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副急不可耐,亟欲进攻的姿态,但真正布好阵势后,耶律敌烈却并没有直接发起进攻,而是下令全军保持戒备,原地休息,与汉军的背山阵势,隔约两里的距离对峙。
同时,广布游骑,在东西十里的范围内搜掠,查探汉军有无其他异动,以备不测。毕竟,汉军以两千步卒出关的举动,太过大胆,让人不得不思考其中有没有什么阴谋。
从耶律敌烈的表现来看,虽然年轻气盛,骄狂之中,也不乏狡猾。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得报,四野之中,并无异样。
如此,耶律敌烈也稍稍放下了心。夏日高悬,释放着炽烈地光芒,照在勾注山北汉辽的军阵间,原野间一片肃静,在战场的紧张气氛下,只有不断压抑着的畜鸣声响起。
在耶律敌烈准备下令进攻之时,耶律撒给又劝他了,让他再耐性等待一番,惹得耶律敌烈大怒:“我已遍察周遭,并无异样!汉军脱离堡垒,关前列阵,自取其短,我以数倍兵马击之,何必畏首畏尾!”
耶律撒给则道:“烈日当空,天气炎热,不利与战,请暂且搁置进攻,让将士继续补水休整!待日头西移,再行进攻!”
这个理由,勉强说动了耶律敌烈。经过前期的准备,已过午时,炽烈的阳光,照在双方的将士的军甲武器上,反射出的光芒,热烈而夺目,耶律敌烈只能暂休进攻之心。
中军阵中,站在一辆战车上,杨业也一直观察着辽军的动向,刚毅的面容间透着沉着。这些时日,杨业也把辽军的情况摸了个清,云朔地区,确实只征调了这万余步骑。虽然搞不清辽军的意图,但确定只需对付这一万辽军之后,杨业正式执行他大胆出击迎敌的决策,检验一下自己练兵的成果。
中军的营将,向杨业说道:“将军,这辽军也太过畏缩了,如此也不敢进攻!”
炽烈的阳光,让杨业难以全睁双眼,目光微微眯起,杨业道:“辽军要同我们比拼耐心,那就比比,看谁的耐性更足!传令下去,无我命令,各营阵不得轻动,让将士们轮番休息、补水!”
“是!”
如此,两方对峙,一直到日头西移,光线不那么炽亮,铠甲的热度也有所减弱之后,辽军这边,终于按捺不住了。
论军纪严明,旗甲肃穆,进退有序,辽军之中,唯有皮室军可当。其余的部族军,虽然不乏勇士并作战经验,在纪律上,终究要弱上一筹,再加此番乃是临时征调聚集,缺少整练,是以在这种长时间的对峙中,难免躁动。
相较之下,经杨业调训多年的定襄军,哪怕艳阳之下,也始终不动如山,军纪之严明,连饮水、进食,都有配合。
“让汉卒给我当中冲杀,直击其中军,左右部卒,各分一队,对其两翼,骑射打击!”
随着耶律敌烈一声令下,辽军阵前的汉卒,开始向定襄军发起进攻,同时自两翼分出约七百骑的部族,直趋汉阵。
这也是契丹人作战一贯的战法,以仆从、附庸冲击,辅以精骑游弋施压缠斗,同时将最精锐的部队留在最后,寻找破绽,一击致命。而此时,征调而来的三千汉卒,就是用来当炮灰的。
对此,杨业也算是熟悉了,面对那些在辽骑督促下,向己方扑来的汉卒,心中虽有少许的感慨,但却无一点心慈手软,军令之下,阵中将士们都提起振奋,准备接战。
辽军汉卒,首先面对的,就是汉军的弓弩打击。为了应付辽军,北边的大汉军队,在弓弩的配置上可谓冠绝当代。
按照阵中汉军军官的命令,弓弩手们,有序配合,一轮一轮,就像一部机器,不断上军弦发射,连续向冲击而来的“汉卒”施以打击,节奏感十足。
而仅仅为了靠近汉军军阵,正面进攻的一千“汉卒”,就伤亡了上百人,弓弩之后,是长枪,长枪之后有刀斧。
直接碰撞上时,“汉卒”就像水浪撞上礁石,碰了个支离破碎。常年作战技巧的磨炼,让阵前的汉军简洁地收割着炮灰们的生命,有序的配合,从容的杀戮,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奉命冲阵的一千“汉卒”就溃散而逃,前后伤亡近三百人。而后边的辽骑督战队伍,止都止不住。
“这些汉卒,怎么如此靠不住,这才多久,就溃败而还!”再后边,辽军骑阵中,耶律敌烈是勃然大怒。
“大王,对面汉军乃是精锐,军阵严密,配合有序,绝对是强军,否则也没有底气,以这区区两千来人出关,与我们正面对阵!”一名部将对他说道:“如果想靠这些战意低下的汉人,就冲破其防御,几无可能!”
“派人,把那些溃卒都收容起来!”耶律敌烈当即吩咐道:“让两队骑兵先撤回来!”
望着远处,虽遭冲击,但阵势丝毫未见动摇,正在重新填补调整的汉军军阵,耶律敌烈再度确认,这确实是块硬骨头。
在“汉卒”冲阵的同时,两队游骑也在骑射骚扰,试图扰乱汉军兵心阵势,但显然收效甚微。在杨业的指挥下,辽骑远则不为所动,辽骑近在弓弩招呼,至于骑兵冲阵,面对那车盾枪林,没有死命令,是不会有辽骑想要去试其锋芒的。
打退了辽军的第一波进攻,汉军这边紧锣密鼓地调整阵势,救治伤员,迅速恢复如初。
辽军这边,耶律敌烈则满脸暴虐地对着那些被收容抑或说被捕捉在阵前的“汉卒”。在他看来,汉军的军阵固然严密,将士也算精炼,但初战失败,还在于这些汉人无用,敷衍他的军令,不愿为大辽效死而战。
“退回来的汉卒,身上负伤的,给我挑出来!”耶律敌烈手一指,下了一道命令。
周边辽骑闻令上前,很快将活着回来,身上带伤的一百来名“汉卒”挑了出来,集中到耶律敌烈勉强。耶律敌烈对说道:“他们都是好样的,先带下去!”
其后又下令将剩下的五六百人集中在一起,嘴巴咧开,露出一道森然的笑容,耶律敌烈下令:“弓箭准备,将这些畏战、怯战之人,全部射杀!”
其言落,众皆悚然,但在其冷酷的命令下,辽骑张弓搭箭,千矢齐发,直向那些溃败的“汉卒”。并没有说汉话,只两轮,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的“汉卒”便倒了一大半,惊惧之下,四下奔逃,但两腿再快,也跑不过弓箭,更逃不过骑兵是绞杀,很快,辽军阵前,倒了一地的尸体,血腥程度比方经战斗的汉军阵前还要高。
而经过这么一番变故,另外一边剩下的两千“汉军”,一个个面色大变。又是一队千人的“汉军”被引至前头,面对着杀气腾腾的辽骑,一个个惴惴难安。
耶律敌烈也是胆子大,领着一小队皮室军上前,居高临下,大声道:“方才那些人,怯战畏敌,导致攻阵失利,这样无能的士兵,大辽不需要,已被我斩杀。
你们虽是汉人,但却是我大辽的将士,你们的父母妻儿都在大辽治下得以保存,为了大辽,你们需要为大辽冲锋陷阵。
我强调一遍,杀敌有功,怯战者死,再敢有畏敌而溃退者,一概斩杀!”
经过耶律敌烈这一番操作,别说是“汉军”了,就是契丹本部的士卒,都不由侧目。皮室详稳耶律撒给在后边,稍显愕然地看着耶律敌烈,这个安平王,年纪轻轻,竟然如此狠辣,此前,倒是小瞧他了。
辽军阵前的动静,尽入对面汉军的眼帘,不知何故,为什么自相残杀起来了。杨业见得真真的,坚毅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他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当即高立大呼道:“辽人残暴,视我汉人如草芥。其二度进攻在即,全军将士,听我号令,准备御敌,随本将击败他们,杀!”
“杀!杀!杀!”阵中将士,或敲盾,或举枪,或扬刀,齐声高呼,士气一下子提到最高。
但杨业心里清楚,接下的防守压力,会提升不少,在耶律敌烈的残酷军法下,在死亡的压迫下,“汉卒”的战斗意志将没那么容易摧毁了,想要像方才那般将之杀退,不会那么轻松了。
辽军那边,在调整过后,第二批千人的汉军,摆好冲击阵势,再度攻来。而战斗的发展,就像杨业所预料的那般,这一批“汉卒”,果然血勇多了,冒死冲击汉军军阵,虽然依旧难以攻破,但带给汉军的压力与伤亡,也是不一样的。
这一回,“汉卒”的进攻,坚持了半个时辰,仍以失败告终。伤亡四百余,退回去的人中,有将近两百未负伤者,耶律敌烈仍效前法,当场射杀。
如此一来,第三批的“汉卒”,再没什么退路和侥幸之心了,在辽骑的督战下,玩命地冲击杨业的战阵。这一次进攻,坚持到了最后,在伤亡过半,人人负伤的情况下,被击退。
而经过一个半时辰的鏖战,辽军那边的“汉卒”人人都攻过一轮,被汉军造成的直接杀伤就有上千人,余者已无一战之力。定襄军这边,伤亡也有两百出头。
“大王,汉卒已无战力,敌阵仍旧难以动摇,不露破绽,不投入本部骑兵,怕是难以击败他们!”一名部将向耶律敌烈道。
“派一队骑兵,冲阵!”气血上涌,面色发红,耶律敌烈当即道。
不过,耶律撒给又来劝阻了:“大王,以骑兵冲阵,损伤必大!”
“汉卒的攻杀,已经消磨了汉军锐气,消耗了他们大量箭矢,这种情况下,正当破阵之时,还能半途而废,半道收兵吗?”耶律敌烈怒斥道。
耶律撒给同样严肃说:“汉军阵势仍旧严谨,强攻未必收效,反伤将士!”
辽国的军队,除了殿帐亲军及诸部族军外,只有少量的奚、渤海等精兵受到其认可,剩下的都是临战征召的附庸兵马,一般是用来当炮灰,干脏活累活的。
此番动兵,实属仓促,是故除了那三千“汉卒”之外,剩下的都是本部骑兵。让他们强冲汉阵,耶律敌烈舍得,那些部族将领,都心怀迟疑,是以,耶律撒给发对,倒也得到了一定的支持。
辽军这边的争执,影响了杨业对于战局的判断,在他凝思之时,麾下的将校不由道:“将军,辽军连败三阵,似乎不敢攻了!”
杨业道:“攻阵的都是被其奴役的汉人,其本部骑兵,并未真正投入厮杀,给辽骑造成的杀伤也不大。我们阵势坚固,锋矢锐利,们是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用骑兵强攻罢了!”
“将军,此战我们杀敌已众,算是告捷,莫若徐徐退回堡中?”一名营将建议道。
闻之,杨业眉头锁起,他此出,可是要与辽军骑兵扳扳手腕的,见好就收固然没问题,但他心中始终有所不甘。
夕阳西下,垂于军左,阳光已然变得柔和不少,时间并不多了。沉吟了一会儿,死死盯着北面仍旧乌压压一片的辽军,杨业忽然大声道:“将士们,辽军怕了!可敢随本将,同敌骑,再战一场!”
杨业豪情万丈,他一站出来,受他操训已久的定襄军士自是嗷嗷直叫,慨然应战。见军心可用,杨业不再犹豫,当即下令道:“听令,变六花方阵,全军北进一里,靠近辽阵!”
杨业这是打算行险了,脱离了关岭的掩护,便有被辽军包围的风险。但是在杨业的军令下,麾下将士也没有任何犹豫,刀山火海,随其趟之。
很快,汉军阵势变动,令旗挥舞,人动车动,以极高的默契与极快的速度,转换成六花阵,并保持着严谨的阵势,稳步向前推进一里。
汉军的动作,当然引起了辽军的注意,待其前驱,耶律敌烈放弃了争论,而是看向耶律撒给等人,手指汉军,道:“汉军如此张狂,主动脱离山岭,我们仍数倍于之,你们还不敢进攻吗?当真怯战于斯?大辽将士的勇气都丢干净了吗?”
