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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平北城,旌旗龙仗,猎猎而动,呼呼作响。刘承祐满面凛然,身躯如同一棵松木,挺拔屹立着,秋风吹得龙袍直颤,却无法动摇他身形半分。

    “官家,秋寒风凉,你已站了近四个时辰,实有伤圣体,莫若先休息一阵,小的在此替你看着,待有军情,必从速禀达!”一旁,看着皇帝鼻子被风吹得通红,张德钧十分关切地说道。

    张德钧几度犹豫,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进言,作为皇帝的忠仆,见他这不爱惜自己龙体的行为,甚感心疼。

    而果然,刘承祐很干脆地摇摇头,固执道:“不用!”

    刘承祐是心有所感,南口的战事快结束了,四个时辰都等下来,还差这一二小时?此时的昌平城中,只剩下五千军民了,因为得知追敌剩下的人,都被派出去,由安守忠、韩徽率领,前去加强追歼了。

    此时的汉帝身边,防御可谓薄弱,如果有一支辽军精锐,能够对昌平发起突袭,那么虽然无法彻底扭转战局,却能给南口辽军的大举撤退,争取更多的空间。

    可惜,并没有,而且刘承祐始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终于,在未初时分,数骑飞驰而来,领头的禁军军官,以一个十分矫健的身姿,轻松落地,快速登上城楼。

    来人是李守节,安守忠领军北上之后,被刘承祐派去观察战情,随时通报变化。此番,他亲自回来了,刘承祐表情动作都显激动,不待行礼,直接问:“战事已经有结果了?”

    李守节拱手道:“回陛下,辽军已然败退,撤往居庸关,柴枢密与赵都帅正领军衔尾追杀,陈留王与诸军正清剿残敌,慕容都帅亦领军赶至......”

    闻之,刘承祐不由叹了口气:“辽军逃了多少?”

    语气之中,虽有所可惜,但并没有发怒。二十万的辽军,想要全歼,谈何容易?历来大兵团作战,想在野战中将敌人全歼,还是骑兵为主,机动能力极强的辽军,这几乎是妄想。

    在南口战况不断南传,得知辽军牢牢占据山口之后,刘承祐就已经有所预料了。不是追歼的汉军将帅指挥力,官兵作战不够英勇,也不是慕容延钊来得太慢。

    事实上,在辽军保证后路的情况下,即便慕容延钊大军提前赶到,也至多再造些杀伤。就一个问题,汉军也难以完全施展开。

    而刘承祐这边,虽然是按照全歼去策划安排的,但对此,刘承祐还真就没有抱太大期望,只欲尽量给辽军多造些杀伤,减其兵力,弱其实力,才是主要目的。

    对于汉军最有利的情况,是两方混战颤抖,檀州之师赶来,一锤定音,而后追亡逐北。但是,交锋那么久,辽军也不是蠢类,从其反应过来,提前撤退开始,汉军就只能努力应对了。

    面对皇帝的问话,李守节答道:“陛下,辽军横尸数万,不可计数,追亡歼敌,犹在进行,虽然未全歼,却也重创之!”

    “诸军伤亡如何?”刘承祐又问。

    这下,李守节沉默了,面色凝重,有所迟疑。见其状,刘承祐当即对候在一旁的张德钧道:“传谕,备马,朕要去南口!”

    “官家不可啊!战事尚未完全了结,莫若等肃清之后,再行临幸!”张德钧赶忙劝阻。

    刘承祐眉头一拧,瞪着他:“要朕说第二遍吗?”

    “是!”张德钧不敢直视刘承祐的眼睛,感受到意志坚决,只能应承下来。

    刘承祐则迈开步子,走得有些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是张德钧眼疾手快,把他搀住。站得太久,少有走动,腿都僵了,于是,等刘承祐出城往南口时是坐的车。

    自昌平往北,一路走观,随处可见战争的痕迹,旗帜、甲胄、尸体、鲜血、马畜,构成一副惨烈的战场画面,一场铁马金戈的宏达场景似乎在脑海中浮现。

    当然,刘承祐能够看到的,是那背后的残酷性。一路所见,暴尸荒野的,可有不少汉军的士卒,这一场仗,汉军的死伤同样不小。

    等车驾赶到南口,才是真正的修罗地狱,残肢断臂,尸山血海,整个南口似乎都被染成了一片红色。

    刘承祐经历过的战场确实不少了,但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还是头一次见到,哪怕一颗心早已被磨砺得心如铁石,此时也难免生出些感慨。

    这一仗,打得太过惨烈了。南口之外的残敌,基本被肃清,山缘往内,居庸道间,隐隐还有杀声未止。

    惨烈的战场,让人的心情都不由压抑,走下马车,踩在被血水泡软的土地上,刘承祐不禁怅然。皇帝一身明黄的服色,十分显眼,但是,没有振武,没有欢呼。

    张德钧跟在刘承祐身边,见到这副场景,脸色发白,面容绷得紧紧的。在将帅的安排下,军队、民夫,已然开始修整,并打扫起战场。

    檀州来的军队,没能赶上最关键的战斗,却能帮忙料理后事,看押俘虏,收拢逸卒,救治伤兵,收缴武器、旗甲、牲马......

    最先前来拜见刘承祐的是慕容延钊,昨日,他收到天子诏令,得知南口军情时,密云才刚刚安定下来不就。将士都没有休整多时,不过,慕容延钊是个有大局观的统帅,没有多少犹豫,即降下军令,移师西向。

    随着慕容延钊赶来的,有十万人马,为求进兵速度,是轻装简行,除了必备的武器之外,每人仅负三日口粮。连夜行军赶路,中途只歇了两次。

    “卿星夜赶来,一路辛苦了!”见到慕容延钊脸上浓浓的风尘之色,刘承祐说道。

    对此,慕容延钊语气中透着可惜,道:“臣这一路,是竭力赶路,终究没能及时赶到,殊为可惜。误了军情,还望陛下恕罪!”

    扫了眼周遭,慕容延钊继续道:“若论辛苦,实不敢与陈留王及南口将士相提并论!”

    刘承祐欣赏慕容延钊,除了他的统帅才能,就是他素来的谦怀品质,多识大体。闻之,刘承祐当即扬扬手,勉励道:“卿不必挂怀,檀州之功,勋劳卓著,军未至,对南口战局的影响却不小。辽军之所以急于撤军,与我军可趁之机,就是因为忌惮你们。如果不是因为你破了檀州,南口的战局会发展成什么局面,犹未可知!”

    慕容延钊对此,心里门清,但嘴里,还是谦虚地应道:“陛下谬赞了!”

    “还有一事,需向陛下禀报!”慕容延钊又道。

    “直言无妨!”刘承祐看着他。

    慕容延钊说:“赶到南口前,臣令李重进、慕容延卿统军一万,变道北向,袭击得胜口去了!”

    闻之,刘承祐眉毛一挑,深深一叹,冲慕容延钊感慨道:“辽军精兵,多集于此,关隘空虚。如果功成,纵辽军尚有余众,居庸关他也守不住。卿之眼光,洞观全局,先见之明啊!”

    如果顺利的话,李重进军抢占得胜口,走山道北出北口,袭取儒州缙山县,那么,等于在辽军的侧腰楔入一根钉子,西可迫怀来,南可逼居庸关,辽军的局面,会更加尴尬。

    “陛下,陈留王来了!”这个时候,有禁卫军官前来通传。

    “快请!”刘承祐赶忙道。

    很快,安审琦带着几名将领,前来谒驾。此时的安审琦,眼窝深陷,老眼布满血丝,面上的疲色几乎凝成水,就这不到两日夜间,两鬓的斑白又明显加多了几分。

    见到安审琦,刘承祐直接上前,用力地握着他粗粝而冰凉的双手,郑重道:“陈留王辛苦了!”

    “老臣不敢言苦,辛苦的是坚持作战的将士们!”安审琦声音沙哑道。

    闻之,刘承祐肯定地点了点头,大声道:“此番破辽军,南口诸军,当居首功!”

    又瞧向跟在安审琦身后的几名汉将,一身的铁血之气,人人带伤,没有例外。



    “这是何人首级?”安审琦身后的将领,其中一人便是在南口大战中表现出色的刘廷翰,看着他手中提着的一颗头颅,刘承祐问道。

    “回陛下,这是辽漆水郡公、南面招讨使耶律琮!”刘廷翰赶忙禀道:“正欲向陛下献此酋首级!”

    “朕听说过此人,此番辽军主动大举出击,就是他给契丹主提出的建议!”刘承祐点了点头,抬脚拨动了一下被丢在地上的耶律琮头颅,血肉模糊的,形状骇人,却仿佛能看出一名契丹老酋临死前的固执。

    安审琦道:“此獠督率辽军,进攻南口,确实给我军造成的偌大的麻烦,最终也是他,率军冒死强突,扰乱我军阵,给剩下的辽军撤退,提供便利,争取时间。乱战之中,为刘廷翰所杀!”

    闻言,刘承祐不由多看了刘廷翰几眼,不似许多汉军猛将,刘廷翰此人没有那么重的戾气,面部线条也显得柔和些,给人一种亲近之感。

    刘承祐说道:“这斩首之功,看来是花落有家了!”

    刘廷翰拱手应道,语气显得很平和:“末将只是运气稍好,若无诸军将士浴血奋战,也无追逐敌众之功!”

    听其言,刘承祐对其观感更佳。安审琦也给刘廷翰说好话:“廷翰典军有方,宽厚容众,将士多服。此次南口大战,我军有几次遭遇生死危机,局面崩溃,防御溃散,其中就有他与诸军将士,临危不乱,集众杀敌,方才力挽狂澜!”

    “朕知道,这一仗,你们打得很苦啊!”刘承祐感慨道。

    目光放到聚在这边的汉将们,石守信、韩重赟、罗彦瓌、党进等人,亲自上去,或握手,或理衣襟,或拍肩膀,都只一句话:“辛苦了!”

    “此战的功劳,朕不会忘记,朝廷也将不吝惜封赏!”刘承祐没有说更多的场面话,只是以一句最直接也最真挚的话,向他们表态。

    事实上,经此一战,大汉又要多一批军功贵族了,并且是一大批。而对此,诸将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经历了这般残酷的生死磨砺后,他们想要的,不就是天子与朝廷的认可与赏赐嘛。

    “都先去治伤吧,切莫怠慢了伤情!”刘承祐释放着对将军的关怀。

    “谢陛下!”

