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之中,一整排的杏树飘零,枯黄的叶片潇潇洒洒而落。天地间一片惨淡之景,凉风席卷,气氛萧索而凄凉。初冬的成都并不算冷,至少与蜀主孟昶的心情相比,要暖得多。
政殿之中已然架起了暖炉,以供驱寒,蜀主孟昶素来是忌热畏寒。殿内气氛一片紧张,压抑,几名军政大臣都埋着头,缄默不语。包括平日里,总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滔滔不绝的枢密使王昭远。
“怎么都不说话了?”孟昶坐在御案上边,扫视着群臣,一副愤慨的样子:“如何应对汉军之寇?国难之至,就没有人为朕分忧吗?就拿不出一个御敌的章程吗?”
面对皇帝的诘问,一直主理军政的王昭远终于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勿忧,臣已调动兵马,戍守剑门、葭萌,以其险要,足可将汉军挡在关外!”
“勿忧?战事糜烂至此,朕岂能不忧?”孟昶满脸愠怒:“凤州战败之前,你不是也说关强道阻吗?结果如何,六七万兵马,竟为汉军全歼!剑阁虽险,你能向朕保证,挡住汉军吗?兴元府难道就不管了吗?”
见孟昶情绪激动,面对其责难,王昭远既是羞臊,又是不忿。觉得孟昶是完全慌了手脚,不由道:“陛下,凤州之败,实乃汉军狡猾恶毒,再兼长时间鏖战,将帅们失了警惕。眼下,李廷珪、赵崇韬、韩保贞等将,已退防兴元府,前方败军兼兴元守军再加北援的五千禁军,已于西城缮城构垒,以阻汉军!
汉军虽则在秦凤取得大胜,但其同样鏖战数月,兵疲马乏民困,需要休整。而今冬季已降,汉军再行南进,道阻且长,粮械补给只会更加艰难。而此番南下进攻兴元府的汉军,兵力也不多。是故,当我军收缩回兴元府,在防御上形势上,比起凤州要良好!”
王昭远这番话,实则也就是用来安孟昶心的,仍逃不脱一个纸上谈兵。而孟昶需要的,也只是颗定心丸。
“能够顶住汉军的进攻?”沉吟良久,孟昶盯着王昭远问。
迎着皇帝的眼神,分明带有几分希切,王昭远却沉默了,素来自信多谋的王枢密,此时也难以给孟昶一个肯定的回答。
踟蹰几许,王昭远脑中似乎恍过“奉命于危难之间,受任于败军之际”,脸上浮现一抹郑重,一抹坚定,咬牙向孟昶道:“向使汉军大举入侵,臣定亲提兵马北上,御敌于关外!”
王昭远可谓掷地有声,孟昶却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自梁泉之战后,败报频来,北方局势日益恶化,丢城失地,蜀军一退再退。
成都朝廷这边,气氛也是一日紧张过一日,于孟昶而言,则更不好过。满朝诸公,惶惶无状,却没有能够站出来,有所担当者。如今,总算还有个王昭远......
叹了口气,孟昶环视一圈,严肃道:“诸卿,而今北汉入侵,强兵寇关,国难当头,实社稷存亡之秋。我父子入川三十载,恩养士民,外侮之至,切望朝廷上下,能够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共度难关!”
“是!”皇帝都这么说了,一干蜀臣,自然地兜着,齐声应道。
“如今北事维艰,但再是艰难,也当积极应对。倘若再这般无所作为,只怕用不了多久,汉军就要兵临成都了!”孟昶表情严肃,情绪激愤。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重整兵马,安定军心!”王昭远站了出来,一副恢复的志气的样子,朗声道。
“如何安定军心?”孟昶问。
王昭远双目之中露出少许冷冽的色彩,道:“陛下以国中精锐付李廷珪,然其连战连败,丧师辱国,当执之问罪,以正军法,以定人心!”
听王昭远这么说,孟昶情绪也跟着起来了,忍不住挥舞了下手,厉色道:“两年前东河村之战,其虽败,还知奋勇杀敌。朕姑念其忠诚,不加重惩,还与其戴罪立功的机会。
此番五万大军在握,军械粮饷从无短缺,然进不能破敌军,退不能守关城,屡战屡败,反引得汉军南寇。
遣使北上,缚李廷珪来京问罪!”
“不可!”这个时候,宰臣李昊出声了,向孟昶劝阻道:“陛下,如今北汉大军入寇,李廷珪仍在尽力构筑防线,以御敌军,这个时候,岂可轻拿主帅。再者,秦凤兵败,也非其全责......”
李昊话还没说完,便被王昭远打断:“可笑!李廷珪为大军主帅,作战不力,尽丧我蜀中精锐,李相竟然替他开脱,是何居心?莫非内外勾结,收了他好处?”
见王昭远竟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李昊这老臣有些怒了,瞪着他道:“李廷珪固有其责,然而王枢密秉执军机,掌全国军务,调兵遣将,北方御备,也多受你命令。王枢密运筹帷幄之中,秦凤之败,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
我听闻,我军受枢密主动出击,欲截汉军归路,结果为其所察,中伏兵败,以致兵力大损,防线崩溃,在此事上,枢密就无过?”
“你!”见李昊当殿攻讦自己,王昭远短时就怒了:“我在成都,如何恩能够控制千里之外的战事,朝廷决策,李廷珪执行不力,坏我策略......”
“计之所出,罪在他人,这就是王枢密的担当?”李昊不由讥讽道。
“够了!”见二人当场争执起来,孟昶却是不耐了:“朕不是来听们争吵的!出击之事,受朕应允,方才发令,依李卿的意思,罪责在朕了?”
迎着孟昶冷测测的目光,李昊微微一惊,赶忙拜道:“臣不敢!”
但心里,则更感无奈,到这个程度,孟昶仍旧倚重王昭远。
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瞧向王昭远:“枢密院有什么计划!”
王昭远也是有所筹谋,答道:“臣以为,冬季既至,纵使蜀军战力再是强悍,也难以逆天时而进军。兴元府那边,只需着诸军据城关、山川形胜死守,拖过此冬。
同时,于国内征召编练新军,补足损失兵马,保证军力。臣打算,在此冬,从两川州县集中精壮,调整布防,并新征召五万健儿!”
“新兵之事,当从速着手进行!”孟昶立刻表态。
“是!”
秦凤一战,对蜀国的兵力而言,损伤太惨重了,加上前边两次,孟蜀这些年的常备军队几乎快换了一轮了。这种时候,不管战力如何,将数量提上去,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李昊再度开口了:“此番开战以来,朝廷前后已调集了百万粮饷,今岁两税几乎消耗一空。如再大动干戈,只怕国库支撑不住,前线犹需钱粮支撑。再征召这么多军队,抽调民力,势必影响到民生......”
“若无军队,如何御汉,如何守边,难道放任汉军破关?”这回不待王昭远发话,孟昶自己即驳斥李昊。
老脸微微有些挂不住,略作犹豫,拱手道:“陛下,秦凤一战,可见汉军之强。此番,北汉已夺回四州,不若听从南平王的建议,遣使与北汉罢兵议和!”
没错,得知秦凤战事的结果后,大汉朝的“忠实”小弟,南平王高保融主动修书一封,派人发来成都,建议孟昶向北汉称臣纳贡,以保平安。
听李昊之言,孟昶冷着一张脸,似无什么变化,实则心里已经有所意动。同汉军打到底,连连战败的情况下,孟昶根本没有那个底气与志气。
孟昶不说话,王昭远则冷笑了两声,说:“战事发展到如今,如何能轻易罢休?以汉帝的霸道与贪婪,我朝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北汉才会罢兵?即便卑躬屈膝,求得休战和平,又能苟全多久?”
“陛下,我朝虽遭受重创,但底蕴犹在,还可与北汉奋力相抗!只有击退汉军,陛下才可真正保得太平!”王昭远郑重地向孟昶道。
王昭远此人,要真将之贬得一无是处,却也有失偏颇,不管如何,这确实是个十分聪敏的人,凡事之见解也能自圆其说,目光见识也确有其可取之处。若真是彻头彻尾的庸碌之徒,孟昶再是昏庸,也不至于在连遭大败、国情紧急之时,仍旧信用之,委以军政。
王昭远的毛病所在,大抵是眼高手低,缺少实干之才,知己而不知彼,凡事太过想当然。就其思维与口才,即便到了刘承祐面前,或许都能同其畅谈天下,而无滞涩......
此时,见孟昶面露犹豫,王昭远又道:“陛下,眼下远未到议和之时,川道高峻险狭,剑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人心振奋,足可拒汉兵。
再者,此时议和,无异于乞和,陛下当忍受何等屈辱,大蜀要忍受多少损失,才能使北汉罢兵?两年前南唐的故事,陛下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南唐有长江之险要,水师之利,却不能发挥其用,丧师辱国,割地求和。我朝尚拥地利天险,岂能不战而议和。
北汉掀起兵祸,悍然南侵我朝,杀我子弟,毁我家园,蜀中士民无有不切齿痛恨者。群情激涌,为保桑梓家园,必定慷慨以赴国难,御敌于关外......”
不管如何,王昭远这口号,总是能喊得响亮的。见其一脸正气凛然,豪情激越,孟昶似乎也有所感染,双目之中闪过一丝激动。
“陛下!”这个时候,宰相毋昭裔站了出来,拱手道:“数年以来,因北方战事,我超前后损失兵马、钱粮甚巨,即便多年积攒,国库已然不支。王枢密有大略,志气可嘉,然所需民财力,国家实在难以支持。陛下新建水晶宫......”