半是激将,半是汉军的举动嘲讽意味太浓,一干契丹部将,终于决定,包围之,歼灭之。
很快,由耶律撒给率领皮室军压阵,耶律敌烈亲自率领五千部族骑兵围了上去。分出一支骑兵,监视口内汉军,剩下的人,调整阵势,四面围攻。
而汉军,在杨业的率领下,也是不慌不忙,严肃以待。有前头的铺垫,不需预热,战斗在第一时间便陷入高潮。
有一说一,辽军部族军的战斗力,确实要高那些州县“汉军”不止一个档次,汉军抵挡起来,也真正感受到了压力。
结阵以抗,对于骑兵打击是重大的,大盾如铁壁,车架布荆棘,有效地阻遏了骑兵的冲击力,而弓矢、长枪也给辽军造成了严重的打击。
同样,悍不畏死的骑兵,给汉军造成的冲击也是巨大的。两军的交锋线,就是死亡线,不断吞噬着双方士卒的生命,辽骑前赴后继,汉军也是有序补充。
激战两刻钟,汉军已有阵势被冲破的情况,一般情形下,阵势被破,便是辽骑顺势扩大,冲散敌阵的良机。
但在杨业的指挥下,有汉军迅速自内而外填补空缺,重新树立防线,阻挡外部敌骑。被冲散的汉军,则再长官的率领下,重新集结,以待再战。
而冲入汉阵的辽骑,则在中军及阵内士卒的合围下,迅速被绞杀干净。战斗的发展,没有多久,便陷入这样的反复循环之中。
辽军这边,不断冲击,冲散,冲入汉阵,然后被反应过来的汉军内外分割,外部受阻,内部被聚歼。汉军初时还有些错乱,需要自杨业以下的军官,不断地下令指挥,到后面,平日里的训练作用彻底体现出来了,普通的士卒都形成了自我补位、自我调整的本能。
在辽军的全力冲杀下,汉阵屡破、屡复,并且逐渐收缩,韧性这个词,在杨业所率定襄军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在不断收缩,但始终牢固不破。
汉军的伤亡在扩大,辽军则倍之。军阵之外,耶律敌烈也不复此前的自信,在汉阵取得突破也不在令他狂喜,到这个地步,他终于明白这股汉军为何有如此的底气了。
鏖战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有些晦暗了,定襄军这根硬骨头已经让辽军崩碎了牙,双方将士纠缠在一起,炽烈的杀声响彻原野,几乎震散天边的云霞。
在拱卫之中,耶律敌烈死死盯着在围攻之下,仍牢不可破的汉阵,盯着汉军阵中那道身中箭矢,仍坚决指挥抵抗的汉将。
他又陷入了一个抉择,要么撤军,要么把皮室军也用上,在天黑之前,彻底击垮歼灭这支自负的汉军。但是,皮室军投入战斗,真能击败杨业吗?如果撤退,已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又岂能甘心?
没有让耶律敌烈犹豫太久,有人帮他做出了选择,在口外战事正酣之时,隐伏在百草口内的康延泽终于率领定襄汉骑冲了出来了。
杀声撼野,蹄踏草原,在微沉的昏色掩护下,几乎难辩其人数。耶律敌烈安排的监视骑兵,忠实地履行着职责,上前拦截,以免其影响战场。但是,汉骑根本不与之缠斗,不顾伤亡,目标明确,直冲辽军主将耶律敌烈。
在口内,康延泽可是一直观察着战场的形势变化,对于辽军的布置也尽收眼底,选择的时机也正好。
是故,面对汉骑如此坚决的冲击,耶律敌烈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直接被冲散了,还是在本部护卫的保护下,方才没有直接殒命。
耶律敌烈这边一乱,也就代表围攻的辽军乱了,汉军一内一外,配合破敌,很快便动摇了。再兼暮色渐深,更加助涨恐慌心理。
后边,压阵的耶律撒给见势不妙,也不用命令了,直接带领皮室军冲了上来,一阻汉军,二救耶律敌烈。也正是在耶律撒给的救助下,耶律敌烈方才狼狈地从康延泽的追杀下逃了出来。
其后,终于不与耶律撒给争执了,收拢在汉军夹攻之下逐渐溃败的辽军狼狈北撤。汉军这边,在康延泽的率领下,追逐了一阵就告罢休,一是兵少;二是天色已黑;三是皮室军确为了辽国最精锐的军队,有其掩护,贸然追击,恐生差池。
即便如此,百草口一战,仍以汉军获胜告终。杨业以三千步骑,正面对抗辽军一万军队,战而胜之,其中还包括辽帝的宿卫精锐皮室军。不管过程如何,实际情况如何,具体斩获如何,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定襄军可“一汉当三辽”。
而杨业,这个戍代十年的青年大将,借此战而真正闻名天下,军中声威飞速上涨。
白草口前,金戈铁马的铮鸣声暂告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胜利者的欢呼。欢呼之下,是鲜血盖地,尸身盈野,两处战场十分明显,汉辽双方将士的尸体交织在一起,显示着战斗的激烈与残酷。
几百名民夫,在雁门知府王祚的亲自率领下,出关帮忙救助伤兵,打扫战场。大量的火把举起,以作照明,夏夜之中,残肢断臂,血腥弥漫的景象,令人惊惧。而得胜的汉军将士,则如炼狱中走出的勇士,令人敬畏。
雁门知府王祚,小吏出身,有一定干才,乃是淮东转运使王溥之父。此番辽军叩关,他是不顾年迈的身躯,调集民夫、物资,全力支持杨业拒辽。今日大战,更拖着年迈的身躯,亲赴白草口,表现出来的品质,令人敬佩。当然,未尝没有作秀的原因,这是个人老心不老的角色。
得胜的将士,陆续撤回堡前一片干净的空地休整。经过满目疮痍、残肢断臂的战场的熏陶,王祚忍者心头的少许恶心,寻到杨业。
此时,杨业身上带创,仍未卸甲,正四下奔走,安抚着将士,慰看着伤员。王祚上前即可拜道:“杨将军真将帅也!以寡敌众,力克强虏,功勋卓著,在下佩服!”
“王公是长者,杨业不敢当!”杨业此时显得很谦虚,露出一道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扶正王祚,应道:“杨业身受到天子厚恩,保靖一方,为国杀敌,职责所在,更不敢矜功!”
见状,王祚更露感慨,连连颔首。纵目四望,夜色之中,注意到周边,定襄军士虽经一日苦战,疲惫不堪,但坐立之间,仍保持着防御戒备,王祚不由长叹:“有此忠勇之士、精良之师,卫国御边,天下可安,北虏可灭啊!”
未己,康延泽率领骑兵归来,押着数百俘虏,以及驱赶着为数不少的战马、羊驼,追亡逐北,显然收获不小。
杨业亲自上前迎接他,康延泽下马,看着杨业,关心道:“将军伤势如何?”
“都是小伤,并无大碍!”杨业摇摇头,他身上所穿甲胄,乃是皇帝亲赐,质量上佳,在防护上边功效很大。
“辽军情况如何?”杨业仍旧关心着敌情。
康延泽笑道:“全数撤逃,没有任何留恋,显然也怕我们继续趁胜追杀,不敢南顾。其营寨完整地留了下来,我只把马匹、牲畜赶了回来,其间还有不少毡帐、兵器、粮秣。为防意外,可明晨再遣人接收!”
康延泽考虑事情,显然就在一个稳妥。杨业闻之,终于露出了释然的表情,说道:“总算功成,将士们厮杀辛苦,还当休整犒劳,恢复体力精力!”
康延泽则言语敬佩地说道:“以我看来,辽军经此一败,轻易不敢再度南下!将军此战,大振我汉军声势,临阵指挥,用兵之奇,胆略之足,实令末将叹为观止啊!”
若是让康延泽用兵,绝对不敢像杨业这般。对其赞扬,杨业当然是捧回去,笑道:“康将军对战机的把握,也是此战得胜的关键所在,若无将军突发,直向敌将,此战胜败,犹未可知!”
杨业并不是个善于迎合他人的人,但闻其赞誉之语,基本发乎真心。康延泽了解此点,两人互吹一番,很开相视畅快大笑。
胜利的消息,就如这夏夜的凉风,清爽宜人,吹过关山,向南扩散而去。当然,最先分享喜悦的,还得属雁门关岭间的汉军戍卒,剩下的人虽然没有亲自参战,但同与荣焉。
山岭制高处,雁门北关楼上,冯氏站于高处,向北眺望,如同一块坚强的忘夫石。关前崎岖盘旋的狭道,似乎吞噬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心神之中则始终牵挂着白草口的战斗情况。
前一夜,杨业曾与之诀别,将军难免阵上亡,杨业没有告诉她具体的战法,但以冯氏的聪明,能够看出,杨业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但是,了解丈夫,知道他的志向,是故从头到尾,冯氏没有劝阻挽留,只是表示全部的支持。杨业出发之后,他便带着三个儿子,待在关楼上,从晨曦初露,一直到夜色降临。
杨业算是幸运的,戍边有家人相伴,有妻子毫无保留的理解与支持,临战之前,还能有最后的话别。但随其出战的定襄军,那些浴血奋战,直接阵亡的将士,却是直接将死讯与哀伤留给家人......
夜幕之下,衣袂飘动,苗条却坚强的身影始终屹立,当胜利的消息传来后,关城内欢呼不断,冯氏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了,泛红的眼眶终于忍不住泛起雾气。
得知父亲打了打胜仗,杨延昭欢呼不已,带头在关城上奔跑跳跃,两个困倦的弟弟也跟着哥哥嬉闹不已。
胜利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南下,三日之内,河东闻之,五日之间,抵报东京,十日以后,轰传河北,半月之后,天下悉知。
此前,敌骑叩关,雁门示警,边关告急,大汉这边虽有所震动,但军民之间,并没有人心大动,更不可能造成什么天下惊惧的局面。
主要是辽军动兵太少,对于大汉而言,区区一万辽军,就能破强关,掠汉地?不要说大军军政将吏,就是最普通的百姓,都不会觉得雁门关外的辽军能有什么作为。如果是辽军发兵数十万,大举南侵,或许普通的汉民才会担忧起来。
这些年来,国家向安,越发富强,伴随着汉军不断的军事胜利,大汉军民的心气也是不断提升。从残酷乱世走出来的大汉军民,并不畏战,更不会惧辽。几十年来,北方军民,在抵御契丹入侵劫掠上,从来都是慨然应战,提刀杀贼的,对于契丹又何曾畏惧过。
即便在丢了燕云十六州后,契丹与晋的那几年鏖战中,晋军也是顽强作战,血战到底。更遑论,后来契丹入主中原,滥施暴政,从而引起的中原、河北军民群起抗击了。
是故,三代以来,北方军民就没有畏胡惧胡这一说。而在晋王李存勖期间,与阿保机较量,河东强兵对阵契丹精锐,那也是压着对方打的。
但是,自石晋以来,北方军民的心中,也压抑着一种不忿之气。没了燕山之险,塞北胡骑可任意进出,南下劫掠,如入自家后花园。豪杰之士,跃马挺剑击敌,却往往因君主的昏聩,将帅的无能,内部的混乱,而宣告无用。
时间一久,不安在增加,怨气在沸腾。是以造成一种,民不畏胡,而对战屡败的结果,着对人心士气的打击是很严重的。
直到刘知远父子东出,建立大汉,又经刘承祐十年的改政革兴,富国强兵,巩固北方防御,缓和北面冲突,那种不安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而雁门大捷,在当下的大汉,更显意义非常。这一仗,打出了汉军的威风,极大地提振士气,鼓舞人心。并且,这是自栾城之战后,汉军对契丹取得的又一次大胜,也值得大书特书。
不要说赵延寿那次北伐,虽然偷袭得手,并且对契丹杀伤甚众,但在后续的几年中,一直是被辽军压制着,幽燕地区因之而崩溃。辽骑的肆意侵扰,使得燕军只能龟缩城守,不敢正面对敌,一度只能靠河北的输血,才勉强坚持下去。
至于栾城之战,战果虽然辉煌,但偶然性太大,是诸多因素巧合在一起,最终造成了一场神话般的战役,成就了皇帝刘承祐的威名。
而在朝廷后续的宣传中,更加加大了其神话性,初期还会提到是高祖刘知远的战略性指导以及皇威庇佑,但到后来,逐渐演变成对乾祐皇帝单独的赞歌。
在大部分普通的大汉军民们看来,栾城之战的胜利,那是皇帝陛下受上天所钟,天命所在,无可匹敌,所以获胜。敌情分析、出击决策、战机把握、周密安排、将士厮杀等等一切细节,都被模糊化了。
而白草口的胜利则不然,这是大汉的戍边将士,靠着自己的勇敢无畏,正面对敌,以少克众,凭着汉军的战法靠硬实力取得的胜利。相较于栾城之战神话般的不可触及,这却是大汉其他将士可效仿,可以实现的成绩。
论及历史意义,比之栾城之战,雁门关塞前的这场胜利,可称微不足道,但论及对士气的提振,对民心的鼓舞,则更有胜之。
相较于雁门关汉军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作为失败者,辽军只有用狼狈来形容了,而最狼狈的,自然要属带领部下走向失败的耶律敌烈了。
虽然汉军并没有穷追猛打,耶律敌烈仍旧率领败军,一路直退到东北方向的金城县,这也是他此番南下的进军基地,方才有喘息之机。
在金城县稍事休整,初步战损很快就统计出来了,不算“汉卒”,士卒损失在1700人左右,至于军械、旗甲、马匹、粮秣,要更多,随军的牲畜一概留给了汉军。唯一值得幸运的是,皮室军的损伤不大,伤亡只有不到两百。
至于附从的“汉卒”,损伤则要用惨重来形容了,被充当炮灰攻阵,耶律敌烈又斩杀了约700人肃威,汉军的主要追击对象还是他们,再加上攻阵的损失,最终回到金城县的,只有不到800人。并且怨气甚众,在战场上时,被耶律敌烈所慑,逃到金城,很多人看向耶律敌烈这个败军之将目光也不善了。
当然,对于耶律敌烈而言,绵羊的目光再是凶恶,也不足以让猛虎感到畏惧,他顾不得也没有心思去安抚那些伪军。
而回到金城后,冷静下来,懊悔的情绪充斥在他脑中,他才反应过来,虽败于汉军,但他手中拥有的实力,仍优于汉军,否则汉军何以追杀一阵就主动放弃了,正是忌惮他剩余的实力。
如果当时脱离接触后,能以最快的速度整军,重新杀回去,汉军大胜之下,必然松懈,他也可扭转败局。
然而,那等时候,只顾着北逃,脱离战场,意图减少损失,也没人提醒他。当然,倘若耶律敌烈临阵之间,有那等智略、魄力以及对战机的把握,那么就得恭喜辽国了,又得这么一位宗室名将。
不过,哪怕马后炮般的总结,耶律敌烈仍旧想得不够多,比如当时的情况,军骑败走急,有谁愿意陪他再杀回去,况且,汉军当真放松了吗?