    刘承祐又看向慕容延钊:“南口将士,苦战已久,亟需按整,战场善后之事,还要烦劳卿,多费心安排了!”

    “是!”慕容延钊拱手应道。

    南口前的战斗厮杀,已经彻底结束,但并未安静下来,打扫战场的事宜,是完全交给慕容延钊去安排处置了。同时,刘承祐又特地点了韩徽、安守忠的将,让他们二人协助,韩辉是管后勤的,安守忠代表皇帝,粮食、药材、被服等一切急需物资,也自昌平源源不断地送上来。

    安审琦虽然没有参与一线厮杀,但论精力的消耗,一点也不少于那些厮杀汉,尤其身负数万大军之重。而今战事暂告一段落,安审琦身心都有所放松,整个人都有种快崩溃的感觉。

    对这么一个年迈的老帅而言,实在太不容易了,刘承祐心中怜之,有心让他好生休息。但是,安审琦却强打着精神,要先向刘承祐汇报战事经过。

    没办法,刘承祐只能同他一道,在南口中寨的帅帐内,继续听取他的汇报。而经安审琦亲自一番讲述,刘承祐方才明白,南口的汉军究竟经历了什么,寨里寨外为何会有那等惨烈的景象。对于安审琦的近乎悲怆的“喋喋不休”,刘承祐也更能理解了。

    “韩令坤伤势如何?”刘承祐问。

    安审琦叹道:“韩德顺虽则在守御方面,有所疏漏,但知耻而后勇,在追杀辽军之时,受到重创,已安排医官救助!”

    “王殷阵亡了?”刘承祐又问。

    闻问,安审琦微微颔首,面上更添几分哀伤,作为同年龄段的老将老帅,对王殷之死,安审琦的感触要更深一些。

    “王老将军,是在最危急的时刻,率领敢死之士,用自己的性命,为大军争取稳固防线的时间吧!”安审琦说。

    对此,刘承祐沉默了,良久,轻叹一声:“他的尸身吗?”

    “被刘廷翰抢回来了,就安置在帐左!”安审琦说。

    “带朕去看看!”

    对于王殷,刘承祐的观感有些复杂,这是一度被他打为“朽将”的,虽然资历很老,也有些战功,但三代以来,武夫跋扈骄悍的习性,全都沾有。

    因为有这种印象,才会在当初犯事之后,一直将他弃置不用。但是经过南口这一仗,又让刘承祐多生出了几分慨叹,是什么逼得这样一个老人,需要在战场上如此搏命......

    刘承祐想到了当初的孙立,也是在栾城之战的舍生忘死,被创力战后,方才扭转了对他的印象。

    帐外,王殷的尸体就摆在面前,花白的胡须被血染红,已然凝固,尸体也不完整,少了只胳膊,身上插着四支箭矢,刀伤更看不出有几处。

    拱手胸前,郑重地朝着王殷的尸体一礼,刘承祐直起身,吩咐道:“传令,此战所有阵亡的将士兵民,尸身都要善加收殓,全部记载军功簿,勿得疏漏一人,明日,朕要亲自祭拜他们!”

    “是!”

    未己,安审琦昏倒了,引得周遭一干人手忙脚乱的,寻军医诊治方知,是疲劳过度,心力难支。对于一个六旬老人而言,也是十分危险的,对此,刘承祐直接让张德钧亲自去照料安审琦,恩宠之深,做得很到位。

    接下来的时间,刘承祐开始亲自下基层,巡视各军,勉励将士,肯定他们的功劳,尤其是那些受伤的将士。这一次大战,汉军阵亡的将士不少,受伤的更多,因为缺医少药,刘承祐直接下令,从周边城镇,抽调医者,药材更是从幽州转运补充。

    等到临近日落时分,柴荣与赵匡胤方才领军陆续归来,得知天子幸南口,赶忙前来参拜。对于二人,正在巡阅军营的刘承祐,亲自前去迎接,给足尊重,又是一番“辛苦”言谈。

    问起辽军的情况,赵匡胤禀道:“辽军的指挥得力,又不乏精悍之士,始终败而不溃,退而不乱,分段殿后,依次阻截,以致难竟全功,臣等之过也!”

    赵匡胤首先自请罪责,对此,刘承祐哪里会当真,立刻表示:“能够击败辽军,重创其兵,已是大胜,岂可贪全功,元朗不必挂怀。”

    “朕这一路,见尸横遍野,几盈于道,我军伤亡固然不小,辽军更是死伤惨重。经此打击,成功挫败其意图,北伐大局,将彻底偏向我军,大业可期啊!”刘承祐道。

    “陛下所言甚是!”柴荣显得很冷静,应道:“辽军经此挫败,其势大伤,纵还有关城可依,也难以守之,臣建议,休养将士,而后趁势出塞!”

    “先不急!”看柴荣一副要对辽军穷追猛打的样子,刘承祐倒显得很平和,说道:“此战诸军伤亡甚大,尤其是南口之军,死伤过半,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力,北伐以来,诸军将士也是连续作战,难免疲敝。战争大局,已然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里,倒不需急进!”

    刘承祐这话,事实上也基本定下了接下来汉军的作战基调,以休养调整为主。还是那句话,辽国本来就耗不起,又经此挫败,再拖下去,受不了的绝对是他们。并且,再想组织起一次像南口这样的反击,难度都大。

    接下来,辽军是不想守,也得守,而守亦难。入夜之后,李重进派人来递捷报了,得胜口轻易被拿下,并且,北出山口,顺利把空虚的儒州给拿下了。这下,幽北的战局,彻底落入汉军的掌控,难以翻转的那种。

    而一直到二十六日,南口大战结束的第二日,此战的结果方才被统计出来。汉军这边,军需物资的损失就不提了,军民伤亡,超过八万,直接阵亡就有四万多。

    南口的军力损失犹大,许多营级编制,直接打没了。骑兵的损失也不小,开战前,汉军下属各支骑兵加起来,有近五万骑,这一战下来,加上此前的损失,全军也就剩下两万出头。

    汉军都如此惨重了,辽军也只能用凄惨来形容了,二十万大军,被打没了一半,经过战斗的清理统计,南口周遭,辽军光尸体就被发现了七万多具,若是算上被俘、受伤、走失者,损失绝对超过一半。

    同时,汉军缴获了三万多匹完好的战马,这是个不小的收获。



    自幽州通向昌平的官道上,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在向北行进,两千多军民,押送着250辆军需。物资以各类药物药材为主,这段时间,南口前的汉军,最缺的就是医药,许多受伤的将士,都因伤重不治而亡。

    对此,刘皇帝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诊治伤员,不放弃任何一名将士。这一道命令,所表现出的态度,极大程度地抚慰了军心,不论上下,没有人不对皇帝怜恤将士的举动感恩戴德。

    因为南口一战,打得太过残酷,尤其是被围的安审琦军,战后,面对那尸山血海,有不少将士的心理防线都有些崩溃。

    虽然还不至于怨气,但总有些压抑的情绪,似保定军董遵诲,居然嚎啕大哭了一场,他麾下保定军,伤亡了七成,用伤筋动骨都难以形容。不过,哭过一场之后,也就好了。

    因为皇帝的命令,自周遭城镇往南口调动的人物力很多,当然,主要来自幽州,那早已成为大汉此番北伐最可靠的大本营。

    到这九月底,转运囤积之粮,已达九十万石,其余军械、草料、被服、药材,更是难以计量。拿药材来说,深州下辖的蒲阴县,乃是河北最重要的药材出产基地,开战之后,其所产只要与治伤祛寒等疾有关的药材,都被采购、调运一空。

    而这批押往南口的车队,之色大战以后,紧急调运的其中一支。有些特殊的是,这支队伍护送规格很高,足有两百多大内骑士游弋在侧,负责押送的军官,却是殿前将领李守节。

    由他出马,显然是肩负皇帝的任务,押送物资只是次要,主要的目的,还是回幽州,把三个皇子带到去南口。没错,刘承祐是想让他的儿子们就近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见识一下将士厮杀之苦。

    最兴奋的,要属四皇子刘昉了,早在二十三日晚刘承祐离开幽州往昌平时,就叫着要一起去,被刘承祐训了一顿,交给高贵妃好生看着。

    如今,被李守节接往南口,是神情雀跃,坐立不定。

    八岁的小童,已能自如地驾驭一头健马,虽然是经过驯服的,也十分不容易了。一路上,刘昉嘴里不停,盯着李守节不断发问。

    “李将军,几十万人交战,是怎样的情景,场面一定很宏大吧!”

    “李将军,听说此战斩杀了数万契丹胡酋,能够堆成山了?”

    “李将军,你杀了多人敌人?”

    “李将军,大汉的将士,伤亡很多吗?”

    “......”

    面对求知欲旺盛的四皇子,这没个完的问题,李守节也大感头疼,脸上还得陪着笑容,一一解答。还年轻的李守节,头一次感到带孩子的痛苦,尤其是这种身份高贵的熊孩子。

    还是大皇子刘煦,看出了李守节的窘迫,不由开口道:“四郎,李将军担负押运护卫之责,你就不要缠着他追问了。耳闻之,不如目见之,你有诸般疑问,等到了南口,可亲自观察,抑或向爹爹请教!”

    对于温润如水的大哥,刘昉一般是没什么脾气的,此时听他言讲,说道:“前方将校,经历了大战的,眼前只有李将军一人,只当请教罢了!”

    说着,又看向李守节,刘昉拱手说:“李将军,是我叨扰了,不要见怪!”

    “殿下言重了!”李守节赶忙应道:“能为殿下解惑,也是末将的荣幸!”

    “我说四郎,你这么关心军事,将来不会真想当个将军吧!”另外一边,三皇子刘晞冲刘昉道。

    不像兄弟骑乘着马,离了高贵妃的监管,刘晞又变得吊儿郎当的,找了辆车,靠在一堆装着药材的麻袋上,翘着二郎腿。

    闻问,刘昉直接道,小脸振奋,透着向往:“爹爹可答应过我,将来让我当大将军,为大汉开疆拓土,只可惜我年纪太小,不然此次北击胡虏,定然也要提刀上阵杀敌的!”

