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汉世祖 > 全文阅读
汉世祖txt下载

    对于柴荣的劝解,刘承祐略感讶异,从他的言语中,竟有为范质辩解周旋之意,冷静了些,不由看着他说:“柴卿,朕没记错的话,在朝中之时,你与范质因政见不合,时有争执,怎么如今反倒替他说话了?”

    闻问,柴荣平静地应道:“如陛下所言,臣与范公只是政见不合,对其品行才德,臣也是十分敬重的。对于继续北伐,臣是全意支持,也反对范公的保守。

    范公虽则迂固,但臣相信,其所言,都是发乎公心,为邦国民本计,此番北伐,朝廷也确实空竭其力,朝中老臣们有所忧虑,也虑祸患于先......”

    柴荣这一番话,令刘承祐对他刮目相看,一直以来,在朝中,范质与郭荣二者,争端不断,在治国为政理念上屡有冲突,几乎就是政敌。此番,在刘承祐怒斥范质之时,竟然能够尽量公允地为其说话,这等胸襟气度,也确实不凡。

    收回目光,彻底平复下心情,刘承祐方才说道:“北征以来的艰苦,朝廷的代价,军民的付出,朕岂会不知?然而正是艰难之时,才当上下同心,共克险阻,完成北伐大业。这等时刻,怎能为畏难退缩,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陛下莫若去书一封,言与东京群臣,安抚其心!”这个时候,没怎么作话的赵匡胤开口建议道。

    闻之,刘承祐稍微考虑了下,当即摊开一张绢布,提笔疾书,用好印后,唤来张德钧便吩咐下去,六百里飞传东京。

    当然,范质只是代表一部分声音,有反对者,自然也有支持的,像魏仁溥、王朴等臣,是坚定的北伐派。而作为刘承祐委派的北伐大军的“管家”,一切军需的补给,仍在筹措转运中。

    刘承祐也未因此而喜,他顾忌的就是,朝中大臣因两派争执,而误了大事,要知道,三司使薛居正也是属于保守派的,而北伐大事,在财政三司这一环,是不能出问题的。

    是以,在回书之中,刘承祐用词倒是冷静而理智,没有表现出任何气愤之意,反而一种十分郑重的辞调,向范质做出解释,表明他继续北伐的决心,希望范质能够为众臣表率,和协同僚,安抚人心,全力支持他,勿作他虑......

    刘承祐这封回信,算是给了范质很大的面子了,如果他还不识趣,那就不能怪他不念君臣情分了。同时,刘承祐又命张洎拟了一份诏书,发往东京,告谕群臣。

    因为范质等臣引起的波澜,刘承祐也不得不承认,他远离东京,就对于国家的掌控力而言,确实下降了。毕竟山高皇帝远,他若是在东京,基本可以保证,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即便有这种声音,也会迅速被压制下去。

    当然,御驾亲征乃是必为之事,他也能够承受这一点点权力的“不稳”。不过,刘承祐已经在考虑,此次北伐之后,别京亲征的问题了。

    处理完自东京刮来的风波,刘承祐的思绪迅速转到军争大事上,看着在场的将帅们,直接冲柴荣发问:“柴卿可与诸将通报春季进攻的安排!”

    “是!”

    这是一场御前军事会议,在怀来负责统军的慕容延钊也奉命回幽州参与讨论。柴荣起身,说道:“经过一个冬季的弭兵罢战,我北伐大军得到了十分充足的休整,伤兵还营,粮械补充,士气渐复。是故,向辽军发起新一轮的进攻,势在必然!”

    说着,柴荣站到地图前,比对着汉辽双方军事形势图,正声说道:“根据多方探报,如今辽军,仍集结有约二十万军,布置云、武、新、蔚地区,辽军最后的精锐多集于此,倘若能够将之全歼抑或重创,那么契丹将一蹶不振,我们不只可以趁机收复旧土,大汉北疆边患,也将得到彻底的改善,不复以往,芒刺在背!”

    停顿了一下,注意了下将帅们的反应,柴荣继续说:“辽军虽则耐寒,然而此冬以来,因缺乏过冬所需,兼补给困难,整个严冬的对峙下来,辽军的情况已然十分窘迫。其为补军需,又于辖境之内,大肆搜敛,云朔之民,冻饿而亡者甚众。军心浮动,民怨沸腾,是以,不论在军还是在民,都是我军发起进攻的良机!”

    “经过陛下及行营商讨,此番作战,分三路进攻。第一路,由前营都部署慕容延钊统帅,以十二万军西进,攻文德,取怀安,而后经由怀安转道西南,威胁云州;第二路,由御营都部署赵匡胤,率五万军,出飞狐道,攻取蔚州,而后转道西进云州;第三路,由卫王率十万军,自应州北上,直接威胁云州。

    此三路军,合计二十七万,采取并进之策,只需逐步压迫,辽军兵力虽然仍旧充沛,但万难抵挡大汉兵威。发起进攻的时间,定在本月十八日,倘若进展顺利,一个月后,三路大军可会师于云州城下,宣告北伐胜利!”

    柴荣讲完,刘承祐也站起身,严肃地道:“朕不多说,就提一个原则,两个目标。此番进兵原则,稳扎稳打;此番作战目标,一为全复燕云把辽国势力赶到长城以北,二为全歼抑或重创云州辽军!”

    稳扎稳打,是刘承祐一贯以来的作战风格,虽则在具体的执行方面,并不约束将帅们因地制宜,随机而动,但大体上的作战方针,是没有什么改变的。如此,虽然少了些变通,却也极大地降低了风险,再者,几十万军队作战,也确实是不当提倡什么出奇的“微操”。

    说着,也环视一圈,刘承祐声音高昂了一些,双目之中焕发出鹰一般的锐利神采,令人不敢直视:“前段时间,不是有将校反应,去岁鏖战多时,朝廷未曾赏功吗?你们回去告诉下边的将士们,等此战结束,大功告成,朕亲自为他们策勋!”

    “是!”一干将帅,心气立刻就提了上来,显然,因此前休整过程中的“请功”问题,皇帝既是在允诺,也是在提醒,他们自然不敢大意。

    “马兄何故怏怏不乐?”散议之后,诸将齐出,罗彦瓌不由看着脸上几乎写满了郁闷的马全义。

    河北边将之中,因为早年的交情,罗彦瓌与马全义的关系一直不错。此时,闻其问,马全义说道:“大战将起,却无我东路军什么事!陛下若不用我,又何必把我召来幽州,等回到滦州,又如何向麾下将士交代?”

    说着,马全义当即转身:“罗兄且先行,我要回去觐见陛下!”

    马全义想要求见皇帝,自然是顺利面君,对于这个腹心将领,刘承祐当然是十分优待的,让他坐下,亲自斟了杯热茶,说道:“朕与你,也确实有许久未曾深谈了。伤势如何?”

    面对天子的关怀,马全义心中的小情绪立刻消散了,应道:“没有大碍,都好得差不多了!”

    “你如今已不只是一军将领,而是一路统帅,行军作战,还是该注意些。身先士卒,是可贵的品质,但提刀厮杀的事情,今后还是少做些!”刘承祐提醒道。

    “臣明白!”马全义点了点头。

    “说吧,你寻朕何事?”刘承祐问。

    对此,马全义也不绕弯子,起身拱手道:“陛下,末将请发第四路出击大军!”

    看着他,刘承祐不由笑了:“朕就知道,你是坐不住的!”

    然而,话是这般说,刘承祐的表情略显沉凝,显然有所迟疑。马全义请攻目标,当然是东面的滦平地区了。

    此前,马全义受命率偏师,向东进攻,前后打了五场仗,四胜一负,把滦州给拿下了,遵化、义丰、卢龙、安喜几县全部被拿下。不过,这都是在辽军新败,高模翰被杀的情况下取得的。后来,随着辽东地区的辽军援军赶到,防线也就稳固下来,在耶律绾思的统率下,辽军背靠榆关,婴营州而守,还坚守着辽军在关内最后一点地盘。

    对于此次春季攻势,是否让马全义同时发起进攻,刘承祐是有所迟疑的,他顾虑难以面面俱到。然而,注意道马全义那殷切的目光,沉吟几许,问:“你有信心攻破营州、榆关?”

    听话听音,马全义立刻精神焕发,禀道:“陛下,如今营州及榆关的辽军,虽有四万余众,然乃诸部族糅合而成,除了少部分契丹部族精锐之外,其余兵马,战力并不强。”

    “再者,经过一个冬季的消耗,道路阻绝,其军需补给,都遭受了严重的打击。更重要的,臣探得,辽军主帅耶律绾思与那高勋不和,将之调离营州军前,是以,臣以为,可以进攻!”

    此前,马全义那四胜一负中的“一负”,就是在汉臣高勋的策划下,施以的反击,使得汉军折了近四千卒,也使得马全义一举击破营州的企图落空。

    听他这番分析,显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的,又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问:“滦平地区的兵马,只有四万多了吧!”

    马全义点头:“正是!”

    “朕给你增三万兵马,与你经略东路!”刘承祐盯着马全义,直接道:“朕不要求你一定破了辽军,夺取营州与榆关,但是,你要保证,要将东路辽军给朕钉死在关前,勿使其影响云朔战局!”