“够了!”孟昶跟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大声地打断毋昭裔,怒道:“朕治蜀养士二十载,国富民丰,国难之至,竟不足用?简直可笑,御汉乃关乎存亡的大事,一应钱粮、军器、民力所需,朝廷务必供给无匮,不得短缺,否则,朕绝不轻饶。”
说着,看着毋昭裔、李昊、欧阳炯等人,严厉道:“尔等为宰臣,秉持国政,食君俸,受国恩,今多事之秋,朕不求你们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只盼尔等能尽其本分,无愧于心!”
又瞧向王昭远,同样不假辞色,严肃道:“此冬,兵马、武备、关防,务必完善,朕不希望,再听到败报了!”
“是!”看孟昶的态度,显然还是站在王昭远这边的,但同样的,也给了他不少压力。
正欲散议,一名内使,匆匆上殿。问之,答曰雄武节度使赵季札逃回成都了。
悉之,孟昶更是怒不可遏:“他还有脸回成都?朕以雄武军付他,竟碌碌无为,坐观成败,身为主将,竟抛弃袍泽,私自逃归,这样的人,留他何用?”
对于蜀国君臣而言,李廷珪虽然连战连败,但至少还在奋力抵抗,节节抗击。相较之下,这个赵季札,则显得过于不堪其无能,坐拥大军,无所作为,弃师而还。
是故,也没人替其说话求情。宰相李昊与赵季札关系不错,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多嘴。
“赵季札满身狼狈,跪于宫门,请求面见陛下!”
“见他何用?”孟昶用力一甩袖,帅气的面庞上尽显狰狞:“让朕听他详述如何战败,如何丢弃大军的吗?”
“传诏,将赵季札槛车押往市口,斩首以正军威,以明国法?”孟昶直接下令。
“陛下,赵季札固有其罪,然不经审断定案,是否......”听其眼,宰臣欧阳炯忍不住出言。
直接别过头,孟昶一副失了耐性的样子,道:“此人之罪,还需审断?即刻传诏,令到执行,不得迁延,勿复多言!”
“是!”
沉吟几许,孟昶又道:“传诏兴元府,夺李廷珪爵职,降为裨将,军前留用。以赵崇韬为北面防御都部署,统领汉中诸军,抵抗北汉入侵!”
原本,孟昶是打算对李廷珪严罚重惩的,但经赵季札这一对比,又令他变了想法。李廷珪败责难逃,但在北边的行为事迹,还是有所耳闻,也算尽职尽力。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正缺将帅,孟昶终是给其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盼其能知耻后勇,杀敌雪耻。
“陛下仍旧信重王昭远,以军政付之,再这样下去,国势必危啊!”散朝之后,两名老臣联袂而行,李昊感慨着。
毋昭裔一身华服贵气,听其言,也略表无奈:“除了王昭远,而今满朝上下,又还有谁能掌军政,得陛下圣眷?又有谁,有这个胆略与能力,来接掌军务,对抗汉师?”
闻言,李昊不由摇摇头:“老夫早向陛下进言过,北汉强大,不可力敌,当事修好,以保太平!”
看着李昊,毋昭裔眼神却闪烁了下,老眼中泛起一道异样,似自语道:“王昭远有的言论与见解,实则也有道理。中原强盛,汉主贪暴,势必谋求一统,迟早会兵寇我川蜀,岂能容我朝偏安于此?
只可惜,我蜀中生民数百万,承平已久,再难复泰宁时日了!自北败之后,兴元府等地,已有不少流民南下逃难!
国家府库之艰难,明眼可见,陛下还欲征士卒,兴武备,或许用不了多久,朝廷上下都得节衣缩食了!”
听毋昭裔之感慨,李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玉带与手上的玉戒,国家有难,境内不宁,他们这群高官重臣,即便仍旧锦衣玉食,心头也同样不安。
“军事武备,朝廷还当全力支持,务必御敌于国门之外!”李昊定定地说了句。
“一切都少不得钱粮,国库之损耗,如何补充?”毋昭裔叹道。
沉默了一会儿,李昊说:“只能加税以募军资了,国难当头,全国士民,都当有所表示,奋力齐心以拒敌!”
一道凉风卷过,不甚冷,李昊却不禁打了个哆嗦。抬眼看着蜀宫的上空,一片惨白之色,思绪飘远,如今蜀国之境遇,让他联想起了前蜀末期。虽然后蜀的政治还没有混乱昏暗到那个地步,但外敌之盛,却更胜于当年的后唐。
臣僚们人心浮动,孟昶的心情,是怎么也好不了的。面容带着些憔悴,北方的形势,让他异常焦虑,自梁泉败报南来后,他就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稳觉了。
信步而游,走到了摩诃池畔,放眼望去,可见池上,一座全新的宫室,正拔地而起。自去年动了心思后,孟昶便下令建造,用以避暑。
如今已成规模,虽然还未彻底完工,但可见其豪华奢侈。尤其那几座大殿,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以砖石,而用琉璃明珠镶嵌,内外通明,日夜生光,故谓之水晶宫。
然而,如今宫殿将成,不及与花蕊夫人纵情享受,国难已至。此时的孟昶,人虽然有些懈怠,但还未彻底堕落。
吹着冷风,衣袂飘飘,望着那奢靡到极点的水晶宫殿,孟昶忽地有些清醒,考虑到自己多年勤俭,又念及国事之艰难,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愧疚之情,十分强烈。
“陛下,池边风大寒气重,还是回宫吧!”近侍主动上前,给孟昶披上一件狐裘,关心道,见他盯着宫殿,还说:“用不了多久,陛下与慧妃娘子就能入住水晶宫了......”
闻言,孟昶眉头不由皱起,望着池上殿外,仍在植青翠,筑红桥的场景,不由张了张嘴。有那么股冲动,他想命人拆了水晶宫,以补军用,然而终究没能下狠心。
毕竟耗费了那么多钱粮、珍奇,付出那么大代价,直接毁了也可惜。良久,孟昶紧了紧狐裘,严肃道:“传命下去,即日起,宫中用度一律削减,各宫财用,按广政初年发放!”
蜀兴元府,西县。
南边是定军山,西边是汉水别源沮水,正对着川蜀驿道,如今成为了抵御汉军入寇兴元府的堡垒。后蜀承平已久,汉中亦然,虽则长期保持着一定的军队,但兵备犹不免废弛。
是故,当秦凤之战一败涂地,战火迫近汉中之时,这座普通的县城,明显措手不及,整座城池,陷入了一种紧张忙乱的气氛中。
城垣内外上下,大量的民夫,顶着寒风,修缮着城墙、壕沟、砦楼,紧迫之间,进行着城防建设。城西渡口,连设数道拒马,以为关卡,足有一营的蜀军看守着,甄别着逃难的百姓。
渡口前,挤满了一堆的人,大包小包,携老扶幼,正处一片混乱之中,喧嚣、吵嚷、叫骂声不断。刘承祐一制令下,向训率师南进,虽然是为了实现一统天下,但带给蜀中百姓的,首先就是战乱与流离。
也是自两国争锋对峙以来,对蜀民宣传太狠了,将汉军过于妖魔化,使得兵锋之至,汉中士民争相亡命避难。自李廷珪等蜀军将帅率军退守西县以来,循其后,已有五千多人南逃。
当然,难民的增多,也给西县带来了不小的防御压力。城池承载有限,收容不了多少人,老弱妇孺更没有什么价值,还要防备汉军的细作潜入生事。
“都给我排好队,接受盘查,敢有擅闯生事者,以汉军奸细论处!”眼瞧着场面混乱,纷扰不断,几至失控,负责渡口的一名军校怒气冲冲上前,挥起手中的鞭子,就朝挤在前头的几名难民抽了下去。
脸上的厉色,似欲吃人,几鞭子下去,前头的难民,也都老实了些。感受着难民们眼中的畏惧,军校神色稍微缓和了些,又抽了几鞭子,骂道:“一干贱民,欠打!”
“你们都是哪里人?”插着腰,瞪着挤在前头的几名汉子,军校问道。
几人看起来,身体都比较强壮,体弱的人也挤不到前头。其中一人脸上挨了一鞭子,印子很明显,火辣辣地疼,但闻言,还是操着一口乡音:“我们都是兴州逃来的!”
观察了几眼,招呼着兵丁搜其包裹,除了几件寻常衣物外,只有少许铁钱。见状,暗骂一句穷子,收了钱,退回包袱,指着渡口旁的空地,吩咐道:“你们几个,都到那边候着?”
“敢问军爷,何时放我们渡河?”一人问道。
得来的仍是一顿喝骂:“让你们等着就等着,何来的废话,与某啰唣!”
命令士卒,驱赶着那几人,到边上等着,那里已然集中起了数十名汉子,都是青壮。
“后边的,接受检查!”叫嚣了一句。
跟在后面的,显然是一伙人,穿着都好些,携带着武器,引起了警惕。领头一人,一脸的笑容,上前就熟络地塞给些银块儿,解释说乃南郑商人,身边的都是仆人,逃难回家,云云。
金钱开道,效果就是不一样,稍微检查一番,依旧放过了,但是将兵器都扣下了,为了加强军备。倒也不怀疑他们是汉军的奸细,奸细可不会这般张扬。
如此,在长鞭与喝骂声中,从沮水渡口,还是放过了不少人。一场盘查,几乎搜肠刮肚,总得留下点油水来,以充军资。
逃难,岂是件轻松的活计。
“军夜,小人......”一名老汉,带着一名小童,满身寥落,卑躬屈膝。
一张嘴,便被检查的蜀军抽了一鞭子,嘴里叫骂道:“一大把年纪了,又穷又衰,学人家逃难,真是不知死活!”
