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要对来客的事保密。
一时的感性,没有让朝子失去理性。然而,在她面前哭泣的水野美穗的形象,也并没有因为这声断然的否认而烟消云散。
如此在意一个为了朋友而落泪的女孩子,这是多余的事吗?
朝子觉得不是。但面对岩桥慎一的好奇,她也不过一句:“人生也许能有重启的机会——如果求助者有这样的想法,我就站在路口帮忙指路。”
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才去借债,只要深陷债务漩涡的人,有想要重新来过的念头,那么,当务之急,就要帮助其脱离困境。
但是,这个想法,在水野美穗这里是不成立的。因为,她并不是当事人。
水野美穗在那之后,没有再露过面。。这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再露面的理由。而她那位不知所踪的朋友章子,多半也继续下落不明。如果章子的债务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这个女孩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直到落入深渊。
因为一部电视剧而结缘的两个女孩子。那时,为了章子而哭泣的水野美穗,现在是仍旧牵挂着她的朋友,还是已经释怀?
当朝子和岩桥慎一聊起关于采访的话题,想到水野美穗,并且在心里考虑起了这個问题,到这时, 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 被这段友情牵动心弦。
但也仅限于此,如同读了一本只有上半部的。虽然想知道后续的内容, 但作者从来没有下笔写过后半部分。
真正的当事人章子失踪了,作为朋友的水野美穗,也不可能代替她去做任何事。除非章子本人现身,否则, 有关于这个特殊来访者的一切, 也就到此为止。
朝子表明了不会多说什么的态度,岩桥慎一会意,即使心里还带着好奇心,但也不再多问。
不过, 虽然不去追问朝子, 但他还是向姐姐提问,“这样的债务问题,付诸法律手段的话, 会以怎样的方式来解决?”
朝子端起水杯,“那首先要看是怎样程度的问题。”
她正斟酌着,成田宽之却打完电话,返了回来。他以夸张的声调,挤进姐弟两个的话题里来,“在说些什么呢?”
朝子喝了口水,轻描淡写,“什么也说。”
成田宽之笑了, “听得我像是错过了比赛的精彩部分一样遗憾。”
要是这个姐夫知道朝子和自己在聊的是他最讨厌的“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的人”, 成田宽之的反应,岩桥慎一想象也想得出来。也难怪朝子敷衍过去。
当然, 嘴上说着“遗憾”的成田宽之, 也只是在嘴上感到遗憾而已。想到这儿,岩桥慎一随着成田宽之的话, 也开玩笑, “没关系, 下半场还有精彩进球呢。”
方才的话题戛然而止。
……
小室哲哉、林佳树、高见泽俊彦, 这三个人组成的限定乐队取名为“V3”,对外宣布了合作以后, 便在录音室里玩得不亦乐乎。
从他们开心做音乐、率性而为的制作态度上来说,是在“玩”。
当然, 率性归率性,也比谁都要认真。三个人都个性十足,对音乐也各有各的想法,要调和三个天才的想法,就得有岩桥慎一这个专业劝架的人出手帮忙。
这就是“总制作人”的重要之处。
虽然不掺和音乐的制作,但离了他,合作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即使做下去了,也会因为音乐人各执己见、又未能妥善调和, 导致制作出不伦不类的东西。
这个夏天,岩桥慎一在大黑摩纪和WANDS那边的工作刚告一段落, 便又要忙着给V3收尾。乐队一共制作了四首歌,没打算发单曲。在他们看来,四首歌哪一首都能当主打歌, 谁也不该屈居B面,干脆直接塞成了一张迷你专辑。
迷你专辑的录音告一段落,还有歌曲的MV, 唱片的封面、内页、宣传照要拍,三个美男子,在自恋方面,谁也不输给谁。凡事尽善尽美,照片也要拍得够美。
小室哲哉和林佳树甚至自掏腰包,去买了辆古董车当拍摄道具。而高见泽俊彦也不甘落后,同样自掏腰包,定制各色各样的演出服,要确保合作期间每次公开露面都不能穿同一件衣服。
如此的行事作风,令一向小气抠门的岩桥慎一大开眼界,对自己一番自我审视——
是不是也应该大方豪爽一些?
专辑制作告一段落,三个人轮流担任主持人的《ALL NIGHT NIPPON》深夜广播节目,在这期间也稳定播出,并且一直播出到年底。
人气乐队的成员担任主持人, 每期邀请的嘉宾要么是才华横溢的音乐人、要么是个性派的演员,这档广播节目的收听率位居前列, 是今年的风头节目。
V3这个限定组合, 在迷你专辑发行以后,也会持续活动到年底。显而易见,这样的安排,目标是在红白歌会上拿个出场名额,至于能不能成,就看唱片公司如何发力了。
专辑制作完成,接下来就要为了发行做准备。
大规模的宣传进入预热中的时候,为了这个限定合作的乐队而开设的深夜广播节目,自然也要向他忠实的听众们告知这件事——作为宣传的一环。也为了这件事,岩桥慎一又要久违地坐进演播室,第二次客串主持人,招待V3这支嘉宾。
广播节目调动人的情绪,四个人凑到一起大说特说,再读一读听众来信,就来信的内容发散讨论一番,两个小时转瞬而逝。真要说的话,反而是广告时间最觉得漫长。
听众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提问恋爱烦恼的,想要变得更加时髦的,还有请身为主持人和嘉宾的他们分享各自的难忘体验的……诸如此类,乱七八糟。
不过,这档节目,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音乐广播,深夜闲聊而已。听众来信有专人负责筛选,将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投稿送过去,当作本期的话题。
也就是说,不是听众的投稿乱七八糟,而是制作组想要一档乱七八糟的节目。
而在这五花八门的来信投稿之中,还有着几封特别的。
GENZO旳那位岩桥桑,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和ETRUE的长颈鹿男很像。不止是声音相似,语气、用词的习惯,也都很像。
发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竹山就给ETRUE的粉丝专线去了电话。也理所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身为乐队曾经的忠实粉丝,竹山当然知道,长颈鹿男头套下的真实身份是个谜。如果他是可以随意更换的,那么,何必多此一举,推行新体制的ETRUE?
再说了,头套下的那个人,其实是乐队的队长兼制作人,这件事也是公开的秘密。
虽然从不露面,但其实是个不可缺少的人物。
乐队的吉田桑不用说,没有她,ETRUE就不复存在。中村桑也是,全部的编曲和一半的作曲,还有精妙的贝斯技术,同样不可或缺。而看上去谁都能取代的长颈鹿男,其实是能够决定乐队走向的幕后之人。
像这样三个人谁都不能缺少、谁也无法被替换,并且关系稳固的三角形乐队,在竹山看来,其实也挺少见的。
竹山今年刚二十岁,高中毕业以后,从老家滋贺县来到了东京。尽管内心向往成为一个时尚达人,但平日里,他在东京一家机械工厂当工人。
只有休息日,才能穿上跟随着杂志上的时尚老师们学习搭配的时髦服装,在涩谷的街头闲逛,并且和不下五十个跟自己同样穿戴风格的人擦肩而过。
竹山有时候也会在心里产生疑问,这种批量生产的时尚,还是时尚吗?但这其实也不重要。穿上时髦的衣服,大摇大摆走在街头,多少给他一种成了焦点的错觉。
这一点错觉,带给他力量。在一周的另外五天里,面对平乏枯燥的生活的力量。
这样的竹山,其实也清楚自己的普通平凡,清楚自己永远成不了焦点。所以,他没有穿着涩谷风味的衣服,跑去豪华的银座大街的勇气——尽管那样会更显眼。
在老家的时候,竹山曾是《乐队天国》的第一批忠实粉丝,见证了多支如今活跃的乐队在乐队天国的亮相,并且成为了ETRUE的粉丝。
乐队出道、积攒人气、大紫大红,这个过程被他看在眼里。乐队刚出道时,不能错过宣传的机会,那个阶段,每次到关西来,不仅参加电视节目,还去录广播节目。
电视里保持沉默的长颈鹿男,在广播节目里其实很活跃,因为吉田桑总是把话题丢给他。竹山还曾暗暗怀疑过,这两个人该不会私下里在交往。
后来,乐队走红,音乐相关的广播节目里总能听到ETRUE的歌,但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广播。
也许,在仅限关东地区放送的广播节目里,他们还会上节目?
