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在这样的现场,不可能不被感染。当被乐队的演出吸引,注意力全部集中给了舞台上的吉田美和时,中森明菜一度忘记了身边和她一起来的人。
能让观众如此投入,DREAMSETRUE的演出,不可谓不是一种带给人幻觉的魔法。
而中森明菜为乐队的演出倾倒,在她的心中,对于吉田美和演出的赞赏,既是一份来自普通观众的赞赏,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份同为歌手惺惺相惜的赞赏。
乐队的演出进行着,唱起某几首熟悉的,曾经被岩桥慎一作为“试吃品”寄给自己的歌曲时,有关于过去的记忆,还是如同轻轻拉扯她的衣袖那般提醒了她,确定此时此刻,岩桥慎一就在她的身边。也说不好,唤起记忆的是歌曲,还是身边的这个人。
但是,如果没有身边的这个人,对于正听着的歌曲,就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感觉。
……
LIVEHOUSE里的演出,安可的环节,往往只是象征性的由观众喊上几声,并不像大型的演唱会,非得千呼万唤始出来不可。
尽管得来容易,但观众重新见到返回舞台的歌手时的热情,绝不打折扣。尤其,就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功夫里,乐队还换了个造型。
说是换造型,其实只是戴上了红彤彤的圣诞帽,系上了个不伦不类的圣诞披风,十分有美和酱的风格。
但在她的忠实粉丝眼里,美和酱就算扮成马戏团的小丑,那也值得被欢呼。
岩桥慎一听工作人员提起过,美和酱的心中偶像松任谷由实,今年有一次,在她的广播里,当听众点播DREAMSETRUE的歌的时候,评价美和酱的舞台风格充满了乡土气息。
“明明充满了乡土气息,自己却还陶醉得很。”
到底是在艺能界里出了名的毒舌。松任谷由实一向喜欢在自己的广播节目里大说特说,还曾在和中岛美雪一起做广播节目的时候,对着单身的中岛美雪说出“要是寂寞,我可以把老公借给你用”的传世名言,并如愿收获中岛美雪一句“八嘎呀路”。
但到了后来,中岛美雪也曾在松任谷由实到她的广播做客时旧梗重提,说“把你老公借给我吧,反正借给我用一用也不会少些什么。”
于是,中岛美雪就借了松任谷由实的编曲家老公一用,由对方替她的曲子编了曲。
再后来,彻底放飞了自我的两个人,又有了松任谷由实给中岛美雪温情留言,“如果放弃了找男人,想找女人交往,请来找我”,中岛美雪当即回复“我马上就去找你”的名场面。
不管在电视节目里如何高冷的大物,到了自己的广播节目里,随时都能把节操甩到九霄云外。地位高,有才华,这样的松任谷由实,既有随意点评名人的底气,还有几分无所谓被如何看待的傲气。
被自己的偶像如此评价,结果,传到美和酱那里去以后,她的反应却是,“这么说的话,由实桑看过我的演出了?”
她倒是高兴极了。明明是被吐槽,反倒有种得到了认可的得意。只看她的反应,就知道,DREAMSETRUE的马戏团风格,将延续到乐队唱不动的那一刻。
想到一把年纪还要陪着美和酱演马戏,岩桥慎一开始庆幸自己还戴着头套。
好坏全靠对比。
观众热情捧场,美和酱就得意洋洋开始膨胀,仿佛自己系上了超人披风,在小小的舞台上亮起了相。自信满满的踱着步,来到键盘手跟前,弯下腰,重新换了张贴纸。
……给卡通长颈鹿男贴了个圣诞帽的贴纸。
近在咫尺,看到她做了什么的观众,发出一阵哄笑声。但随即,在美和酱的指挥下,齐声为她欢呼起来。
这欢呼声与其说是献给美和酱,不如说是在她的指挥下,献给不在场的长颈鹿男。
在台下的岩桥慎一,忍不住想要深深叹气。既有一丝感动,又有一丝羞耻,到最后,混杂成一种无可奈何之感。
台上的美和酱有点顽皮的眨眨眼睛,在完全站在她这一边的观众的鼓劲儿下,开口说道:“再稍微唱一会儿,可以吗?”