对于此败,耶律敌烈是相当地不服气,被杨业这么个“无名”汉将,以寡敌众而击败,更令他修怒不已。
同遭败绩的其他契丹军将,士气难免跌落,作为镇戍南面的部卒,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是同杨业有过交流了,知道那是个不好对付的硬茬,这一仗,再度证明了此点。自此以后,畏汉倒不至于,但是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想要从雁门这边入侵河东,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决心,就不要妄想了。
就如北方汉人军民,对于塞外的辽国抱有一定的怨气与仇恨,契丹人又何尝不是。自大汉立国以来,他们也有十多年没有取得过一场值得称赞的胜利。
当年,耶律德光兴举国之力南下攻晋,虽然一度同晋军打得很艰苦,但最终的胜利是他们,成功灭晋并横扫河北、中原,汉境臣服。
但是,又得提起栾城之战了,对于契丹而言,那当真是国殇,自那以后,国力大损,民困兵疲,还内乱不断,一直到耶律璟上位的这些年,采取休养生息,调和矛盾国策,这才有所好转......
对此,年轻的耶律敌烈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但那种举国都有的情绪,他还是受到感染的。
于耶律敌烈而言,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并不服输,还想在休整过后,再度南下与杨业较劲。结果当然是被耶律撒给谏阻了,固执与争,硬是不同意,最终还是来自云中辽帝耶律璟的一封诏命,平息争端的同时,也停止了耶律敌烈的军事冒险。
却是耶律璟得知了耶律敌烈的败绩,直接命二人布置好防御,回云中述职。面对辽帝的命令,耶律敌烈也不敢直接反对,乖乖地回去了。
“安平王与详稳衙前跪拜求见!”云中城中,近侍小心中带着畏惧,向正研究着辽国南面州县地图的耶律璟。
这段时间,耶律璟一直待在云中城内,觉少睡了,酒少喝了,也不出城打猎了。自从幽州被赵延寿复夺后,云中城成为了辽国南边最大的城池,在耶律挞烈的治理下,也算安定,贸易繁荣,百货云集,手工业也取得了不小的发展。
“让他们进来吧!”耶律璟几乎只动了下眼皮,吩咐道。
很快,耶律敌烈二人入内,见到辽帝,直接匍匐倒地,口中请罪。但迎着耶律璟审视的目光,耶律撒给是一片惶恐,觉得有负所托,耶律敌烈则是羞臊居多。
“损了多少将士?”耶律璟平静地问耶律敌烈。
“部卒伤亡两千余众!”耶律敌烈答道。
“那些‘汉卒’的伤亡就不算了吗?”耶律璟当即斥道。
此时的耶律璟,全然没有平日里散漫无害,表情威严,锐利的目光几乎直扎其心底,原本还保持着一定骄傲心态的耶律敌烈顿时萎了下来。
“斩杀了多少敌军?”耶律璟又问。
耶律敌烈闷头不答,还是耶律撒给小心地禀道:“回陛下,汉军的伤亡,当在一千上下!”
听他这么说,耶律璟的目光方平和了些许,至少没撒谎,否则,他要直接下令将之拉出去斩杀了。对于百草口一战细节情况,这两日多下来,耶律璟当然是早早地调查清楚了。
“你起来吧!”耶律璟指着耶律撒给,说道:“此战,赖你奋力,及时止住败势,减少军卒损失,做得不错!赐金帛50,牛羊各50头,良马10匹!”
闻言,耶律撒给愣住了,他从征南下,跟着耶律敌烈打了个败仗,自认当被问罪,结果却是受赏,这可太出他意料的。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着辽帝纳头再拜,语气感动地道:“末将拜谢陛下!”
若是换个聪明点的将领,或许会拒绝,并说一句,败军之将,不敢受赏。但辽国的将领们,少有这种觉悟的人,皇帝既然赏了,那便大方地接受谢恩。
对于耶律撒给的受赏,耶律敌烈也很是意外,人也是愣愣,没有搞清其中干系。南下的主副将,副将受赏,那战败的锅谁来背,也算明了了。
“说说吧,这一仗怎么打的?”耶律璟转向耶律敌烈,语气又严肃起来。
耶律敌烈的意气消沉了些,仔细将南下后的作为以及对阵交锋的情况讲了一遍,有耶律撒给在旁补充,倒让耶律璟从主将的角度了解了一番。
待听完二人讲述,耶律璟不由看向一旁的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感慨道:“如你所言,那杨业,真是一员大将啊!”
“这一战,侥幸让他胜了,下一次,我定能胜他!”提到杨业,耶律敌烈人心里憋着的一股气冒上来了,咬牙道。
听其言,观其状,耶律璟终于怒了,大声道:“败了就是败了,不思汲取教训,反而逞口舌之利,如何能是其对手!”
“我......”耶律敌烈张嘴还欲反驳。
被耶律璟一通痛骂:“南下之前,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又记住了多少?这一战,本可避免,即便接战,也可减少损失,若非你骄愎,何以如此结果?”
见皇兄真的怒了,耶律敌烈再不敢犟嘴了,喏喏不言,最终低下头,像只斗败的公鸡。
看他那副消沉的模样,耶律璟沉下声来,道:“你此番败绩,罪责难逃,去领30鞭子,暂时剥夺一切职衔,保留爵位,好好反省去吧。收起你的傲气,多读几本兵书,连人家的兵法军阵都不懂,如何击败汉军!”
耶律璟的这番处置,并不算严厉,就看耶律敌烈自己如何想了。
待二者退下之后,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忍不住对辽帝道:“陛下,安平王此战的表现,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战意高昂,杀伐果断,他毕竟年轻,多加打磨,将来也能成为大辽一名大将啊!”
事实上,综耶律敌烈南下的整体表现来看,并没有太大的错漏,一举一动,临阵判断,也都是有根据的。至于为什么失败,还在于定襄军硬实力的体现,其中的关键,则是杨业,没有那等勇略与胆魄,汉军也胜不了。
“但终究是败了!”耶律璟说道:“倘若派你前去,断不至有此败!”
耶律挞烈则应道:“陛下,倘若臣领军,纵使不败,也不难以胜过杨业,夺取雁门关!”
听他这么说,耶律璟沉默了一下,面容恢复了平静,沉声说道:“此次交锋,却也不是一无所得,汉军的战力,只怕还要超出我们的预计!一个杨业,一支定襄军,就如此难缠,更遑论南朝那些常年征战的汉军精锐了!”
听其言,耶律挞烈却摇了摇头,对辽帝说:“陛下,臣以为,一个杨业不能代表所有汉将,一支定襄军也不能代表所有汉军!雁门此败,更多的原因,还在于雁门敌情的特殊性,将领勇略,兵卒操练多年,而我军实事起仓促,安平王年轻气盛......
臣以为,陛下可重视此败,却也不必因一小败而过于高看汉军!”
“卿这话中肯!”经过耶律挞烈这么一开导,耶律璟略显沉重的心情果然有所好转。
“此战的善后事宜,就有劳你去安排了!”在堂间走了几步,耶律璟冲耶律挞烈吩咐道:“契丹部族之中,伤亡的将士,优加抚恤。有斩杀汉军的,论功行赏,无战绩者,什长以上,皆将一级!皮室军,朕另有处置!”
“陛下赏罚分明,臣佩服!”耶律挞烈应道。
耶律璟则还有话说:“对于那些‘汉卒’,根据此战表现,全部擢升1到3级,各给粮布!”
听其言,耶律挞烈微感讶异,但表情间,不免赞许:“陛下这是要施恩于这些汉人啊!”
耶律璟则感慨道:“巴速堇此番行为太过,那样只会激起汉卒们的厌恶与反抗,并不利于人心的巩固。大辽治下,州县不少,汉民更以数十万计,这些人归治最短的都有十多年了,这些人,如果群起反抗,则大辽不安,而如果能使之真正为我所用,则大利于国!”
“陛下英明!”
耶律挞烈算是辽国的贵族大臣中,比较理性的了,能够对治下诸族百姓提供一定的公平。而辽帝继位以来,实则表现出了一定对“汉”的厌恶,到此刻,他方有所体会,皇帝内心里,实则对于治下汉人问题还是很重视的。
不过,想要彻底收服辽境的内的汉民,做到胡汉并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辽帝一人,并不能代表整个契丹的意志,而契丹的贵族大臣中,似耶律挞烈这样理性的大臣又太少了。
更重要的,随着南方的大汉越来越强大,并对辽国造成威胁,同文同种的亲和力,可比契丹人要亲切多了。不过,那仍需要一个名为“利益”的前提。
“此番动兵,未知南朝国内又是何等反应?”耶律璟落座,示意耶律挞烈也坐下,问道。
耶律挞烈安然入座,有宫人奉上酒肉,心知辽帝心忧南朝,略作思考,应道:“辽汉皆乃大国,区区万军,不足以使之大动干戈,剧烈应对。臣想,南朝君臣,只怕还是猜测大辽此番举动的用心,毕竟此番我军动得突然而莫名
按照他们的习惯,敌情未明之时,不会轻动。但必要的防备,还是会布置的,尤以太行以西!”
“河东没有其他消息北传吗?”耶律璟颔首发问。
耶律挞烈说:“我军叩关后,河东一带,汉军严戍,关隘闭锁,道路不通,消息往来困难,是以......”
因为临近汉塞,在辽国南院大王麾下,也有一支刺探汉朝军政民情的队伍,虽然不够严密,但多年下来,也在通过与大汉的各方面交流中,刺探到了一些情报。
而听其言,耶律璟却有些不满意了,对他说道:“两国交流通畅之时,所得消息,一般都不重要。而今南朝闭关锁隘,其内部情况,对于我们而言,方才更具价值。道路既通,才更应该想办法,了解敌情!”
见耶律璟微怒,耶律挞烈心里琢磨了下他的话,觉得有道理,当即请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此前疏忽此事了,当设法筹谋!”
对于耶律挞烈的这种稳重实干的态度,耶律璟还是很满意的。
“不过,如欲探听南朝情况,还当从河北想办法,那边交通虽难称通畅,但相较于西面的山岭阻隔,也算便利了!”耶律挞烈说。
对此,耶律璟点头表示认可。这些年,若说对大汉的渗透了解,还得属于河北,那几乎就是个大漏勺,那里情况终究复杂,并不是一座坚城,几道防线,就能彻底遮蔽辽人耳目的。
提到河北,耶律璟的目光也不由投向东南方向:“雁门这边已经有了结果,未知幽州是什么情况,萧护思他们能否功成?”
能了解几分耶律璟的心理,耶律挞烈劝慰道:“幽州之事,陛下已尽力筹谋,事起突然,只要燕军不备,成功的可能并不小!”