竹山觉得,广播节目里,长颈鹿男也加入到聊天里,跟吉田桑和中村桑一起大聊特聊的时候,这支乐队显得格外的鲜活。接着,上京的第一年,ETRUE宣布新体制,长颈鹿男成了宣传期与四年一度的大型户外演唱会“限定”人物。
长颈鹿男成了限定人物,令竹山倍感失望,但其他人反应平淡,过后乐队的新单曲和新专辑也都创下了销售记录,巡演的门票也一售而空。他意识到,像自己这样在意长颈鹿男的,大概是少数中的少数。
除了他,还有几个人,能清楚长颈鹿男的魅力、清楚乐队三个人坐在一起谈笑的魅力呢?当竹山这么想的时候,不禁成了自发的、长颈鹿男的超级支持者。也许,竹山的这份支持,是在享受身为“少数”的那份愉悦,但这同样不重要。
没有人在意区区一个竹山,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支持一个戴着头套的人。
但这一切,在几个月前的某个周一凌晨,竹山听到《ALLNIGHTNIPPON》广播的时候,发生了转变。
广播节目里,与小室哲哉、林佳树、高见泽俊彦那样出类拔萃的音乐人们谈笑风生的那位岩桥桑,是乐界的风云儿,丰功伟绩多不胜数,其中,也包括策划了《乐队天国》。
从不失手的名制作人,唱片公司的创立者,连交往的对象都是那样的大明星。
竹山听着广播的时候,脑海当中,接二连三,冒出能够贴在岩桥慎一身上的标签。相比之下,对于另外那三个知名的、随时都能在什么地方看到的音乐人,就没有多余的想法。
正因为对岩桥慎一不熟悉,所以才会产生联想。
同时,因为是广播,只能听到声音。也就使得,只能关注到说话的声音,以及谈话的气氛。当竹山意识到,岩桥制作人的声音,以及说话开玩笑的语气,听起来很熟悉的时候,不由得绷紧了后背。
给唱片公司去电话,没有得到答案,反倒让竹山在心里,更加认定事实就是这样。
长颈鹿男是ETRUE的制作人和队长,岩桥桑是人称点金手的名制作人。乐队出道的节目,偏偏还是岩桥桑担任的策划人。
更不用说,声音、语气、说话与开玩笑的方式了。
从在心里认为,岩桥桑就是长颈鹿男起,竹山就一期不落的收听周一凌晨的《ALLNIGHTNIPPON》,困倦的时候,就设定好录音,等待岩桥慎一再度出现,也好印证自己的猜想。
但在那之后,岩桥桑没有出现过。直到几个月后的现在。
“说起来,只听声音的话,岩桥桑和ETRUE的长颈鹿男很像哦!同样看不到脸的情形下,感觉要把两位弄混了。”竹山投了这么一份在他过后回放时,觉得缩头缩脑的稿。
好像是理所当然一般的,这份投稿没有被读到。
这种莫名其妙的投稿,怎么可能会被正眼看待呢?再说了,就算被读到,难道岩桥桑会说些什么吗?
竹山虽然也知道这投稿宛如石子投入大海,可不知为何,难以释怀。
在意长颈鹿男的人有多少呢?
像他这样,发现岩桥桑和长颈鹿男之间有相似之处的人又有多少?
他是特别的,最先发现的。又或者不是这样?
竹山前阵子,从秋叶原的中古商店,买了一部电脑。他仿佛被什么所驱使着,来到电脑前。像是为了弥补那份缩头缩脑的投稿里自己的怯弱似的——
在虚拟的世界,他的胆子也跟着膨胀。
“那个,有没有谁怀疑过,GENZO的岩桥桑,就是DCT的长颈鹿男?”
像是一粒石子丢入了大海。
没有掀起波澜,反倒让美穗看到了这种做法旳可笑与徒劳。
怎么会想到,给广播投稿呢?
投稿送出去的时候,美穗其实就在心里感到煎熬。投稿之前渴望被念到的想法,忽然被希望投稿没有中的想法所压倒。
当自己的投稿真的被选中,年轻的女主持用她嘻嘻哈哈的语气念出自己的投稿时,美穗听着女主持夸张的哈哈大笑, 在心里为自己轻率的做法生气懊恼。
可是,也不能责怪女主持人态度轻佻。
美穗无法将自己与章子的一切写在广播投稿里,更做不到袒露章子的隐私,到最后,送出去的投稿不伦不类。
“像青花鱼一样普通的自己,交到了金枪鱼那样闪闪发亮的朋友。”
听众以年轻的都市女性为主的电台,向来最欢迎这样的稿件。年轻活泼的女主持为青花鱼与金枪鱼的比喻笑个不停,还热心肠的给她这条青花鱼打气,传授交友的经验。
结果,只令美穗越听越泄气,暗暗自责。这么遮遮掩掩的投稿,该指望收到什么样的反应呢?
美穗满腹的心事无处抒发,直到投出这份不伦不类的广播投稿,才像是挨了当头一棍。回过神来,瞧见自己的自私自利,生气懊恼,惭愧不已。
那时,美穗鼓起勇气去找岩桥律师。看上去有一种公事公办的不近人情的岩桥律师, 却出乎意料, 听完了她的讲述。
美穗第一次, 将自己与章子之间的事说给了别人听。岩桥律师不动声色的倾听,默默引导着她将一切和盘托出。
然而,从岩桥律师这里不可能得到安慰。她心平气和,分析情况。所有的情况都不妙,但不妙之中,还有最坏的情况。当然,不同的情况,也有不同的化解方法。但是,最重要的章子不知道去了何处,一切也就无从谈起。
美穗辞别了岩桥律师之后,没有再去见她第二次的理由和意义。
会想到给广播投稿,心里未必不是没有存着一点侥幸,假如章子也刚好听着这一期的广播,知道她仍旧记挂着她……
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想法,才让美穗感到羞愧。章子面临的处境艰难凶险,她怎么可以送出这么轻飘飘的投稿,还指望她听到呢?
比起遮遮掩掩,还期望能够被章子发现,并且主动和她联系, 不如把从岩桥律师那里听来的分析与补救办法,让更多的人都知道。
为了章子,也为了和章子有着相似境况的人。
假如她早一点看到岩桥律师的采访, 那么,章子也许就不会逃走。这样的想法,让美穗提起了笔,试着去写一个有关于陷入借贷漩涡的故事。
然而,当她以青涩拙劣的文笔写完一篇之后,回读一下,连自己都觉得看不下去。写作这种事,明明谁都能使用文字,但偏偏文字只有到了特定的人手里,才能成为“作品”。
这样的文字,又有谁会去看呢?美穗不断体会着自己的无力。
美穗阅读资讯杂志的时候,里面提到,最近在年轻人之间,使用电脑网络的人正在增加。“只要运用起网络,就会拥有无限的可能”,杂志里的写法十分诱人。
她受到这番话的鼓动,也曾跃跃欲试。然而,那封投向电台的投稿,在她心中敲响警钟,让她打消了随意向陌生人诉说这件事的想法。
这段经历与回忆,不是她的。与章子的友情,也是她和章子共有的。
岩桥律师接受采访的杂志那么有名气,看过那篇文章的人一定很多。如果章子也在那之中,或许就会前往去咨询,或是把电话打去事务所。明明有岩桥律师那样的专业人士出面,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
美穗一边说服自己,就到此为止,只将对章子的回忆收藏于心。但在另一边,没能出手帮助章子,最终令她逃走不知所踪,这件事带来的愧疚,以及对章子的担忧,让她难以释怀。
夏季档的电视剧开播,《可爱的季节》已经成为过季的话题。章子不知道身在何方,美穗也仍旧过着普通的、与认识章子之前没什么两样的生活。
大概再也不会与章子重逢,大概会在某一天将章子忘记。
在东京的街头,与失散了的朋友不期而遇,这是会发生在电视里的事。现实里,是没有花音与直子的。
可是,美穗没有因此感到沮丧。
她又一次提起了笔。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执着于文字,但又清楚知道,自己在从文字当中得到了安慰,收获了安宁。同时,也找寻到了某种指引。
“明菜桑,您知道吗?我在《可爱的季节》播出期间,收获了一段友情。”
当美穗写下这一句,先是摇头,回过神来,一阵愕然。她回想起,自己曾经写下过差不多的句子,就在章子刚刚离去的那时候。
那时候的自己,大概也是一边摇头,一边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说给明菜桑听?
