谠一番。
后,刘承祐对节度行移镇换防之事,刘铢平调相州,为彰德军节度,一任已三年。如今,突然又有御史,重提旧事,不过这一回,刘承祐选择了留中不发。只是暗地,命武德司调查,以示对此事的重视。
事实上,关于刘铢的弹劾,敏感的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某些不寻常。前番有河阳节度使李晖,有人劾之,查验下来,小过有,大罪无,一纸诏下,调至淮西,知庐州府。
而今,又是一道弹劾,又是一镇节度。不知觉间,那些横行州县,权重一方的藩镇节度,已然在中央朝廷权威之下,翻手可制。
殿内,刘承祐看着王景崇,目光深邃而平静,似乎琢磨着什么,良久,对其吩咐道:“朕有意让你带人,亲自去一趟相州,查处刘铢案!”
听皇帝此令,王景崇微讷,竟要他这个武德使亲自出马,脑中念头闪过,他联想起了数月前天子派李少游北上河东之事。顿感重任在肩,眉宇之间竟露出了一抹喜色。
“敢问陛下,刘铢毕竟是一镇节度,地位崇高,臣此行查证,只怕掣肘颇多,如遇不测之情状,当如何行事?”王景崇小心地瞟着刘承祐,意有所指地问道,满满地暗示。
闻问,刘承祐审视着此人,嘴角稍稍地扯动一下,心中暗道,这是在向他要权来了。
不加思索,刘承祐平淡道:“相州之事颇重,如政乱,当行拨乱反正之事,朕与你便宜行事之权!若其罪证属实,即行批捕,拘回东京问罪!”
“是!”闻言,王景崇按捺住心头喜悦,躬身道。
“不过!”刘承祐又补充道:“刘铢乃开国功臣,又与先帝有旧,行事还当多思多虑,审慎而行!”
“臣谨遵陛下教诲!”王景崇应道。
“另,近日以来,朕屡屡收到,地方节度、防御、刺史,有违纪乱法,贪渎横行之事,使得政事废怠,民不得安,朕也有心整饬!”刘承祐又冲王景崇吩咐道:“此前让你暗中搜集,此番你出京,就当替朕巡视地方,查察不法,一并替朝廷,廓清之!”
“是!”王景崇沉声道。
其退去时,刘承祐发现,此人脚步都轻快了些......
御案后,刘承祐神情之中,却是流露出少许的玩味。王景崇是头饿狼,将他放出去,却是打算让他去噬咬那些节度、刺史了,尤其是那些劣迹斑斑,行为不加收敛的人。
“王景崇此去,地方恐不得安了,朝中恐怕也要热闹起来了......”刘承祐感慨了一句,不过语态之中,明显带有期待。
自南征凯旋之后,刘承祐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梳理内政,强化中央集权。对于地方上,是下定决心要收权改制,就从炮制藩镇之痼疾开始。一手执法,一手握兵,再利用一下座下鹰犬。
对河东、关中,刘承祐基本采取的是怀柔,但对于其他人,不会过于客气,总有人,需要拿出来试刀的。
刘承祐知道,太过激烈,会引起一定反弹,乃至动乱。但眼下,刘承祐相信,如今的大汉朝,能够承受,能够镇压。
未出刘承祐所料,在王景崇刚出东京,北上相州后,朝廷内部,针对此事,顿起波澜。倒不是查处派人查处刘铢有什么问题,而是选派的人员问题。
带头对此发出质疑的,还是刚从河东巡抚归来不久的范质,他兼判刑部事。
“陛下,相州有事,刘铢乱法,可自刑部、御史台选派专员,前往调查,为何要以武德司主此事?”范质的神情严肃,既有不解决,也带着不满。
见状,刘承祐下意识地正直了身体,面上保持着春风般的浅笑:“范卿勿急,相州之政,刘铢治事,骇人听闻,朕以此事急迫,需以精明强干之臣前往查处,权衡之后,相机而选王景崇!”
