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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有意出兵大理?”李谷抬眼看着刘承祐,面态沉稳,但似乎并不相信。

    刘承祐答道:“开疆拓土,不世功业,或可期之!将帅有进取之心,朕亦颇慰!李卿以为如何?”

    闻问,李谷稍微斟酌了一下,缓缓应道:“昔日征讨淮南,陛下整练水陆兵马,打造精械,积三载之粮,而后发师。收取荆湖,亦布局数年,屯粮二十万石。至于大军荡平川蜀,虽只半载,然蜀汉争锋,糜十载春秋,间探早布,前后发动十数万之众……”

    “看来李卿是持反对意见了?”刘承祐笑道。

    李谷揖手:“孙子有云,”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今若仅以大将之言,匆忙兴师,失之操切,不足取也!

    再者,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西南地区,山高林密,道路不同,夷情复杂,贸然兴兵,恐未得其利,已获其弊。

    川蜀新下,西南道州,当以养民归治为先,不宜大动。敌情不明,后方欠安,实不宜大动干戈。

    大理属南诏故地,立国二十载,举众讨之,劳师远征,前景不明。天宝之事,殷鉴不远,还望陛下三思!”

    李谷所说,都是老成谋国,直抒己见,没有迎合刘承祐想法的意思。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虽然功业欲望旺盛,但还没到好大喜功的地步,分得清利弊,听得进人言,故而大胆直陈胸意。

    当然,刘承祐对李谷的品行与才干,素来敬佩,一直以来,说话都是温言细语的。听其意见,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并点头表示尊敬与认可。

    又看向柴荣:“卿以为如何?”

    柴荣不假思索,直接道:“有东南富庶膏腴之地不取,陛下何有意于云岭?”

    柴荣的态度,也是直接挑明的:“而今天下大势,国家重心,首在一统,别无貮向,余政皆为次要。再者,陛下有匡济天下,收复旧土之志,塞北、河西皆是用武之地,何必分心他向。

    扫平天下后,强敌在北,不宜南顾!事分轻重,务从主次,如何权衡,以陛下之睿智,可取便之!”

    听其所言,刘承祐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只是看着柴荣感慨道:“二卿意见不约而同,皆属此意,朕倒也不需再征求其他人的想法了!”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柴荣顿了下,又道:“大理偏狭僻远,地广人寡,自立不朝,不知中原天威久矣。陛下有志图之,也不是不可,只当缓图。

    如李相公所言,还需多加庙算。大理之国力、军备、部族、城邑、道路,等等情况都需做充足了解,妥善准备,尤其是,训练一支熟悉西南地理气候,长于山林奔袭作战的军队。

    时机一至,遣一师旅即可平灭之,起事半功倍之效,亦不虞他患!”

    听得出来,柴荣对于大理并没有那么得感兴趣,并且,不太瞧得上。同时,对于大汉朝下一步的动向,意见也表达得很清楚了。

    “征讨大理,朕确实有所意动,此所谓得蜀而望滇!”刘承祐一副很坦然的样子,说道:“不过二卿也确实有理,朕不打无准备之仗,只能稍抑王全斌建功之心了,以待将来了!”

    “陛下英明!”对于皇帝的反应,两人也没有太意外,拱手应道。

    略作思吟,刘承祐说道:“不过,缓图不代表不图,备征大理之事,朕就交给王全斌去准备,二位以为如何?”

    “臣觉得可以!”李谷点头道。

    柴荣想了想,也道:“王老将军如今功业之心难抑,亟待重建功勋,恢复名誉。若以之备征于蜀南,必然竭力,不敢怠慢。以其威名,还可弹压蜀中,震慑宵小,保障剑南的治安与稳定!”

    “那便以王全斌为剑南道副都指挥使!”刘承祐一挥手,平静道。

    “如此不怕王全斌不尽心!”李谷捋着花须,轻笑道。

    一双老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说道:“前有蜀阻,致大理建国以来,未曾与中国交通,如今川蜀已定,两方接壤,道途已开,大汉当与之加强联系往来!”

    “卿所言甚是!”刘承祐立刻就会意了,说道:“该当如此,此次国庆,段氏亦遣使道贺献礼,这礼尚往来,朝廷也该当有所回应,可着礼部,安排人往西南走一遭,宣化我大汉国威!”

    “武德司那边朕会交待,军情司就由柴卿安排了!”刘承祐对柴荣道。

    柴荣会意,拱手:“遵命!”

    大理事暂时搁议,看向李、柴二人,沉声问道:“二卿以为,如今可是平唐时机?”

    从皇帝那郑重严肃的表情就可知,这才是他唤二者前来的真正目的,比起大理那穷山恶水,显然还是国富民稠的江南地区,更令他动心。

    而针对天子此问,二人显然要更慎重些,有了更多的思考。这回是柴荣率先开口了,道:“陛下,臣以为南唐并不难取,自淮南大战后,汉益强而唐日弱,我军伐之,当如泰山压卵,摧枯拉朽,非其所能挡。

    江南国土狭小,除了一条两国共用的长江,几乎无险可守,且四面皆敌。根据调查,江南仍拥兵十数万,有一战之力者,唯鄂州刘仁赡,润州林仁肇,约三万之众,余者皆不为道。

    然刘仁赡年迈,我军随时可隔断长江,单独歼之。林仁肇虽固勇略,有进取之心,但毕竟是闽国降将,前者有李弘冀、韩熙载支持,故而受到重用,今李弘冀废,韩熙载罢,林仁肇亦颇受影响,少用武之地。

    我军则不然,兵强马壮,两衙禁军暂且不提,水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可以大用,江南水网,难成滞阻。大汉如兴师,必可功成。不过,臣建议,再等一段时间,待蜀中彻底安稳,善后事宜尽数落实,与朝廷、将士、百姓以喘息之机,再将战略转向江表!”

    事实上,以大汉朝廷如今的实力,即便立刻发兵,也是能够办到的。平蜀动用的,主要西南的军力、民力,在中原、两淮,朝廷还有足够的后备力量可以动用,朝廷财、物力虽然消耗不少,但有蜀国的斩获补充,犹有余地。

    但是,平蜀前后,加上蜀乱,大汉个方面有所疲惫。川蜀需要休养,善后的事宜涉及到关中及整个长江中上游。在半壁江山需要休养的情况下,大汉仍旧可以征调军、民、财力,进行一场灭国之战,并且成功的可能性很高,但那样,国家就太疲敝了,所承受的压力也会更大。

    灭蜀之后,统一在即,奠定历史地位的功绩就在眼前,哪怕以刘承祐心思深沉如海,仍旧不免急切。

    是故,对于柴荣之言,他认可,但心中始终带有些紧迫感,想要一蹴而就。

    眼珠子转悠了几下,刘承祐说:“以柴卿之见,发兵即可功成?”

    皇帝的态度,让柴荣稍微皱了下眉头,点了点头,但还是认真地建议道:“臣以为,功成乃是必然,但不可操之过急,稍缓步伐,准备充足,尚可游刃有余!”

    “李卿以为如何?”刘承祐又瞧向李谷。

    刘承祐与柴荣君臣二人之间的对话尽收耳中,李谷显然也考虑清楚了,肯定地答刘承祐道:“陛下,从两国国力对比来看,举兵伐唐,实乃以镒称铢,必能成功!”



    “双方军事实力的比较,柴枢密已尽述之,犹如龙虎与猫狗相比,不需臣再赘言。臣此前与那钟谟谈过,论及主上,陛下之文韬武略,远胜沉溺奢侈的李璟,就如皓月之明比寒星,主胜则国必胜。

    且逢去岁腊月宫变,太子废,宰相罢,政治动荡,朝野不宁,党争复起。自大汉取下淮南后,江表国力去泰半之数,虽经韩熙载变革,改善税收,然不足以弥补江北之亏,且因侵害勋贵官僚之利益,使得其内部矛盾重重。冯氏兄弟当权,又改废其政,国策变动之剧,使得上下不谐,难得安宁。

    是故,臣以为,即便金陵尚养兵十数万,王师南下,亦可扑平之!”

    “李卿觉得,伐唐正当其时?”刘承祐两眼一亮,问道。

    凡事似乎总有个但是,面对天子此问,李谷从容道来:“臣以为,时势发展至今,只消天兵南下,以江南的国力,必不能挡,败亡是其唯一结局。是以,如柴枢密之言,不必急躁,未尝不可多余一年半载之时间,以备渡江,一举灭之!”

    听其建议,刘承祐淡淡地笑了笑,清明的双目中,隐约有虎狼的形影在跳动。

    李谷则继续道:“臣观韩熙载之变法,有颇多可取之处,虽得罪了江南权贵,但已是尽量保护小民黔首。冯延巳兄弟则不然,如今二冯当权,为养兵纳贡,必定征重赋杂税于江南百姓。陛下何不暂耐其心,观其变,如此既可给朝廷调兵遣将、积粮屯粟的时间,也还能再收一笔岁贡,可直接用于南征耗费!”

    “哈哈!”刘承祐终于笑了笑,道:“二卿勿忧,朕岂是心急之人,这么多年都等了,岂差这一年半载?”

    “陛下英明!”

    直接免疫日常恭维,刘承祐表情恢复了严肃,认真地说道:“不论如何,渡江平南,势必提上朝廷国事日程,不管是半载还是一年后,南征的准备要做起来了!”

    “是!”

    “二卿以为,平南的第一要务,是什么?”刘承祐问。

    柴荣想了想,拱手应道:“何人为帅?”

    刘承祐露出笑容:“何人为帅?”

    注意着皇帝的表情,柴荣说:“大汉将帅颇多,能担此大任者,不在少数,不知陛下心中属意何人?”