    “是!”马全义当即应道,然而听皇帝的口气,他心中反而暗暗发狠,定要破了营州、榆关,把辽军彻底赶到关外。

    如此,春季进攻,汉军总发四路大军,动用兵马达三十四万之众,仍是全力动作,拥必胜之心,携雷霆之势。



    待马全义兴冲冲地告退,拿着皇帝的诏书与金令去找柴荣,合计东路进军事宜以及兵马调动之事。而刘承祐这边,则继续站在庞大的大汉舆图前,直勾勾地盯着出神。

    刘承祐便有观看地图的习惯,并且一站便能入神,久久难以挪开眼睛,神情虽然平静,但大脑中却做着剧烈的思维活动。一张地图,固然不能引得皇帝心驰神往,但江山社稷、领土城池、功名大业可以。

    刘承祐的目光,西起灵州,中经云代,东及幽燕、辽东,自去岁发动北伐以来,汉辽之间爆发的这场全面斗争,半年的时间下来,已然处于一个关键时刻。

    当然,前番动静虽大,但真正激烈交锋的地方,仍旧版域东北,幽燕这一片地区。至于其他地方,大汉的偏师及附属,基本是打酱油的角色。

    灵州那边,郑国公史弘肇率灵州及定边军兼征召了一些河西部众,聚兵一万人,向北进击。当然,因为契丹人在河西地区的势力很薄弱,史弘肇就是想痛击辽军,也找不到什么目标。

    最终,成为了一场军事巡游,顺着黄河,向北巡行四百里,至大漠边缘、以及贺兰山麓。虽然没能痛击辽军,却一路逼服了大量生活在河套的部族,并在当地的黄河口岸,设置了一座戍堡,取名顺化堡。若是史弘肇脸皮厚些,上报拓地两百里、收服数十部族的功劳,也是没有问题的。

    后来,因找不到交战目标、史弘肇染病,再加上因动兵,顾忌灵州空虚,又兼河西走廊又有不稳,是以史弘肇选择了撤军回灵州,并向朝廷汇报情况。

    再说定难军与延州,受朝廷诏令,出兵伐辽,两方人马会师自夏州北出,双方也集结了上万人,当然,党项人为主。而他们这支军队,想要进攻辽国,需要度过北面的大漠,这显然不是他们能够做到,并愿意做的。出兵嘛,只是逢场作戏,两方人马也各有算盘。

    李彝殷是想接着此次出兵,靠着朝廷的名义,继续加强他李家在党项诸族中的地位与威信。至于延长的高绍基,则是存着点出兵,讨些便宜的想法。

    果然,在长城以北,高绍基脱离定难军,并纵容部下,劫掠党项部族。作为党项族的代言人,夏州节度李彝殷对于高绍基的肆无忌惮,哪里能忍,当即带兵搜剿那些“延州匪兵”,为党项部卒出气报仇。

    面对李彝殷的攻击,高绍基脾气也是硬,当即聚兵以战,两军在银州以北的明堂川,摆开阵势战了一场。因为在此前的劫掠中,所获颇丰,延州军的士气尤为高昂,一战之下,竟然在高绍基的带领下击败了两倍于己的定难军。

    明堂川一战后,李彝殷是恼怒异常,当即自夏银再调兵马,并从河曲部族中抽调勇士,想要再战高绍基,找回丢掉的面子。

    见彻底激怒了党项人,又兼处在人家的地盘上,面对李彝殷的大动作,高绍基果断怂了,赶紧带着麾下向东,渡过黄河,进入河东道晋宁府。准备绕一圈,返回延州,没办法,夏银那边南归的路被截断了。

    而高绍基进入河东的做法,算是把火烧到了朝廷这边,恼羞成怒的李彝殷也不甘休,干脆带着军队,也渡河追至晋宁府,如此,事情可彻底闹大了。

    不过,两支外军在河东道辖下,倒也没敢过于猖獗,没有交战,更不敢掠民侵扰,只是离石城右对峙。还是在代州坐镇指挥的卫王符彦卿听说了此事,派宁化军李万超带军前来调解,夏、延两支军队,在北伐序列中,算是从属于符彦卿,主要配合云朔方向的作战。

    当时,雁北虽然没有大战,但河东的边将们都摩拳擦掌,准备作战立功。要说雁门大捷对那些的汉军的激励效果最佳,当然得属周遭的边军了。

    带着点怨气,李万超领军感到离石,约来两名节度,问清情况。两个人都是各执一词,争吵不断,李彝殷说高绍基这小儿放纵部下、劫掠部族,高绍基则骂李彝殷为老不尊、领军偷袭。

    两个人争吵激烈,李万超倒是把事情搞清楚了,直接做下决断,让高绍基把抢劫的财货牲畜,全部还给李彝殷,然后各自撤军,退出河东,返回驻地。

    这样的仲裁,高绍基当即不满了,他付出了那么多辛苦,部下又在与定难军作战的过程中伤亡了数百,若是没有这些财货,他如何能止损,安抚将士。

    同样的,李彝殷也不乐意,觉得这样太宽纵高绍基了,他兵马的损失,可比延州兵大,再加上那些被袭击的部族,更需要个交代。

    然而,李万超是个性格强势的将领,脾气也硬,心里惦念着对辽作战事务,哪里有耐心听他们这些扯皮的事情。

    一怒之下,把腰间的一把匕首拿出,拍在案上,老将厉色说:我奉卫王军令前来调解,你们若是坚持争执不休,使我误了军令,我唯有视他为仇敌。如今,调解之策,解决办法,我已提出!我再问一遍,是否同意,如果不同意,我必先发兵击之。

    李万超这话,说得是气势十足,底气、硬气兼备,见老将这强势的做派,李彝殷与高绍基都被震住了。讲道理,论尊卑,李、高这两名大汉硕果仅存的节度使,都比李万超要高,但此时,面对老将,却不敢说出什么太硬的话。

    终究,捏着鼻子同意了。其后,在李万超的监视下,高绍基把抢劫的财货都交还了,当然,只是明面上的,隐藏起来的细枝末节李万超也不计较。

    然后,各自撤军渡河,李彝殷向西回夏州,高绍基则向西南返延州。临走前,李万超还叮嘱了一句,让二人为擅自带兵进入河东,向朝廷做出解释。

    原本,朝廷动用夏延两军,本就没冀希望他们能有什么建树,只是想给他们找点事做,为此还提供了一部分钱粮。

    结果嘛,发展成了这么一场闹剧,不欢而散。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结束,夏州与延州之间的恩怨,是从高允权之时就开始积蓄的,这一次只是一场小爆发罢了。

    各回驻地后,李彝殷与高绍基是各自上表朝廷,相互指责,这几乎是多年以来,两方势力之间的政治常态。而这一次,比起以往明显要严重些,毕竟刀兵相见了。而对于李万超的结果,两方势力,都不满意,西北地区的矛盾,有加剧的趋势。

    而消息传到幽州之时,刘承祐倒显得很平静,只答复东京一句,让宰臣们以朝廷的名义,再遣使调解,并在盐粮茶布贸易上,给予一定优惠,以利消解其怨气。

    事实上,因为这些年夏延两势力间的的持续对抗,但没有爆发什么大的冲突,以致于刘承祐生出疑虑,是不是两家在故作不和表象,以消除朝廷的戒心。然而经过此次冲突,刘承祐基本相信,李高两家,还是敌对着的了,高绍基这颗棋子,仍能起到牵制作用。

    至于因此而导致河西地区的动荡冲突,刘承祐则看得很冷静,若是没有冲突,一片祥和,将来朝廷哪里来的借口,解决西北、河西问题呢?

    除了灵州、夏延之军,其他几路兵马,高丽国王王昭答应了汉廷出兵辽国的请求,并且还派出了一支军队,这其实挺出人意料的。

    毕竟,王昭正在半岛上大搞改革,打击豪强功臣,强化王权。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被他派去的打辽国的军队还没出国境就集体叛变,主帅以及一批王昭任命的将校被杀。眼下,王昭正忙着平叛了,还派人浮海至幽州,向刘承祐陈述情况,希望他能支援一些钱粮、军械。刘承祐呢,同意了。

    而由莱州湾出发的靖江军都指挥使郭廷渭,在经过缜密的规划以及详尽的准备后,也成功渡过渤海,在辽东的苏州(旅大地区)登陆,并占据其地,顺利向北推进至辰州(盖县)。

    然而,辽东地区的复杂程度,完全超出了预料。辰州距离辽国东京很近,汉军渡海来袭,进军到辰州时,引起了高度重视,很快就近调兵征剿。

    并且,当地的百姓,除了汉族遗民之外,大部分都是渤海人,这些都是当年耶律德光为了打击东丹国,削弱其兄耶律倍的力量,把其辖下的人口大举迁出,安置在辽东地区,辰州因此而建。

    是以汉军之来,对当地百姓而言,基本属于侵略,并没有什么百姓基础。郭廷渭在辽南地区坚持到了十二月,终究不耐冬季作战,再加上不占人和,补给也有压力,逐步后退,退到了苏州。因为作战不利,还主动向刘承祐请罪。

    是以,跨海击辽,并没有取得太大的进展,但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并且更加深入了解了当地情况以及辽军防御。



    应州,金城,去雁门不足百里,东北应龙首山,周遭形胜相依,这边地区历来兵事繁多,乃是对抗胡侮的边陲要地。是以,在去岁开启北伐后,河东方面的汉军,出塞的主攻目标,就是金城县。

    相较于幽州方面的战事,符彦卿集结好大军出击,兵力虽寡,声势虽大,切实地履行着牵制的作用。因为知晓自己扮演的角色,符彦卿大军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的很稳重,不急攻,不躁进,在雁门山北,直接待了一个月。

    符彦卿的保守战法,使得在云州坐镇,主持防御作战的辽南院大王耶律挞烈也不敢轻动。直到后来,在探得辽军主力东移后,符彦卿终于一声令下,向金城县发起攻击。

    随着汉军正式发动进攻,耶律挞烈也亲自率军,南下支援。事实上,因为应州的战略地位,耶律挞烈一直把此城当作一个鱼饵,吸引汉军来功。

    等汉军北上作战之后,辽军也闻讯而动,并且速度很快,作风很凌厉。耶律挞烈直接派了五千奚骑兵,直袭雁门陕北的碍口,意欲断绝汉军后路,兼以骚扰事。

    而后,自率两万步骑,进驻怀仁城,从北面就近监视汉军。因为辽军的主要力量,都投入到幽燕战场应付那几十万汉军去了,云朔地区,留给耶律挞烈防守的兵力并不多,算上应州的守军,也就不到五万军,还要分守诸城。并且,战力不强,以奚骑及伪军为主,辅以一部分部族戍卒。

    但是,兵力虽然处于弱势,耶律挞烈也没有采取被动防守,而是主动进攻施压。耶律挞烈此人很是老练,最擅长的就是以势慑人,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而对于耶律挞烈的战法图谋,符彦卿不为所动,仍旧按着既有的目标进兵。

    辽军分为三部,一部坚守城寨,一部绕袭断后,一部蛰伏待机,其意图完全被看穿。但从中也能看出来,耶律挞烈手中实力不足,不愿意选择与汉军硬碰硬,想要拖延战事,以觅战机。

    从表面情况来看,数万汉军,脱离边塞,三面受敌,处境堪忧。然而符彦卿心里一点都不慌,一者打应州算不上劳师远征,想撤辽军还真挡不住;二者实力雄厚,兵精粮足。

    事实上,战场两军对垒,很多时候,对方的战术目标是无法瞒住了,只在于谁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谁就能取得优势、奠定胜势。

