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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政殿内,宽大的书案后,刘承祐以一个松弛的姿态侧躺着,手里拿着一份奏章,读得津津有味的,不时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

    刘承祐阅读的,乃是中书舍人窦俨所进的一篇政文,洋洋洒洒两千余言,根据当下大汉的国情,在通礼、铨选、考比、纠盗、治安、税制等方面,进行了一番剖析论述,以献天子。

    看得出来,窦俨是用心了的,论述详实,颇有条理,基本都言之有物,并且不乏良言善策,尤其是关于纠盗的一些建议。

    “这窦俨,却也不负‘五龙’之名,很有见地啊!”刘承祐放下手中的文章,感慨了一句。

    窦家五兄弟,虽以长兄窦仪的名声才干最为出众,但剩下的也多负其才,尤其是窦俨,当然,能爬到中书舍人这个位置上,肚子里没点货,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对于窦俨这篇政文,刘承祐也就抱着欣赏的态度读它一遍,阅完即止。就刘承祐心思而言,不过老生常谈罢了,可以夸一夸,表示赞赏。

    “来人!”抬起头,刘承祐唤道。

    “小的在,官家有何吩咐?”接替张德钧为内侍行首的孙延希,赶忙入内听候吩咐。

    自张德钧工作重心放到皇城司后,刘承祐身边近侍的宦官首领,已经换了三个了。一因骄狂欺下,一因收受贿赂,先后被杀,剩下一个伺候得始终不合心意,被斥退。

    不到一年的时间,皇帝身边的内侍行首,这个让汉宫宦官羡慕嫉妒的位置,成了高危职位。这孙延希已经是第四人,原本是慈明殿的一名宫侍,了解到刘承祐用人不顺心,故而派过来侍候。

    说起来,当初的张德钧,也是刘承祐从太后那边讨来的。结果证明,太后在调教内侍方面,却有一定水准,孙延希还是让刘承祐看中了,虽然不如张德钧机灵,但看起来很本分老实,对刘承祐异常敬畏,奴性很重,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当然,表现得太过完美,有时也会让刘承祐生出些怀疑,是否表里如一。要知道,即便是张德钧,时不时的,也会犯些小错。不过,就目前而言,刘承祐对这孙延希,还是满意的。

    看着深鞠候命的孙延希,刘承祐直接吩咐道:“传朕口谕,赐中书舍人窦俨钱五万、绢二十匹。”

    “是!”

    孙延希退下,刘承祐又拿起另外一封奏章,来自枢密院,关于大汉军力的报告。大汉军队,这十年间,不断在调整规范,而每历战事,都会面临调整,发展到如今,方才有一套勉强成熟的军事体制。

    以两衙禁军为主要,辅以诸边戍军、道州都司兵马,以及转运、巡检兵卒,再加上仍在构建的乡勇,规模已然足够庞大。其中仅常备的禁军,就有十万之众,这是国家柱石,而包括河北、河东、西北、西南边军,精锐之师,有二十万之众。

    其中,骑兵的建设,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内外加起来,已有近四万骑。按照枢密院的测算,在维持全国基本治安的情况下,朝廷如欲大征,可动兵三十万。若待川蜀平定,彻底消化其丁口,还可增加十万。

    而若不计后果,动员个水陆大军八十万,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刘承祐估计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发大兵八十万了,那不只会让敌人震恐,自己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稍微对比了一下军队布置,内外相制,更戍调动,辅以都司,正处于一种良性的平衡,问题不大,暂时不需要大的调整。

    说起来,他登基以来的这十年,不断地在收缴精兵,集中兵权,但边军的实力,却在不断提升。有的时候,刘承祐就忍不住猜忌,若是诸边戍卒反叛了,朝廷如何制之?每思之,不由背生冷汗。

    事实上,大汉如今的兵力布置,是有不小隐患的,仅河北的驻军,就是一大股,实力雄厚,如若反了,很可能河北失陷,中原震动。如今有他刘皇帝镇压天下,并不虞之,但将来呢?

    当然,这只是刘承祐的忧患意识罢了,信用军队,也心存提防。要解决,使威胁变小,也不是没办法,削减病员,削弱边军实力,再加强将领之间的制衡,有的是方法。

    不过,那就真正变成“守内虚外”了,不是刘承祐愿意看到的。这么多年下来,大汉屡屡向南用兵,但对北方的防御,从未放松,屯重兵以备戎狄,甚至不惜加强北边将帅的权力,与其一定的军事自主权,目的为何?就是不愿为了因为控制将帅,防止内叛,而自缚手脚,自废武功,使自己疲于边患。

    凡事总有利弊,就刘承祐而言,平衡利弊的方法,就是夺回北方的天险(专指燕云十六州),重新布置国防,使之更平衡合理些。

    不过,没有什么政策、布置,是能百年不移的,只能结合当前的国情国势,进行调整与发展......

    甩了甩头,清清脑子,回到枢密院的奏章上,想了想,提笔写下一道制文,而后用印,吩咐下去:“将此制,发传枢密院!”

    制文言简意赅,按照刘承祐的批示,枢密院接下来的重心,放在川蜀军队的整饬布置、以及撤兵事宜上,再着重强调了一点,加强对骑兵的建设。

    刘承祐突然察看起大汉兵事,不只是因为平蜀的缘故,还因为,他的目光再度放到北方了。在刘承祐看来,收取川蜀后,南方剩下的小半壁江山,可从容取之,不会有什么难度。以大汉如今的实力,只要不出意外,三两年内可定之。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承祐觉得,是时候将注意力放到北面的辽国上了。加强骑兵的建设,就是一个信号,是为对辽作战,进行军事准备。

    乾祐四年汉辽和议之后,已经整整六年了,大汉将士,压抑着自己的锋芒,也该针对性地磨砺自己的獠牙,准备向北方的大敌咬去。

    这些年,辽国的发展,可一点不慢,睡王在位,似乎深暗“黄老”之道,又重用耶律屋质、耶律挞烈的等文武,国家的实力得到了长足的恢复。

    十载过去,当年栾城之战给契丹造成的创伤虽重,但十年的时间,足以使新一批的契丹少年成长起来。

    不过,如今的辽国,最严重的弊端,还是上层权力的斗争。帝位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这两脉之间更替,火神淀之乱更是遗祸无穷。

    耶律璟继位之初,对契丹贵族有所安抚,废置了耶律阮的一些汉制政策,极大的缓和的矛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总免不了阴潜图谋之辈,想要效仿耶律察割,篡权夺位的皇室贵族,可不少。不过,都被耶律璟轻易平灭掉了。

    虽然耶律璟的帝位还算稳固,大权专政,但因为帝位与权力的斗争,而造成的辽国上层政治的动荡,总归难免。但是,上层的政治再不稳,对下边部民、州县的影响似乎并不大。

    说起来,耶律璟与刘承祐同岁,都还年轻,但二人分别统治着东方最为庞大强盛的两个帝国,未来必有一场激烈的碰撞。

    但是,刘承祐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并在进行军事准备,耶律璟则不然......



    “官家!”

    坤明殿外,刘承祐披霜带露赶来,直接无视行礼的宫人,大跨步入内,熟门熟路地走入内寝室,解开外袍,随手一丢,露出明黄色的龙袍。

    室内,空气还算清晰,只是气氛稍稍有些不佳,符后躺在榻间,整个人看起来很是虚弱,雍容泛黄,额盗热汗,不复平日的就坚强大方。

    隔着珠帘见其状,刘承祐也不顾君仪,将诊治的老太医拉到一侧,很是用力,面色冷厉,压抑着声音,斥问道:“皇后病情如何了?”

    虽然手臂被抓得生疼,但面对着满面透着危险气息的刘承祐,老太医不敢怠慢,赶忙开口解释道:“陛下勿忧,娘娘只是经受风寒,属劳疸之状,发热恶寒,臣已开药方疗之。”

    听其言,刘承祐当即道:“你说得轻松,这伤害之症,是小病吗?你看看皇后的模样,何以发病如此之剧?”

    看皇帝那焦急的表情,老太医也不好同他讲他听不懂的病症药理,自信地说道:“娘娘之病,以汗出入水中浴,水从汗孔入得之,再兼娘娘心烦郁结,加剧其状,臣所开黄汗方,专治此症,六七日便可稍除......”

    大概是老太医的自信感染了刘承祐,刘承祐还算选择相信专家,松开了他,见老太医明明手疼却不敢去揉的表现,沉声道:“是朕失态了,还勿见怪!”

    太医哪敢当此,恭顺地应道:“陛下言重了!”

    “一定要好好治疗皇后,朕必有重赏!”

    “是!臣必然尽力!”埋下头,太医心里的想法,大概是赏赐不需要,只求平安无事而已。

    再度入内,刘旸跪在榻前,眼睛有些红肿,显然对母亲的病情感到担忧。这么多年下来,大符还是头一次生病,看起来还有些严重,把刘承祐吓得不轻。

    “爹爹!”

    “二郎来了,来人......”大符的声音就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虚弱。

    摸了摸刘旸脑袋,刘承祐一屁股侧坐榻上,探手去摸大符的额头,热汗直接浸手。刘承祐嘴里则关切说道:“怎么这么不注意,病得如此重?”

    边上,被刘承祐宠幸过的女侍御拿着手帕,要给大符擦拭。刘承祐一把抢过,亲自给皇后拭汗,动作很小心,他这种温柔与体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享受过。

    感受着刘承祐的动作,大符勉力一笑,说道:“无妨,太医也说了,用药调理即可。”

    “来人,把刘旸带下去。”

    “还说无妨!”见其状,刘承祐沉声道:“看你说话,都这么吃力!”

    “你不用担心,生老病死,总归难免,有病,疗养即可!”皇后似乎看得很开。

    这副模样,让刘承祐心中怜意更盛。大符说话的时候,都是偏着脑袋的,留给刘承祐一个侧鬓,不是还在气他,只是怕万一将病症传染给他了......

    “送二皇子去文华殿!”刘承祐朝宫侍吩咐了句,而后对刘旸说:“你娘亲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去把《孝经》熟读九遍,她会好起来的!”

