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这名将领态度比较诚恳吧,孙立的表情缓和了些,以一种松弛的姿态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平日也就统军,练练兵。你们这些人,今后的去处,也轮不到我做主,那是枢密院的事。你们与其在我身上下功夫,不如去找真正能决定你们前途的人!”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孙立就是个骄愎武夫,粗鄙桀骜,性情乖张,但此时,在酒席上,胭脂丛中,却俨然一副心思机敏的表现。
荆将微愣,说道:“还请都将指教!”
“指教不敢当,看在你们这席酒宴的份上,本将就勉强给个建议!”孙立嘿嘿一笑,手一指:“邢国公正在江陵,负责大军水陆转运,他又是枢密使郭荣之父,你们想要在大汉军政中求个前途,当去找邢国公才是!”
孙立言罢,荆将意气稍沉,露出点苦笑:“邢国公是何等身份,岂是末将等能够接触得到的。将军难道不知,自江陵归附以来,多少人想要求见,都被邢国公拒之门外......”
“呵呵。听你的意思,本将层级低些,所以你们才求到我这儿?”孙立双眼一瞪,反问道。
“末将断无此意!”虽然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但军将头摇得很急,赶忙否认。
“罢了!有此意也无妨,本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跟邢国公,是没法比的!”孙立摆摆手。
松开在怀中美人身上活动的手,微前倾,孙立又道:“本将就再给你们支个招!你们同高保融归附朝廷,想要谋个前途,有个好安排,需要立功。大汉朝廷,对功勋之将,从来不吝赏赐,陛下也从来厚待有功之臣!”
荆将答道:“可惜,我等不似梁廷嗣、魏璘二位将军,能够随大军去打周行逢。待在江陵,实无施展之地啊!”
“谁说在江陵就没立功的机会了?”孙立有点惬意地反问道。
“还请将军指条明路!”军将拱手。
“孙光宪自东京南归,带来朝廷的诏令,要将高氏一族尽北迁,这件事,你方才也提到了。不过,昨日孙光宪找到我,说有些人呐,想赖着不走,舍不得动弹,意图顽抗朝廷的命令!”孙立语气增添了几分森然,说道:“我打算派兵,配合孙光宪,执行对高氏一族的迁徙,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你们几人!”
孙立看着这名荆将,说:“今后你们什么安排,我做不了主,但眼下,我负责江陵军务,你们在我手下,还是能给你们为朝廷效力的机会的。怎么样,考虑考虑,干不干?”
闻言,军将脸上闪过一抹迟疑,犹豫说:“都将,朝廷不是说要善待高氏吗?天子亲自允诺,保全其财产。这用军队威逼迁徙,是否......”
“是否什么?”孙立强硬地打断他,哼哼唧唧的,鼻子喘着气,尽露不屑:“朝廷的优待,是给谁的?高氏一族,老老少少上百人,还能全部高爵厚禄地养着?
有的人呐,不用鞭子抽,刀不架到脖子上,是不知道厉害的!朝廷的命令,陛下的恩典,可不是让他们拿来对抗迁徙政策的。这干人在荆南待久了,越是不想北迁,就越得逼他们,若是不迁,留着做甚,图谋后举吗?”
说着,孙立看着其人,见他犹犹豫豫的模样,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把这事交给你们,是因为你们久在荆南,对当地情况熟悉。干不干?不干我另外找人!”
“多谢将军!末将等,定然全力配合朝廷政策!”见状,将领赶紧应下。
之所以迟疑,还是在顾忌高氏,毕竟高氏统治荆南几十年了,他们也为其臣属,对于“王室家族”,难免有些敬畏感。并且,有朝廷“优待”的允诺在前。
但经孙立那么一番话,也迅速反应过来了,高氏那么一大家子,寄生在荆南,朝廷哪有全部优待的道理。再者,高氏北迁之后,将来的境遇,只怕还不如他们这些不名一文的将校,至少若尽心为朝廷办事,还有前途可言。
对其表态,孙立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感慨道:“这才对嘛!不过说起来,那高宝寅,倒也算识趣,还算积极应朝廷之命,知道提前变卖财产,准备北迁。”
听孙立这么说,军将又起了心思,继续试探道:“这鼎食轩,末将观将军甚是满意,不知是否有意?”
闻言,孙立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以一种随意的态度应道:“这地方,真是不错啊!如果是正常的转手交易,还是无妨的嘛!”
军将顿作了然状,陪着笑:“末将明白,定然料理妥当!”
不由打了个酒嗝,醉态浮现,眼神又迷离起来,孙立又环抱起两名美姬,大声招呼道:“来!喝酒!今日定要尽兴......”
“末将敬将军!”
很快,现场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像极了战争背景下的歌舞升平。
南平王府,仍是江陵城中高戒备等级的地方,周遭街道汉兵看守,巡逻严密。王府之内,属于高氏的亲兵护卫们,也坚守着岗位。
至是相较于往常,王府冷清了许多,毕竟城中军政重心已然转移到府衙。虽然并没有明确约束高保融的行动,也未禁止探访,但往来王府的人,除了高保融的兄弟、亲族,也确实没其他人了。而高保融,也是安分地待在府中,寻他的欢,作他的乐,仍旧自在着。
一架马车缓缓而来,打破了王府前的宁静,侍者麻利地执凳垫脚,掀开车帘,孙光宪被搀着落地,望着熟悉的南平王府,老脸之上,不免有些唏嘘,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触。
拜帖而入,直至正堂等候。自东京归江陵后,带来汉天子与朝廷的诏制,孙光宪正式以汉官的身份接手了江陵的政务,上下人心益安。
这段时间,他主要忙着两件事,其一辅助郭威在荆南三州筹措钱粮,以资大军。其二,就是高氏一族北迁的事务了。当然,于他而言,还是第二件事稍显困难。
侍女奉茶,浅饮,没有等候太久,高保融现身了,打着呵欠,一副精力不济、身体亏空的样子。近来,他似乎将“亡国”的郁闷,都发泄到他后宅的美人身上了。
“见过大王!”孙光宪起身,迎了上去,仍旧保持着礼节。
摆了摆手,高保融瞥了眼孙光宪,指着他身上的四品朱红官袍,说道:“孙公这身官袍,崭新而得体,穿在身上,十分舒适吧!”
孙光宪露出点矜持的笑容,应道:“新袍加身,在下只觉,如负千钧啊!”
“甚好!朝廷如此信重孙公,你倒也可为荆南百姓,谋些福祉!”高保融道。
“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乡梓,这是在下该做的!”孙光宪。
扯了两句,高保融没了耐性,又打了个呵欠:“孙公事务繁忙,不在府衙坐堂,到孤府上,所为何事?直接说吧,免得耽误你的公事?”
高保融语气中满满的疏离感,孙光宪也不以为意,知道他气从何来,也能理解。带着和蔼的笑容,孙光宪一拱手:“大王,在下当日归来,已尽陈陛下对你的恩赐。你也该收拾行囊,动身北上东京,面谒天子谢恩!在下观府中,仍不见动静,不当再作拖延了!”
孙光宪颜色平和,但闻其来意,高保融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沉默几许,高保融忍不住道:“孤三代居于此,已历数十载,为何一定要去东京。军队、民政都尽数交出去了,孤也安居府中......”
“大王!”听高保融口中怨言,孙光宪直接打断他:“高氏北迁,乃是天子的决议,不容商量,必须执行。大王已然拖延许久,不当违令啊!
我知大王恋土难迁,但是不可违背天子的意志。你且放心,天子答应优待,已是明诏天下的事情,绝不会反悔,臣离开开封时,专门为你修建的府邸,已然竣工。天子诚意如此,大王身为臣属,也该进京谢恩。”
“而今,高氏族人,都看着大王的反应。大王若不动,那些高氏族人,都心思不定,意图对抗。朝廷固然有优待政策,但若对抗其政,只会消磨朝廷的耐性。拖得越久,对高氏而言,则更加不利!”
孙光宪慢悠悠地劝解着,说得越多,高保融脸色越难看。
见状,孙光宪又道:“在下听说,小底军都指挥使孙立已然打算动兵迁徙高氏,镇压那些冒头反对的人。在下暂时,还能从中回旋一二,但时间久了,就受臣控制了。”
“大王如今为高氏族长,哪怕是为了高氏的安危,也不当违逆天子与朝廷。还请大王,慎思!”
深凝眉许久,高保融偏头看着孙光宪,高保融说:“你不用说了,我迁!”
见状,孙光宪露出了笑容,再拱手道:“还请大王书信一封,告诫高氏族人,让他们尽快迁徙,朝廷在河南,已然划出一片地,足可安置!”
“需要我高氏一族全迁?”高保融紧锁着眉头。
孙光宪淡定地点点头:“必须!”
迎着其眼神,挣扎几许,高保融终是颓然地点点头:“我写!”
鄂州西南,蒲圻以北,隽水入大江口,有赤壁山,曹公即败于此处。以其地势形胜,至今犹为军事重地,要害之所,尤其在汉师南下,大动兵于荆湖之后,更加增添了几分紧张。
乾祐五年,武平节度使奉诏攻唐,大败于武昌节度使刘仁赡之手。战后,刘仁赡即于赤壁,立寨固防,以备上游之敌来犯。初时,尚有人质疑,对荆湖何必那般郑重其事,但如今,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刘仁赡防备的还是北边的强大汉。
一艘艨艟溯江而来,几艘走舸护卫在侧,直到赤壁南岸水寨,抛锚上岸。一老一壮,两名身着唐军服饰的将领在护卫下现身,观其服甲,地位不低,显然是南唐的高级将校。
老将自是武昌节度使刘仁赡,壮年将领则是唐军后起中坚将领,林仁肈。负责戍守的唐将,赶忙迎上来参拜,欲引二人进营休息,被刘仁赡拒绝,直接吩咐引二人察看防御。
当然,刘仁赡对赤壁寨的防御基本了然于心,毕竟是他一手布置的,平时也时常巡视。此番巡查,主要是给林仁肈看的。
费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走了一圈,二人立于高壁,正对大江,目视径流,大发感慨。指着赤壁寨垒,林仁肈一副叹服的神情:“此处营垒,布防严谨,安排周密,略无疏漏,刘公不愧为大唐柱梁之将啊!”