    “四郎壮志可嘉啊!”对刘昉之言,刘煦稚嫩的俊脸上,露出了一阵发自内心的笑容。

    倒是刘晞,看着年纪虽小,但锋芒毕露的四弟,不由说道:“打仗,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美好,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听刘晞的感慨,刘昉有些不乐意了,说:“三哥,你又没有打过仗,怎知征战逐敌之乐?”

    刘晞笑了笑,也不与正在兴头上的刘昉争辩,这是辩不出个结果的。嘴里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根草药,叼在嘴里,用舌头拨动着,翘起的腿很有节奏地颠着,很放松的样子。

    见其状,刘煦策马靠近,直接探手把他嘴里叼着草药给拔出,微斥道:“怎能随便以药杆入口!”

    能够感觉到兄长的关心,刘晞道:“只一梗草罢了,无害!”

    看他这幅逍遥模样,刘煦眼珠子微转,说:“三郎,我若将你这一路的表现,告与高娘娘知晓......”

    都不用刘煦把话说完,刘晞蹭得一下坐了起来,陪着笑容,眼睁睁地盯着刘煦道:“大哥,你不会害我被娘亲责罚吧!”

    “哈哈!”一边刘昉忍不住笑了:“三哥,你还是如此惧怕高娘娘啊!”

    刘晞并不否认,反问道:“你不怕?”

    刘昉立矢口。在汉宫之中,高贵妃的威严,大概也只在符皇后之下了,宫人没有不敬畏的,包括这些皇子。

    “来人,把我的马牵来!”站在车架上,刘晞招呼着,准备骑马赶路了。或许是躺累了......

    南口大战后,燕山以南的汉土之间,已然被彻底肃清,再无辽军一人一马,是以,刘家兄弟也是顺顺利利地赶到了昌平。

    快入冬了,集聚在南口外的汉军,做了一次调整,留兴捷军都指挥为主将,率领五万军民,仍驻南口,重新构建营垒,钉在那里,监视居庸关。剩下有约十五万人,悉数退往昌平扎营休整。

    遍野的尸体,已然被基本清理干净,更详细的统计,还在进行中,汉军将士的尸身,需要妥善安置,因为数量太多,刘承祐下令,在南口之外的一片冈地上设一公墓,集体安葬,并着张洎手书碑文,着人勒石记载功绩,以悼念此战牺牲将士,也供后人瞻仰祭拜。同时,所有辽军的尸体也被收容起来,埋于冈下,布局格调,以示臣服之意。

    经历了一场冷雨,将鲜血稀释了许多,但那股肃杀之气,似乎仍旧盘旋在南口周遭。昌平城内,空间并不大,大军基本驻于城外,城中的房舍,都被用来的安置救治伤员。

    即便投入了大量的人物力,每日仍旧有不断的尸体被抬出,几万名伤兵,实在不知能活下多少。所幸,此乃秋冬之际,天气寒冷,极大地避免了创伤感染,否则,死的人会更多,还要担心疫病的产生。

    几名皇子赶到昌平,收到的第一道谕令,是去看望受伤的将士。等三名皇子从那哀吟绕梁,血腥盈室的场景中走出时,神情都显得很凝重。

    刘煦是怜悯感伤,刘晞是怅惘叹息,只有刘昉,看起来受到的冲击最大,脸色有些发白,他现在是明白了,自家三哥说得不错,战争,当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好,浪漫的背后,是几乎泯灭人性的残酷与血腥。

    刘承祐也是够心狠,让三名小儿去看那些血腥重创,残肢断腿,也不怕给他们留下心理阴影......

    皇帝待在城外大营之内,处理着军政事务,等几名皇子被带到御帐之时,他正在接见一人,折逋思忠。此人是凉州温末土豪折逋氏人,乃是此番从征的蕃骑将军之一,因为在与辽军作战的过程中,蕃骑溃败逃散,他是替那些逃逸归来的人说情来了。

    折逋思忠就如其名字,对大汉显得很忠诚的样子,也是率领部下跟着郭崇威死战到底的。是以,对于此人,刘承祐还算宽厚。

    见他一副敬畏的模样,刘承祐终于开口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被皮实军击溃,朕可以理解。所有蕃骑,临阵死战者,朕会重赏;战后主动还营者,尽免其罪;但是,那些流散民间,既不投官归建,反而肆虐乡里着,大汉自有法度,必当依照国法军法处置!”

    见汉帝表态,折逋思忠当即拜道:“陛下英明,陛下宽宏,末将等唯有效死忠!”

    折逋思忠的目的,也达到了,就是为主动归来的蕃骑请求宽免,还不至于为那些肆意作乱的人求情。

    “你退下吧!”

    “末将告退!”

    很快,三名皇子入帐参拜,情绪都有些异样。

    见状,刘承祐问:“都去看望过伤兵了?”

    “看过了!”刘煦答道。

    “有何感想?”刘承祐继续问。

    想了想,刘煦答:“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此诚良言,还当多恤军民,慎战,少战!”

    对于自家长子从小表现出来的仁德,刘承祐还是很喜欢的,又看向老三。刘晞道:“将士浴血作战,为国杀敌,当善抚之!”

    刘昉小脸绷得紧紧的,说:“战争着实残酷,然唯以此道,护民卫国。向使大汉强盛,四境臣服,万邦来朝,化外戎狄不敢冒犯,自可止绝如此惨事!”



    对于三个儿子的回答,刘承祐并没有发表过深的意见,只是轻笑着说“你们要知道,外边的将士,都是为国家的长治久安、为大汉的社稷巩固而浴血作战,都是有功之臣,需以礼相待,时怀体恤之情!”

    “是!”皇帝老子的威严是深入人心的,不管说什么,三名皇子都是老老实实地应承。

    看着老四,刘承祐朝着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捏了捏他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蛋,道“从军从征,可不是靠一张嘴说的,其间之苦,非躬亲体验,难以知之。你想当大将军,还差得远,明白吗?”

    刘昉点点头,又摇摇头,懵懵然的。见状,刘承祐笑了“此番大战,为数十年来所罕见,对你们这等小儿来说,更是难得,既在军中,也当好生体会一番。”

    “是!”

    诸子之中,就老四的军事天赋,是肉眼可见的。不只是性格与志向,平日里喜兵书兵法,好听古今战例,对于军事战争有极大的兴趣与热情。学别的不快,但在武事上往往一点就通,刘承祐御殿中的那些地图,尤其是军事地图,总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是以对于这个四子,刘承祐也确实有所钟爱。

    “这一路来,你们也辛苦了,歇息歇息。张德钧,给他们盛碗姜汤!”刘承祐吩咐着,又指着刘昉“天气渐寒,谁让你穿这么少的,你祖母给的袄子呢?”

    兄弟仨,就刘昉穿得最单薄,闻问,讪讪一笑,刘昉答道“到军前,我怕弄脏了,就收起来了!”

    对其回答,刘承祐摸了摸他脑袋“穿起来,御寒衣物,不加诸于身,何以显效用!你若孝顺祖母,就好好使用她的赏赐,保重好身体!”

    “官家,陈留王、高国舅、柴枢密、赵都帅求见!”在三子饮热姜汤之时,张德钧来报。

    “爹爹有军国大事相商,儿等先告退了!”刘煦起身,乖巧地说道。

    扫了他们两眼,刘承祐原有心让他们留下一起听听,不过略作思吟,还是收了心思,说“下去好好休息!”

    “臣等参见陛下!”四名统帅级汉将入内参拜。

    “免礼!入座吧!”刘承祐态度亲和,伸手示意,还是每人各赐一碗姜汤,看着安审琦,问道“陈留王身体如何了?”

    安审琦看起来还有些虚弱,显然,前者过度劳神伤身所造成的亏损,是没那么容易弥补的,已经变白的发髻,也再无法转黑了。

    “多谢陛下关怀!”安审琦应道“臣年迈腐朽,此一役后,精力实难支撑,还望陛下垂怜,凯旋之日,应老臣解甲,归养田园!”

    这大抵就是安审琦的聪明之处了,既急流勇退,因此战,还能让皇帝产生一些怜悯心理。果然,对其言,刘承祐是温言安抚“卿为国家,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身体该好好养,引退之事,勿需多言!若少了你这样的柱国顶梁,既是朕的损失,也是朝廷的损失!”

    “陛下此言,老臣岂敢当!”安审琦摸了把花白的老须,谦辞道。

    同安审琦寒暄一番,刘承祐环视在场四名重臣,直接开言,说道“南口之战后,战局发生决定性转变,北伐大业如何进展,对于接下来作战方针,朕心里有所考虑,不过,还需听听诸位的意见!”

    面对天子垂询,安审琦说道“此战之后,汉辽双方,都是死伤惨重,我军需要时间休整,辽军亦然。然而国家实力,强弱形势之对比,十分了然。

    凭借大汉的底蕴,补充兵源、军械、粮草,可迅速恢复行营实力。相较之下,契丹则不然,南口之战的损失对他们而言,伤筋动骨,绝非短时间可以补足。

    老臣以为,可暂时休兵,既整训兵马,与将士休养恢复的时间。同时,也可以大势压迫辽军,只需对耗下去,足可拖垮契丹!”

    安审琦的建议,就突出一个稳,以势压人,同时,也是老成谋国之言,要是这么打下去,辽军想要住很难。

    当然,也没有绝对利弊一说。契丹终究不是一般的游牧王朝,以游牧民族的老眼光对待,也会吃亏的。如果辽军硬是勒紧脖子对耗,他们不好过,大汉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会小。

    为了供养幽燕的几十万军民,大汉已然穷半壁国力,国库官储,源源不断地消耗,每日的花费,都是一笔巨额的数目。

    财政的压力是一方面,人力的消耗则更大,前方五十万军民,后方则是超过百万的人口动员。战争伤民伤农,民农则为国本,如果拖到来年春耕,战事犹未终结,那时的损失,即便是大汉,也要考虑能否承受住了。

    当然,距离来年春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看起来还很充足,但要考虑到,如果进入隆冬腊月气候对于作战的影响。

    不过,不论怎么说,拖下去,大汉的底气总归要足很多。

    安审琦言罢,柴荣则从从容容地将他的考虑说来,直接点明,战事拖延太久,大汉的付出的代价太大。

    而后道“大军休整,这是必须的,然而,一味地拖延,臣不敢苟同。我们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拖垮契丹,倘若半年之后,战事犹未终结,农时已至,且师老兵疲,我们继续作战,还是选择撤军?