    闻问,刘承祐也没有打哑谜的意思,直接将目光放在李谷身上,笑问:“卿的身体如何?”

    皇帝发此问,意思已然很明显了,不过李谷略带迟疑地道:“陛下,臣已年近六旬了!”

    “卿莫非忘记了,当年朕可予你领兵南征的承诺,虽时隔多年,但朕可牢记于心。当年你与韩熙载的约定,正可实现,当传为一段佳话!”刘承祐语气肯定地说道。

    看了看皇帝,又瞧向李谷,柴荣脸上跟着露出笑容:“李相公文武双全,多谋善断,堪为统帅,陛下若用之,必能功成!”

    “当年‘正阳之约’的故事,柴某也有所耳闻!”柴荣兴致显得很浓,对李谷道:“公言,若中原相我,下江南探囊中物耳。今公为大汉宰相,陛下又以帅位相付,正中其言,公难道还有什么顾忌吗?”

    “柴卿说得好啊!”刘承祐笑眯眯的:“朕也以为,用李公为帅,乃进克江南的第一步!”

    见皇帝与柴荣这般说,李谷那沉毅的面容间,露出一抹慨然之色,起身拜道:“陛下若不以臣老迈,愿为陛下,讨灭江南,收其土地丁口,虏其君臣,献与东京!”

    显然,对于挂帅征唐,李谷还是很动心。如今的李谷,在大汉也算位高权重,名望隆重,但如果能够领军攻灭江南,那则是有助于提升他的历史地位,青史留名。而且,也只有真正率师灭国,他与韩熙载的“正阳之约”,才是真正的佳话。

    “李卿若帅师南征,打算如何用兵?”刘承祐兴致更甚,问李谷。

    李谷应道:“臣以为,一旦陛下降诏兴兵,可起六路兵马!”

    “哦?哪六路?说来听听!”刘承祐看着李谷。

    李谷沉着述来,道:“第一路出岳阳,攻鄂州,绝其上游之师;第二路,出长沙,攻袁州,威胁洪州,牵制其江西之师;第三路,令清源军留从效引师北上,攻闽国旧人,江南军中不乏旧闽将士,可以此招乱其军心;第四路,以吴越国出兵北上,进攻常、润,胁金陵侧翼;第五路,集主力大军出下游庐、滁、扬之地,寻机渡江,直击金陵!”

    “卿之方略,面面俱到啊!”刘承祐说道,表情看起来似乎很满意。

    李谷则道:“虽称五路,关键唯在下游进军!吴越与清源军,不敢忤逆朝廷诏旨,但若要其尽力,想来不易。自袁州攻江西,碍于地理,进兵不易。至于岳阳之师,必受阻于鄂州,刘仁赡乃江南难得的名将,若非此人,朝廷大可直接自中游发兵顺江东下。而如欲自下游进兵,还当了解水文情况,寻得适渡地点!”

    听李谷之言,刘承祐爽朗一笑,看着这位老臣,赞许道:“听李卿方略,可不像是临时考虑,只怕思量多时了吧!”

    听此问,李谷也不隐瞒,谦笑着说道:“川蜀既下,老臣猜想,陛下当有志平南,故而稍作琢磨,纸上谈兵罢了!”

    “公不需如此谦逊!”刘承祐扬了扬手,认真地对李谷道:“听你一言,朕可放心将平南事务全权委托了!”

    “受此重任,臣必然悉心竭力,以报君恩!”李谷也不矫情,躬立拜道。

    “不必拘礼!坐!”刘承祐示意了下,略作思吟,又问:“关于平南的准备,卿有何想法?”

    想了想,李谷道:“兵马暂不宜大动,可秘密分批调遣。粮秣之需,淮南两道经六载之养治,当可供应大军。”

    柴荣说:“陛下或可降诏,令李璟北上东京来朝,其必不敢来,将来可作为出师之名!”

    李谷又补道:“陛下,臣以为,如欲南征,还需加强对契丹的防御,保障北方的稳定!”

    “李卿看出什么问题了?北方有变?”刘承祐脑筋灵敏,警醒地问道。

    李谷解释道:“臣试探过辽使萧护思,基本可以得知,辽国对我朝的忌惮之心大涨。汉辽之间,虽则弥兵数载,但只是一份停战协定,辽碍于安内,汉致力于一统,将来必起大战。

    契丹不乏有识之士,当能看出中原统一之后,对于北方的威胁。平蜀之后,萧护思之来,便存试探之意。

    南征之事,北辽未必会再如荆湖、川蜀那般,不闻不问,坐视之。是故,不管今后契丹作何反应,我朝欲平江南,必须做好北方的守备,以备不测!”

    “李卿此言得之!”刘承祐起身踱了几步,感慨道:“江南之事,不足大虑,北方契丹,才是大敌啊!这也是正迫不及待,而欲扫平南方的原因啊。拖得越久,越易产生不测情况啊!”

    略作沉吟,刘承祐偏头对李谷吩咐道:“卿此后,就将精力,都放在平南事务上吧!三日后,以两淮巡检使的名义,赴任扬州,朕亲自为你践行!”

    “是!”

    提到淮南,刘承祐又想起了一人:王朴。到如今,王朴已经在扬州坐镇治理整整六年了,劳心劳力,从不懈怠,头发都熬白了不少。思之,也颇为心怜。

    李谷若去,政事堂又少一理政者,该将王朴调回东京,这可是个宰相之才。再者,也当体恤良臣。

    “柴卿,张永德在御前及禁军任职多年,前番平蜀,又尽显大将之风,镇守之才!平南,朕也有意用他,让他去淮东,担任都指挥使,配合李公行事,如何?”刘承祐抬起头,却看着柴荣问道。

    张永德是郭威的女婿,与柴荣也是关系亲厚,此时听皇帝要大用他,心头不禁琢磨起来。不过,并没有太多考虑的余地,只是谨慎地回道:“是否太年轻了?”

    要知道,张永德到今年才三十岁。

    “就这样定了,至于淮东都指挥使陈思让,另作安排!”刘承祐吩咐着,眉色一转,又道:“大汉诸道都司,不乏长年在任者,也该再做些调整了......”

    “是!”



    一直到进入四月,在琼林苑待了二十日的皇帝刘承祐,终于回到宫城。琼林苑是风光明媚,美人相伴,子女绕膝,飞鹰走犬,策马驰骋的日子虽则逍遥,但对刘承祐而言,久了也就枯燥了。

    “小的恭迎官家回宫!”万岁殿前,皇城使张德钧大礼相拜。

    看着这个殷勤恭迎的宦官兼特务头子,刘承祐轻抬手示意了下:“起来吧!你倒是来得及时,朕不过自琼林苑归,何必如此?”

    “小的乃官家奴仆,主人回宫,不论远近,都该迎候!”张德钧谦卑道。

    自从上任皇城司后,不能再像过往那般与皇帝形影不离,不过张德钧觉悟明显够高,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权势与风光来自于何处,对于皇帝恭敬依旧。有事没事,都要到御前请安,像回宫这么“重大”的事,当然要更加殷勤地侍奉着了。

    “好了,你对朕的心意,朕心中清楚!进殿再说!”刘承祐洒洒手,轻笑道。

    边上,作为内侍行首的孙延希,看了看始终保持着谦恭姿势与表情的张德钧,心中不由涌现出强烈的艳羡情绪。似张德钧者,才是汉宫宦官们最为羡慕嫉妒的,深受官家信任,又手握重权,风光无限。

    他虽然接替了张德钧以前的位置,是离皇帝最近的宦官,里通外达,外人不敢小觑。但这个位置,有这个位置的巨大压力。皇帝要是昏聩耳软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精明且疑心重的人,像他孙延希,平日里连拍马屁都要斟酌斟酌。

    比起在皇帝身边担惊受怕,明显张德钧如今的日子要舒服些。但要考虑到,人家张德钧可在皇帝身边待了十年,才有如今的地位......

    “说吧!”入殿,亲自烹煮着茶水,刘承祐看着恭立在案侧的张德均:“你来找朕,又探到什么情况了?”

    “回官家,是南粤那边来消息了?”张德钧答道。

    “哦?来自那陈延寿?”刘承祐稍微提起了点兴趣。

    张德钧:“官家英明,正是其人!”

    当年出使过一次,张德钧便与那陈延寿联系上了,二人还结拜约为兄弟。陈延寿是个奸人,或许看不了那么远,但能与张德钧这样北汉的重要太监交往,也是乐意的。

    回到番禺过后,与北边的联系也未断绝,常有书信往来,当然,将南粤的军政情况给抖落了个干净。

    “那陈延寿这几年,在南粤很是风光吧!”刘承祐道。

    “正是!”张德钧说道:“自两年前南粤大宦官林延遇死后,粤国主刘晟以宫务委于宦官龚澄枢与陈延寿,权势甚重!不过,陈延寿虽然得势,却为龚澄枢所压制,颇为郁闷,也未敢与小的断绝联系,南粤一应事务,悉数密报!”

    “又传来什么消息?”刘承祐微微颔首,好奇道。

    张德钧说:“据陈延寿言,南粤国主刘晟,身体日益不爽,据其估计,距死不远!”

    “是吗?”刘承祐来了兴趣。

    张德钧点头道:“南粤国主常年享乐,饮酒过度,纵情声色,身体有亏,早在三年前,便已患病。自大汉夺淮南、取荆湖后,就惶惶不安,常惊醒于睡梦。

    去岁大汉平蜀,更是忧形于色,曾下令治战舰、修武备、练精兵、固关防。不过,有始而无终。今岁春,又纵酒酣饮,言:‘吾身得免,幸矣,何暇虑后世哉!’