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第二种反应。
穿成这副样子,接下来要唱什么歌,也显而易见。是去年十二月发行的那首《雪之圣诞》。
这张单曲发行之后,乐队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第一首圣诞曲代表作。于是,到了今年,一进冬月,唱片公司那边就安排好了针对这张单曲的宣传,时隔一年,又给单曲找来了新的广告曲TIE-UP,还在有线放送那边买了点播宣传。
安排好了广告宣传,当然,也要确保唱片店有充足的货源。如此的阵仗,显然是要把这首《雪之圣诞》当成乐队的养老保险,今后年年拿出来再版。
在单曲大卖之后,进一步,就是要让单曲成为这个时代的经典,以至于跨越时代的经典。
……
今年的圣诞夜,岩桥慎一照样跟美和酱交换礼物。
搬家的时候,他把从美和酱那里收到的各种奇丑无比的礼物也一并带着,中森明菜见识到美和酱这出众的挑礼物能力,大为惊奇,而对岩桥慎一和吉田桑的相处方式,仿佛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
今年,美和酱难得没有送丑到离谱的礼物给他,而是送了他一套香江僵尸电影,还是日语吹替版。
据她自己所说,她在今年看僵尸片看得津津有味,还一个人跑去了香江旅游。于是,就像猫把自己珍藏的老鼠送给人类好友那样,把她喜欢的僵尸片送了一套给他。
日语吹替版……
收到礼物的同时,岩桥慎一脑海之中,仿佛响起了带着特有的中二气息的日语台词的声音。从某个角度来说,今年看起来比较正常的礼物,在岩桥慎一看来,也有点怪怪的。
今年,岩桥慎一给美和酱准备的礼物也比较正常,是一套桌面网球游戏,正好可以在乐队出去巡演,休息室里无聊的时候,拉上中村兄打发时间。
毕竟,奇丑无比的礼物总有送到灵感枯竭的时候,而两个曾毅之间的友情又是那样的朴素、坚定、且塑料。
当然,在中村兄受害之前,更有可能的,是在几天后的红白歌会后台,岩桥慎一先亲自领教一番。
……
演出结束,岩桥慎一跟中森明菜离开现场以后,又返回后台打招呼。
圣诞夜的惯例演出之后,还有和LIVEHOUSE的工作人员讲话,分发红包的环节,岩桥慎一当然得出现。
比起他,还是第一次跟着他过来的中森明菜,她出现在这里更加特别。
当然,除了美和酱之外,谁也不会表现出对中森明菜的好奇。她一见到岩桥慎一过来,立刻像把他逮住了似的,对着他说,“刚才上台时,我可忍耐得难受极了。”
岩桥慎一问她,“是没有吃东西,还是上台之前喝了太多水?”
“都不是。是蚂蚁钻进了鞋子里,在脚上和腿上爬来爬去。”美和酱说到这儿,像是用言语反击似的,轻轻一顿,扣动扳机,“以上的发言,都是为了配合慎一君乱七八糟的话才说的。”
“那么,”岩桥慎一索性把话题拉回来,“你到底是在忍耐些什么?”
结果,又被美和酱给完美无视。她的注意力越过岩桥慎一,目光跑到落后他一点的中森明菜身上。
中森明菜微微欠身,露出个小小的笑容。这笑容里有一半,是刚才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而被勾起的笑意。
美和酱像小狗突然觉察到了陌生气味,以眼神轻轻嗅闻之后,才回道,“晚上好!”