可是这一次,美穗拿起这张稿纸,在把它团成一团,丢进纸篓之前,心里冒出来个念头。也许,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就是明菜桑。和章子是因为《可爱的季节》而结缘,与章子的友谊,是因为明菜桑主演的电视剧才有了开始的机会。
友谊……
美穗一个激灵。
“想把这段友情故事,讲给明菜桑听。”她又写下了一句。
要讲述的是一段青花鱼与金枪鱼的友情,而不是要自作主张去写一篇陷入借贷漩涡无法自拔的故事。
她不是要去帮助谁,也不是自作主张要去拯救谁,她只是怀念着自己的朋友。
明菜桑有可能会看到吗?美穗不知道。
如果去考虑被看到的几率,多半会瞻前顾后,最后打消写信的念头。好像许多事都是这样,假如想得太多,就会失去做下去的勇气。
“这是一个关于青花鱼和金枪鱼的故事,我是再平凡不过的、像青花鱼一样的女孩子……”美穗继续往下写着。
她想起在章子离去之后,自己写下的有关于章子的那些日记般的文字。
就像把漂流瓶丢进大海那样……
美穗在信封上写下明菜桑粉丝俱乐部的地址时,如此想道。
下午,岩桥慎一独自外出,前去采买。
番茄,洋葱,带骨旳鸡腿肉……还有迟早会全部跑进他盘子里的胡萝卜。他对照着清单,把女朋友要的东西一样样放进去。
中森明菜前一天出差回来, 今天就去唱片公司开会。早晨一通早到在被窝里打完的电话之后,岩桥慎一去公司露个面,中午之前就翘班走人,带着犬子出去散散步,送它回女朋友家里。
顺便,再拿着这张今早中森明菜出门前列出的购物单,出门去采买。
生姜,柠檬, 以及月桂叶。
岩桥慎一对着“月桂叶”犯迷糊, 只好去求助热心店员。只掌握了一点单身汉厨艺的人,对香料当然更不在行。
不擅长煮饭的人,拿着这份采买清单忙前跑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称得上是种乐趣。这一点,对于制作了这份清单的中森明菜来说,也是如此。
当岩桥慎一把她要的东西一样样找出来的时候,似乎也能想象得出来,这个中森明菜一边想象他忙前跑后的样子一边笑嘻嘻的计划这张清单的模样。
算是一种别样的捉弄人的方式了。
岩桥慎一看着清单上的“烧酒”,忍俊不禁。平时常常叮嘱她少喝酒,这会儿,中森明菜仗着是在列购物清单,光明正大的把酒写了上去。
写着“烧酒”的字迹十分的潇洒飘逸,颇有种“看你要怎么样”的洋洋得意。
岩桥慎一照她要的, 来了一瓶烧酒。
中森明菜出差这段日子, 他有空的时候, 偶尔过去她家里, 把她冰箱里的食物, 用自己的蹩脚厨艺处理一下。
那些在她手里就轻盈好用的厨具,到了岩桥慎一的手里,跟他就像是一对相看两厌却只能凑活着过日子的夫妻,磕磕碰碰,相互拖后腿才是常态。
然而,中森明菜不在家的时候,他跑去她家里,用她的厨房煮饭,看到房间落了灰尘,也清扫整理。对岩桥慎一来说,这是另一种有关于生活的体验。
连烧酒也买好,清单上所列的东西就都采购完毕。岩桥慎一想了想,又去买了自己要喝的啤酒和威士忌,外加自己想吃的牛肋条肉。
反正,这既是按中森明菜的清单去采买,也是在往冰箱里补货。
岩桥慎一满载而归,连略显拥堵的路况也不觉得烦乱。在车流之中等待的时候,还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再绕个道,去买蛋糕带回去。
……
华纳会议室。
离对外公布的新专辑发行日期还有一个月,时间虽然不算很紧张,但也并不宽松。专辑制作进度过了大半,但离最后的成品出炉,还差一段。
而和新专辑的上架差不多同时进行的,还有后半年的专辑主题巡演。这样一来,时间就显得更紧张了一些。
上半年,中森明菜主要的经历都放在拍摄《可爱的季节》上面,音乐事业暂时放一边,只发行了一张单曲。但接下来的后半年,还得回归她歌手的主业。
虽说如今歌手与演员两重身份,但对以唱歌走入公众视线的中森明菜来说,心里还觉得自己是歌手、兼职演员。
制作时间紧张,从纽约出差回来,就立刻参加唱片公司的会议。在自己的音乐事业上说一不二的中森明菜,当然要全程参与这一切——
并且在某些出人意料的地方,跟在场的比自己年长将近一倍的制作人吵个架。坚持自己想法的时候,这个中森明菜,颇有点威风凛凛的意味。
然而,会议一结束,弦一松下来,她面带笑容,亲切和气,十足一个商店街长大,平易近人、偶尔耍点小聪明的孩子。
表现出的这份亲切,未必不是她察言观色的一点小聪明。……大本在心里默默想道。
或许是出身商店街的缘故,也或许是出身那样家庭的缘故。
刚接手中森明菜的时候,大本时不时被她的固执己见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气到想辞职走人,也不止一次要在心里发誓绝对不要给这种家伙当经纪人。然而,每每发誓的话还没说出口,中森明菜就像只小猫似的,轻手轻脚过来,笑嘻嘻的和他示好。
把人气个半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样的,目的达成,也会得了便宜卖乖。
大本跟中森明菜共事多年,对她的个性再清楚不过。
同样的,对她的出身,对她有时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一些坚持,也多少能够理解。虽然未必在心里认同,但至少理解。
他看了看笑着跟工作人员们打招呼的中森明菜,心里暗暗叹息,但脸上带着谦恭的表情,比中森明菜更深的弯下腰,和她专辑的团队做着临别前的寒暄。
而在心里,则斟酌着,过后要把中森明男在外欠债的事告诉她。
……
辞别了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员,坐进车里,中森明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花,跟老经纪人说了句:“辛苦了~大本桑。”
要大本说的话,还是这个面带疲态的中森明菜看上去更辛苦。
不过,看她的神情,也知道她心情很好。不仅如此,大本甚至猜得出来,她这份好心情的来源是哪里。
中森明菜心里装着什么事的时候,看脸上的表情就能猜到个一两分。
没想到,中森明男的新闻,是那个风流……是那个岩桥制作人要求压下去的。
准确来说,以研音一贯的行事作风,大本也猜得到,这一次事务所一反往常的做法,把这条丑闻压下去,肯定另有隐情。
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是GENZO的岩桥桑要求的。”
知道背后有岩桥慎一出力,大本虽然说着“没想到”,但其实觉得是在意料之中。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谁能为了中森明菜去做这件事?
当初,大本在心里,觉得岩桥慎一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对中森明菜和他交往颇有些担心。但这个制作人,却可靠到了有些出人意料的程度。
不管是当初自己看走了眼,还是岩桥慎一浪子回头……大本在心里,对他大为改观。
然而,新闻压下去,事情不能不让中森明菜知道。
制作人再可靠,也无法替大本免掉接下来该由老经纪人说出口的话。
唱片公司的会开完,还要再回一趟事务所。
结束了出差,回到东京,先有一堆事情等在那里。不过,越是有工作等着要处理,这个中森明菜就越是干劲儿足, 她就是这么副脾气。
漂漂亮亮的把事情处理好,拍拍手,再回家去。
料理岩桥慎一去采购来的食材,和好久不见的健太君一起玩丢球的游戏。然后,稍微喝上一杯……
采购清单上的“月桂叶”和“烧酒”,大概会让年下君感到不同程度的为难。中森明菜想起自己那点不高明的鬼点子。那点小心机越是简单,想起来就越是觉得有趣。
她放松心情, 脑袋瓜里想东想西。
大本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气, 还是开口:“有点事,和明菜酱说一下比较好。”
中森明菜像个无聊的孩子似的,轻轻晃动着脚,声音轻快,“什~么~?”