“满朝上下,有那么贤臣才士,岂独一武德司使可用?”范质问道。
刘承祐解释着说:“王景崇此行为专使,特事特办,与司衙之权责无关。”
范质显然无法接受这说辞,又问:“那为何调动武德营出京?”
范质言辞愈见激烈,紧跟着说道:“朝廷自有律制法度,陛下此举,有悖于《刑统》,乃自乱其法,何以服人?”
听其言,刘承祐的脸上的温和,逐渐消退了,审视范质的目光中,透着些讶异。
刘承祐还记得,范质是乾祐初年,他太子监国之时,提拔于礼宾院,其后从事中,中书舍人、知制诰,刑部侍郎,宰相,一步一步提拔至尊位的。
至今已近五年,范质也算帝党中坚了,这些年中,屡有功劳,但眼下,应该是范质头一次直面刘承祐,将他的偏执耿介表现出来,极具攻击性。
语气微冷,刘承祐淡淡道:“范卿,你就这么同朕说话吗?”
闻言,范质终于恍过神,老脸之上露出一抹尴尬,立刻低头拱手道:“臣言辞过激,请陛下恕罪!”
“罢了!”刘承祐摆了一下手,说:“国有诤臣,不亡其国,朕知道,卿也是秉一片公心而进谏。”
“多谢陛下宽宏!”范质再拜,深吸一口气,情绪稍微缓和了些,说道:“但是,臣还是要说。相州之事,事在节度,一方大吏,封疆之臣。陛下以武德司处置,实在不妥,若开了这个头,长此以往,只恐纲纪败坏!”
“范卿过虑了!”刘承祐轻舒出一口气,说:“此为特事,王景崇为专使,朕已下诏,王景崇已出京,不可更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见范质还想开口,刘承祐打断他,说:“范质回京不久,三月有余,未理刑部及朝务,还是回署,熟悉梳理一番。对了,今岁秋决名单,理出来一份,呈朕一览。”
“是。臣告退!”能够感觉得到,天子已然心定,不愿就此事做更张,有些无奈,却也不敢继续与刘承祐直接抗争。
事实上,范质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比如武德司广布耳目,收容不法,放纵宵小,缉捕,设狱,施刑等等。这些都是侵蚀刑部职权的表现,无一不让人所厌恶忌惮,再加掌事者,又变成了声名狼藉的王景崇。此番进谏的虽然只是范质,但其代表的,恐怕是大部分朝臣的心声。
“说到底,还是武德司引起朝臣的不满与忌惮了!”刘承祐慢条斯理地捋动袖口,淡淡地说:“不过,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时入仲秋,瓜熟蒂落,田亩丰收之际,大地万物被秋意渲染成金黄色调。东京城中,又有秋果新品上市,百业兴旺。
每逢秋季,刘承祐心情都不错,毕竟收获的季节,气候爽人。刘承祐精神爽朗,翻阅刑刑部所呈,秋决名单。
“这是入秋以来,第二批,共计九十七人,皆已经刑部查档,大理核验,罪证确凿,判罚无异!”李昉简单解释着。
“违背朝廷禁令,走私牟利者,倒是不少嘛!”事关人命,刘承祐看得比较细,抬头问:“仅贩卖私盐者,便有三十多人?”
感受到天子的疑惑,李昉说道:“此为淮南盐案,扬州商贾,与盐场职吏,内外勾结,为布政使王公所觉,一网成擒,按律当死,定案上呈,等候批决!”
王朴在扬州,上上下下,办了不少事。
“思及国初之时,民有犯私盐、酒曲者,无问多少,悉抵死。朕以此法过厉,是故诏令,以尽量论罪量刑,使其有差!”刘承祐说道:“却没想,如此一来,走私者不加少,甚至有变本加厉,内外勾结,盗卖国财,以牟私利!”