“老了!而今也沦为坐守之徒了!朝廷,还得靠你们这样的青壮俊杰啊!”刘仁赡摆摆手,对林仁肈说:“林将军之名,老夫也早有所闻。当年淮南大战,汉军所向披靡,我军连战连败,诸路兵马都是损失惨重,唯有将军你能力抗汉军,挫其锐气,全师而还。千百将校,唯君一人啊!”
林仁肈勇谋兼备,性格刚毅,眼光也高,但对刘仁赡也是十分佩服的。听其赞,顿时表示谦逊,甚至露出点苦笑:“我实不敢当此盛誉,一战而痛失十四州,思及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表现,更觉汗颜。淮南之失,当为我南兵难以洗刷之耻辱!”
“知耻而后勇!似将军这般有此羞愧之心者,只怕也没有几人!”刘仁赡叹道。
二者商业胡吹了一番,不禁陷入了沉默。夏阳之下,迎面吹着江风,甚是爽人,林仁肈不禁指着西南方向:“三江口战况如何?汉军有无进展?”
这段时间,刘仁赡可时时关注着南边的战况,细作谍报,往来江上,未有一日停歇。而林仁肈此番主动来赤壁视察,显然也是对汉楚之间的战事上心了。
闻问,刘仁赡也不禁转视西南,沉凝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云空,看到三江口的战斗情况,说道:“汉楚双方六万水陆大军,鏖兵三江口,已半月有余。不过,目前的形势却是,周行逢主攻,汉军主防,从江湖到城寨,双方厮杀,甚是惨烈。
不过,从楚军的动向来看,周行逢是撑不了多久了。如无外力,其败亡在即!”
“高氏庸懦无能,尽献其土,无阻于汉师,使其轻易南下。周行逢也算一方豪强,敢摆明车船,对敌汉军,只可惜,后力难继啊!
据闻汉军主帅已亲自率兵南下,兵锋直指武陵,如无意外,周行逢的失败,就在这几日了!”
听刘仁赡一番讲述,林仁肈表情尽显凝沉,说道:“坐视其败亡,刘公心有不甘啊!”
闻之,刘仁赡老脸上流露出少许郁愤,说:“赤壁去巴陵,不过百二十里,可谓近在咫尺!大敌战于家门,却只能缩首如龟......”
说着,刘仁赡面露苦涩,扭头看向林仁肈:“将军也算见识出众之人,荆湖互为唇齿,荆南既失,湖南难保。然于我朝而言,与荆湖亦是唇齿相依,待汉军尽取荆湖,占据天下之腹,顺江东下之日,亦不远也!这是摆在眼前的事,我奏表朝廷,欲发兵相助,奈何金陵顾虑重重,不予采纳,老夫能奈其何?”
刘仁赡坐镇鄂州多年,对于周遭的局势要敏感得多,在汉师南下之时,便几番上表金陵,剖析局势,详陈利弊,希望朝廷能够增派兵马,联合高氏与周行逢共抗北汉。然而,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只是同意刘仁赡发一部分鄂州粮秣,售卖周行逢,以作支持。
后,经过汉使至金陵,更降下一封措辞严厉的诏书,让刘仁赡稳守鄂州即可,没有命令,不得动用麾下一兵一卒。这,让满腔战意的刘仁赡,是郁愤难填。
此番,林仁肈是挂着鄂州巡检的职位西来的,所奉制命,也是都监武昌军,怕刘仁赡一个冲动,参与到汉楚之战,将南唐拖入战争,祸及自身。
对于林仁肈的来意,刘仁赡也清楚,丝毫不避及其感受,也有可以说给他听的意思。
果然,林仁肈也露出了点苦笑,说道:“刘公奏表,在下也有所耳闻,你的分析与对将来局势的发展,我也是十分认同的。北汉意欲一通天下,这已是有识之士,人所共知的事情。再是苟全,也终免不了汉军东进南下那一日。
只是,金陵自陛下以降,皆不欲与战,唯恐触怒了北汉,招致汉军兵锋指向我朝。纵将帅敢战,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不顾朝廷命令,私自动兵吗?
即便先斩后奏,以武昌军力,没有朝廷的支持,贸然参与荆湖战事,只怕也是自取其祸!”
看得出来,从林仁肈本心来讲,也是支持出兵的。只是,国家战略的选择,不是他们这一镇一使,能够左右的。
如林仁肈之言,刘仁赡动过先斩后奏,以下克上的心思。然而,也是顾虑重重,最终放弃了。不是他率兵参战了,整个南唐就跟着卷入战争。
那样,违背朝廷的意志不说,以金陵朝廷的尿性,说不准能拿刘仁赡的脑袋去献媚东京,平息怒火。
“此番北汉平荆湖,我朝廷本该与之联合,共抗之,这并非没有胜算。北汉去岁才经历秦凤大战,又连年遭灾,损耗巨大,军民疲敝,今岁仍不罢兵,又转战荆湖,纵使以其国力,也难以支撑一场持久战!”
刘仁赡继续道:“只要三方合兵,通力合作,依恃大江,足以挫败北汉并吞荆湖的企图。今一时苟安,能保三两年之和平,却终难免他日之祸。
北汉已尽取江北之地,倘若再得荆湖,那么其势愈盛,我朝欲危,一旦其两路进兵,漫漫大江,难称天险,届时如何能挡?
与其待那孤亡穷局,莫若奋起一搏,只要挡住了北汉对荆湖的攻势,尚能保全上游的安全......”
刘仁赡畅所欲言,滔滔不绝,林仁肈听得认真,乃至有些恍惚,最终闻得一声饱含着复杂情绪的叹息:“只可惜,荆湖难有诸葛之才,东下金陵,说得同盟。我朝,亦无人可当鲁肃啊!”
回过神,林仁肈却是跟着感慨道:“我朝并非东吴,高氏倒如刘琮,然周行逢却非刘备啊。不说其他,就唐楚之间的矛盾,就足以成为联盟的阻碍。”
闻之,刘仁赡也不禁情绪怏怏,喟然道:“七百多年前,周瑜破曹兵于此,后人思之,多存仰慕,心驰神往。而今,我驻军于此,却只能坐观成败!”
“淮南大战后,国力重创,韩相他们厉行改革,历经三载,方才有所恢复。然而,于我朝而言,仍旧不足以动兵。军中仍旧良莠不齐,战力参差,朝堂之上——”林仁肈说着,下意识地停口,止住话头,化为一缕深沉的唏嘘。
而今的金陵朝堂,又不安宁,似乎又回到了保大中期的縻乱。李璟仍享乐于宫中,党争有复苏的迹象,以韩熙载为首的改革派,已然开始遭到南方贵族、官僚、地主集团的反弹,又加钟谟为首了一干人搅动风云。还有被立为太子的李弘冀,上位之后,也开始暴露其性情中的忌刻,不为李璟所喜......
这样的形势之下,似刘仁赡、林仁肈这样的能人志士,想要有所作为,也是艰难。
“刘公可否派一二走舸于我!”相对沉默,意气稍显低落,林仁肈突然道。
“你欲何为?”刘仁赡好奇。
抬手,指向西南,林仁肈意态间恢复了些神采,郑重地说道:“我想溯江而上,就近一览岳州战事,再探汉军虚实!”