    虽有些不舍,但刘旸还是听话地跟随内侍离开了,去文华殿继续上课。

    刘承祐这边,看着他的皇后,心中有些感慨,平日里刚烈坚强的奇女子,竟也有如此柔弱的姿态。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晦气的记忆,隐隐记得,原历史上,大符就是早亡的。这么多年,平平安安,让他忽略了此事,但此番突然染病,让刘承祐心里不由得不紧张。

    关切的目光中,将心中的担忧展露无疑,察觉到了,大符的面庞间,终于浮现出少许的红润,反而开口安慰道:“你不用担心!”

    “官家,药汤来了!”这时,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端上。

    刘承祐亲自接过,并示意女侍御取过靠枕,将大符扶起。这是一碗黄芍药桂酒汤,刘承祐舀起一勺,自己先尝了一口,感受了一番温度。

    “二郎,你!”见其状,大符当即出声,有劝阻之意。

    “你不要多说话!张嘴!吃药!”刘承祐却很严厉地命令道,手里动作很稳,舀起药汤,吹了吹,递到其嘴边。

    稍显晦暗的眸子间,划过一抹亮色,不管此前有多少委屈与不满,至少眼下,在刘承祐亲侍汤药的动作下,都慢慢地消除了。

    一碗药汤,很快饮尽,经过一番排泄,再度回到榻上,在刘承祐的命令下,皇后安心地睡去。其后,刘承祐并没有离去,就待在坤明殿,以作陪伴。得知皇后病倒,后宫的妃嫔们,纷纷前来探望,太后李氏也亲自来了一趟。

    冬夜暗沉,渗入的冬风吹得烛火微微颤动,寝榻上,皇后衣衫单薄,玉体横陈,刘承祐在其侧,手里拿着丝帕,浸水、挤水,亲自给大符擦拭着身体。

    身体的机能在发作,似在排毒,大符的身上,一股不怎么好闻的气味覆盖了原本的馨香。有句话怎么说的,女神拉屎也臭。

    夫妻之间,坦诚相待都早已习惯,但此时,感受着刘承祐的关怀,那轻柔的动作,使得大符羞耻感爆满,发胀的胸脯在气息带动下微微颤抖,面颊间铺满红晕,倒显得气色好转许多。

    当一席新的被面盖在身上,羞色渐渐褪去,大符感到一阵温暖与安宁。精神好了许多,看着刘承祐,大符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迎着她的眼神,刘承祐不禁莞尔,道:“看来,没有女人不爱美的,包括大汉的皇后,也如此在意自己的样貌!”

    大符说道:“我若是连样貌都保不住,只怕官家,连坤明殿都不愿意来了!”

    听着她哀怨的语气,刘承祐不由玩味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自怨自艾了,争风吃醋,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虽然是皇后,同样也是女人,你的发妻!”大符这样答道。

    抚了抚她的面庞,刘承祐认真地说道:“能让我这样侍奉的,这天下,也只有你大符一人!”

    闻言,大符忍不住笑了:“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说着,大符说道:“你在我这里待了一日,听说有大臣求见,都被你回绝了,别怠慢了国事!我已经好多了!”

    “怎么,这就要赶我走了?”刘承祐玩笑地回了句,随即说道:“国事天天有,怎么都处理不完的,你若出了事,我才难安!”

    “听说你近来心情不好,还在同我置气?”刘承祐随口问道。

    大符摇了摇头:“我又岂敢真的生你的气?你毕竟是皇帝......”

    “出此言,就说明你心中仍然有气!”刘承祐平和地说道:“你平日里,就是对宫人太宽和了,以致他们失了本分,缺少敬畏,那样的人,不能容忍!”

    前番,处置了坤明殿的几名内侍,确实把大符给气到了,刘承祐这话,也是说一指一。分为帝后,夫妻间的温存,想要持久,还是有些难度的,冷静下来,就不免多了些其他考量。

    “唉......”大符不禁叹了口气。

    看着大符,刘承祐沉吟几许,稍作迟疑,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对她道:“这些年,时有臣工,劝我立储。我已经考虑地很清楚了,太子人选,别无二属,等二郎年岁再大些,就正式诏告天下!”

    听其言,大符心脏不由跳动了一下,稍显愕然地看着刘承祐:“你怎么突然想起说此事了?”

    自前次北巡之后,刘承祐在大符面前,已经有所表露了,但此时,听他直接说出,大符仍旧不免意外。

    按着大符的手,刘承祐说道:“诸子虽然年幼,但未来可期,然不管如何考虑,二郎都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说着,刘承祐又对大符露出笑容,道:“二郎还小,所以,你这个娘亲,一定要保重身体!”



    是夜,刘承祐夜宿坤明殿,一直到第二日,帝后一道用过早食,冬日高升之际,方才前往崇政殿。

    嘴里看似不在意,但对于昨日范质的求见,还是记挂着的。一至政殿,刘承祐即召郭侗问询:“昨日,范相求见,所呈为何?”

    闻问,郭侗效率极高地翻出一份奏报,说道:“政事堂已经将川蜀各籍册整理结束,进报其州县、人口、耕地、仓廪等情况。”

    “哦?”刘承祐当即来了兴趣,直接对郭侗道:“你先给朕说说!”

    “是!”闻言,郭侗摊开奏章,说道:“此番平蜀,朝廷凡得府1,州45,县237,户498946。乾祐七年朝廷已取之兴州及兴元府,另有县7,户42580......”

    没有等郭侗念完,刘承祐打断他,说道:“这些,都是根据蜀地官府档案,所得数目吧!”

    “正是!”郭侗颔首。

    “放着吧!”刘承祐突然兴致大减,道:“那必然与如今川蜀的实际情况有所出入,仅以蜀乱,就不知造成了多大的变化。嗯,制下政事堂,要确切的人口、土地情况,不搞清楚这些,如何治之?”

    “是!”

    “还有什么?”刘承祐问。

    “关于川蜀道司职吏的安排,政事堂与枢密院已有推举,枢密院另附有川蜀地区整兵、驻军条疏!”在刘承祐的目光下,郭侗禀来:“拟以驸马宋延渥为布政使,窦仪为按察使,王全斌为都指挥使,张美为转运使......”

    郭侗发现自己,基本难以把奏章全部念完,又被皇帝打断了。刘承祐想了想,说道:“川蜀广大地区,仅设一道,是不是太大了?”

    “陛下有何示谕?”郭侗问道。

    “必需拆分!”刘承祐肯定地说道:“将朕的意思,发文政事堂,利州及其以北,囊括凤、成、阶三州及安康府,可为一道。剑州以南,另作拆分,其余州县之裁并,亦可依情而决!”

    “是!”

    按照刘承祐的想法,将孟蜀旧地,拆分为三道,可作制衡,减小割据的隐患。毕竟,那地盘实在太大了......对于汉廷的官员们而言,大概也是乐于见之的,毕竟,等于又空出来大量的道司高官、封疆大吏的位置。

    扭头,看着那张已经在殿中悬挂良久的川蜀地图,手一指,吩咐道:“传谕柴荣,让他准备好川蜀平乱的进展情况,朕要听取!”

    时间快跨入乾祐十一年了,国庆将至,此前也给平蜀将帅规定了期限,虽然难以把控,他也不会真的因为拖延了些平乱的时间就治罪,但若能尽善尽美,自是最好。

    “还有何事?”好奇地看着听令却没有动身的郭侗。

    郭侗说:“蜀中旧臣,以李昊为首的二十余臣,已抵东京,修表进宫,祈望觐见,陛下是否接见之?”

    “就是那世修降表李家?”刘承祐玩味地问道。

    “正是!”

    李昊的名声,显然已经传开了,不只在蜀中,东京的汉廷朝臣们,也有不少人对此表示看法,不过大多数抱着一种戏谑的心态。

    川蜀旧臣,除了被汉军整治的那些人,还有一部分,经过甄别,被迁入东京。或许是嫌孟昶这个降主一人在开封孤单了,给他找些人作伴。

    入京的这些蜀臣,算是汉军“掊敛”政策下的幸运儿,家人财产都得到了保护。唯一的“大老虎”要就属李昊了,简直肥得流油,据闻,李昊一家北上入京,租了十多艘大船,方才装完,这还不包括那大量的土地、产业,其家之富,令人咋舌。

    所谓财不露白,但李昊是不露不行,离了成都,他家在川蜀的一切都将舍弃,不想舍,也保不住,朝廷不允许。至于其他财富,上头有命,暂施宽仁,不夺之,就是厚恩。不过,即便如此,为了将那偌大的家产搬入东京,李昊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若在开封定下居,还要当一回散财童子。

    刘承祐猜测,李昊这般积极地想要觐见,也是想要从刘承祐这边,求取一道保命符,既保命,又保财。

    与李昊一道的,多时孟蜀文臣,并且,文人的属性更重于文臣,其中欧阳炯、鹿虔扆、毛文锡、韩琮、阎选、黄筌父子、阮惟德父子等人。孟昶治蜀,成都文事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可谓盛极一时,这些人,或工于诗词,或长于书画,都是些比较有名气的人。

    此时,听郭侗提起,刘承祐稍微来了些兴趣,回应道:“人家千里迢迢,举家而来,又堪为名士,朕作为主人,倒也不妨见见。”

    “孙延希!”刘承祐唤道。

    “小的在!”

    “听到了吗?那些蜀臣,你安排安排,朕要见他们!”刘承祐说。

    “敢问官家,何时何地接见?”孙延希谨慎地请示道。

    考虑了下,刘承祐吩咐道:“午后吧,就在万岁殿,摆一席宴!”

    “是!”

    要不要把孟昶喊上?刘承祐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不过,想了想,弃了此念。据说,自徐、李二妾被纳入汉宫后,孟昶更加堕落了,每日饮酒,纵情声色,颓废异常。

    不召孟昶,倒也不是怕尴尬,而是没必要去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说起来,自当日宠幸徐、李二嫔后,刘承祐就再没临幸过,甚至后宫的妃子们也都很少关顾了。嗯,需要禁欲,需要养身,维持人设......