“是关于明男桑的事。”大本说出中森明男的名字,语气一顿,听到后排发出轻轻的、“咚”的声音,像不小心踢到碰到了什么。
中森明菜轻声细语,慢慢问道:“……怎么了吗?父亲那边。”
中森明男自从离家出走,中森明菜就没再见过他。回清濑的老家看望母亲的时候,千惠子偶尔像八卦别人的事那样,随口提上一句。没有好话,但也从不说他的坏话。
中森明菜自己,更是对父亲的近况一无所知。
要是被记者追问有关父亲的事,那她恐怕什么也说不出来。而这样的一份不知情, 只要被拍下来,写进文章里以后, 就又不知道会给出怎样的注解。
大本开了个话头, 迅速把事情说了一遍。中森明菜眨了眨眼睛,听着经纪人说起父亲如何在外与女人同居、又是如何借债不还,以至于被捅到周刊杂志那里。
经纪人把她父亲的丑事说给一无所知的她听。她连拿起個什么东西来,把这“家丑”盖上一层遮羞布的机会都没有。
未尝不是在体会一种公开受到处罚的滋味。
过去的每一次,当自己的家事被周刊杂志大肆渲染,都是在体会这样的感觉。中森明菜一愣神的功夫,忽然听到大本说:“岩桥桑……”
她睁大眼睛,心弦紧绷,像只弓起了背的猫。
大本语气略有些庆幸似的,告诉她:“多亏了岩桥桑出力帮忙,和事务所一起,把报道压下去了。”老经纪人本来想着,只把岩桥慎一出过力的事轻描淡写带过去,将功劳归给事务所。但立刻回过神来,差点弄巧成拙。
其实,他心中有数,要不是有岩桥慎一的要求,事务所这次多半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经纪人在业界待了这么多年,最清楚什么样的丑闻才是真正的丑闻,什么样的“丑闻”其实是无害的。
中森明菜家人的那些所作所为,就是无害的丑闻。对她本人的形象造不成根本的影响,至多只在一段时间里让她成为坊间的谈资。但这种丑闻,却能让这个大明星对事务所感到抱歉。
“都是她没有处理好自己的家务事。而为了修复她的家务事带来的负面影响,事务所得付出各种努力——所以,身为事务所的艺人,一定要心存感谢。”
这种东西,永远说不到台面上来。事务所的大人们对这些策略心知肚明,老资格的经纪人们,但凡协助处理过丑闻,也都会无师自通的了解这件事,并将其奉作潜规则。
但谁也不会把这种事在明星艺人面前说破。大本也不可能做出戳破这个套路的事。。
然而,岩桥慎一就是个幕后黑衣人。
他虽然年轻,却是一家唱片公司的掌舵者。就算他辞去社长的职务,整个业界也都知道,GENZO其实还在他的指挥之下,甚至,连歌手们也都站在他那一边。这种人的心思深不可测,对这些事大概也心知肚明。说不定,岩桥慎一本人就在对他的艺人用这种手段。
大本想到这些,忽然有一丝担忧。心里不确定,那个岩桥制作人这次要出手,是单纯的不愿意中森明菜的私事闹到台面上来让她难堪,还是有着另外的考量。
然而,这些也不过是揣测。而岩桥慎一做什么打算,其实也与大本没什么关系。
老经纪人心里冒出这些想法,没意识到,中森明菜听完了他的话以后,也始终一言不发。待反应过来,他轻描淡写,“那么,这就出发了,明菜酱。”
中森明菜没回话——本来,这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在向她确认。
这个中森明菜的个性,知道了这样的事,也不会在人前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虽然在唱片公司和事务所的会议室里说一不二,唯我独尊。但是,当她被负面消息包围的时候,她在工作当中出色的直觉,就会顷刻间失效。
大本想起她在公事上那份威风凛凛,心里多少,为她此刻的沉默感到一丝不忍心。
一路上沉默无言。
然而,刚到了事务所,中森明菜就提要求,“大本桑,周刊那边,有把样稿传到事务所来吗?”
她明知故问。如果没见到样稿,也就没有把新闻压下去这件事。大本支支吾吾,“有是有……”他话只说了一半,还没把问题问出口,中森明菜先微笑了一下。
“我想看一看,大本桑。”
中森明菜的微笑当中,有一丝不容拒绝,“拜托了~”
大本别没有第二个答案,只能答应着。中森明菜去见第一制作部的经理,跟团队的人开会,老经纪人先走开一步,去跟公关部那边打招呼,把周刊传过来的样稿要到手,又走进会议室,坐到他的位置上。
出差归来的碰头会,老经纪人的角色颇为重要。
事务所的这场碰头会时间不长,基本上是在走流程确认工作安排和进度,因而气氛也显得沉闷,中森明菜本人也只是默默听着。
会议一结束,在一片“辛苦了”的寒暄声里,中森明菜走出会议室,走进自己在事务所这边的房间,接过了那一份样稿。
《复杂的金钱关系与男女关系……明菜之父的种种》。
标题上,中森明菜的名字被大写加粗,倒是“父亲明男”的字样看着不起眼得很。
周刊深谙如何夺人眼球的写作技巧,更清楚大众感兴趣的是什么。一篇文稿,越是能刺痛中森明菜的内心,发行之后,就越能成为销量与话题度的保证。
她把样稿慢慢读完,交还给大本, 神色平静,不像是受到了影响的样子。
虽说这么想多少显得有点冷酷,不过,大本心里,还是忍不住冒出个念头:这对中森明菜来说,大概早就已经习惯了。
毕竟, 中森明男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连他这个老经纪人都想得出来。
对艺人来说, 有个这样的亲人,也实在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与那些打着子女的旗号出去坑蒙拐骗,或是把身为艺人的子女给卖掉数钱的父母,中森明男这点上不了台面的做法,还算是没那么难搞定的。
大本等着听她的吩咐,中森明菜看完了这篇她要求的样稿,没有让大本送她回去。她善解人意,“大本桑等下应该还有会议参加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每当中森明菜善解人意时,语气中都包含着一份不容分说。
她一锤定音,大本去给她叫出租车。走出房间之际,从中森明菜这点谈不上强硬的强硬之中,体会到这個大明星此时此刻的心情不怎么样。
商店街的孩子,有时也并不是叫人一眼就能看得透。
以大本对中森明菜的了解,她把什么都写到脸上的时候, 反倒更让人觉得松口气。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 就越有可能是在背地里黯然神伤。但这些,其实也与老经纪人无关。
但在经纪人的身份之外,大本为中森明菜的这个出身暗暗叹气,觉得可惜。
天色渐晚,路况越走越差。车辆仿佛小溪流向大河似的,接连不断汇入滚滚车流。中森明菜漫不经心,看着窗外,对这糟糕的路况并不感到急躁。
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因为看到了有关父亲的丑闻报道而感到悲哀、愤怒、或是别的。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应该是“奇怪”,还是“奇妙”。
想到“奇怪”这个词,中森明菜脑海里,下意识冒出一个念头:这也是“お”。她忍俊不禁。跟岩桥慎一玩过的小游戏,还留在记忆里。但也或许是因为从刚才就一直想起岩桥慎一,所以才下意识想起与他有关的东西。
她离开东京去出差的这段时间,岩桥慎一悄不做声,替她挡住了一件糟糕的事。
如果没有岩桥慎一,那大概,昨天回到东京的时候,就会被埋伏在机场的记者层层包围。父亲做了不好的事,但如果没有女儿的名气,也就成不了大新闻。
……
这个时间,岩桥慎一肯定已经采买完了清单上列出来的东西,和健太一起,等着她回去。中森明菜迈进电梯。进了门,在玄关前站定了没一会儿,健太像颗小炮弹似的,跑过走廊,来到她脚边。
中森明菜心花怒放,蹲下来,把小狗抱在怀里,“好久不见~健太!”