    是以,臣以为,以势迫敌,是可以采取的做法,但不能固此不变,还当采取更积极的策略。而今,李重进已牢牢地控制住缙山,辽军败兵屯于怀来,臣建议,趁着严冬到来之前的时间,先收取妫、武、新、蔚几州!”

    柴荣还是一贯的风格,喜欢追求主动,把局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整个人都透着种积极进取的昂扬斗志。

    柴荣情绪极富热情,言语极具感染力,对其谏言,刘承祐显然也是有所思考。有一点现实情况,是刘承祐不得不承认的,此番北伐,是大汉立国以来打得最富裕的仗,但付出的代价,也足以让他感到肉疼。

    没有轻易表态,刘承祐又看向赵匡胤。面对天子的目光,赵匡胤显得很平静,拱手说“陛下,南口一战,臣苦思而有所得。辽军本取守势,然转守为攻,大发兵马二十万,意欲全歼陈留王军,臣以为,就是辽军知晓,凭其国力,难以长期与大汉鏖战抗衡,是以想通过打击我一路大军,而破困局。

    臣以为,不必急切与战。以我军如今的实力,在儒州既下的情况下,想要进兵出塞,趁胜痛击辽军,并不难,一举收复妫、武、新、蔚诸州,同样可期!

    然而,臣顾虑的是,经南口重创,辽军怕不会再敢同我军正面对抗消耗了。妫武诸州,地势狭促,实不便骑兵展开作战,如果让剩下的十余万辽军撤到云朔地区,那无异于使其脱离山地牢笼,释放其骑兵作战能力。

    若能把辽军拖延在此地,既可拉长其战线,消耗其国力。待到来年开春,也是其兵困马乏之时,届时出击,可起摧枯拉朽之效。

    同时,臣以为,可加强河东方面的实力,届时,两路大军夹击辽军,胜势在我。”

    赵匡胤的考虑,算是周全了,也给刘承祐提出了一个更清晰的思路。

    “藏用有什么看法?”刘承祐又问高怀德。

    相较于柴赵,高怀德的回答,要简单许多“臣以为,当下以休整为要,具体如何用兵,还需看辽军的反应,届时再随机应变!”

    “藏用说得是!”看了高怀德一眼,刘承祐叹道“是啊,用兵之道,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还要看我们的对手,是何反应!”

    “你们觉得,辽军会不会主动放弃山左诸州?”刘承祐突然说道。

    对此,几人面面相觑,却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倘若如此,那我们也只能选择趁势疾进了!”刘承祐叹息道“如赵卿所言,不管如何,河东的实力,该当加强了!”

    事实上,南口一战后,汉军北伐的第一阶段目标,已然达成。肘腋之患,基本被消除,辽军的势力被彻底赶出燕南,只是时间问题。

    下一阶段的目标,当放在全复燕云十六州上,对此,汉军军力布置,也该做个全盘的调整。其中,最大的调整,当在河东兵马的,原本的牵制之军,当作为伐辽主力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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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祐十一年,冬,十月朔,

    初冬降临,天地之间,萧索益甚,越过燕山的北风已初显凛冽,刮动着野外的荒草枯木。南口之外,十万休整完毕的汉军具装列阵,正面公墓,肃穆而立。

    十万汉军,分为十座军阵,形理严整,气势磅礴,一派庄严宏大的景象。除了军队及将领,幽燕本地的诸多官员,以及随驾的皇妃、皇子及大臣,皆正装在此,一个个表情郑重。

    一座祭拜的高台,在三日之内,拔地而起,沿着阶级,天子仪卫摆开,在万众瞩目中,皇帝刘承祐一身冕服登台。这是一场的对南口阵亡将士的祭奠仪式,规模弄得很大,也是一场政治作秀,却是观大战之后,兵心士气有所挫伤,刘承祐想出来的办法,以此凝聚军心,振奋士气。

    作为典仪的,是陈留王安审琦,一身天子钦赐的御甲,面色庄严,双手捧着一份祭文,朗声宣读。刘承祐则亲自秉香,郑重而行祭礼。

    祭台之下,一干人等,皆肃然垂首,以示礼敬。祭礼结束,刘承祐回转身体,环视一圈地台下十万之众,如此威武雄壮之师,只是大汉强大实力的一小部分,任由自己所驱使,思之实有些心潮起伏。多少英雄好汉,能在这种地位与荣耀中,始终保持着清醒,而不迷失,刘承祐觉得自己,已经是够冷静的了。

    稳定心神,无声地清了清嗓子,刘承祐开口,发表一番致辞。刘承祐的演讲,并不长,主要有三点。一是悼念北伐以来浴血作战、奋勇杀敌而牺牲的将士;二是重申北伐大业;三则鼓励将士再接再厉,为国立功,为己建勋。

    当然,稿子是提起准备好的,并且,在刘承祐演讲的同时,军中的宣慰郎们,都快速准确地把天子所说,传达下去。

    这一切,看起来十分形式化,但很多时候,形式的东西,对人心所起到的鼓舞作用,是十分有效的。

    最后,刘承祐振臂高呼,所有振奋人心的话都凝聚成一句:“汉军威武!”

    “汉军威武!”

    祭台之下,也紧跟着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声,所有人,都扯高了嗓子高呼。列于阵前,刘昉显得十分激动,一手高抬,奋力挥动。

    威武之声,持续了许久,又在有心人的带动下,变成“万岁”、“万胜”的呼声。刘承祐绷紧的面容间,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浅笑。

    祭典结束之后,刘承祐又安排了一件事,待到北伐战终,在南口设一镇,迁户移民,充实人口,伺候公墓,照看英魂,以示对功勋将士的敬意。

    经过刘承祐一连串的恩待礼敬手段,汉军的军心士气,得到了极大的振奋,行营的实力,也在迅速恢复中。

    相较之下,一山之隔,辽军的境况,可就要凄惨多了,不断没有好转,反而有继续恶化的迹象。军力大损,士气低落,人心动荡。

    对于辽军的损失,汉军这边只是个估算,具体如何,其创自知。出击的二十万军,真正回到关后的,只有不到十二万,并且伤兵满营。因为医药的严重缺乏,许多受伤的辽军将士,都因为的不大及时的治疗而身亡。

    当然,伤重不治的终究是少数,真正重伤的,根本回不来。即便如此,仍旧有数千卒,伤势恶化,丢了性命。这段时间,辽军这边安排了几次集中的火葬,军心士气,再受重创。

    辽军的损失,是全方位的,附属民族、仆从并马的死伤就不提了,辽军国部族军死伤惨重,其余精锐,铁鹞子军全部覆没,拱卫皇权的左右皮室军,也伤亡过万,对于辽帝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退回山右之后,辽军并没有在居庸关久待,那里根本放不下十几万辽军,除了留一部分耶律璟新集结起来的军队驻守关城外,剩下的辽军都在怀来县休整,舔舐伤口,这是这伤口越舔越疼,痛彻心扉那种。

    事实上,耶律璟此番,是把山右诸军剩下的力量全部集中在怀来了,犹有十三万之众,但是,丧败之师不可恃,哪怕是辽军劲卒。

    在接应败军之后,耶律璟也采取了一系列安抚军心的措施,比如酒肉大赏赐,安排人全力救治伤兵,并亲自巡视抚慰将士,没有一点责怪之意,虽然起到了一定维稳的作用,但士气的严重滑落,已是不可避免,南征的辽军将士,怯战之心渐浓,思归之心益重。

    经过南口这么一场苦战,对辽国而言,暂且不提战略等大局方面的情况,就自身,已然遭受了严重的危机。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辽军是无法再经受大战了。

    如果仅是士气的问题,那倒也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关键是,经此一战,辽帝威信大跌,从而导致,在其内部,多生非议。

    随驾的贵族、大臣,不少人开始对大举南下的决定,提出异议了。而其中,最让耶律璟感到恼怒的,就是安平王耶律敌烈,终究是掺和到里面去了。

    一股反对耶律璟的力量,又开始积聚,虽然还不至于动摇他的帝位,但终究有种不稳的征兆。一场失利,一场重大挫败,将很多问题都暴露出来了。

    而对于影响自己帝位的情况,耶律璟显得十分敏感,一度有心整饬,但生生忍住了没有动手,大敌仍旧当前,实不好再生周折,贸然行事。不过,耶律璟仍旧加强了对于军队的控制与约束。

    所幸的是,辽帝手中掌控的军事实力,仍旧很强,还足以弹压。这段时间,他做的最多事情,就是安抚部族将领,花费了极大的精力。

    这之后,随着汉帝在南口祭奠活动的消息传来,耶律璟这才真正腾出精力,开始思索,如何面对当下的形势,如何应对仍旧咄咄逼人的汉军。

    这些日子,南口又是一座坚固的汉寨立起,虎视眈眈,直指居庸关。而占据了缙山的李重进,也没消停,遣轻骑往怀来方向袭扰,人数虽然不多,但十分猖狂,引得辽军数惊。

    对于南口大战的结果,耶律璟是既恼怒又后悔,恼怒檀州守备失当、南口作战不力,后悔不该贸然出击,使的辽军的局势更加尴尬。

    当然,这些情绪,耶律璟并没有完全展露出来,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但是辽国的贵族大臣们,不乏聪明者,多少能够感受得到。最先向耶律璟请罪的就是耶律屋质,但经此一战,对他,耶律璟是倚重更甚,非但没有苛责,反而温言安抚。

    至于萧思温,直接把他拿下了,剥夺一切官职,有新旧问题一并清算的意思。还是随驾的萧护思出言求情,方才得免。

    而韩匡美,因为力战重伤,倒免了罪责,对其忠勇,耶律璟还大加勉励,给他升职晋爵,越是这种危难时刻,越需要树立起些典型。

    倒使得经檀州、南口两次重大挫败,辽国将臣中,韩匡美这个汉臣,成为了唯一一个受到褒奖的大臣。

    怀来城内,耶律璟再度召集几名心腹大臣举行御前会议,表情严肃,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开口道:“檀州、南口两仗,我军挫伤甚重,到此为止,大辽已到十分危急的地步,形势于我,大为不利。这段时日,朕反复思量,深加总结,感慨良多。

    南口之战,损失虽大,但非大辽将士作战不力,唯檀州一战,数万守军,竟被其一战而下,其中因由,不得不让我们深思。

    事实证明,主动出击,决策并未失当,依城据守,才是自曝其短,任汉军肆意,实不足取!”