    “臣等叩见陛下!”午后,冬日的光线黯淡,万岁殿中,刘承祐嘴角衔着点平和的笑容,接受一干蜀臣的叩拜。

    “诸位免礼!”刘承祐龙袖一摆。

    “谢陛下!”一干文臣,整整齐齐地,态度都格外恭敬。

    “都入座吧!”刘承祐稍微端着点架子,高坐主案,淡笑道:“诸位千里舟车而来,又逢寒冬,着实不易。朕于此,略备薄酒,算是为诸位接风洗尘,以酬辛苦!”

    “多谢陛下!”一干人再拜。

    举杯邀饮,开了开胃,刘承祐脸上带着点假笑,说:“自唐季以来,武盛文衰,戎起北国,烽火不休,北方士人,多有南奔而避难者。近三十年来,蜀中文教兴盛,名显天下,在座诸君,乃其中佼佼者,多有声誉,今入朝而来,朕这万岁殿,都增添不少文气,蓬荜生辉,实乃朕之荣幸啊!”

    刘承祐表情很温和,语气很亲切,只是心里实则无半点波澜。同样的,汉天子将一干文臣捧得高,他们也不敢当真,李昊起身,躬腰九十度,应道:“陛下谬赞,臣等实不敢当。臣等僻处西南多年,今得幸归还中原,拜谒龙庭,觐见天颜,慕雄主之英姿,感圣君之德化,这才是臣等的幸运!”

    听其言,刘承祐不由呵呵一笑,看着这老朽,道:“你就是李昊李穹佐吧!”

    “回陛下,正是下臣!”李昊显得很自觉,一直以臣属自居,要知道,他们这些人还属于“亡国之臣”,没有给予官职抑或其他安排之前,就不算被汉廷接纳。

    打量着李昊,背微驼,或许是年老的缘故,容貌让人不忍直视,活脱脱一干“佞臣”形象。没有把自己的鄙薄写在脸上,刘承祐反而显得很宽和:“李公的名声,朕早有所闻啊......”



    汉帝亲和的态度,让李昊感到一阵心安,老脸上露出了笑容,恭维一番,从怀中掏出一本册页,小心地呈上。

    从孙延希手中接过,刘承祐没有打开,而是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李昊嘴角挂着谦卑的笑容,应道:“回陛下,臣在川蜀,一无兴教之德,二无尺寸之功,然享尽荣禄,锦衣玉食,心实愧之。今得还中原,觐拜于朝廷,愿倾家产,以为献礼,孝敬君父......”

    听其解释,刘承祐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看着这老儿,说他聪明,也确实聪明。这大汉,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谁能真正保其平安。

    在成都,经历过丘八横闯勒索,李昊的“觉悟”可算不低,舍财保家,是最正确的选择。况且,以他的家产,即便舍掉大部分,仍旧足够他一家人在东京过上钟鸣鼎食的生活。

    翻开稍微扫了一眼,还真是不少,金银、绢帛、铜钱的那一串串数据,足够养一万军一载。如今大汉养军消耗,每年的俸钱、禄粮、春冬绢、布及逢节日的赏赐,这些加起来,每人每年需要二十五贯左右。

    一直到乾祐十年,大汉朝廷每岁的财政收入,也不超过1500万贯,但其中有近四成的花费,都在军饷、军备、军防上面了,说如今的大汉是个军事政权,倒也不为过。

    若是在国初之时,刘承祐大抵会欣喜若狂,当年财政之拮据与艰难,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同时,他也更加确信,平蜀将士,捞了不少。光李昊这一家,就这么富,要是早个几年,他也绝对忍不住对其动手。

    瞥了下稍显忐忑的李昊,刘承祐给了一个让他安心的回应,将册页交给孙延希收起来,轻笑道:“难得李卿有此心意,盛情难却,朕就笑纳了!”

    “谢陛下!”李昊拜道。这送礼送得,人家收下了,还得千恩万谢的。

    “诸位都是蜀中贤达,多有其才,既然来了,朝廷就该妥善安排!”扫着一干蜀臣,刘承祐表情认真了些,说:“等在东京安置好后,可前往吏部衙门登记,朕稍后即敕命吏部,对在座贤达,量才取用!”

    “谢陛下!”这下,是一干蜀臣齐声拜谢称颂。

    “这位是?”小饮几杯,刘承祐突然指着一人问道。

    能引起刘承祐注意,原因很简单,年轻。觐拜的蜀臣,多是老朽,但偏偏混入了一个青俊。感受着皇帝好奇的目光,其人当即起身应道:“陛下,臣黄居寀,仕降蜀为翰林待诏。”

    李昊主动给刘承祐解释道:“陛下,这黄郎君乃书画大家黄筌三子,年纪虽轻,但深得其父传承,与之同仕成都宫廷,才气斐然,尤善花竹禽鸟、山石林水。在其侧,就是黄筌黄要叔!”

    “哦?”刘承祐兴致愈盛,目光投向黄居寀案边的那名老者,人清瘦,有仪度,态度立刻热情起来,捧杯示意:“黄公乃当代大家,画艺精湛,声誉驰名海内,朕在东京,都有所耳闻,今日得见,幸甚啊!”

    “陛下谬赞了!”黄荃起身,躬腰谦和地道:“臣区区老朽,既无经世之能,又无治国之能,只会摆弄些笔墨,以娱情娱乐,实难登大雅之堂!”

    “黄公谦虚了!”刘承祐扬扬手,道:“实不需妄自菲薄,正需公手中那生花妙笔,方能记叙我大汉盛景,用以传世!”

    皇帝这么说,黄荃老脸上来了精神,绽开笑意,捧道:“陛下胸襟,实有海纳百川之广大啊!”

    黄荃乃是这个时代有名的画家,撷诸家之萃,自创一派,堪称一代宗师。刘承祐呢,也是在武德司的人物汇报中,方才了解此老在士林间的影响。大汉朝廷,正好也缺这样的人,文化的繁荣与昌盛,也需要各流各派,一起发力。

    略作考虑,刘承祐对黄荃道:“文化殿还缺一名画艺教习,黄公若不弃,可进宫,教朕的皇子们习画!”

    闻言,黄荃有些受宠若惊,赶忙拜道:“谢陛下!”

    黄荃在川蜀为宫廷画师,常年待在宫中,侍奉孟昶,他的画技虽然精湛,但风格深受宫廷风气影响,浮丽富贵典雅。到了东京,大概也只有汉宫的壮丽,能够让他快速融入了。

    是故,听刘承祐亲自安排,他是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有些欣喜。当然,给大汉的皇子们当老师,只要有其能,拥其历,没有人会拒绝,说不定就成为一代“帝师”了呢。对于他这样的降臣而言,就更称得上荣幸了。

    对黄荃的态度,刘承祐显然很满意,他平日待人处事难免有些装,但并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矫揉造作,故作矜持。对黄荃这等大家的坦诚,很是欣赏。

    又看向年轻的黄居寀,刘承祐道:“你父子两代皆习画艺,家学有传,又同侍宫廷,也算一段佳话。在蜀既为翰林待诏,既进京,朕也同赐其职,可入翰林院!”

    “谢陛下!”闻言,黄居寀也恭敬地谢恩。

    见黄氏父子受封,在座的蜀臣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艳羡之色。李昊也一样,毕竟他捐了那么多家产,自己都还没有个着落了,赵氏父子却已被安排到位,皆显优渥,还是汉天子亲自开口,这就令人羡慕乃至嫉妒了。

    刘承祐高居主案,注意着一干降臣各异的表情神色,只觉有趣。黄氏父子,不过是他推出来的榜样,以为表率,用以招徕安抚士林,总要有些特殊对待。

    就他本人而言,对于书画,实则没有多大兴趣,也不是附庸风雅的热人。以刘承祐的品味,拿一幅传世名作摆在他面前,他大概也就能用“好看”、“名作”来形容,至于技法、内涵之类的,他是半点也品鉴不出来的。

    至于李昊,刘承祐是打心底的不喜,不说别的,身为蜀相,他的底细刘承祐可是尽晓。就冲他在川蜀所敛百万家产,就难以让刘承祐生出好感,因缘际会,没有被清算,入得东京,识趣得散财,与他一个平安,已经是刘皇帝宽容了。

    万岁殿的宴席,前后也就持续了半个时辰,即令散去。酒足饭饱的刘承祐,则信步于宫室之间,晒着冬阳。

    天气仍显寒冷,但北风已不那么酷烈,沐浴着冬阳,着实是难得的享受。不过,这种闲适,并没有享受多久,就被一封丧讯打扰了。

    “官家,广阳侯旧疾爆发,在府中病逝了!”

    广阳侯赵弘殷,原为后晋禁军高级将领,汉初,投效太祖,拜为大将。曾参与中原剿匪、邺都平叛、抗击后蜀、讨伐李守贞、淮南大战,虽然都不是主角,但长年积攒下来的功劳也不小了。

    郭家是一门两国公,赵家则是两君侯(赵匡胤前因战功被赐爵稷山侯),当然,少不了汉帝刘承祐的大力提拔。

    去岁,因关中蜀乱,带病戡定,后去职随刘承祐回京休养。熬过了去岁冬,却在今岁寒冬将去的时节病逝了,思之,不能不令人感到惋惜。

    赵弘殷是员不折不扣的宿将,刚毅善战,因为有个出众的儿子,所以声名不显,但不管在正史上,还是在如今的大汉军中,名望都不低。

    此时,突闻其死讯,刘承祐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些感伤,道:“天何不仁,又去朕一员大将啊!”

    想到还在蜀中的赵匡胤,或许还该表现出一丝愧疚之情,想了想,刘承祐抬指吩咐道:“记,广阳侯赵弘殷,忠正严毅,国之宿将,今不幸辞世,朕甚哀之。着追封广阳郡公,加侍中,谥武毅,赵府举丧之费用,悉由朝廷支出。”

    “是!”

    顿了一下,刘承祐又道:“其子赵匡义,赐云骑尉,入宫当职!”