“滚吧!”指着身后的浮桥,军士蔑视道:“过了河,不准久留,尽快离开西县!”
时间缓缓流逝,冬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凉,沮水渡口前聚集的难民终于少了些,但气氛却越发紧张起来,有股子躁动感,似有猛兽来袭。
指着边上聚集起来的一百多名丁壮,朝一名队长下令道:“把这些人,押到城下,交给壕阵使!”
“是!”
吩咐完,回首看着渡头前仍旧扎堆着的近千难民,眉头紧锁。军校心情越发烦躁,没法不烦躁,汉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打来了,被派在渡口盘查甄别难民,虽然能捞取些油水,但太过危险,以如今的形势,也无大用。
“闪开!闪开!”恰此时,远远地瞧见,几名蜀骑飞奔而来,顺着驿道,蹄脚飞踏,直到靠近,也不见减速。
难民们慌忙闪躲,磕着碰倒一大片,直到拒马前,方才勒马而止。这是蜀军的驿卒,领头的喘了几口气,大声道:“兴州军情,我们过河禀报,快将拒马移开!”
军校却没下令放行,而是先上前问道:“兄弟,兴州情况怎么样了,可否告知?”
看了他一眼,驿骑士眉头拧,拒绝道:“紧急军情,非你所能打探!”
此时的蜀军军心,早就波动不安,连败酿成的动摇,使得他们也不似平常那般守规矩。军校当即道:“你就告诉我,兴州还在不在守军手中!”
“你若不说,也别想过河,就留在这里陪我们!”
迎着军校这恶狠狠的目光,驿骑也有些无奈,环视一圈,也只能压低声音:“我们只是奉命来报信的,离开之前,顺政城还未破,但现在如何,不知!”
观其不似说谎话,这才下令放行,拒马一开,后边一群难民,当即涌上,意欲闯关。看守的士卒也是够狠,挥起刀,持着枪,便大造杀伤,几十条性命,再度使人冷静下来,不一会儿,渡口静了些,又一会儿,响起一阵悲戚的哭声......
西城中,守备衙堂内,李廷珪与赵崇韬、韩保贞二人,正在议军。三人是眼下北面蜀军中最有权威的了,得知兴州来报,立刻接见。
驿骑的消息,很明确,他们受兴州防御使的命令,前来通报,汉军攻城愈急,城将破,为保一城军民性命,打算献降,请西县这边做好准备。
闻之,三个人互视了几眼,表情愈加沉凝。李廷珪微摇着头,苦笑道:“这安防御,投降之前,还遣人来提醒我们一声,倒也算是尽最后一份情谊了!”
“人心离丧啊!”赵崇韬叹了口气。
李廷珪看向驿骑:“你们一路赶来通报军情,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饱食一顿!”
“谢使君!”
“顺政城兵力薄弱,防御不固,本为缓敌之城,失陷是早晚的事,拖了汉军这几日,已是难得!”韩保贞严肃着一张脸说道。
“顺政距离西县不过八十里,道路也算通畅,兴州既下,最迟明日,汉军将临关城了!”李廷珪怅然道:“我们需做好准备了!”
“眼下,西城内虽屯兵两万,但多辅卒民丁,北边撤回来的士卒,编制混乱,士气低落,唯一可战者,只有南郑支援的三千禁军......”赵崇韬表情严肃地分析着:“汉军此番动兵虽则不多,兵锋正锐,气势正盛,又是向训亲自统兵,不易应付啊!”
“不管如何,西县这一关,绝不会再放汉军,让其轻易得逞!”李廷珪严肃道,看着赵、韩二人。
顿了一下,李廷珪面上郑重之情愈盛,说:“二位,以西县的情况,想要守住,仍旧不易!论城池之坚利,还当属南郑。我希望二位,能够回南郑,整顿兵备城防,我在此,拖延汉军!”
“李兄,你这是?”韩保贞从李廷珪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异样。
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李廷珪长叹道:“我受两代君恩,拔为将帅,统领大军,却战不能胜,守不能御,屡战屡败,丧师辱国,竟至危亡,边情日急。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实无颜面,再见陛下,也不求陛下宽宥,唯有拼死一战,以报国恩。就在西县,势与城池共存亡!”
李廷珪说得严重,意志坚决,已有死志,从其眼神中流露出,赵崇韬与韩保贞都感受到了。
对于李廷珪的决议,赵崇韬与韩保贞二者考虑过后,不约而同地答应了,其意既决,他们也不拂之。共御汉军,虽接连失败,但李廷珪尽力忠诚,还是值得信任的。散议之后,赵、韩而二人即率亲兵,退往南郑,整顿兵备,缮城修橹。
李廷珪这边旋即下令,闭塞绝关,全城戒严,亲自安排布防,筹备了一支督战营与预备营,将所有可用之丁壮尽数集中起来,深筑沟垒,搬运军械,打磨戍城之檑木滚石。
又以汉军器械之利,尤其是霹雳车、火油弹,长了教训,又于城垣上下准备了大量沙土、河水,以备之。又将城内老弱,尽数驱逐向东,完全一副对抗到底的样子。
但汉军的到来,比李廷珪想象的还要再快。
从兴州至西县的山道间,一支汉军,正沿着山路,向东行进。人马并不算多,只一营五百步骑,前后各百骑,中为步卒,备有三十余辆驮车,速度不慢。这是汉军的先锋军队,领军的乃是慕容承泰。
此番进取汉中的行军路线早已定下,别无通道可取,西县就是进军南郑的最大阻碍,不得不破除。早早地便探查得西县的动向,拿下兴州后,向训自领大军于顺政城休整,而遣一军先发,用为前锋,开道通路,试探敌情。
慕容承泰是主动请命领军,跟在向训身边历练了这么久,此番又经历前后大战,有了些带兵的经验,是故,略作考虑后,向训还是同意了,给他这个独自领军的机会。
即便如此,向训还是叮嘱了一番,进军勿急,小心埋伏,试探为主,勿擅攻城。即便头顶着诸多叮嘱与约束,于慕容承泰而言,仍旧兴奋不已。
进入冬季以后,汉军的军队,也都换发冬装,尤其是西南诸军,更是最先到位。内衬袄子,外裹披袄,头裹墨巾,脚踩麻鞋,一应军服,保证御寒。
策马在前,带着麾下,顺着川陇驿道,从容而进,保持着戒备,随时可投入战斗。被派为先遣的将士,自然都是西南军中的精锐,跋涉数十里,也未见多少疲色。
慕容承泰行军布置,也是有板有眼的,候骑撒得很远,足十里外。所幸,蜀军的精力都在西县的城防上,并没有设阻、埋伏,连道路栈道都没有什么破坏。
一路顺畅,除了零星一些向东的难民,再无阻碍,倒让人一路小心翼翼的慕容承泰大感无趣,嘴里嘟囔着:“原以为进军会有些困难,么没曾想这般顺利,我若是蜀军,怎么也得将驿道破坏......”
“蜀军败亡如丧家之犬,亡命尚且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身边的营校,语气轻松地对慕容承泰道:“如此也好,先锋进军本是苦差事,若能让我们轻松赶到西县,岂不美哉?”
驿道曲折,蜿蜒向东,四目尽是高岭险壁,山风寒峭,慕容承泰不由搓了搓手,笑道:“天气渐冷,我倒希望,蜀军能够主动出来迎战阻我,届时也好让我等松松筋骨,暖暖身子!”
“蜀军恐无其胆啊!”
如今,汉军的官兵们,多多少少,都带有了些骄气,将士多鄙视蜀军,这是连胜之下,带来的影响,不可避免。都知道不能轻敌,但情绪上来的时候,又岂顾得了那许多,尤其对于中下级军官而言。
一直到出山,靠近沮水,方才得报,前方异样。
沮水渡口,浮梁已然被焚毁,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燃烧的气味,明晃晃的火光,映衬地天色都黯淡许多。
傍晚时分,汉军的军旗,飘扬于沮水西岸。渡头边,仍旧滞留有数百难民,各个望着燃烧的浮梁,悲泣不已。
轻骑赶至,见着这副场面,慕容承泰不免意外,问探骑:“此间什么状况?”
“回将军,这些都是在兴州南逃的难民,蜀军于此设卡盘查,见我军前哨,泼油纵火,焚毁浮梁而去,弃这些蜀民于西岸!”探骑将察问得来的情况向慕容承泰叙述一番。
“蜀军显然已成惊弓之鸟,所谓望风披靡,见我军旗,不战而退!”
看了看沮水形势,冬季时水流量本不大,自浅山与丘陵间流出,山不高而沟深,地不平而坡缓,慕容承泰说道:“看来蜀军也是知晓,此水难挡我军,故而弃守,收缩回西城。”
“将这些难民,都给我集中起来,带着他们伐木立寨,今夜就于西岸宿营!”扫过那些在汉骑驱赶下,惊惧畏缩的难民,慕容承泰冷冷地吩咐着:“传令后营,加快进军速度!”
“将军,这些难民,以老弱居多,只怕也出不了多少力!”麾下摇头道,一脸看不上的样子。
“能出一分,是一分!”慕容承泰冷冷道:“这些贱民,何苦呢,当我大汉的顺民,委屈他们了吗?不识时务,背井离乡逃难,遭此厄运,还不是为蜀军所抛弃,自讨苦吃!”