“巴速堇败得太快了啊!”耶律璟叹道。
很快收拢心神,耶律璟对耶律挞烈说道:“针对雁门之败,朕有所思量。
我们当深刻总结教训,所发之军,三倍于敌,将士也非孱旅弱兵,却被其正面击破,想来都是大辽的耻辱。
对于汉军的战法,要深入研究,思考怎么破其军阵,同时,大辽也当继续革新战法,以适应对汉战争!
汉军的城池、军阵,素来难打,大辽还需加强训练武装足以攻城克关,野战对垒的步军,当以渤海、汉卒为主。装备武器,也当大力打造发展,从雁门战况来看,汉人的军器,论及精良,仍旧胜过我们啊......”
耶律璟这算是对辽国下一步的军事建设,提出指导性意见了。
“陛下远见!”闻之,耶律挞烈先是认可,而后提出自己的意见:“不过,臣以为,在此基础上,大辽仍需发挥我铁骑的优势,不与汉军正面交锋,迂回绕袭,破坏其粮道,疲弱其士气,打其要害!”
“这是契丹勇士擅长的本事,自当继续发扬光大!”耶律璟说。
稍作迟疑,耶律挞烈严肃地对辽帝道:“陛下,此番交锋之后,辽汉之间必不复和平,将再度走向战争对抗!
论及两国实力,军力上大辽不弱南朝,然人口、财物力,却难以与之抗衡。倘若两国陷入僵持,战事旷日持久,恕臣直言,最终取得优势乃至胜势的,会是南朝。
是故,臣建议,辽汉战争,陛下不必急于南下,而分遣劲旅轻骑南下,越过其坚城、河川,直接剽掠其地,杀其百姓,毁其园舍,堕其篱墙,焚其田野,以此乱其人心,削其民力,耗其国力......”
听其言,耶律璟两眼一亮,说:“你的意思,是将突破目标,放到河北地区?”
“正是!”耶律挞烈点头。
耶律璟想了想,则说道:“先帝在位时,也有过此法,大掠燕地,但激起了燕汉之众激烈反抗,燕骑也全力奋战抗击。如今,汉人在河北、幽州地区,广筑堡垒,就是为了防备此法,确定能有成效?”
闻言,耶律挞烈,坚决地说道:“臣以为,世宗当年的剽掠,做得不够坚决,南派的军队也心存保留,又贪图财货。
臣的建议,则以杀人为主,若屠得汉人数十万,其岂能不胆寒。其如欲制之,必以骑兵相抗,方才跟得上我军的步伐,论骑兵之众,战法之犀利,汉骑又岂是我们的对手。
且其堡垒虽众,但汉民岂能尽数龟缩于其间,短时间尚可,可能持续数载?其若调重兵围剿,则游而不击,或打其薄弱。
如此,只需三两年,便可使南朝疲于奔命,而大辽则于内,加紧备战训练,囤积军械粮秣。一旦其露出疲弱之态,陛下再以重兵南下,与其决战。
而即便不能功成,南朝最终也难以北上威胁大辽!”
听耶律挞烈一番话,耶律璟花了一点时间,方才消化完,愣愣地看着这个老臣。耶律璟是感慨不已,这个素以宽仁为名的“治粟大王”,谋国谋军,竟然也有如此狠辣的时候,以杀数十万人为目标而打击汉朝.......
不可否认,耶律璟有些心动了。当然,耶律璟并不认为,事情最终会完全有利于大辽,而按照耶律挞烈的计划发展,如欲取得那样的战果,契丹这边的投入与死伤也不会少,汉人也不会被动地挨打,会积极防御。
但就如耶律挞烈所言,只要辽军能坚决无畏地贯彻落实作战目标,汉军汉民付出的代价,绝对会高于辽军,对于汉人国力的消耗的目标,也能实现。再不济,也比直接贸贸然地南下与其决战,要稳妥得多。并且,会降低辽军整体失败的风险。
但同样,有利就有其弊,如此会加剧汉人的反抗与仇恨之心,想要攻灭南朝,统治汉民,会难上加难。同时,按照此谋划,用两三年的时间来疲汉,那样倘若汉廷在北方僵持守抗,利用这段时间去统一江南,夯实基础呢。
耶律挞烈的计策,够狠够毒,并且其立意,似乎已不在于迅速攻灭汉朝,入主中原,而是在汉辽争霸中,保持辽军的优势,并护其国祚,使辽国处于不败境......
具体如何抉择,还得看耶律璟如何选了,或许,明日又人给他提出另外一套战略呢?
“卿之谋划,气魄十足,但却立足于辽攻汉守,倘若此次,汉军趁机北伐,大军来攻呢?那样,朕也不得不举国相抗了!”果然,抬起头,耶律璟保守地叹了口气,说道:“朕仍需想想!还是先等幽州的结果出来吧!”
辽帝没有直接采取自己的建议,耶律挞烈也并不失望,事关军国,生死相争,也不当草率,耶律璟能如此慎重对待,不轻易盲从,兼有自己的思考,对于大辽而言,也算是好事。
“是!”
并没有让耶律璟等太久,就传来的东面的消息,谋划失败了。
云中城内,辽国的军政重臣们齐聚,由北府宰相萧海漓通报其情:“北枢密至檀州,即可暗备兵马,同时与那赵思绾秘密联络,约以起事。然联络既定,兵马已备,却不料赵思绾为人检举事发,被燕王赵匡赞拿下。
北枢密以谋事不利,像陛下请罪。南枢密萧思温请命,率师南下,攻打幽州,如何决断,请陛下示下!”
萧海漓语气沉重,耶律璟虽感失望,却也没有失态,而是说:“燕军如今是什么情况?”
萧海漓应道:“据报,燕境之内,兵马紧急调动,已全军戒严!”
“燕军既然有备,以檀州及东南的实力,又岂能破之?罢了,传令萧护思、萧思温,幽州谋划,到此为止,让萧护思回来吧!”耶律璟怅然说道。
顿了一下,耶律璟又感慨道:“以阴谋谋城制敌,计划成空,亦何足惜?”
辽帝说出这番话,在场的大臣,都能感受到他心情的复杂。
北院大王耶律屋质心思机敏,适时地请示道:“陛下,今雁门败绩,幽州事空,接下来,欲如何应对?”
闻之,耶律璟苦笑:“那就得看南朝,又有何举措了!”
说着,耶律璟整个人的严肃起来,扫视在座辽臣,道:“此次南略,终究事起仓促,谋划难以周密,以致功败垂成。但此后,大辽上下,都该准备起来了,辽汉战争,终不可免,还望诸位协力,助我对抗南朝!”
“是!”
说完,耶律璟又看向耶律挞烈:“如果可以,南院大王的建议,朕准备采纳了!但具体如何落实,还当细细筹谋,此事,当与诸公共议,拿出一套切实有效的对汉军略来!”
显然,经过这两场挫败,对于南下,耶律璟更加谨慎了,也想要做更多的战争筹划准备。但要明确的,便是军事战略与目标。
当然,两国之争,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还得看大汉这边,面对北方突变,是怎样的决策与应对。
幽州,这座燕南大州,河北河北坚城,经过多年安定的发展,在燕王赵匡赞的治理下,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方面,取得了不小的恢复。不过因为僻处北边,承受着来自塞北辽国的军事压力,始终有个上限。
到乾祐11年为止,城中人口,也就勉强突破了十万,对于这样的大城而言,实则难以匹配其地位。这是座军事意义大于一切的城池,是以在防御设施以及兵力布防上,已经做到了十分完善的程度。
用燕王的赵匡赞的话说,倘若敌众围城,非二十万众,一年时间,不可破。或许有夸张的意味,但从其自信的宣言中,也可窥幽州防御的坚实牢固。
仲夏的幽州,干燥而炎热,所幸一场持续的大雨,洗去了幽州士民萦绕在城池间的一股躁动之意。百姓们都避缩于家中,紧闭门扉,不只是因为避雨,还有官府的禁令。
许多人透过门窗的缝隙,都能够看到,在雨幕之间,也有不少齐装的燕军官兵,气势汹汹地奔走其间,执行着军令。所有人都知道,城中发生了大事,而整座城池,已经戒严起来。
事实上,州城这里还只是戒严,而拱卫幽州的几座城邑,则是完全进入紧急状态,在燕王府的军令下,做好了御寇作战的准备。
大雨依旧淋漓而下,燕王府内的职吏们,都小心肃重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各司其事,雨声似乎成为了忙碌的伴奏。进出的身影,都带着雨露,将干净的大堂沾湿。
雨水不断敲打的着屋檐青瓦,燕王赵匡赞坐在主案后,一老一壮两名将领步入堂间,向赵匡赞行礼:“大王!”
老将名叫张藏英,少有侠气,曾刺仇人于闹市,由是知名于燕蓟,被赵匡赞的祖父,当时还是后唐卢龙节度使的赵德均释,后晋割燕云,也在契丹治下为官,与燕王一系的渊源很深。
中年将领名叫高彦晖,也曾有仕契丹的经历,属于幽燕的军事官僚地主阶级,效力于前燕王赵延寿。这二者,与赵思绾不同,对大汉是存亲近之意的。
是故这两年间,赵匡赞调整燕军派系实力,除了提拔青俊,对于这样跟随他政治脚步的老将宿将,也多加委用。
如今二人,张藏英为幽州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正使由赵匡赞亲自兼着),高彦晖为幽蓟巡检使。本身就是燕军中代表性将领,是故他们的上位,并没有引起不满,嗯,除了赵思绾以外。
“说!”看着二人,赵匡赞也没怎么客气,直接问道。
张藏英已是画甲之年,须发花白,虽则身负暮气,但在变乱时刻,也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拱手向赵匡赞禀道:“‘刺面军’已然控制住,赵思绾的亲信将校,悉数擒拿。有大王王令,余部将士,也都主动上缴武器,暂时幽禁于营房,等候大王处置!”
听他这么说,赵思绾松了口气,到目前为止,燕军上下,正军兵马总计约两万步骑,其中赵思绾统帅的刺面军就有三千人,其中三分之二都是骑兵,也确实是燕军中战斗力最强大、装备最好的一部。能够顺利安抚控制,就基本避免了内乱的风险。
赵思绾为什么敢与辽国联络,并自信地表示能配合辽军破幽州,这支刺面军就是他最大的底气来源。
当然,他自诩对麾下掌控严密,心腹遍插上下,却不知晓,对于麾下最精良的一支兵马,赵匡赞又何尝会任其脱离掌控,只是一直以来秘不发作,表面以其他燕军来吸引其注意力,暗中则布下诸多暗子、后手。是故,当得知赵思绾有反意之后,便以雷霆之势力,迅速将其羁拿,瓦解。
赵思绾事发,还是有一定偶然性的,原因还在于当日被赵思绾斩杀的那名叫作赵炎的军官身上。回到幽州后,赵思绾派人通知其家人噩耗,并厚赠以钱绢。
赵炎的家人原本也是接受的,但请告于“坠亡”地点,想要去祭奠并寻找尸身,赵思绾又如何能给其指出个目标,于是粗暴地拒绝了。
赵炎家人不服气,求上门去,惹得赵思绾大怒,性情凶暴的赵将军,哪有闲心同这种小人物纠缠,粗暴地命护卫将之毒打一顿。
这样一来,赵炎家人直接告到了燕王府。而此时,辽军南寇雁门的消息已然越过太行,传到幽州,作为与辽国接壤并同之交流许久的地方势力,赵匡赞立刻就察觉到风向的不对。虽然敌用兵于西,他这边也是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
这种波诡云谲的气氛中,曝出了赵炎的问题,为了降低影响,赵匡赞于是派人去查问,毕竟,那赵炎算是燕军的一名中级军官,不明不白地死了,总需要有个交代。
这一查,就查出问题了,由赵思绾的一名亲兵曝出来,那名亲兵与赵炎交好,更对赵思绾对赵炎家人的凶暴感到寒心,秘密举报细情,并将私会萧护思欲谋不轨的情况一并说了。这下直接惊动了赵匡赞,并引起了其高度重视。
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赵匡赞不动声色,故作不知的派人斥责了赵思绾一顿,并说边情诡异,正当御敌防备之时,不能以此事乱了军心,让他亲自去向赵炎的家人解释并赔礼道歉。
而这个时候,赵思绾正秘密同萧护思联络着,大事将发,徜徉在自己的事业设想中。知道赵匡赞素来宽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恶了赵匡赞,并引起其警惕。
于是亲自到赵炎家里去了,一进门,便被早已埋伏好的燕王亲卫给拿下了。赵思绾一受擒,接下来便分两步走,一步是对赵思绾及其亲信的审理,另外一步则是对其势力的瓦解尤其是其影响巨大的刺面军。
而随着审理调查的深入展开,背后的隐情与阴谋浮出水面,幽州的态势也随之一变。当得悉赵思绾的谋划,哪怕以燕王赵匡赞的城府,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他素来知晓赵思绾胆子大,但也只当他是一勇之夫,强悍少谋,虽然知道他因这两年的打压而有所不满,却也没有料到这不声不响地,竟然生此谋逆之心,并且还直接落实到了这等程度。
究其原因,还在于中央朝廷那边,将武夫这头猛兽给套上锁扣,约束起来后,使用赵匡赞这边也受到了影响。却是忽视了一点,赵思绾终究是从三代乱世中走出来的武夫,不如意之下,想要造反也是很正常的事。
越是了解细情,赵匡赞越是后怕,在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逮捕在幽州城内的辽国间谍,审问敌情,并由其筹谋而做好各方面的应对。
而刺面军的掌控,则更是首要之务,否则,这三千精锐要是乱起来了,所造成的后果同样严重。如今,得张藏英之报,赵匡赞方才安心。
略作思吟,赵匡赞对张藏英吩咐道:“赵思绾的亲信,暂且拘押,通知下去,孤将亲往军营,巡看刺面军士,听取他们的诉求!”