    辽军目的明显,汉军的目标也很简单,拿下应州金城。对金城的进攻,开启于九月初九,汉军的作战,有条不紊地展开。

    以史彦超率骑兵与奚骑纠缠,又派杨业率定襄军把金城西北的黄花岗占了,驻军于彼,以阻耶律挞烈军。随后,遣师把金城周遭的山岗、镇堡全部拔除,使城邑陷入彻底的孤立。

    雁门大捷之后,杨业所率的定襄军,在皇帝的钟爱下,得到了大力补充,兵额增长至七千,乃北面边军之最。有杨业、史彦超二将,牵扯着两路辽军,符彦卿则腾出手来,专门对付金城的守军。

    城内守备的辽军,只有四千余卒,但显然都是精锐,并且作战意志很强。为了坚定守军的意志,耶律挞烈以其子为守将,勒令其坚守,拖延消耗汉军,给他的是死命令,城破人亡。

    是以,在应州战事展开之后,唯一出乎符彦卿意料的,便是金城辽军的抵抗决心,以八倍之众,强攻半月竟然不克。

    当然,这既是守军顽抗,也是耶律挞烈面对汉军丝毫不受威慑的举动,不得不选择全力救援,他也知晓,如果真的放任汉军进攻,金城怕也难保。围绕着金城县,汉辽双方展开了数场激烈的厮杀,死伤都不小,符彦卿与耶律挞烈两个老将,调兵遣将,互击其短,在应州地区勾勒出了一幅雄浑磅礴的战争画卷。这也是汉辽交战以来,两方实力最均衡的一场对战。

    一直到到南口大战结束,消息传来,察觉到战场形势的剧变,感到不妙,经过几日的犹豫后,耶律挞烈选择了接应金城的守军突围,向云州撤退。

    应州一战,汉辽双方投入兵力总计近九万,历时二十日,辽军伤亡一万三千余人,汉军的死伤也有七千余众,大部分都是在城战上地损失。

    结果,虽然以辽军的主动后撤而告终,但此战,终究是汉军胜利了。拿下应州,也就代表着,北击云州,大汉有了一座坚实的进军基地,对于云州的威胁直线上升。

    拿下应州之后,符彦卿也没有继续进兵,一是诸军鏖战多时需要休整,二是进入冬季不利于汉军作战,三也考虑到大汉的整体战略。

    是以,和幽燕的主战场一般,汉军在应州,也是安安稳稳地休息了一个冬季,整个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态。当然,在这个冬季中,大举增兵派粮,刘承祐从行营及河东调动人马,使应州汉军突破了十万人。

    如今,随着进军的诏书传来,沉寂许久的应州汉军,这架战争机器,也缓缓开动起来。城郭内外,整支大军,自上而下,陷入一片忙碌,做着进军的准备。

    此次,针对云州的攻势,虽然是三路进兵,但主攻方向,进兵的重心,显然在他这一路。无他,只因为应州离云州最近,视野最开阔,道路最好走。

    但同样的,危险性也最高,是以,不似下面的汉将们,符彦卿并没有那么激动,始终保持着冷静与谨慎。虽则北伐以来,在对辽战事中汉军取得了不俗的战果,但辉煌之下,并不能掩盖汉军的严重损伤,辽军的实力并不容小觑。

    应州的对战已然证明了这一点,在大兵野外作战方面,辽军不弱于汉军。而经过幽燕协传的战报,也能看出,如果疏忽大意,辽军就敢反咬一口,李重进鸡鸣山之败,就是明证。

    因此,符彦卿并不敢有轻敌之心。当然,轻敌并不代表畏敌,谨慎也不妨碍符彦卿对于此次战争胜利的信心。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汉军自身的实力,符彦卿是有个清晰的认识的。而辽军那边,虽然难以洞悉,但基本的情报判断还是有的。

    虽然经过补充,云州地区的辽军号称仍有二十万众,但与南口大战以前,辽军的二十余万军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其中,能战、堪战者,有六成就不错了,再加上一个冬季的煎熬,其实力再被削弱个两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站在金城城楼上,抚摸着土城垣,上边除了三四月前鏖战的痕迹,更有种历史的沉淀感。金城首建于李国昌,发展巩固于李克用,而倒退半个世纪,李克用也算是符彦卿的养祖父了。站在金城上,符彦卿对于出塞以来收复的第一座城邑,心中总能生出少许涟漪,毕竟年老了,有的时候就忍不住追忆往昔......

    “启禀卫王,代国公遣使求见!”一名军校向登楼怀古的符彦卿禀道。

    “把人领来!”符彦卿吩咐着。

    代国公原本是折从阮的爵位,其死后,追封王爵,代国公则由折德扆袭爵。这些年,地方的军阀势力早就在朝廷的整顿之下基本消亡了,但折德扆始终守在原府州地区。

    作为大汉国公,天子岳父,守着一个保宁军使的职位,说实话有些跌份。刘承祐几度想把折德扆调任一个高官,折娘子也写信劝其父入朝,但此人显得很固执,说宁愿给天子戍边。不管存着什么想法,一直以来,刘承祐没有动这位岳父。

    此番北伐,折德扆也在北伐军中,率保宁军及保德府兵,有九千多人。对于符彦卿做统帅,折德扆心里是有些疙瘩的,同样是国丈,你符家虽然显赫,但想让他俯首听命,心里也过不去,是以屡有怨言。

    大概是体谅折德扆的心理,符彦卿也不让他领军到东面会师,而令其独领一师,攻略朔州。此番,折德扆派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催促发起进攻。

    对此,符彦卿命使者答复折德扆,十八日北上,命其自取朔州,不过再三叮嘱,不要急进。

    乾祐十二年正月十八,按照此前统一的部署,汉军正式发动春季攻势,云州方向,三路大军号称大军五十万众。而应州这边,十万大军,也浩浩荡荡地向北出发。



    初春的云中城,内外点缀着少许绿意,周遭仍是一片凄寒之中。辽军二十万众,泰半都集中云中城内外,在城外,共立了二十座营寨。

    一个冬季下来,云中的辽军,士气难免低沉,如果汉军是在休整,那么辽军的则是在煎熬。辽国的军事体系,虽然远超此前的草原民族,但终究难以摆脱其局限性。

    在云州的辽军,除了皮室军这样的殿帐亲军之外,仍是由契丹诸部、奚部及诸多仆从部卒及州兵组成,在长达半载的汉辽鏖战下来,实力已是直线下降。

    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仍有二十万众,但可堪一战的,也只剩下御帐亲军及一部分部卒了,加上一些伤势痊愈归营的将士。即便如此,这些部众,到春季,能够发挥出的战斗能力,也难以保证。

    最大的问题,在于军心士气,大辽的将士们,如今是将无战意,士卒思归。一个冬天的对峙之后,已然完全错过了游牧民族传统的动兵时间,再加汉军大举压境,前后战事没有讨得什么便宜,还步步后退,这样的情况下,辽军之中已然生出了一种思想:燕云本为汉地,汉军要取,任其取之,何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与之死拼......

    这个冬季,辽军的后勤问题,倒没有想象中的大,大量的牛羊马驼,根本不缺肉食。同样,也造成了辽国国内,经济的重大创伤,开春以后,也必将影响其生产恢复。

    这一场汉辽大战,对辽国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爆发出来,这一年,也才开个头。而对于整个辽国而言,为了这场战争,契丹部族及奚族诸部,这些核心部族,都是大发兵马。

    如果战胜了还好,然而鏖战至今,不得进展,损兵折将失地,还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辽国国内已经酝酿着动荡与不安了。

    为了支持对汉作战,受召的部民们,都是倾力以上前线。成年男丁以及马匹,这是他们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如果消耗在战场而得不到补充,对于草原的部族来说,是很影响生存的严重伤害。

    原本,在撤文德休整了一个月后,耶律璟是打算发起一波反击的,冬季作战,利辽而不利汉,毕竟他们的生存环境更艰苦,也更耐北方的严寒。如果能在冬季作战,同样是发挥其在天时方面的优势。

    但是,汉军的稳守,让耶律璟郁闷兼无奈,不论是怀来还是应州,汉军都是采取就地固守,安静过冬。辽军的一切诱敌动作,全无效用,都是白做表情,汉军根本不为所动。是以,汉辽双方的冬季对峙,也是辽军的无奈之举。毕竟,汉军太赖皮了......

    而如今,春来冰雪消融,本该是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季节,但辽军却处在一种沉闷与压抑的气氛之中。辽军的士气,也并不是一直如此,至少在南口大战后的休整以及鸡鸣山的胜利后,得到了一定的提振,但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消磨。

    云中城东北十里,有一镇名奉义,约有一万辽军部卒驻扎于此。春风刮送着寒意,整座营垒都在一种透着焦虑的忙碌之中。原因只有一点,汉军大举动兵进攻了,皇帝来了诏令,整军准备应战。

    安平王耶律敌烈就在奉义的辽军中,几缕阳光照射在身上,并不能带来多少暖意。在营帐前,耶律敌烈一身胡服劲装,袖子捋得老高,露出精壮的手臂,亲自给他的爱马刷洗着。

    耶律敌烈的马,品种优良,也一直用着最好的草豆料喂养,状态自然保持得很好。然而,辽骑十数万,马匹也是以十万计,又哪里都能得到这般“待遇”。现实情况是,冬季过后,辽军的马匹,大多羸弱不堪,膘掉得很厉害,马瘦毛长,如是而已。

    是故,在营中走一遭,耶律敌烈就忍不住当着五院部的一名详稳说道:“战马都瘦成这样了,还怎么打仗!”

    听耶律敌烈这么说,那名详稳当即接口,嘴里也满是怨言:“历来作战,都该等到长好膘,养好马力。部众应召而来,已经熬了一个冬季,一无所获,人人都想回部落。不知陛下为何一定要同汉人打仗,安平王,你是陛下的弟弟,能否替儿郎们进言,劝一劝陛下,暂且撤军。就算要打汉人,等到秋高马肥,也不晚啊!”

    听其言,耶律敌烈心中不由暗骂了一句,愚昧短视之极。不过,眼珠子却转悠了几圈,泛滥着异色,摊了摊手,说:“我也想替你们进言,只是陛下不听,我也无奈啊!如今各部各军的情况,确实不利与汉军交战啊!”

    说着,耶律敌烈便陪着这些部族将,唉声叹息,长吁短叹。耶律敌烈对于兄长,是有怨气的,自从去年白草口一战后,他就一直郁郁不得志。汉辽大战,虽然得以随军,但始终不得重用。是以,自南口大战以来,这个年轻的安平王,显得有些活跃......