“陛下立法怀仁,奸吏商民不感其恩,心生贪欲,触犯法纪,只需依律处置即可,陛下不必过于介怀!”大抵以为皇帝心里不痛快,李昉开解道。
但是,刘承祐哪里来的忧怀伤感,直接朱笔一批,冷冷道:“发还刑部,一应罪犯,皆按律处置!法不容情,更不容此等奸邪之辈!”
“是!”
“这是礼部和尚书所报,今岁制举,进京的参考的士人名单,请陛下御览!”顿了下,李昉嘴衔笑意,向刘承祐呈报。
随着改制集权,轰轰烈烈展开,为弥补大汉朝廷上下,道府州县的缺额,刘承祐南征回京之后,便下诏,再于东京开制举,选拔人才。
自乾祐初年以来,只有乾祐三年没有,余者几乎每岁一举。不过,随着地方学政的展开与恢复,自明年开始,属于大汉朝的三级可科考,也可正氏展开。对天下的读书人而言,也算是归制前最后一年的红利了,这些年所录取的才士,不管大小,基本都是直接授予官职的。
如乾祐元年的进士,如王朴、王溥者,已为道府大吏。而最受读书人所期望的,若能高中,入天子之眼,侍奉于御前,那可就平步青云,前途无量了。似此前的王溥、王著、李昉,给所有人都做了个榜样与目标。
是故,今秋制考,是开国以来,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刘承祐以集贤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和凝知贡举。
“人数不少嘛,天南海北,连淮南、坊州,都有人来!”刘承祐轻笑道:“今秋制考,读书人很积极,热情高涨嘛!”
“大汉开国六载,局势日趋稳定,圣主临朝,欲广召贤才以兴国。陛下拨乱反治,重视士人,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天下贤才,岂能不欣然向往,投效朝廷!”李昉回答道。
“开国以来,通过制举,所选才士,已有一千多人了吧!”刘承祐抚须问道。
“正是!”李昉说。
“去,让吏部将制举官员,选其履历考评上等者,给朕看看!”刘承祐吩咐着:“这么多人,朕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是历练出来了!”
“是!”李昉应道,同时心中也暗附,天子重视读书人不假,更加看重实才啊。
若是刘承祐知晓李昉的想法,只怕会发自内心地一哂,他不是重视读书人,只是重视有利于他皇朝统治的力量,读书人,只是其中一股罢了。
“开考在即,需请陛下,尽快拟定题目!”李昉又道。
“嗯,朕知道了,你去忙吧!”
......
乾祐五年,八月十日,随着时间消耗结束,贡院的静谧被打破,参考的士人们,孑然一身,陆续走出威严大气的贡院。近两千人,同时考试在京考试,对于大汉朝而言,还是头一次。
议论声不止,三五成群,各寻交好者,同伴而行。无论何时何代,刚考完的人,所谈论者,无过于试题。
如往岁一样,大部分的士人都是报考进士科,并且比例逐年上升。几名年轻的士子,联袂而行,一路畅谈。
大都面色愁苦,显然,今年的试题,很让人着恼。制举一律从简,按照刘承祐的心意,除了考验基本素质的书文之外言韵之外,便是刘承祐最重视的实务与策问。
“熟记《孟子》的考生,此番幸运了,四书之文考题,大多出于此!”一人感慨道:“早知如此,定当强记一遍。”
“四书五经,我等多通读,填空补阙,倒也不难!”另外一人摇摇头,说:“倒是那实务,更让人头疼。我抽中的题目,是列一案件,令写出审断流程,所依律例。这分明是明法科的题目嘛!”
“你这还算好的,我所答题,竟是问粟米之耕种,这让农人来答,岂不更好?”一人语气中尽是哀叹。
“我抽中的是税收问题,需以术数核算......”