三江口,汉楚双方,鏖战愈酣,双方水陆大军,围绕着君山、巴陵、城陵一线,展开了长达十日的激战。
君山隔洞庭与巴陵城相望,向北可控长江水道,韩通率军南下后,察其地势,为防楚军自君山北上,断大军后路,听取指挥使张勋的建议,派军登陆,猛攻君山的楚寨,一举夺之,其后便据守。
周行逢也是知兵之人,洞悉汉军目的,即遣众,猛攻君山,初时,凭借着水师的优势,尚能勉强占据上风,但自荆南水军南来之后,复夺君山,也成了妄想。
不过,鏖战至今,君山仍旧是对战最激烈的地方,汉军主力已屯江口,周行逢一心想要突破汉军在君山的防线,尔后扼断汉军退路,截其粮道。为此,双方拉锯僵持,死伤甚众,楚军的直接战亡,就超过了两千卒,其中大半都是周行逢麾下的老卒。
汉军原本是屯于径流之右的野滩,原本也是处守势,不过跨水而战,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攻击了两次,也就放弃了,转而将重心放到君山方向。
有鉴于此,韩通与排阵使杜汉徽商议后,果断转守为攻,渡过三江口,反攻城陵关。虽然此前有收到慕容都帅的军令,总体作战方针在拖与耗,且楚军的急躁也是肉眼可见,说明了如此战术的效果。
但是,一有澧阳之捷在前,二有慕容延钊亲自率军南下,韩通等将也知道及时变化,再者也按捺不住建功之心。
当然,给韩通渡江作战底气的,还得属荆南水师的作用。魏璘率军南下后,与楚军水师作战,双方水上激战十余阵,硬是将楚军水师给彻底赶出长江,逼入洞庭湖。
如此,三江口基本落入汉军的掌控,在周行逢的催逼下,楚军水师发起过几次反击,都不奏效。有一说一,荆南的水师成军多年,训练多年,军械良好,战船也还算犀利,虽然同样久未经战,但底子要比楚军好得多,兵力还占优势。相较之下,周行逢的水军,只有在血气与野性上胜过,但在魏璘等降将发狠的情况下,也讨不了便宜。
以魏璘为首的水军,此番打起仗来是真的卖力,前后伤亡七百余卒,仍未言苦。主将魏璘,更是为流矢所中,亦慨然向战。
城陵关正对着长江口,去岳州州城巴陵不过十五里,此关一下,汉军即可趁势南进巴陵。关城不大,甚至有些破落,周行逢甚三座营壁以驻防,屯兵九千。
双方攻防易势,仍旧维持着脆弱的平衡,汉军在北主攻城陵,楚军在南猛攻君山,水师则相持于江口。
但是,胜利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偏向汉军的,这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欲求突破而不得,十余日间,也将楚军的希望打掉了。
十分明显的,楚军的士气、战力都在持续下降中,进攻也越发乏力。是真乏力,从三日前,周行逢已然开始控制军粮的消耗了。
在巴陵,周行逢不惜血本,准备了上万石粮,原本的计划是支持三万大军一月军用,然而战事开启后,其间的消耗远超想象。
金乌西垂,残阳如血,彩霞布满天空,艳丽的光芒铺在洞庭碧波之上,岸边丘陵起伏,绿树成荫,湖中岛洞甚多,整个构成一副美妙的画卷。
然而,残酷的战争,为这副画卷增添了一抹血腥。随着鸣金声起,攻寨的汉军士卒,有序地自城陵北寨,没有欢呼,没有释然,各个表情严重,背后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楚军寨砦各处破损严重,显得摇摇欲坠,看起来,若非天色渐暗,能直接被突破了。至守寨的楚军士卒,则是一种麻木。
汉营临江而设,距离城陵关并不远,作为东路统军的韩通,就站在塔楼观战。见着攻寨士卒,陆续归来,即安排人接应。
“周行逢快顶不住了!”韩通脸上露出了点满意的笑容,朗声道。
“都监,明日换我护圣军进攻吧!”在其侧,一名身形孔壮的中年将领,语气坚决地说道。
“杜将军按捺不住了?”韩通偏头看着他。
身姿挺拔的将军名为杜汉徽,军职侍卫护圣军都指挥使,南面行营排阵使。杜汉徽原为晋将,刘知远入主中原后投效,自汉以来,他生涯得意之作,要数开国初年从征邺都,平杜重威之乱。
元城之下,身先士卒,被创而战,表现得异常英勇,自那之后,深受两代汉主赏识,即便在刘承祐后来对禁军的整顿之中,也始终在高级将领之列。
然而,在刘承祐继位之后的几次内外战争中,没能再有所表现的机会。是故,此番南征,也是直接找到刘承祐,跪求从征,观其意愿坚决,立功心切,也就同意了。
此番是故,此番南征诸将中,老将着实不少,从韩通、杜汉徽再到李筠,一个个都憋着一股气,表现也十分尽力。
“这些荆军,战力堪忧啊!”杜汉徽指着还营的攻寨士卒,说道。
“看得出来,梁廷嗣没有留力,荆军疏于训练,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韩通扶着木栏,应道。
回营之后,率麾下攻寨的梁廷嗣直接找到韩通,大汗淋漓,脸上带着点情绪,问落地的韩通:“都监,何故收兵,再给我半个时辰时间,我便可以攻破北寨了!”
见状,韩通微微一笑,应道:“梁将军不必心急,天色已暗,不利作战,城陵内尚有贼军,可供支援。将士攻伐已久,也疲惫了,还是先行还营休整。将军也辛苦了,走,我们回帐,先吃点东西!”
“是!”见韩通态度这么好,梁廷嗣只能就坡下驴,收起心头的郁闷。
军帐内,韩通及诸军指挥齐齐在座,已经烧好的鱼肉奉上,香喷喷的,勾人食欲。未己,魏璘也走了进来,满脸开怀,向韩通汇报今日的战果:“都监,末将今日,俘杀两百余敌,缴获战船五艘,贼军水军已完全不是我军对手,洞庭口他们守不住了!”
“好!积小胜为大胜,魏将军辛苦了,还请入座用食!”韩通伸手道。
“谢都监!”魏璘抱拳,一摆征袍落座。
夹起一块鱼肉,挑着刺,韩通对诸将说道:“我军进屯三江口,已半月有余,鏖兵至此,对敌虚实尽知。
西面进展顺利,都帅已然南下,我们这边也要抓紧时间了。君山那边,贼军攻势虽缓,但周行逢仍旧死不罢休,他们的水军既然顶不住了,也该主动进攻,发起反击了!”
“魏将军,明日你率水军,全力进攻,突破洞庭口,向君山方向,威胁贼军侧背后!”韩通朝魏璘吩咐着。
又看向梁廷嗣:“梁将军,你率麾下,随着魏将军一道,前往支援,击破进攻君山的贼军!”
“是!”魏璘应道。
梁廷嗣则有所顾虑,忍不住问道:“都监,城陵寨这边?”
“这边尚有我护圣、奉国两军!”杜汉徽解其疑惑,淡定地说道。
目光在韩通、杜汉徽身上扫过,梁廷嗣明显有所不甘,但是终究捏着鼻子应命。
离开军帐后,梁廷嗣再难掩饰其心中郁愤,对同行的魏璘说:“城陵北寨,我打了这么久,死了那么多将士,眼见要破寨了,却换护圣军进攻,这不是抢功吗?”
闻言,魏璘赶忙劝解道:“慎言啊!我们毕竟是降将,此番南下讨逆,有所建树已是幸运,纵是抢功,也只能认了。难道,我们还能与禁军相争吗?”
梁廷嗣叹了口气:“道理我也明白,只是不甘心啊!”
这段时间对城陵的进攻,梁廷嗣也确实起了不少作用,参与过攻的士卒,有半数都是他麾下。
看着魏璘,梁廷嗣不乏艳羡:“还是你们水军好运,不得不倚重你啊!”
习习夏风,自夜下的城陵关寨吹拂而过,整座城关都沉浸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之中,巡视而过,看到的都是一张张麻木的脸,毫无神气。
感到营中士气之低落,周行逢有心鼓舞,却已想不出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即便在伤兵营中,亲自给几名的伤卒包扎,也只能起到表面效果了。
营中不只缺粮,缺械,还是缺医少药,许多伤重的士卒,都是活活疼死的。等周行逢离开伤兵营后,又有几具尸体被拉出,掩埋。
黑黢黢的营壁,背倚丘陵,仍旧享受到江风的清凉,但周行逢只能感受到满营沉闷、失败的情绪,身后传来的伤卒哀吟,更使他心烦意躁。
“汪端!”周行逢唤了声。
“在!”陪同巡视的牙将汪端立刻近前听令。
没有多少考虑,周行逢形容之间,涌现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狠辣之色,低声吩咐着:“军中缺药,那些重伤的兵士,治是治不好了,活着也是多受罪,我实在不忍,你替我,帮他们解脱了吧!”
汪端微惊,抬眼看了看周行逢,只见得一脸漠然,抱拳应道:“遵令!”
“记住,隐蔽着来,动作要快,动静要小!”周行逢叮嘱了句。
“是!”
汪端转身安排去了,周行逢却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更显严酷,处理一批重伤兵,又能节约多少药草,省下多少口粮?
“传令各营将军,半个时辰后,关内议军!”周行逢召来传令官,吩咐了句,而后快步离去。
帅帐内,已然摆好了两盘餐食,也是鱼肉,鳜鱼,毕竟濒临江湖,鱼米之乡,不过同汉营那边比起来,周行逢却是越吃越没滋味。
面前,是中军记室,埋头汇报着军中情况,沉抑的音调中带着忐忑:“今日一战,伤亡上千,北寨破损严重,南寨也难。城陵这边,各营兵力,已不足六千,能战者更不足三成,巴陵的守军抽调得也只剩下一千。军中怨言颇多,士气低落,军粮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还有多少军粮!”周行逢抬眼,冷声发问。
记室顿了下,答道:“城陵、君山连同巴陵,加起来,不足千石!”
“长沙的新粮呢?”
“节帅,李书记奏报,长沙已无粮可调,为支持前方作战,湖南府库已然空竭,民力穷尽。近来各地民乱纷起,剿之不及,衡、郴、桂、道诸州已不听军府之令。长沙也是动荡不已,夫人与李书记,目前只能坐困长沙了。”
听其汇报,周行逢倒未歇斯底里,反而表现得很平静,只是沉默地有些骇人。对于后方的情况有多恶劣,周行逢实则是心知肚明的。
少顷,又问:“君山那边有无进展?”
记室回答:“汉军坚壁固垒以守,难以攻克,今日张将军还遭张勋反击,折了上千人马,张将军上报,君山一线已难以突破,请求退军。今日水军又损了不少战船、兵士,汉军水师攻势很猛,已难以稳守江口,将汉军堵在洞庭之外,一旦水师被彻底突破,君山诸营便成孤军......”
“就没一则好消息啊!”周行逢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竟然扬起一道深沉的笑容。
“张崇富那边,我知道他也尽力了,怪不得他!”难得地,对下属的作战不利,周行逢态度没有那么严刻:“还有什么噩耗,一并说了吧!”
“武陵,两日没消息了,属下猜想,已然失守了!”记室小心翼翼地禀道。
“可以料想!”周行逢仍旧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说道。
观其状,记室不禁面露迟疑。察觉到了,周行逢淡淡地道:“你有话说?”
“节帅,属下......”记室明显心存顾忌。
“说吧!我恕你无罪!”周行逢道。
“节帅,大局崩坏,时势如此,我军已至最危险的境地。汉军势大,如继续强抗下去,只怕身死族灭......”
“你想劝我投降?”周行逢冷声问道。
被其一瞪,记室吓了一跳,身体都哆嗦了下,思及周行逢的脾性,暗骂自己多嘴。不过,周行逢确实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是!”
待帐中只遗自己一人之时,周行逢方才呢喃道:“投降?晚了......”
沉吟几许,周行逢面容间露出少许偏执之色,双眼竟有些泛红,恨恨不已地嘀咕着:“可惜,天不庇我周某!”
“高氏一干废物,不战而降!这些荆南军队,打我湖南这般卖力,若能齐力对付汉军,荆湖大局何至于崩坏至此?”
“李璟目光短浅,我都能放下过去的矛盾,他却首鼠两端,畏汉如虎。荆湖若灭,他南唐又岂能保?”
“符彦通,这干蛮夷,终究难以依恃......”