    刘晟的陵墓,耗资巨大,已然修建完毕。如今,宫务悉委与宦官、巫女,而刘晟自闭于殿宇享受,想来也是自预余年不多,自知不久于人世......”

    “如此说来,这刘晟倒是洒脱,很看得开啊!”听其汇报,刘承祐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嘲讽意味。

    “小的以为,刘晟也是知晓大汉统一之势难以阻遏,故而自暴自弃,尽情享受余年罢了!”张德钧说道。

    “你也和朕谈统一之事!”刘承祐呢喃了句,忽然笑出了声,看了张德钧一眼:“如今,朝野内外,似乎所有人都能就此事发表一二看法啊!”

    张德钧闻言略怔,随即机敏地应道:“小的只一奴臣,见识短浅,平日里听得多了,故而偶言之。小的以为,这也证明了,陛下削平诸国,一统天下,乃人心所向,顺天应命,亿兆子民殷殷所望之事!”

    “你倒是会说话!”刘承祐看起来心情不错,稍作考虑,吩咐道:“南粤的事,朕暂时还顾及不上,你与那陈延寿,继续加强联系,将来应当能用得上!”

    “是!”

    汇报完南粤的问题,张德钧再度矮下身子,略带踟躇地说道:“官家,还有一事......”

    “说!”注意到其脸上的异样之色,刘承祐眉头稍微褶了下,道:“你也知道朕的脾性,照实进言即可,朕倒也很好奇,是何人何事,让你这么迟疑!”

    “回官家!”张德钧陪着点小心,道:“是都察院事赵砺的问题!”

    左都御史赵砺,乃是刘承祐亲自发掘的人才,早年以精明强干、不畏权贵而受到他的赏识。从乾祐初年起,一步一步,从一个小小的西京留台御史,成为大汉司法系统内的一方大佬。

    自当年,接替边归谠成为御史中丞后,成为御史台的一把手,已经有数年之久,后改制监察系统,成立都察院后,也一直待在左督御史的职位上。

    多年以来,在其领导下,大汉监察系统,运转良好,对于内外吏治民生,起到了十分良好的监督效果。对于赵砺的政绩,刘承祐也是向来满意的。

    是故,此时听张德钧突然支吾地提起赵砺,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凝声发问:“莫非赵砺有什么问题?”

    注意着皇帝的表情,张德钧不敢怠慢,赶忙应道:“回官家,经皇城司调查,赵砺在职期间,欺上瞒下,收受贿赂,渎职枉法,包庇罪臣......”

    “你可知,造谣诬陷,中伤大臣,是何等罪过!”其言落,刘承祐立刻质问道,语气异常严厉。

    闻问,张德钧立刻跪倒,郑重地说道:“官家明鉴,小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官家呀!”

    注意着张德钧的反应,应当确有其事,刘承祐沉默几许,寒声道:“你有证据吗?若拿不出实证,朕立刻办你个构陷大臣之罪!”

    别看皇帝言辞冷厉,但听其言,张德钧反而松了口气,当即自怀中掏出一份奏章,恭敬地呈上,说:“这是皇城司调查所得赵砺近三年间枉法事共计六桩,请陛下过目,一应涉案人员,都已密查,情节确实。只需着有司据此审问,罪案必然明了!”

    顺手接过张德钧的奏章,翻开看了看,刘承祐的表情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抬眼瞥着张德钧,道:“看起来,你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张德钧拱手说:“事涉公卿大臣,干洗重大,小的不敢不慎,唯有详细确实了,才敢上报官家!”

    “呵!”刘承祐嗤笑了一声。

    面色很快恢复了平淡,拿起煮开的茶水,倒了两杯,递给张德钧一杯:“尝一尝味道如何,看朕烹茶的手艺有无提升!”

    皇帝的反应,让张德钧有些意外,心头难免忐忑,但面上还是毕恭毕敬地接过道谢,饮了一口,道:“好茶!”

    刘承祐也抿了一口,突然爆发,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怒喝道:“好个屁!”

    “官家恕罪!”张德钧双腿一软,飞跪在地。

    此时的刘承祐是怒形于色,胸膛起伏,显然十分气愤,起身踱了几步,用力地甩了下袖子,道:“赵砺,好个赵砺,倒是给朕一莫大惊喜啊!”

    “来人!”

    孙延希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赶忙上前听命:“请官家吩咐!”

    “传诏,将左都御史赵砺下狱,着大理寺卿崔周度,审讯其罪!”刘承祐冷冷地吩咐道,又瞧向张德钧:“把皇城司收集的证据、证人,全部移交给大理寺,全力配合审查!”

    “是!”



    发怒的皇帝是极其危险的,张德钧深明此点,看准机会告退。出得宫殿,孙延希却静静地站在廊道间,明显在等着他,朝张德钧露齿一笑:“张司使不愧为我辈楷模,此番为朝廷揪出一大恶,清除一祸害,必是大功,官家定然会重赏的,小的可提前恭喜了!”

    说着,孙延希还拱了拱手。见状,张德钧显得很矜持,微倨着头,斜眼看着孙延希,应道:“我身为官家奴臣,替官家尽力,为朝廷办事,乃是应尽职责,岂求赏赐乎?”

    “张司使对官家的忠心,小的敬佩,值得我等学习啊!”孙延希皮笑肉不笑的。

    “能将官家伺候到位,你也不容易。”张德钧则微眯着眼:“此处可不是叙话之处,官家有吩咐,还当从速办理,若有迟误,可是要掉脑袋的......”

    闻言,孙延希那还算清秀的眉毛下意识地耸了一下,拱手作了个揖,道:“还要多谢司使提醒了!小的先告退了!”

    在后边,望着孙延希的背影,张德钧眉宇间露出一抹阴沉之色,所谓同行相嫉,其人的态度,让他很是不爽,甚至心存顾虑。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释然,皇城司主要对内,又格外侧重皇城之内,孙延希若是有什么异动,他有的是办法炮制。但是,毕竟是官家身边的人,所幸,刘官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心态再度恢复沉稳,想到方才对皇帝的奏报,张德钧嘴角不由泛起一道笑容。如今皇帝正英明,他当然不敢有任何欺瞒与保留,赵砺确有其罪。

    而他感到自得的事,经此一事,可算是为皇城司“正名”了。赵砺算是皇城司成立以来,经办地位最高的大臣,朝廷百官,公卿大臣,今后不敢再有所小视。

    这些年,武德司的气焰是慢慢地消减下去了,在李崇矩的领导下,十分地低调,办事都是规规矩矩的。固然降低了大臣们的敌意与警惕,也使得特务衙门该有的影响力被削弱了。

    皇城司的建立,除了制衡的用意,也是为了弥补武德司所不能覆盖之处,张德钧明白这一点,是故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主动承担那一部分影响与作用。

    对于张德钧而言,赵砺案只是个新的开始,一个追赶武德司的开始。

    万岁殿中,刘承祐兀自气愤着,一副不能释怀的样子。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刘承祐不是不明白,他也不是不能容忍贪官,只要他有才,对自己有用。

    就像赵普,刘承祐当初就知道他平日里会吃些拿些,但并不妨碍刘承祐对他的看重,留在身边,参赞军政。孟昶投降,出任成都的人选,第一个就选中了他。

    但是,容忍并不代表放纵,并且还得看对象。赵砺是何人,此人在正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名气,可以说,是刘承祐凭着他的双眼,亲自挖掘出来,委以重任。

    多年以来,赵砺一直被刘承祐树为廉吏典范,委以重任,奉以高位,褒奖不断,刘承祐也对他抱有极大期许,但就是这样一个由他亲自提拔的“榜样”人才,也堕落了。

    简直就是打脸!作为都察院的长官,在朝中也位高权重,影响巨大,刘承祐甚至有意将他拔入政事堂拜相。而负责监察系统的最高长官,靠着监察功劳觐位,如今自身就出了大问题,也是莫大的讽刺。

    结果,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当然,让刘承祐气愤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还有,这是否也证明了,他的眼光有问题?赵砺如此,那其他人呢?

    “去武德司,把李崇矩给朕叫来!”唤来一名卫士,刘承祐吩咐道。

    召李崇矩,当然是看看武德司那里是否有什么情况,他不认为,如今皇城司能调查清楚的事情,武德司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很快,李崇矩进见,直面皇帝之问时,李崇矩显得十分拘谨,给出一个让刘承祐不怎么满意的回答:“赵都御史乃朝中重臣,未得实证之前,臣不敢贸然进奏,以免在朝中引起不良影响!”

    “不良影响!那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吗?”刘承祐忍不住斥责道。

    见状,李崇矩身体一绷,立刻应道:“臣有罪!”

    当然,刘承祐也就是一时气话,看他始终恭谨的模样,轻叹了声,吩咐道:“罢了!赵砺朕已令下狱审讯,武德司有什么的调查取证,一并移交有司,配合此案的调查!”

    “是!”

    待李崇矩退下,他双目之中不由得闪现出少许阴骘,开始思考,李崇矩明显有所发现,为何不直接检举?有何可顾忌的?除了赵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大臣的监探结果没有上报?如果有,那他保留着又是何居心?

    作为刘承祐侍卫出身的李崇矩,以其品行,素受信任,即便待在武德司的位置上,在朝中口碑也不错。讲道理,刘承祐没有什么道理会怀疑他的,但有的时候,这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些嘀咕......