“原以为,最难的当属策问,却不想,这实务,如此刁钻偏狭!”一名士子看起来,没有答好,满是哀叹。
“我等远者千里来京,只为投效朝廷,为国效力。没曾想,所学几无用于试题,朝廷岂不是刻意刁难?”此人已然心怀不满,就冲此见识,落第不远。
“李兄不可妄言,据说此番制举,是当今天子,亲自出题,那实务,有别于常例,只怕也出自天子只妙想!”有机敏之人,赶忙劝道。
说着,瞟向旁边一名,风度翩翩,嘴衔笑意的青年,问:“卢郎君,观你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姓卢的士子,年级很轻,即便用少年来形容,也没什么问题。其他人,也不由将目光投到他身上,只见他嘴角微微勾起,透着一股傲气,说:“从天子所出之题来看,皆是事关国计民生,治政典事,所求者,如其名,需实务之才。天子要的,不只是读书人。尔等若觉不公,未显能长,或自觉文采斐然,就不当报进士科......”
其言落,有人恍然,有人心生不满,只觉其傲慢。倒是发起问题的那名士子,看起来沉稳些,开口缓和气氛,问道:“不知策问,卢郎君选的什么题。是平蜀策,还是南北战略?”
卢郎君笑笑,并未作答,背手而行,满脸自信,逼气迫人。
汉宫之中,已然筹备着中秋节庆,刘承祐履至集贤殿,这里是集中批阅考卷的地方。批阅的考官,除了主考和凝以及两名翰林之外,都是自题涉司衙抽调来的干吏,各审其题,按照十分制打分。
两千份试题,夜以继日,不到两日,便解决了。刘承祐至时,十名阅卷官吏,都满脸倦容,蓬头垢面,十分狼狈,毕竟吃喝拉撒都被约束在殿中。
刘承祐随手拿起一张实务卷子,看了看,关于刑案的,回答了很多,书法漂亮,引经据典,内容详实,总结而来,就是一个词:依律判刑。然而,就是不落到实处,如何依律,依哪条律,判案流程,注意事项等,一字未提。
“让这些读书人,答此类题,是否太为难他们了?”刘承祐问和凝。
和凝显然深明圣意,答道:“若只知死读书,则非视事之才。纵刀笔文吏,亦需熟悉律例典制!”
当然,此番取才,实务题,只作尝试,属加分项,真正作排名录用依据的,还在书文与策问。这一次,对于读书人在实务上的要求不高,那毕竟可通过学习历练得来。但是之后,就不一样了,他也是想通过此次制举,开一次风气,为天下士人点名一个方向,实务兴国。
“可曾判出头名?”刘承祐问和凝。
“启禀陛下,经臣共审,拟以河内士子卢多逊为进士头名。此人文章朴实,但颇有见地,时势分析,深切綮肯。”和凝答道,语气中充满赞赏。
“哦?”刘承祐当即道:“将卷子拿给朕看看!”
“是!”
和凝亲自找来,呈与刘承祐。关于“填空题”,直接略过,刘承祐将目光落在实务之上,同样是挑选刑案,考其审鞠律令,答得很好,有条有理。
刘承祐看向和凝:“此人年纪如何?”
和凝答:“不足二十!”
“朕观此人所书,对于刑案讼狱,很有心得的样子,有些出人意料啊!”刘承祐轻声道。
察觉到天子语气中的怀疑意味,和凝赶紧解释道:“臣查问过,卢多逊为官宦之后,或跟随其父,耳闻目染,是故对政务刑律之熟悉,出众于人!”
“官宦之后。”刘承祐呢喃了句:“其父何人?”
“平定知府卢亿!”