是慎一君喜欢的美人来着。美和酱心里悄悄想道。
演出时近在咫尺,她一上台,立刻就发现站在那里的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美和酱努力忍耐住了从台上调侃“那边的情侣超级LOVELOVE”这样的话。
要是调侃的对象只有岩桥慎一,那她肯定大说特说,越是让岩桥慎一招架不来,越觉得自己做成了什么大事。可还有中森明菜,美和酱就空前的拘谨起来。
这一会儿也是,终于逮住机会能挖苦岩桥慎一,可中森明菜在他身后,美和酱就只能再将自己的忍耐进行下去。努力不说出自己到底在忍耐些什么。
可背过身去,想起岩桥慎一那副恋爱中人的傻瓜模样,还是忍不住想笑上一场。
和想东想西的美和酱不同,社交达人中村兄一向行事得体,笑眯眯的跟中森明菜寒暄客气,还趁机占岩桥慎一的便宜,说什么“慎一君承蒙您关照。”
两个队友,各有各的损。岩桥慎一别无办法,也只有接受而已。
带着女朋友一起来乐队演出的后台,本来就已经预料到会被损一顿。
真要说的话,损人不利己界的头号种子选手美和酱,这一会儿难得没有开尊口,还让岩桥慎一被闪了一下,觉得少了点什么。果真,习惯是件可怕的东西。
岩桥慎一要承受来自队友的挖苦,此情此景,倒让中森明菜觉得有趣,乐得看热闹。总是看起来游刃有余的人,偶尔被追得招架不住,这样的反应,是很有意思。
当然,对中森明菜来说,不是想看岩桥慎一出丑。
被正式介绍给他的队友认识,总不希望自己的出现令气氛尴尬、仿佛不该出现在后台。因而,两个队友的反应,给了她安心感。
岩桥慎一当着中森明菜,跟今晚一直等着他的负责人峰岛说话,又吩咐他把准备给工作人员们的红包发下去。
“今年也辛苦大家了。”
峰岛便笑着回了句,“一切顺利,可喜可贺。”
当年刚认识的时候,岩桥慎一只是个夜总会里的服务生。对峰岛来说,跟随岩桥慎一,见证他的成功,时不时又被他震惊一把,在这之中,有一种只有峰岛本人能体会到的奇异感。
圣诞夜,惯例不安排聚餐,众人各自去支配自己的夜晚。岩桥慎一跟峰岛说完话,转过头去,准备和两个队友告别。
往年,一到这时候,就要开始贡献金句的美和酱,今天晚上出奇的含蓄安静,如果是与她初次相识,准得以为她是个内向、腼腆的人。
当然,耗子扛枪这种特性,是只有熟悉了才有可能知道的。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岩桥慎一说完这句,跟中森明菜解释似的,笑道,“圣诞夜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
中村兄跟上一句,“下次请务必再和慎一君一起过来,大家一起喝一杯。”
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喝酒的手势。
美和酱安安静静,听着岩桥慎一和中村正人你一句我一句,像个等着大人结束寒暄的孩子。她目光转动,正跟看向这边的中森明菜碰上。
一张孩子气的脸的中森明菜,这一会儿,却觉得,吉田美和的神情更像是个孩子。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
中森明菜的心里,带着一点“吉田桑像个孩子”的想法。而美和酱,则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点准备恶作剧时的孩子的想象。
“祝你们过个LOVELOVE的圣诞节哦!”
这句能说吗?
“慎一君,请尽管大展身手!”
这一句可以吗?
美和酱的脑海之中,想到许多句这样的话。如果只是岩桥慎一,她肯定大说特说。可是,当着中森明菜的面,往日里的“金句”,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边,岩桥慎一和中村兄终于说完了道别前的寒暄。今年没有美和酱在旁边大放金句,两个曾毅难得多说了几句。
下一次。美和酱自己在心里自顾自想到,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早已忘记了中森明菜,也不在意岩桥慎一和中村兄聊完了还是正聊得火热。
等再见到岩桥慎一的时候,总还得抓住他,把这些话说一遍。现在嘛……就先放在心里。
美和酱打定了主意,终于从想象之中脱身而出。她冲着站在一起的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向这两个人挥挥手,“圣诞快乐哦!”
中森明菜向她微微低头,回应她的祝福:“圣诞快乐。”
没有在圣诞夜跟美和酱和中村兄一起去喝一杯,离开了LIVEHOSUE后台的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也没有就这样回家去。
刚看完了一场热火朝天的演出,这一会儿,心情尚且没有平复,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就这么回家去。但是,精神虽然仍激动着,身体却略感疲倦,如果要再去哪里跳支舞,显然也都懒洋洋的不想行动。
在后台时,岩桥慎一给司机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人。
有感情的司机今天晚上送两人过来看演出,这期间随时待命。现在,又送两个人到常去的会员制酒吧小坐。
“吉田桑喝酒吗?”中森明菜自己端起了酒杯,却忽然想起来,问岩桥慎一。
岩桥慎一点头,“虽然酒量不太好,但却总想着要喝两杯。”
“是这样吗~”她话里有话的。
岩桥慎一看了她一眼。中森明菜像要编排他似的,接着问下去,“这么说的话,乐队录音期间,你也那样的关注着吉田桑吗?”