“......”
碎碎念念地抱怨了一通,最终化为一声喟然长叹。
事实上,周行逢早已明白,自己已至山穷水尽的地方,覆亡之势已然难免。前方已难相持,后方竟成糜烂之势。
岳州这边,他还能苦苦支持,然而自西路出现问题,他也就知道,在岳州的坚持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当澧阳之败,杨师璠全军覆没,慕容延钊领军南下的消息传来之后,周行逢也动过退军回潭州的心思。但思量过后,放弃了,那样非但起不到苟延残喘的效果,甚至可能直接崩坏,并将兵祸直接引到长沙。
当然,楚军仍能在岳州坚持,也是周行逢严格封锁诸方消息的结果,否则,早就崩溃了。
又一会儿,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响起,诸营将校陆续入内,齐齐向周行逢行礼。抬眼环视一圈,各个神情肃穆,从彼等脸上,似乎能看到“绝望”、“失败”等词眼。
在这干军将面前,周行逢又恢复了他平日的刚毅威风,嘴角扯了下,冷冷说道:“方才有人对我说,我军形势危急,向我建议投降,我观诸位意气消沉,是否也存此志啊?”
此言落,在场众将面面相觑,神色异样,似乎在好奇,谁那么大胆子。
一时没人敢接话,周行逢又道:“在座诸位,都是随我起兵,征战多年的兄弟,向来视为手足。有些话,我也就直言了。周某这颗头颅,还有些价值,若有此心,可砍下它,拿去献给汉军,也能谋得富贵前程,我也怪他!”
“节帅勿复此言!”周行逢言罢,牙将汪端立刻站了起来,大声严肃道:“末将必誓死追随节帅。我湖湘男儿,岂惧汉军!”
“誓死追随节帅!”有人带头,剩下的人也都跟着立志。
只是这番口号,显得外强中干,有些人只怕也是言不由衷。楚军军心之涣散,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若非周行逢以死忠牙兵组织了一支督战营,只怕已自乱。
周行逢似乎也不以为意,直接道:“念及如今的战局,我军已难以维持此时的态势。城陵关寨受损严重,君山难以突破,继续分散兵力,只会给汉军可趁之机!
我意,弃寨而走,收缩兵力,全军退守巴陵,凭借巴陵城,与汉军决一死战!”
“敢问节帅,何时行动?”一名楚将问。
“就在今夜!”周行逢当即道:“我已令巴陵做好准备,诸将且还营,秘密做好撤军准备,待到后半夜,全军撤离!”
“是!”
“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觉得此战,我们输定了!”散帐前,周行逢起身,一如既往地朗声说道:“但是,本帅从来不这么认为。我们尚有精兵强将,尚有坚城可依,溆州蛮已答应出兵相助。这一仗,胜败犹未可知!
当年,李从珂困守凤翔,都能反败为胜,甚至进取中原,夺取皇位。今汉军劳师远征,我们弟兄上下一心,未必没有胜算......”
且不提拿李从珂的情况来类比合不合适,但对于周行逢而言,有效果就行,能够忽悠住这些粗夫莽汉,就足够了。
而从结果来看,还真有几人被他给蛊惑了。不管私下里如何,性格有何缺陷,在人前,尤其在这干武将面前,周行逢始终都是强悍无畏,充满自信,这大抵也是领导力的体现吧。
随着周行逢一声令下,楚营之中,秘密动员起来,及至后半夜,安排好断后事宜,即退往巴陵。与此同时,在君山寨前的张崇富,收到命令,也果断地撤军,在水师的接应下,撤往巴陵。
楚军的异动,很快引起了汉军的注意,一场乱战在夜下展开,也拉开了周行逢败亡的序幕。
夏日的清晨异常干爽,太阳正在缓缓爬升,明媚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洒落而下,落在城陵关的楚营,看得出来,会是个好天气。
楚营一片零落凌乱,处处疮痍,烟熏火燎的,周遭散落着一些尸体,仍旧弥漫着的气味很是刺鼻。为了安全撤退,周行逢倒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除了留下一支殿后的军队外,还于营寨、通道布满了干草,撒上油脂。打了个伏击,一把大火还是耽搁了汉军追击的脚步。
踏上城陵关,韩通面容间满是疲惫,看着被踩在脚下的低矮土墙,不由骂道:“这个周行逢,真是一点也不消停,也不让我睡个好觉!”
“都监,楚军虽早有准备,但终究撤得匆忙!”身边的一名偏将,向韩通禀报着一夜的战况:“虽然受阻于大火与伏击,还是被杜将军追缠上了。昨夜一番乱战,我们斩杀并俘虏敌军近三千之众,不过,除了其断后的两营之外,都是些老弱与伤兵,被周行逢遗弃。”
“此人,还是够狠决的!”韩通叹了口气,问:“杜将军呢?”
“周行逢退往巴陵,杜将军已锺迹而往,追至巴陵城下!”偏将答道。
“君山那边战况如何?”韩通又问。
“还没有消息!”
“立刻派人去查问!”
城陵关这边,因为近在眼前,汉军反应得要快些,倒是君山那边,晚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收到汇报,即遣魏璘率水师前去围剿,破坏其撤退。发觉楚军异动之初,统兵的汉将张勋也选择了试探出击,待弄清其后撤的意图后,更是集中精兵往攻。
没有等待太久,君山的战报来了。那边的楚军虽然撤得突然,但终究跨湖而撤。即便正常的渡水过江,都要准备不少时间,而况于临时受令,又在黑夜。
在君山,周行逢直接投入了半数的兵力在那边,由周行逢所封静江军节度副使张崇富率领,负责进攻。
除去此前攻防的损失,在张勋的进攻,以及魏璘的舟师策应下,从君山成功渡湖撤退成功的只有不到五千人。而魏璘,又立了些功劳,楚军水师,在最后的掩护过程中,基本被全歼,死的死,降的降。
“......君山夜战,张将军率所部力战追击,歼敌七千余众,楚军水师覆没,也算是大获其胜了!”偏将向韩通禀道:“不过,从俘虏的口中得知,所歼之敌,亦以弱旅为主,跨湖撤至巴陵的士卒,都是其军中精壮之士!”
“呵!”韩通忍不住感慨道:“够狠,够果断,集中精壮,收缩兵力,丢弃老弱,无异于抛去累赘,还能节省粮秣!这样算下来,巴陵城中,仍旧近万的精壮之卒,稍加整顿,依靠巴陵城池坚守,只怕也没那么好对付。周行逢,真是个人物啊!”
偏将则道:“不过,其再怎么坚持,也不过困兽犹斗罢了!”偏将说道:“他集三万水陆大军于此,而今不过二十日,损兵七成,水军全没。如今士气低落,军心动荡,区区一座巴陵城,又岂能阻我大军!”
仅从数据来分析,周行逢确实是大败亏输了,当然也是事实。周行逢如欲以区区万卒,据守翻盘,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说得不错!”韩通对偏将所言表示认可,神情逐渐冷肃:“任他周行逢奸顽狡猾,也不过垂死挣扎,他想婴城顽抗,我便堕城灭军。他再是强悍,我却不相信,他麾下的人,都是心如铁石,不知死活,想要和他共存亡!”
“传我命令,全军稍作休整,南下巴陵立寨,围城!”深吸一口气,脸上也是露出狠色:“再令魏璘,率水师从洞庭湖上,封锁巴陵城,断其水上出路。再调集船只,将君山的将士,运过来!”
“是!”
下完命令,韩通那严肃的表情很快有变了,标志性地睁大双眼,瞪向南方,嘴里唾沫横飞:“周行逢这厮,真是块硬骨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顽抗,费我时间兵力。看着吧,等我破了城,定要将之挫骨扬灰,以泄心中之恨!”
“都监。”这个时候,偏将有些踟躇地唤了声。
“怎么这么不痛快,有话直说!”韩通看他吞吞吐吐,有些不耐,斥道。
“据说,张将军昨夜见未能全歼君山贼军,走了数千人,气愤难抑,因而怒杀了上千俘虏......”禀道。
“什么据说!据谁说的?是否属实!”闻之,韩通严肃地瞪着他。
偏将也迅速地转变成肯定的语气:“确有此事!”
“这个张勋,打仗是个好手,杀心怎地如此之重!”闻之,韩通就忍不住开口骂道:“此番,我东路军中,如论战功,他必属一二,这不是给自己招罪吗?那一千俘虏,拿来攻城不好吗?白白地给他杀了!毕竟是地方将领,难知禁军军法之森严啊!”
“都监,关于此事......”偏将请示道。
“战后再说!”韩通板着一张脸。
张勋此人,也是一名沙场老将,自晋入汉,累迁军职,统兵能力上乘,作战经验丰富。而观其履历,有一点很明显的特征,便是杀性重。每破一城,每攻一寨,经他之手,血总是流得多了些。这些年有所收敛,然而一到战场,老毛病又犯了......
“传我将令,直接找到张勋,告诉他,这一笔我先给他记着,但君山剩下的俘虏,让他一个不少给我运到巴陵城下。别怪我不过他年迈,少一人,我抽他一鞭子!”韩通又道。
“遵命!”
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就在当日日昳时分,韩通亲率之护圣、奉国、荆南以及一部州军抵至巴陵,占据外围道口、要隘,基本完成合围。而后便是民夫与俘虏,做着苦力活,坚固的营壁,拔地而起。自北面,大量的粮秣、军械也陆续南输。
到傍晚时分,君山那边,张勋也率军,跨湖而来。面对汉军紧锣密鼓的布置,巴陵城中的楚军也没消停,周行逢也在积极应对,整顿兵马,做针对性布置。
不过,双方将士,都异常疲敝,互不侵犯,很又默契地整顿武备,为接下来的大战,做着准备。
夜下,中军帅帐灯火通明,韩通升帐议军,欢声笑语一片,针对昨夜的混战,简单地做了一次总结,而后,又对周行逢的动向图谋,做出分析。
“诸位,我们自襄阳南下岳州,与贼军战,已近二十日。将士英勇奋战,到今日为止,总算彻底突破三江口!”韩通开始做着战争动员,神情激动:“而今,周逆聚拢残兵,仍旧不知悔改,意图顽抗天军。周逆想要于巴陵与我军决战,本将就成全他,就让巴陵城,成为他坟墓!”