汉军的组织执行力,在当代已然很高了,安营扎寨,更有其军制。在军官的带领下,上下齐动,很快一座简易的营垒拔地而起,防御算不得坚固,但布置极有条理,足可遮风避寒。
安排好口令、营防、巡逻,又查看了一番军器、粮食、战马,暮色已然彻底降临。即便素来精力旺盛的慕容承泰,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不免疲惫。虽只担一营数百士卒,却有负千钧重任一般,对于行军、驻营,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入夜之后,冬风更显寒凉,裹挟着水汽,侵人肌骨。营内,已然生起了不少篝火以取暖,饭造得晚了些,空气中弥漫的饭香,就显得格外诱人了。
慕容承泰尽量做到与士卒同食,不过在啃了两块饼后,就以巡营为名,拿出个水袋,饮了几口,里边装得是酒......
“将军,那些难民,多无口粮,嗷嗷待哺。都帅有令,进军不得害民,是否......”麾下军官找到慕容承泰,请示道。
为了保证宿营的安全,那数百难民,都被监视在营外三里处。只能生几堆火,找些草木,瑟缩挨饿忍寒,十分凄惨。
“都帅说得是不得扰民,可没让我们救济他们!现在在打仗,军粮从后方运到前线有多难你们又不是不知,将士们的口粮,怎能分给他们!”慕容承泰说道,一脸严酷的样子,然而迟疑慎思几许,终是摆手道:“罢了,左右人也不多,做点稀粥运去,给他们填充一下肚子吧。告诉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是!”
带着一小队的士卒出营,在渡口前查看,慕容承泰的黑脸几乎融入夜色之中,原本的浮梁已经彻底作古,只剩下些残木,仍能嗅到些烟气。
望着对岸,暮色之中,隐约能够看到有人影闪动,应该是用以侦查监视的蜀卒。西县城的轮廓也朦胧可见,隔得甚远,有些凄冷的感受。
“不知此时西城中的守军,是否惶恐不安?”慕容承泰嘀咕了句。
深吸了一口气,慕容承泰朝被他招呼来的哨探军官吩咐道:“明日一早,派人绕道凫水渡河,查探西城敌情与周边地形。另外,沿上下游搜索,看能否找些船只!”
“是!”
翌日,一直到日昳时分,汉军的大部队,方才兵临沮水。先至者,乃是武节军尉将刘光义。
在全复秦凤之后,汉军进行了一次大的调防休整。大战之时,主要以龙栖、兴捷、内殿直这三支禁军为主,将士效命,虽斩获颇多,但伤亡、走失、散置也不少。
虽则上层的将领似高怀德、王全斌、石守信等,战意依旧高昂,但仍为向训所压制,以其分守休整。内殿直军驻守凤州,保障驿道补给;龙栖军驻成州,以为后备;兴捷军驻阶州,训练以图岷州;王景自是镇守弹压秦州,并分师以看守前后俘虏的蜀军。
是故,此次随向训冬征汉中的汉军战卒,只有两万人,并以为西南边军为主。以王景那一路军攻伐秦州时未多激战,损伤不多,将武节军南调参战。
沮水渡口,汉兵与民夫一道,削木捆筏,在焚毁的浮梁基础上,重搭浮桥。不少民夫乘着木筏小楫,漂浮而设,少不得手水寒侵袭。一支汉军立阵于东岸,呈防守阵势,以作策应,防止蜀军袭扰。
向训赶到,下令诸军各营休息的同时,第一件事便亲往渡口查看情况。慕容承泰陪伴在侧,向他汇报着情况。
“今晨,末将提前派人,砍伐竹木,以备浮梁搭设。刘光义将军至,从上游浅狭处绕道涉渡,以护浮梁之搭建。蜀军来袭,见我军早严阵有备,不敢进攻,退缩回西城。”指着那已然铺过江心的浮梁,慕容承泰说:“按照眼下的进展,再过一个时辰,浮梁可成,大军可从容渡过沮水!”
“可能承受辎车通行?”向训亲自上桥试了试,问道。
“已然尝试过,没有问题!”
“办得不错!”向训亲自走上,用力地踩了踩,似乎能试其坚固,抬手遥指西县:“城中敌情如何?”
慕容承泰答道:“末将派人潜过对岸,抓到敌哨,经审问,从其口中得知,在我军攻打兴州这几日,蜀军大修城防,储备粮械,主将李廷珪放言,势阻我军,欲与西县共存亡!
另外,此时西城之中,共计兵约两万,除了三千南郑蜀禁军外,余者不是败兵就是新募集的青壮,且以丁壮颇多!
奇怪的是,末将命人往定军山查看过,并无蜀军立寨驻扎!”
“勘探得倒还算仔细!”向训形容轻松了些,夸慕容承泰道。
受到向训夸奖,慕容承泰有点乐不可支,嘿嘿一笑,道:“得定军山则得汉中,蜀军不立寨,渡河之后,末将愿领军驻之!”
听其言,向训当即摇摇头,道:“定军山距西城十里,若敌哨所言属实,蜀军不分军驻守,是其军队良莠不齐,战力堪忧,怕我各个击破。敌既不分兵守,我军又何必分兵,占那无用之地。”
这么一解释,慕容承泰若有所思,笑着恭维道:“末将拘泥于古,都帅料敌于先,实在钦佩!”
淡淡地笑了笑,向训吩咐道:“加派人手,渡河扎营,本帅倒要看看,李廷珪有何底气,阻我向前!”
“是!”
随着帅令下,浮桥的搭设速度果然提高不少,日暮西山之时,随军的两千马军先行渡河,并分散开奔驰于西城外的洼地旷野,策应监视。
其后,军队、辅卒、民夫、粮食、军械,陆续渡河。早已备好的巨木、帐篷,迅速地在选定的平地上扎起,连营无座,虎视眈眈而向西城。
“这里需要再添人手!”
“这里需要加固!”
“城上再多备箭矢!”
“城下多再多撒些铁蒺藜!”
“......”
“动作都给我麻利些,蜀军已至,攻城在即,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了!”汉军的动向,纵观眼底,使得城中气氛日益紧迫,李廷珪亲自到城上视察,布置调整,语速极快,态度严厉。
一副煎熬少眠的模样,眼窝深陷,瞳白中带着血丝。夕阳低垂,照射在身上的些许阳光,让人感受不到些许暖意。
李廷珪看了看城上城下的蜀军士卒,在他亲身带动下,士气有所回复,却远谈不上高昂,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尤其是从成、凤退下来的士卒,早就败习惯了,至多再败,再退罢了。
李廷珪当然不愿意用这种丧了志气的兵士,然而,现实条件如此,他不可能将新征召的丁壮摆在最前面,那些人更不靠谱。
事实上,论志气,李廷珪自己还剩多少,也值得商榷。汉军搭设浮梁之时,有将校请示,是否派兵前往袭扰,坏其进展。
被李廷珪拒绝了,哪怕绕滩涉渡至东岸的刘光义军不多,仍旧不愿轻动。或许在李廷珪的潜意识里,根本不敢同汉军冒险野战了。没有城池依托,他并不觉得能够击败那支汉军。
成都的消息已然传来了,对他的处置结果与对北边的安排也出来了,降职留用倒也颇让李廷珪感动,也甚合他意。
事实上,李廷珪当真没有守住西县的信心,只欲迟滞、阻碍汉军进展,为南郑乃至利州、剑门等地,争取时间。然而,在具体的落实中,行动总是有种力不从心,能力不及的感觉......
甚至于,此时的李廷珪对蜀军能够守住汉中,都已不抱希望。根据成都的军力布置,是打算巩固了剑阁至成都的守备之后,再图汉中。
他守西县为南郑争取时间,蜀廷却是打算以汉中,为蜀中争取时间。然而,失了汉中,蜀中又能保几时?这些事情,李廷珪也只是想想罢了,他现在,只存一心,与汉军战这最后一场,以死报国。
“使君,你许久没有休息了,下城小憩片刻吧!”见李廷珪在西关城,一待就是小半个时辰,身边的亲校不由出声劝道。
劝告声让李廷珪回过了神,城垣的冰凉,几乎已使得他手脚麻木。
见李廷珪一时没有作话,亲校又道:“使君若累坏了身体,汉军来攻,何人率领我等抵抗?”
或许是这句话触动了李廷珪,终于轻叹着吩咐道:“就不回衙了,取我绵被来,就在城厢中歇一阵吧!”
“是!”
“汉骑来了!”正欲动身,关楼上的哨卒忽然大喝一声,紧张的声音引得守卒皆惊。
李廷珪也打起了精神,三步并两步,快速登上关楼,扶拦而眺。只见西面,夕阳之下,一队汉骑由远及近,轻驰而来,隔得甚远,看不清晰,但护卫居中者,显然是汉军大将。
“都慌什么,不过汉军哨骑!”感受到城上守卒的紧张,李廷珪顿时喝骂一声,气氛这才有所缓解。
“都帅,就带一队马军护卫,至城下勘探,是否太过托大冒险了,若蜀军出城来袭......”与向训同来的,乃是将军王仁赡。
向训答道:“当你你攻黄牛寨时,不是也亲自潜至于寨外观察?”
“都帅当三军之众,不当立危城之下,岂是末将所能比的!”王仁赡摇摇头。
向训则笑了:“提前来看看,早定破城之策。蜀军已成丧胆之师,且不说其是否敢出城,就是出来了,我们还不能走吗?”
就这般,铁骑踏着自信而从容的步伐,靠近城关,于两箭之地外勒马,有点猖獗地,在城上蜀军的注视下,观察城防。
看着城关各处明显的修缮痕迹,向训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眉宇间露出一抹深沉。
两道新砌筑的羊角城;扩宽约三丈的壕沟,以水灌之,不知其深浅;加厚加高的城墙,岗哨严密;还有高堆可见的箭、枪、弩、石......