    说起来,赵二也快成年了。



    润州,去金陵百四十里,一直是南唐重镇,金陵的东大门,南唐朝廷素来重视,设镇海节度使于此,驻扎重兵,以御吴越。在金陵与杭州两方政权数十年的争斗之中,润州也是双方交锋的战场,最近一次,还是在乾祐五年汉师南征,吴越奉诏发兵配合,在润、常境内,为唐燕王李弘冀领军击破。

    因吴越之患,南唐都金陵,实则也有种“天子守国门”的意思,在尽失江北土地之后,这样的意味则更加深厚了。

    仅隔着一条江,犹见大汉飘扬的旗帜,舟船往来,双方共用大江,金陵可以说是直面北汉兵锋,虽然其锋芒暂时被收敛起来了。

    在尽失江北州县、堡垒的情况下,即便构筑了一条勉强能看的守江防线,江南在北汉君臣眼中也就像一位被尽去外裙的美人,内里的纱衣并不能对娇躯起到遮掩效果,反倒越加吸引人,而金陵则是少女妙体最诱惑的要害之处。

    这些年来,唐主李璟曾不止一次动过迁都的念头,并且几次拿来廷议,唐臣共推其事。即便以李璟狭陋的军事眼光,都能察觉到江防的薄弱与金陵的危险,他怕了,所以想迁都避祸。

    不过,迁都之议,屡屡引发争议,李璟虽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但却有太子李弘冀、宰相韩熙载以及军中有识之士等一批文武,强硬而激烈地表示反对。

    李璟是真的怕了,尤其在两年前,汉军收取荆湖之后。他甚至动过,让李弘冀在金陵监国,自己南狩洪州。最后也未成行,一是朝臣反对,二是不放心李弘冀,三是数年的时间下来汉唐之间关系还算安宁,第四则是,金陵的繁华富庶,哪里是洪州那“穷乡僻壤”所能俾倪的。

    即便如此,李璟仍旧把洪州升为南昌府,做好了随时“南狩”的准备。

    镇守润州的镇海军节度使,乃是林仁肇,这个闽国降臣,如今却成为了南唐的江防大将。因为在淮南大战中的优异表现,再加李弘冀与韩熙载等人的举荐,在两年前,巡检鄂州之后,林仁肇被擢升为真海军节度使。这两年,润州林仁肇,鄂州刘仁赡,二人一东一西,分为南唐柱国。

    12月的江南,雨冷霜寒,江风刺骨,北风卷动浪潮,不断侵蚀着江岸。在润州,唐廷驻有30营共计15000卒,其中有5000水师。

    临江的水寨间,登上高楼,在林仁肇的陪伴下,唐太子李弘冀亲自检阅着军队。在大江上,战鼓擂动,号旗急挥,三十余艘战船,正进行着水战的演练,不时爆发出一阵杀声。

    汉军平蜀的消息,传来得很快,初时就使金陵朝堂大惊。然而,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便是汉军全取川蜀的消息,这下则是震恐了。据说,当蜀主孟昶投降的消息,顺江东下,传入金陵的时候,唐主李璟手抖之下,直接写坏了一幅好字。

    其后,唐廷君臣,无不沉浸在一片惶恐之中,每个人心头都生出了些紧迫感。川蜀既定,那江南还远吗?每个人,脑中都生起了这个疑问。紧接着,便是南唐加强了军事了建设,太子李弘冀此来,便是一个态度,林仁肇练兵驭兵之能,是经受过检验的,所率之镇海军,大概也是如今南唐军队装备最好、训练最佳、战斗力最强的军队。

    “林将军不愧为大唐第一战将,驭练得法,麾下将士果然精锐。孤观舰川行进、号令指挥、作战配合,皆有条理,极具章法。”居高临下,观察着江上润州水师的演练,李弘冀不由赞誉道。

    李弘冀性格有缺陷,但确实富有一定的军事才能,因其勇敢坚毅,又有击败吴越军队的战绩,在军中颇有威信。而似林仁肇者,对于李弘冀,也是多有好感。

    此时,闻其夸奖,林仁肇却没有多少喜色,坚毅的面容被冬风刮得得通红,除此之外别无表情,目光遥望江北,沉声道:“训练再精,却也需战场的检验!”

    注意到林仁肇的目光,李弘冀也微仰朝北望去,笑道:“看来,林将军是迫不及待,想要与汉军一战了!会有机会的!”

    林仁肇点了点头,说:“这六年间,北汉连取秦凤、荆湖、川蜀,其下一步的动向,不是南粤,就是我大唐!站端将起,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闻之,李弘冀脸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点头道:“是啊!”

    气氛变得,比呼啸的冬风还要冷,林仁肇怅然地道:“当年,汉军大举南下,短于水师,我军坐拥水军,却不能发挥其力,连败于陆上,丧师失地。这些年,汉军也大力发展水军,如今面对他们,只怕再难起压制之效......”

    “看来,林将军还对当年之败耿耿于怀啊!”李弘冀道。

    林仁肇反问:“殿下不是也一样吗?”

    李弘冀握紧了拳头,沉声道:“只可惜,当年父亲所托非人,若是以孤为帅,若是能早启用将军这样的良将,岂能让汉军猖狂,致失机宜!”

    林仁肇叹道:“两年前,汉军取荆湖,大战于岳州,末将曾亲临观战过,汉军之精锐,不减当年啊!”

    “将军莫非怕了?”李弘冀浓眉一挑。

    “哼!”林仁肇当即轻哼一声:“知己知彼,末将只是不敢小视汉军罢了!然汉军若南来,唯死战报国而已!”

    “将军豪情!”闻之,李弘冀不由用力抚掌,高赞道:“远胜金陵那干畏汉如虎的碌碌文人!”

    看了看有些激动的李弘冀,林仁肇心中却默然一叹,虽领军在外,但对于金陵朝堂的某些风气,他也有所耳闻。

    身边这位,虽然被李璟立为太子,但日子似乎并不好过,与诸多文臣,关系不睦,唐主李璟对这个性情忌刻的儿子,也有所不满。这一年间,朝中又有人在怀念温和谦恭的前皇太弟李景遂了,并为之大唱赞歌,似在造势,明显在针对太子李弘冀。

    思之,林仁肇心头颇为怅惘,国势危颓,危机四伏,主政者,却不能上下一心,仍在蝇营狗苟,相互猜忌。

    “林将军,江北的汉军,兵力布置并不多,可谓空虚,若尽起润州之师,你可能袭取扬州!”突然,李弘冀遥指西北,那是扬州的方向,问林仁肇。

    林仁肇微惊,但见着目光灼灼的李弘冀,稍作思考,很认真地应道:“汉军在扬州,只有五千的水陆地方驻军,若朝廷有诏,我有八成的把握,一举夺之!”

    “只可惜,朝廷勒住缰绳,不让骏马飞驰,为之奈何!”林仁肇又叹道。

    事实上,在汉军伐蜀的消息传来后,林仁肇就曾上表金陵,愿意趁汉军西顾,率军北上,收复淮南。并不给自己留余地,直言若不胜,则请朝廷取他首级向汉廷请罪。一番拳拳忠心,却被李璟直接压制,无情拒绝,对于北汉,躲还来不及,怎敢轻捋虎须。因为林仁肇这封奏表,李璟下诏斥责了一番,并加派监军都之。

    听其慨叹,李弘冀却严肃地道:“当初,你建议主动出击,孤也是赞同的!以当今天下之局势,被动防守,最终只有困死一途,唯有主动出击,方有一线生机。

    不瞒将军,孤已经打算,遣人浮海北上,联络大辽,约以攻汉!只要功成,将军便可率师北渡,伐汉兴国!”



    李弘冀的话让林仁肇不禁警醒,虎目发亮,随即露出一抹郑重的表情:“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

    “孤以将军知己相待,不必有顾虑,有何话可直言!”对其反应,李弘冀轻轻一摆手,那张英伟的脸上,表情显得很坦诚。

    闻言,林仁肇也直接道:“汉辽之间保持和议多年,未尝有大的冲突,会贸然南攻吗?朝廷又会同意吗?”

    李弘冀却是笑了,意态显得从容而自信:“契丹自阿保机建国以来,雄据北方,几十年间,屡次南侵,未尝有一主罢兵者。其势盛之时,石晋认父、割地、纳贡,以求苟全。

    今北汉崛起中原,对契丹,既不称臣,又不纳贡,两虎之间,何以共存?这些年,汉主大修武备,四面出击,囊括四海之心,昭然若揭,今只余江南半壁未下,一旦待其并吞南方,必然提兵北上,以争燕云。

    辽主若稍有见识,当晓其威胁,有所警惕。再者,辽国之中,不乏能人,孤已遣遣明辩之士之才北上,与之取得共识,想来也不难!

    至于朝廷,国家已是危如累卵,如能促契丹大军南下,两强争锋于北方,与我朝喘息之机,想来没有人不乐意......”

    听李弘冀这一番话,林仁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却不禁泛起一丝杂念。即便契丹真的大举南下,金陵又敢主动出击吗?

    蓦然回首,看着紧紧盯着北方的李弘冀,林仁肇心中有了少许安慰,或许在太子的推动之下,能挣得一线生机吧。

    在李弘冀与林仁肇二人为“南北夹击”的战略而深谈之时,自江北徐徐开来几艘船,轻舟走舸,玄黑的汉旗在冬日下竟也格外扎眼。

    润州水师的演练,很快就被打断了,察觉到其状,李弘冀与林仁肇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浮现出一丝阴霾。下得观演楼,等候了片刻,一名水军军校,匆匆来禀,却见到已伫立等候良久的李、林二人。

    “说吧!汉船南来何事?”林仁肇当先问道。

    军校拱手答道:“是扬州的汉军水师,派人前来查看我军演练情况,让我军做出一个解释!”

    “解释?我大唐军队演练,还需要向汉军解释?”李弘冀当即怒了,怒指道:“去,把南来的汉船给孤赶走,让他们滚回北岸去!”