韩通说完,杜汉徽补充道:“诸位,澧阳之战后,慕容都帅已然南下,朗州必然难挡。而今,就看我们的了,灭其魁首,消弭湖南战事!”
“都监,下令吧!”一干将校,跃跃欲试,齐声道。
“我议,明日全军休整一日,后日即向巴陵发起进攻!”韩通开口,说出他的打算:“不过这一日,也不能无所作为。让军中的宣慰使、文书们,连夜写一千封劝降信,明日全部给我射进城中,再选几百声音洪亮的军士,到城下劝降!先乱他军心!”
“纵使周行逢再有手腕,到这个境地,其士气人心,也坚持不了多久。这攻心之计,效果该当不错!”须发灰白的老将张勋,评点了一句。
看了他一眼,韩通问:“军中有多少俘虏了?”
“上万人!”有随军书记答道。
“好!”韩通一脸冷酷:“千人一营,将之编制为十营,与其饱食,发给武器,后日,即以这些俘虏,为我军攻城开路!”
“是!”
这个时候,却也看不出一点韩通对俘虏的仁慈......
乾祐八年四月二十一日,南面行营都监,率诸军、民夫及俘虏四万余人,强攻巴陵。湖南周逆,宁死不降,是役,双方鏖战四个时辰,于晡时城池告破。汉兵军民死伤四千余众,逆军伤亡三千,尸首盈于城关,壕池为之填满,鲜血染红湖水......
周逆亲披甲胄,手提站刀,战于关城,城破之际,亡于乱军之中,麾下将校十余名力战而殁,余部皆降。
周逆既亡,湖南境内,再无大战。
正值夏季,湘江水量充沛,滚滚北逝,一场大雨过后,更添几分汹涌,却也使人耳目一新,稍去炎夏的燥热。
四艘走舸,踏破江滔,溯流南下,速度很快,船身各处,仍带着雨打的痕迹,船头的旗帜早已收起,四支木楫支出,在船夫的操纵下,不停地划动着。
每艘船上,都有二十余名湖南士卒。领航的一艘,其间带头的是一名年轻军官,衣甲都被沾湿还未干透,怀抱战刀,靠着舟篷,闭着眼睛,手把在刀柄上,似乎随时欲拔而作战。
船内很安静,气氛很严肃,除了江水的震荡与船夫拟楫的声响,再去杂声。这四船兵卒,都是周行逢的亲兵,死忠那种。
19日,在撤往巴陵的当夜,这些人受周行逢之命潜出,隐遁至艑山,搭上提前准备好了四艘船,火速南下,目标直向长沙。
这一路,经洞庭入湘江,过湘阴,除了此前的一场大雨有所耽搁之外,都很顺利。平日的湘江之上,虽算不得百舸争流,舟船往来,也不算少,但如今,放眼所望,尽是冷清景象,连渔船都少见。
“队长,过沩口了!”船头放哨的士卒,扭头朝军官汇报道。
一睁眼,冷淡的目光扫过,那张普通的面容顿时平添几分凶悍气质。探头,朝西岸望了望,沩水奔腾入湘,能够看到明显的波流。
过了沩口,距离长沙,就只剩六七十里的水路,不惜体力,全速通行,一个班时辰当至。
稍作考虑,军官沉声吩咐着:“换人拟楫,全速南下,日晡之前,务必抵达长沙!”
“是!”
“队长,你说长沙如今是什么情况?要是汉军已经攻克,那我们......”一名什长,看着军官,问道。
“汉军的速度,应当没有这么快。长沙若陷,江上不会没有一艘汉船!”这名队长是熟悉水情地势的,应道。想了想,脸上露出一抹决绝:“节帅对我们呢有恩,夫人更善待我们,就算身死,也要回长沙,保护夫人与小郎君,完成节帅命令!”
说完,军官走出船篷,向北方望去,神情复杂,有担忧,有感伤。巴陵,或许已经被攻克了吧,节帅又安危如何......
自乾祐二年起,湖南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久罹祸难。多年以来,战争与动乱始终是这片土地与城池的主旋律。而受创最重者,还得属长沙这座湖南最大的城池。
马氏兄弟争权,一把大火,焚了半座城垣,府库累世所积,为蛮人所获。唐军灭楚,更是取之尽锱铢,掠夺财货,几乎搬空长沙。
及楚人共逐唐军,又给古城内外,增添几抹血腥。周行逢入主长沙,有所恢复,又逢朗州军将内部相争,始终摆脱不了战事。
去岁大饥影响尚未消散,今夏又是举国以抗朝廷大军,北方在大战,长沙在动荡。
夏阳笼罩,光芒万丈,照射在长沙古旧的城郭内外,闷热潮湿,烦躁着军民心情。此时的长沙,正是满城萧条,人心离散。街道之上,冷冷清清,百姓面有饥色,士兵心不在焉,将吏各怀鬼胎。
这段时间以来,北边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而来,三江口鏖战,澧阳大败,武陵失陷,汉军铁蹄已下益阳。
风雨飘摇的大背景,就如绳索扼喉,令人窒息。然而于长沙军民而言,很多人却已经盼着汉军快点到来,好做解脱。据闻,汉军下武陵城之后,次日便放赈军粮,周济饥民。
相较于湖南其他州镇的变乱,刀兵横起,长沙的情况虽则同样不妙,但总体而言,还没有恶化到那一步。
不是军府将吏齐心,措施得当,而是周行逢有个贤内助。其妻严氏,与周行逢同发于微贱,但富贵之后,仍不忘初心,亲自下田耕作,体恤民间疾苦,劝解周行逢宽刑,一直以来,颇有贤名。
此番周行逢北上,就是以严氏主掌长沙大局。当然,长沙未乱,也是多方因素造成的。
首先,以掌书记李观象为首的一干人,费心维持,好为之后的献城打个良好基础。
其次,武德司、军情司的细作暗探,沉寂下来,因为南面行营,已不需要一个动乱的长沙。
最后,则是最主要的,夫人严氏将长沙仓储中仅有的余粮,分散与百姓,又空军府财货,发与兵士,既治肚饿,又安军心,如此方才勉强地维持着长沙的秩序。
武平节度衙门,官署之内,掌书记李观象与几名僚属坐着,烹茶论事。公务早已闲置,也无事可理,其他州县早就各自为政,长沙半死不活的,得过且过,他们这些人,也就等待着汉军来接收,甚至怀着期待的心情。
“若非这场大雨,汉军应该也到长沙了!”一名属吏叹道。
“都已下益阳,益阳距此不过一百多里,马军半日可至,也等不了多久了!”另一人说。
“许久没有收到北边的消息了,也不知如今岳州战况如何?”一人说道。
“怎么,你还担忧周行逢的安危?”有人调笑道。
“终究有一份主臣情谊啊!节帅性格刚毅,逆天而为,终究令人叹惋啊!”
“自古以来,逆天而行者,岂得善终。汉军南来,摧枯拉朽,其强抗于岳州,只是徒添我湖南儿郎的伤亡啊!”
“湖湘百姓,久罹战祸,如今上下疲敝,无不嗷嗷的待哺,一心向安。只盼这场无谓之祸难,能够早些结束......”
“军府存粮,已不足百石,若是汉军再不来,我们都得饿肚子了!”
“我们饿一饿,尚能忍忍,要是饿到了城中那干守兵,灾祸就在眼前啊!”
“......”
署内茶香四溢,带着空气都好闻许多,一干僚属热议,李观象坐在主座,倒显得很淡定,不急不躁,静听群议。
“李书记,你就一点不担忧?”
瞥了发问的那人一眼,李观象淡淡道:“担忧又有何用?左右,局势已不可挽回。这么久以来,军府上下都甚是操劳,难得闲情,多喝点茶水吧。待到汉军入城,在朝廷治下,我等前途不定,可难有这份闲适了......”
一名属吏走了进来,在门口立住,见了,李观象问道:“何事?”
“岳州有人归来,乃是节帅的亲兵!”属吏答道。
“多少人?人呢?”李观象的淡定立刻从脸上消失,变得严肃,赶忙问道。
“有百余卒,直接去见夫人了!”
眉头不禁紧皱起来,有那么一丝凝重,身边一人忍不住问道:“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吧!”
李观象也是这般疑虑的,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差错,起身踱了几步,吩咐道:“赶紧联系孙、王二位指挥!”
孙、王,乃是长沙仅剩的两营守军指挥,早已与李观象勾结起来,他们也早早地做好了献城的准备。
而在内府厅堂上,归来的军官跪倒在其中,深低着头。案后,一名衣着朴素、妆容浅淡的妇人坐着,并不算美丽,肤容甚至有些粗粝,但气质庄重,令人不敢轻辱,这正是周妻严氏。怀里抱着一名稚童,双目无辜而懵懂地张望着,乃是周行逢幼子周保权。
拆开军官递上的一封信,有些墨迹已经化开,默默地阅完,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落下,低在周保权的脸上。
终是没能忍住,哀伤的呜咽之声响起......
“夫人,节帅虽身陷重围,但未必有事!”见严氏哭泣,青年军官心有不忍,不由劝道。
“我了解他,他是不会活着回来了,这已是他留给我和我儿的遗书了!”严氏泪犹不止。
见状,军官不禁沉默,憋出一句:“请夫人节哀!”
深吸了一口气,军官道:“夫人,还请振作,长沙大局还需你主持!”
看着他,知道这是周行逢的最信任的军官,又是乡党,严氏也不加隐瞒,形容不掩哀伤,道:“周良啊,长沙的情况,你不了解。而今兵不满千员,全城大饥,人心离丧,府库空竭,我一妇人,又能如何?