热乎乎的小狗对她大献殷勤,奋力甩动尾巴。回来的路上,心里的想象成真了一半,还有另外的一半。
她蹲在那里,只顾着逗弄小狗。但在心里,多多少少,带着点无法言说的小念头。一点不能说出口的期待,微妙的撒娇的心情。
是这一点微妙的心意,让她等在了这里。直到脚步声渐近,中森明菜抬起头。她怀里的健太扭动小小的身体,一人一狗看向同一处。
岩桥慎一站在她跟前,和她说了声:“欢迎回来(おかえり)。。”一边说着,像是才想起来似的,玩笑着补了一句:“这也是‘お’。”
中森明菜笑着吐槽他,“还要继续玩下去吗?”她才不会说,回来的路上,自己也想到过这个小游戏。
岩桥慎一理直气壮,“是在兑现之前的约定。”
出差之前的那通电话里,岩桥慎一是说过,等到她回来,说“欢迎回来”的时候,那个“お”的音节,还能再派上用场。
句子里那个“お”的音节……是他说的这句“欢迎回来”吗?
中森明菜胡搅蛮缠似的,非得拿话压过他,“才没有这种约定。”一松手,小狗从她怀里离开,跑回到岩桥慎一的脚边。
她站起来,嘴上叫苦,“腿酸了。”
岩桥慎一把她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忍俊不禁。中森明菜抬起眼皮,瞄了他一下,“笑什么?”
也不是不知道刚进门就撒娇这种事任性、肉麻。然而,岩桥慎一把手伸过来,她还是心安理得似的,往他怀里一靠,好似刚才健太跑向她那样,投入他的怀抱。
……
番茄,洋葱,带骨的鸡腿肉,还有最后都会送进岩桥慎一盘子里的胡萝卜。中森明菜打开冰箱,盘点年下君今天下午的采购成果。
岩桥慎一看着她的背影,向她邀功,“怎么样?”跟中森明菜待在一块儿,连他也不知不觉,变得孩子气起来。
女朋友大人给予肯定答复,“挺厉害的。”
她话说出口,先已经笑了,也觉得这种对话显得幼稚。
不管是对料理不在行的人来说听着陌生的“月桂叶”,还是年下君摆制作人架子的时候让她少喝一点的“烧酒”,写上了采购清单的东西,都被他买了回来。
就算是不在行的东西,也要买到。就算是不赞同的东西,因为写了下来,所以也会按要求买来。岩桥慎一就是这样,即使有不赞同的地方,也不会随意替她做决定。
中森明菜关上冰箱,一转身,跟岩桥慎一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在看什么?”
中森明菜本以为自己是明知故问。结果,岩桥慎一却回答:“冰箱。”
没等到某个听多少遍也还是想听,嘴上说“肉麻”,心里也还是在下一次期待的答案——
多少有那么一点落了空的感觉。
但是,看岩桥慎一的神情,又不像是故意说这种话逗她。……不过,要是年下君装蒜的功力又上涨了,那就又要另说。
这个中森明菜往旁边一闪身,“那么,就请看个尽兴~”
她情绪高涨,仿佛进了游乐园,正要玩个尽兴似的。
这份高涨的情绪,从这一刻贯穿到晚饭摆上餐桌。
中森明菜用筷子拣起胡萝卜粒,放到岩桥慎一的盘子里,挑食也能挑的干劲满满、兴致勃勃,仿佛把胡萝卜作为配菜的意义,就是为了此时此刻的这个小游戏。她挑出了几粒, 抬起头,似是心虚、似是讨好的冲岩桥慎一露出个狡黠的表情。
岩桥慎一拈起半软不软的胡萝卜粒送进嘴里,看自家女朋友的表演。叫他用这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看着,中森明菜有点出糗,支起胳膊肘儿来,倒打一耙,“怎么了?”
这点胡搅蛮缠,也算是这份延续到现在的高涨的情绪的体现。
中森明菜自己还没意识到,她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叫人看着就知道她心里装着事。岩桥慎一反问一句,“怎么了?”
她鼓起嘴,想说岩桥慎一学她说话。但话到了嘴边,忽然停住了。低下头,又挥动筷子,把胡萝卜粒挑出来。
小时候,兄弟姐妹众多的大家庭里,能分给她这个非长非幼的孩子的关注少之又少。想当個讨人喜欢的孩子,想被夸奖,所以,就算是不喜欢吃的胡萝卜,也一边说着“喜欢”,一边大口吃下去。
其实,长大成人以后, 不喜欢吃的胡萝卜, 煮饭的时候不要放,或者挑出来就好。像现在这样,固执地把胡萝卜粒放到岩桥慎一的盘子里,中森明菜的心态不可谓不微妙。
但是,岩桥慎一替她把胡萝卜吃掉,跟她自己不放、或是挑出来丢掉,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在遇到岩桥慎一之前,从来没有人替她吃掉不喜欢吃的胡萝卜。就算会被认作是个麻烦的女人……然而,有人替她吃掉不喜欢吃的胡萝卜,这才让她感到了小船入港的安宁。
仿佛是在长大成人以后,真正离开了原先的大家庭,有了自己的家。是因为这么想,此刻她才一个劲儿的往岩桥慎一的盘子里放挑出来的胡萝卜粒。一种正在确认什么的心态。
一个可以不用忍耐着吃掉不喜欢吃的胡萝卜的……新的家。
在遇到岩桥慎一之前,也从来没有人替她挡在前面,让糟糕的事离她远一点。中森明菜想到这儿,手里的筷子一停,“父亲……”
她突兀的开口,自己先愣了一下。抬起眼皮,岩桥慎一神情温和,等待着她。
从前,在岩桥慎一面前,说自己家人的事的时候,常怀着一份羞耻心。但此时此刻,面对着岩桥慎一,中森明菜的心情,也感到平静,慢慢把话说开。
“父亲的事,大本桑告诉我了。”中森明菜看着岩桥慎一,忽然犹豫,不知道该和他说“谢谢”,还是该和他道歉。
岩桥慎一把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在眼里,多少猜到了今晚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到底是什么。对重视家庭,羞于被人得知家丑的中森明菜来说,即使那篇文章没有刊登发行,仅仅是让她读过,知道有这件事,都足以感到难堪。
他想了想,还是把话题接过来,“周刊的报道压下去了,但事情还需要解决。”
“解决?”中森明菜反问。
她的反应,像是从来没考虑过似的。岩桥慎一“嗯”了一声,“报道压下去,但债务问题还存在。”
“我不知道。”她生硬的顶了一句。
不假思索的话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了这句任性的失言。但那句生硬的话,与其是回答岩桥慎一,不如说是在顶撞不在场的父亲明男。
中森明菜对岩桥慎一面露愧意,低下头,小声说:“……我不知道。”这一句,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向他求助。
岩桥慎一和她商量,“过后,我和你一起,回去清濑见千惠子桑。。行吗?”
其实,中森明男的债务问题与复杂的男女关系,比起各自长大成人的子女们,真正受到切实波及的,是正在清濑的老家独居的千惠子。
中森明男年轻时就在外沾花惹草,最近几年,两夫妻更是早已分居,名存实亡的丈夫在外的男女关系,对豁达爽朗的千惠子来说,大概只值听过以后一个无聊的哈欠。
真正有可能让千惠子受到影响的,是中森明男那危险的金钱问题。
此时此刻,甚至不知道千惠子本人是否对这件事知情。
假如中森明男真的把那份离家出走的决心坚持到底,那在债主找去清濑之前,千惠子恐怕也不知道丈夫在外面的“丰功伟绩”。反过来,如果中森明男把火烧到妻子那里去,千惠子就要跟着有麻烦。
岩桥慎一提到了千惠子,让中森明菜心里觉得难过。难过之外,还有一丝突然涌上的对母亲的歉疚。
一不留神,挑到岩桥慎一盘子里的胡萝卜粒,都被他吃了个干净。中森明菜瞧着他吃胡萝卜,忽然忍俊不禁。
笑着笑着,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她目不转睛,岩桥慎一叫她看着,专心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中森明菜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其实,我没有为父亲的事觉得生气,或者是伤心。”她眨了眨眼睛,把岩桥慎一流露些许意外的表情看在了眼里。
“吓了你一跳吧?”她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岩桥慎一也笑了,“是有点。”中森明菜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和他撒谎。要是这样的话,那他刚才,猜测中森明菜是因为知道了中森明男的丑闻,所以才心事重重,似乎就猜错了。
难得猜错这个中森明菜心里在想什么。
中森明菜自己也笑,像在小声嘀咕似的,对自己、也对他说:“我也被吓了一跳。”
岩桥慎一稍作反应,“被自己吗?”