    听耶律璟这么一番话,由萧护思主动开口,说:“陛下,檀州的失利,确实值得我们警示。臣详细了解过,其败因有三。

    一,汉军器械犀利,有大量攻坚利器,而我军却缺乏应对手段,为其所趁;

    二,我军准备不足,而汉军迫城,大兴土木,毫不吝惜军械的消耗,为两国交战以来的头一遭;

    三,汉军士气旺盛,训练精锐,不惜伤亡,全力猛攻。

    是故,臣以为,檀州之失,乃是多方缘由,共同造成。有此教训,大辽只需提前做好各方面准备,汉军就别想再轻易破我关城!”

    萧护思这话,纯粹就是不想太长汉军志气,话说得有理,也是实情,但是,就缺乏些可行性。

    耶律璟叹了口气,环视一圈:“经此两战,我军损失十几万大军,这对大辽而言,是难以承受之失。而今,汉军主力二十万众,仍屯于南口之外,缙山汉军亦虎视在侧,河东兵马亦出塞,攻略云朔。值此危局,我们当作何调整与选择,才是当下最为紧要之事,诸公有何进言?”

    辽帝一番话落,大臣们互相看了几眼,都面露忧虑之色,一时间却没人应答。终于,还是耶律屋质,郑重地看着耶律璟,说:“陛下,恕臣直言,经此一战,凭我们手中的实力,断难与汉军抗衡于燕地了!”



    耶律屋质陈述语气中透着的警示之意,耶律璟完全感受到了,一时默然。事实上,这段时间下来,耶律璟是痛定思痛,对于辽军的情况,实则已有十分清晰的认识。

    战,是肯定战不得,一方面实力大损,另一方面士气难继。至于长时间地对峙拖延下去,耶律琮虽然为国尽忠了,但他对于战略大局的意见,耶律璟仍是十分认可的。

    已经入冬了,对于塞外游牧民族而言,每个冬季都是一个劫,一道坎,即便以契丹对草原的掌控能力空前,客观规律还是要遵守的,不能与天斗。

    更何况,两千里远征,在南方维持庞大的军队,也是件很困难的事。从当年汉军伐唐就可以看出,汉军是完全可以坚持冬季鏖兵的。

    而辽国自身,如果大军得以长驱直入,在敌境作战,掠汉地以作补充,还可坚持。但在塞外,如果等到冰天雪地,还长期对峙鏖兵,不说后勤的补给压力,就自身的士气都难以保障。

    有的时候,考虑得越清楚,看得越透彻,耶律璟这心头就越不是滋味。自契丹崛起立国的几十年来,对于中国汉土,虽算不上予取予求,但也是来去自如。太宗甚至能挥师灭晋,立不世功业,践祚天子位,建立大辽。

    即便耶律阮时代,在对汉事务上,也是契丹占据主动,怎么轮到他,面对的就是个即将一统的中原帝国,并且已把兵锋直缨己面......

    耶律璟的年岁终究不大,这么多年也算顺风顺水,没有经过什么大的挫折。然而,自与大汉开战以来,他是无比心累。

    沉吟几许,排除脑海中不断滋生的杂念,看着耶律屋质,耶律璟声音低沉:“形势如此,朕也不得不承认,然如何应对汉军,还请北院大王指教!”

    闻问,耶律屋质郑重的面容间,闪过少许的迟疑,稍作斟酌,禀道:“陛下,南口一战,我军固然受到重创,汉军亦然,他们也需补充兵马、军械、粮秣,短时间内,汉军是无法对发动大规模进攻的。

    是故,以臣之见,于大辽而言,紧要之事,还在抚慰军心,重整旗鼓,经此挫败,大军之中,将士多少战心,这样的情况,如不扭转,是比汉军还要危险的!”

    “北院大王所言甚是!”耶律屋质言罢,萧护思立刻起身附和,语气严肃:“臣巡看诸军,除了皮室军坚如铁石,其余部卒、州兵,虽然已不复仓皇,但也感无所适从。军队若无士气,是无法作战的,是以安定人心,重鼓士气,实乃首要之事!”

    “朕也知晓!”耶律璟稍稍叹了口气,这也是这段时间他致力所为者,直接说道:“诸公有何建议?”

    耶律屋质想了想,说道:“陛下,此番南口大战,将士未有怯战畏敌的,多奋勇杀敌,死战不休。臣建议,对于有功之将士,进行提拔奖赏,不吝于金银、牛羊、马驼之赐。上下军官,阵亡颇多,也可就此重整兵马,再多与将士休整时间,如此,将士感念陛下恩德,军心士气都将重聚!”

    耶律屋质的意见,简单地解释,就是靠利禄收买军心,同时肯定南口之战辽军将士的功劳。事实上,这些日子,耶律璟针对军队的作为,已经是极力安抚了,没有苛责,不过奖赏将士,倒是他没有考虑过的。

    见耶律璟点了点头,耶律屋质继续道:“汉主亲自在南口祭奠的做法,臣以为,陛下亦可效仿,借以凝聚兵心!”

    “就照此办理吧!”耶律璟应承下来,略作沉吟,对耶律屋质道:“南口之战,将校表现突出者,你与诸军诸部,拟一份嘉奖名单出来,朕要亲自对他们进行封赏。至于其他将士,一概赏赐!”

    “陛下英明!”

    说完,又看向几名大臣,耶律璟再度发问:“军心士气的恢复,还需要时间,如何应对咄咄逼人的汉军,也该拿出个章程!”

    对此,又是一阵沉默,经此一仗,对于能否击败汉军,这些辽国的智囊大脑们,实则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同样的,如何应对汉军接下来的攻势,一时间,也难拿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这不是怯战畏战的问题,而是实力对比使然。自七月末汉辽战争实际开启以来,到南口大战为止,前前后后,汉军的伤亡已有十一万左右,损失实在不小。

    然而,更恐怖的一个现实情况就是,辽军前后的伤亡,却实实在在地超过十七万,并且丢城失地,从高模翰到耶律琮,辽国已然陨落了两名柱国重臣。整个燕山以来,也只有榆关以西的滦平及遵化地区,还在辽军的掌控之中,但在辽军主力被到燕山之右之后,丢失也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辽国而言,伤亡十七万众,是完全难以承受之痛。但是汉军,即便损伤十一万,可投入到战场的军民,各路加起来,仍有近四十万,这个对比,可谓强烈。

    仗越打到后面,辽国君臣越能感受到崛起中原帝国究竟有多恐怖。是以,当耶律璟问其对敌策略之时,一时寂然。

    终究,耶律璟还是把目光投向北院大王。

    迎着皇帝的目光,耶律屋质说道:“陛下,得胜口之失,缙山之陷,使得燕山之险已无法成为我军的屏障。关前的二十万汉军,暂不足虑,但缙山的两万汉军,于我而言,却是如鲠在喉。”

    “公莫非建议朕消灭缙山之敌!”听其言,耶律璟不由身体一绷,微瞪双目看着耶律屋质。其他人,也不由惊悚地望着他。

    见状,耶律屋质不由苦笑着摇摇头:“臣非此意!汉军已占得城郭、隘口,贸然出击,只会再度陷入苦战,非我军所能支撑!”

    他这么一手,辽国君臣,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同时也反应过来了,以耶律屋质的持重,也不会在这种境况下,提出那等冒险想法了。

    耶律屋质解释道:“臣以为,缙山汉军在后,南口大军在前,燕山之险,已经不足以倚仗,居庸关虽险狭,但有腹背受敌之象,不可据之以御汉军。

    此时汉军未动,只在休整,抑或籍此麻痹我军。臣建议,放弃居庸关与怀来,大军西撤文德,将汉军放出燕山。如此,既可收缩防线,脱离地势窘境,也可拉长汉军战线......”

    注意了下耶律璟的表情,耶律屋质继续说:“届时如何拒敌,再随机而动!”

    耶律璟不由皱了皱眉头,考虑了一阵,说:“倘若燕山之险都不值得依仗,靠着山右的城池,又岂能抵挡汉军的进攻?”

    耶律屋质当即说:“然大军长期逗留于此,则与汉军两面夹击的机会,届时将陷大军于危局。”

    “你们如何看?”耶律璟问萧护思等臣。

    边上,参与了南口大战的耶律沙,主动禀道:“陛下,臣以为北院大王所虑甚是,怀来与居庸关不足依恃,还当在汉军下一步动作之前,撤出困地,另择地休整!”

    其他人,经过耶律屋质这么一提点,也都反应过来,都表示赞同。怀来此地,确实不完全。

    沉吟良久,耶律璟看了看耶律屋质等人,终于做下决定说:“诸公都赞同,那就尽快西撤!”



    御前会议,在一种稍显压抑的气氛之中结束了,不过总算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西撤文德,暂时摆脱困境。

    诸臣告退而去,准备抚军及撤军的安排,对于新败之军而言,这同样是个需要做妥善准备安排的事情。辽帝耶律璟坐在衙堂间,脸色却很不好看,表情显得十分阴郁。

    事实上,以辽军如今的情况,虽然不容乐观,但远远未至山穷水尽的地步。怀来地区,犹有十几万军队,只要善加处置,恢复士气,休整战力,未尝没有一战之利。

    同时,汉军进攻能力虽然强大,但燕山之隔,仍是要阻,翻山而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尤其随着时间拖得越久,冬季渐深,那就更不利于作战了。

    而辽军这边,可以采取一些积极的动作,比如在固守居庸关的同时,派军封锁山口,把控制缙山的李重进军给围死、困死。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如果辽军这么做,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汉军又会如何应对,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然而,一旦选择西撤,那便证明了,眼下的辽国君臣,已确实对同汉军作战不报什么希望了。这大概就是南口的挫败,所带来的影响了。

    就如耶律璟自己所说,燕山防线的依恃都主动放弃了,在汉军翻山而来之后,又如何靠山右的城邑来防守,能够抵挡得住汉军的攻势?