    再怎么压制,李弘冀刚烈易怒的性格,终究是难改的。见状,还是林仁肇劝阻了句,吩咐道:“答复汉使,我军只是做日常的操练,别无他意。告诉他们,如不嫌弃,本将在营中备好酒食,供其享用!”

    “是!”

    待军校退去,李弘冀彻底爆发了出来,看着林仁肇,悲愤道:“国辱军辱,早知汉军骄狂,平日里也是这般欺上门来的吗?”

    林仁肇叹了口气,应道:“殿下息怒!刀兵未起之时,能忍则忍。若能因我们一时的忍让,助涨其嚣张气焰,麻痹其心,未必不是好事。而我军,亦可韬光养晦,知耻而后勇!”

    知道林仁肇是个血性汉子,但听其言,李弘冀也不禁怅然,同时,也能够理解:“委屈将士们了!”

    “殿下,今日的操练,就到此为止了吧!”林仁肇说道。

    “走!备宴吧!汉使若敢登岸入营,孤倒要见识见识,是怎样的猖獗!”李弘冀摇了摇手,吩咐道。

    “是!”

    很快,两名扬州水师的汉军军官,在唐军的奉承下,傲然入营,由林仁肇亲自作陪,大吃大喝一番,又收受了一些贿赂,心满意足地乘船北归,复命去了......

    夜间,南唐太子李弘冀已回到丹徒城,方至下处,便有一名心腹僚属,急匆匆来见。一见到此人,李弘冀神情立刻紧张了几分,当即屏退随从,引入屋内密谈。

    “怎么样?”李弘冀盯着来人。

    来人表情看起来也十分严肃,刻意地压低着声音,禀道:“殿下,洪州那边已经得手了!”

    下意识地抽了口凉气,李弘冀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真的动手了?”

    来人颔首:“消息,应该很快就传到金陵了!”

    双手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李弘冀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两眼不由得有些泛红,在屋中徘徊几许,突然道:“是否留下什么手脚?”

    见李弘冀的反应,来人楞了一下,心中嘀咕着,做决定的时候,可不见太子这般,那时候可是心如铁石,毫不逡巡。如今成功了,反倒如此犹疑的表情。

    “请殿下放心,我们找的一名被晋公处置的一名死囚,业已灭口!”

    听其言,李弘冀稍微安了下心,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声音低沉道:“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待下属退下后,李弘冀突然瘫倒在地,斜靠着书案,面容之间,表情扭曲,仿佛映衬着他复杂的心绪。良久,方才略带后悔地呢喃道:“三叔,你别怪侄儿啊......”

    没错,李弘冀终究是走了历史的“老路”,派人把他的皇叔李景遂杀了。他选择出巡润州,也有着躲避风波的想法在内。

    近年来,金陵的风向,对他这个太子极不友好。没有当太子之前,因为国势,这个有武功建树的皇子,还是很得一部分人心的。

    但被立为太子之后,性格中的缺陷就被无限放大了,为人严刻,好猜忌,政治手腕低级,喜武厌文,与大臣同僚也也搞不好关系,不能和协上下。以致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念温和纯厚的皇太弟李景遂了。

    整个金陵朝廷,始终坚定地支持李弘冀的,只有一个两朝老臣萧俨。至于韩熙载,只能算政治上的同盟,对抗那些持偏暗投降思想的江南士人。

    而李弘冀呢,自然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感觉到自己地位不稳,壮志难伸,慢慢地就把过错推到皇叔李景遂身上了,当作自己的威胁。

    事实上,李弘冀选择杀叔的选择,当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一者,李景遂本无其意,退身自保,志向已然表明,十分磊落;二者,担上这杀叔的恶名,尤其是杀一个名声口碑上佳的叔叔,他又何以存世,何以保住他继承人的身份?

    志气再高,终抵不过一个“作”字。

    ......

    12月的金陵,萧冷异常,作为一座数十万人口的大都邑,始终保持着一定活力。虽然这些年以来,金陵的士民,日子已不像早年那般好过了。不过,因为即将迎来新的一年,气氛也好转许多,日子再难过,也不妨碍庆祝节日。

    唐宫,诸殿梁顶上,仍旧陈设着鸱吻,以保持“帝王”的体面,当然,这份体面,只是自我催眠,自娱自乐。这些年,每当有汉使南来之时,李璟便下令将之尽数拆除,并将宫廷之中一切违制的器物尽数掩藏,以免被抓住把柄,给汉廷问罪的机会。

    龟*殿内,暖室生香,气氛融洽,喝彩不断,却是唐主李璟在饮宴间,又写出了一篇得意诗作,引得侍驾的词臣、美人们大加恭维。

    饮宴正欢,内侍来报,宰相韩熙载求见,李璟当即吩咐,宣。

    很快,韩熙载跨入殿中,环视一圈殿中的奢靡场景,看了看与人推杯换盏的冯延巳,又瞧向面带笑容的李璟,心中不由一叹,上前见礼。

    “韩卿来了!”李璟兴致正盛,见到韩熙载,当即道:“快入席,今日高朋满座,多出佳作,当与朕共赏同饮!”

    看着美貌的宫娥,嫣然带笑,奉上的一杯酒,韩熙载轻轻地推拒,拱手应道:“陛下,酒,臣就先不喝了。臣此来,是有军机大事容禀!”

    见韩熙载的反应,李璟的兴致低落了些,稍微认真了些:“何事?卿且言来!”

    韩熙载:“陛下,川蜀来报,蜀中大乱。汉军入蜀后,对孟蜀臣民,大肆勒索劫掠,广布罪名,侵吞民产,以致蜀中豪强,争相反叛,到11月,举叛反抗汉军着已达15州,义军逾十万之众!”

    因为汉军的封锁,蜀乱的消息,一直到这十二月,蜀乱已至尾声,方才为南唐所探得。

    闻之,李璟兴致复起,瞪大双眼,问道:“当真?”

    韩熙载颔首:“此则消息,乃是我国密探,费尽心思,方才传出!如今蜀中,叛乱正急,而汉军平乱愈急!”

    李璟忍不住笑了,一种不加收敛,幸灾乐祸的大笑。

    “恭喜陛下!川蜀若乱,则北汉必无力东顾,我朝可安啊!”冯延巳起身,陪笑道。

    “川蜀连叛,可见汉军之不得人心,以武力征服,必有武力反抗!”有人附和。

    “诸卿,我们一道举杯,为蜀人义举喝彩!请!”李璟精神大振。

    在座君臣的表现,让韩熙载有些无奈,伫立殿中,双目中闪动着怒其不争的光芒,苦涩的表情,与殿内的氛围更显得格格不入。

    “得此喜讯,韩卿何以作此状?”李璟发现了,不由道。

    “陛下,川蜀虽乱,但终究是一干乌合之众,以北汉的强大,如无意外,早晚能平定之。川蜀一定,汉军兵锋所指,我朝则首当其冲啊!是故,臣并不以为喜!”韩熙载沉声道。

    听其言,李璟有种扫兴的感觉,近年来,韩熙载总是扫他兴,虽然,有些话,有些谏言,明知是正确的,但就是不愿听,听着烦躁。

    沉下脸,李璟问道:“依韩卿之见,朕当如何啊?以北汉之强大,我朝又能如何?”

    “举师北伐吗?”李璟的语气,竟带有几分嘲弄。

    面对李璟之问,韩熙载也默然了,南唐如今的局面,就是个死局,除非北方复乱。



    面对韩熙载的默然,李璟趁机质问道:“近来,尔等屡次劝朕修整武备,完善江防,然而,纵使举国奋武,又能如何?至于主动发兵,卿可能给朕保证,击败汉军,收复故土而保之?”

    李璟话里,满满的失败情绪,能得一时之安,享一夕之乐,已然满足,又哪里还需什么长视远谋。

    见韩熙载的表情逐渐激动,李璟大概清楚,又要说那些在他看来很无谓的忠言诤语,手微抬阻止他,认真地道:“韩卿,今岁将过,可以提前准备好明岁的入贡之资了,以免届时再措手不及。”

    闻言,韩熙载面皮抽搐了一下,沉声应道:“是!”

    “另外,汉主继位将满十载,国书既至,我朝该当有所表示。嗯,朕当亲书一封贺表,再备厚礼,遣使北上,为之庆贺,此事也......”李璟继续道,不过注意着韩熙载有些难看的表情,当即改口:“此事,就交给钟尚书吧!”

    “遵命!臣必然不负使命!”礼部尚书钟谟起身,含笑恭敬道。

    “好!”李璟对钟谟的态度很满意。

    “陛下,院堂尚有公务,容臣先行告退!”见殿中,酒照喝,舞照跳,韩熙载满腹的无奈,躬身一礼,似乎急于摆脱这满殿的“乌烟瘴气”,保持自己清高孑立的人格。

    李璟显然也不愿意韩熙载在这边碍眼,破坏气氛,微醺的老脸上露出一抹宽和的笑容:“韩卿勤于公务,方有朕之安宁,卿可自为!”

    “臣告退!”韩熙载再拜,而后佝身而去,只是在出殿转身时,甩了一下袍袖,似乎在发泄着自己的愤懑。

    待其离开,殿中的气氛,还是冷了两分,冯延巳见状,拾一酒杯,靠近李璟身前,语气不忿地道:“陛下,你对这韩熙载优宠过甚了。此人自视才高,素来倨傲,今掌国政,恣意无忌,蔑视同僚。如今,都敢拂陛下的颜面,哪里还有臣礼?”

    闻言,看了看这个没怎么衰老的宠臣,李璟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应道:“韩叔言素来如此,这些年,秉执国政做得也不错。来,不理他,不要坏了我们的兴致!”