    “这两年,我是不是对吏治放松了?”思绪飘回,刘承祐眼中闪动着寒光,喃喃自语道。

    孙延希带着大内侍卫,赶到都察院衙门的时候,赵砺正在坐堂,接受着属下御史们的汇报。当孙延希宣读皇帝诏谕,人直接瘫倒,最后当着一众面面相觑的御史的面,被卫士架走,直接打入诏狱。

    作为左都御史,赵砺也算位高权重,受皇帝信重,则更令人羡慕。这突然被下狱,自然免不了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吃瓜的同时,也不免人人自危风。

    毕竟赵砺也算朝中一派大佬,他若倒了,必然牵扯巨大,很多他的门生旧吏,都怕牵连到自己,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的人。而作为都察院事,赵砺手中说不准就掌握着谁的黑料,若是被他破罐子破摔,爆料攀诬,那问题就更加严重。

    是故,案发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大理寺,那场针对赵砺的审讯。

    作为主审的崔周度,原本是抱有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此事的,然而,真正开审之后,却发现案询进展,异常迅速。

    基本不用他怎么动脑筋,皇城司、与武德司,就以极高的效率,将一众的涉案人员及证据情况,移交给他。

    而崔周度需要的,只是针对这些证人、证据,进行验证整理。而对于所举之罪,赵砺也是供认不讳。

    就如很多官员所担忧的那般,赵砺一倒,必然牵连无数,一大批的官员被暴露出来,仅在京者,就有大小官员28人,都察院自是重灾区。

    对于这些人,正在气头上的刘承祐没有丝毫手软的意思,下诏,不论何人何职,一律拿下。

    其他涉案人员,犹待批捕审问定罪,但作为主犯的赵砺,其罪行在短短的两日内,便审定结束。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画押后的罪状及案情述录,呈抵刘承祐御案。

    御览过后,愤怒的情绪,已不那么严重,但替代的,是深深的失望。若仅是德行有缺,与人方便,也就罢了,但是权钱往来,渎职枉法,藏污纳垢,还涉及草菅人命,这就是最不能让刘承祐接受的了。

    监守自盗,执法枉法,不论哪个时代,都是令人深恶痛绝的。



    已经进入夏季,天气已然开始炎热起来,不过对于诏狱而言,没有任何影响,阴冷是其特征,潮湿是其代名词。

    当然,皇城的诏狱,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般恐怖,除了守备严密,少些光照,寂静阴森了些,并没有其他缺点。论及干净整洁,诏狱的卫生大概是全天下监狱中最好的。

    至于诏狱为人所畏惧忌惮,乃至于以讹传讹的原因,只在于,入诏狱者,都是朝廷有一定地位的贵族、官僚,案件一般由天子钦定,且少有能活着走出来的。

    对于大汉官僚们而言,进了诏狱,不只是仕途的终结,也基本代表着生命的结束,并且会影响到下一代。是故,没有人愿意与诏狱扯上任何关系。

    在这乾祐十一年初夏,诏狱又迎来了一位新的高官,这些年,诏狱接待的罪犯相较之下并不算多,但要说影响重大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

    公卿大臣中,赵砺之前,是任公王景崇,再之前,则是前宰相杨邠了。而那么多人中,也只有杨邠一人活着走出诏狱,其他人都死了,没有例外。而杨邠,下场也算不上好,整整八年了,杨老相公还在泾原一带蹲苦窑。不过,据说还能安得清贫,守得苦寒,身子骨尚且康健。

    寂静而幽冷的通道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步一步,清晰而沉重,踩在囚犯们的心头。似有所感,赵砺抬起了头,等一阵窸窣的开锁声过后,紧闭的囚室铁门被打开了。

    下狱不过数日,但赵砺整个人都显得苍老多了,就像那些遭到重大打击的人一般。这些日子,在这四面厚堵的高墙铁闸内,他难得地回忆反思了自己的仕途生涯。

    他自后唐入仕,于后晋朝蹉跎,及至大汉建立,乾祐元年刘承祐西巡洛阳,方才进入天子视野,从那之后,就是平步青云。

    他出身寒微,受皇帝提拔之恩,早年的时候,是以极大的热情、全身心的投入回报皇帝。大汉监察系统的重构,各级监察制度的复立,内外御史的选拔,赵砺是有很大功劳。

    当然,对于他的忠诚与奉献,皇帝也没有薄待,高官大权,重爵厚禄,从未吝啬。

    这十年,是赵砺功成名就的十年,是他风光无限的十年,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堕落腐化,以权谋私?想了很多,他方才确定,似乎就是从那年寒冬,收受了一筐石炭,然后,人情、钱财、美人接踵而来,以至于斯。

    回溯过往,说后悔,那是必然,然而也只有在这追悔无用之际,才能把事情看得这般清楚明了,大彻大悟。

    郭侗走进囚室两步,打量着木然地坐在那里的赵砺,眼神中不免露出几分感慨的情绪。两鬓的斑白,诉说着一切凄凉,要知道,赵砺如今也不满46岁。作为朝廷中枢,排得上好的大臣,赵砺所受天子的宠信与厚待,郭侗是很清楚的。

    昨日起高楼,今日宴宾客,明日楼塌了,这样的结局,也着实令人唏嘘。

    看到是郭侗,赵砺精神微振,变得激动了些,出声唤了句:“郭承旨!”

    从赵砺的眼神中,似乎能看出少许的希冀之色。郭侗表情生硬,说道:“陛下口谕!”

    闻言,赵砺顿时跪倒,额头实实在在地磕在地面:“罪臣奉谕!”

    “陛下说,赵砺渎职枉法,罪大恶极,有负朕望!”郭侗声音几乎不带一丝感情:“陛下还说,念及十年君臣之谊,给你一个体面,就不法场处刑了!”

    听郭侗这么说,赵砺身体不由一抖,有种瘫软的倾向,不过被他努力坚持住了。目光慢慢变得绝望,然后老眼中冒出点泪光,赵砺语气潸然地道:“臣辜负陛下隆恩,其罪当诛,臣拜谢陛下!今生不能再做侍奉,唯待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

    注视着赵砺的表现,郭侗朝后示意了下,立刻有两名卫士端上来两个托盘,一置白绫,一置毒酒,道:“在下给赵公带来了两样东西,请自选吧!”

    抬眼看了看,赵砺突然恳切请道:“罪臣有一心愿,还望成全!”

    “请讲!”郭侗眉头皱了下。

    赵砺说:“临死之际,罪臣想给陛下进最后一奏!”

    稍作犹豫,郭侗手一摆,吩咐道:“给他纸笔!”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郭侗将墨迹尚且湿润的奏纸,收入怀中,然后盯着赵砺。见状,赵砺露出一抹苦笑,脸上的悲切倒是减去几分。

    整理了下身上狼狈的囚服,朝着北方再郑重地拜了拜,尔后选择毒酒。微颤着手,拿起倒满酒水的杯子,咬咬牙,下定决心一般,灌入嘴中......

    待确认赵砺死后,郭侗吩咐人暂作打扫,而后带着有些沉重的心情,回崇政殿复命去了。

    赵砺在大汉的监察系统中,可谓根深蒂固,门生故吏众多,因受皇帝信任,权势很盛,是朝中有数的实权派。然而就是这样影响巨大的重臣,一朝落马,竟无任何征兆。皇帝一声令下,捉拿、下狱、审讯、赐死,皆是一言决之,毫无反抗能力。

    赵砺的死,并不是没有意义,至少向天下人宣告了皇帝的吏治态度,连赵砺犯案,都毫不留情地问罪处死,而况于他人,足以让所有官吏警醒。

    另一方面,则证明了,在当下之大汉,臣权已没有与皇权相抗衡的实力,君强臣弱的局面,已然在不知觉间形成。

    “启禀陛下,赵砺已然赐死!”崇政殿内,郭侗步入,向坐在御案后的刘承祐复命。

    正批示着西北移民事务的刘承祐抬了下眼皮,淡淡地应了声:“嗯!”

    皇帝平淡的反应,令人心紧,郭侗说道:“赵砺临死之前,颇有悔悟之意,言来生再报陛下恩德!”

    “呵呵!后悔若有用,还需法律做什么?”刘承祐哂笑道,顿了下,又道:“通知其家人去收尸吧!”

    “陛下,赵砺家产已然被抄没,其家人尽数发配湖南......”郭侗提醒道。

    闻言,微微一叹,刘承祐道:“那就特旨,给他下葬之后,再行流放!”

    “陛下仁德!”郭侗当即拱手道。

    “毕竟与朕有那份情谊在,给他体面,那便给足!”刘承祐淡淡道。

    趁着这个机会,郭侗掏出了那份赵砺的手书,敬上:“陛下,赵砺临死之前,书一遗表,臣代为上奏!”

    “朕对他已无话可说,他倒还有言相谏?”听说此事,刘承祐笑了笑,似是讥笑。

    接过,稍微看了看,刘承祐的目光眼见着凝重起来。沉吟良久,放下沾着墨污的奏书,朝郭侗吩咐道:“你去一趟都察院,查查赵砺近来所理公务,全部带到崇政殿!”

    对皇帝的表现有些好奇,郭侗拜道:“是!”