“那还用问。”岩桥慎一理所当然,“十次里有八次,要很生气的和她吵起来。”
中森明菜好像就为了等这个答案似的。
她想象着岩桥慎一这么说的时候,吉田美和不服气的跟他吵起来的情景,忍俊不禁。今天晚上的后台,亲眼见过了这两人吵嘴的情形以后,这样的想象变得更加具体了。
她笑着拿起酒杯,带着点当面挑衅的奇妙趣味,喝下一口威士忌,往岩桥慎一跟前稍微凑近一点,“我现在不是禁酒期吧?”
中森明菜以话语来挑战岩桥慎一的时候,自己还没意识到,尽管她在和岩桥慎一的喝酒拉锯战之中获得了乐趣,但也接受了他“录音期间不喝酒”的规矩。
岩桥慎一看着她放肆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伸过一根手指,轻轻掰她拿着酒杯的手。
指尖热乎乎的温度,还有冷冰冰的酒杯外壁。
冷与热的刺激,中森明菜忽然感觉到心神摇曳,像是喝酒太急带来的副作用。
“提议来看演出的时候,”岩桥慎一和她说话,“还担心你不会答应。”
中森明菜心不在焉,“为什么不答应?”
岩桥慎一说的是去年圣诞夜,他提议下次邀请中森明菜去看演出时,她微妙的反应。仿佛对于一起来看DREAMSETRUE的演出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似的。
不过,这一会儿,中森明菜理直气壮,“去年是去年。”
她摆出这副架势,倒让岩桥慎一无话可说,拿她没办法,只笑着说了句:“这倒是。”语气顿了顿,“但是,你和我一起来看乐队的演出,我很高兴。”
LIVEHOUSE那边的负责人峰岛,是带领他走上经纪人这条路,让他异想天开的可能性有了实现的方向的人。而DREAMSETRUE,则是让他有了异想天开的想法、并倾尽全力去实现的乐队。
今时今日,乐队功成名就,因乐队功成名就而诞生的LIVEHOUSE交到了峰岛手里,为众多的梦想提供了展示的舞台,为众多同样异想天开的人准备了一个机会。
圣诞夜,约定每年都要举办的演出,因DREAMSETRUE的梦想成真才诞生的舞台。
这样的一处地方。岩桥慎一当然会因为和中森明菜一起来看演出而高兴。
“那我来对了。”
中森明菜笑眯眯的收下他的话,并不去追问这份高兴的理由。
既然岩桥慎一觉得高兴,这样就足够了。而且……她如学舌一般,告诉他,“你邀请我一起来,我很高兴。”
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并且,是岩桥慎一自己主动敞开心扉,欢迎她入内。中森明菜没有不为了一起来看演出这件事感到高兴的理由。
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了一起来看演出而高兴的两个人,这份喜悦是来自于心意相通。
……
圣诞夜后,一条重磅新闻占据所有报纸媒体的头条——苏联的那位戈地图宣布辞职。随即,苏联宣告解体。这个超级大国,至此落下帷幕。
各路主流报纸纷纷做出严肃的报道,打开电视,正统的新闻节目里,主持人庄重播报,面向年轻一辈的新闻节目,则连这样的新闻,都能紧急在街头展开采访,调查年轻一代的人们,对于苏联的了解程度,以及“解体”意味着什么。
经历了曾经那一场理想破灭之后,自七十年代起的曰本青年,就越来越多的对政治毫无兴趣,对社会漠不关心。那时的曰本专家,称呼他们是“三无一代”。即:无气力、无感动、无关心。
到了八十年代,新长成的曰本青年则来到了注重自身感受和个性的时代,各种五花八门的流行四起,此时,专家又站出来,称呼这一代是“新人类”,以表示对他们的不可理解。