    是故,虽然同意了耶律屋质的建议,但耶律璟这心里,始终存有疑虑,异常郁闷。并且越想,越觉烦躁。

    脸阴沉着,正坐沉思,不知觉间,已到饭点。两名近侍,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樽酒,一盘烤好的羊肉,以及一些茶点,准备侍候辽帝用食。

    大概是耶律璟的表情太过阴沉冷刻,震慑之下,近侍显得十分紧张。其中一人,摆弄之间,手颤之下,把酒水洒在了堂案上。

    耶律璟猛得一转头,犀利的目光似刀子一般落在近侍身上,其人脸色一白,吓了一大跳,赶忙跪倒,祈求恕罪。

    见其状,耶律璟却笑了笑,站起身,冷峻的面容间,戾色一闪动,拔出腰间的宝刀,对准这名近侍的脖子就砍了下去。

    伴着一声惨叫,人头落地,鲜血洒了一地,沾上了耶律璟的衣服,也溅到了另一名内侍脸上。这一番动静,立刻引起了御前军士的警惕,宿卫的军官带着几名士卒闯了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辽帝手里拿着染血的刀,气息有些起伏,脚下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头颅滚落在一旁,狰狞可怖,一名内侍跪在一旁,惊惧万分,不住地磕头,乞求饶命。

    对此,宿卫的军士们,都不觉愕然。野耶律璟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宝刀弃掉了,环视一圈,也没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将这里收拾清理了!”

    杀了个人,耶律璟脸上的戾气消散了,心中的郁闷似乎也缓解不少。一双眼睛,再度恢复了清明,脑中的思路都清晰不少。

    想了想,耶律璟唤来侍卫军官,吩咐道:“去,把北院大王找来!”

    耶律屋质这边,才离开不久,又被单独叫回,心里略觉纳罕。回来,正好看见宿卫军士在往外搬尸体,见此状,赶忙叫住,察问情况。卫士实则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不敢乱说,只是囫囵地透露了一点,皇帝亲手杀了一名近侍......

    稍皱的眉头松展开来,耶律屋质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要知道,这段时间,对于辽帝座下的潜流暗涌,那些心怀叵测之徒,耶律屋质也是高度警惕。

    等见到辽帝的时候,已然换了身衣服,堂间已然清理干净,连血腥味道都被清除掉了,为一阵香料的气味所覆盖。

    “不知陛下,召臣有何吩咐?”入内,耶律屋质恭敬行礼,恪守臣节。

    示意耶律屋质坐下,耶律璟看了他一眼,一副沉吟状,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方才直视之,沉声说:“方才军议,诸卿都有所进言,朕虽然也决定西撤,暂避汉军锋芒,但是,如何应对汉军此次北伐,仍旧没有一个方略,如何拒敌,仍未得到解决!”

    显然,有些事情,耶律璟还是看得很清楚的,表情格外严肃,对耶律屋质道:“朕总感觉,公方才进言,有所保留,未曾尽抒其言!如今,只有我们君臣二人,还请公不吝赐教!”

    面对辽帝之问,耶律屋质颇感愕然,但注意了下他的眼神,不由暗叹,起身拱手郑重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即便我军退至文德,实则也难以躲避汉军的锋芒!”

    听其言,耶律璟当即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建议西撤!”

    能给感受到辽帝语气中的少许不满,耶律屋质面露踌躇,几度抬眼观察耶律璟的表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跪倒:“陛下,事实上,臣想建议,大军不止撤到文德,还当放弃山右诸州,退到云州!”

    此言一落,耶律璟双眼大睁,旋即凝目盯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些州县,都是太宗辛苦经营,方才取得的土地,岂能轻易与人!”

    见辽帝反应,虽然有些激动,但并没有过多的怒意,耶律屋质也就更显从容了。斟酌了一番语言,耶律屋质禀道:“陛下!到南口之战为止,大辽已经损失惨重,军力大减,城池沦丧。及至如今,我军的形势,已然十分危蹙,确定对敌策略,已到刻不容缓的地步!

    漆水公的见解,臣实则也是认可的。经过南口挫败,短时间内,我军已无对汉军发起主动进攻的实力,而战事倘若拖延下去,受挫之后,也难再支撑下去,我们毕竟难以十数万大军,在冰天雪地中同汉军鏖战.......”

    听耶律屋质这番话,耶律璟脸色缓和了许多,整个人再度冷静下来,伸手朝他示意:“你继续说!”

    耶律屋质道:“臣建议撤至云州,考虑有三。其一,减小大军需供给的难度,同时加大汉军的补给困难,倘若把战场设置在云州,我军兵力得到收缩,而汉军想要投入作战,军力西移,所需要经受的消耗则大大增加;

    其二,山右诸州,地势虽然险固,可作为防御依托,但同样的,以其地形狭促,也限制了大辽铁骑的灵活,在山地中与汉军鏖战,实乃我军所短,而扬汉军所长。而云朔地区,相对开阔,可供我军活动作战的区域更广,乃大辽铁骑用武之地。且云州经我朝多年经营,城垣坚固,粮械充足,若以其为依托,而拒汉军,可大大扭转我军困局。

    其三,目前诸军之中,人心极其不稳,山右地区,并非良好的休整之所。退至云州,背靠草原,也可缓解将士思归之心。另外,倘若我军后缩,汉军几十万大军,如欲调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也可给我军争取更多的休整时间!”

    听完耶律屋质的考虑,耶律璟一时没有直接应承下来,而是认真地思考了许久,对他道:“倘若放弃诸州,岂不便宜了汉军,再伤我军威士气?再者,放弃容易,再欲收回,可就难了!”

    耶律屋质也是一时默然,毕竟,在领土的问题,是十分严肃的。此番,若非辽帝垂询,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将他的想法托出。

    沉默了一会儿,耶律屋质道:“倘若我军仍旧坚持于此,短时间内,汉军想要取得突破,或许不容易,但是,臣怕如此,反中汉军下怀!同汉军对峙鏖兵于此,比拼消耗,绝非其对手,且难以给大军以充足的休养。既早有一失,何不早作考虑?

    此番汉军北伐,是为彻底夺取石晋所割之土,此目标如不达成,断难罢休。我军采取收缩防御,同时也可骄愎其心。

    退至云州,也是疲敝汉军,以待战机的做法!”

    事实上,耶律屋质后边还有话没说完,那就是,如果事有不济,云朔地区,也一起放弃掉。但是,怕耶律璟接受不了,没敢直接说出来。

    而被耶律屋质这么一番大胆谏言,耶律璟更加迟疑了,纠结之色尽显于脸上。良久,方才叹道:“朕思此次辽汉战争,大辽竟然时时受制于敌,以致走一步,慢一步,错一步。

    综其缘由,还在于我军准备不足,应对不及,我们有谋汉之心,却不料汉军亦有大举北伐的决断。开战以来,大辽虽屡遭挫败,但所有的决议,朕都不曾后悔。

    唯一感到失误的,便是在没有完全做好南征准备时,主动挑起纷争,以致辽汉战争发于未测之间......”

    听辽帝突然来这么一番感慨加总结,耶律屋质也觉得莫名,不由轻声,以一种安慰的语气唤了声:“陛下!”

    耶律璟情绪突然一收,目光炯炯地盯着耶律屋质,冷声道:“即便要撤,也不能把诸州轻易交给汉军!”

    辽帝这么一说,也就证明了,他打心里已然同意了耶律屋质的意见。



    虽然决定了西撤,乃至于放弃一部分山右诸州,把战场设在云朔地区,但是接下来的日子,辽军并没有大的动作。除了派军监视儒州汉军,封锁关隘之外,就是加强对向不断渗透辽境的汉军谍探的清查,自开战以来,那些汉军的密探实在有些猖狂。

    除此之外,辽军再无异常动静,只是在怀来安心休整,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表现。而面对辽军的动作,在一波袭扰部队被辽军追杀剿尽过半后,李重进也老实了些,只是针对性地进行监视,不敢再贸然以数百卒去怀来骚扰。

    而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得胜口道,刘承祐向缙山增众三万,继续加大对辽军侧翼威胁的同时,也保证了缙山汉军的实力,做到进退有据。

    一直到进入十月中旬,在汉军仍持按兵不动的策略之时,休养了半个多月的辽军,终于有了大动作,十几万辽军,全线后撤,向西北方向的文德县收缩。

    居庸关与怀来县,全数放弃,在临撤退以前,辽军将所有的精壮男丁全部迁走,并把官民所有储粮、牲畜全部“征缴”,留下一大堆老弱妇孺。这并不能算是一个妙招,但至少可以保证,在汉军接手之后增添了一大堆累赘。

    同时,把怀来城给焚毁了,是打算给汉军一个可以依靠的基地。对于辽军这等动静,汉军怎能没有反应,李重进在第一时间把消息通报仍在昌平的御营之后,当即率军西进追击。

    不过,碍于辽军毕竟人众,李重进很小心,再加上辽骑的袭扰,等他赶到怀来之时,只见着一座仍在熊熊燃烧的土城,城垣上方,浓烟滚滚......