长沙黎庶苦战久矣,殷殷而向安,又岂能再拂其衷愿,做以卵击石之举,徒添伤亡。汉军将至,唯待其入城,听其处置罢了......”
闻之,军官周良摇摇头,严肃道:“夫人,属下并非此意,湖南窘迫至此,自不当再行取死之道。只是属下身负节帅之命而来,必须完成,以保护夫人与小郎君!”
听其言,严氏脸上悲容稍敛,凝眉看着他。正欲开言,侍者入内通报:“夫人,掌书记李观象与孙、王二位将军求见!”
严氏稍拭泪痕,深吸一口气,吩咐道:“让他们三位进来吧!”
“是!”
待侍者退去招呼,队长周良直起身体,拱手禀道:“夫人,我受节帅之命南来,一为护卫,二则针对李观象等人。节帅虽身在岳州,对长沙之事亦有耳闻,心知李观象等人,潜蓄异心,汉师至长沙,彼辈必献城而降,以夫人、郎君为晋身之资!为免不测,为奸人所趁,节帅令我寻机而杀之!”
周行逢却是堪称一代人杰,心思奇敏,虽然一意抗汉,欲与天争,但对局势的发展,心里一直都是有数的。知道为了准备这场仗,得罪了太多人,他一死,剩下孤儿寡母,势必陷入危境,那些因之破家散财者,很可能将仇恨与怒气发泄到妻子身上,而能保住严氏母子,为之提供庇佑的,将是大汉朝廷。
周行逢给严氏的信中也有提到,让她不要有仇恨之心,投降,拖庇于汉廷。而周良等人南来,如长沙未陷,则清除李观象等异心者,以免献城之功为彼辈所窃取......
此时,闻周良之言,严氏不由露出了少许复杂之色。以为其心存疑虑,周良手摸上腰间的佩刀,脸上凝出少许凶色,沉声道:“夫人不需虑安全,我归来带有上百甲士,都是追随节帅多年的百战老卒,忠诚可以保证,再兼帅府卫士,足可成事。
李观象三人前来,恰逢其时,趁其不备,先擒而斩之,再以夫人出面,招抚兵士,说以献城之意安其心,其后尽执其党从而少,长沙肃清。
为夫人与小郎君安危计,还请勿要迟疑,速作决断!”
周良算是一片忠言了,但严氏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感伤地说道:“夫君性烈而刚,深沉好杀,我素来不赞同。这么多年以来,长沙已经流了太多血,死了太多人了。李书记对夫君与我向来恭顺,效力这三年,未尝怠慢,而今汉师之至,祸福难料,人心思异,乃人之常情,又岂能苛责,更遑论杀之。罢了,生死有命,且听任之吧......”
“夫人!”周良想要劝。
“此事,我意已决,勿作多言!你自岳州归,辛苦了,就在府中好生歇息吧!”严氏摆手止住他。
见严氏表情肃重,下定决心的样子,年轻的军官,终是闭上了嘴。
很快,三名文武走进堂间,扫了眼站在旁边,风尘仆仆的周良,一齐向严氏行礼:“参见夫人!”
“三位免礼!”严氏恢复了端庄,泪水已然止住,但眼眶的泛红,那缕哀伤却难掩饰住。
注意到了,李观象试探性地问道:“听闻节帅差人南来,不知岳州战况如何,下官等深为忧虑!”
瞥了三人一眼,严氏叹息道:“夫君差人南来报讯,他已存死志,巴陵式微,恐已陷落,夫君或已败亡。”
“什么!”李观象一副惊愕的表情。
严氏则显得更加平静,只是将周保权抱得更紧,继续道:“而今朝廷大军将至,当如何应对?”
踟躇了下,李观象一拱手,说:“启禀夫人,节帅若有失于岳州,下官深以为憾。然以长沙乃至湖南的境况,实不可再违逆于朝廷,如欲保全阖城官军士民,唯有献降一途!”
“你们都是相同的意见?”严氏看向孙、王二将。
二者眼神有些闪烁,但还是肯定地应道:“正是!”
见状,严氏还是平平淡淡地说:“既然众议一致,我一妇人,自当与同。而今我孤儿寡母,不能任事,就烦劳李书记走一趟,去汉营,陈述献城之意。我母子,必自缚双手,候其处置!”
不知为何,听严氏这么讲,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种淡淡的羞臊感。还是李观象反应自然些,拱手道:“夫人勿虑,节帅虽有逆于朝廷,但朝廷断不至于欺凌妇孺。更何况夫人深明大义,主动献城,自当善待!”
“其事,便拜托李书记了!”
“下官必不负使命!”
当严氏与李观象三人问对时,边上的周良手始终放在刀柄上,很用力。而离开的三人,却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差点就成为了刀下鬼。
逾一日,在李观象的迎奉下,汉骑南来,严氏母子着素服,率阖城军民,拜迎大兵入城。在都将史彦超的率领下,汉军入城,收缴守卒兵甲,迅速地控制住全城各处要道、关仓、衙署,稳定秩序。
又两日,作为南面行营的统帅慕容延钊,也率众南来了。整装齐甲,十分郑重,大纛之下,英武不凡,周遭甲骑拱卫,愈衬托征南统帅的威仪。
作为投诚的急先锋,又是此前的军政事务的负责人,李观象得幸迎候在侧。看着完好的长沙城,迎风而动的汉旗证明着此番南征的战果,慕容延钊对李观象道:“此番能全城而下长沙,兵不血刃,李先生功劳甚大啊!”
“都帅谬赞!天兵南来,长沙军民不敢逆天而行,自当献服!”闻言,老脸洋溢着的笑容,竟似菊花,低眉顺眼地恭维道。
“城中情况如何?”这是问史彦超的。
史彦超答道:“都已经控制住了,没有出现乱子,这干楚民,都很老实!”
“周行逢妻儿呢?”又问。
“暂时控制起来,拘押在节度府,末将派人严密看守!”史彦超说。
偏头看着他,慕容延钊说:“没有欺侮侵扰吧!”
“有都帅军令在前,上下岂敢违犯?”史彦超答道。不过心中则在嘀咕,严氏又不是什么美貌妇人,帅府也一片穷酸景象,着实没什么好侵扰的......
“长沙也算是湖南首府,可是,官穷,军穷,民穷,同江陵相比,真是天差地别,仓储之中,几无余粮,都能饿死老鼠......”史彦超嘴里忍不住吐槽道。
听其叙述,慕容延钊眼神不由瞥向李观象。迎着慕容都帅的目光,李观象有些尴尬地应道:“长沙钱粮财货,都被周行逢聚敛,充作军用了......”
慕容延钊回过头,似是愠怒,似是感慨:“为了对抗王师,周行逢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都帅初至,是否先进城休息,帅府已然清理好!”李观象请示道。
点了点头,策马入城,慕容延钊语速极快地吩咐着:“立刻拟檄,发传湖湘州县,令其降服,檄至而三日未上表归顺者,即视为叛逆,出兵剿灭。以潘美、曹彬为左右行军使,各领军三千,进军衡、归、道、郴诸州,收取南境!拿下之后,就地驻军,坐观岭南之地,注意伪朝动向。另,遣使向东京报捷,长沙已下,湖南将定!”
“罪妇携子保权,见过都帅!”帅府后堂,严氏牵着小儿,向慕容延钊跪倒行礼。
观其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非一般妇人的表现,慕容心中微奇,虚抬手,道:“周夫人免礼!”
慕容延钊是极具风度的,身上不见寻常武夫那种流于表面的戾气,微微一笑,便安人心。
“谢都帅!”
携子起身的同时,慕容延钊目光落在目光清澈的周保权身上,淡淡地问道:“这是周行逢之子?”
“正是!”严氏轻轻地抚着周保权的嫩脸。
“多少岁了?”
“三岁!”
见慕容延钊盘问,低头看着爱子,面容间流露出少许怜色,深吸了一口气,抬首看着慕容延钊:“敢问都帅,我夫情况如何?”
在汉军进驻长沙的这三两日间,严氏母子被看管得甚严,也尝试过探听周行逢的详细情况,但都做了无用功。
此时,闻其问,慕容延钊落座,平静答之:“本月21日,我东路大军破巴陵城,周行逢亡于阵中!”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严氏没有太大的情绪爆发,但脸上的哀色却是怎么也无法掩饰住的,并且将其子抱得更紧了。
周保权仰着脑袋,也紧紧怀抱着母亲的腿,四下张望,目光尽是懵懂与疑惑。这几日,家里出现了太多陌生面孔,母亲也不同平常,他也再不能在最喜欢的草地上奔跑打闹了......
花了些时间,严氏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面上无异色,仿佛将所有的悲伤都藏进血肉里。慢慢地跪下,周保权见状,也乖巧地跟着。
“夫人这是何意?”慕容延钊问。
严氏从容地迎着慕容延钊的目光,说:“周氏本无恩德加诸百姓,我夫悍然起兵戈,以抗王师,湖湘军民,无不苦之,思之也以为愧。先夫既亡,贱妇与子保权犹在,今王师既来,朝廷如欲追究其责,愿携子赴死,以赎其罪!”
听她这一番话,慕容延钊终于露出了少许感慨之色,审视着这母子,道:“早听闻周夫人的义名,勤俭贤能,深明大义,今日一见,果非寻常,有此见识,有此器量,就胜过大多数男儿了!”
“夫人起来吧!”挥手示意,沉吟了一会儿,慕容延钊形容宽和地道:“周行逢战亡,乃自取其祸,你们为其妻子,本当株连,姑念能够及时悔过,全城而献,无害于长沙军民,便可从轻发落。
至于如何处置你们母子,需上报朝廷,听天子意旨。不过,以天子之仁德襟怀,应当不会为难你们孤儿寡母!”
慕容延钊的话,稍安其心,严氏也不禁松了口气。若得保全,谁人愿死,她固然不怕死,但也得顾念其子。
“你们稍事休息,准备行囊,本帅明日便派人,护送你母子去东京!”慕容延钊又道。
大概是也有些怜悯这对母子,慕容延钊以一种宽容的神态,说道:“北去千里迢迢,路途遥远,可与你携带四名僮仆、侍婢,沿途以作照料。夫人若有其他要求,亦可直言,只要合适,本帅概允之!”