“是他啊!这么解释,倒也有可能。卢亿为人俭朴,政务练达,能有子若此,倒也可以理解!”刘承祐语调没什么变化。
平定府,是以原河东辽州改置而来,朝廷选派官员,举荐卢亿,刘承祐暗使人调查,历任多职,政绩斐然,官声不错。上任前,还专门接见过,应对得体,算是个干吏。
刘承祐又拿起其所写策文,关于平蜀之议。对此,卢多逊和很多人一样,建议先取荆湖,占据天下之腹后,尔后自东、北两个方向,两路伐蜀。并指出,眼下并非伐蜀良机,除了囤积军械粮草之外,还需训练士卒山地行军、攻坚作战的能力。建议多遣细作,以作收买、刺探,达到知己知彼的效果。
对于那些夸夸而谈的建议,刘承祐并不惊奇。倒是有一点,对于朝廷眼下毫不掩饰伐蜀意图,并于秦凤境外整训兵马的举动,直接指出,是欲诱蜀军出秦岭,歼灭其有生力量......
通读其文章,刘承祐只有一个感觉,少年意气,自信轻狂,并有卖弄才学见识的意思。
“卢多逊之文,卿等都阅过?”刘承祐抬眼盯向和凝。
皇帝眼神有些骇人,和凝不敢怠慢,有些谨慎地答道:“正是!”
微微颔首,目光逐渐平和,刘承祐神色平静地掷下严令:“晓谕众官,对此文缄口,敢有走漏乱传者,一旦查出,罪死!”
“是!”皇帝语调骇人,和凝吓了一条,绷紧身体应道:“臣这便吩咐下去!”
“还有,将诸科文章上品者,选出二十人,进行殿试,朕再出题考之!余者,按照录取名额,放榜吧!”吩咐完,刘承祐便离开集贤殿。
在逗留东京士子的喜忧望切之中,皇榜放出,一片沸腾,一片感伤,还有不少意外。
翌日,天子刘承祐于崇元殿进行典试,亲点状元,不是见识不群、深受赞扬的卢多逊,而是一名名为董淳的士人。至于卢多逊,点为榜眼。探花为宣慰使赵上交次子赵曮。
又降诏,制举状元、榜眼、探花,皆受邀进宫,参与中秋御宴。
夜渐深,崇元殿内,御宴正酣,又是一年中秋,天子降诏,高官勋贵进宫赴宴,以尽君臣之欢,共度佳节。
新科状元董淳方作一首诗,赞天子之圣德,大汉之昌盛,引得一片喝彩,满堂欢呼。当然,起劲儿的是朝中数量激增的文臣才士们。
“卢郎,这状元郎作诗一首,你这榜眼,也改一展才学,可有佳作?”宰相冯道,捋着白须,笑眯眯地看向卢多逊,朗声道。
殿试三士,坐在靠中间的位置,以示对才士的重视。卢多逊紧挨着状元董淳,情绪怏怏,自饮闷酒。何也,当然是心中不甘,殿试之时,他对比过董淳之文与自己所作,觉得不如自己,但皇帝偏偏点了董淳的状元。
此时,被宰相冯道点名,却也只能强颜欢笑,往御阶上望了望,天子高高在座,目光也落到自己身上。
将杯中酒饮,卢多逊起身步至殿中,躬身一拜:“臣有一赋,拙作以贺中秋,请陛下与诸公评点!”
“那就让我们,听听榜眼郎的大作!”刘承祐淡淡一笑,伸手示意了下。
从来有喜就有忧,在这一片热烈气氛中,总有人眼热心酸。侍卫司将帅所处座位上,王峻望着进士表演,文臣起兴,天子含笑,不由轻哼一声:“我等创立江山,出生入死,尚不如一书生,谈诗作赋。这些人,上阵不能杀敌,下马不能治政,有何资格在这大殿之上,卖弄风骚!陛下重用文臣,轻视武将,由此可知!”
王峻的声音不小,周边的几名将帅都听到了,有的面露赞同,有得矜持一笑。
“韩将军,你说是也不是?”王峻问身旁的韩通。
韩通在旁,尴尬一笑,轻轻地拽了下王峻的袖子,提醒道:“侍帅,文人吟诗作赋,与我们何干。佳节御宴,还是少说话,不要扫兴。不然,惹得陛下生气,就不妙了!”