城上,见汉骑像巡查自家城池那般写意无畏,李廷珪眉头高高锁起。南郑来的一名将领,忍不住道:“使君,汉军太过猖狂,视我等如无物。他们不过数十骑,末将愿率马军出击,执汉将来献。西城内,还剩下一支五百卒的骑兵。
迟疑了许久,李廷珪也是难忍受如此羞辱,紧握拳头,咬牙切齿道:“开门出击!记住,能击灭之最好,逐之亦可,不可深追,小心汉军诡计埋伏!”
李廷珪的布置,就透着个谨慎。
“是!”
城下的向训一行,绕看了两圈,终于见得蜀军的反应。吊桥落下,城门大开,蜀骑突出。
“走!”向训很干脆,调转马头便带人朝大营而返,还注意蜀骑追击的情况,不忘朝着王仁赡吩咐着:“吊着点蜀军,派人疾驰回去通知马仁瑀,若蜀军深追,就把这支蜀骑歼灭!”
蜀军追得甚急,一副誓不甘休的样子,然而其马力不及汉骑,始终坠在后边,追杀无效,反而被汉军“风筝”数里,射杀了二十余骑,撩拨得怒火高涨。
南郑来的将领,没有与汉军交战过,优点是尚存胆气,敢与之一战,坏处是不知深浅,追得莽撞,将李廷珪的叮嘱亡却了个干净。
直到迫近汉营,眼瞧着在丘陵掩护下,两面来袭,欲行包抄的汉骑,清醒地也快。望着那倍于己方的汉骑,再是无知,蜀将也没有以寡敌众的信心。回想起李廷珪的交待,大叫一声:“汉军狡猾,果有埋伏,撤!”
而后麻利地带着麾下,勒马转向,沿原路而返。追讨过深,享受了追击的痛快,又将亡命的苦楚经历了一遍。追时越急,逃时愈切。
“给我分抄上去,不得放过蜀骑!”马仁瑀策马在前,身先士卒,扯着嗓子高喊,满脸的激昂雀跃。
身边汉骑,都是精锐,对于分进抄袭作战十分熟练,军令既下,皆有素变阵而击。马仁瑀冲在前头,更是战意蓬勃,杀气腾腾。
从关中整兵,西南大营成立后,马仁瑀便被刘承祐从奉宸营中调出,支援向训。作为奉宸营中走出的骁将,青年俊秀,以其用勇悍,再加天子钟意之人,向训自然格外重视培养。
不过,此番蜀汉大战,马仁瑀是作为骑将参战。但是,开战以来,双方鏖战对峙于山岭之间,又基本是城防寨战,虽然率麾下骑卒在作战序列,但实无多少用武之地。最多,在梁泉、固镇、顺政等城寨攻防之时,带人压阵掩护,观战。
作为一个血气方刚、意气高昂的青年战将,这种临阵而不能战,只能坐观成败的感觉,着实难受,马仁瑀也憋坏了,难得地,有这等用命杀敌的机会,即便目标比较小,仍旧让他兴奋难已。
长时间积压的战意,一朝爆发出来,所呈现的便是一干如饥似渴、如狼似虎汉骑,铁蹄纵横,紧追不舍,不死不休,骑弩连发,标枪投掷,熟练的冲杀技术,几乎让蜀骑崩溃。
一路纠缠绞杀,及至西城关前,在李廷珪见势不妙,命人率兵出城立阵接应,配合着剩余的蜀骑抵抗反击。马仁瑀也是胆大,见城门洞开,而接应的蜀军军阵与吊桥有些空隙,直接绕过,做出一副要冲入城中的样子。
直接引得蜀军阵势动摇,而李廷珪再是没有底气,也不至于任汉军如此张狂,凭着千骑就破关。直接把他的督战队给用上了,在城下树盾立枪,城上箭矢雨下,硬生生挡住汉骑。
城下可利用的空间并不大,在损失了数十骑之后,马仁瑀果断下令转战,朝着蜀军阵势薄弱处,猛凿破之,杀伤数百人之后,脱离战圈,扬长而去。
留给蜀军的,是一片狼藉,支离破碎,伤兵满地。对撤去的汉军,也是惧大于怒,虽然击退了骄狂的汉骑,缴获了十几匹马,但本就不高的士气,又遭打击。
而李廷珪,也只能压抑着那廉价的屈辱感,咬着牙,憋着气,收容败兵,救治伤员,安抚军心,重新调整城防。
西县厚实的城门,缓缓合上,吃了这次亏,李廷珪是彻底不打算再开城门了。
相较于在西县蜀军中开始蔓延的低落、失败情绪,汉骑这边,在马仁瑀的率领下,逐渐整队还营,顺便清查着战损、战果,收容着遗留、走失的马。
“蜀军还是这般不堪一击啊!”回营途中,下属一名营将大笑着,脸上横肉抖动:“若不是准备不及,方才攻进城内,这破城之功就被我们拿下了,倒不需大军按部就班地攻城了。”
“区区小胜,尔等便如此骄狂,难怪都帅近来要严厉打击军中骄兵!”马仁瑀虽然训斥着,但年轻英伟的面庞上,同样洋溢着笑容:“骄兵必败的道理,尔等不明白吗?”
“不是我等骄慢轻敌,只是蜀军的战力如此,再加伐蜀以来,我等将士,一直当着陪衬,高头大马,却坐看别军杀敌立功。将士们心里,可憋着股气,这一仗也算释怀了!”营将感慨着。
说着,注意着马仁瑀的表情,嘀咕道:“再者,方才攻城,是将军你带头往上冲的......”
听他这么说,马仁瑀也咧开嘴笑了笑,不过很快敛起,有点认真地说道:“不过我看,蜀军的士气倒有所恢复,抵抗比起成州、兴州之时,要激烈得多!”
“短短时间内,竟然损了我六十三骑!”马仁瑀一脸的肉疼之色,扭头看着营将:“回营之后,将阵亡的弟兄全部记好,有机会,还当收容其尸体......”
“是!”在这等事上,没什么好多说的。
扫了眼四周,马仁瑀叹息道:“此间地理形势,实不利我大汉铁骑纵横,还是得等进入蜀中平原,方是我等驰骋用武之地啊!”
“将军说得是!依我看,照目前的速度打下去,明年我军可以在成都过年了!”营将道。
马仁瑀却摇了摇头,他虽然剽悍自信,却也没自负到那种成都,不提蜀岭奇峻,险关恶道,就这个冬季,便没那么容易度过。另外,朝廷虽然持续伐蜀,但对前线的支持力度,可不似要一口鲸吞蜀国的样子。
早年给潘美当小弟时,马仁瑀基本醉心于磨炼武艺,精习骑射,凡事多问多听潘美。不过在进入奉宸营后,除了锻炼体魄,习练作战技巧外,也少不了文化、兵法、战例的教育,经过如此熏陶之后,到西南大营后则算是实现了彻底的个人独立。
不知觉间,在不断的观察之中,小马将军对战争的形势与发展,已有了自己独立的思考与见解。
天色逐渐黯淡,一日的进军、扎营、厮杀,人与马皆已疲惫。冬风冷冷地吹,呼呼作响,道途之间,不时能看到方才追逐作战之时阵亡蜀卒的尸体,如同路标一般,指引着将士还营。遇到少量汉军的尸体,则带回营火葬。
回归之时,沮水东岸的汉军大营,已经彻底建造好,精锐军队的效率,往往令人咋舌。营壁布局合理,守备森严,人声畜鸣可闻。
帅帐之中,向训正与汉将们研究敌情,将傍晚所察西城布防口述,有随军记室写画标记。顾不得疲惫,晚食都是随便对付几口。
出击的骑兵还营,引起了一些欢呼,待通报后入帐,向训抬眼问道:“马将军斩获如何?”
“末将一路追杀至西城下,斩蜀骑近三百,缴获战马一百六十八匹。城中蜀军出城接应,末将瞧得空隙,带人冲击,本想一举破城,被蜀军拼死挡住。无奈只能转袭接应的蜀军,破其军阵,杀伤数百而归......”马仁瑀汇报道。
“好!”
“战果颇丰啊!”
“小马将军当真悍勇啊!”
帐中汉将,多笑呵呵地,朝马仁瑀表示赞扬与贺喜。马仁瑀固然年轻,到如今也不满二十二岁,但以其河北河北豪杰之慷慨豁达,在军中名声不小,诸多将校与之关系都还不错。
“胆气倒是十足!凭你千骑,竟敢冲其关城!”向训也笑了笑,问:“蜀军抵抗如何?”
马仁瑀应道:“其士气有所回复,若据城死守,破之也不易!”
听其回答,向训脸上更加满意了,客观评述,没有轻敌。
“本帅亲自查探蜀军城防,西县确实被李廷珪打造地坚实,池宽墙固,准备充足,布置几乎看不到什么漏洞,想似梁泉、顺政那边一战而下,几不可能!”向训起身,环视一圈,冷静地说道:“然城池再坚固,也要靠人来守,本帅不信,凭着城中那些败兵、新军,乌合之众,能挡我大军!”
“愿听都帅调配!”立刻有人率先高声表态。
“李廷珪不是想与西县共存亡吗?本帅成全他!”向训一握拳,冷冷地道:“传令,五日为期,让凤、成、阶三州,征调民夫一万,前来军前助战!
明日拔营起寨,前移至关前下寨,诸将各整军砺士,打造攻城器械,准备破城!”
“是!”