而进入九十年代初,街头被采访的年轻人,面对采访,给出的答案更是五花八门,仿佛这不是新闻节目,而是随机采访的搞笑综艺。
也不知道新的专家几时蹦出来,赠与这一代的年轻人们一个新的称呼。
圣诞夜刚过,街头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前一晚的气氛,仿佛烤的香喷喷的肉排在空气里留下的香气。——肉排在不久前刚刚出炉,然而,已经冷掉的香气,闻起来虽是肉排的味道,但多多少少,已经令人感觉到油腻反胃。
此情此景下,接受着这种采访的年轻人,无论是向他们提问的问题本身,还是他们的反应与回答,都与这样的气氛形成微妙的映照。
其实,当记者对着年轻人抛出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在暗暗期待着能从被采访者这里听到什么离谱的答案,以便增加节目的娱乐性。而糟糕的、无常识的回答,还能够唤起电视机前的观众智力上的优越感。
一档节目的制作人或许没有观众想象的那么精明,但也绝不会像观众想象的那样愚蠢。如果一档节目的环节,观众觉得低智,制作组不会不知道。
说到底,不过是故意为之。
街头采访这东西,几乎都是在预先确定了方向的情形下进行的,尽管标榜着“随机”。
与米国并驾齐驱的超级大国,就此不复存在。尽管岩桥慎一对于重大的历史事件也有些基本的了解——以谦虚的说法,不可能不知道“苏联解体”。然而,当他坐在办公室里,手持报纸,读着新鲜出炉的新闻时,不能不产生此刻身在历史之中的感慨。
重大的历史事件,往往如同白蚁的侵蚀。等到发现了白蚁的存在,就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接下来,世界将迎来新的改变。
岩桥慎一接连读了几份报纸,不同立场的报纸,对于此事的报道,内容之中,也各有其倾向。他打开办公室里的电视机,随便一播,就能在哪个台看到正在播放的新闻。
他看着电视里播放出来的,接受采访的年青一代漠不关心、错误百出的答案,没觉得好笑或是无聊,而是在心里想到,年轻人们的表现,实际上,给了社会大众虚幻的安全感。
如今的曰本,泡沫时代已行进到了穷途末路,那种歇斯底里,几乎已经渗透到了方方面面。渴求安全感,渴求对泡沫时代的生活方式的确认,无时无刻不是如此。
海湾地区的战事,曰本在米国的要求下,提供了115亿美元的资金援助,以支持米国的行动。然而,这件事却被曰本人认为是:强大的曰本正在帮助米国。
会让曰本人有这种想法,媒体自然是功不可没。
同样的一件事,媒体怎么说,就能决定大众如何看待。
但对自尊膨胀的曰本人来说,经历着如梦似幻般的泡沫时代,出版《曰本可以说不》这种书,心中认定自己早已经超过了米国,成为了世界第一。财团们大肆购买米国的标志建筑,提到东京地价时,往往也换算成“某某地的土地价格,可以买下米国的某某州”。
这样的曰本人,是无法接受,即使他们处在从未有过的梦幻时代之中,也仍旧要唯米国是从——如此的现实的。
所以,就需要有“强大的曰本正在帮助米国”这样的精神安慰。
自卑又自大,便是此刻曰本人的状态。
当然,米国如何对曰本抽筋扒皮,如何对它进行敲打,诸如此类的更加能证明曰本不可能独立行走的事,对普通人来说,是遥远陌生的话题。
即使报纸上出了新闻,但只要换一种说法传达给大众,那就成了另一码事。只需要某一部分人保持清醒就足够,媒体所要做的是:让大多数人活在梦幻之中。
此时此刻,把年轻一代的反应搬上电视,所为的也是一份安全感。
尽管发生了一件令世界震动的、会写入历史的大事,可因为在电视里看到了熟悉的、冷漠到近乎愚蠢的本国年轻人们,就仍会有一种“一切如常、一切与曰本无关”的安全感。