“都帅宽宏仁慈,贱妇拜谢!”朝慕容延钊深深地鞠了个躬,严氏面露感激。
抬眼望着他,语气中透着恳求之意:“僮仆、侍婢,我一概不要,只望都帅能够开恩,宽恕一人!”
“哦?何人?”慕容延钊来了点兴趣。
“先夫亲卫队长周良,前番携家书一封南来,王师入城,为大兵所执!”严氏说。
慕容延钊朝着侍候在旁的史彦超投以质询的目光:“有此事?”
“是!”史彦超点了点头,而后赶忙解释道:“其人南归,有些蹊跷,那周良是周行逢的亲信,我怕他有什么阴谋,所以抓起拷问!”
“信上所言何事?”慕容延钊问。
史彦超有些尴尬了,声音都小了些:“就是些歉意的话,劝严氏投降朝廷,保全性命,将其子养大!”
“既如此,你何必再执之?”慕容延钊似乎有些不满。
史彦超道:“如果只是送封信,何必率百名甲士归来?其中定有阴谋!”
慕容延钊想了想,挥手:“将人带上来!”
很快,一身内衬的周良被两名士卒带了上来,满身的鞭痕烙印,血淋淋,惨状惊人。见状,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瞥了史彦超一眼,让他颇不自在。
“你就是周行逢的亲卫队长?”
“是!”散乱的发丝遮扰着视线,但见端坐堂案的慕容延钊,周良气息微弱地应道。
“有人说你奉周行逢之命南来,除了带回一封书信,还还背负着密令,执行什么阴谋!是否有此事?你能给本帅解释解释吗?”慕容延钊悠悠问道。
闻问,周良看了看一旁的严氏母子,惨然一笑:“不错!”
“我乃周氏家仆,确实受主君密令,是为保护夫人与小郎君。至于什么阴谋,不过小人作祟,妄加揣测罢了......”
注视着其眼神,周良也瞪大双眼,毫不见惧色,这人骨头很硬,慕容延钊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这份忠心,倒是难得!”慕容延钊淡淡一笑。
直身,舒出一口气,摆摆手:“罢了,此事本帅做主了,不做追究了。夫人,你把此人领回去吧!”
“谢都帅大恩!”严氏恭敬道。
闻言,周良也有些发愣。
“此义士也!念旧恩,行忠义,不避生死,难得啊!”慕容延钊似乎有些欣赏,又对史彦超吩咐道:“把人放了,再给他治治伤!”
“是!”虽有些不乐意,史彦超还是不敢违逆。
待严氏母子与周良都退下之后,史彦超忍不住道:“都帅,你相信他的说辞?”
“话或有保留,但此人的忠义,却是做不得假的!”慕容延钊说道。
“可是,如不将此事调查清楚,怕有隐患!”史彦超提醒道。
闻之,慕容延钊偏头凝视着他:“有何隐患?我问你,随其归来的百名士卒,在何处?”
“收缴了甲械,看押在军营!”
“严氏可有献降,可有抵抗之举?”
“没有!”
“那周良,你觉得继续拷问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此人嘴硬......”史彦超不得不承认。
“既然如此,长沙已降,严氏顺服,我们又何必去为难这孤儿寡母?至于背后有什么阴谋,不过无谓之揣测罢了!”慕容延钊审视着史彦超:“倒是你,怎么对这刑鞠断狱,这般感兴趣了?”
想了想,史彦超也反应过来了,以如今的情况,严氏母子还能泛起什么波浪?讪讪一笑,史彦超道:“一时兴起罢了......”
急促的脚步,响起在帅府之中,甲胄的摩擦撞击声,有些渗人,史彦超直奔官署,跨入堂间,正见着提笔书写公文的李观象。
看到史彦超,李观象立刻停笔,起身笑脸相迎。而史彦超见了,露出一抹冷冽的笑容,大跨步上前,挥起马鞭就朝着李观象狠狠地抽去。
根本反应不过来,直接被一鞭子抽倒了,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史彦超闻之,犹不罢休,鞭子挥得更快,更用力,抽得李观象满地打滚。
“将军这是何故?”
“下官犯了何罪?”
“还请饶恕啊!”
一边惨叫,一边质问求饶,史彦超却是不管不问,冷着脸,闷着声,只管抽打。周遭的僚属,看着史彦超煞气腾腾的模样,都远远地避开,听着破空的鞭声,那种入肉的疼痛感,似乎感同身受。
李观象终究只是一文人,哪里经得住这么打,挨了十几鞭,便只能呜咽地呻吟了,求饶声都有些喊不出腔了。
见他官服都被打烂了,史彦超这才罢手,卷起带着血痕的马鞭,瞪着李观象,斥道:“都是你这小人,若非你居中调拨,我岂会小题大作,去审那周良!什么阴谋,什么大功,好处没捞到,反让本将在都帅面前丢了面子......”
言罢,史彦超抽身而去。
待到那凶神走远了,一干僚属方才敢凑上前,察看李观象的情况。而李观象,已被抽得涕泗横流......
帅府正堂,慕容延钊埋首案间,面无表情,下笔如飞,签发着一系列的军令。进驻长沙,只是抵定湖南的一个开始,接下来,诸州的收取,南征诸军的戍守安排,甚至临时秩序的构建,都要他操心。
随军的记室、文书,进进出出,交付驿官,发往在湘诸军。堂前,“啪啪”的鞭子响不停,史彦超跪在那儿,咬着牙,吭都不吭一声,只是呼吸略急,额头的汗水,圆滚滚滴在发烫的地面。
直到监刑的军吏计满数,手一摆,士卒停止抽打。军吏转身入内,向慕容延钊道:“启禀都帅,二十鞭已毕,是否验刑?”
抬起头,慕容延钊挥了下手:“让他进来!”
“是!”
脚步微重,入内,虽然被抽了二十鞭,史彦超却是一脸痛快,一种念头通达的样子。待见到仍旧沉着一张脸的慕容延钊,这才收敛:“都帅!”
“心有怨气?”慕容延钊问。
史彦超直接摇头:“都帅依军纪用刑,末将没什么好说的!”
见状,慕容延钊起身,直接训斥道:“眼下长沙初下,湖南还未完全平定,军政事务繁多。那李观象此前掌军府政务,湖南诸吏没有比他更熟悉上下事务者,如欲理政安民,需要仰仗他的事情还不少。
你如今将他打得几乎亡命,下不了榻,丢下一堆事务,我找谁来料理?
还有,长沙全城而下,他是有功劳的。你冲他耍一通威风,让其他降臣、降将如何看待此事,如何安心?啊?”
面对慕容延钊的训斥,史彦超嘀咕道:“此人挑动我去对付区区一名家奴,若不教训他一番,心情不爽。再说,湖南就这点丁口,能有多少事,还怕找不到愿意当我大汉官吏的人吗......”
听其嘟囔,慕容延钊说:“看起来,二十鞭子还不够啊!是否需要加刑?”
“够了!够了!末将知错了!”史彦超赶忙服软摇头,似乎牵动的背上的伤痕。夏季炎热,汗水沾到伤口,那等滋味,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尚能骑马否?”慕容延钊形容稍敛,问他。
“区区二十鞭,不足为道!”史彦超来了精神,希切地望着慕容延钊:“都帅有何吩咐?”
“潘美、曹彬率军南下,横扫岭北诸州,应当没有问题。不过越是深入南境,补给拉长,粮道尤为重要,明日将有万石粮船南来,我准备全部调去南方。你率千骑,沿湘水南下巡视,保障粮道通畅!”慕容延钊吩咐着。
“让我给潘美、曹彬看护粮道?”史彦超兴致坏了一大半。
然而,慕容延钊只是一个眼神,立刻老实地应命了。
注意到慕容延钊神情并不轻松,史彦超不由问道:“都帅似乎有什么疑虑?而今周行逢兵败身死,余者皆降,诸州望风披靡,荆湖经略,将竟全功,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
对其疑问,慕容延钊难得有些兴致,走到湖南舆图前,说道:“湖南地广人稀,蛮汉杂处,取之易,治之难啊!尤其是西部五州,苗瑶蛮族势力广布,影响深厚!”
说着,慕容延钊自己都笑了,摆摆手:“罢了,如何治湖南,轮不到我们来考虑,还是交给朝廷去头疼吧。我等将士能做的,还是尽快将大汉战旗,遍插所有州县!”
“都帅说得是!”史彦超颔首表示认可,顺杆爬地请示道:“巡检粮道的事,随便遣一偏将可去。李筠一个人打西面诸州,进展恐怕慢了,都帅,是否考虑,让我领兵西进,配合李筠,将诸州都拿下,向那些蛮人,展示我大汉的军威?”
在南下朗州,攻取武陵之后,慕容延钊进行了一次分兵,以李筠为主将,率三千军去取辰、溆诸州。
一眼就瞧出了史彦超存着什么心思,慕容延钊轻笑道:“溆州那边已经有消息传来了,那蛮王苻彦通已经被王虔朗说服,向朝廷臣服,接受朝廷的封赏。苻彦通这老蛮一降,剩下的人,也不敢与朝廷作对,平定就在这几日!”
“这蛮酋,当真狡猾,周行逢都死了,湖南也快平定了,这才积极顺服......”大抵是见没了西去作战的机会,史彦超忍不住骂咧一句。
“也不能这么说!”慕容延钊看法倒是挺中肯的:“这也算是彼辈的生存之道吧!王虔朗的出使,还是有用的,甚至达到了最好效果。若是其真集结数万蛮兵出战,不管是从逆,还是襄助朝廷,都是个麻烦......”
说着,慕容延钊表情再度严肃起来,道:“我现在忧虑的,乃是此间气候。卑热潮湿,再往南,更多瘴气,眼下将入盛夏,我军将士多北人,在荆襄之时,便有不服水土之事,而况于如今已深入南国!”