    云中城内,辽帝行在,沉重肃穆的气氛中,耶律璟再度举行了一场会议。不过,此次与会人数人很少,地位很高,在座的,只有耶律屋质、耶律挞烈、萧护思再加一个韩匡美。因为在檀州的表现,韩匡美也和其兄韩匡嗣一般,正式进入辽国的权力中心。

    耶律璟神情疲惫,胡须就像杂草一般疯长,整个人都显得特别压抑。抬眼看了看几名重臣,说:“汉军进展如何?”

    作为北枢密的萧护思起身,向耶律璟禀道:“陛下,汉军三路大军进发,蔚州那边已有消息传来,数万汉军在汉将赵匡胤的率领下,已出飞狐道,突破防线,正向灵仙县进击。我军在蔚州的兵力薄弱,只怕难以抵挡汉军兵锋,失守恐是必然。汉军破蔚州,必定转道西向,奔云州而来......”

    对于蔚州的情况,耶律璟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了解了一下,问:“东面的辽军呢?”

    萧护思说:“耶律沙遣军,昼夜不息,袭扰慕容延钊大军,以致其进军缓慢。最新的战报,其大军才过鸡鸣山,距离文德尚有五十里。不过,袭扰之策,虽有迟滞之效,终不能退敌,耶律沙报,汉军治军甚严,行进有序,在数日的袭扰中,始终没有找到突破的机会。按照汉军的进军速度,最多两日,便能抵达文德。”

    听其言,耶律璟冷静地吩咐道:“传令耶律沙,让他务必把东路汉军拖延住,告诉他,不必与之硬拼!”

    “是!”

    “应州的汉军进展如何?还待在怀仁?”提及符彦卿大军的时候,耶律璟的精神明显振奋了些。

    如果说对慕容延钊,是采取拖延迟滞,那么对于应州汉军,耶律璟是巴不得其能急进躁进,最好能够直抵云中城下。

    对于耶律璟的盘算,在场的重臣们都知道,这是在得知汉军发动春季攻势后,他们针对汉军进兵方略做出的应对,就是寻机歼其一路,而目标,自然放在自应州而来的符彦卿大军。

    只是有南口之战的教训在,辽军并不敢再轻易主动出击了,而希望他们能够兵临云中,而后结坚城及优势兵力破之。为了把戏做得逼真些,甚至让南下袭扰的辽骑出工不出力。

    然而,耶律璟的盘算注定要落空,萧护思给的回复,让他心中的憋屈感的直线上涨。符彦卿领军应州出,不论有没有辽骑袭击,日行不过十里。到目前为止,才到怀仁县,距离云中还有七十多里的路程。

    更过分的事,符彦卿在攻取怀仁县后,不走了,已经歇了两日了!听此言,耶律璟不由暴躁地拍了下大腿:“汉军竟然如此怯懦!岂有此理!”



    辽帝强烈的怒意,在场的辽国重臣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无不心悸。这个冬季,耶律璟的脾气是逐渐暴躁,易怒无常,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戾气,身边伺候他的内侍,被他下令杀了七人,并且处死的手法花样繁多,手段出奇而残忍。

    谁都知道,耶律璟是在发泄心中的戾气与愤怒,大臣们规劝过,但没用,杀一些近侍,就像处置一些奴隶、物件,是皇帝的私有财产。而因此造成的后果便是,辽帝身边人人自危,而将臣们对他,也多了一层敬畏。

    是以,这段时间的军议会议,氛围都明显透着压抑。面对耶律璟的愤懑,一时没人敢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耶律屋质主动开口:“陛下,情况显然,经过南口一战,汉军更加小心了。

    自其十八日动兵以来,缓行稳进,不露一丝破绽,不给一点机会。汉军有备,照此进展下去,我军想赚其一路而聚歼之的计划,只怕难以施行!”

    注意了下耶律璟的脸色,只见得阴郁的表情间,更显忧虑。踌躇几许,耶律屋质继续道:“陛下,如今汉军发三路大军,齐逼云州,其势浩大,不急不躁,稳扎稳打,逐步压迫,意在会师云州,决战云中城下。目前虽则大战未起,但我军的形势已然十分不妙,南口之战后,伤亡惨重,精锐损折甚多,战力不存,士气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恢复。

    经此寒冬,将士思归,卒无战心,臣巡视诸部,自统军将校以下,多有怨言,亟欲还部族草场休养。如今,兵疲马弱,面对汉军大举压境,想要力敌之,绝非易事!”

    “北院大王口中,尽是长汉军威风之言,照你这般说,尚未接战,我们就已经注定失败了?我大辽二十万勇士,尽是朽木枯槁,任人催折?”耶律璟看着耶律屋质,语气的中愤怒不加收敛。

    耶律屋质则起身,提手胸前,郑重地道:“陛下,形势如此,初春之际,战局确不利于我军。如今,云朔之军,几乎穷国内部卒精壮于此,再经不起大的损伤了,否则,将有害于大辽江山国祚,还望陛下慎思之,善谋御敌之策!”

    耶律屋质算是十分冷静镇定的了,而听其言,耶律璟不由盯着他:“谋划!谋划!你莫非又要劝朕放弃云朔,将祖宗先辈浴血奋战所得之土,拱手让于汉军!”

    显然,在丢了幽燕的情况下,再舍弃云朔,对于耶律璟而言,是难以容忍的。而仍旧维持在此地的二十万众,大抵是他固执到最后的底气了。

    而面对辽帝的质问,耶律屋质却摇了摇头,严肃地道:“眼下,臣并不建议放弃云州。别看汉军进展缓慢,求稳求全,然以当下形势,一旦我们放弃云州,他们定然会如一群饿狼扑上来,衔尾追杀!”

    “如何抵御汉军,有何对策,公且直说吧!”这个时候,耶律璟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回复了平日的冷静,看着耶律屋质问道。

    他这番表现,虽然还冷着一张脸,却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不像此前,始终悬着心。耶律屋质拱手说道:“陛下,臣还是此前的建议,云朔之军,再难经受重创,为国家计,还当以保存实力为先。目前的形势,不论军力、士气、辎重、粮秣,我军皆不如汉军,这样的情况下,在云州与汉军进行决战,胜算微弱,败则我大辽元气尽损。得失之要,利弊之重,还望陛下三思!”

    看着耶律屋质,见他一脸忠言,耶律璟知道,这确实是个深谋远虑、洞悉利害的忠臣,他进此言,一派耿直,几乎是用自己的名誉与声望为自己谋算。毕竟,出这样丧地辱国的建议,是要遭到批判的。

    深吸了一口气,耶律璟又瞥向其他几名大臣,问:“北院大王建议保存实力避战,你们什么想法?”

    首先看向耶律挞烈,这是在场资历最老的宗室大臣了。耶律挞烈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音应道:“陛下,倘若照汉军目前的用兵方略及进军之法,待其大军合围云州,与之决战,我军断然不是对手!”

    轮到萧护思,其人微低着头,斟酌了下言辞,说:“陛下,奚王来报,奚族各部有所不稳,希望能够撤还兵马,弹压部族!”

    在辽国内部,奚人可谓是一支中坚力量,分布甚广,人口也不少,也是统治基础。在早年耶律阿保机对契丹诸部的整改中,就包括奚人诸部的整合。是以,奚人对于辽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萧护思以奚人不稳,想要提醒耶律璟的,是要顾看契丹国内的形势。要知道,受军纪军法约束的前线军队,都人心浮动,而况于因汉辽大战而出兵马、派辎需的国内部族。

    对于萧护思的用意,耶律璟显然是明白了,眉头锁得更紧了,事实上,国内的局势如何,他并不是一无所知,也正因如此,他才分外郁闷。想要与汉军抗争到底,然而各方面的情况,都对他不利。他大辽王朝,草原霸主,竟落到这般窘迫的局面,还在他耶律璟的统治下,内心是充满了压抑与羞耻感。

    “韩卿,你觉得如何?”叹了口气,耶律璟将目光放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韩匡美身上。

    韩匡美小心地看了看辽帝,又望了望几名公卿大臣,犹豫几许,应道:“陛下,如今战不足战,若欲避撤,还当趁汉军稳进之际,早作打算。否则,待汉军兵临城下,想要摆脱他们,必不容易!”

    看着几名大臣,不论胡汉,都表露出一个意思,以当下的境况,战胜汉军,可能性微乎其微。除了耶律屋质之外,虽然没有明说,但都是倾向于避战的。当然,好听点的说法叫保存实力、保留元气、以待将来,真实一点,就是舍地存人,撤军北还。

    “你们让朕再想想!”看着几名重臣,耶律璟不由唏嘘一声。

    一股孤独感涌上心头,耶律璟不是不明白目前的局势,只是心中有一道坎儿,难以迈过。放弃云朔,决定并不难下,如果选择撤,难度也不大,至少比起在南口,辽军撤离的余地可太大了。

    关键是,此番若撤,那自太宗耶律德光起,对南扩张所得土地、人口,将尽付流水。契丹二十年辛苦经营,一举成空,回到起点。而云朔若失,阴山以南的大片土地、草场,也将置于汉军的攻略与打击之下。

    如果是那样,辽国虽然算不上衰败是,仍旧是北方霸主,但是汉辽之间的形势就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契丹对汉,也再难占据此前“天胡”般的战略优势。

    草原王朝与中原帝国的角逐较量,大概率会回到历史的轨道上,而以史为鉴,这样的抗争,在中原一统,帝国崛起的时代背景下,最终取得胜利的都是中国。

    有这样的认识,也算耶律璟目光深远的。然而,现实情况,又在不断逼迫他。真在云州把剩下的军力拼光了,元气耗完了,那么将来就连与汉朝角力的资格都难以保住了。

    耶律璟也曾考虑过,遣使与大汉议和罢战,划定地盘,把幽燕地区还给大汉。但是,耶律屋质直接建议,不要自取其辱,以汉军此番表现出来的武功,如不彻底攻下云朔地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踟躇几许,一名通事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呈上一份军报:“陛下,朔州军报!”

    “讲!”看他的表情,耶律璟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通事答道:“鄯阳为汉将折德扆攻破,朔州失陷,守军投降!”

    此言一落,在场的辽国君臣,虽然神色紧绷了一些,但都没有太过意外,不过失望之色难免。在朔州地区,还是安排了一定军力驻守,多少存了一点固守,留待他日,发挥一些意外奇效的想法。但如今,随着鄯阳被破,打算彻底落空了。

    一报之后还有一报,在耶律璟为战略所犹豫之时,一封来自上京的密报,又给他沉重一击。

    拆阅完来自北府宰相萧海漓的密报,耶律璟没有绷住情绪,一张脸几乎扭曲,双瞳中的血丝仿佛加重了许多,狠狠地拍在案上,大喘气几口,怒骂道:“可恶!”