见状,张藏英赶忙劝阻:“大王,赵思绾受捕,刺面军终究不稳,或有顽固之贼,漏网之鱼。大王身肩幽州大任,不可以身犯险!”
听其言,赵匡赞说道:“老将军此乃忠言,孤心领之。然而,刺面军乃是燕军精锐,也是孤的属下,岂可因一人之罪而厌全军。如果要守护幽州,对抗强辽,还需他们出力。为今之计,只有孤亲自前往,方可安抚其心。再者,孤以诚待之,岂惧其相害!”
对赵匡赞的豪情胆魄,张藏英心生敬佩的同时,拱手请道:“若大王心意已决,末将虽老,却愿亲提钢刀,护卫左右,陪同入营!”
“老将军真乃忠贞之士啊!孤多谢了!”赵匡赞道。
“末将不敢当!”张藏英自是谦虚。
赵匡赞想了想,对张藏英道:“赵思绾通辽,对于幽州的内部情况、城防布置,不知出卖了多少,如今局面初定,对城中的防御,当有所调整,这件事,还需烦劳老将军了!”
“是!”
点了点头,赵匡赞又对高彦晖道:“北面的防御亦然,辽军既动于檀州,那顺州的防御当为首要之务,将军可亲赴怀柔,督帅其师,如辽军果来,婴城抗之,迟滞其行动!”
“遵令!”高彦晖也是没有丝毫的犹豫。
望了望外边,大雨正由缓到急,赵匡赞不由叹道:“所幸这场大雨,给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也拖延了辽军的行动,否则事发于突然之间,局势恐怕崩坏!”
“赵思绾所谋,乃逆天之举,此天所不能容之!”张藏英忍不住流露出鄙视之情。
在他们这些燕军老人看来,内部的矛盾,可以内部解决,似赵思绾之中纯因一己之私利私欲,里通外国,是不能容忍的。再者,做过契丹的顺臣,今臣服中原已久,相较之下,他们还是更愿意做大汉的臣属。
而赵匡赞发此叹,也只是有所感慨罢了。事实上,即便没有赵炎那档子事,赵思绾成功的可能性也不是很高。不说燕王安排的后手,朝廷那边对赵思绾又岂无防备,此前,若非有赵匡赞的维护,观察使高防早找机会将赵思绾给谋划至死了。
二将退下后,一名中年官员走了进来,面容清瘦,留有几绺胡须,气度从容。其人名叫宋琪,时任燕王府长史,相比于高防,此人才是协助赵匡赞处理民政事务的第一文臣,此番赵思绾事发,赵匡赞让宋琪去负责审理。
而其人,早年是契丹的进士,为赵延寿的僚属。说起来,赵延寿留给赵匡赞的军政资源,堪称丰富。
“大王,经臣连续审查,鞫问党羽,共得赵思绾罪状十条,这是罪供,请大王审阅!”宋琪向赵匡赞禀道。
事态严重紧急,宜从权变,是故宋琪断事,也是从快,估计也熬了一整夜。看着他手中那一摞的案卷,赵匡赞问道“赵思绾都认了吗?”
“供认不讳!”宋琪答道。
招了招手,赵匡赞接过案卷稍微看了看,表情倒还算平静。虽然宋琪共列了赵思绾罪状十条,但核心只有两条,一是密通契丹、阴谋作乱,二则是残忍好杀、草菅人命,至于其他什么贪污、伤人、奸淫、巧取、豪夺之类的,都是“小问题”了。
即便如此,看完宋琪的总结,赵匡赞的表情仍旧不免沉凝。尤其看到,赵思绾在这些年间,私下里杀人取乐,恣意戮害百姓是73人,赵匡赞威严的面容间更是怒意涌动,狠狠地拍了下大案,厉声道“孤素知赵匡赞凶狠,却仍未料到,其竟残忍若厮。使无辜百姓,亡于其手,而未能及时发觉纠正,是孤之过也。孤的身边,竟然长期蛰伏着如此豺狼,思之后怕啊!”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赵思绾心如蛇蝎,作恶多端,自取灭亡,此之谓也。天都难以挽救他,今为大王所擒,亦是上天欲假大王之手,为民除害,惩治此大恶之徒”宋琪向赵匡赞说道。
闻之,赵匡赞却摇了摇头,纠正道“孤何德何能,岂敢代表天意?如宋公之言,赵思绾咎由自取罢了。再者,孤此前对其多加宽纵容忍,燕民之难,亦有孤的罪过!”
“大王有此心,堪称仁德,不必过于自责!今能纠察其行,批捕问罪,使其不再为害,可见大王之明睿!”宋琪拱手夸赞道。
对于宋琪这样的士大夫而言,赵匡赞这种引咎自责、揽罪己身的品德,是值得赞扬的,也符合他们的价值观。如果每个君主,都有这等觉悟,世间岂不是士大夫的极乐世界?
扬了扬手,赵匡赞恢复了严肃,吩咐道“时下,边情有变,战端或发于迅雷之间,当以守御幽州为要。赵思绾暂且收押,等时局安稳后,再依法处置,给军民一个交代。”
“是!”宋琪应命,抬首,又请示道“大王,幽州职吏之中,平日有不少与赵思绾往从甚密者,其府上也有一些才士,而今这些人,都已成擒,如何处置,还请大王示下!”
闻言,赵匡赞瞥了宋琪一眼,稍作沉吟,说道“这些人,就交由宋雄仔细审查,无罪释,有罪罚!”
“是!”宋琪面上露出少许的郁闷。
宋雄乃是与宋琪并称“二宋”的幽燕名士,涉猎文史,善谈论,有气节,士流多推许之。时任幽州判官,素来断事公正,从无偏私。
看着宋琪,赵匡赞又说道“倘若大战起,幽燕的民力、钱粮、布帛、军器,都需你主持调度,这些事务,再没有比你更熟悉更能胜任的了!”
听这话,宋琪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拜道“多谢大王委重,在下必竭力以报!”
收回落在宋琪身上的目光,赵匡赞心中却微微一叹,面前这位,堪称干才,佐弼自己多年,建树颇多,以其才干,就是为大国之相,也是没有太大问题。就是爱揽权,好结党,多少令主君不喜,赵匡赞已经是宽容的了,能重其才干,而容其小节。
“大王,那赵思绾想要求见!”告退前,宋琪向赵匡赞禀道。
“他还有何话想同孤说?”闻之,赵匡赞忍不住嗤笑一句,不过稍加考虑,还是说道“命人把他带上堂来吧!”
“是!”
没有等太久,伴着一阵镣铐的拖动声,赵思绾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卫士,押上堂间。镣铐加身,毕竟赵思绾确实颇负勇力,以免其暴起发难。
此时的赵思绾,还穿着一身锦服,只是一身贵袍,并不能掩饰他的狼狈。见到赵匡赞,还是行了个礼,然后倨傲地站着。
见其这副姿态,赵匡赞怒由心起,死死地盯着他“你追随父子凡二十余载,孤念你多年效力之功,这些年来,可曾薄待于你?却不料你豺狼心性,背主忘恩,竟欲引辽军南下,谋取幽州,害我性命!”
面对赵匡赞的诘问,赵思绾却笑了笑“大王此言,有失偏颇。先王也曾投靠契丹,为其大臣,替其守治幽燕,契丹灭晋,先王亦统率我等,从征立功。大王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遗泽于先王,从效力契丹开始就有所铺垫。
先王能够做得,我赵思绾为何做不得?大王要做朝廷的顺臣,我一直颇不以为然,向使大王当初能够听取我的建议,我又何至于此!”
“呵!好一番悖言逆论,你狼子野心,竟至于厮!”听其狂言,尤其是对自己亡父评头论足,赵匡赞更生愤怒,冷笑道。
赵思绾也是放开了,昂首道“我赵思绾,跟随大王,也是出生入死,战场之上,哪次不是身先士卒,亡命搏杀。先王病故,又是谁护送大王北上接位,力保王驾?契丹南寇,带领将士,与之浴血对抗的,还是我赵某人!
大王对我确实有恩,但我也以死报之!即便如此,我也决定,功成之后,留大王一命,绝无害你性命之意!”
听他这么说,赵匡赞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道“如此说来,还是孤薄待于你,还要感谢你对孤的宽仁吗?”
赵思绾默然几许,尔后道“只可惜,我筹谋多时,竟坏于一下吏之手,又为心腹所叛,以致功败垂成。”
“你以为你失败的原因,仅在于此吗?”听其言,赵匡赞讽刺道“自以为是,不识大体,看不清时局变化,看不见人心向背,意以一己私欲而行逆天之举,焉能不败!”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思绾闷着声音说道。
赵匡赞却是眉头一挑,讥笑道“你主动求见孤,就是为了在孤面前,发此一番狂言厥词吗?”
闻言,赵思绾这下收敛了许多,迎着燕王的目光,跪倒在地,抱拳说“大王,我自知罪责重大,族诛也不为过,并无求活之心,我有三个儿子,两子年长,享受了我的福荫,可随我伏法。
唯有幼子,岁不满一年,唯望大王能够全其一命,给我留下一丝血脉。至于我,听凭大王处置,无论何种死法,都无怨言。
若有来世,我仍愿效力于大王!”
赵思绾这番话,倒也发乎于肺腑,带着几分真情,这个滚刀肉的般的武夫,终究还是有其记挂的地方。微微一叹,赵匡赞说“孤不至于害一孺子!”
这算是答允赵思绾留他一血脉,悉之,赵思绾以头磕地“拜谢大王!”
直起身,赵思绾再度郑重地说“大王,请再听我最后一言,务必警惕朝廷。燕军自成一系,迟早为朝廷所忌,还请当心!”
赵思绾显然是彻底钻进牛角尖,到死都拔不出来了。赵匡赞则道“此事,孤自有主张,就不必你再费心了!”
等赵思绾被带下去,赵匡赞又是一叹,毕竟是多年追随的宿将,落个这样的结局,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事实上,对于燕军的处境,赵匡赞心里怎会没有个数,夹在汉辽之间,在朝廷逐步剪除南面割据势力的大环境下,他这个燕王与燕军的处境,只会越发尴尬。
他只有两个选择,一臣汉,二投辽,至于左右逢源,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赵思绾狼子野心,选择投辽,赵匡赞的心里,则始终更亲近大汉,毕竟渊源颇深,他父子事业的第二春就是在乾祐皇帝的支持下焕发的。
至于赵思绾一贯所说,汉廷会猜忌,但是,投靠辽国了,契丹君臣就会相信他们。当年,他父亲赵延寿替耶律德光效力十多年,治理幽燕,结果又如何,异族的猜忌一起,后果要严重剧烈得多。若非一场栾城大战,赵延寿当更早在契丹人的猜忌之下至死了。
“大王,高使君来了!”在赵匡赞沉思期间,卫士汇报。
回过神,赵匡赞立刻吩咐召见,还下意识整了整衣冠。卢龙观察使高防,“潞州三杰”之一,当年在刘承祐率龙栖军东出之时投效,并献上潞州。
刘承祐登基后,因幽州多变,边情不稳,在赵匡赞继位燕王之时,调高防北上,这一待,也差不多十年了。
高防实际上,算是朝廷驻幽州的代表,在赵匡赞对幽州的巩固方面,提供了不小的支持,毕竟代表着朝廷的权威。在与朝廷的联络交流之中,维系两方关系,消除误解矛盾方面,更付出了不少的精力。对刘承祐而言,幽州的维稳工作,高防有大功,同时兼有一定的情报工作。
事实上,对于高防所扮演的角色,赵匡赞是心知肚明的,对他的才干与品行,也素来敬重,多年下来,两个人配合得很有默契。
“不知大王唤下官何事?”高防已经54岁了,人苍老了不少,见到赵匡赞,保持着礼节。
“孤这里有一份上呈东京的奏章,想请高公给孤指点一二!”赵匡赞拿起一份亲自写好的本章,交给高防。
高防心中猜测,是关于幽州变局、契丹阴谋的事,但拿到手阅读后,面色为之一紧,变得严肃起来,看向赵匡赞“大王欲请朝廷北伐?”