“这确实是个问题!”史彦超也慎重起来。
“另外,马楚故地,可不止岭北州县,似乎桂、蒙、宜、连、昭、富、象、柳等州县,可为南边的伪朝所窃据着!如今,还不算竟全功!”慕容延钊说道:“根据军情司所报,临桂、连州的伪朝军队,都有所异动!”
“好啊!”史彦超闻之,却是雀跃叫好:“南征开启不过一月,我们便横扫荆湖,而今兵锋正盛,莫若趁机南下,把伪朝给灭了!大汉雄立于中原,伪朝胆敢僭称国号,以前是隔着荆湖,鞭长莫及,如今兵锋已至,正当顺势剿灭!”
因为同样姓刘,同样称汉,对于占据岭南的南汉,北汉的君臣素来视为异端,在官方的文书之中,都是称之为伪朝、伪刘。是故,史彦超有此心,倒也不足为奇。
当然,或许南汉会比较委屈,毕竟人家占据岭南立国已历三代,近四十年,你北汉才多少年,但是,强权才是硬道理,弱小就是罪过。
闻之,慕容延钊却是轻笑道:“伪朝岂敢与我军对敌,不过做些防御调动罢了,否则,彼若有意于北面,早就动兵北上,入寇全、道、郴等地了!”
又略微一叹:“此番动兵,时间虽然短,但劳师远征,纵横千里,将士的疲惫是一点不加少。岳州那边,鏖战二十日,战果虽丰,损耗却也不少。
而今,湖南民生凋敝,人心未复,在没有巩固的情况下,却是不好贸然南下。更何况,没有朝廷的诏制,我们也不能擅起战端!”
史彦超呢,基本也就是过过嘴瘾了,终究是沙场老将了,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不过,慕容延钊的话,却是开放了他的思维。
两只眼睛黑溜溜地转动,带着些猾黠,史彦超嘿嘿说道:“我们不好直接进攻,若是伪朝军队主动犯境,我们趁机反击,总没问题吧!”
这种事情上,史彦超似乎有着天生的嗅觉,十分机敏,一副来了劲头的样子:“伪朝军队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若是先打上一场,试试战力虚实,也好为将来南下做些准备!”
慕容延钊眉毛挑了挑,斜了他一眼,未置可否,也未责之,陷入沉吟,似乎真的在考虑史彦超的建议一般。
“首要之事,还是先把岭北诸州纳入大汉治下!”慕容延钊这么说了句。
时值炎夏,东京的天气开始进入最燥热的时候,城郭内外,士民百姓的衣衫逐渐淡薄,卖力的苦力往往大汗淋漓,街市之间茶汤、凉水的生意越发兴隆,汴水之间游嬉的人增多了,道左绿荫下尽是纳凉之民。
“秦兄,来,在下再敬你杯!”热闹的酒肆间,赵延进端着酒杯,向北来的秦再雄道,脸上笑眯眯的。
“请!请!”秦再熊也是咧开了嘴,双手持杯,学着汉人的礼节。
房间内,另有三名瑶将,不过都面红耳赤,酒意浓郁,他们是捧着酒坛喝。秦再雄几人,都穿着上乘的苏锦,南唐进贡,皇帝所赐,虽一副汉家衣冠的穿着,却总少不了蛮人的那种“野味”。
门被打开,两名小厮抬着一座烤具入内,上着炭,屋内顿时又凭添几分热度。指着上料的羊肉,赵延进朝着秦再雄笑道:“此间酒楼,最有名的就是炙羊肉了,味道很是不错,秦兄可要好好尝尝!”
配着佐料,炙羊肉的香气溢散得很快,抽了抽鼻子,秦再雄显然也被勾起了食欲,有些感慨:“同样是烤肉,在京城,太过精致了......如此热情款待,真不知何以为报!”
“哈哈!”赵延进一副爽朗的模样,摆手说:“先吃肉,待傍晚,我带你们去青兰坊,听说那里来了一批西域的胡女,在下都还没试过......”
说着,笑容逐渐淫荡,秦再雄也是意动。
所选的酒肆,就突出一个热闹,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形形色色。档次高雅的地方,这干瑶人只怕也不适应,而观秦再雄等人的表现,显然对周遭的吵嚷很适应。
自澧阳之战,投降汉军后,便连同几名瑶将,一道被解送入京。一至开封,秦再雄一干人等就被都市的繁华给迷花了眼。
高耸的城墙,宽阔的天街,整齐的街坊,宏伟的楼阙,道内人流如潮,河上千帆竞渡......
皇帝没有第一时间接见秦再雄,而是直接赐下一些锦缎财务,给几人置办一身行头,而后让内殿直都虞侯赵延进带着这些人,畅游东京。
而赵延进收到的命令,便是领他们,吃遍、喝遍、玩遍东京。几日下来,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去,给我取些冰块、冰水、冰帕来!”有些难耐屋内的燥热,赵延进朝伺候的小厮吩咐着。
抬眼看着秦再雄等人,发现彼辈倒没什么不适之感,心中嘀咕这些蛮子皮糙耐热,嘴上却道:“夏季有夏季的爽快,但我是素不喜这炎热,太难熬了,不似秦兄你们,安之如怡啊!”
秦再雄应道:“我等生于洞溪,长于山林,翻山越野,涉水飞堑,早已习惯了南方的酷热。”
就着冷酿,几串羊肉下肚,秦再雄打了个嗝,看向赵延进:“赵兄,你看,我们到开封已经五日了,不知天子何时能够接见我们?”
闻问,赵延进囫囵地将嘴里的羊肉咽下,喝了口酒,方才摆手道:“不着急,我还没带秦兄游遍东京呢!”
秦再雄却摇了摇头,感慨道:“以东京之广大繁华,纵使花个一年半载,也难以游赏完毕。”
说着,神色郑重了些,直起身躯,端着酒杯,向赵延进说:“再者,我等本山野粗人,兵败降服,至东京,天子非但没有加罪,还赏赐衣物、钱粮,又让赵兄如此款待。这般重恩厚谊,在下心中感激,也当向陛下谢恩啊!”
听其言,赵延进眼中闪过少许异色,盯了秦再雄一眼,有些感慨,此人倒也当得一方首领,收到的消息也是有勇有谋,倒没有彻底迷失在这连续数日的声色犬马之中。
考虑了下,赵延进应道:“秦兄有此心,陛下若是闻之,会十分高兴的。但是,要见陛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遵循朝廷的礼制。”
“这样,我设法将你的请求呈递上去,听宫内安排,如何?”看秦再雄有些失望,赵延进安抚道。
闻之,顿露喜色,秦再雄说:“多谢赵兄!”
“来,美酒、美肉当前,我等当尽情享受才是!”赵延进举杯邀和着。
“请!”
“我已安排好了,喝完这顿酒,直接去青兰坊,先沐浴净身,然后,嘿嘿......”
再是意志坚决,在乱花渐欲、糖衣炮弹的攻势之下,也难免受到腐蚀,随行的瑶将们已然沉沦其中了,都不愿离开,想要每日都过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
秦再雄算是精明的了,他心里知道,天子与朝廷不会无缘无故这般恩待他们这些卑贱蛮人。至于有何所求,以其见识,能够想到的,也只有湘西的诸蛮了。
“不知天子,会如何安置他们这些人?”夜下,青兰坊内,尽情地发泄了一番肉欲之后,当疲倦袭来之时,秦再雄脑海犹闪现着这样的念头。
一直到翌日清晨,自昏沉中苏醒,看着一左一右相伴的两名胡女,胸大臀肥的,就喜欢这种类型,蛮人配胡女,似乎也相搭。
一只柔软的小手,还抓着他的胸毛,弄得他心里痒痒的。清晨嘛,总归是亢奋的,哪里受得了这等温柔乡的诱惑,微一侧身,动作十分熟练。
伴着一声闷哼,胡女那张还算清丽的面容间,蹙了下眉,很快睁开双眼,看着秦再雄。感受着那粗野的动作,心中鄙视这蛮子,但过硬的职业素质,还是让她尽情应和着......
日上三竿,秦再雄方才走出房门,脸上的疲惫怎么也掩饰不住,坊内各处挂着艳彩,空气中弥漫着的脂粉香气十分醉人,昨夜光顾着享受了,而今望着周遭的环境,还是忍不住对那些精致的布置感到惊叹。走过旁边几间房,他手下的瑶将,还自恋榻了。
“秦兄,昨夜如何,胡姬的滋味不错吧!”在坊内用了点吃食,赵延进不知从哪里冒出,找到他。
秦再雄糙脸也不禁有些发红,应道:“甚好!甚好!就是不知,这等享受,需要花费多少钱?”
“这就不需秦兄操心了,尽兴即可!”
“可曾用食完毕?”赵延进问。
秦再雄点了点头,赵延进一摆手:“那好,随着我走吧!”
秦再雄一愣,大概是精力消耗过多,脑子锈钝,没能反应过来:“去哪里?”
“陛下要召见你了!”赵延进走在前头。
脸色大喜,秦再雄赶忙跟上:“我手下那些人?”
“会有人安排的!”赵延进慢悠悠地走着:“我们先去礼宾院,宫里规矩多,觐见陛下的一些礼节,还要先学学......”
忙活了一阵,一直到把秦再雄送进宫去,赵延进方才松了口气,他这个“导游”的差事总算是完成了。
此时的赵延进,心情有些复杂,在军中的时候,深受军法约束,时觉枯燥。有机会,就想着同友人、同袍,到街市享乐一番。
然而此次,公款吃喝,无所顾忌,纵情声色,但几日下来,却觉索然无味。相较于流连那奢靡,赵延进忽然觉得,回家陪陪妻子,更有意义些。
老父赵晖的身体也日渐不爽,一抹愧意涌上心头,不知觉间,赵延进竟感到自己的思想与灵魂,都升华了一般。
让他对美食、美酒、美人感到厌倦,莫非,这也是天子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