    “是!”冯延巳举杯相应。整个人,倒显得很淡然,进谗嘛,自然需要反复不断,一点一点地中伤、污蔑。

    冯延巳与韩熙载之间,不只是个人恩怨,主要还是利益之争。自宋齐丘及其党羽死后,冯延巳已是江南勋贵、官僚、地主唯一的领袖了。这些年,由韩熙载为首主导的改革,对他干人的利益侵犯得厉害,怎能不嫉恨之。

    但是,上层的力量因为李璟压制党争而被打击的厉害,在北汉的巨大威胁下,韩熙载又打着救国图强的旗号行改革事,取得了舆论的支持,以致难挡大势,但暗中的对抗,对其政策的曲解、耽搁、阻碍,始终不断。

    另外一方面,冯延巳个人对韩熙载观感也不好,人前清高,人后的生活一样奢侈享受,平日里还抨击他们这些人奢靡、贪图享受......

    对于下边的变化与斗争,李璟心里实则也是清楚的,但他选择支持韩熙载的改革。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丢了江北之后,使得南唐财政陷入危机,江南、江北经济上的互补平衡遭到严重破坏。

    但是,在恶劣的形势下,朝廷的支出却加大了,战后抚恤,军事力量的重建,勋贵、官僚的俸养,皇室的奢华生活,还有每岁高额的岁贡。对南唐朝廷而言,必须加大财税的收入,必须得变,要么课重税于百姓,要么将刀子砍到占据了主要社会财富的勋臣、官僚、地主、富商身上。

    李璟选择了后者,一是他们富,二是有韩熙载为首的一干人力主,不管如何,有韩熙载冲锋在前,他这个国主隐于背后当裁判,再完美不过了。

    不过,这两年来,因为韩熙载的改革,朝中怨声载道,屡屡有抨击新政的声音,长期不断的谗言、中伤,耳根子本就软的李璟,显然又另生心思了。

    一边享受着韩熙载改革的成果,一方面,又开始拔高江南勋贵、官僚们的地位了。有个现实问题,李昪当年开国,就有赖江南士人集团的支持,那些人,算是南唐的根基,与国休戚。

    事实上,南唐与后蜀,十分相类,文教兴盛,经济富庶,军队孱弱。但论弊病,南唐更甚之,土地兼并严重,下层的百姓生计艰难,在割让江北之后,情况更是急剧恶化,许多在江北有重大利益的勋贵、官僚,不得不在江南想法弥补损失。

    韩熙载的改革,虽有一定的压制效果,但治标不治本,在自上而下的对抗下,举步维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艰难。

    因为地域狭长,四面受胁,外部环境极其不友好,导致金陵的“亡国氛围”,比之当初的孟属要更加浓厚。毕竟孟蜀,还有那连绵的崇山峻岭,作为依仗,而南唐可凭借的,基本只有一条大江,并且还是分出去一半的长江,这能挡住北汉?换谁都不信。

    国之将亡,乱象频生,到乾祐十年,金陵仍能保持着一定的平稳,已经是韩熙载等臣费心维持了。但是,大势之所趋,岂是韩熙载这少数人所能扭转的?

    李璟与冯延巳这主臣各怀心思,礼部尚书钟谟那边,推杯换盏,与人相乐,目光时不时地投向二者,面上始终带着点笑容,意味深长。

    韩熙载那边,慢慢地行走在冷风中,前往宣政院,抬眼望着寡淡的天空,脑中浮现出方才殿中的情形,心中无限怅惘。

    他韩熙载,南渡已经三十多年,有二十多年的蹉跎,虽受唐主厚待,但始终不掌权柄,还一直为人所嫉,深陷与江南士人之间的党争。

    一直汉师南征,江北尽陷,国家陷入危颓之际,方才得到真正的重用。这些年,纠集了一干志同道合之士,顶住巨大的压力,厉行改革之事,意欲力挽狂澜,扶保大厦。

    成绩自然是有的,但结果,始终差强人意。针对寄生虫一般的勋贵、官僚、地主、商贾的一系列政策,确实增长的财税,缓和的朝政的压力,但国家的实力,始终没能因此得到提升,底层的百姓,日子依旧越发艰苦,而他还要面对朝里朝外不断的非议、中伤,来自冯延巳等人的反弹,也越来越厉害。

    而他改革所取得的成果,被用于岁贡,用于维护宫廷享受,用于奉养勋贵、官僚,与他所期待的富国强兵,相差太远。

    当然,国家受国情有限,毕竟不能推到重来,一切的改革都是有限的,属于改良,心知其局限,并不是不能接受。

    最让韩熙载心伤的,还得属李璟的态度。主上都是满身颓丧,丧志失气,得过且过,他再积极,又能如何?今年来,李璟的变化,也让韩熙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此非可托志趣之主。

    然而,李璟对他韩熙载的知遇之恩,又是实实在在的,也给了他施展的余地。对于李璟,韩熙载又实在恨不起来。

    矛盾的心理,占据着韩熙载心房,凉风仿佛映照着心情,走着走着,就失了道。环视金陵富丽的宫廷景象,韩熙载仰天长叹,最终化为颓然。

    宣政院也不去了,出宫回府,呼朋唤友,备酒饮宴,娱情娱己......

    龟*殿中宴正酣,酒入高潮,君臣放浪形骸,展喉高歌之际,一名额缠白巾的官员,满脸悲切,在内侍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李璟认出了来人,乃是晋公、洪州大都督李景遂的属官,见其状,心中一个咯噔,酒也不香了,略显紧张地问道:“卿为何来,作此打扮?”

    “陛下,晋公在南昌府,为人谋刺,已然薨逝!”来人拜倒,痛苦流涕,语带悲伤,沉重报来。

    其言落,满殿皆惊,一时寂然。

    李璟一时愣住了,随即身体一绷,手里的酒杯被打翻,人差点闭过气去。在内侍的搀扶下,方才慢慢地缓过来,很快,泪洒宫殿,嚎啕大哭,高呼“吾弟”。

    未己,以晋公李景遂身亡之故,李璟下令,在唐宫为其弟发丧,金陵官吏,悉数举哀,并急遣人往南昌府,迎其棺椁北上。

    当然,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因为李景遂这非正常死亡,金陵朝堂,又将掀起一阵动荡政潮。聪明人,都将李景遂之死,联系到了李弘冀。

    躲到润州去,就能避免嫌疑了?怕是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



    时间已然跨入乾祐十一年(958年),值正月十五,开封已鞭春。汉宫,黎明时分,晨曦尚且微弱,整座宫廷比起往日苏醒得更早更快,也更忙碌,所有的殿台楼阁,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诸殿的宫人们,都跟上了发条一般,早早地起身,梳洗着装。

    宫中的内侍及卫士,也在追赶时间,做着最后的礼庆饰物布置,喜悦的气氛,悄然之间,已经弥漫在皇城之中,并向宫墙之外扩散。正旦大朝之时,皇帝正式下诏,于十五日,进行国庆,以贺“十年之治”。

    国庆,在去年春实则已经举行过了,庆祝的是大汉开国十周年。不过,显然的是,御极十载的庆典,要更受重视些,典礼也更隆重。内帑及国库所出,糜费巨大,典礼筹备规模之庞大,可谓空前铺张。毕竟,有孟蜀国库的支持......

    瑶华殿,高贵妃也比往日,更早地起身,进行细致的梳妆打扮,已经三十岁的高贵妃,妇韵愈浓,仪态撩人。在宫娥的侍候下,穿上一身华丽的宫装之后,整个人更是艳丽多姿,尽显雍容,浑身都透着高贵的气息。

    “娘!”在内侍的引导下,三皇子刘晞走了进来,对着光彩照人的母亲,恭敬一礼。

    刘晞已然十岁了,这两年个子长得很快,脑袋已过贵妃纤腰,几及她那高耸的胸脯。因为基因良好的缘故,长相自然是过关的,只要不长歪,将来也绝对是个玉树临风的俊俏郎君。

    一身华贵的绸服,十分得体,头发只由一丝带、一玉笄束缚,整个人显得很放松,嘴角始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容。

    而见到他那懒散的笑容,高贵妃就不由脸色微板,瞪了他一眼,问道:“都收拾好了?”

    刘晞点了点头,黝黑发亮的眼珠提溜地转动了几下,看着高贵妃那肉眼可见沉重的宫装,打了个呵欠应道:“时辰还早,距离祭典也还有时间,娘你何必如此辛苦!”

    听其言,高贵妃顿时露出一抹怒其不争的情绪,斥道:“你怎么还如此懒散!”

    见母亲发怒,刘晞赶忙挺身肃容,正经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高贵妃这才认真地叮嘱道:“今日是你爹的大日子,乃大汉开国以来第一大庆典,祭祀、阅军、朝贺、御宴,你皆得以随驾。平日里,你放松些也就罢了,但这盛典之际,万人瞩目之间,一定要好好表现......”

    听着母亲的叮咛嘱咐,刘晞稚嫩的脸上不由流露出少许的无奈之色,但还是郑重地应道:“是!儿记住了!”

    见其状,高贵妃这才叹了口气,玉容之间缓和许多,轻佝下身子,探手给刘晞整了整礼服,说道:“我儿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了啊!”

    对于自家儿子,高氏是有极大的期许的,然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你孜孜以求者,人家不需多少努力,已然尽得。

    春光明媚,暖风送福,吉时一至,钟鸣声起,也伴随着一整日的乾祐大庆典开始的。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刘承祐率后妃、宗室、亲戚及百官赴太庙,祭祀祖宗,祷告天地,汇报功德。

    其后,与皇后大符同乘銮驾,巡游开封,直出天街,接受东京百姓的欢呼与礼赞,市井之民,欣然踊跃,观众如堵,气氛十分热烈。

    再其后,汉帝亲登皇城南阙,检阅两衙禁军,所视军队,都东京诸军中精挑细选的锐士,各个高大魁梧,军容极为壮丽。整齐高昂的万岁呼声,将庆典推至第一个高潮,受邀观礼之余割据余残、四方夷蛮,无不震撼,心存慑服。

    阅军结束,刘承祐回宫,稍作歇息,便又往崇元殿,接受群臣及诸方使节的朝拜与祝贺。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皇后大符始终陪着刘承祐身边,有帝后同享尊荣之意。

    崇元大殿内,庭列仪仗,文武百官皆着冠冕朝服,立班数列,场面恢弘,秩序井然。崇政殿学士张洎作为礼宾使,正立丹墀下,宣读贺辞。乃是礼部尚书陶谷亲书,又有诸学士审改,并经过的刘承祐的首肯。一篇贺文,足有数千言,全然是对皇帝刘承祐的吹捧,誉其德行,赞其功业,关键是几乎没有重复累赘词句,才情可见一斑。

    一篇贺表,张洎足足读了两刻钟,吐字要清晰,声音要洪亮,气息要稳定,不能出丝毫差错,即便对于张洎这样的年轻人而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张洎确实是经得住大场面的,背后是天子,身前是百官,在这种压力下,十分顺来,毫无错漏地念完贺辞。

    说是念,与背诵无异,声情并茂,一篇长文,早被张洎背诵得滚瓜烂熟。当嘴里吐出最后一个字,收声之后,张洎不只是口干舌燥,背后的汗水也已湿巾......