就算是看上去客观冷静的严肃新闻,主持人的播报,也力求一种冷眼旁观的调子。
对冷眼旁观的岩桥慎一来说,这一切,仿佛末日之前的迷乱狂欢。
而这一年,也的的确确,走向了它的尾声。
圣诞夜,竹山独自一人在肯德基排队。
店里人潮涌动,热闹的不像话,恐怕是快餐店一年之中最忙碌的一天。
曰本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把圣诞夜和肯德基联系到一起的?不过,曰本人过圣诞节,这本就已经够莫名其妙了。
归根结底,是商家营销的功劳。无论是圣诞夜,又或者是在圣诞夜趁虚而入的肯德基。
身为独居者,要自己一个人吃掉这只派对桶,不免显得滑稽可怜。当竹山把变冷了的食物放进嘴里咀嚼时,不由得对“圣诞夜”这件事本身,感觉到不可理喻。
不伦不类的圣诞夜之后,这一年就来到了末尾。
对竹山来说,这一年与上京之后的每一年似乎都没什么两样。那种日复一日之感,甚至让他预先已经看到了下一年的光景——仍旧是没什么两样的生活。
……但也或许不会这样。
在这一年里,至少,他有一样事与众不同。而这一样与众不同,到了来年,或许又会膨胀为更大的不同。
对于即将到来的新一年,竹山彷佛有种预感。
在乏善可陈的生活之外,自己将要创造一个任谁也不会移开视线的大事件。
圣诞节之后,报纸与电视,大肆报道了有关苏联的新闻。
尽管那是所有媒体的头条,尽管新闻评论员说这是改变世界的历史事件,尽管如此……但对于竹山来说,那是太过遥远的东西,像是听别人说着一部自己不感兴趣的漫画里发生的事,只有叙述者是兴奋的。
一连几天,电视新闻里持续报道,彷佛地震之后的余波。
每当在看电视、或是翻阅报纸时,看到有关的新闻,尽管竹山很快就会换台,把目光移开,然而,在换台之前,一次又一次,目光还是下意识流连片刻,内心有一种懵懂朦胧,难以形容的感觉。
或许是一种动物感知到危险的本能,也或许是被陌生的消息包围时本能的反感。然而,主持人和新闻评论员侃侃而谈,街头采访的人们无动于衷,竹山看着这些,便在心里确信,那一丝的微妙感觉纯属错觉。
果然,那是与自己的世界无关的事。
竹山的目光离开那些遥远而又陌生的事物。他宛如惯例地,浏览报纸的娱乐版面,等待某个期待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报纸上。
岩桥慎一制作人。
DREAMSETRUE的长颈鹿男。
掩人耳目的骗子。
当竹山在心里确信,岩桥慎一便是乐队长颈鹿男的真身以后,他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书报摊,在杂志预告的海报前迅速浏览找寻想看的名字……
但长颈鹿男永远隐身在幕后,岩桥慎一的名字也往往只和工作有关。
不是因为又要做什么企划、又推出了什么新人而出现,就是和他那个大明星女朋友被一起拍到。
以岩桥慎一的身份出现时,往往大出风头。
然而,他却又能藏在头套之后,低调行事,绝不露面。
今年的红白歌会,DREAMSETRUE再度入选。从出道的第一年到现在,从未有一年缺席。并且,看这样子,只要乐队愿意,红白歌会随时对他们表示欢迎。
要参加红白歌会的话,长颈鹿男不会缺席。
竹山心想,如果能进入红白歌会的后台,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机会,印证自己的推测。然而,能够在那一天进入后台的工作人员,绝不可能会有临时雇佣的小时工。
不过,即使不能当面确认,竹山自认,已经有不低的一份把握。
……明明有那么多人有机会见到长颈鹿男的真容,人人却都保持沉默!