成州,同谷县。
以青泥、下辨两水汇合,注入飞龙峡谷,因而得名。虽处西南边陲,但一直以来,较于中原、河北的兵祸横行,这些陇南的州县,整体而言还算安定。
中原风云变幻再是剧烈,对西南的影响终究有限,西面吐蕃早已分崩离析,些许杂胡也难翻大浪。近三十年来,于陇南诸州而言,只有在后唐灭前蜀、后蜀攻关中前后,发生了较大的动乱。
当然,自汉蜀两国交恶,连连用兵之后,州内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以地理地势之故,不管是蜀国,还是大汉,据之用兵,总免不了就地因粮,用其民力。
成州四季分明,冷暖适宜,是故,初冬的成州,并不算冷冽。青泥河水,不舍昼夜地穿过境内的高山丘陵,淌过同谷城,与往年的没有什么不同。最大的变化,要数城头变幻的汉王旗与凤凰山脚下的那支汉军。
稍微值得庆幸的是,梁泉之战后,蜀军败得太快,撤得太急,而成阶的官员职吏投降地也快,因此,成阶而州不像凤州那般,遭受到过重的兵灾祸害。
投降之后,汉军只是调整布防,派兵接收城池、衙署、仓库,又以军纪之故,未多扰民。即便如此,成州境内的百姓也难免心怀忐忑,而同谷城内的士民,则更加不安了,毕竟登上城头就能看到凤凰山下的汉军军营。
不过,虽则汉、蜀之间的战事仍旧没有停罢,州县的秩序,在职掌官吏的努力与驻军的兵威下,还是有所恢复,即便人心未定。
几匹驿马,在主人的鞭策之下,飞驰而来,嘚嘚的踢踏声中,似乎能感受到飞溅的霜尘。靠近城池之时,兵分两路,一路转道西南,往渡口方向而去,顺着驿道,直奔同谷。
城门这边,守备的队长望见来骑,百无聊赖的精神有所振奋,虽然注意到了其服色,还是尽着职责,上前盘问:“哪里来的?”
驿骑身上背着封囊,满头大汗,形容疲惫,闻问,直接答道:“固镇急令,发往州衙,快快放行!”
确认驿传之后,也就放行了,两名驿卒,很快在指引下,策马沿着同谷坑洼不平的街道,往州衙而去。固镇距离同谷并不算远,七十里左右的脚程,驿卒是一路驰奔而来的。
州衙内,主事者为原雄武军判官的赵玭,收到急报,安排好驿卒后,立刻下令召集僚属。
赵玭此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的。早年饶财以助边用,得以入仕,后为成州从事,汉初之时随何重建一道降蜀,后被委为判官。
秦凤四州之中,类似赵玭这样的官员实则不少,蜀据四州后,也未对上下职吏进行清洗,留用了一大批人。
是故,在汉军伐蜀,取得大胜之后,再度易帜归汉,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尤其似赵玭这样的官员,纵使不谈汉蜀两国之间的强弱形势,就冲着籍贯中原的情况,他们也更亲近大汉。毕竟,国人重土难迁,都有叶落归根的念想。
蜀军凤州兵败后,赵玭带着人闭门不纳,逼得李廷珪分兵退守成、阶的打算落空,最后不得不率残兵退往兴州。
对于汉军席卷凤、阶,全城而下,赵玭为主的一干职吏,是有大功的。是故,暂时悉数留用,各录其职,替大汉维护秩序。
几名僚属,陆续上堂,便见着赵玭埋头,双手拿着一封公文,凝容愁思,一脸苦态。
“不知判官唤我等何事?”见过一礼后,下属发问。
苦涩一笑,将手中的公文示意了下:“固镇来书,向都帅破兴州,兵临西县,欲破城,让凤、成、阶、兴四州,征调一万民夫,到城下听用,十日为期。成、阶两州,需征调四千人!”
闻言,众人皆惊,一名从事起身,语气有些急躁:“汉蜀鏖兵以来,前有已然征调的三千民夫服役,连番大战下来,伤亡走失过半。如今两州上下尚不得安,再征四千人,这是欲将州内青壮都征干净啊,倘若实行,百姓必然生怨啊!”
成、阶二州,地狭民寡,人口并不多,两州加起来,也就一万户出头,扣除老幼妇孺,再兼既有之征夫,也剩不了多少人了,这是实际问题。
“上下人心惶惶,如此穷尽民力,逼迫太甚,唯恐士民生乱啊!”又一人道。
一干僚属,都忍不住道苦水,讲顾虑,嚷嚷一片。
见状,赵玭不由心烦,用力拍了堂案,杂声方肃。扫视一圈,赵玭腮帮子抖了几下,尔后方道:“我召尔等来,不是商议是否征发民夫,听你们诉苦道难的。”
挥动着手中的公文,一把按在案上,道:“这不是公文,而是军令,军令岂容我等质疑赘言。我们方归大汉,前方有令,岂敢违背?这四千人,成阶两州,必须征发,送往西县!”
显然,赵玭此人,还是看得挺清楚的,脑子很清醒,知道利弊。
“四千丁壮,还是能够抽调出来的,然而限期太短。从同谷至西县,至少两百里的路程,阶州那边则更远,十日之内,征召完毕,再发往城下,过于困难了!”在摆明情况后,终于有人稍微冷静了些。
“那就莫于此坐谈空论了!”赵玭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诸位接下来,将手中的事务都放下,全部带人往各乡镇村里抽丁,三日之内,定要将适龄人数凑齐!”
说着,赵玭将成、阶二州的行政地图拿出,指着各乡镇,确定数额与负责人员。顿了下,又道:“政令已然传至阶州那边,我将亲往,成州路近,就交由诸位了。可以千人分批,发赴西县!”
“是!”
作为投降官吏中,职权最重者,赵玭还兼顾着留阶州。成州这边,他实则还不怎么担心,主要是阶州,那里可还要远约一百五十里。
“若是催之过急,引起民乱如何?”下属迟疑道。
闻问,赵玭经过短暂的沉默,冷声道:“两州皆有禁军驻扎!我当上营,拜见指挥使,请其协助!”
一句话,意思已然很明显了,如今的情况下,仅凭官府的权威是不够的,还得靠刀兵,百姓才会乖乖听征......
深吸了一口气,赵玭又郑重地看着诸僚,说:“诸位,我等本中原之臣,无奈臣服孟蜀,如今幸而复归,受朝廷接纳。必须有所表现,方可取得朝廷信任。本官不说其他,哪怕为了各自的前程,为了家人,此事也当尽心竭力!”
“是!”赵玭这么一说,众人倒也更加警醒了。
事实上,赵玭此人,精于刑罚,算是名干吏,然而不论其性格还是品行来看,都算不得温良君子。这是名合格的官僚、地主,比起恤民,更在乎自己的前途、官位。
很快,整个州衙都被动员起来了,诸职吏、差役、州兵尽出,从县城、乡镇,征发青壮。赵玭则先往龙栖军营拜访高怀德,其后又快马急奔阶州,主持其事。
因为西县前线的一道军令,成阶二州上下都紧张起来,官吏劳其形,百姓受其苦。征发令下,两州百姓,顿时怨声载道。
战争形势下,纵使汉军军纪严明,未有烧杀抢掠,也难免承受其苦。
汉中西县,向训潜心准备,决心倾尽全力,投入一场惨烈的攻防战斗,整个西南大军,不论前线还是后方,包括新复不久的州县,都被绑上战车,发挥着自己的效用。
在向训的计划内,西县攻防,是入冬后最后一场大战,是故他干脆穷兵黩武,一锤定音。作为伐蜀统帅,自然也清楚皇帝与朝廷的目标,仅在汉中罢了,向训也就此决定着战法。
虽然西县之后还有南郑,但在向训看来,西县如果拿下来,南郑根本不在话下,尤其是综合的蜀国的应对与调派信息之后。
西京,洛阳。
经过景范三年多的治理,已然恢复了繁华,并且不断发展中。这几年,大汉朝天灾不断,但各类灾害却一直没有光顾,可以用风调雨顺来形容。是故,洛阳城已然实现了几十年第一次大治。
毕竟是西京,千年古都,政治地位在这里,大量的皇朝勋贵选择于此定居,公卿官僚多置别府,归养功臣也多安置于此。有这些人带头,再有一个安定的社会环境,自然催生出了一个繁荣的洛阳城。
如今,仅洛阳城内,便有人口三十余万,仅次于开封,成为大汉天下第二的城池。
入冬以来,洛阳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要属西京留守换人了。进京述职的景范被留用,升为开封府尹,而信任的留守,经过斟酌之后,皇帝刘承祐选中了滕侯王晏。
此事,牵动了不少人的心,尤其是定居于此的勋贵。权贵扎堆处,往往特权横行,景范当政之时,最不惧的就是这干人,打压的也是不法之事,将彼等拿捏地死死的。
事实上,景范与史弘肇对勋贵们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他不会挟私报复,罗织构陷,他还讲理。不论贵族、地主、商贾,发展产业、置办土地,只要按规矩来,都不会异议。
但要是违了法,并犯到他手里,也绝对没有徇私容情。是故,景范镇洛的这些年中,同样得罪了不少人,而特权因为他有所贬抑的贵族们,也多对其不满。
如今,景范这油盐不进的顽固终于调离了,很多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思也都活法了起来。同时,洛阳的普通小民们,也多觉不舍,景范的为官口碑不错,人也刚直,他当政,至少爱护小民,尽量维护着相对的公平。
而新来的留守,王晏,就是出身功勋,作为大汉朝新崛起的一代权贵。
自从王晏履任以来,西京留守府,恢复了喧嚣,至少不似景范在任时那般门庭冷清。近来,更是门庭若市,上门求访者难计其数,但能被接见的,却少之又少。
两驾装饰华丽的马车,顺着街道,缓缓而来,直到留守衙前停下。门庭前,刚刚劝走几名王晏拒见的勋臣,望着那两驾马车,门吏的眼神中不由露出一丝轻蔑。
自马车上,下来两名锦服老者,一个身材魁壮,脸上身上挂满了肥肉,显得有些臃肿。另外一人,则消瘦些。不过二者,显得都要自信从容些。
二者见了个礼,而后一同上前,递上拜帖。不过还没开口,便见门吏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留守有言在下,忙于公务,外客来访,一律不见,二位请回吧!”