中森明菜一下下点头,“出了这种事……感到气愤悲哀,或者感到羞耻,这样比较像我吧?”
她像是在自嘲。岩桥慎一没有笑,默默听着。
“但是,并没有。”中森明菜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说道。
没有像过去那样,有一种家丑外扬的羞耻、或是肩头压上一副担子的沉重。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想得最多的,是岩桥慎一为她做了这些。
“……满脑子都在想这些。”
中森明菜小心翼翼,观察岩桥慎一的反应。
知道了父亲明男的丑闻以后,没有再像过去那样,感到愤怒或是难堪。内心如此平和,连中森明菜自己,意识到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
终于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不再像从前那样, 被家人的事牵动情绪了吗?
而从大本那里得知,岩桥慎一有出面帮忙的事,中森明菜既没有给他添了麻烦的不好意思,也没有因为家人做了不好的事而像从前那样觉得抬不起头。
似乎,在岩桥慎一的面前,脸皮变得更厚, 什么也都无所顾忌了。
对亲人丑闻的平常看待, 与对岩桥慎一的不客气, 似乎是两件事。可如果没有岩桥慎一,中森明菜心想,自己无法做到像现在这样,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心平气和。
就算是会被人瞧不起,觉得是没出息的想法……
但中森明菜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岩桥慎一,她就不是这个自己。
是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岩桥慎一挡在了她的前面,替她把糟糕的事推远了。所以,回到家里来的时候,才固执地在玄关等着他来迎接自己,等待他说那句“欢迎回来”。
把不喜欢吃的胡萝卜放进岩桥慎一的盘子里也好,在玄关等着他来迎接自己也好,接二连三的任性, 都来源于一份想要确认的心情,而想要确认的那件事就是——
“你不要笑。”
中森明菜这么说着,自己反而笑了。她露出显得怯怯的一个笑容,还以那副小心翼翼的表情,看着岩桥慎一的脸, “我觉得,我有自己的家了。”
是因为在心里觉得有了自己的家,不再是那个离开了清濑的大家庭就觉得孤零零的自己,也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将自己跟老家的一切牢牢捆绑。所以,才没有像从前那样,仿佛为自己的事羞耻一般,去为了亲人的事感到羞耻。
所以,也正是为了要确认这一点,确认自己有了自己的家,才在回来的时候,故意在玄关那里磨蹭,只为了等待岩桥慎一那句“欢迎回来。”
句子里那个被她所期待、却无法得知的,“お”之后的那个完整的句子。
是“欢迎回来”没错。
岩桥慎一不仅仅替她吃掉了胡萝卜,也不仅仅是在她回家时,和她说“欢迎回来”。但这样的两件小事,在中森明菜心里,反而是最重要、最宝贵的。
她目不转睛,看着岩桥慎一。
岩桥慎一笑了。
中森明菜有一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意,咋咋呼呼,开他的玩笑,“明明说了不要笑嘛。”她自己也觉得这个玩笑没意思,偃旗息鼓,改口问:“笑什么?”
“我要是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岩桥慎一正笑着,显得接下来说的话像是在开玩笑。他说,“那就要把你刚才说的话,也对你说一遍。”
中森明菜像是顺口接话,“‘你不要笑’?”她绝不是没有重复下一句话的勇气。或许。
岩桥慎一点头,“那你不要笑。”
中森明菜也陪着他点头,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去纽约的时候,冰箱里的食材,被我吃掉了很多。”岩桥慎一说。
中森明菜眨了眨眼睛,回应他,“特意在我出发之前打电话,不就是为了要把它们吃掉吗?”
哪有特意打电话,只为了说,冰箱里的食材浪费掉很可惜的人?
“今天,照你列的清单去采买的时候,还顺便买了其他的东西。”他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中森明菜“嗯”了一声,他说她就回应,“负责采买的人是慎一你嘛。”
“说的也是。”岩桥慎一好像听来了个好理由,附和一声。
在自己家里,面对着空荡荡的冰箱的时候。在中森明菜不在家,自己一点点吃掉她冰箱里的食材的时候。还有按照她列的清单去采买时,把自己想吃的食材也放进去的时候。
然后是,中森明菜站在冰箱前,检视他的采买成果的那一刻。
“看着冰箱的时候,心里也在想差不多的事。”
岩桥慎一收回思绪,看着中森明菜。她也许是因为答应了他“不要笑”,所以才绷起了脸。
他忽然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继而想到,两个人之所以想了差不多的事,不就是因为水到渠成吗?不管是因为什么而起了这个想法,也不管是如何才体会到了这份感觉。到最后,都会去想这一件差不多的事。
“我也在想,”岩桥慎一和她说,“像是在家里一样。”
中森明菜肩膀轻轻耸动,到底笑了出来。
结果到头来,两个人谁也没有兑现“不要笑”的承诺。岩桥慎一看着她笑成一团的脸,忍不住吐槽,“好像我说了很奇怪的话一样。”
她装傻充愣,笑嘻嘻的问,“慎一你这么认为吗?”
岩桥慎一摇头,“我可没这么觉得。”
中森明菜伶牙俐齿,“那我也不是因为这么觉得才会笑。”
“那是因为什么?”
中森明菜不假思索,“高兴就会笑。”话说出口,自己先稍稍怔了一下,点点头,似乎是为了向自己表示对这个答案的肯定。
“没错,”她拿起筷子,“高兴了,就会笑个不停。”
“两个人在想一样的事……”
中森明菜高兴不已。两个人想着同样的事,她所感受到的、想象着的,那个“自己的家”,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正相反,是因为那个“自己的家”真实存在,所以才会被她感受到。
一顿光顾着说话的晚饭,吃得时间也够久的。
岩桥慎一注视她天真烂漫的表情,绝对不会怀疑,这个中森明菜的这份“高兴”。什么都不为,只是因为高兴。
他好像又体会到这个中森明菜的真诚与无防备,体会着她不假思索奔向自己的心意。
“明菜。”岩桥慎一叫她。
中森明菜抬起头,腮帮子鼓了几下,“什~么~?”
像只小动物。
这副模样,看在岩桥慎一眼里,觉得她又好笑,又可爱。但他并没有笑。有些是在高兴的时候可以笑着说出来的话,还有些如果不屏住呼吸,就说不好的话。
岩桥慎一问她:“我们一起生活吧?”
一起生活吧。
中森明菜盯着岩桥慎一,似乎在回味他的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漂亮的双眼皮下,目光荡漾着少女的神情,“要搬到一起住吗?”
她不等得到岩桥慎一的回答,便迫不及待似的抬起一只手, 掰着手指头盘算,“打算同居的话,要做些什么准备才好?”