    而直接有上万的老弱,就集中在城外,虽则喧哗不断,哀声不绝,但就仿佛在等着他们一般。见此景象,李重进有些怒不可遏,唤来几名老者,察问情况,方才得知,辽军的撤退行动,早就展开准备了,只是在今日方才造出大动静。

    面对燃烧的县城,李重进也没有搭理的意思,救火是不可能的,大规模取水都得到西面的桑干河中,还是冬季的桑干河。

    只是带领军队,在城外停驻,顺便取取暖,至于那上万老弱,另择一地安置。这个时候,怀来之民,派出代表,说口粮都被征缴干净,希望大汉王师能够发放粮食救济。

    对此,李重进的态度很粗暴,他看那请愿者就不像好人,再者在他看来,军粮可贵,哪里能用在这些“辽民”身上。是以,断然拒绝。后来,受不了其再三恳求,李重进干脆命令士卒,将之捆起来,抽了几鞭子。

    而这时,派出去的斥候也来回报了。居庸关那边,人去城空,却被辽军采石塞道,阻断路途,营前都虞侯石守信正安排人清理。让李重进感兴趣的是,西撤辽军的情况,因为押送着民壮以及随军有大量的财货、辎需,辽军西撤得并不快,再加上是分批撤离,有一部缒在后边。

    对此,李重进当即来了追击的兴趣,同龙捷军骑将史延德一起,率领五千汉骑,寻迹而追,想要在辽军身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结果嘛,自然不会如李重进所期待的那般,顺利斩获而归。追是追上了辽军后队,但是,在怀来以西六十里的鸡鸣山前,中了辽军的埋伏。

    四万多辽军,将之团团围困,负责设伏指挥的辽将,乃是被辽帝新提拔上来的行营统军使耶律斜轸。面对八倍的辽军围歼,李重进与史延德二人是完全没有准备,危急之间,自然是拼命抵抗,奋力突围,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然后,在辽军的追击之下,死伤更重,若不是护圣军右厢指挥使慕容延卿领军接应,只怕李、史二人会全军覆没。

    即便如此,最终结果与全军覆没也没有什么区别,成功活下来的,只有不到五百骑,几乎人人带伤。而经过这么一场胜利,辽军的撤退更加从容了,士气也因此得到了不小的回复。

    而得知辽军的异动,汉帝刘承祐这边,也没有任何迟疑,下令进取,敌退我进,步步压迫,没有丝毫迟疑。

    先期抵达的怀来的,只有缙山及南口两军的一部分,合计六万余人。而刘承祐,则是在三日后,方才随军驾幸。

    抵达怀来的当日,刘承祐没有先察问军情,该了解的早就知道了,其他的在这三四日间也没有更多的变化。

    刘承祐首先接见了被辽军遗弃的老弱妇孺代表,对这些人善加安抚,并以皇帝之尊,亲自欢迎他们重归大汉,并下令从军粮中拨出一部分,足供他们度过此冬。

    说实话,辽军遗弃的老弱的举动,确实给汉军增添了一些累赘麻烦,但同样,也给了刘承祐大打政治牌的机会。

    其后,才是接见李重进与史延德,这二人早已坐立难安,亟望向皇帝请罪。尤其是李重进,见着皇帝对那些“辽民”的态度,心中更加忐忑。

    对于二者的兵败,刘承祐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只是说了句,胜败乃兵家尝试,让二人善加总结。当然,既然战败了,损失那么多骑兵,要知道,龙捷马军,可是侍卫精骑,培养出来哪里是容易的。只是心中的怒意,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如何处置二人,刘承祐交给了柴荣。对此,柴荣当然没有任何徇私的道理,也不敢徇私。把李重进唤来,臭骂了一顿,其后下令,降职为护圣右厢第一军指挥使,从一大军都将,成为一名为尉将,连降三级。同时,因为他粗暴对待百姓的举动,又加鞭三十。

    说起来,李重进的军旅仕途,当真不算顺坦。很早的时候,就成为了禁军的高级将领,但是这些年始终提不上去。

    当年淮南大战,立功颇多,回朝之后,因为和王彦升搞事情,虽然最后有受到责罚,但也有再进一步。此番北伐,前面才再檀州立了破城之功,又率军破得胜口,收复儒州,又遭鸡鸣山之败,鞭民之罪。

    当真有种时运不济之感。如果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没有更好的表现,那么回朝之后,或许又要原地踏步了,甚至还可能不升反降......

    汉军取了怀来之后,接下来的时间,汉辽双方又陷入了对峙状态。汉军以十万大军屯怀来,积蓄粮草、军械,再无进击的意思,一副要在此地过冬的意思。

    而辽军,撤到文德之后,也没有继续后退,而牢牢地把握住诸口塞。再不后退一步,静待汉军动作。

    事实上,对于耶律屋质所提出的全部放弃山右诸州,耶律璟没有完全同意。撤离怀来,是因为缙山之失,避免汉军两面夹击。

    然而,云朔地区,确实相对方便辽军骑兵的施展,但是,若把儒、妫、武、新四州放弃了,那针对云州,汉军同样可以两面夹击。汉军若从武州以西的怀安西出,那甚至称得上是背刺。

    如果是那样的局势,云州同样守不住,这是由实力与地形共同决定的。耶律璟不知道,为什么耶律屋质看不到这一点......

    就在这种“默契”之中,汉辽大战以来,头一次陷入了平静之中,并且,一静就是一个冬季。



    历来寒冬艰难,但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整个乾祐十一年,整个东亚地区,一切事务,基本都围绕着汉辽两国之间的冲突与战争展开。

    虽然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大的作战发生,但战争却仍在持续,两国仍在沿边塞一线,鏖战对抗中。大汉这边,自是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同样的,辽国那边也是硬气,争锋到底。

    时光荏苒,除了北方的战事之外,大汉是顺顺利利、无波无折地进入了乾祐十二年。正月朔,开封再度热闹起来,市民百姓积极地进行着辞旧迎新的庆祝活动,仿佛要把憋了整个寒冬的情绪一下子释放出来。爆竹声声除旧岁,大抵如是。

    皇帝仍在幽州掌控北伐大局,正月大朝是不举行了,但朝廷之中,还是进行了一番庆祝活动,因为国有大征,是以不敢有任何铺张浪费,只是进行一场简单的庆典,由在京的宗室外戚、公卿百官,进宫向太后、皇后东宫进贺。

    同样,此番过节,中央朝廷的官员们,不能像往年那边轻松了,尤其是那些身居要职者,就更别提什么休沐了。

    初二,坤明殿,皇太子刘旸日常到此问安皇后。自从被封为太子后,刘旸便移居东宫了,但半年下来,已然基本适应了,不过每日往坤明殿的频率是一点都不低。除了眷母的原因之外,也在于,小太子需要母亲的支持与安抚。

    刘承祐御驾亲征之后,太子监国,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大臣们处置国事朝务,他基本都是居主座旁听的。

    虽然难以发表决策性意见,但一些处置的奏章,大臣们也都会附其一份,让他阅看,这是皇帝临走前吩咐的。虽然是储君,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这并不容易,但刘旸表现得很认真,都是一丝不苟地读完,有些不懂的,也是恭敬发问,回宫之后,如仍有疑问,便会到坤明殿请教母亲。

    事实上,皇后大符对于太子地位的支撑,是全方位的。而半年的太子生涯,对于刘旸而言,也有种质的提升,一举一动,已有储君的威严,当然,这也是地位改变带来的加成。

    不过,这并不轻松,每每在殿堂之间,应付那些重臣,看他们处置国务,听他们争执,刘旸时感压力。哪怕只是个少年太子,刘旸的日程已然繁复,再不复往年读书、习武而已。是以,时不时地,刘旸会选择朝娘亲吐露情绪,当然,一般都能地被留大符抚慰化解。

    在到坤明殿前,刘旸还先去拜见了太后,这也是大符教的,一个良好储君的形象,也是需要从小培养维护的。事实上,在立为太子之前,刘旸还是幸福的,至少不像老三刘晞,符后没有过多地给他压力。

    见礼完毕,母子俩一同进食,没有皇帝在的汉宫,总是缺少些什么,从皇后的情绪表现就能够看出。大符明显有些伤感,不在于其他,而是其兄长,宣徽使符昭信去世了,就在五日前,卒逝,死得很突然。

    符昭信在乾祐七年的时候,病过一场,当时就差点殒命了,刘承祐还亲自派御医、用好药,给救了回来。病愈之后,由武职转文官,历任陈州、许州、殿中监以及宣徽使。

    如今,符昭信的暴毙,对于符家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毕竟符氏宗族虽然旺盛,但就符彦卿这最显贵的一脉而言,却有个问题。

    符彦卿虽然膝下虽有三子,但长成的,在朝为官做重臣的,只有符昭信一人,并且颇得皇帝信任。符号剩下两个弟弟,年纪尚小。以对于符昭信之死,符后十分感伤,除了兄妹之情外,也有一定政治因素。

    “娘,舅舅出殡之日,我想亲自出席!”大概是对母亲的悲伤有些心疼,刘旸主动道。

    闻言,符后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对他的表现显得很满意。怀里抱着尚在襁褓的皇十子,解开衣襟,这段时间涨奶,无处消耗,干脆亲自喂养,大符说道“开春了,国事又当繁忙了,跟着大臣们,你要好好听政学习!”

    “潞国公乃是大汉重臣,是你父亲所倚重的股肱,素以师礼相待,能做你的太傅,是你的福气,你要多恭敬礼遇,多加求教!”大符又叮嘱道。

    “是!”刘旸点着头,认真地应道。

    对于太子刘旸,皇帝刘承祐不可谓不重视,以魏仁溥兼任太子太傅。时至今日,魏仁溥仍旧是刘承祐最信任的大臣。

    又把在外任职多年的李昉召回,同中书舍人窦俨一起,担任太子宾客。李昉,乃是天子近臣,窦俨乃“窦氏五龙”之一。就刘承祐前前后后的安排来看,对于太子刘旸,是抱有极大期望,真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储君。

    “娘娘、殿下,大臣们已于广政殿等候,范相遣人通禀,请太子殿下移驾听政!”用完早食没多久,一名舍人前来禀报。

    闻言,刘旸小身板下意识地便挺直了,整个人都严肃起来,这几乎成为了条件反射。符后仍旧以一种鼓励的目光,温言道“去吧!”