胖老头注意到其眼中的蔑视,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愉,不过还是忍下,不与这小鬼纠缠,笑道:“我乃你家留守旧友,别人不见,老夫,他一定会见的!”
“你这小厮,勿作推搪,快与我通报!”说着掏出一块银饼连同两张拜帖,一并交给他。
门吏眼中闪过一丝疑色,见他底气十足,心头泛起的嘀咕,少作迟疑,还是熟练地接过,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通报,见与不见,就看你们运气了!”
转身之时,门吏手中也只剩下两张拜帖了。
看着不紧不慢跨入府衙大门的门吏,瘦老儿不由冷声道:“若是乾祐初年,受此等小吏慢待,我能直接将他抓起来装袋沉河!什么猪狗之辈!”
见其怒目狰狞,胖者却苦笑两声,怅然道:“薛兄,你这脾气,还需改改。今时终究不同往日,你看,失了权柄,连这区区门吏,都能拿捏我们一下!他若不通报,这留守衙门,我们还能强闯吗?”
这两名老者,胖者乃是原华州节度使候章,瘦者为原同州节度使薛怀让。不管怎么说,曾经都是一州节度,权掌一方,故有此叹。
“哼!”薛怀让别过头,嘀咕道:“也不知王晏,是否还顾念你们的交情,别也被拒之门外!”
“来人,把马给老夫牵过来!”候章则淡淡地笑了笑,朝着家仆吩咐道。
在马车后边,有一匹雄健的骏马,打理得很干净,全身雪白,不见一根杂色。
“候兄!”薛怀让忍不住问道:“此马何来?”
“凉州来使,从随行商队手中买的,可费了我大价钱!”候章笑道:“王晏从前爱宝剑骏马,就是不知富贵之后,有没有改!”
候章与薛怀让,两个地道武夫,崛起于晋末,投效大汉,为收人心,拜为节度。然而此二人,有着大部分发于微贱的武夫习性,一朝显达,便得意忘形,贪婪成性,聚敛成风,居有恶政,生民苦之。
尤其是薛怀让,早在河北之时,因为其搜敛无度,苛政害民,刘承祐差点将之宰了。后二者被高祖刘知远派职于关中,仍不加收敛,自然不为刘承祐与朝廷所喜,以致疑忌相生。
当然,二者最不该的,是与当时的河中李守贞牵扯上来。虽然在李守贞反叛的过程中,二者给朝廷造成什么实质性的麻烦,并且在朝廷发平叛大军后,都老老实实的。
但是,河中既平,这两个与叛军有牵扯的节度,岂能幸免。考虑到当时国内的形势,在杀了一只大鸡的情况下,为安抚其他节度,对于侯、薛二人,刘承祐选择轻拿轻放,让二者以家财买平安,以勋官致仕,移居洛阳。
虽然丢了权位,再是不甘,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到洛阳后,凭借着早年的积累,快速置办了一批土地与产业。
候章经营着一家庄园,有几艘船,贩卖瓷器、丝绸、药材,诸多生意都有涉及。薛怀让则在市内开着几家茶肆、酒楼与妓院,还组织了一支商队,专门往西北跑。
多年下来,家产颇丰,并且,二者积极融入洛阳的勋贵团体,与诸多权贵子弟、亲戚交好,攒了些名气。
此番,王晏镇洛,自然要来拜访一番,不一定奢求什么,但关系得处好。尤其是候章,他与赵晖、王晏,可是当初的“首义三节度”。
留守府中,二堂内,王晏正在处置着公务,是关于一批西南军粮的。
“府库中尚有多少余粮?”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察问道。
下属答道:“稻米十万石,粟十五万,麦二十余万......”
“这么多!”王晏有些诧异,但迅速收敛起来,吩咐着:“那就按照数额,发往关中吧!”
“是!”
洛阳这些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有景范的治理,府库积攒确实不少,即便大部分都被东京调用,余者仍旧可用丰盈来形容。
“哎......”王晏则拎着胡子叹了口气,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接掌这样一座城池,该从何处入手呢。
于王晏而言,迁任西京留守,是仕途的一次意外复苏,焕发新春。两年前那场政治风波,为求自保,行为过激,触了皇帝的眉头。
最后虽然在赵晖的调节之下,事情化了,平安结束,皇帝不加追究,王景崇也死于狱吏之手。但是,于王晏而言,还是军政生涯的一次巨大挫折,晋州节度丢了,爵位也降为滕侯,只受得个左羽林卫大将军的虚衔,手无一点实权,在东京休生养性。
当然,两年时间的反思,也让王晏彻底回味过来,自己当初究竟是怎样犯忌。不管王景崇如何猖獗,都是天子使节,他敢调兵包围馆驿,监视武德营,就是大罪。严重来判,就是谋反。
原本,王晏以为晚年也就这样了,寓居东京,庸碌到死。毕竟他已六十五岁,年岁不小了,又有前科,而天子喜用壮年,如今占据朝堂的也多为范质、魏仁溥、薛居正那样的“年轻人”。
然而,一封任命制书,打断了他含饴弄孙的自在。西来洛阳就任前,皇帝召王晏进宫一起吃了顿饭,从刘承祐口风中来看,启用他有安抚人心的目的在里边。
放眼如今的大汉天下,藩镇终结,节度几绝,陆陆续续地被朝廷解职收权了,然而忍职留用在中央与地方的人,终究是少数。
符彦卿、折从阮比不了,人家是皇亲国戚,后宫有人。似郭威、安审琦、王景、药元福这样掌实权者,属于少数,更多的是类似王晏,或给个虚衔,或者直接发放些钱帛禄粟,归养。
是故,在大汉朝这批解权勋臣之中,弥漫着不少怨气。当然,启用一个王晏,远远达不到消解怨气的程度,只是表明一个态度。
再者,国家也需要一些元臣故旧,宿将勋贵,这点刘承祐很清楚。在对郭威、安审琦、药元福包括史弘肇这些老臣的任用上,不论军政,效果很不错。
而此番考虑到王晏,却实在时,这两年大汉的老臣宿将们凋零地太过厉害。仅仅乾祐七年,就死了何福进与冯道,而折从阮、史匡懿、赵晖、刘词这些有能力、有威望的将臣,无不抱病。
相较之下,王晏的身体,很硬朗,能食肉饮酒,骑马射箭,如此,在开封闲居了两年的王晏,便被启用了。
离京之前,刘承祐同王晏叮嘱了一番,强调洛阳的地位,让他好好治政。主要是三点,发展农桑,明律强法,约束权贵。然而,到了洛阳后发现,前任景范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由他发展的余地则不多,萧规曹随又不是他的风格......
得知候章与薛怀让上门的消息,王晏倒也不意外,毕竟到洛的这段时间以来,他这留守府的门槛可快被踏破了。
盯着名帖,考虑了一会儿,王晏吩咐着:“引二人至后园花厅奉茶!”
“是!”
尔后起身,重重地吁了口气,移驾后园。西京留守府,规模不小,署内机构齐全,但以前任景范之故,少了些官府的气派庄严,各处古旧,诸多破损瑕疵,未见修复。
洛阳民间有流传,景使君在任,缮城池,修仓库,浚河道,挖溉渠,就是舍不得花点钱粮翻新一下府衙。
而于王晏而言,看着那些陈旧的砖瓦装饰,实则有些不喜的。他虽然没有奢侈的派头,但也是个好“面子”的人,如今的府衙,体现不出官府的威严。
花厅内,三者甫一见面,就是一同热情过头的寒暄。侯章姿态放得很低,满脸堆笑:“王公,多年未见,可还识得我这匹夫?”
哈哈一笑,王晏扶起见礼的侯章,道:“侯兄这是要折煞我呀!昔年袍泽之情,举兵之义,岂能相忘?”
又与薛怀让见了个礼,三者落座。说起来,当初赵晖、王晏、侯章举兵反辽,侯章可是老大,然而各自的际遇,却是天差地别。
“多年未见,侯兄却是越发富态了,安享富贵,令人生羡啊!”看着侯章,王晏道。
侯章笑得脸上肥肉直抖,摸着便便大腹,道:“富贵不敢谈,身上赘肉却是生了不少!”
“还是王兄,风采依旧啊!”侯章感慨道。
“此番王公留守西京,我等闻之,皆为之喜,特来相贺!”薛怀让与王晏不相熟,要客气些。
闻言,王晏叹道:“年逾花甲之老朽,本该归养,以待就木,幸赖陛下看重,以洛阳相托,重任在肩,如负千钧,生恐辜负陛下信任,而伤洛阳士民安康啊!”
“王兄过谦了,以你这才干,洛阳虽大,定可安治!”侯章道。
打量了侯章两眼,一直矜持着的王晏终于主动问道:“侯兄这些年如何,观你衣着气度,可知富甲一方啊!”
侯章连连摆手:“洛阳豪贵巨富,何其多也!论买卖交易,可比不过那些商贾,我虽置办了些产业,聊以养家糊口罢了!”
“侯兄此言,才叫过谦!”王晏哈哈一笑,说着,招呼着二人喝茶。
侯章却道:“茶水寡淡,有何可饮,能否从府上讨杯酒吃?”
“有何不可!”王晏眉头一挑,手一挥,吩咐着:“来人,备酒宴!”
没有等太久,席案设好,酒酿食材摆上,几名家妓侍候在旁,烤肉斟酒,气氛也更加和谐了。互相敬了几杯,侯章不由感慨着:“当初在陕州,我三人杀辽将,举义旗,酒同吃,肉同食,那段日子,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啊!”