赵匡赞颔首“契丹先动兵南侵雁门,有阴谋夺取幽州,显然其政策已变,汉辽之间,不复和平,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与其被动等待辽兵来攻,战于国境,莫若集兵北上,夺取燕山诸塞,将契丹势力,彻底赶出塞南!”
闻言,高防想了很久,显然在慎重考虑,终于躬身应道“下官愿与大王,一同署名!”
事实上,赵匡赞这封奏章,也算是彻底向朝廷表态,表明心迹了。他主动邀请汉师大举北伐,王师之来,幽燕也基本就彻底归服朝廷了。
同时,赵匡赞也是有些受够了被契丹人压在头上,时刻有兵临城下之危的日子,憋了近十年的怒怨,也需要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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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局势陡变,汉辽冲突,乃至交兵,使得本就脆弱的汉辽和平瞬间支离破碎,回顾之下,七年的安定有如泡影,所谓的和议更是笑话。
因为辽军突然兵寇雁门关,引得东京朝堂上下,群议纷纷,不论文武,皆觉慨然,那是种被冒犯了的感觉。
此时,大汉的君臣们,正投入在进军江表、一统南方的热情中。而雁门的战事,就像一抔冷水,当头浇下,虽然水不多,但足够凉,凉至心底,并且足以将刘承祐的注意力再度牵扯回北方,而这一回,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挪开目光了。
事实上,对于辽国这突然的发难,还是有些意外加疑惑的,意外其翻脸之快,疑惑他就派一万步骑。
所幸,大汉这些年在对辽方面的情报工作还是有不小的成果的,经过一番周折,军情司那边上报了。虽然没有过于详细的情况,但明确一点,北归的辽使萧护思向辽主汇报了些什么,在其觐见的第二日,辽军便南下了。
以大汉君臣的聪颖,自然第一时间把目光锁定在萧护思身上,并作出判断。刘承祐即令武德使李崇矩去调查,从与萧护思有接触的职吏口中,得知了萧护思南下的表现,分明就是秘密刺探大汉的虚实。
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眼中,看出的结果也是不同的。作为辽国的北枢密,萧护思当然是有一定眼光的人,是以从其一路见闻中感受到了大汉的威胁,而辽帝也认可了此点,乃有后边的举动。
了解到此事,刘承祐心生愠怒,当即下令,将接待萧护思的官吏及军官,一并削职罢免,同时,武德司内部,监视萧护思的探事也做了处置。他们都是与萧护思接触最近的人,竟然对其异动,没有丝毫察觉,即便有“游山玩水、纵览风物”的理由作掩护。
嗯,那些被牵连的官吏,或许会感到委屈,毕竟此前为了维系汉辽之间的融洽关系,皇帝曾降谕,好生招待,礼遇辽使。他们虽有失察之嫌,不智表现,但终究还是被刘承祐迁徙怒了。
同时,回忆起萧护思在东京之时,几次与自己直接交流,都是相谈甚欢,谁曾想,在那张和善谦恭的面庞下,竟然含有如此机心与敌意,关键自己还没有什么察觉。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注意力都在南面事务上,对于北方的辽国,虽说始终保持着警惕,并不时提醒自己,但又怎么可能真得做到时时将那种警惕记挂在心头?再加上,这些年,契丹人也确实称得上“安分”。
有刘承祐的思考,再辅以宰臣们的分析,很快就把情况基本搞清楚了。而万卒寇代的举动,虽然从中感受到了少许异样,但也暂时只能用“试探”来解释其举动。
杨业的胜利,使得积压在刘承祐心头的少许郁闷释放了许多,对于他的大胆出击,以少敌多,并战而胜之,刘承祐表现得十分高兴,并说道:“杨重贵果成名于此!”
斩首1879颗,其中契丹人就有728人,其余杀伤还不算在其中,而自身伤亡,则在千人以内,加上俘虏,加上缴获,实实在在的一场大胜,酣畅淋漓。大汉朝廷,乃至东京士民,多感振奋,对之都是多加褒扬,在皇帝的授意下,宣慰司也出来干活了。
不过,这种氛围下,还是有人站出来扫兴,说杨业贸然出击,有失守关城的风险,以麾下性命成就自己功勋,大杀辽兵恐引起两国大战......
对于这等言论,都不需刘承祐发话,枢密使柴荣当众就将那进言的御史给大骂了一顿。其后,左都御史崔周度,迫于群情,主动将那下属直接贬到地方上去了。
对此,刘承祐只是感慨,这世间终究还是愚者多,智者少,不识时务,自以为是的人,更比比皆是。
对于雁门大捷的有功将士,刘承祐自是不吝赏赐,杨业的爵位没有提升,仍为崞侯,不过加了“开国”,并提升禄粟,同时将其妻冯氏赐五品诰命,其长子杨延昭赐勋职,让杨业成功实现封妻荫子。
至于其下的康延泽等将校,也都是厚赏,伤亡优恤,功狗恩赐,用最直接的行为,彰显皇帝对于此战有功将士的态度。
恩诏一下,东京朝堂又起波澜,在京的武臣及禁军将校,纷纷上表,请求皇帝出兵北伐,请战奏表几乎堆满崇政殿的御案。
汉将们,有的是功业心作祟,有的是受杨业的胜绩所感染,统一战争虽然重要,同是功劳,但自古以来,还是对外战争、开疆拓土,更能激发有志之士的热血与豪情,更何况此次是契丹人主动搞事,而对于北面的强敌,上下也都抱有一定复仇雪耻的心理,毕竟任其在北疆猖狂几十年了。
有的人呢,则纯粹是凑热闹了。而禁军的高级将帅中,也多有下场表态的,比如韩通、孙立、李重进、李继勋等人。
包括赋闲多年的前侍卫司副帅王殷,也主动向刘承祐上表,希望能北伐从征。当年何福进病逝,朝廷选派北面都帅,任命都已经下达了,可惜王殷得意猖狂,行为放肆,为人弹劾,也触怒了刘承祐,直接被一撸到底,不只丢了北面都部署的帅位,还把侍卫副帅的军职的军职给丢了。
这些年,朝廷不论是取荆湖,还是灭蜀,王殷都曾主动请求出征,不过都被刘承祐给拒绝了,一是大汉不缺将校,何须他这个花甲老将,二则是,当年的不矩行为给刘承祐印象实在太差了。
这一次,也是王殷最后一次主动请命了,如果再不能给机会,他也就不作他想,忧忧郁郁地去过他的晚年了。
剩下的将帅中,慕容延钊、向训、赵匡胤也都没有轻易表态,这是三名政治成熟的将帅,心里清楚,下面闹得再积极,还得看皇帝的态度。而北伐的决策,可是朝廷头等的大事,需要朝廷诸公仔细讨论,全面筹算,不是轻易可下决定。
这些,都还是在京的将帅,而地方的将领们,尤其是河北的边军,虽奏表未至,但刘承祐已能料想到彼辈跃跃欲试之志,拳拳报国之心。
将帅请命的背景下,是一场事关大汉战略的争论,南北之争,这几乎是贯穿开国以来大汉战略方向的议题。
早年的时候,基本没有太大的争议,当时国家实力不足,战略环境也谈不上好,四面皆敌,且漏洞不少,那样的情况下,选择攻取南方,是最合理、风险最小、收益最高的选择。
即便如此,在乾祐四年,南征在即,辽军聚大兵南下,火神淀之乱,当时就有不少人提议北伐。为何,还是北塞残破的局面下,大汉上至君臣,下至军民,安全感不足。
在拓地淮南,西收秦凤后,国力渐富,兵势渐强,又有人向刘承祐建议北伐。当时辽国虽然也恢复了几年,但政治不稳定,宗室贵族叛乱不休,让人看到了机会。
不过,稍加思量后,刘承祐还是拒绝了,仍旧坚持南攻北守的战略,北面既能维持基本的和平,给足了空间,那便按照既定的战略走下去。
其后,收荆湖,平孟蜀,及至如今。如果北面边情不变,那么接下来一举平定江南,仍是坚持不可动摇的战略。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辽国主动改变,掀起战争,将汉辽之间脆弱的平衡地打破。平衡一破,刘承祐不得不严肃北顾,不是心志的动摇,而是来自北面的威胁不得不重视。
朝廷之中,再度掀起了南北战略之争,并且这一回,并不局限于少数的股肱文武。在5月7日这一天,刘承祐干脆下诏,命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各上策略,讨论南下北上事。
这封诏书,也反应了刘承祐内心的纠结。在群臣各抒己见的浪潮中,刘承祐对近臣发表了一番感慨:“都乾祐11年了,朕还在为南北战略头疼!”
议潮之中,刘承祐也不由思索,原来的历史上,北宋平定南方,一直到吴越献土,辽国都没有如此大的反应,为何?
思虑良久,虽未彻底洞悉其情由,终是有所得。
如果说正史中,五代乱世的结束,从后周的建立开始正式奠基,走上统一的快车道。而今的大汉与之相较,只是在各方面提前了三年,但是这三年的内功修炼,发展到后面,其间的差距可就不止是区区三年了。
中间少了三叛连横之害,少了王朝更替的混乱,又没有北汉的掣肘,征淮半载而定......这些使得王朝的元气得到了极大保存,恢复发展的速度更不可同日而语。再加刘承祐苦心孤诣的励精图治,以致大汉国力军力之强,远迈“同期”,带给辽国君臣的压力当然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而正史上,等北宋发展到如今大汉的程度,辽国也同样安稳积蓄近二十载,又没有栾城之战的重大损失,自然安稳些。并且,进入到耶律璟后期之后,辽国的政治环境,也确实有些混乱,国内矛盾也重复剧烈,对宋事务也有心无力。
而如今,大汉带给辽国的压力感太强了,倘若辽国君臣有忧患意识,就绝不会面对大汉平南而无动于衷。
崇政殿内,宰臣在座,将帅齐聚,这已是近期第二次由皇帝刘承祐亲自主持的御前会议了。包括原本已打算动身去扬州筹备平南事宜的李谷,也因为京中这场风潮,而缓下动身的步伐,驻留开封。
不过,在这场举朝大议之中,李谷一直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一直缄默观望。原因也很简单,皇帝前者已把他的屁股摆在了南面事,从其个人利益而言,支持先平南,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作为一个有大局观的名臣,却不能违心而完全忽视来自北面的威胁。
分执大汉权柄的公卿们,当然也分为了两派。
以范质、薛居正为首的一批大臣,强烈建议北守南攻,尽力促成与辽国修复关系,并沿既定大略,待江南抵定之后,再行北顾。类似的思想与言论,当初还是出于刘承祐这个皇帝。
当然,目前的局势下,皇帝的态度变得不偏不倚,无人能揣测其真正用心。而范质等大臣,何以坚决支持南进,却是在他们看来,统一的重要性,远在抵御外侮上,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只要南方统一,朝廷也可腾出手来,专事北患,届时凭着中国强大的底蕴,足以制辽。
支持北伐,先解决契丹之患的,却是以枢密使柴荣为首的一批大臣与将帅。一个多月前,柴荣还在同皇帝讨论平南的事务,并为之而做庙算筹备,何以突然改弦更张,并直接下场,明确表明态度?
原因还在于此番辽军的异动,柴荣是个危机感很强的人,此前汉辽之间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让大汉可从容南略。今辽国既表露出敌意,更悍然动兵,其虎视眈眈,就使柴荣这些人对芒刺在背的感触更加深刻了。
现实情况摆在那里,势力触及塞南,而辽军可以籍此大规模入关南寇,即便北面有强兵猛将镇守,但偌大的幽冀平原,岂能面面俱到,所谓完善的防线,也是相对的。
辽国如果大举南下,想要灭亡大汉,基本不可能。但两国交兵于幽冀,则很可能将其打烂,给地方军民造成严重破坏,早期的大汉,能够抱着河北尽毁的决心与辽国相争,现在还能承受那等损失吗?