    刘旸起身,恭敬告退。

    广政殿内,重臣云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轻言交谈着。刘承勋、范质、魏仁溥、王朴、薛居正再加上向训、韩通,这七人是皇帝北征期间,开封外臣之中权势最重的。当然,雍王刘承勋基本是用来充数,平衡人数的。

    范质显得长吁短叹的,颇令人不解。吏部尚书申师厚问之,对此,范质并不隐藏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北伐已近半年,供养几十万大军于边陲,朝廷已是空竭其力。而今已然开春,战师仍不见终结,行营又来诏催加军需、民力,眼见着就要耽误春耕了。邦以民本,国以农重,伤农则害本,若误了农时,恐致灾祸啊。陛下已离京数月,京内空虚,更恐人心不宁”

    显然,对于此番北伐,似范质这样的大臣,又开始多虑,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绪了。当然,他们并不是做杞人之忧,也是有理有据的,为了支持北伐,朝廷付出的代价已经很大了。

    不说前后伤亡的十余万军民,就财政的消耗来讲,朝廷支出钱帛,是以巨亿计的。平蜀之后,从蜀地掠夺的战争红利,都快见底了。

    动员的民夫,超过百万,前后向幽州转运的粮、面,超过二百五十万石,转运的损耗就高达六十万石。为了支持作战,连东京官仓的储粮都动用了一部分。

    到目前为止,东京官府的储粮,仅够东京士民十三月之用了。要知道,有早年缺粮食的经验教训,对于京城的储粮,刘承祐是十分重视的,到乾祐十年起,东京的官方储粮,是足以供给整个开封百姓两载之用的。

    是以,粮食消耗到这个地步,对东京而言,已经是危险的信号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又发来诏令,让东京继续筹调粮食、军械、被服

    开春之后,北方的大军又要换春服了,这又是一笔莫大的支出,要知道,为了供养北方大军过冬,在布匹、绸衣上的供应,就消耗了官储一大半,这可让范质、薛居正等臣肉疼了许久。

    而今,皇帝又准备对契丹发起一波大的攻势了,战事一起,又不知要拖延多久,真久战下去,国内必然要出问题了,这是几乎可以肯定的事。

    当年攻伐南唐,虽然也是由冬至春,历时半载,但那时可以就食于敌,又近在淮南,是以大汉完全可以支撑。然而此番动兵规模实在太大,堪称数十年来第一遭,扛到现在,大汉承受的压力已然到一定程度。再坚持下去,就要开始伤元气了

    是以,近来,朝廷之中,难免兴起一股罢兵的风潮。事实上,早在去岁冬,就有人建议,让皇帝见好就收,因为南口大战之后,大汉取得的战果已经足够大,重创辽军,重复燕山口隘,大大弥补了北边防线漏洞。幽云十六州,也只剩云、朔、寰、蔚、新、武六个州没收复了,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没必要强行毕其功于一役

    当然,如果仅经济利益上来看,北伐辽国,不管怎么算,都是笔亏本的买卖。但是,这笔账,并不是那么算的。

    尽复燕云的好处,范质等臣不是看不到,只是,当付出的代价过大,并且造成国内隐患之时,他们难免会偏向于保守。

    然而,皇帝刘承祐该果断的时候,谁都无法移易其志,是以,范质他们的努力,注定无用。

    等太子刘旸至,广政殿内,议论的声音立止,诸臣各归其位,行参拜之礼。虽然是个幼年太子,并没有什么威望,但该给的尊重,是一点都不敢短缺,十多年来,刘承祐对于“礼制”的重建,是很重视的。窦俨为何逐渐受到皇帝的重用,就因为他在大汉礼典方面的突出建树。

    刘旸也显得很谦下,恭敬地向诸臣回礼,然后落座,正襟危坐,面无异样,一板一眼,静静地等候殿议。

    事实上,半年的接触下来,大臣对于太子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既然尊重他们,也敏捷好学,谦下恭上,行为规矩。如此,在这些大臣看来,确有储君之象,不只是身份的原因。

    随着范质主持殿议开始,在刘旸眼中,一干老头子的争执议论,又开始了。尤其是范质,语气坚决,态度强硬,情绪激动时,唾沫星子几乎飞溅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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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年的到来,使得长期处在战争阴云下的幽燕百姓,也增添了几分生活的希望,汉辽双方虽然仍在鏖战,但至少严酷的冬季是熬过去了。并且,随着南方大批物资的北援,因为去岁秋季作战,而遭到重大创伤的幽燕士民,得到了很好的援护。

    事实上,大汉朝廷需要供养的,又何止北伐大军,还有诸州的百姓。刘承祐北来的这几个月,除了的督看军事之外,几乎所有的心思与精力,都放在安抚燕地军民上了,包括新复州县的百姓,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在辽国的统治之下,达二十年的,想要收揽其心,不费些心思,也是不可能的。

    而最主要的手段,就是以利邀之,用好处收买,对于这些新附之民,刘承祐表现出了优待。比如分地、蠲免赋税、废除辽政。而在高防、宋琪、宋雄等原幽州干吏的配合努力下,幽燕诸州,已经成功接入大汉的统治体系。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以及对这些幽燕旧吏的考察,刘承祐发现,燕王赵匡赞手下,还真有不少人才。其中最受到刘承祐欣赏的,就是原来燕王府长史宋琪了,此人直接被点为权知幽州府,负责整个幽燕地区的民政事务。

    从燕王心腹到天子幸臣,宋琪的仕途看起来是越走越顺了,对皇帝的看重,宋琪也表现出了十足的热情,思想身份转变得很快,根据天子收治幽州的政略,积极配合。

    而除宋琪等燕王臣属之外,其余诸州官吏,包括辽国任命的汉族官员,刘承祐基本都选择的留用,只是这些人身上打着一个“标记”,将来考核都会被特殊看待。

    不过,像此前在石城县临阵反正的土豪王璘,因为他的投名状纳得份量十足,则是直接被接纳。后来在遵化被马全义收复后,刘承祐亲自点王璘为蓟州知州,并让他驻守遵化城,也是特殊对待。

    而汉天子对自己这么个小人物,如此厚待,王璘是既满意又感激,忠诚度直线上升。事实上,王璘也是恰逢其事,因缘际会,机会来了,抓住了,权力、地位、财富接踵而来,挡也挡不住。

    有留用的,当然也少不了被清算的,有一说一,在契丹统治的这二十来年中,还真培养出了不少死忠汉臣,而对于这些人,自然不会手软,清查问罪,推鞫判刑,根本不怕找不出毛病。

    刘承祐从来不会一味地宽忍,刚柔并济,恩威兼施,才是他的手段作风。到乾祐十二年开春,已复诸州士民人心虽然还远远谈不上依附,但是总归是承认了大汉的统治。

    相较于民政事务上投入的精力,花费的心思,原本最为刘承祐所忌惮的燕军,反而出奇地顺利解决了。在冬季休兵整顿的过程中,原本从属于燕王的几万燕军,彻底被消化干净了,其精锐被充入禁军之后,剩下的老弱,都暂时被编为辅卒,继续为汉辽战争效力。

    这是很直接的收编消化了,原本燕军的体系,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被朝廷侵吞干净。前后,没有引起什么动荡。

    之所以能够顺利地解决燕军的问题,也是由诸多因素共同促成的。

    其一,作为原燕军的领袖,燕王赵匡赞很配合,在收编的过程中,甚至主动去做工作,帮助安抚军心,消解怨气。赵匡赞的作为,完全展示了他的政治眼光与决断,既然选择了归服朝廷,就没有做更多的保留,妄图继续掌控军队这种犯忌的事,更不像他所能做出来的。

    而由于赵匡赞如此乖巧懂事,刘承祐对他的戒心也降到历史最低,甚至生出了一种愧疚感。对赵匡赞再度说了一次,卿不负我,我不负卿,这一回是推心置腹,不带一点虚伪。

    其二,则是形势与势力使然。开战以来,燕军进行了一波大扩军,兵力增至四万,但在与辽军的作战中,伤亡过半。且在之后,随着战事的发展以及兵力的配置,使得燕军被分为数支,分散诸军各地。

    朝廷想要吞并,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再加上,与韩军配合作战的过程中,总归产生了一定的情谊,而臣服于朝廷也是大势所趋。

    其三,随着赵思绾及其党羽被清除,燕军内部肃清了许多,剩下的将领,基本都是倾向于臣服朝廷。同时,对于各级将领,在编入禁军之后,都有妥善的安排,对于底下的官兵,一切待遇都随禁军。

    关于燕军问题的处理,实则还是那一套,恩威并济,而经过这一波消化,刘承祐的心病又去一块。

    幽州,已正式被提升为幽州府,自从去岁冬辽军自怀来西撤后,安排好山右的军事驻防后,刘承祐便起驾返回,尔后便一直坐镇城中。

    而随着开春,天气回暖,冰雪消融,休整了一个冬季的汉军,也即将再兴武功,对辽军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连名字的取好了,就叫着“春季攻势”。

    然而这个时候,来自东京的消息,却让他忍不住发怒。

    “无知腐儒,短视匹夫,焉知国家远略,竟欲阻我大计!”行在内,当着将帅们的面,刘承祐难得地失态了,斥骂一通。

    原因嘛,自然是范质等臣联名上书,希望他能够顾念邦本,不误农时,尽快撤军,并且说东京人心浮动,希望他能回朝坐镇,以孚官民之望。

    事实上,哪怕远在幽州,对于朝中的情况,刘承祐也是很了解的。早在去岁冬,就已经有人提出撤军之议了,内外臣僚,上下职吏,人那么多,嘴那么多,有些杂声,也是可以理解的。

    是以,对于那些人,你心里有想法可以,他可以当做没听见。但范质不一样,他是当朝首相,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朝政的运转,人心之所向。

    在大军北伐,战略进展到关键的时刻,不管有什么意见,都该戮力同心,共襄此事。范质该做的,是安抚人心,统一思想,全力支持前线作战。

    然而,他此番,竟然带头,联合了一批官员,向刘承祐上书,这在刘承祐看来,已然触犯了他的底线。

    对于范质的性格,刘承祐也算了解了,他也相信,此公进言,是发乎公心,非为一己之私。但是,他能够容忍范质的刚直犯上,但对于他每每在关键时候,所表现出的“不识大体、不顾全局”,是十分恼怒了。

    因此,这是多年以来,刘承祐头一次如此不留口德,直骂范质。而此言一出,可以想见,必将引起一股政荡。总得来说,就皇帝近来对范质的态度来看,其人,已经跟不上皇帝的脚步,不适合再做大汉的宰相了。

    “既然知道,北伐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不趁此时机,全复旧土,把辽军赶到长城以北,他日复来,又当付出多大的损失?这点账,都算不清吗!”刘承祐还是怒意盎然,其意难平。

    见皇帝如此气氛,在座的将臣们一时都不敢作话,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的。直到刘承祐情绪平息下来,柴荣方才主动劝道:“请陛下息怒!范公等,也是为国家考虑,耿直谏言,他们远在东京,不知前方战况,陛下久在朝外,引起他们的担忧,也是可以理解的。还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