大抵老来多情,听其言,王晏有所触动,面带微笑,主动敬了一杯。
该是气氛差不多了,薛怀让招呼了下,起身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精美的木椟,亲手交给王晏。
见状,王晏眉头顿时一凝:“这是何意?”
喝了点酒,薛怀让大大咧咧的,笑道:“听闻王公老当益壮,新纳一妾,在下未及恭贺,这对玉饰,权当贺礼,还望笑纳!”
打开木盒,果然看见,一对色泽晶莹的龙凤玉佩,雕饰间带有几道灵动的黄纹,显然是极品。
没错,别看王晏快六十五了,犹提得枪,上得马,驰骋榻上。在奉命来洛阳之前,才又娶了一房小妾,还是来自江南的歌姬。
不过,此时听薛怀让这么说,拿此事送礼,王晏心中反而不愉,脸上有些挂不住。矜持一笑,淡淡道:“这番美意,老夫心领了,不过我初到洛阳,此礼实不敢受!”
被王晏拒绝,薛怀让顿时不乐意了,脸上的笑意凝化,一抹怒意自老眼中闪过。本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此时捧着礼盒,更觉尴尬,有种想要将之砸了的冲动。
还是侯章见状,起身上前,将薛怀让安抚了,冲王晏道:“前几日,我新得一马,颇为雄健,今日随行,王兄可有兴趣鉴赏一番?”
听侯章之言,或是给面子,或是真有兴趣,王晏也就顺势应下了。三个人,起身便往府衙的马房而去。
冬日下,马场边,岗哨林立,侯章与薛怀让站在边上,看着王晏策马疾驰的身影。
王晏果然是见猎心喜,见得宝马良驹,就有些兴奋,套上马具,换上劲服,借着酒兴,就在场中跑了起来。
十几圈后,下马落地,老脸上仍旧带着兴奋之色。侯章迎了上去,问:“如何?”
“好马啊!”王晏爱怜地抚着马鬃,感慨道。
“宝马赠英雄,王公乃当世豪杰,不若纳之?”侯章说。
事实上,侯章提出鉴马,王晏就明白其意,此时听他说出,看着这一身纯色的雪驹,眼中闪过些许意动之色。
但是,犹疑之后,还是叹道:“我不敢称英雄,如今更无用武之地,如此良驹,当驰骋于疆场,方能发挥其效用,一展风采。留在我这里,却是可惜了。侯兄还是另觅豪杰,再以马相赠吧......”
侯章与薛怀让,终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礼没送出去,倒讨了顿酒吃。薛怀让走时,是吹胡子瞪眼,十分不忿,侯章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厅堂内,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王晏的神情也并不怎么轻松,召来两名心腹幕僚,问:“自我到任洛阳,都有哪些人上门拜访?”
“除了本该接见联络的衙中职吏、留台官员与诸县令长外,就属洛阳的这些勋臣、富贾了!”一名幕僚答道。
“这些人,倒也积极!听闻,从史弘肇到景范,对于勋臣权贵,多有打压,此番老夫初来,便纷纷而至,送礼献媚,所求者为何?”王晏淡饮清茶,悠悠道。
幕僚当即说道:“使君坐镇西京,位高权重,洛阳上下,无不仰其鼻息,其或求名利,或求平安,自会积极上门,以求联络。再者,如使君之言,勋贵们多受史、景二公打压,他们也想看看使君的治政态度!”
“呵呵!”王晏摇了摇头,不禁感慨道:“看起来,如欲治洛阳,首在这些勋贵豪强啊!”
“你们说,我是该延续景范的政策,还是该有所调整?”王晏偏过头,看着二人。
两名幕僚,都是跟随王晏多年的心腹,这些年随他历任诸镇,即便幽居洛阳时,也跟着他讨生活,是故事无可不言者。
“使君初来,上下尚且未熟悉,一切当以稳为主,可循前政!至于勋臣们......”先前进言的一人说着,不由迟疑地收了声。
另外一人则拱手,接话道:“洛阳勋贵,可以说积三代数十年之众,远者及于朱梁,而乾祐以来,陛下集权中枢,内外解职之将臣不计其数,多置于两京,再兼东京公卿,多于洛阳置别邸。
三代旧臣,不足为虑,但终究盘根错节,再兼当朝新贵,尤其涉及东京高官,他们的子嗣、亲戚、旧人乃至僮仆,若有事,往往牵扯繁杂。
如郑国公当初镇洛,横行无忌,滥施打压,搅得怨声载道,以致震动东京,陛下终将之移镇灵州。
如景公在任,执法如山,律令无情,从无徇私,当终究因此得罪了太多人。这几年,东京弹劾他跋扈擅权的本章可不算少。
是故,在下以为,对于勋贵们,还当谨慎,不可过激。不管是为了洛阳政安,还是使君自己!”
“听你这么说,老夫得放任他们?”王晏老眉一挑,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陛下给老夫的交待,可就有约束权贵的意思,你们怕我得罪他们,受其排斥、针对、弹劾,但若违逆皇帝的意思,我有安得晚年?”
听王晏这么说,幕僚立刻摇了摇头,道:“陛下的交待,自然不当违背。也不至于放任,只是行事断案,可圆滑些,不必太过操切!”
王晏一时没有接话,而是坐于案后,认真地考虑了儿,抬眼却转移话题道:“老夫到任虽然不久,然而观景范之政,却无甚可诟病者,甚至一时间让我找不到改进的地方,你们说,这当如何?”
见王晏面露苦恼,两名幕僚对视了一眼,由第二人说道:“在下查阅了些卷宗,发现景公断案,凡是涉及贵贱、富穷者,往往偏向于穷贱者,有刻意打压贵富之意。
如此虽得小民之心,实则有失偏颇。在下以为,使君今后断事,当求公平,不偏不倚,既不附强,也不怜弱,一切依律即可!”
不由看了幕僚一眼,王晏并没有直接表态,反而又陷入了思索。幕僚之言,看似有理,实则屁股所向,已经很明显了。
一部《刑统》岂能真的覆盖到方方面面,并面面俱到?法律无外乎人情,尤其是这等人治与德治的社会。但是,没有考虑多久,王晏还是说道:“此议可!正好天子也让老夫明律强法,那一切就按照《刑统》来吧!”
“不过,老夫起于行伍,带兵多年,不论军政,每履一职,每到一任,必先立威!”说着,王晏声音高了些,嘴角逐渐绽放开一道冷淡的笑容。
“敢问使君,有无目标?”幕僚显然也知道王晏的作风,并不奇怪,而是直接发问。
“今日登门二人如何?”王晏说。
言落人惊,幕僚不由道:“侯章可是使君故人啊!”
“什么故人,这厮才短识浅,贪暴成性,当年在陕州,就已知之。老夫与赵晖杀贼举义,他在后边捡便宜,且屡屡作威作福,藐视于我!”王晏神情冷淡,说:“人皆知其与老夫有故,那正好,此番他上门求贿,老夫拒之,若再能惩其不法,则更能消除非议,不是吗?”
听王晏道出心声,两名幕僚都不由心中一寒,思及方才王晏还同侯章把酒言欢,畅谈往事,心中却积压着旧怨,暗暗谋之......王晏此公,当真不是个善人啊!
王晏则继续说着,且越说越有劲儿:“至于那薛怀让,此人凶暴,更胜于侯章。脾气粗暴,性格狂妄,他能积累诸多财产,我断然不信他是守法经营,背后定然少不了腌臜之事!”
显然,王晏心里还记挂着薛怀让宴上的表现。
“尔等,可暗遣人,针对侯、薛二人,进行调查,收集证据!”王晏吩咐着。
“若二者,未有出格犯法之事呢?”第二名幕僚,忍不住提出一个比较诛心的问题。
王晏身形明显顿了一下,不过稍作思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摆摆手:“若是遵纪守法的良人,那就算他们运气好,未被老夫抓住痛脚了......”
从王晏的语气神态来看,他显然很自信,并不觉得侯、薛二人屁股底下是干净的,那二人,本就不是什么规矩的人。
王晏此人,有胆识勇略,镇守之才,于大义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但人无完人,其气量略狭,不能释怨。这些年,因为得罪他,而被他报复的人,可不算少,严重的甚至丢了性命。
此番,侯章登门,欲以旧情联络,却不知,反而被王晏盯上了......
“还有!”定下了施政基调与第一把火,王晏心情释然了许多,表情都更加轻松了,指了指堂外,道:“府衙之中,建筑装饰古旧,久未修缮,环境还比不过晋州,哪有西京留守的威严。老夫要抽调一部分钱粮,翻新整葺!此为老夫上任第一政!”
“是!”
议事完毕,正欲散去,第一名幕僚忍不住向王晏道:“使君,还有一事......”
见他一副不痛快的表情,王晏直接道:“直接讲,不必吞吞吐吐!”
受意,幕僚这才拱手一礼,小心地说道:“使君就任洛阳,以前的部曲、旧吏,有不如意者,多来相投!如今,至洛阳请见者,已有十数人,使君皆纳之。在下昨日游于市,发现已有仗使君之威,招摇过市者......”
“竟有此事!”闻言,王晏眉头顿时一凝。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晏曾经毕竟是一方节度,虽历迁诸镇,但几年下来,也积累些元随部曲。两年前,他失意时,有不少人受到牵连,解职罢官。
如今王晏复出,立时就有旧人来投,念着当初长久追随的情分,王晏一干纳下。
然而此时,从幕僚口中听出这等状况,心情顿时就不妙,稍作考虑,冷冷道:“通知将所有来投旧人,明日都到府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