这副模样,多少显得夸张。
然而,略显浮夸的样子,微妙地暴露着她的心情。那既是一份真切的、对于共同生活这件事的期待,又是一份预感到了什么正在靠近的紧张。
岩桥慎一把她的样子看在眼里,还压在心中的话, 不由变得不吐不快。
当站在自己家的厨房里,面对着缺这少那,做不出一顿像样的晚饭的冰箱,回想起中森明菜家里井井有条的冰箱时,那些话就已经压在了他的心头。
比起不假思索,向着他扑过来的中森明菜,岩桥慎一心里觉得,自己比不上她的真诚和无所畏惧。他这么想着,心头被那未说出口的话压抑得愈发难受。
“是想要和你搬到一起住。”
岩桥慎一屏住呼吸。当再开口的时候,所说出的话,是像呼吸这件事一样,自然且必要的话,“以结婚为前提,和你一起生活。”
中森明菜放下了正盘算着同居事项的那只手。她垂下眼皮,似乎在消化他的这句话。这一回, 换岩桥慎一目不转睛, 将她的一切看在眼里,并小心翼翼等待着回答。
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放轻了语气, “再说一次听听看。”
“想和你一起生活。”
岩桥慎一下定决心,“想和你结婚。”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放了下来。他看着中森明菜,想着人生途中,能和她相遇,心意相通,休戚与共的这份幸福。
某种程度上,对岩桥慎一来说,是因为和中森明菜两个人想到了一块儿去,才让他也在这个世界上有了自己的家,在有她的这一处,拥有了归属感,得到了内心的安宁。
当他站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思念着中森明菜的时候,某个誓言就成了非说不可的话。
中森明男的丑闻传到他的耳朵里,岩桥慎一知道了有这回事的时候,不假思索选择插手,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也并没有去跟中森明菜商量,之所以如此,也只是因为把这当成了他分内的事来办。
其实,当意识到有些话非说不可的时候,岩桥慎一也在心里想过,该在怎样的时间和地点,把这非说不可的话说出口。
没想到,是在吃着晚饭,面对着乱糟糟的碗碟的时候,向她表明了心意。
或许是他这个人跟浪漫无缘。可是,当两个人想着同一件事,感受到同一个家的时候,这句非说不可的话,就等不到那个浪漫的时刻。现在不说,就只会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所以,明菜。”
中森明菜的脸颊,正透着淡淡的红晕。或许是刚才小小喝了一杯烧酒的功劳。岩桥慎一留意到的这瞬间,忽然也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热。
是因为他也喝了两杯。
岩桥慎一注视着她的脸,“虽然为了结婚,还有许多事要安排。但是,等到把这些事情处理好之后,你能和我结婚吗?”
中森明菜转动眼珠,一眨眼,感觉眼圈发酸,下意识努了努嘴。她垂下目光,看着岩桥慎一搭在桌面上的手,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手指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明明是在说求婚的话,还要加上‘有许多事要安排’这一段。”
她有些拿他没办法似的,吐槽道。明明听到的是她满心里期待已久的表白,嘴上却偏偏要不依不饶。
岩桥慎一有点难为情,“不加上这一段比较好吗?”
一直以来都游刃有余,惯会装蒜的年下君,却在此时此刻,变得腼腆、脆弱。中森明菜看在眼里,心软得不可思议。继而意识到,他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被一个男人以如此无防备的神态等待着……
岩桥慎一敞开了胸怀,无论从她这里得到的是拥抱还是伤害,都无怨无悔,欣然接受。中森明菜又觉得眼圈发酸,胀得要流下眼泪。
“没有。”她摇头,“加上这一段才好。”
中森明菜笑眯眯的看着他,“我知道还有很多麻烦事,如果不把它们好好解决,就这么任性的和你结婚,那我也不会安心。”
“麻烦的事大概会很麻烦……”她说到这,语气一顿,有一丝伤感。但很快,又收起这一丝的伤感,笑道:“谁让我是个麻烦的女人。”
这一回,当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变得与过去不同了。
岩桥慎一本想说些什么,但意识到了这一丝的变化,便沉默不语,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虽然麻烦一点,也还是想请你多多担待。”中森明菜看着他,“因为这个人是慎一你,所以,我才有这么说的勇气。”
“也因为慎一你和我说了这些……我也有去面对那些麻烦事的勇气。”
要是和岩桥慎一在一起,两个人想着差不多的事,共同度过接下来的人生。那么,中森明菜觉得,没有什么是恐怖的。如果是为了和岩桥慎一在一起,那也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她放在岩桥慎一手背上的手指,钻进了他指间的缝隙,与他十指相扣。
……
一顿晚饭,吃得时间未免太久。
两个人一起,把盘子撤下去。岩桥慎一负责洗碗,中森明菜非得在他旁边,帮着把洗好的碗盘擦干。
她笑嘻嘻的挨着岩桥慎一,被吐槽了“碍手碍脚”,也还是厚着脸皮待在这儿。
料理达人的女朋友煮饭的时候,厨房里晃来晃去的男朋友会成为绊脚石。但洗碗达人的男朋友努力工作的时候,在旁边“帮忙”的女朋友就不会认为自己真的碍事。
也行吧。
女朋友、未婚妻最大。
岩桥慎一想得开,继续他的洗碗大业。哗啦啦的水声中,听到中森明菜说什么,把水龙头关小了一点,问她,“什么?”
中森明菜笑嘻嘻的看着他,“在想开始同居以后的事。”
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情形?
如果是同时起床,一起准备晚饭,或是合作整理房间,用同一个浴室。那这些事,过去的日子里也不断发生。然而,一说到“同居”,就觉得这些日常的事,也会跟着变个样子似旳。
岩桥慎一本来还没想这么多,但看她满心期待,也跟着产生了别样的感觉。
他瞧着那张天真的脸,和她说:“反正,我已经做好了负责冰箱采买工作的准备。就算采购单上写了‘月桂叶’和‘烧酒’,也照办不误。”
中森明菜拿胳膊肘儿捅他,嘴上吐槽,“真小气。”
日常被女朋友吐槽小气,多少也有一份习以为常在这之中。岩桥慎一乐得直笑——为中森明菜这个反应。
中森明菜也不是不知道岩桥慎一其实是在笑她,但被他取笑,自己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之前,和成美酱主演的电视剧,我演的角色,就是搬进了成美酱的家和她同居。”中森明菜沾沾自喜,炫耀她演员的经历带来的经验——仿佛真能用得上似的。
岩桥慎一把最后一个湿漉漉的盘子递给她,“所以,这段经历现在要派上用场了?”
中森明菜听出他话语当中调侃的意味,露出个看傻瓜的表情,“那么夸张的剧情,怎么可能拿来做参考嘛。”
那是谁刚才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啊?
岩桥慎一摇摇头,终于意识到,当自己跟着中森明菜话语去思考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
隔天,早饭之后,中森明菜给母亲千惠子打电话。
结束了出差回来,她惯例会回去看望母亲,这次本来也不会例外。只不过,与往常相比要特别一点,还有岩桥慎一跟她一起回去。
……除此之外,还有父亲明男的事,要跟母亲商量。
中森明菜心里想东想西,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千惠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早上好~明菜酱。”
“等下回去看您,行吗?”中森明菜说出这一句来,心里涌上一丝柔情蜜意,补充道:“还有慎一也一起过去。”
“慎一也过来?”千惠子的反应,像是有点意外。
不过,没等中森明菜回味出母亲话语中的意义,千惠子已经连声说:“欢迎、欢迎。”她心情不错,笑道,岩桥君也来的话,菜单上一定要准备炸汉堡了。……你们会留下吃饭,对吧?”
“慎一不去的话,就不准备炸汉堡了吗?”中森明菜跟母亲撒娇。
千惠子在电话那头夸张大笑,等到收起了笑声,便像糊弄小孩子似的,一本正经说道:“要是只有明菜酱回来,那就给你准备秘制的炸汉堡。”
明知是母亲信口编出来的话,但中森明菜还是听得心里喜滋滋。她告诉千惠子,“我和慎一中午过去。”
中森明菜在客厅跟母亲打电话,说中午回去看她。另一边,岩桥慎一在卧室里给办事员打电话,翻着行程本,把今天的事往后推一推。
他的电话打得啰啰嗦嗦,正说着话,一抬眼皮,瞧见自家女朋友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被发现了,冲他眨眨眼。
这副明明调皮、却还一副自认不会打扰到他的模样,还好岩桥慎一轻易不会被逗笑。
他对着听筒那头吩咐了几句,挂断电话,看着中森明菜。
俩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会儿,岩桥慎一冲她招手,示意她过来。中森明菜慢吞吞挪动着脚步,笑眯眯的站到他跟前,“什么?”