    闭目缓了许久,耶律璟慢慢地放松下身体,再度睁开眼,整个人都透着股锐利的气势,冷声道:“准备撤军吧!”



    耶律璟从迟疑到决绝的转变,让在座的几名重臣都心下一紧,这等时候,不会又出现什么波折了吧。而从其表现来看,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几人面面相觑。

    虽然欣喜于辽帝冷静决定,不与汉军硬拼决战,但造成他这样转变的原因,还是要搞清楚的。耶律屋质佝身向他请示道:“陛下,国中出了何事?”

    耶律璟的脸皮几乎都在颤动,强忍的怒意几乎喷薄而出,将手中的紧急密报递与他看。萧海漓的汇报,言简意赅,字数不多,但情况重大。赵王耶律喜隐,伙同一干不得志的宗室贵族,在上京发动叛乱了。

    而耶律屋质接过密报,粗略一览,也是勃然色变,惊呼一声:“他们怎敢!”

    连素以持重冷静著称的北院大王都这般失态,可见事情的严重性,其他三人,也具投以好奇而警惕的目光。在耶律璟的首肯之下,传示警情,而萧海漓的使者,也在引导下入内。

    来使显然是经过长途赶路的,满身的疲敝狼狈,耶律璟死死地盯着他,凶狠的目光似刀子一般落在他身上,仿佛将他当作了叛贼:“你说,上京是如今是什么情况?叛贼如何了?”

    来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不敢怠慢,赶忙将上京的情况叙述一遍。原来,早在去岁入冬以后,随着汉辽战争的进展情况,传入北方后,辽国内部就已经有所不稳了。

    虽然耶律璟极力地隐藏消息,但并不能阻止有心人的刺探,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往南面加征部卒,派输粮械牛羊的动静是瞒不住人的,国内稍有见识者,都知道战争进展得很不顺利。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给了内部异心份子的可趁之机,他们在国内部卒中散播作战不力的消息,表达反对战争的政治态度。长期的鏖战大动兵,战争体制下,契丹诸部对于南面的战事,也确实存在一定的不满情绪,而这种情绪,也被利用起来了。

    整个冬季,南面汉辽在对峙,在休养,辽国国内的阴谋份子也在酝酿叛乱,积攒实力。终于在七日前,得知汉军大举进攻,发动春季攻势的消息后,以赵王耶律喜隐为首的一批人,在上京聚集了一批部卒、私兵发动叛乱。

    叛乱起于突然之间,当时作为上京留守的萧海漓,正在费心筹措兵马、军需,以供应前线,对于内部的危机,虽有所警觉,却也难以随时防备。幸运的是,叛臣人多口杂,组织不密,在动兵之前,有人迟疑生畏,把消息提前通报给了萧海漓。

    萧海漓得到示警,是惊坐而起,他并非庸碌之人,当即采取果断措施,派兵保卫宫室殿帐,戒严临潢府,并差人捉拿耶律喜隐。城中的动静,也同时引起了叛乱份子的警觉,眼见事泄,耶律喜隐等人也是华山一条道,坚持走到黑,果断集众,准备攻占宫室、官署。

    然而,为了对抗大汉的进攻,耶律璟虽然是全师南下,使得内部空虚,但对于上京的安定是没有一点放松的,不论是留守还是兵力,都有充足的安排。其中精锐的宫卫士卒,就有近万。是以,在萧海漓提前警备,率先下手的情况下,耶律喜隐的图谋自然落了空。混战一场,在城内的叛众被迅速杀散,耶律喜隐本人带着一部分人逃出了上京。

    然而城内的叛乱虽然在萧海漓的果断措施下,得到镇压,但叛乱并未因此而告终。逃出城的耶律喜隐,迅速地召集了一批早已联合好的部卒,在临潢府西面六十余里的扶余城举旗叛乱,很快聚众上万。耶律喜隐大肆派人散播流言,说大军被汉军击败,精锐尽失,皇帝也被汉军生擒。同时,耶律喜隐打出旗号,说要遵奉应天皇太后(述律平)的遗命,要匡扶契丹国祚,承继大辽基业......

    赵王耶律喜隐,乃是耶律璟的堂兄弟,太祖阿保机幼子耶律李胡的儿子,人虽有勇力,但为人轻浮狂傲,骄矜自得。一直不甘寂寞,看不清形势,行事也急躁,不顾吃相。

    然而,即便如此,他打出述律平的旗号,还是让他鼓动了一波人心,契丹内部,很多不服耶律璟统治的人,都跟着跳了出来。

    事实上,辽国的帝位承袭,一直是个大问题,是其内部纷乱的痼疾,始终没有痊愈,最早能追溯到耶律倍与耶律德光这两兄弟的储位之争。一直到耶律阮、耶律璟先后继位,更使其复杂化。而耶律李胡这一脉,同样是太祖的嫡传子孙,再加上耶律德光死在栾城后,有述律平的支持,也有继位的正统资格,使得契丹皇室内部的斗争更加错综复杂。

    是以,即便以耶律喜隐之鄙薄,也能发动起一场致命的叛乱。而因为南征,兵役过甚,终究只是个表面,根本原因还在于其内部斗争。

    从耶律喜隐叛军的构成便可知,除了一部分被蛊惑的部卒之外,都是契丹内四部宗亲,而契丹内四部,可都是皇族与后族出身,是辽国真正的统治核心。其叛众多来源于此,还有绝大部分耶律璟上台后力,打压的臣僚,包括耶律倍、耶律阮这一系的大臣。

    同时,叛军之中,还有一部分被解散消化的原属珊军将士,也参与其中。属珊军,早年可是由述律皇太后打造的宿卫精兵,深深地烙刻着其印记,是当年支持耶律李胡与耶律阮争帝位的主要力量,后来被耶律璟给拆分了,连军名都没有保留下来。

    经过来使的汇报,耶律璟是愤怒之间,也不由神伤。他知道皇族、后族内部,有不少人都反对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有这么多人跳出来,还在如此敏感的时候。

    而在座的重臣们,也都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从来使带来的消息而言,耶律喜隐叛军的规模还不算大,但对辽国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却是一点都不能小瞧的。一定程度上,比步步紧逼的三十万汉军威胁还要大。

    最气愤的,要属耶律屋质了,当年横渡之约,耶律李胡一系放弃皇位的争夺,还是在他的牵头下达成的共识。如今,耶律喜隐又打其述律皇太后的旗号,兴风作浪,还是在前方战事紧要,二十万大军安危不定的情况下。怎能不气,怎能不怒。

    “萧海漓为什么不派兵把耶律喜隐那叛贼剿灭了,反而纵其离城?”耶律璟向来使质问道。

    来使描述许久的情况,状态已然十分差,声音都显得微弱,面对喝问,禀道:“留守让末将向陛下解释,如今上京,人心浮动,宗亲以下,仍不知有多少人同叛军有联系,为了保证上京的稳定与安全,实不敢轻动。如今事态紧急,谣言纷传,唯望陛下早日还京,以安人心,则叛军可不攻自破......”

    说完,“砰”得一声,来使直接倒下了,倒让耶律璟一愣。韩匡美上前察看了一番,抬眼向耶律璟道:“陛下,此人已气绝!”

    却是这名来使,受命来报急情,不到五日夜的时间内,连奔一千四百里,换马不换人,一直坚持到汇报完,力竭而亡。

    耶律璟等人也猜到了些情况,不由感慨道:“此忠勇之士,厚葬之,朕当重赏其子嗣!”

    “陛下,萧海漓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上京实不能乱!”耶律屋质看向耶律璟,格外严肃地说道:“如今国内生变,部卒沸腾,为消叛乱,安抚人心,还请陛下早归上京维稳!”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没有耶律璟选择的余地了,否则也不会在收到急报的第一时间就表示要撤军。他再是不甘,也不敢冒着内部叛乱的同时,再与汉军打一场胜算不大的苦战。同时,如果论对国家元气的损害,还有比内部叛乱更严重的事情吗?

    同时,耶律喜隐为什么能发动起这么一场叛变,他远在云中,也是原因之一。如果耶律璟坐镇上京,那么即便那些人有心谋乱,也断然难以闹出这么大的声势。

    而经此一乱,上京的情况,想来也不妙。在叛乱当日,有不少辽国的达官贵族受到牵连,比如尚书令韩延徽,就在兵乱中被杀了。

    韩延徽,可是太祖时期的老臣了,提出“胡汉分治”的功臣,辽国各项制度的奠基者。

    深吸了一口气,耶律璟环视一圈:“直接议一议吧,如何撤军!”

    虽然国内紧急,但是汉军的威胁,可是在眼皮子底下的,撤军,还需要经过一系列缜密的讨论与安排。



    得知后方变乱后,摆在耶律璟面前的有两件要事,一是消灭叛军、弹压国内保证内部稳定,二则是竭力保全南面的大军平安北还。

    下定撤军的决心后,这落实起来,自是力求快速,耶律璟君臣迅速地制定好撤军计划。屯于云州的辽军,仍有约十三万众,想要顺顺利利地撤走,是需要仔细筹谋的,毕竟符彦卿十万之众,已在怀仁,可谓近在眼前。

    如果此前,还在郁闷汉军进军保守,迁延迟缓,然而如今形势改易,又顾虑汉军离得太近了,冀望符彦卿能够再保守些。

    不过,在一切的计划落实之前,耶律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一千精骑,以皇帝特使的身份,以最快的速度先行返还上京,沿途通报各州县部族,并向上京传达皇帝与大军的消息,安定人心。而特使的人选,就是近来在辽军中崛起的后起之秀耶律斜轸。

    其后,在众臣的辅助下,耶律璟是一心投入撤兵的事宜上。首先,紧急召集了云中的诸军统兵将校头领,宣以撤兵之意。当然,隐瞒了国内变乱的事情,面对撤军之议,可谓群情大悦,辽国将士,早就不想打下去了,此议正中其意。

    当决策合乎兵心人意之时,自然是群情响应,事半功倍,辽军的将领们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事实上,当他宣布撤军之事,注意到将领们那释然的表情之时,耶律璟也不禁默叹了一口气。