说着,韩通还朝御座上瞟了一下,向王峻暗示。不过,韩通显然不怎么会说话,更不会劝人,他的话,在王峻听来,却是有些刺耳。
扭头盯着韩通,轻蔑一笑,悠悠说道:“哦,本帅却是忘记了,韩将军是天子的心腹爱将,素受倚重,向来恭顺。怎么,要不要向皇帝奏我一本,要是天子下令,夺了我的职,这侍卫都指挥使的位置,可就是你韩通的了!”
韩通哪里想得到,他一番好言相劝,竟得来这么一个结果。本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面对王峻攻击,两眼一瞪,怒道:“我好言相劝,你却不通情理,如此篾我,当我好欺?”
见韩通的反应,王峻却不禁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韩瞠眼’倒是通情理了?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平日在军中,跋扈肆威,言辞张狂,换到大殿之中,就低眉顺眼了?”
“这般性急,莫不是被我说中痛处了?”王峻目光之中蔑视之意更浓,言辞如刀,撩拨着在暴怒边缘的韩通:“只怕心中,当真急不可耐地想要看本帅倒霉,然后晋位吧!”
“哦对了,听说你儿子也中进士了?难怪反应如此,不通谋略的武夫,莫非想要诗书传家?哈哈......”
面对王峻这般挖苦嘲讽,韩通哪里受得了,脑子一热,猛地拍下桌案,倾身抓住王峻的衣领。论体格,论勇力,王峻哪里是韩通的对手,再加喝了不少酒,直接被按倒了。眼瞧着那馒头大的拳头,快速地朝自己面颊侵近。
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不过,却没痛感。睁开眼发现,韩通被王殷、杜汉徽两名侍卫都将给架住了,嘴里还劝着。
这边的动静,堪为崇元殿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再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视线投过,正见韩通侵压在王峻身上,场面慢慢地静了下来,热烈的气氛,如同被一盆凉水浇冷。
刘承祐这边,正与回京的卫王符彦卿畅聊,翁婿之间,气氛融洽。见此,笑容渐渐凝固了,用力地放下酒杯,“啪”得一声,落入众人耳中。
刘承祐有些纳闷,为何每到这种场合,总有人跳出来破坏气氛,还都是他信重之将。上一次,是王彦升与孙立,这一回,变成了韩通,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动起了手。
“怎么,二位觉得歌舞不足乐,要当殿比试一番,给朕与诸公助兴?”冷冷地,刘承祐盯着韩通。
面对天子冷淡的诘问,韩通冷静下来,反应过来,松开王峻,摆脱王殷与杜汉徽,赶忙起身步至殿中,跪倒在地:“臣酒醉失态,请陛下恕罪!”
酒醉,真是个好借口。
盯了韩通一眼,又看了看王峻,只见其气息急促,脸色难看,他没想到,韩通竟敢如此暴躁,今日他的面子,算是丢干净了。
“军中酒徒,何其多也!”刘承祐收回了目光,朝文武一笑,似乎想要活跃一下气氛:“来人,掺韩将军下去,让他醒醒酒!”
在场文武,附和着,不管怎么样,气氛得维持着。
不过,王峻却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拱手向刘承祐,高声道:“陛下,韩通目无朝廷礼制,值此佳节,崇元御宴,竟敢对同僚上官,挥拳相向,冲撞犯上,若不重惩,陛下与朝廷,威严何在?”