    赵砺的遗奏,并没有表现他有多后悔,多愧对皇帝的信任,只是十分正常的一封事务奏疏。但所奏内容,却也一点也不普通,其所言者,乃天下军吏之弊。

    所谓军吏之弊,指的是如今已遍布地方的那些退役转职军官问题。早些年,在刘承祐整饬禁军的过程中,有大量的伤老退役官兵被委派到地方,或为乡里小吏,或为州县差役,或领导乡兵。

    在几次的大战中,同样涌现出了一批有功之士,朝廷赏功,这些年也有不少人转任地方。

    这些安排,不只是为了精炼军队,也是为了安抚军心,同时加强朝廷对地方州县的影响与控制。初衷是好的,然而这么些年下来,出问题了。



    从乾祐元年开始,大汉朝廷就开始了军官授田、授职的政策,并且一直延续到如今。到乾祐十一年为止,大汉下属各道州,因战功、退役而充任地方州县乡镇官职的人数,前前后后已达五万余人。

    这不是个小数字,除了小部分被委以州县官吏,其中绝大部分都被分派还乡,抑或就近、就地安排,成为大汉广大乡里吏职。

    这也是所谓的“皇权下乡”运动,以勋功人员为主体。受封之人,都是为大汉上过战场,立过功,流过血,以受奖赏。

    是故,这些人对朝廷的认可度相对较高,也能切实尊奉朝廷,落实政策。他们有功,有田,有权,背靠朝廷,荣誉威及乡里。

    这一大批人,乃是中央加强对地方影响与管理的有力武器,十年以来,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积极效果。同时,也代表着,一股古老而传统的力量,再度抬头,那便是军事地主阶级。

    然而,凡事有其利,则必有其弊。转职地方的官兵们,不只是担任捕役、差官,维护治安工作,很大一部分人,都承担着乡村的治理工作。

    但是,对于一干基本没有文化的丘八而言,让他们打仗,上战场拼命,没有太大问题,让他们治理民生、管理租税、协调邻里,那便很难做到一帆风顺。

    因为出自军中,作风强硬,很多人行事都很粗暴,遇事不以理以法,而好以势压人。若仅此也就罢了,这其中,催发了不少下乡之后,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的现象。

    遇有纠纷、案件,很多都私下处置,不曾上报官府,偷盗、伤人、奸淫等都算是“小事”了,甚至有的人命事故,都擅自处置。

    而对这些乡里“军官”,百姓或畏其权,或慑其威,不敢反抗,有事不敢举于官府。虽然,到目前为止,还只是部分现象,但这样的现象越来越多,也就证明这有问题的。

    赵砺近段时间,所跟踪调查的,就是这种情况。刘承祐在览其遗奏之后,立刻就引起了重视,而从都察院所收到的监察奏件中,刘承祐翻出了一系列弊端案例。

    比如,贝州有一乡长,喜好鞭笞百姓,无论过错大小,皆以五十鞭伺候。

    比如,濮州有一里长,治下有案,禁止百姓举状官府,而自决之。

    比如,华州有一县尉,以贫田易百姓肥土。

    比如,晋州有一巡捕,强占他人妻子,迫害其家......

    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官兵退役出身。类似的事件,不甚枚举,可谓恶行累累,遍及道州县镇。而地方的主官们,清明强干,有为整治的有不少,但更多的,碍于这些人地“身份”,多有所顾忌,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把事情闹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皇帝也曾说过,这些人,都是大汉的有功之士,是大汉治理乡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赵砺案发之前,他一直致力的,就是对此类共性案件的监察调查,他准备来一个大动作,针对那些官兵出身的地方吏职,进行弹劾,并请皇帝更改政策。然而,事未举,他自身案已发。

    此前,刘承祐是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的,底下的官员也少有汇报的。即便有被法办的,也只是走朝廷正常章程,按照个例来处置的。

    然而,当这样的事情,成为地方通病之后,从全局来看,那便成为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一直以来,刘承祐所冀望的“皇权下乡”,似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经过这么多年,逐渐发展成为了新的弊病。

    刘承祐有意削弱地方宗族、豪强的影响,通过这些军功地主、职吏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管理,但从结果来看,似乎也只是替代了那一部分人的一部分作用。

    乡里军事地主阶级的崛起,只是代表一股新的地方力量,他们与原本的宗族、豪强、地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在名义上代表着朝廷,并且相较之下,对朝廷更加顺服。

    国初之时,中央权威强盛,他们是天子与朝廷政策意志的延伸,有很大的积极意义。但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终将与地方势力相融合进化,最后根深蒂固......

    有了这层认识,刘承祐突然发现,对于乡村的治理,他还是想当然了。皇权下乡,终究只是一个理想状态,是一个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在帝制社会的当下,似乎只能在一定时期,进行一定程度的改善。至于更多的,只是妄想。

    想通了这些,无奈的同时,刘承祐心情也是颇为郁闷。而这,比起赵砺案,更让他难受,无可奈何的憋屈。当然,这对于刘承祐而言,问题倒也没有那么的严重,因为这似乎只是社会治理问题,对皇权,对他的帝位,并没有太大影响。

    不管那些军官地主怎么变化,本质上而言,都是维护皇帝与朝廷对地方统治的一股力量,只是这股力量的发展,与刘承祐的初衷有些偏差了......

    “范卿来了!快座!”

    “谢陛下!”崇政殿内,看了看传闻近来心情不佳的皇帝,范质陪着些小心。

    “卿此来有何事?”刘承祐开门见山。

    范质也不拖沓,呈上一封厚厚的奏章,道:“禀陛下,关于赵砺舞弊案,一应大小涉案官吏及人员,共计85人,在京的犯官及罪人,刑部、大理寺已然审定结束,判罚如下,还请陛下审阅!”

    “嗯!”刘承祐应了声,拿起看了看判罚结果,眉头很快皱了起来,说:“是否太轻了?”

    闻言,范质平静地道:“陛下,部衙判决,都是根据案犯轻重,遵照《刑统》处置!”

    根据有司的判罚,在京案犯36人,情节严重,处以死刑的,只有11人。而刘承祐的意思,也很明显,是觉得杀的人太少了。

    听其回答,刘承祐当即说道:“朕不是质疑有司判罚,只是当因情而断,赵砺之案,堪称开国以来第一舞弊大案,身为都察院事,掌监察重责,其身不正,其行不矩,恶迹昭彰,败坏朝廷声誉与权威,如不重典严惩,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何以警示天下臣工?”

    见皇帝的反应,范质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拱手严肃道:“陛下立法,本以防奸,今有司已遵从其制而决,并无疏漏,如轻易改判,亦属枉法,亦是不公。如此,何以彰法之严肃,令天下人信服?”

    好嘛,这范质又开始同皇帝顶牛了。

    对此,刘承祐的表情果然冷了下来,语气也不善了:“范卿这是责朕用法不正,执法不公吗?”

    “臣不敢,只是以理告之,就事论事罢了!”迎着皇帝的目光,范质丝毫不见怵。

    闻言,刘承祐深呼吸几口,平复下心情,冷声道:“特事特办,此案,朕必当作从重处置批示!”

    范质也平静地说道:“请陛下降诏,臣不敢署敕!”

    “你!”

    刘承祐被噎了一下,立刻回想起了当初,也是因为一贪污案件,刘承祐主杀,范质主依法判罚。当时,范质也是这般答复刘承祐的,而那一次,他选择了听从范质的建议。

    但这一回,与之对视了一会儿,刘承祐强硬地道:“此案所有涉案人员,判罚一律罪加一等!”

    显然,皇帝是要强行为之了,然而对此,范质除了默然以对,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了。而刘承祐这边,朱笔做下批复,直接交待下发。

    强行落实自己的意志后,刘承祐的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那是舒畅的感觉,看着表情生硬的范质,突然朝他笑了笑,说道:“范卿,赵砺临死之前,给朕上了一道奏章,朕这里还有一些都察院的奏报,你看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说完,刘承祐便命人,将那一堆的关于乡里军功职吏弊病的奏章,全部交给他阅览。

    范质也平复下有些无奈的心绪,带着少许疑惑,接过翻看起来,表情也逐渐严肃。



    “陛下!”耗费了不短的时间,范质方才将刘承祐所给的资料阅完,抬眼观察了下皇帝的表情,微发感慨:“军中官兵,多无教养,受严苛军纪,行事作风粗暴,能维护治安,却多乏治务典事之才,更寡协调民情之能,有此景状,却也不足为奇!不知陛下有何示谕?”

    闻问,刘承祐显得很平和,道:“既生其弊,又已知之,朝廷自当拿出有力措施,用以更正,还乡里一个太平!卿有何建议?”

    皇帝表明态度,范质也认真地考虑了下,沉声应道:“针对乡里军吏,臣有三条建议!”

    “范卿请讲!”刘承祐身体坐正了,看着他。

    范质平稳叙来:“其一,针对既有地方军吏渎职、枉法、为恶者,当制令地方有司,进行清查,并依法处置,以肃法纪,还乡民一个清平!”

    “这是自然!他们虽然是有功之士,朕赐与吏职、钱粮、田土,让他们荣归故里,既是酬功,是也为了让他们造福乡梓,宣达恩泽,不是让他们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今既触犯刑律,作奸犯科,自当厉行处置,以儆效尤!”刘承祐表示道。

    讲皇帝那双目清明、纳言听谏的表情,范质心里微松了口气,他是真顾虑刘承祐又来些其他想法,以皇权强压法律。

    拱了下手,范质又道:“其二,对于在州县镇乡村任职的诸多军吏,当责令地方州县官府及监察职吏,加强督查,并按期考核,予以陟罚升贬。”

    “如此,怕也加重地方治理之务了,对于那些懒政庸官而言,可又要难过了!”刘承祐说道,似乎在调侃。

    “说说第三条吧!”刘承祐又问道,显然,也是认可其二了。

    对此,范质稍微迟疑了下,而后郑重地请道:“这第三,臣请陛下,对有功官兵,可赐其土地、钱粮,可予以治安、求盗、乡兵、狱吏之职,但典事治民之任,还当慎重。

    究竟此务之弊,根源还在于大量军吏,无理事之能,爱民之心,而担治民之任。如此,怎能不出差错。

    乡里吏职,虽然微贱,不入品命,却是朝廷治理民务、管束千家万户最直接的人员。其所起作用,甚至更重于州县命官,陛下也当明白此理。

    是故,朝廷职官委任,还当取其品望,察其能才,不当仅以军功而委派。否则,长此以往,乡里积弊日重,必生民怨。

    再者,十年以来,大量的军吏充实地方乡里,也使得冗吏激增,加重地方财政负担......”