    撤军的路线,很好拟定,云州大军,直接北撤,走阴山,出长城口。当然,如果要急归上京,最好的路线,还是东向,经怀安县走武州北出长城。虽然绕些路,却离上京更近些,不过那里直面慕容延钊大军,大军过去,恐冒风险。

    至于文德、怀安地区的耶律沙军,则直接北走野狐岭,野狐岭那一带,地貌复杂,易守难攻,汉军若追,可依此断后。

    不管怎么样,在没有同汉军作战纠缠的情况下,辽军想走,难度还是不大的。比起在南口的时候,形势要好得多。

    即便如此,问题还是有。辽国大军,牲畜颇多,机动性算是强了,但同样也少不了各类辎重财货,这些都会影响行军的速度。

    军队的转移问题不大,关键还在于云州的辽民,对于人口,耶律璟不愿意留给汉军。而迁民,是麻烦最大、问题最多的事情。而在迁民问题上,又分胡民与汉民。

    最终,自耶律屋质等人的极力劝阻下,迫于形势的紧迫,耶律璟还是放弃了全部带领云州人口北撤的想法。

    只是向治下的百姓放告,说大战在即,为免生灵涂炭,民可携家自走避难。因为在此前,辽军已经做了一定坚壁清野的准备,是以,官府告示传下,也引起了一番北徙的浪潮。当然,以胡人为主,生活在云州的汉人们,恋土情结深厚,没那么容易举家北迁。

    同时,此番来攻的,乃是汉军,同文同种,应该不会受到大的上海。嗯,这种时候,想起自己汉人的身份了。

    民间是乱象丛生,动荡不断,但辽军的撤退事宜,是有条不紊的,并且采取分批开拔的方法。而在这个过程中,耶律璟君臣,可是忙得脚不沾地,真正落实执行起来,还是问题一大堆,更发生了一些劫掠抢夺,执械斗殴事。

    总之,云州内外,是一片乱象,并且在周遭地区蔓延扩散,隐隐有种,大难降临之感。不过,或许耶律璟就想留一个混乱的、崩坏的烂摊子给汉军。

    怀仁县,十万汉军已然在此驻军整整五日了,这五日间,不动分毫,只是加紧对云州辽军的探查。对于北面的乱象,当然有所察觉,但是符彦卿仍存有一分小心,未敢轻动。

    一则是,皇帝“稳扎稳打”的作战方针在起作用,南口之战的教训在警示,需要警惕,等待其他两路大军的进展。当然,虽说刘承祐自诩给了将帅们临机的决断权力,但也不是完全的自由行事,在他的作战大基调下,将帅在行军作战方面,还是受到了制约与影响。

    二则是,此前辽军诱其北上的一图,完全被符彦卿看穿了,原本还是一片严肃备战,忽然就乱了起来,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难保不是辽军的阴谋。

    不过,得知云州的异状,随军的汉军将校们,却有些坐不住了,很多人觉得,是大军压迫之下,辽军难以自制,不战自乱,认为是战机,向符彦卿请命进军。不过,心中顾忌,都暂时被符彦卿压制住了,不过也多派骑兵,加紧对云州地区尤其是辽军的刺探。

    “卫王!”帅帐被掀开,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闯了进来,对着符彦卿便急躁地唤了声。

    符彦卿正凝目耸眉,研究着地图,抬眼看到来人,形容送展开来:“史将军来了,先坐,来人,奉茶!”

    “多谢卫王美意,不用了,末将不渴!”

    来将乃是汉军大将史彦超,见他这副躁动失礼的表现,符彦卿心中有所猜测,平和地问道:“将军有何要事?”

    “末将想问,何时进军?我们已经屯兵怀仁五日了,云中就在眼前,还要迁延到何日?如今辽军正是仓皇混乱......”史彦超是代表了一大部分汉将的心声,当然,也是立功心。

    他史彦超,沙场宿将,每出征,从来都是纵横驰骋,立功颇多,然而此番,从头到尾,却没有得到太多施展的机会。

    见其状,符彦卿还是极有涵养地,给他解释了一番,以作安抚。不过,这显然不能说服他了,只见史彦超高声道:“沙场作战,哪有一味求稳的,如果因此错过了战机,悔之晚矣!这两日,辽骑大肆出击,劫杀我们的斥候,似乎在隐藏着什么,末将认为,云州的乱象,未必是辽军有什么阴谋!”

    注意到符彦卿再度纠结起来的额眉,史彦超拱手请道:“卫王,云州就近在眼前,迁延观望,徒坐失战机,也挫伤军心。卫王若疑辽军意图,末将请领一军北击之,以作试探,看看其虚实!”

    听史彦超这么一说,符彦卿打量了他几眼,认真地想了想,也知道,不可再压制这些战意高昂的将军了,否则真的要伤害士气了。

    恢复了严肃,符彦卿当即道:“你领本部五千骑,北上去尝试攻击。记住,以试探为主,切不可与辽军硬拼,敌军毕竟有十几万众,不可轻慢大意!”

    “是!”史彦超答应得很快,眉开眼笑的,脚步带风,领命出帐而去。

    很快,汉营之中,响起了一阵人喧马嘶之声。史彦超的建议,并不算莽撞,这两日间,他也确实心存疑虑,让史彦超这柄尖刀去试探一二,未必是坏事。

    不过,沉吟一会儿,符彦卿又道:“来人,去把定襄军使杨业叫来!”

    “卫王相召,有何吩咐?”相较于史彦超,杨业的表现,可让人舒服多了。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英雄气的将军,符彦卿目光中也偷着欣赏,这数月的接触下来,也终于明白天子为什么如此信任恩宠这个年轻人了。

    “对于云中辽军的情况,你有什么见解?”符彦卿问。

    杨业不假思索,答道:“末将以为,其状有异,不管辽军有什么图谋,只要我军有备,其想再重复南口之事,乃是妄想。为今之计,乃是搞清楚其底细,探明其虚实。这两日,袭扰的辽骑,忽改作风,绞杀我斥候,分明是想要遮蔽我军耳目。是以,末将以为,卫王遣史将军北击的作法,并无不妥!”

    听其分析,符彦卿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旋即道:“不过,史彦超此人,勇猛剽悍,战场厮杀,是利器,就是性情稍显急躁。我恐他急进,失了方寸,为策万全,你可率定襄军随后出发,也做试探攻击,相机而动,也可互相照应。我自领大军,随后北进!”

    “是!”杨业稍微想了想,撩袍抱拳应道。

    “我把那三千河东蕃骑,一并调与你指挥!”符彦卿又道。

    “谢卫王!”杨业露出了点笑容。

    两支试探兵马一出,随后便是符彦卿亲统大军,缓缓北进,十万汉军,向云中城开进。要么不动,动辄彻底。不过,在进军准备期间,符彦卿收到了来自蔚州的消息,赵匡胤已经拿下州城灵仙,正转道西进,向云州而来。有赵匡胤这支大军在后,符彦卿又添一分心安。



    在符彦卿大军终于按捺不住,向北进军时,云州这边的乱象,仍在持续之中,辽军的撤退行动,却已然接近尾声。耶律璟将辽军主要分为三批,第一批两万先行北返,确定通途,开拓山道,平整路面。

    第二批五万军,带着主要的辎重、牲畜、财产,云州是辽国经营了二十年的地方,堪称塞上明珠,是辽国掌控州县中比较富庶的地区之一,是以大量的财富,都被携带。同时,这也是人员最杂的一支大队,除了军队之外,还有大量的百姓,携家带口。

    虽然官府是让他们自行逃亡避战,投奔塞北州县部族,但是很多人,还是选择要跟着大军行动,希望能够得到保护。对于这样的情况,耶律璟也感无奈,没有下令驱散,跟着就跟着吧,只要能跟得上!同时,向各军将领授予机宜,不可因随军百姓而置大军于危险,当舍则舍。

    第三批辽军有三万余众,最为精悍,乃是拱卫辽帝的部队,精锐多集于此。没错,辽帝是选择亲自替云州大军断后,惑敌之计,终究难以长久,一旦汉军反应过来,必然是穷追猛打。辽军虽然牲畜众多,机动能力高,但终究不是轻装北返,行军的速度也不会有想象中的高。

    是以,在撤军一事上,最关键也最重视的事情,便是如何在汉军发觉之后,阻止其追击。为此,辽军做了两手准备,其一便是辽帝亲自率领最精锐的三万余军殿后,这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但耶律璟固执地坚持,在他看来,这是提振士气,凝聚军心人心的举措。

    并且,耶律璟还把云州及时其以东地区的汉族丁壮全部征集起来了,再加上原本的一些汉族军,全部交给的韩匡美统率,一同北返。留下一堆老弱妇孺给汉军,别的地方暂时顾及不到,但云中及其周遭,耶律璟是一个汉族丁壮都不打算留给汉军。

    为此,辽军还颇费了一些功夫,并不惜诉诸于武力。而因为耶律璟的这道迁徙政令,使得云州地区,大量的汉族家庭支离破碎。这是个极丧人心的举措,但是,耶律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切给大汉造成麻烦的事情,都值得去做。

    另外一手,则是对云中城的不放,虽然决定了撤军,却没有彻底放弃云州,耶律璟留了一部人马坚守。这是由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提出的,他说,如果直接舍弃云中城,那么汉军则可以肆无忌惮地追击,一旦陷入追击战,结果难料,纵使能够摆脱汉军的追杀,也难保损失如何。

    是以,干脆留一部精兵驻守城池,牵制汉军追击,从后策应大军的撤离。同时,云中城坚固,据之而守,若能抵挡住汉军的进攻,拖延时间,将之扯入攻防鏖战,待汉军日久兵疲抑或粮秣不继,必然撤军。这样,甚至还有保住云州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十分微弱。

    耶律挞烈深习汉务,看得很清楚,对于汉军而言,如果在塞外维持一支三十万的军队,长期鏖战,其付出的代价将比在幽燕之时惨重得多,后勤补给的压力要更大。

    并且,耶律挞烈建议,待耶律璟成功撤出长城之后,可留一支劲旅,活动于阴山长城一线,配合西北方向的丰、胜兵马,一起策应云中守军。如果有上天庇佑,使用城池能够坚守,待辽帝平定国内叛乱,将士得到休养,战马长好肥膘,届时倘若汉军仍在,可再度大举南下......