王峻此言落,又是一盆凉水浇下,刘承祐的目光也彻底冷了下来。
一场欢庆的中秋御宴,最终在尴尬之中,局促地结束了,就如一盘好菜,吃了一大半,发现一只死苍蝇,十分倒胃口。
散宴之时,刘承祐的脸色十分难看,面上的阴沉几乎凝成实质,是个人都能感受到皇帝心中的愤怒。
王峻请可罪韩通,韩通也不是泥捏的,当殿呈禀下情,说王峻言辞猖獗,侮辱大将,并对天子不满,口出不逊。
两个人,直接在大殿中争执了起来。对此,刘承祐还能怎么办,原本他不想当廷发作,但被逼到这个份上,干脆从二者请,一并允了,命卫士当场将二者拿下,打入诏狱。
如此一来,王峻却有种损人不利己的感觉,韩通是被拿下了,自己也搭进去了。被押下去的时候,那张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些武夫,太过放肆,骄狂跋扈,肆意妄为,目无君上,无视朝廷礼制,今夜是什么场合,竟敢如此放肆,好好的一场中秋宴,就这样被捣乱了!”御史中丞赵砺满脸的愤慨。
看向御史大夫边归谠,说:“边公,必须得弹劾王、韩二人!”
“今夜回去,就写劾章,明日一早呈上去!”边归谠直接道,说着加快脚步。
离席的勋贵高官们,不论文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所议者,无非是殿上发生的情况。
“侍卫司正副统帅,一朝被拿下,军中难免动荡啊!”赵弘殷父子,相携而出,赵弘殷不由叹道。
赵匡胤望御史那边瞟了瞟,低声应道:“王、韩二帅,做得也太过,确是无礼,也不给陛下面子。看御史那边的情况,只怕明日起,朝中也少不了波澜!”
“王侍帅矜功,韩副帅性刚,平日里在司衙,就有冲突,如今在崇元殿上爆发出来,却是看错了场合!”赵弘殷道。
赵弘殷如今的军职,是侍卫步军都虞侯,与赵匡胤有“一门两虞侯”之称。赵匡胤脸色却不轻松,继续压低声音,说:“儿只虑,军中起变故,波及到我父子啊!”
“我儿何意?”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受赵匡胤言语影响,整个人精神了些。
赵匡胤的酒量是真的好,方才在宴间,与禁军的将帅们,是论碗喝,此时面浮酒意,目光却十分清明。
左右张望了两眼,赵匡胤干脆贴上扶着赵弘殷,说:“今夜过后,对王、韩二人,不管陛下如何处置,他们都不可能再居侍帅高位。如此,必定引来侍卫司高层军职的变动。
父亲为侍卫都虞侯,儿为殿前都虞侯,本为人所非议,只怕届时军职调动,免不了为人所针对。想郭枢密父子,郭枢密入掌军机,邢国公便自请离京,所为者何,避嫌。
我父子二人,声势与郭枢密他们,自难并论,但朝中军中,岂缺嫉妒者......”
赵匡胤,不知该说他机灵,还是敏感,但从其郑重的神情,可见其认真。
而对赵匡胤所言,赵弘殷也警惕起来,琢磨了一阵,严肃道:“我儿所虑甚是!这样,改日我便自请去职,到地方上去!”
“儿不是这个意思!”赵匡胤闻言,赶忙道:“父亲上了年纪,身体也不爽,如要去职离京,也当是儿主动!”
赵弘殷则摇了摇头:“正因我年纪到了,到地方上也好养养老。当今天子志在天下,我儿也有壮志,在京中机会多,也是你施展才能的地方。你要是离京了,说不准便被遗忘了,要是皇帝想不起你,岂不蹉跎,白费光阴!”
听赵弘殷之言,赵匡胤心里,不由生出浓浓的感动,搀扶老父的手,更加稳定有力了。
刘承祐这边,离席之后,神情冷肃的往崇政殿而去,脚步生风。
“王峻与韩通之间的冲突,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可清楚?”刘承祐可张德钧。
张德钧答:“小的已查可在侧内侍,起因在王都帅,言辞讥讽,激怒了韩副帅!”
“朕可的是具体细节!”刘承祐冷冷道。
张德钧赶忙将王、韩、二人的对话禀来,虽然难以做到完全复原,但大概意思,是很清晰的。
“是!”