即便能够,在国家实力足够,能够先发制人,争取战略优势的情况下,何必被动防守。北边的安宁,是要靠争的。
类似的看法,柴荣是尽陈于刘承祐,并且提出了一个清醒而现实的目标,北伐非为灭辽,仅在于夺取燕山之险,将辽军势力彻底赶出关外。在弥补了北面防线的巨大漏洞之后,不论是继续对辽鏖兵,还是重启统一战争,大汉也将更加从容,游刃有余。
柴荣提出的构想,没有好高骛远,也具备可行性,更触动了许多具备良好军事眼光的将帅的心弦,是以支持颇多。
当然,对于平南,军中也不是没有支持者,毕竟相较于强大的北辽,南面几个割据小国要更好打些,灭国同样是大功,且好取些,又有其膏腴富庶的诱惑。
布置在南面的将校的意见,都不用多想,大部分人还是没有高瞻远睹,立足全局的眼光的,他们更多地会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看事发表意见。
在京的高级将帅中,倒是赵匡胤,稍显暧昧地表示支持南征,他的意见是在维持北面防御,尽量修复关系的基础上,进行平南。虽然有所保留,但他的倾向性也算明显了。
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则是保持中立,眼睛耳朵注意在皇帝身上,皇帝最终如何决策,他们便俯首听命。
而关于双方国力的分析对比,在情报部司的支持下,辽国那边可窥一半,而大汉是什么情况,负责治理这个国家的大臣们,也有着清晰的认识。总而言之,大汉如今的实力,足可与辽国一战,并有战胜的信心与底气。
崇政殿御案上的奏疏,又换了一茬,摆得整整齐齐,除了近期京中文武上表的南北事务奏议之外,便是不出意料的,北面将帅的请战书。自陈留王安审琦以下及诸军使,纷纷请战。相较于东京、西南、南方诸军在南征战略下赚得腰满囊鼓,北面的将士们可是一头头饿狼。哪怕北面的辽国是块硬骨头,也敢下嘴。
人齐至,无杂音,气氛严肃如常,各人目不斜视之间,隐隐酝酿着又一场争论。随着内侍唱告,刘承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众臣起身行礼。
“都免礼吧!”落座,刘承祐环视一圈,利落地一摆手。
“谢陛下!”
看着群臣,刘承祐拿出一则密报,开口道:“幽州传来消息,燕王麾下第一大将赵思绾背反,私通辽国,辽军秘集重兵,欲与之里应外合,夺取幽州!”
其言落,在场众臣,无不色变,十多年下来了,幽州对于大汉的重要性,都不需要再做强调了。柴荣身体紧绷,面露急色,稍显失态地问道:“陛下,未知结果如何?”
迎着众臣关切的目光,刘承祐的回答让他们松了口气:“赖燕王机警,提前察觉其阴谋,果断采取措施,将赵思绾及其叛众拘拿,平息内患,稳定军心。现已积极备防,以御辽军!”
“如此看来,雁门方向辽军的异动,也就可以解释了,此必乃其佯动之师,吸引朝廷及幽州的注意力,而欲发致命一击于幽州。倘若让其成功,则北面局势,必然恶化,陛下十载布局,将遭到重大挫折!所幸,天佑大汉,未使契丹阴谋得逞啊!”慕容延钊感慨道。
向训因平蜀之功,回到东京后,被刘承祐任命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负责侍卫司的日常管理事务,这还是有些出乎旁人意料的。毕竟,按照皇帝以往的尿性,拥灭国之功,纵使要继续重要他,也要闲置一段时间。
前者慕容延钊平定荆湖归来,仍挂殿帅之职,却被刘承祐安排到河北巡边寻了几个月,而殿前司的日常事务,则是由韩通负责的。
从对向训的委用来看,皇帝的器量似乎增大了,当然,也在于他更自信了。并且,如今的两衙禁军统帅,权威早不如国初之时了,下属的各军都将,都有直接上达天听、奏报军务的权力。
至于赵匡胤,也被调到侍卫司,为副帅,两个人继续搭班子。此时,同样列座的向训发言道:“辽国所谋事败,恐其怒而兴师,直接发兵攻打幽州。大战或起,不论如何,朝廷该彻底警醒起来,做好备战!”
“不然!”这个时候,范质却摇了摇头:“如今正值仲夏,天气炎热难耐,非辽军动兵时机!臣以为,其既事败,在燕王有备的情况下,未必敢强行动兵。前者已有消息,此番辽军南寇,只是一偏师,其境并未大动,臣以为,辽国也没有做好与大汉全面开战的准备!”
“所以,范相还对汉辽和平抱有幻想?”范质言罢,柴荣紧跟着起身,朝向刘承祐,语气稍显激烈:“大汉本无北伐之意,契丹却有谋我之意。此次,从雁门之战到幽州阴谋,可见其心。若非将士用命,燕王有警,挫败其阴谋,大汉北疆局面,必然崩坏,使我朝对辽处于战略劣势。
事实证明,因大汉的强大,已使辽国深为忌惮,坐立难安。有此北寇,心怀恶意,虎视在侧,大汉岂能安心南下,陛下又岂能安稳入眠。
辽国既然主动掀起战端,大汉只有直面之,迎难而上,采取积极进击之策,才是破局之法!”
“柴枢相之言,老夫不敢苟同!”柴荣有些不客气,范质也是个脾气硬的人,当即起身道:“此番辽军明显事起仓促,准备不足,对幽州的阴谋,更佐证此点。陛下,臣以为,北辽或许忌惮大汉的强大,但有此次异动,想来还在于赵思绾,欲借此叛将之手,谋夺幽州,是为冒险赌博之举。
今谋算已败,焉敢再贸然大动兵马?且雁门之败,也足以让其感到震慑,倘若此时,大汉大举动兵北伐,辽国势必侵国与战,还望陛下三思!”
“汉辽之间,早晚必有决战,今辽已露敌意,撕毁和议,大汉岂能含羞忍耻?”韩通忍不住说道。
范质则道:“既是决战,事关国运,更当慎重,亦迟不宜早,宜缓不宜急!”
“大军北伐胜负难料,如有差池,非但不能成功恢复关山云朔故土,反而会影响大汉彻底削平南方,阻滞统一的进程!孰轻孰重,还请陛下慎思笃行!”范质郑重地对刘承祐道:“臣建议,当遣使北上,同辽主交通,缓和关系,消除此次边境冲突与误会,为大汉平南,继续争取时间!”
“如不解决北面的威胁,何以谈削平江南?从辽国此次的行动来看,他们对大汉戒备已深,否则何以悍然动兵,他们又岂会坐视大汉成功收取江南,而面对一个更强大并无后顾之忧的强敌吗?”
柴荣说道:“隋平南陈,亦是分裂突厥,控制北患之后,方才南下。而况于今时之大汉,北方险隘又失,边防不全?如不彻底巩固塞防,我军南下之际,必是辽南寇之时!”
范质说:“今时之江南,四分五裂,王师据荆湖,控淮南,制其七寸,伏之只需遣一偏师,岂能同隋陈相类!”
大概是见范质一个人显得有些势单力孤,三司使薛居正也开口了,情绪倒显得平静些,说:“大汉这些年,屡次作战灭国,将士难免疲敝,且国库消耗甚多,短时间内,怕难以支持北伐!”
闻之,柴荣当即道:“前后所动之师,不及大汉兵备半数,北面诸军,东京禁军,多年整训待战者,以十万计,何谈疲惫。至于仓廪支持,且不说大汉的收入,自川蜀北输之财货,舟运船只,赢百上千,车载畜驮,几载盈道,如此巨大的财力,难道都在这数月之间消耗一空了吗?”
这话一出,薛居正讪讪一笑,当着皇帝的面,不好虚言搪塞。
范质接话道:“今北方局势尚不明朗,辽国是何动向,亦不清晰,我朝若大动兵,实乃迫其与战,也不给大汉选择的余地,不可不慎!”
“......”
听公卿们一番激烈的争论,刘承祐却是微感头疼,沉默许久,没有作话,干脆起身离案而去。皇帝离开了,殿中群臣互视几眼,都默契地没有继续做声了,终究不是菜市场,没有的听主,他们这些言者也没有必要继续争执。
未己,内侍孙延希前来传刘承祐口谕,让诸臣工暂归本职,处理政务。显然,皇帝仍没有一个决定,自刘承祐登基以来,这种迟疑的时刻,可是少数,而每次,都是面临重大决策。
事实上,自乾祐四年征淮以来,南北战略并没有太多可争议的地方。然而,此次刘承祐却让大汉武文臣工再议,从中也可窥他的想法确实有所变化。
心情烦躁的时候,游走散步,是个不错的散心解压方法,骄阳蓝天之下,秩序严肃的内廷宫室之间,刘承祐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神思不定,信步而游,随驾的内侍与卫士都陪着小心,不敢打扰皇帝的思绪。汉宫之中,可去者甚多,但不知觉间,刘承祐便走到了坤明殿。
后宫之中,妃嫔美人也不算少了,但常年下来,真正走进刘承祐内心的,只有那么三两人。每感郁结难断,身心疲惫之时,符后这边则是他最为中意的栖息港湾。
坤明殿内,气氛很融洽,时不时响起欢声笑语,符后正拉着魏王太妃在那里叙话,言笑晏晏,魏王刘旻正在绕柱而跑,玩弄着纱帐,不知趣味在何。
见到刘承祐,刘旻两眼一亮,立刻上前,嘴里呼喊着“爹爹”,虽然按照礼节,他得称君唤叔,但一家人之内的事,一直以来,也没有不开眼的人劝谏此事。
“嫂嫂也在啊!”随手抱起来刘旻,走至内殿,看着行礼的两名美妇人,刘承祐轻笑着对魏王太妃说道。
魏王太妃的声音就如她的声音那般柔顺动人,答道:“许久未进宫,特携刘旻入宫探视!”
点了点头,刘承祐说道:“嫂嫂有心了,既然进宫了,还当去慈明殿看看太后!”
“是!臣妾正有此意!”魏王太妃说道。
大概是看出皇帝是专门来寻皇后的,魏王太妃识趣地主动告退,给夫妻俩留下空间,带着刘旻往慈明殿而去。
符后孕肚已显,没错,在病愈之后,经过刘承祐的耕耘,皇后又怀上了,同期的还有贤妃折氏。在生育能力方面,刘承祐是越来越自信了。
“来人,给官家奉茶!”符后吩咐着。
“不用了!”摆了摆手,刘承祐随口说道:“刘旻也四岁了吧!”
大符点了点头,有些好奇看着刘承祐,多年的默契,他一开口,就知道他言犹未尽。刘承祐说道:“在魏王府,有嫂嫂照料,可以放心,但毕竟在宫外,如今年岁差不多了,可以开始启蒙了,是否给他找个太傅?”
对于过继给大哥的六子,帝后二人都存有一定的愧疚不舍心理,是以比起其他儿子,要宠爱得多。听其言,大符则道:“官家,六郎还小,在我看来,不必急于给他寻找太傅,莫若也让他到文化殿,跟着张学士,既能进学收启蒙之效,还能增进兄弟之间的感情!”
“嗯!一举两得,就照此办理吧!”刘承祐点了点头。
到目前为止,刘承祐前五子都在文华殿跟着张昭以及药元福识文习武。当然,最受他重视的,还得属年长并随他出巡过的四个儿子。
“二郎近来国事繁忙,军情紧张,怎么想起到后宫来了?”大符轻声问道。
“心情烦闷,到你这里看看!”刘承祐应了句,而后便躺到殿内的一张躺椅间。
注意到刘承祐表情间难得露出的疲惫之色,命人取来一张软扎,坐在他后面,探手轻柔地在刘承祐额首间轻柔地按捏,似乎想要帮他把愁绪抚平,刘承祐也没有什么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享受着皇后的关怀。
“你还在为辽国的事伤神?”大符问道。
刘承祐说:“你也听说了吧!”
“近来南北之争,甚嚣尘上,我虽在深宫,自然有所耳闻!”大符叹道:“倒是我,好久没看你如此纠结,难以决事了!”
“我自是希望这种犹豫的情况,越少越好!”刘承祐说道:“毕竟事关国家大略,我是不得不慎重慎思啊!我现在脑中,有两道声音,一道牵引我向北,一道诱惑我南下,各有其理,各具利弊,不甚其扰啊!”
听其言,大符却笑了:“这正说明二郎是个明君,谨慎笃行,不以军国大事为儿戏,这是大汉臣民们的福分!”
闻之,刘承祐也跟着笑了:“如此说来,这烦恼也是我自找的了,想要当个明君,殊为不易啊!有的时候,我都在想,若是当个昏君,岂不乐得轻松自在。可惜啊,我怕亡国啊!”
也只有在大符面前,刘承祐能如此放言无忌。
大符说:“当年,你曾命文才学士们写《为君不易论》,当时不就已然有此觉悟了?这么多年了,也都这般一步步走过来了,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你无法面对,没有什么难题是你无法解决的!”
符后给刘承祐加油打气,刘承祐突然问道:“你觉得北伐南下,我当如何选择?”
闻问,大符摇摇头:“我哪里知道什么军国大事,就是有,也是妇人之见,二郎也不足取!”