    耶律挞烈此策,是欲以一部分辽军,去赌博,去赚取一个战争奇迹,为辽国争取一个阴山、长城以南的战略立足点。毕竟,云州是南朝边塞防御的一个重要支撑点,如果真的落入大汉的掌控,以当下的形势发展,辽国想要再拿回来,基本不可能。

    耶律璟被南院大王说动了,同意了他的策略。在留守的主将人选上,耶律挞烈自请其任。对此,耶律璟初时是严词拒绝,耶律挞烈年纪虽然大了,但威望极高,能力极强,是大辽不可多得的柱国脊梁,他怎么可能愿意把他舍弃在九死一生的险地。

    但是,耶律挞烈固请之,说论对云中城防的掌握,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并且,如欲固守城池,非以能臣良将不能胜任,皇帝都以御帐亲军为大军殿后,他作为南院大王,云州乃其治地,守御之责,义不容辞。

    耶律挞烈一番话,让耶律璟深受感动。同时,他心里也明白,如果想要靠一座云中城,拖住十万乃至数十万汉军,身边重臣,唯有名望重、能力高耶律挞烈能当其任。

    为此,耶律璟给耶律挞烈留了两万七千多军队,其中主力是南戍的部卒,这些人以前就受耶律挞烈的统领,再加上从诸部中征调的敢死之士以云州地区的一些胡人精壮,甚至于,耶律璟留了三千皮室军给耶律挞烈。

    这些兵马,都不是孱兵弱旅,少后顾之忧,再在耶律挞烈手中,凭借着云中坚城,是能够给汉军造成重大麻烦的。而有个特殊的地方就是,只有极少部分履历清白的汉族兵,显然,在真正危急的时刻,民族的问题也就凸显出来了,尤其面对的还是汉军的进攻,哪怕耶律璟有一种包容的气度,也不敢放心汉人。

    而人员安排之外,云中城内屯有大量的粮草,加上特意的调拨,就给养方面,足以供守军半年之用。武器方面,耶律璟更给了极大的支持,将军中三分之一的甲械都留给云中,又分出了一部分随军工匠给他打造守城武器。

    云中城上,辽旗的迎着初春的凉风不断晃动,城郭倒是很安静,透着一种严肃的气氛。城外,辽军几座庞大的营寨依旧存在,只是,再不复此前的人声畜鸣,各处空荡荡的。

    倒也不是人去营空,其中一座辽营就是乱糟糟的,哭声、喊声,各种嘈杂之音交织在一起。却是原本城内的老弱妇孺,有近两万人,被强制迁出城,暂时看守着。

    这些人,在决绝的耶律挞烈看来,留在城中也是累赘,起不到守城的作用,徒添麻烦。耶律挞烈算不上一个残忍的契丹重臣,还命人通知这些人,安生待在城外,等汉军到了,会接济救助他们的,这也算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吧。

    而在城北,三万多辽军已然起行,踏上北归的路途。城下,耶律挞烈带着一干下属部将,恭送辽帝銮驾。耶律璟则带着一干重臣,与之告别,场面严肃而庄重。

    看着年近六旬,依然甲胄被身的耶律挞烈,耶律璟深躬一礼,道:“云州之事,尽委与公,万勿保重!”

    耶律挞烈表现得很冷静,应道:“陛下请放心,臣必率众,力拒汉军,战至一兵一卒。郭城破,则守内城;内城破,则守官署。若云州终不能守,那么臣与麾下将士,覆灭之前,必杀够四万汉军,以为陪葬!”

    耶律挞烈这一番,使得耶律璟再度动容了,注意到他决绝的表情,再度一礼。而辽帝身后的大臣们,也都行大礼,以示对他的敬重。

    登上地车驾前,耶律璟再度回望,看了看耶律挞烈,又望了望其背后耸峙的云中城,心中的情感复杂无比,他不知道,这座城池,最终的结果究竟如何,也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再以主人的身份登上其城楼。

    耶律璟北去之后,耶律挞烈返城,直奔南城,云中北门厚实的城门,缓缓闭上,仿佛关闭了退路一般。

    “大王,汉军北上了!”负责斥候的辽军军官,来向耶律挞烈禀报。

    没有多少动容,耶律挞烈问:“有多少人,是否全军,军至何处,统军将领是谁?”

    “只数千骑,直奔云中,领军将领当是汉军大将史彦超,南面的部骑正在袭扰拦截,估其马程,距此当已不足五十里!”

    “再探!把这支汉军的情况搞清楚!”耶律挞烈没有轻易下判断,而是沉着下令,当然,随即下令,调集一万骑兵,出城备战。留守的云中的辽军,仍以骑兵为主。

    史彦超这边,得到符彦卿的军令后,兴冲冲地率领五千骑兵,向北突进。刚出二十来里,便有辽骑自发地前来袭扰拦截,但是,史彦超所率汉骑,都是汉军精锐,甲械精良,训练有素,再加史彦超这样一名悍将牵头,自然是所向披靡,小股的辽骑虽然同样凶悍,但根本难以抵挡史彦超锋。

    怀仁距离云中,哪怕算上道路周折,也就不到八十里,一路北进,连续击破四股辽骑的截杀,只花了两个多时辰,便已靠近云中城。进兵之势,可谓犀利。

    “将军,辽军只有小股骑兵前来拦截我们,情况似乎有异!”身边一名尉将提醒催促进兵的史彦超。

    此时,春阳西斜,而蛰伏在北边的云中城,已然遥遥在望。别看史彦超性情急躁,但终究是沙场宿将,有极其丰富的作战经验,他这北来,已经察觉到一些问题了,肯定地道:“辽军确实有异,我们的任务,就是将其虚实意图给打出来!”

    说着,领军继续向北,在距离云中城南十余里的地方,史彦超终于遇到了第一波稍微像样一些的阻截,已然摆开阵势的三千辽骑。

    对此,麾下又提出意见,说这么长时间下来,辽军当已知道他们情况,却只派出三千骑兵来拦截,恐怕有诈。

    然而,史彦超却哈哈一笑:“我带你们北上,是打算往十几万辽军营帐内闯一闯的,区区眼前辽军,有何可惧?”

    说完,便命令变阵,一马当先,领军冲杀上去。



    史彦超素以骁勇闻名,打起仗来,自是丝毫不负其盛名,五千汉骑,被他分为四队,一队预备,两队左右翼包抄,而他命人高举他的将旗,仅自率五百骑,当先冲着来截的辽骑迎面而去。

    汉将如此骄狂自大的布置,似乎也激怒了辽军,也直直地冲了过来。五百汉骑,硬撼三千辽骑。在半年多的作战中,汉军的骑兵也逐渐摸索出了一套战法,骑射之艺或许不如契丹控弦,但器械之利,却是辽军难比的。

    近前,一阵连弩攒射,当即放倒了一片的辽军人马,而后举刀冲杀。辽军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丝毫不乱,两支骑兵针尖对麦芒一般碰撞开来。

    五百汉骑就仿佛一柄锐刀,一支利箭,而史彦超就是就是刀尖与箭头,带着麾下,硬生生地凿进辽军骑阵。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在凿穿辽军,而在迟滞之,搅乱其阵势。

    是以,在交错之际,史彦超这支箭头,便开始转向绞杀。近战厮杀,人数的优势是很大的,史彦超很快便把自己陷入四面皆敌的境地,不过他的目的也基本达到了。

    有史彦超的纠缠,两翼包抄之军,也运动到位,调整阵型,向辽军奔袭而来,一副要将这三千辽军,全口吞下的样子。

    史彦超这边,是步步惊心,不过游走于生死之间,他却是兴奋异常。领军力战,被他亲手所杀者,就达十一人。

    辽军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把这脱离大队,骄狂侵阵的五百汉军给杀散,把倨傲的汉军主将杀死,则这五千汉骑可破。

    当然,终究失败了,在史彦超的统率下,汉军的战斗能力是有加成的,又哪里是辽军轻易能够击溃击散的。

    在两翼汉骑绕袭而来之时,知道事不可为,辽将果断下令撤退。不过来则易,去则难,内有史彦超极力纠缠,外有两面夹击,哪里能够轻易摆脱。

    一场交锋,逐渐演变成一场混战,最终变成追逐。三千辽骑,一败涂地,史彦超一战功成,顺势追杀,前后斩获七百余人。在原野上进行骑兵作战,又没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史彦超打出了火,见没有取得应有的战果,岂能甘愿,当即欲率军继续追杀,被此前地尉将给拦住了:“将军,穷寇勿追,此路辽军有异啊!”

    史彦超正在兴头上,脸上溅染的鲜血使得他面容显得有些狰狞,瞪着尉将,道:“既已败敌,自当趁胜追杀,扩大战果!”

    尉将胆子很大,件史彦超冲动,声音也大了些:“将军,这支辽军,放弃一贯游斗战法,以寡敌众,却又一触即走,其行为处处透着诡异,恐其有诈。今既有斩获,何不见好就收?”

    闻言,史彦超当即斥道:“康再遇,你一再阻我,莫不是怯战惧敌了?”

    听史彦超这么说,名为康再遇的汉将也怒了,探手上前用力抓着史彦超的马缰,高声道:“将军勇猛无畏,末将沙场征战,出生入死,何曾畏惧过?将军此言,未免辱人过甚!”

    迎着康再遇恶狠狠的眼神,史彦超稍微冷静了些,沉声道:“本将奉卫王军令,北上击敌,试探虚实,今方小战一场,岂能疑而收兵?”

    康再遇松开了马缰,沉声道:“将军,我们此来,行军六十里,连战五场,将士未尝得片刻休整,人已疲惫,马力不继。天色已然暗淡,当此之时,实不宜深追!”

    经他这么一番劝阻,史彦超算是真正情绪平复下来了,看了看周遭的将士,状态确实不佳。毕竟是沙场宿将,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虽然有所不甘,还是选择听从了康再遇的建议,几乎咬着牙说:“传令收兵!”

    见史彦超的反应,康再遇不由松了口气,他是北伐之后,新调入史彦超麾下的。与此人的关系并不算亲厚,史彦超名声在外,脾气粗暴,想要劝住他,终究是不容易的。

    而史彦超,望着逐渐远去的辽军败兵,是长啸一声,张弓引箭,怒发一矢,遥扎入百步之外的草地上。

    不过,虽然暂息追击之心,但史彦超仍不安分,考虑一阵,对康再遇道:“你领军在此休整,清理战场,我自带百骑,前去侦探敌情!”

    “侦探敌情,自有哨骑,何劳将军亲往。将军一军主将,干系重大......”康再遇又劝。

    但是这回,却一点效用也没有了,反而得来史彦超的责难:“康将军,我看你呐,去做军中的宣慰郎,倒正合适,何来如此聒噪?堂堂汉子,七尺男儿,迂懦如此?我大汉声名在外的将帅,可有不身临其地而勘探敌情者?”