    听范质所言第三条,刘承祐脸上显然流露出少许异样,似乎不以为然。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道:“此固有此弊,却也不可仅观其弊,而忽视其利。朝廷委吏数万,难道全都是为非作歹之徒,岂可因少数人,而罪整个阶层?

    如新下之川蜀,那40余州,200余县,乡村万千,如不以这些信得过的官兵军吏,朝廷的恩威,如何得以下乡?前番豪强之乱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如卿所言,地方职吏,若皆取其品行才干,朝廷又哪里来那么多人才,去担任乡吏?军官军吏,或有不肖者,但多加监察教育,与其震慑即可,岂能一言而否定之?”

    听皇帝之言,范质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老脸上倒非不忿,而是在认真地思考。见其状态,刘承祐笑了笑,说道:“不过,范卿所虑,也不无道理,军官军吏,缺少文化,如以军法治民,断不可取。这样,今后军功授职,理政治民之任,当着官府严格考察,再行委派,不合格者,另做安排!

    还有,监察之治,还当加强!”

    “陛下英明!”听明白刘承祐的意思,范质认真地拜道,态度恭谨。

    事实上,刘承祐心里,是有心扶植一下大汉的军事地主阶级的,那些低层的军吏,只是基础,而核心,还是那些上层的军事贵族。虽然国家已经进入官僚政治,官僚地主阶级也在壮大发展,但刘承祐还是希望,国家与朝廷有那么一股有别于士大夫官僚集团的力量。

    “此事就暂且这么办吧!”看着范质,刘承祐吩咐道:“卿当与政事堂诸公及有司,照此思想,拟出一具体的条陈,予以落实。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遵命!”范质应道。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又说道:“此次,赵砺之案,朕是痛定思痛。自古以来,吏治问题,素难根治,唯在监察,以法律制约。赵砺乃朕提拔于微末,授与监察大权,却知法犯法,渎职徇私。每思之,朕心里都烦郁难堪!”

    闻其感慨,范质难得地出声劝解:“陛下也不必过于忧烦,赵砺有负君恩,乃其堕失初心,非朝廷制度之失。只需严正国法,使后来者有所敬畏,不敢妄为,即可!”

    “说起后来者,赵砺既去,范卿以为,谁人可接掌都察院?”刘承祐发问。

    面对皇帝的征询,范质沉默了,似乎不敢妄出建议,毕竟,都察院乃是诸部司院中一个比较独立的衙门了,职权地位之重,几不下于财政三司。

    同时,侍奉刘承祐也达十年之久,范质也不是不会揣摩圣意。范质已经感觉到了,赵砺案虽然让皇帝格外气愤,但并没有使他对朝廷的监察系统失去信心,反而会继续加强,完善其制度,使其继续承担其监察内外军政民生的职能。

    而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的主官,这个位置就越加敏感而重要了,范质如今作为首宰,在皇帝放权的这段时间以来,秉执国政,权力很盛。这样的情况下,就更慎重了。

    考虑了一会儿,范质答道:“李惟贞(李谷)以知人闻名,陛下莫若询之?”

    对其回答,刘承祐不禁莞尔,打量着这个以刚直耿介闻名的宰相,他可是难得见范质有这么谨慎的时候。

    也不拖沓,刘承祐直接说:“卿以为大理寺卿崔周度如何?”

    看皇帝的态度,显然心中早有所属,这意见征询怕也只是意思一下。考虑了一下,范质答道:“崔周度为人正直,御史谏官出身,熟悉法律,行事矜重,皆依规制,其能足以当之。只是,其人性情刚烈......”

    听范质对崔周度的性格提出疑议,刘承祐心中暗道,论性情,你范质又比崔周度好得到哪里去?朝廷之间不乏逸闻趣事,有些传言也不只是传言,比如范质在朝,与同僚或有意见相左之时,从来都是固与之争,言辞激烈,唾沫横飞,得到别人同意他的看法抑或缄默不语为止......

    很多时候,人往往能看到别人的不足,而看不见自身的缺点。哪怕是有名臣之资的范质,亦是如此。

    当然,这种吐槽,刘承祐也不好直接吐露出来,而是轻笑着答范质:“范卿都觉得崔周度有总宪都察院的能力,那边够了。至于性格问题,人多有差异,只要不耽误公务,都可包容!”

    皇帝都这样说了,范质也不好再表示异见。

    “中书当拟制委任,都察院乃朝廷重任之地,需要尽快收拾起来!”刘承祐指示道。

    “是!”

    “另外,朕思赵砺之事,也在于他独掌都察院,大权在握,无人制衡,导致他敬畏大减,不能保持初心,坚守本分。有左便当存右,朕有意于左都御史之下,另设右都御史,配合执掌监察之务,卿以为如何?”刘承祐又问。

    刘承祐话一说完,范质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又是要分权制衡了。斟酌了下,发现此前赵砺独专,却是有所不妥,也没有反对的道理,当即应道:“陛下所虑甚是!臣无意见!”

    “好!就这样吧!”刘承祐再度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正值芒种时节,光照充足,雨水丰沛,田亩间的谷物正茁壮成长,吸收着营养,大汉的农民们也都辛勤于田地间,或种植晚谷,或料理作物,为熟季的丰收努力耕耘。

    一场突兀的阵雨,驱散了初夏的炎热,也将开封城洗刷得干净明亮,京城的小民也进入了夏日的劳作生活状态,市井之间繁荣依旧。

    开封南市口,人烟稠集,人声喧哗,大量的百姓为了看热闹正汇聚于此。京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新鲜事,但能引起这样大规模聚集的情况,还是少见。

    观众视野可见处,一座巨大的刑台已然收拾出来,各项准备布置完善,周遭旗帜林立,足有六队三百余众的军士肃立在此,保护法场,维持秩序。

    这些年,在南市问斩的罪犯很多,每次观斩的市民都不少,但造成这般观者如堵的现象,显然是有些特殊性的。

    只因为,此次是20余人一起问斩,并且,被正法的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其中品秩高者,有一名刑部郎中及一名佥都御史,那可是四五品的官职,这样品级的京官,地位已然不低了。除了官员之外,就是几个有名的商贾了,还小有名气。

    这样一批人,被推于闹市问斩,怎能不引起轰动。这些人当然是受到赵砺的波及,至于他们的罪名,早已公布出来,最严重的就是渎职枉法,草菅人命。

    吃瓜的百姓们,很起劲儿,议论纷纷,大发言论,反正刑刀又不是斩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见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与富贵人家倒霉被杀,还是很有种快意感的。

    还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于这些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贵人们,大作批判,也是很让人爽快的事情。所谓大快人心,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除了监斩的刑部官吏外,在邢台下,还老老实实地肃立着100名官员,皇帝下的诏书,让京城各部衙出100人名职吏,专门来观斩。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这些被各自长官派出来的代表们,一个个面部十分严肃,似乎不敢露出多余的表情。望着刑台上,一个个跪在那里,脸色发白,面露绝望,引颈待戮的官员们,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很沉重的。

    皇帝这一招,比千百遍的叮咛警告都有用,没有比人头落地的血腥惨状,更能令其警醒的了。那一排正立的刽子手,所持的斩首大刀上闪烁着的光亮,似乎把空气中的温度都降低了,令人心底发凉。

    等死的滋味是十分难熬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刑台上死囚,大多数都绷不住了,哭嚎、讨饶、悔叫,颤抖战栗者有之,甚至有失禁者,在一众围观下,将自己最狼狈的状态表现出来,不堪表现与所有畏死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时辰将至,家人送行,监斩官宣读刑书,随着令箭落地,大刀高扬,整齐而无情地挥下,一场带着屠杀属性的执刑进入最高潮。

    观众看起热闹来,兴致勃勃,但真到关键时刻,场面也是一时寂静,很多人都掩面偏头不看。等回过神,转过头来之时,只剩下一个血腥的场景。

    行刑既毕,开始收尸清理,围观的人看够了热闹,开始陆续散去。或许在此后的生活中,会拿此当作谈资,用来对那些错过这等热闹场面的人展示自己的见多识广。

    观刑的官员们,神情多有不谐,有不少胆小的人,脸色发白,还有双腿不住颤抖者。最直观的杀戮的,将带来最深刻的警醒,想来在场很多人,在将来面对抉择时,会想起今日的场面。

    当然,免不了有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引以为戒,不过是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做得更加隐晦。从来就没有靠杀戮,能够真正解决的问题。贪官不会因为一场杀戮而不去贪,特权永恒,违法乱纪者依旧大有人在。

    只是,经过这样一桩大案,这样一场处决,会起到一定的效果,至少让朝廷官员们脑中因为国家安定而逐渐放松的那根弦再度紧绷一阵子。

    同时,这场斩刑,也让大汉的官员们明白了一点,所谓“刑不上大夫”,勿需再做争论了。

    这些年,因为皇帝在不断压制“武夫”这头猛虎,而提倡文治,抬升文臣的地位,使得朝廷中,冒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言论。

    大汉《刑统》的确立,针对的,是除了至尊、圣人、太后之外的所有人,一直以来,所有犯法之人,不论官、军、士、商、工、民,都是依《刑统》所录刑罚处置。

    不过,在前段时间,有礼部官员向刘承祐上疏,拿礼制中刑不上大夫来说事,告诉刘承祐,说多年以来,有不少犯法之官吏,饱受黥、杖乃至斩首等刑之苦,士林多心怀忧戚。说犯法者,固然不足怜悯,但以极刑,还是过重,将士大夫与徒隶并列,有辱斯文,伤及名誉。建议刘承祐,取消对官员采取那些侮辱性过强的刑罚......