刘承祐当即说:“你何需自我菲薄,京中官员,不同军略者,比比皆是,还不是高谈阔论,侃侃而谈。你若是男子,我定封你个大官做!”
“我来坤明殿,本就想听听你的妇人之见!”
刘承祐语调轻松,大符却没有当真,而是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能给你的建议便是,可多想想以往面对这等重大问题,是如何抉择,如何决策的。这些年,你的重大决定,都没有失误的时候,是以大汉日益强盛,州县皆安!”
大符这话说得,语气很平淡,但不乏对刘承祐的赞誉,听在他耳中,也是舒适得很。有的时候,听些好话,也确实能够减压释负。
不过,大符的话,也确实给刘承祐提了个醒。虽然过往,这等重大决策的最终拍板都在于他自己,但往往都兼听群议。
上一次南北战略争执,下定决心前,他曾亲自拜访了郭威,而后有南征之事。如今,郭威正在尧山纳福,朝中还有谁能助他决心?
很快,刘承祐便想到了一个人。
“我先回万岁殿了!”刘承祐睁开双眼,对大符说了句,也不让她相送,兴冲冲地离开了。
万岁殿内,刘承祐单独接见潞国公、兵部尚书、宰臣魏仁溥,对于这个从龙已久的股肱重臣,他始终保持有一份敬意,是以私下里,素来亲近。
会面让其落座,整个人显得很松弛,也不废话,直接说:“魏卿,今南北之争有摆在朕与大汉面前了,朝野之中议论纷纷,庙堂之上争执不断。
崇政殿内,你甚少发言,此前奏议,又是模棱两可,事关大汉安危,国家战略,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魏仁溥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坦诚面对的一个大臣了。面对皇帝垂询,魏仁溥仍没有急于表态,正派的面容间还是露出一抹深沉的思考,过了一会儿,抬眼看着刘承祐,突然地说道:“陛下已然倾向北伐了吧!”
刘承祐闻之微讷,问:“何以见得?”
“以陛下历来决策之果断,若非有意北伐,不至于使五品以上官员,群议此事,按照既有平南战略展开即可!”魏仁溥这么说。
刘承祐思之,却有几分道理,再度发问:“卿以为如何?”
“南北战略的利弊,这两日诸公尽陈其言,已然十分全面,想来陛下心中也清楚,臣就不赘言了!”魏仁溥拱手说道:“北方的辽国,对于大汉的敌意与威胁,已然毋庸置疑,如柴枢密所言,契丹人必定不愿意看到大汉顺利平定江南,一通天下,而后北上伐之。
此次雁门之战及幽州之谋,已然证明,对大汉,契丹人绝对有用兵的想法。臣可以肯定,只要大汉渡江平南,北面的辽军必然闻风而动,至不济,也会袭我边关,扰我军民,届时大汉必然陷入两面作战的局面!”
“这也正是边情有变后,朕一直所顾虑的地方啊!”刘承祐叹道。
看着刘承祐,魏仁溥说道:“如范相所言,北强南弱,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如朝廷大举平南,辽军南下,则北御代价必然高昂,甚至可能幽冀崩坏的后果。而朝廷北伐,汉攻辽守,江南诸国,可能北上对朝廷产生威胁?”
魏仁溥此言一出,刘承祐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两眼发亮,盯着魏仁溥,道:“如卿所言,同是两面作战,防御一面所承受的负担与风险有天壤之别。再者,大汉若北伐,南方唯虑江表之师威胁淮南,然以朕对李氏的了解,届时他们更多的可能会欢天喜地,载歌载舞,以作壁上观我们与契丹人鏖战!”
“陛下天资英奇,臣拜服!”魏仁溥应道。
闻之,刘承祐爽朗一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并且虎目之中,迸发出昂扬之志:“朕早有与契丹一战的想法,时至于今,汉辽之战既不可免,那便北上啃一啃这块硬骨头!”
说完,刘承祐又看向魏仁溥,语气中难免感慨,说道:“公追随朕多年,屡屡谏言献策,始终勤勉,功勋之著,少有能及。以公之才干功能,本当为一朝首宰啊!”
听皇帝这么说,魏仁溥当即一副虚怀若谷的姿态,说道:“陛下谬赞,臣岂敢当!臣身负君恩,长享厚遇,唯有竭诚用心以报,何虑职分之高低。且范相素来廉介耿正,其居首宰,百官俱服,此等话语,恳请陛下慎言!”
闻言,刘承祐又是一番感慨:“朝堂之上,品行才干胜过卿的人,只怕没有了!”
还是在崇政殿,还是那些大臣,不过气氛俨然不同,因为这一回议事,政殿门窗紧闭,一应侍候宫娥宦官除了孙延希之外,都被屏退。
见这副秘密的场面,在场的文武们都知道,皇帝这是做出决定了。互视一眼,一个个都紧守心神,以待刘承祐发话。
“昨夜,朕终于睡了个好觉!”刘承祐环视一圈,却是一脸松弛的笑容,说道。这副表现,更佐证了大臣们的猜想。
迎着众臣的目光,刘承祐从御案上拿起一封奏章,说道:“朕昨夜,又收到了一份请战书!”
注意被刘承祐手中的奏章所吸引,这段时间,皇帝收到的请战书几盈于案,这一封,有何特殊之处?
刘承祐也没有继续卖关子,嘴角掠过一抹浅笑,说:“这是燕王赵匡赞以及卢龙观察使高防,联名上书,希望朝廷能够发兵北伐,驱逐契丹,收复关山!”
皇帝言落,柴荣精神一振,当即道:“陛下,燕王有大功大德啊,其心诚如此,朝廷岂能拂其所请,凉志士之心?”
而其他文武,也都露出了少许喜悦的意态,都是有识之士,能够从这封请战书背后体会到燕王的心意。一直以来,汉廷之中,对于燕王及燕军的存在都有所警忌,毕竟在藩镇尽除的当下,幽燕的自成体系,确实有些突出了,给人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当然,藩镇还在其次,毕竟在西北还有夏州、延州两节度存在,关键还在于幽州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那是北方防线最重要的一环,点睛之笔,不能直接掌控在手中,岂能让人安心。否则,当初北巡之时,安审琦也不会建议他提兵北上,先取幽州。
此番,燕王这封请战书,顺服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汉师北上,就是燕军彻底纳入大汉军政体系之日。
柴荣言罢,刘承祐起身,高挂殿侧的舆图前,见他的动作,众人也都跟着起身。崇政殿内的大汉舆图,又是翻新过后,重新绘制的。
不知觉间,经过十载的扩张经略,大汉的版图已然十分庞大了,注目视之,这心胸之中也不免生出一种豪情自得。
“南北之争,到此为止!”良久,刘承祐扭身,双目之中释放出强烈的神彩,慨然道:“诸卿,朕已决议北伐。平南暂且搁置,接下来,朝廷当全力筹备北伐事宜,一举收取关山!”
皇帝决心一下,立刻将此前的争议给直接压下去了,柴荣等人自是喜出望外,而范质,虽然仍旧保留意见,但仍旧肃然地向刘承祐拜道:“陛下既已决议,臣等唯有全力辅弼,北击契丹!”
看着范质,刘承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不管此前有多大的分歧,多激烈的争执,待决议一定,便能迅速扭转态度,不以私志而废国事,就冲这点,范质这个宰相还是能再做一段时间的。
事实上,这么多年下来,大汉朝堂之上,已然营造出了一种“君臣同心,上下协力”的气象,这是一个帝国奋发向上所展露出来的强国气质。
重新落座,君臣一干人等,直接商讨起进兵事宜。战争是件生死攸关的大师,不是一拍脑袋,然后大军云集,然后堆上去攻城拔寨就行了的,尤其是北伐这种大工程。
庙堂筹算、前期准备的必须的,所幸在战争方面,多年下来,大汉朝廷已然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在战争准备方面更是成体系、成制度,哪怕北伐辽国的战争规模,将远超先前。
刘承祐则直接安排着,先瞧向柴荣,说:“调兵遣将、进军方略、发兵时机等事务,枢密院这边当尽快出台一份详细章程,并逐步落实!”
“是!”柴荣立刻应道,一对明目焕发着神采,显然已经在构思。
“一应兵器军备,仍由兵部负责!”刘承祐又对魏仁溥道。
对此,魏仁溥早有准备,很是平静地拱手;“遵命!”
“三司当与诸部司紧密配合,筹算发兵耗损,并准备好大军北上的一应钱粮、被服!”
薛居正应道:“是!”
刘承祐所说,只是个指导性意见,事实上,不需他说,大臣们也都会做,并且能够做好,此前的经验,也足以使刘承祐放心。
而刘承祐真正需要关心的,还在战略之上,沉吟一会儿,继续道:“北伐虽定,然需筹备多方,不宜操之过急,更需观契丹之动向,相机而决。北伐之前,对于契丹的情况,要严密监视刺探。军队上下,当外松内紧,一应筹备,尽量秘密展开,不宜大造声势。至于朝中南北之争,可以继续!”
皇帝话一落,大臣们都有所会意,这是欲迷惑诸方了,紧接着都进言献策了。
范质禀道:“陛下,朝廷还当遣使北上,会商此番汉辽冲突,解除误会,修复关系!”
同样一条建议,此次从范质口中说出,语气都不一样,这一回,显然是为了迷惑契丹。对此,刘承祐直接应允:“就派王昭远去吧,他久有使辽之心,此番朕就成全他!”
听皇帝的决定,范质等人都不由露出了点玩味之色,王昭远这个“奇人”,在朝中还是有些名声的。不过,出使本身只是个策略,不必考虑成功与否,用这么个“奇人”出使,或许还能收取奇效呢,是故也没人反对。
在南北争议中没有怎么发言的李谷,此番也开口了:“陛下,如若北伐,必发军民数十万,如此大规模的筹备,想要完全秘密进行,而不走漏消息,几不可能。
臣以为,朝廷可以加强北御的名义,调度粮草军械,同时放出南下的风声,做出南调兵马的举动,此南北并举,而虚南实北,用以迷惑契丹人!”
“另外,老臣当向陛下请辞,前往扬州赴任了!”李谷拱手,向刘承祐请道。
李谷之策,还在于惑敌,而隐藏战略意图。李谷即将作为平南主帅的事情,实则是满朝皆知的,以大汉如今的实力,想要南征已经不用像过往那般遮遮掩掩的了。
刘承祐悉之,看着李谷,见他平静的表现,心情稍显复杂。原本,刘承祐以李谷为主帅,就是想成全他一番功名大业,如今,北方有变,战略转移,又需使他暂时停罢自己的立功之心了。
当初把李谷从河北调入京中,就是想在平南事务上对其大用,如今战略所向,又改到北方了,对于李谷而言,却也有种不逢其时,难倡壮志的感觉。
当然,李谷还不到六十岁,讲道理还不至于让刘承祐生出这等感触。只是,他知道,多年的操劳,李谷实则身体有亏,染风痹之症,还能为大汉效力多久,都是难以保证的。
但观其表现,刘承祐还是能够感受得到,李谷是愿意为国家大略而抑制自己志向的。对此,刘承祐郑重地道:“大军北征,对江南之守御,朕就尽委李卿了!”
顿了下,刘承祐又稍显动情地多嘱咐了句:“还当保重身体!”
李谷言罢,枢密院都承旨李处耘又建议了:“陛下,朝廷可遣使浮海至高丽,谕高丽国王,邀其发兵,攻渤海故地!”
“高丽直面契丹威胁,未必敢主动进犯,不过,亦可尝试!”刘承祐对范质说道:“此事由范卿安排吧,不过要看准时机!”
“是!”
赵匡胤也跟着进言:“陛下,对辽作战,将直面敌骑的机动威胁,大汉马军虽然经营多年,但人数、马匹实力犹然不足,且除禁军之外,多分散诸关,难以集中委用。臣曾巡视西北,或可以财帛召吐蕃、温末、党项,为蕃骑助战!”
大汉的军队中,是有一支以“少数民族”为主的蕃骑,还是刘知远组建的,汉化程度极深,如今就驻扎在河东境内,属都司统辖。
对于赵匡胤的建议,刘承祐皱了皱眉,似乎有所迟疑,顾忌蕃骑难制。不过转念一想,如果能够征召一批人,用来当炮灰,当也是利大于弊。并且,如果能够招抚成功,也是对西北诸胡实行规划的契机,有利于将来对西北经略的展开。
是以,稍作考虑,刘承祐即道:“让郭崇威前去西北,负责招募之士,就地武装训练!”
“是!”
郭崇威是大汉的马军大将,嗯,又是郭威的旧部。即便郭威已归养几年了,朝廷在任人用将方面,仍旧不免受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