回到殿中,刘承祐气犹未消,心中就如积压了一块垒一般,落座不久,猛地拂过御案,奏章散落一地,吓得殿中内侍尽低头。
“参见圣人!”
抬眼,正见大符庄重而来,美眸扫了几眼,见那些散落的奏章,伸手示意了下,内侍们赶忙上前,快速收拾整理好,逃也似地退下。
“你怎么来了?”刘承祐沉声可道。
大符坐到刘承祐身旁,柔声可:“还在生气?”
“焉能不气,岂能不气?”刘承祐手指挥着崇元殿方向:“当着满殿的朝臣,就敢那般放肆,完全不将我这个皇帝放入眼中。中秋御宴,与天同乐,君臣共欢,竟成笑柄!朕威名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见皇帝这怒气冲冲的模样,大符却是不由掩嘴而笑,看得刘承祐一愣:“何故发笑?”
“二郎平日威仪孔时,沉稳庄重,少有见你似这般怒不可遏,而形于色。甚觉惊奇,故而发笑。”大符答道。
闻言,刘承祐不由看向大符,迎着其目光,注意到他那双几乎会说话的眼眸,刘承祐不由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胡茬,说:“看来我是失态了!”
大符伸手,轻柔地在刘承祐胸前抚着,似乎想要将他心胸中的怒气抚平:“臣子犯错,二郎依制惩罚即可,何必动怒,伤了身子,多不值得。”
“朕还没有那么脆弱!”经大符这么劝解,刘承祐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冲她说道:“我所气者,又岂只王、韩二人。思天下治乱之根源,骄兵悍将难制,必属其一。以天下未平,朕对军将们,素来厚禄优待,容忍乃至宽纵。只是,未曾想到,反助涨其骄矜之心!”
“韩通,与朕相识于军中,当年东出太行之时,他便随我东征西讨,栾城之战,也是九死一生,战至力竭。五年间,将他从一骑长,升至侍卫副帅。平日里对朕也算恭谨,但他若真心存敬畏,岂能不知场合,仅因一点讥讽,便擅然发作!”
刘承祐将韩通数落了一番,但对王峻却只字不提。不过在大符面前,发泄了一番,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扫了眼御案上的奏章,牵着皇后的手起身,说:“走吧,到坤明殿去!”
“二郎不理政?”大符有些讶异。
刘承祐说:“今夜偷个懒!”
翌日,刘承祐将枢密院与兵部,以及殿前、侍卫两司的高级将帅们召集到一起。魏仁溥、折从阮、郭荣、尚洪迁、慕容延钊等人,列坐在场,神情严肃。
刘承祐环视一圈,目光冷冽,将案上一叠的奏章,在众人面前拎了拎,丢在案上,说:“这是朝臣及御史,对王峻与韩通的劾章,一共二十余份,都劝朕对这二人,施以重惩!你们觉得呢?”
“当严厉惩治!”最先站出来的,就是郭荣,表情冷肃。
“为维护朝制法统,应当惩戒,以警示来者!”魏仁溥语气缓和些,但态度摆在那里。
刘承祐又看向其他的将帅,当然,在他的威仪之下,所有人的当热识趣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传诏,贬王峻为商州刺史,诏至即动身赴任!”刘承祐手一挥,直接做出决议:“至于韩通,贬为襄州军使!”
“陛下,王、韩二人皆贬,侍卫司当以何人主事,还需请陛下之意!”郭荣向刘承祐请示道。
闻可,刘承祐凝眉考虑了下,似乎有些迟疑。沉吟几许,说道:“以卫王符彦卿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统训侍军。以兴捷军都指挥使王殷,为副都指挥使,辅助卫王典军!”
“谢陛下!”刘承祐言罢,在场王殷立刻起身,面带喜色。
在禁军混了这么多年,南征没份,没捞到功劳,正愁上升,却没想到好运如此降临。
当然,卫王符彦卿主侍卫司,邺城与天雄军,自然而然地落入朝廷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