    那一封奏疏,引起了朝廷内外的广泛讨论,几乎构成一起政潮,因为皇帝对此态度暧昧,没有立刻做表态,又有许多官员竞相上奏,对此事表示看法。

    情况也很清晰,大部分的朝臣,都赞同此论,毕竟是与自己干系攸关的事情,利益重大。如果能够取得皇帝的认可,那不只是他们这士大夫阶层地位的拔高问题,至少还为自己取得一道“豁免权”。

    朝廷内,军队没有就此发表言论,他们有军法管束,也轮不到他们参与考虑此事。勋贵们则是泛嘀咕,不知道文臣们所提的“士大夫”包不包括他们,讲道理的话,他们作为大汉的贵族,待遇应该还会更高才是。

    那是一场自下而上的政潮,不过,朝廷重臣,尤其是宰相们,基本没有就此表态。舆情汹涌,他们要是带头,可就有逼迫皇帝的嫌疑了。

    而对此表示反对的,也有一部分人,但是,声音很小,并且迅速被孤立、批判。重臣之中,唯一对此明确表态的,乃是宰相范质,作为《刑统》的主要制定者,他坚决维护,甚至冒着失去官心拥护的风险。

    而针对那场政潮舆情,刘承祐的反应似乎有些慢,稳坐钓鱼台,放任上下讨论,似乎在释放一个善意的、有利的信号。

    当然,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则是,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对文臣士大夫太好了,让这些人飘了,拿着古礼旧制来忽悠他,他刘皇帝是研究礼制的人吗?

    同时也意识到,士大夫官僚阶级,在他的扶持下,确实在壮大,在抬头了。至少比起武夫当国的时代,他们真的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

    那场争论,没有个结果,但是如今,也不需要再做什么无谓的讨论了,皇帝用这一场处决表明了他的态度。

    刑不上大夫?扯淡!在刘皇帝这里不存在,该杀,还得杀!

    “官家,一应犯官已然在南市口被处决了,东京百姓争相云集,观者逾万!”万岁殿内,张德钧向刘承祐汇报着情况。

    “嗯!”刘承祐淡淡地应了声:“百姓们反响如何?”

    “民皆大喜,抚掌赞扬官家英明,朝廷用法严正,可谓大快人心!”张德钧说道。

    闻之,刘承祐笑了笑,又问:“观刑的那些官员们呢?”

    “据说,人皆悚然,庄重而不敢松懈,人头落地之时,有几名官员,惊吓过度,以致晕厥!”张德钧说道,言语中竟然带有少许的蔑视。

    “是嘛!”刘承祐来了兴趣,问道:“竟有如此不堪之吏,名字可曾记下?”

    “记下了!”

    刘承祐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关心道:“你说,晕倒的人,是因为见不得那血腥场面,还是因为做贼心虚?”

    面对皇帝玩味的目光,张德钧谨慎地应道:“小的不敢妄言!”



    幽州,昌平县,北倚军都山,南俯幽州城,与东面的怀柔、渔阳两县,同为防御辽国的要地。当然,这个要地也只是相对而言,在大部分燕山险要掌握在契丹人手中的情况下,所谓的防御,只能用被动来形容。

    是故,对于燕王所统辖的幽燕军民而言,一直以来,都是缺少安全感的。在燕王府的治理下,幽燕之民,基本都有扶犁耕作、执刀杀敌的能力与觉悟。

    稍稍值得庆幸的是,自汉辽议和之后,快七年了,幽燕的军民享受了差不多七年的和平日子。在两国三势力的交流往来中,虽少不了矛盾与冲突,但整体局势是偏良好的。

    不过,对于这份和平与安稳,能够持续多久,大部分人心里都是没个底的。尤其是,自朝廷平定川蜀之后的消息北传之后,幽北的气氛明显变了,边境线上,辽人与汉人之间的冲突明显增多了。

    虽然只是一些对大汉抱有敌意的下层辽人在搞事,但从中也能从中看到些契丹上层对大汉态度的变化,哪怕素来对大汉持“软弱”态度,走“和平”路线的辽主耶律璟,也未必愿意看到大汉真的统一南方。

    尤其是,前不久,一支小股的契丹骑兵,悍然过境,劫掠了怀柔境内的一座小市镇,杀燕民23人。事发后,燕王赵匡赞大怒,一面上奏东京,报告北方异状,一面派观察使高防亲自前往密云,与辽国坐镇檀州的南枢密使萧思温进行交涉。

    因为两国和约的缘故,又或者是还不敢贸然加剧冲突,引起两国大战,面对高防的上门问责,萧思温还是给出了个说法。将带队打草谷的那名辽国低级军官抓起来杀了,算是给了个交代。不过,自那以后,檀州密云一线的辽国边防,明显加大的御备,提高了警惕。

    其后,遍及边境线上的榷场、市镇,也慢慢冷清下去,繁荣了数年的汉辽贸易,开始下滑,很多察觉到危险的商贾、百姓,都不敢再冒险货殖。这也导致,不到半年的时间,幽北榷场、集市关闭的一大半,仍旧持续的一些交易,也是有官方背书。

    针对于辽国边防的异动,燕王府这边,也相应地提高了御备等级。赵匡赞除了加强防御之外,便是上奏朝廷,讨要支援,以防契丹。

    在两国上层仍在“友好”交流的情况下,汉辽边关,冲突频繁,两国之间由和谐走向冲突,并再度形成敌对的局面,似乎已无法阻逆。

    一小队骑士,在昌平郊外野地间游弋,一个个轻便劲装,但都携有武器,身形矫健,关键是,每个人脸上都印刻着一道疤痕,尤以领头的大汉最为狰狞。

    这队人,自然是声名远扬的“刺面军”,燕军中最精锐的军队,以悍不畏死闻名,受燕军大将赵思绾的统率。

    此番,是赵思绾带着亲兵出来打猎。终于发觉了一只呆笨的草兔,赵思绾张弓搭箭而射之,一发不重,草兔惊走,再操弓矢瞄准,贯穿兔身。

    “将军神射!”一名亲兵跟上去,探身捡起兔尸,拿到赵思绾面前,笑道:“这畜生还挺重!”

    “终究是老了,目力有所不济!”赵思绾似乎对不能一发中的感到不满意,脸上如沟壑般纵横的疤痕,透着股阴沉之意。

    如今的赵思绾,已然四十多岁,不能算老,但确实不复身强力壮,想要再像当年那般提刀上阵厮杀不难,但想要保持当年的锐气悍勇,几不可能。

    身边一名心腹军官听了,则恭维道:“将军过谦了,此兔静止,不能中,其惊走,将军一矢射杀。由此可见,将军射艺,不减当年啊!”

    被这么一说,赵思绾那稍显阴沉的表情,终于有所释然,他赵思绾半生戎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狠角色,岂会真的服老。

    看了看亲兵手中还滴着血的草兔,赵思绾语气稍显郁闷,道:“出来快一个时辰了,就狩得此兔,这野外的猎物们,都躲起来了吗?”

    “我看呐,是野畜们畏惧将军虎威,不敢现身啊!”

    “哈哈!”赵思绾笑了笑,似乎很是受用。

    四下看了看,在东北方向的一道林岗上,瞧见了一道身影。距离稍远,但可以辨认出,是个附近村甸的农夫,背着柴木,手里拿着的应该是把砍刀。

    赵思绾立刻带人逼上前去,靠近约五十步,而发觉这支官军的动向,农夫显然也惊到了,慌忙避走。

    望着那狼狈的身影,取箭上弦,冒着寒光了箭镞,对准那人。赵思绾嘴角勾起一道弧度,与亲兵们戏言道:“你们说,我能射中此人吗?”

    亲兵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身影,不过还没等他们回话,“嗖”得一声,箭矢带着强劲的力道,离弦而处,精准地扎入那名农夫背心。

    见其栽倒,一干人欢呼着策马上前,绕着倒下的农夫打转。鲜血自箭创处涌出,浸染麻衣,可怜人抽搐了几下,渐无声息。

    一名亲兵下马探了探,抬头耸了下肩膀,道:“将军,射中了心脏,死了!”

    闻言,赵思绾眉毛一挑,脸上绽放开一道残忍的笑容,有点可惜地道:“我没瞄向要害,算他倒霉了。竟敢乱跑,丢了命也只能怪他自己!”

    “埋了吧!”语气轻松地吩咐着,仿佛射杀的就是一普通猎物一般。

    “是!”

    赵思绾素残忍好杀,累似的事情,也不只干了一次了,用他的话说,猎物哪有猎人来得有趣。这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普通的百姓,又与猎物何异?

    不过,他倒也还算注意,都是在狩猎之时,四野无人处进行,身边的也都是跟随多年的亲兵。否则,照他这么搞,早被赵匡赞处置了。

    杀了一人,赵思绾的心情好转许多,仿佛积压在心头的戾气释放出去了一般。待尸体处置结束,招呼着人:“走,继续向北!”

    “将军,再向北可就是居庸关的范围了!”麾下提醒道。

    赵思绾淡淡一笑:“居庸关又如何,还能奈何得了我们吗?”