    崇元殿的殿台是汉宫诸殿中最高的,刘承祐居其间,则完全凌驾于群臣之上,高高在上的视觉效果十分明显。

    高居御座,听着对自己的礼赞,虽显冗长,刘承祐却也听得津津有味的。

    张洎贺词既毕,便轮到宰相范质了,范质的进贺则要实际多了,将十年以来,刘承祐的文治武功,一桩桩地罗列出来,并附有相应的成果。

    十年的时间,大汉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并且一统天下在即,而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作为皇帝的刘承祐,也确实办了不少事。

    经过范质这番梳理,回过头去看,人人皆有恍然之感,原来的陛下的文治武功,昌隆至此。几乎是一场军政工作总结汇报,属另类的歌功颂德。

    20万的军队,1600万的人口,1400万贯的岁入,900万顷耕地,消灭的割据,收取的城池土地,开通的沟渠道路,得到遏制的水患......范质用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将刘承祐富国强兵、归治天下的作为详细叙来,那些辉煌的成果,令人惊叹。

    范质后,乃是诸道州进奏之吏,各执方物以献。其后,便是诸国、诸族使者,进拜祝贺,辽国也派了使者携礼而来,还是“老朋友”萧护思,有刺探之意。当然,论礼物之贵重丰盛,无出于南唐、吴越,而考虑到南唐近月以来的政治变动,刘承祐都忍不住多瞧着了唐使钟谟两眼。

    一直到黄昏时分,庆筵在崇元殿开始,国家盛典,除了严肃浩大,还需美酒佳肴,君臣共庆。皇室、贵族、内外文武大臣及使节,共有三千余人与宴,人数之最,乃开国以来第一遭。

    庆祝的,不只是大汉的统治阶级,东京士民亦然,不只是国庆,还是上元佳节,君民同乐。东京市井间,男男女女,万民欢呼,走街游市,光彩盈城,通宵达旦,已有元宵之称。

    在京军营之中,亦是将校同欢,一如往常,留驻的将士,得到了天子丰厚的赏赐与犒劳。

    崇元殿内外,彩灯如山,绸带如林,殿前广场泰半被席案所占据,为伺候这场御宴,汉宫之内,几乎所有的内侍、宫娥都被集中而来侍筵。

    大汉朝,自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而开宴致辞,刘承祐仅通报了一则喜讯,那便是在前方将士的奋武之下,蜀乱已然宣告平定。



    崇元殿间,国宴正酣,礼乐长兴,歌舞不休,大汉的公卿大臣们,无不面带微笑,陶醉于其间,一派歌舞升平,隐有盛世之景。

    不过,高居宝座的刘皇帝,见着这老老少少,内内外外的大汉臣僚们,面对着满殿的逢迎奉承,脑中却不由泛起一道疑思,孟蜀亡国之前,宫廷之间,是否也是如此景象?一虑及此,原本有些飘飘然的刘承祐,忽然有些警醒。

    下意识地将目光瞟向了孟昶,这等国宴,被赐封赵国公的孟昶,自然在与宴之列,并且位次还不算靠后,同高保融坐在一块儿。两个降主,似乎并没有太多话题,高保融的目光在殿中翩翩舞动的美人娇姿身上,不时与周边的汉臣推杯换盏,十分放得开。

    孟昶也一样,不过,臃肿的面庞间已丝毫不见当年的英姿留风度,并且有种强颜欢笑的感觉,沉浸在酒水中,却又不敢喝醉,以免殿中失仪,抑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殿中的热闹盛景,很容易触景生情,是故,对于孟昶而言,酒是越喝越闷,心中愁思也越来越深,但又不能明显地表露出来,只有在眼睑垂其之间,流露出少许隐晦的悲哀。

    大概是汉帝的目光穿透力太强,抑或是孟昶太敏感,抬眼正对之,注意到刘承祐那略显“森寒”的目光,所有的情绪立时只化作惶恐,赶忙起身,端着酒杯,近前恭恭敬敬地为其祝贺。

    注意到孟昶的表现,刘承祐的神情恢复了自然,一双明目,也重新浮现出少许酒意,嘴角带着点和煦的笑容对孟昶道:“听闻赵公好酒,居家常饮,不醉不欢。今夜御宴,朕可下令将宫中所储最好的酒酿都拿出来了,你可要尽兴啊!”

    “是!”孟昶听罢,躬身再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承祐呢,则唇皮点了下酒杯,浅啜一口,倒不是不给面子,而是必须矜持,当此盛筵,杯盏往来太多了,他酒量算是不错,也顶不住人多。

    孟昶回身,复落座,再度恢复了此前的状态,颓然间绌,不知所以,似乎仍不能适应殿中的氛围。眼皮子稍微抬了抬,余光扫过殿中的景象,在后妃、命妇集聚的殿左,那里同样热闹,莺莺燕燕,香泽浓郁,隔着一道象征性的帘幕,能够望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作为后宫有名分的宫人,徐、李二嫔,当然也有资格列座,只是同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暗自神伤,毕竟,身上打着“不得宠”的标签,自正式入宫后,就再没得到过天子的召幸。

    “娘娘你看,此情此景,多热闹!”大符以皇后之尊,亲自侍奉着太后李氏。

    李氏好静,但也难免为气氛所感染,好的气氛,也带来好的心情。尤其是,见着一干龙孙龙女们,穿梭席案,绕柱嬉戏,则更加喜悦了,嘴角不自然地带着慈祥的笑容,对于老太后而言,子孙满堂或许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大符,身子好些了吧,平日里,要多注意啊!”对于符后这个儿媳,李氏一直以来都是很满意的,念及她此前害病,仍不免关心道。

    “多谢娘娘关怀,我会注意的!”大符婉然一笑。

    “娘娘、圣人,妾敬你们一杯!”婆媳相谈间,一道柔婉的声音响起,却是魏王太妃。

    自前魏王刘承训薨后,刘承祐这个嫂嫂已然孀居11年了,历来安分守己,名声很好。就如其夫给人的印象一般,谦和待人,坚贞温顺。

    小饮一杯,李氏看着大儿媳,贤顺如旧,心中不由生怜,道:“大郎早薨,这么多年,也苦了你了!”

    魏太妃却摇了摇头,看了看符皇后,玉容之间带着深深的感激:“平日间,多赖娘娘与圣人的关心,妾深感之!”

    大符心中自是油然一叹,当然知道魏太妃感激何来,孺魏王就是二者之间关系的纽带。

    正说话间,一名三四岁的小童,忽然跑了上来,正是过继魏王的皇六子刘旻。看着三人,刘旻愣愣的,懵懂的小脸上露出一抹不知所措来。

    可爱的表情,引得三妇莞尔,大符美眸中自是怜意大甚,向他招招手,揽入怀中,温柔地问道:“六郎,你有何事啊?”

    刘旻出宫入魏王府已然有一年多了,虽没什么意识,但也知道自己有两个母亲,平日里也时常被魏王太妃带入宫中。

    对大符,仍有依恋之情,不过此时却奋力地摆脱大符的揽抱,退后两步,忸怩着小腿,说道:“我要撒尿......”

    眼神苦巴巴的,显然憋得很了,见其表情,三名妇人都不禁一乐,连大符心中的少许苦闷都消散不少。

    “嫂嫂,还是我来吧!”魏太妃打算带刘旻去解决三急,大符开口道。

    闻言,魏太妃道:“娘娘圣人之尊......”

    大符温和一笑:“还请嫂嫂不要见怪!”

    魏太妃本就是性子和顺的妇人,当即应道:“言重了!”

    那么多儿子,刘承祐为什么非要以嫡子过继给兄长,主要是为了凸显“兄弟情深”,当然,在他心里,对于嫡庶之别没有那么得看重。不过,即便如此,在刘旻出宫后,这心里又生出了些后悔之情,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贵妇的圈子里,似乎是其乐融融,仪德情趣地议论。刘承祐这边,兴致同样也正高,拉着提前回京的高怀德笑谈。

    “藏用,平蜀之役,劳苦功高。川蜀那崇山峻岭,险道高峰,不好走吧!半载征讨之功,朕先以此杯,略作酬报!”刘承祐微笑着拾杯相请,对于这个舅哥,显然还是很看重的。

    “为国征战,建功立业,乃是臣的夙愿,陛下与臣施展的机会,喜悦尚且不及,又岂敢言苦。再者,平蜀戡乱,若论辛苦,还得属诸军的将士们......”高怀德应道。

    “素知藏性情坦荡,知兵爱旅,果然啊!”刘承祐笑了笑,与之碰了一杯,浅饮一口。

    “三郎,来,你舅舅征途归来,敬他一杯!”年长的四个皇子,都着正装,侍奉君侧。

    年纪虽小,但摆在案上的酒杯倒也全作摆设,比如此刻,在刘承祐的吩咐下,刘晞笑嘻嘻地上前,一板一眼地道:“舅舅,我敬你一杯!”

    高怀德见状,哈哈一笑,接过内侍斟满的酒酿,豪气道:“来,干了!”

    “我要与三哥一起敬贺!”这个时候,刘昉跟着起身,上来凑热闹了。

    刘昉小脸红扑扑的,身板也有些摇晃,显然喝了些酒,刘承祐瞪着他:“你偷偷吃了多少酒?”