    说完,点出百骑,整备行囊,补充饮水口粮,休息了半个时辰,即引众向云中城而去。

    而云中城外两野,耶律挞烈亲自率领着万骑,隐置待机,构成一道包围圈,汉军若是莽莽然撞进来,必然会吃大亏。南下的三千辽骑,当然是诱敌去的,否则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

    若没有康再遇,史彦超当真是敢直接追杀到云中城的。然而,败军归来,身后却毫无汉骑的身影。察问情况,耶律挞烈也不禁苦笑兼意外:“那史彦超乃汉军大将,但性如烈火,急功近利,竟也忍住了追击之心?”

    可惜,没有人能给耶律挞烈做出解释。

    “大王,今当如何?”

    叹息了口气,耶律挞烈说:“计策不成,收兵回城吧!”

    “多派人,给我盯着汉军动向,绞杀其斥候,不要伤亡,要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手!”耶律挞烈又严肃地吩咐道。

    埋伏计划落空,城外的辽军,陆续撤军还城。耶律挞烈老脸之上,也不由展露出几分疲惫,几分忧虑,望了望南面,又看了看北方,最终目光投向东北方向。云州这边的撤军事宜,到此为止,还算顺利,纵汉军大举北进,有他在此牵制,也难以对耶律璟造成太大的威胁。

    反倒是是文德那边的耶律沙军,他手中的六万多辽军,也是辽国的根基力量,同样再经不住损伤了。面对两倍于己的汉军,能否摆脱,也是个问题。

    暮色降临,史彦超带着人疾驰北上,很快就遇到了一股辽军斥候,一场遭遇战后,杀其十余人。

    “我想了想,康再遇说得不错,只怕方才那支辽军,还真是诱我之兵!”擦了擦带血的战刀,回入鞘中,史彦超说道。

    闻之,身边的亲信军官不由道:“将军,属下有些不明白,你为何要这般急赴云州?”

    瞪了他一眼,史彦超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莫非忘记我是哪里人了?”

    听他这么一说,反应过来了。史彦超者,云州人,故乡旧土,沦落胡寇二十载,游子归来,心中怎能没有澎湃起伏。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脱离战阵厮杀,考虑到辽军的举动,更觉有异。他只率数千骑赶来,脱离大队,实为孤军,以辽军在云州的兵力,想要谋他,派大军即可,何需搞什么“诱敌之计”,辽军势必有鬼。

    没有多久,史彦超就带着百骑,赶到了云中城。夜色下的云中,城垣高耸,有如一名威武的带甲武士,静待敌人到来。



    清寒的夜色,伴着侵骨凉风,包裹着史彦超这百骑。隔着数里地,登上一座土岗,遥望云中城郭,他十分感慨,虽然有些模糊,但记忆中的云中城,不及此高,不及此宽,连脚下的壕沟都显深邃。

    “这云中及辽军,真是处处透着怪异啊!”很快,史彦超就发觉了问题。

    “我也觉得奇怪!”身边的军官跟着说道。

    闻言,史彦超不由偏头看看他:“你这小子,看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军官直接道:“夜幕已降,这偌大的云中城上,竟然没有多少灯火!此前探报说,云中内外,由早及晚,乱象不止,骚声不绝。如今王师北上,却是一片沉静,还有辽营,如此庞大,却也灯火零星,仿若无人......”

    “你说得不错啊!”黑夜之中,史彦超鹰隼一般的目光显得锐利而明亮,轻踹马腹,冷声说道:“走,随我到辽营去看看!”

    “将军,辽军的探骑已然察觉到我们了,还是不要再继续犯险了!”军官劝道。

    “怎么,你也要学那康再遇,作那妇人唠叨,还是你怕了?”史彦超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着侮辱性极强的话。

    果然,军官道:“区区辽营,有何可惧?跟着将军,刀山火海,大可去得,将军都不怕,我又岂会畏险?”

    显然,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史彦超麾下的将士,尤其是这些亲随扈从,都有种骄狂无畏。见其状,史彦超露出了点满意的笑容,用鞭子轻抽了他一下,骂道:“你口气倒挺大,当面可是十数万辽军!”

    话是这么说,但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先而出,后边的汉骑,紧紧地跟随着他,奔下山岗,而后直直地向辽营而去。

    越是靠近,越觉惊奇,因为从目标营寨传来的都是些“妇女哭、孩子叫”的动静,并且,几乎没有防御,连拒马鹿砦都没有,直直地冲入其间,踏营的轻松大出意料。

    “将军,这辽营之内,居然都是些老弱妇孺!”一片骚动间,亲随军官对史彦超道。

    “走,到其他营寨看看了!”史彦超的表情已是异常严肃,眉头紧皱着,不假思索地引众而去,丝毫不管那些老弱。

    然后,连穿辽营,踏过四座营寨,发现都是空营。这下,要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那史彦超也就枉为大将了。

    “辽军居然撤军了!”史彦超惊声道。

    不及他细思,自西面的云中城已传来一阵杀声,灯火幢幢,动静不小,但显然是冲着史彦超而来的。毕竟,他这百骑,过于张狂了。

    没有丝毫犹豫,史彦超领人掉头便走,没有与辽军厮杀的意思。稍悉敌情,他也没有自大到真靠这百骑与辽军对抗。不过,在撤退前,又转道那座“民营”,抓了两名老者,既为引起骚乱摆脱辽军追击,也想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一些更确切的情况。

    等史彦超摆脱辽军的追击,回到前锋骑军时,已然接近子夜时分。出击的百骑,死伤了三十余人,但不妨碍史彦超心情的愉悦。

    康再遇带着人,选择的驻地,是一座林岗,旁边就是桑干支流,进退皆有所依仗,没有扎营,只以百人为单位,篝火而眠。

    面对史彦超的归来,康再遇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以烤熟的马肉招待归来的将士。坐在篝火边,锋利的匕首切割着马肉往嘴里送,史彦超问道:“军中情况如何?”

    康再遇也是爽快人,直接道:“前后阵亡两百一十二人,缴获战马三百五十四匹,辽军的伤亡当在千人左右......”

    “费了这么多功夫,才如此战果,岂不可惜?”史彦超这么说。

    听其言,康再遇以为,这是史彦超还在为劝阻他追击而气馁,当即说道:“定襄军杨将军派人传信,他率一万步骑在后,距我们十余里外扎营。另外,卫王也率大军北上了!”

    得知此军情,史彦超却兴致高昂,底气明显充足。注意到他的表情,康再遇赶忙问道:“还未闻将军至云中探敌,有何情况?”

    “大有收获!”史彦超的双目中,流露出兴奋的色彩:“辽军大部已经撤退,云中城外几乎全是空营,城内留有一部,怕是为了牵制我军追击。显然,辽军此番是畏惧我大军威势,自知不敌,故而撤退,此前的一切异动,都是为了迷惑我军,为其争取撤离时间。从云中老民口中,也佐证了这一点!”

    闻之,康再遇也是大吃一惊,果真如史彦超所言的话,那这则军情可就太重要了。当即表示道:“当速通报与友军,禀明卫王!”

    “这是自然了!”史彦超说:“不过,契丹大军已撤,虽难知其遁走多时多远,但我们乃先锋劲旅,也不当坐视之!”

    听其言,康再遇心中顿时一紧,看史彦超这样子,又打算搞事情了,问道:“将军意欲何为?”

    “何为?”史彦超嘴角一咧,嘴里嚼动着马肉,应道:“自然是绕过云中,追击辽军!”

    “这,是不是太冒险了?”康再遇凝眉说。

    “不冒险,难道让十几万辽军从容撤退?”史彦超瞥了他一眼,严肃道:“打仗哪有不冒险的,倘若真让辽军全身而退了,那我们这支军队,是否太过无能了?自北伐以来,幽燕那边可是几番大战,战功赫赫。此番难得有此机会,怎能错失追歼时机,若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你也不必劝我,我意已决,率军绕过云中,向北追击,定不让其轻易走脱!”史彦超盯着康再遇:“康将军若有他意,可逗留于此,等候那杨业以及卫王大军,替我陈禀,言明其意!”

    史彦超这么一说,康再遇还能如何表态,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也没有他路可选,道:“倘若将军执意进军,末将愿意随军!”

    倘若真如史彦超之言,他留在此地,等候大军,那么不管实情如何,一个怯战畏懦的名声,是逃不掉的。

    达成共识,各自休整,待天未明时,临时营地,在史彦超的催促下,休整了一夜的汉骑动了起来,收拾甲械,整备军马,其后借着春晨曦光,向北进军。

    待及云中,不作停留,迅速地绕过,一路向北。史彦超军的动静,自然在云中守军的眼中,迅速禀报耶律挞烈。而耶律挞烈闻之,却显得很淡定,只说不必理会,区区数千骑,孤军去追,胆气是足,但失以明智,不足为道,只命人继续监视南面的汉军主力。

    而后方的定襄军,得到史彦超的通报,也警惕起来,在天明之后,也领军北上,迫近云中城。待临史彦超的驻地,已是人马一空,只留下一片篝火狼藉,从伤兵的口中得知史彦超领军追击辽军情况。

    闻之,杨业是脸色大变,昨夜,史彦超做了追击的决定,并将此军情通报了杨业。当时,杨业就急遣兵士,北来劝阻他,让他稍安勿躁,不要冒进。

    但显然,根本没起作用。事实上,杨业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劝阻,更起了反作用,激其进兵之心。在史彦超看来,你杨业一个后辈,就算得皇帝宠信,也还没有资格对他史彦超指手画脚。

    杨业呢,能够理解史彦超的追击建功的心情,但对其急躁的做法,却不敢苟同。从辽军这几日间的动向来看,在撤退方面,显然做了充分准备,敌众且多,敌情究竟如何,仍不明朗,这样的情况下,贸然追击,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是以,在得知史彦超军的进向后,杨业立刻将军中的五千骑带上,准备也北进。而独留副使康延泽领军,监视云中城情况,等待符彦卿大军。

    杨业所率五千骑,除了符彦卿调拨的三千河东蕃骑,剩下两千则是定襄军骑,边军之中,有两千骑兵者,独定襄军一军,可见天子的钟爱。

    而杨业领军北上,可不是为了追击辽军,而是支援、解救,他并不觉得史彦超能取得什么战果,反而可能陷入危险。毕竟,策应史彦超,也是符彦卿的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