    居庸关乃是沟通燕山内外的重要隘口,掌控在辽国手中,与昌平几乎是抵足相邻。当然,这些年来,也是汉辽之间的重要交流窗口。

    当然,赵思绾向北驰行,倒也不是为了去惹麻烦,制造摩擦,主要目的,是进行一场会面,一场事关他生死荣辱的会面。

    近两年来,赵思绾的日子有些不好过了,仍然是燕王麾下举足轻重的大将,手握兵权,赵匡赞对他依然信任尊重。

    但同样的,在这种优待之中,赵思绾也感到了一些与往年相较不对劲之处。比如,燕王提拔了张藏英、高彦晖等几名燕军将校,并上奏朝廷,挂刺史衔,与他共同掌兵。

    这等明显分他权、制衡他的举动,哪怕赵思绾仅一武夫,又哪里会看不出来。虽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引起燕王的不满了,但对于赵匡赞的安排,赵思绾也十分不满。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满也日渐积压,使之与燕王离心。赵思绾心狠手辣,不是个坐以待毙、任人鱼肉的人,一直苦思如何解决自己的问题。

    事实上,给他选择也不多,他能够倚仗的,只有北方的契丹。



    温榆河水,发于军都山麓,经居庸关,源源不断向东南流逝。清澈洁净,几可见底,可见其水质优良。就在居庸关南口外,一处还算隐秘的滩头,赵思绾见到了他的目标,出使北归的大辽北枢密使萧护思。

    “萧枢密!”

    “赵将军!”

    “却是在下来迟了,失礼了,还请赵将军恕罪啊!”萧护思看着赵思绾,老脸上露出一道温和的笑容,语气间很熟络的样子。

    萧护思此番,是以辽北枢密使的职衔,出使东京。他原为御史大夫,在侍奉辽帝耶律璟的这些年中,颇为逢迎,未尝忤逆,并且在打击那些篡权某乱的宗室、贵族上面,办事很中耶律璟之意,是故很受重用与信任。

    去岁冬经过幽州南下,前往东京,毕竟是大汉的“兄弟之国”,燕王赵匡赞也表示了足够的重视,除了派王府长史与他一并进京,还让赵思绾亲自护送出燕境。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两个人真正联络上了。

    面对萧护思,赵思绾也很拘礼,将平日里的骄狂傲慢都收敛起来了,拱了拱手,说:“萧枢密出使北归,旅途劳顿,烦你涉足僻野,来此相会,却是我考虑不周!”

    听其言,萧护思哈哈大笑:“赵将军威名远播,声震幽燕,我契丹男儿,对你也是多加敬佩。早闻你骠勇无畏,桀骜不驯,今得将军如此周至礼待,由此看来,传言也不足为信啊!”

    “让萧枢密见笑了!我家燕王,知书达理,赵某虽是粗人,但跟着大王这么多年,多少也学到了一些。不过,对于这些繁文缛节,赵某平日确实不屑为之。当然,萧枢密乃是贵客友人,在下自当郑重相待!”赵思绾答道。

    “赵将军果然性情中人,好爽豁达,我们契丹人,就喜欢和你这样壮士交朋友!”萧护思笑容更盛。

    朝着萧护思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着河滩,赵思绾说道:“原本打算到居庸关与枢密相会,但考虑到太过招摇,故而作罢,我们就席地而谈,如何?”

    萧护思一副很有风度的样子,应道:“此处山水秀丽,风光明媚,将军选了个好地方啊!”

    两个并不怎么熟悉的人,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屁股落地,表情都逐渐严肃起来。相较之下,还是萧护思要从容些,打量着赵思绾,平静地问道:“如此秘密相会,不知将军有何见教?你此来,是代表燕王,还是......”

    “萧枢密心里想必也有所猜测,我也就直说了,这就是我赵思绾的意思,与燕王无关!我此来,是欲与大辽,共谋大事!”赵思绾反应很直接。

    闻言,萧护思不由同赵思绾对视起来,从他冷厉的双眼中,看出了一种名叫“野心”的东西。心中的好奇,更增几分,萧护思嘴角上扬,说:“将军此言,可实在令在下意外啊!将军所指,是何大事?”

    见萧护思似乎带有怀疑,赵思绾想了想,将他斟酌许久的意图表明:“我愿为内应,迎大辽铁骑入关,攻取幽州,直下河北!“

    其意言明,萧护思整个人身体一绷,非但未喜,眼中的怀疑反而加重了,盯着赵思绾,沉声道:“如今汉辽之间,和睦相处,约为兄弟,赵将军是欲掀起北方大战吗?”

    萧护思表现出的,是一种极其慎重的姿态,见状,赵思绾说道:“萧枢密此言,怕也言不由衷吧!当年辽帝率师十万,本欲南征,不料有火神淀之变,乃有大辽今主。若非当年之变,汉辽大战,早在乾祐四年就爆发了,两国和议,想来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如今,大辽国力益盛,汉廷亦然,且不断削平南方割据势力,一统天下在即,我就不信,大辽对此,会没有想法。再者,这半载以来,两国边境冲突频繁,不也代表着,大辽对朝廷,也有所忌惮了?”

    听其言,萧护思沉默了一下,辽国怎么可能没有想法。他此番出使东京,前后在汉境内逗留了近五个月,为何,不就是存着试探、间查大汉军政情况的目的,意欲刺探虚实,好为辽国对汉政策的调整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未曾想,赵将军竟然有如此见识?”萧护思这么说道。

    闻之,赵思绾摸了下他张扬的胡须,淡淡道:“那是所有人都小瞧赵某了,以我为鄙夫!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三十年戎马生涯,转战南北,对这世道人心,也有些认识!”

    “不知对我的提议,萧枢密有何想法?”赵思绾还是那般直接,盯着萧护思问道。

    萧护思仍是一副谨慎持重的样子,迎着他的目光,答道:“赵将军所议,事关重大,也当知晓,此非我所能做主的事情!”

    “我知道!”赵思绾紧跟着说:“我只希望,萧枢密回朝之后,能将我的心意,尽告于辽帝!”

    与赵思绾对视了一会儿,只觉其表情与眼神都是那般坦然,不过,生性保守持重的他,还是不愿意轻易表态。最主要的问题,交浅言深,在缺少交流,缺乏信任的情况,就这般直白地道明心思,实在显得莽撞,不像是成大事者。

    见萧护思仍有疑虑,赵思绾凝眉说:“大辽失幽州之地已久,难道就无复取之心?栾城之战的耻辱,大辽君臣就无雪刷之志?这些年,中原、河北逐渐恢复,日渐富庶,大辽就无野心?”

    听赵思绾的蛊惑之语,萧护思反应平淡。汉辽如今乃是东亚最强大的两个势力,一南一北,东亚秩序也围绕着两国构建,两方之间如果掀起大战,所造成的影响可是难以估量的,其间利弊,也是需要深思熟虑,反复权衡的。

    萧护思不为所动的反应,终于将赵思绾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只见他面带愠色,道:“萧枢密,赵某此来,已是担了极大危险,其志已坚,其心已决。就看大辽,愿不愿意接纳于我刘了!”

    赵思绾眈眈虎视,萧护思赶忙安抚说:“将军勿急!”

    又沉吟了会儿,慢条斯理地问:“赵将军,我有一事不解,不知能否释疑?”

    “你直说!”

    “将军侍奉两代燕王,前后二十余年。如今也是幽州数一数二的大将,统率精兵,威震燕山南北,受燕王优遇。何以生出,投顺大辽之心?”萧护思问。

    赵思绾说:“萧枢密还在怀疑我的诚意?”

    “只是好奇罢了!”萧护思轻笑着摆摆手:“再者,将军甘冒生命之险,又想要得到些什么?”

    闻问,赵思绾也不禁沉默了下,不过,刀疤脸上很快展露出决绝之色,说:“燕王父子待我不差,但我鞍前马后二十年,也是用命拼杀以回报之。

    我也不瞒枢密,燕王这两年来,提拔亲旧,弱我兵权,几使后来者与我相当,颇令我心寒。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犯险,联合大辽,另谋出路!

    再者,燕王闲雅,尊奉汉廷,我却不以为然。从汉廷这些年对地方的政策来看,改制收权,早晚有一日将目标放在幽燕,如不谋变,像我这样的武夫,早晚为之所害!”

    说着,抬眼看了看萧护思,见他听得认真,赵思绾继续道:“至于我所求者,不过权势名利罢了,大辽当年能厚待老燕王,我若能襄助复取幽州、河北,乃至攻灭汉廷,想来也不会薄待于我吧!”

    赵思绾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要当年契丹人给赵延寿的待遇。事实上,背反朝廷,出卖大汉,在赵思绾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早年的时候,他也是随着赵延寿投靠契丹的,为之征战,在与后晋的作战中,为之卖命,也杀了不少晋人。

    “将军的坦诚,在下万分感谢!将军心意,我也已明了,回国之后,必定悉禀于我主!”萧护思起身,向赵思绾拱手,郑重应道:“此事重大,还请暂耐心思,不要急躁!”

    “我明白!那就多谢萧枢密了!“赵思绾终于露出了点笑容。

    瞟了两眼,萧护思忍不住又道:“将军与我交情甚浅,便如此直白,尽告大事,就不怕我出卖于你?”

    赵思绾豪情跃然,说:“赵某为人如此!既然下定决心,便毫不犹豫!如若不断试探联络,只怕反生枝节,倒不如同萧枢密坦诚相告。

    况且,我也愿意博一场!如遇不济,纵然身死,那也只能怪不得旁人!”

    听其言,萧护思爽朗一笑,冲其赞道:“将军真英雄也!”

    “我非英雄!”赵思绾说:“只幽州一匹夫罢了!”

    “与将军会面,颇为开怀!今日所谈之事,干系重大,还当注意保密才是!”临别前,萧护思扫着跟随赵思绾前来的亲兵们,提醒道。

    闻言,赵思绾自信道:“萧枢密放心,他们都是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已性命相托,绝对不会有问题!倒是枢密这边......”

    注意到赵思绾落在自己随从身上的目光,萧护思同样应道:“将军放心!这些都是我本家豢养,唯在忠诚!”

    “告辞!”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