岩桥慎一伸过一根手指头,不轻不重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回报她刚才的恶作剧。
中森明菜吃下这一击,有点夸张的捂住脑袋。然而,立刻又意识到,此情此景,要装可怜也没什么说服力,策略一改,变装可怜为主动出击,往岩桥慎一怀里一扑。好似小猫飞身一跃,将猎物压在自己的爪下。
然而,要制服猎物,难免得费一番缠斗。
岩桥慎一跟她黏糊了半天,早上起来整理过的床又得重新整理一遍,刚擦干的浴室,也还得再擦一遍。
多了一道小插曲,出门的时间就稍微紧张了一点。
换好出门的衣服,从家里出来,去清濑之前,还要先绕个路去趟银座,给千惠子带一份她向来中意的点心。
人气名店外排出长队,叫人忍不住在心里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闲人?
盛夏时节,加入排队大军的闲人之一岩桥慎一排队排的心如止水,买好以后,拿着战利品去跟在附近的咖啡店吹冷气的中森明菜会合,这才出发。
……
上午,千惠子外出采买,为中午招待女儿和岩桥慎一做准备。
独居之中,每逢儿女们回来看她,千惠子都干劲儿十足,觉得仿佛枯木一块的身体里又注入了活力。
中森明菜去纽约之前,回了老家一次,母女两个喝茶谈笑,约定好出差结束以后,带什么礼物回来给她。
千惠子期待明菜回来以后,到家里来。这阵子,一想起来,就在心里计算,离她回东京还有几天。
中森家的孩子们,同母亲的关系都很要好。即使是叛逆的小女儿明穗,在母亲的面前,也能按捺住那满身尖锐的刺。要问千惠子,在孩子们之中,更加喜欢谁,那绝对会被她用看傻瓜的眼神扫射一顿。
然而,最近的这几年,年长的孩子们各自成家,让千惠子牵挂的,就是明菜和明穗两个小女儿。
两个女儿之中,个性纤细敏感,又过于看重这个大家庭的明菜,又格外让千惠子疼惜。
抱着让全家人都能获得幸福的想法,结果却被不停索取,甚至成了家族的异类。千惠子看到这个女儿流露出愁绪,就忍不住想起明菜还是孩子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孩子,对着她承诺,将来赚到了钱,就给家里买电暖气,盖大房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那时,听着中森明菜承诺的中森家的孩子们,尽管把这话当成是戏言,也还是为她欢呼,并且跟着想象,如果有自己的房间,应当如何去布置。
然而,这句话成了真的那刻,孩子们之间曾经的和睦也已然无影无踪。
所幸,中森明菜下决定处理掉了那栋大楼,曾寄生在那栋大楼里的儿女们也各自散去。当然,一起离去的,还有丈夫中森明男。
正因为千惠子心里,对女儿明菜小时候许下的那些承诺都记得一清二楚,比谁都清楚她那份希望全家人都能够获得幸福的心意,所以,才鼓励她、支持她卖掉大楼。
或许是从大楼出售之后,儿女们才各自看到了幸福的可能性。
而大楼出售,儿女们各有了各的生活,这就让千惠子也更加牵挂明菜,希望她能收获幸福。
就在期待着明菜回来看她,离明菜结束出差只差两天的时候,千惠子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向她询问“关于明男桑在外的借债……”
久无音讯的丈夫的名字突然被外人提起,并且告知了他的现状。离家出走以后,和女人同居,还四处借债,声称“找到了赚钱的好门路”,正准备实现它。
千惠子听到这番内容,险些没忍住笑出来。心想,这绝对是中森明男的作风。
这个丈夫,从年轻时起就是这么个人。时不时异想天开,当着家人的面宣称自己找到了赚钱的好门路,并对着孩子们许下一堆空头支票。
但如果千惠子在旁边泼冷水,中森明男百分之百恼羞成怒,和她大打出手。
当然,几十年来,中森明男也没有真的找到个赚钱的好门路,这期间,反倒有过因为他经营不善导致财务吃紧,千惠子不得不多打一份工来维持家计的情形。
中森明男生性软弱,吃了苦头、碰了钉子,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等到风头一过,再若无其事,带着给孩子们买的礼物回来,厚着脸皮重新融入这个大家庭。
对丈夫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接到这么通电话,千惠子也不慌不忙。她忍住了心里那份笑意,三言两语,把人给打发掉——
她跟中森明男已经分居,对这些事一概不知情。
至于丈夫在外面跟酒吧的老板娘同居,对千惠子来说,只觉得无聊透顶。
然而,挂断了电话,真的为中森明男在外借债“做大事”笑了一场之后,千惠子想起女儿明菜,心里替她感到难过。
中森明男能在外面借到那么一大笔钱,不用想也知道,和他是“中森明菜”的父亲有着莫大关系。
倘若借债这件事被媒体曝出,到那时候,明菜又要被卷进去。
这几天,千惠子虽说面上若无其事,也并没有跟其他孩子们提起接到过这样的电话,但在心里,翻来覆去,挂念明菜。路过书报摊的时候,也特别留意预告的内容。
打电话来的人是债主,而非套话的媒体——作为大明星的母亲,从中森明菜刚出道有了点热度起,千惠子就饱经被记者采访的滋味。
她自己本就走街串巷,见识极广,来者是谁,一接触便心中有数。
既然没有记者上门套话,就代表这件事还没传到媒体那里去。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研音事务所那边多半也不知情。
这几天,千惠子心里也犹豫过,是不是主动联系研音,请那边想个对策。
然而,如果真的告知了研音,即使她的本意是为了让事务所提防可能会有的媒体报道,但同时也是把中森家的家事推给了事务所。如果事务所连这样的麻烦都帮忙解决,那对明菜来说,绝不是好事。
千惠子想到这些,在心中断然否决这个想法。
……
千惠子在清濑的商店街买齐要招待明菜和岩桥慎一的食材。她独居在家,吃东西分量不多,若是见她偶尔多买一点,店主猜也猜得到是有客人要招待。
但在更久的、孩子们都还没有成人的时候,千惠子每当出现在商店街,店主都知道,这是“大主顾”。因为千惠子个性开朗、与人为善,店主们嘴上虽然抱怨她高明的砍价技巧,却也还是会额外照顾她一点。
在某个地方长久居住就是这样,连商店街的店主们都是老街坊,有点什么事,嘴上什么都不说,猜也猜得出些蛛丝马迹。
岩桥慎一对千惠子的厨艺赞不绝口,让千惠子也愿意煮饭招待他。再没有什么,是比劳动成果受到肯定,更叫忙前跑后的人感到高兴的。
当然,让千惠子热情款待他的真正理由,应该是他和明菜相处融洽,感情亲密。
自从明菜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岩桥慎一”这个名字,自从明菜和岩桥慎一开始交往,千惠子觉得女儿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是因为有岩桥慎一在旁边支持,才有明菜回来和她商量卖掉大楼。也是在和岩桥慎一开始交往以后,明菜整个人都如被洗刷过一般。
明菜是遇到了自己的幸福无疑。
或许当母亲的,早早在心里做这样的想法,显得有些武断。然而,千惠子将两人的交往,以及岩桥慎一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不能不这么认为。
但即使如此,今天,明菜在电话里说,岩桥慎一和她一起回来,还是让千惠子感到意外。意外之中,还有着些许的为难。
不过,在电话里,千惠子并没有让明菜觉察到她的想法和心情。
中森明男在外借债的事,千惠子想来想去,觉得不能瞒着明菜。但明菜要和岩桥慎一一起回来。
如果要说这件事,那就得当着岩桥慎一的面。
千惠子挂断电话,在意外和为难之后,有个选择项,自然而然出现在她面前。
……
耽误了点功夫,快到中午,终于到了清濑。
商店街孩子熟门熟路,岩桥慎一坐在副驾驶,看一看女朋友潇洒的摆弄方向盘,又看一看车窗外的街道。
两个人路过了清濑站,当然,也路过了那栋曾经的中森大楼。改换门庭的大楼,挂上了新的招牌,早已洗去了“中森”的印记。
中森明菜的目光习惯地往那边投以一瞥,但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再走上一会儿,真正的中森家便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