    随即又问:“告诉我,你为何要敬酒啊?”

    刘昉昂着脖子,大声道:“临清公既是长辈,又是国家将帅,立功归来,我应该表示敬意!”

    对于刘昉的回答,刘承祐显然很开怀,道:“那你就表示一下你的心意吧!”

    “是!”

    边上见此景,刘煦与刘旸也不好继续坐着,一起拿着小杯走上来,表示恭敬。高怀德一口干了,四名皇子有样学样,倒显得豪情,不过喝得太猛,呛得不行......

    “大郎,二郎!”刘承祐忽然又招呼着刘煦与刘旸。

    “是!”二子近前。

    手指大殿,刘承祐轻笑道:“在座诸公,都是我朝的功臣,国家兴盛,多仗其劳,你们二人,代朕敬一敬公卿大臣们!”

    听得刘承祐的吩咐,二子愣了愣,迎着刘承祐稍带鼓励的目光,当即奉命。刘承祐不忘提醒:“意至即可,不必多饮!”

    “是!”

    “你二人,也不要再饮酒了,吃点东西!”刘承祐又瞧向刘晞与刘昉,着重看着有些晕乎乎的刘昉:“尤其是你!”

    “陛下舐犊之情,实令人感慨啊!”高怀德在旁,不由说道。

    “小儿年幼,不知节制。若饮坏了身子,他们娘亲,可放不过我!”刘承祐扬了扬手。

    很快,二位皇子敬酒的身影,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少大臣,眼神中都带有些难言的意味,在两道稚嫩的身影之间逡巡。



    大庆之后,宿醉的汉天子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了,方才慵懒地自万岁殿起身。胃里还泛出臭气,令人作呕,还不待洗漱,便收到通报,开封府侯府尹求见。

    头脑混沌,身躯沉重,大概是见刘承祐显得过于疲惫,内侍孙延希试探着劝道:“如今正值国假,官家若有不爽,或可拒见!”

    “你焉敢妄言!”听其劝,刘承祐顿时斥道:“侯益此时前来,必有要事,朕岂能不见!”

    见皇帝面带愠色,孙延希顿生惧意,赶忙道:“小的实在愚笨不堪,请官家治罪!”

    “罢了,去把侯益请进来!”刘承祐扬扬手。

    按照大汉的休沐制度,正月算是大汉官员们最幸福的一个月了,正旦假七日,上元休三日,若再加上日常的旬假再告告病,可以半个月不上岗办公。

    是故,国庆大典之后,又是汉臣们休息放松的好时光,京外且不论,开封诸衙司内,除了必备留守轮值,保持基本运转的官员外,大部分人都享受着假期。

    当然,有些特殊部门不算,开封府就是。节日礼庆,全城欢乐,再兼宵禁的取消,花灯密布,万民游市,夜以继日,对于治安的要求,就格外高了。京城之中,除了禁军、巡检之外,就是开封府担主责了。所有衙门之中,最不喜欢过节的,大概就属开封府了......

    开封府尹侯益,已经快七十四岁了,武将出身,历经唐末及后来的整个三代。乾祐初年的时候,为凤翔节度,彼时大汉初立,前途未明,心怀疑惧之下,与孟蜀有所牵扯。

    不过,在后来王峻领兵西进关中却蜀之后,见局势所向,果断悬崖勒马,主动来京,活动告罪。当时,或许是出于安抚方镇的目的,刘承祐未加责备,反而对这老将的“觉悟”表示赞赏,赐爵鲁国公,还让他当开封府尹。

    后来去职,到陈州接替故去的前宰臣赵莹,又转任青州,在李谷升任宰相之后,开封府尹的位置又空了出来。思虑良久,刘承祐又想起了侯益,派人去调查了一番这老儿的身体情况。嗯,健康,能饮酒,可食肉,牙口甚好,身体、精神状态保持得不错。于是,制命下达,鲁国公、青州知府侯益调入东京,任开封府尹。

    观侯益一生履历,也可以用传奇来形容了。出身寒贱,三代贫农,生逢乱世,投身军旅,以武技振奋于军中,逐渐发迹。半个多世纪以来,可以说完整地经历了唐末至于此的时事变迁,在老臣凋零的当代,属于硕果仅存的乱世历史见证者。

    辗转一生,在唐、晋、汉、蜀之间,多有反复,但投顺大汉后,却能保持官运亨通,高爵荣禄,皇帝的信任。如今,更是两度担任开封府尹,天下首府,在朝中地位也不低的实权职位,绝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侯益境遇之奇,令人感叹的同时,更多的是羡慕。很多人都不明白,侯益这个粗鄙武夫,油滑而无大才,已至古稀之年,半截身子都入黄土了,为何还能得到天子如此重用?

    刘承祐这边,对于侯益,只能说感官很好,就是一种莫名的舒服。而侯益,俗语人老成妖,亲眼见历了几十年世事变迁,看透了人情冷暖,其人很识趣,知道取舍,为人做事很有分寸,了解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再加上,年纪也确实大了,不管放在哪个位置上,随时都可以调整并不会引起什么政治波澜。

    前几年,刘承祐以“体恤”的缘由,罢免了大批的老臣,提倡用年轻有为者。但几年下来,活跃在大汉政坛上,仍旧有不少老臣担任着实权要职,侯益也算其中的一个代表了。事实证明,当年只是皇帝对旧臣勋贵的一次清理夺权罢了。

    很快,一个身材矮壮、鹤发雪须的紫服老者走进了万岁殿,佝偻着身体,向刘承祐行礼。

    刘承祐正在刷牙,青盐的涩味在嘴里蔓延,瞥了眼侯益,刘承祐对他囫囵道:“先坐!等朕先料理好!”

    “是!”

    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刘承祐精神好转几分,坐到御案上,看着侯益这小老儿。侯益平时是很喜欢笑的,在刘承祐面前也一样,不过此时,却苦着一张脸,染有污秽,跟烟熏了一样,就差明明白白地把“有事”两个字写上了。

    外边日头正高,播撒着春晖,照进殿中,刘承祐问道:“侯公这么早进宫求见,莫非昨夜城中出了什么事?”

    “陛下英明!”侯益起身,有点紧张地禀道:“昨夜南城突发大火!”

    国庆之日,上元佳节,一切以安稳为要,这种时候,竟然走水失火,是十分败兴的事情,就像一幅华丽的画卷上突然染上了一块墨迹。考虑得多些,若是有人以此,发出什么妖言谶语,影响可就更坏了。

    而听其汇报,刘承祐稍微褶皱了下眉头,问:“是何原因?火势如何?伤亡如何?损失如何?”

    闻问,侯益答来:“禀陛下,经查证,乃是街市花灯倒塌,大火遽起,祸连屋舍。臣昨夜闻讯,紧急安排差役,与巡检军民一道抢救,所幸临水,经两个时辰即行扑灭。

    昨夜礼庆,官民多饮酒而醉,因大火故,烧死、呛死42人,烧伤132人,烧毁官廨1处,仓场3处,庙2间,民舍245间......”

    听其报出损失的统计,刘承祐有种牙疼的感觉,这哪里是失火,就是一次大的火灾。压抑着心中的少许怒火,刘承祐斥道:“朕屡有提及,要加强治安巡视,防范隐患,尤其是此等节庆,为何还会发生如此大的火情!”

    “臣,臣管理不善,防范不当,致有灾祸,请陛下问罪!”侯益当即跪倒,自请罪责。

    这副态度,再加上他老脸上的“烟熏妆”,刘承祐平复下心中的情绪,朝他摆了摆手,说:“起来吧!”

    “谢陛下!”侯益老脸上松了口气,嗯,过关了。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紧皱着眉头,说道:“你可知这几年,东京发生了多少此火情?”

    “回陛下,臣翻看了案册,自乾祐七年起,已有大小43次,但伤亡、损失皆不如此次!”侯益小心地答道。

    瞥了他一眼,这小老儿倒做了不少工作。说起来,东京火灾频发,主要原因,还在于东京重修,城市格局大变,市坊界限被打破,再加上宵禁的取消,使得东京成了一座不夜城,既是不夜城,火灾的风险自然大增。

    城市向前高速发展,但配套的管理却没能跟上,朝中不乏见识之士,开封府也出台了一些管理条例与措施,但想要尽善尽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吃点大亏,怎么长教训。

    “由此可见!”盯着侯益,刘承祐表情严重地说道:“东京的管理,存有极大的风险与漏洞,这火情的防控,尤需加强!”

    “陛下所言甚是!”侯益顺着话题,说道:“经此大火,臣也格外警醒。特地与僚属商议,拿出了一些补救的条例,请陛下过目!”

    将一封条陈呈与刘承祐,侯益概要地解释着:“其一,加强对东京士民防火的宣传,有失火隐患者,即行整改;其二,对失火者,加重惩罚;其三,增加巡逻,尤其是夜间;其四,每街抽丁,充为救火队,如遇火情,襄聚以扑救;其五,城中每隔五里,设一防火所,配吏三人,以作防控管理;其六,加大蓄水,以备紧急之用......”

    听其陈述,再阅完侯益所呈奏本,刘承祐严肃的面容终于有所缓和,看着这老儿,应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份措施不错,若能早些拿出来,何至于此,考虑得很全面,照此尽快落实!”

    “是!”侯益应道。

    看他一脸的疲惫,浑身带着烟火气息,刘承祐不由轻声道:“卿也辛苦了,这么大的年纪,殊为不易。”

    “陛下言重了!老臣失职,以致士民伤亡,财产损失,实在惭愧!”侯益又道,声音苍然,态度十分端正。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吩咐道:“这样,你代朕抚慰那些伤亡受灾的百姓,屋舍被毁者,先寻处所安置。其重建事宜,开封府可酌情发放补助!”

    “是!陛下仁德,臣感佩万分!”

    未己,刘承祐先后收到了武德司与皇城司关于南城大火的情况,武德司这边汇报得很详细。

    其后,便有御史以南城火灾,弹劾侯益,请罢其职,治其罪。对此,刘承祐仅罚了侯益半年俸禄,作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