当竹山意识到这是个被许多人共同保守的秘密时,没有觉得自己也该为偶像保守秘密,反倒越是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火,想要拆穿这一切。假如自己因为最先拿出了证据,揭穿长颈鹿男的身份,并因此遭遇威胁的话,那样的剧本就更合他的心意。
不知不觉,竹山内心那座火山,已然呈现出非爆发不可的状态,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
今年的除夕夜,他也会守在电视机前,看DREAMSETRUE的演出。
……
以圣诞夜为转折,在这之后,从十一月底就开始安排的各种招待会戛然而止,一年之中最后的几天,岩桥慎一又戴上长颈鹿头套,参加DREAMSETRUE的排练。
今年,乐队要在红白歌会上演出歌曲特别串烧,三首歌,共计七分半钟。为了这支特别串烧,还要进行重新的编曲制作,乐队那边,等着岩桥慎一腾出空来加入排练室,这才赶在最后时刻完成编排,进行排练。
彷佛是第一年参加红白歌会时不被允许演唱《好开心!好快乐!好喜欢!》的怨念,乐队今年再一次选中了这首歌作为三首歌曲之中的一首。
当然,真正的理由是,这首歌既是乐队的出道曲,又是代表作,还有着特别的意义,因此有什么重要活动,多半落不下,连NHK那边,也巴不得乐队能选这一首。
天蝗死过以后,《好开心!好快乐!好喜欢!》还能再唱一遍又一遍。
一回生两回熟,红白歌会多参加个几次以后,那点所谓的“神圣感”就跑得无影无踪,只有例行公事去完成年底工作的漠然。果真,每一个新人歌手心目中的圣地,都站着快要唱吐了的老油条。
红白歌会大浪淘沙,每年都有刚崭露头角的新人出场,又在第二年消失无影踪。转眼之间,连DREAMSETRUE也已经小有资历。
乐队如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乐队,NHK方面给足了各种优待,不仅给了超长演出时间,还把出场的顺序安排在了后半场,红组压轴歌手出场的前一个。
红白歌会这地方,拼人气,拼背景,还得拼资历。任是再当红的歌手,再强的收视率保证,资历不够,又不是演歌派,那么,都别想有机会担任压轴。
至今,红白四十二年,只有山口百惠和泽田研二分别担任过红白两组的压轴。
xiaoshuting.info
从这个角度来说,DREAMSETRUE已经拿到了流行歌手的最高待遇——仅次于山口百惠。
为什么不是泽田研二?
当然是因为DREAMSETRUE不能没有美和酱。
岩桥慎一所预料的不差,自己送给美和酱的桌面网球游戏,在中村兄成为受害者之前,果真先由他这个送了礼的人亲身体验。
当在红白歌会的后台,陪着乐在其中的美和酱玩游戏之时,他在脑海里,接连闪过“请君入瓮”、“西西里的公牛”之类的不祥念头。
中村兄乐得轻松,在一边悠闲地读着他的文库小说。
好在,这套游戏比想象之中的要有趣,岩桥慎一跟美和酱玩得也算有来有回。反正,红白歌会的后台,等待自己上场之前的这段时间,总要做点消磨时光的事。
今年的红白歌会,ZARD和BOLAN再度入选。而大黑摩纪,尽管在这一年里大出风头,NHK那边也送去了希望她能出场的意向,不过,她本人却先对出演红白歌会没有兴趣,这个除夕,回到札幌老家,和家人们一起过年。
岩桥慎一倒不觉得NHK邀请了就得答应,既然她没兴趣,就出面替她推掉。反正,歌手有点自己的个性,也不是坏事。而在ZARD和BOLAN两支当红乐队双双出战的情形下,婉拒红白,也落不了NHK的面子。
若论小肚鸡肠,NHK才是电视台之最,属于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小人。
大黑摩纪拒绝红白歌会,倒是今年和她合作的WANDS拿到了一张红白入场券。
WANDS在和大黑摩纪的合作之后知名度大增,VERMILLION唱片趁热打铁,推出乐队的新单曲和新专辑,一举打开了局面。
当然,能够入选红白,离不开BURNING在背后的支持。而尽管乐队人气稳步上升,但NHK方面却提出要求,在选曲方面,WANDS要唱和大黑摩纪的那支合作单曲。
对于心高气傲的WANDS来说,NHK的要求显然十分冒犯他们。本身,对于去跟超人气歌手合作当陪衬这件事,WANDS的几个青年就颇为不爽,甚至,这场合作还导致了乐队内部成员变更,原先的队长大岛康佑直接退团。
如今,要乐队登场演唱这首合作曲,观众难免会联想到他们借了大黑摩纪的光。
但新人乐队,没有拒绝的资格。
而背靠BURNING这棵大树,虽然在一方面,让乐队可以得到许多机会,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乐队的话语权会变得少之又少。公司做了决定,便也只能服从。
WANDS的出场顺序安排在了前半场,白组的第三组出场歌手。
休息室的电视机里,同步播出了前面的演出实况。岩桥慎一在跟美和酱对阵之余,听到电视里主持人的介绍,分出一丝注意力,放到那台谁也没有在看的电视上面。
出现在舞台上的WANDS,三个青年做一身硬派的摇滚歌手打扮,被两个队友捧在中间的上杉升,那张冷峻的脸,颇有美男子的风采。
三个青年都板着一张脸,给分不清各种摇滚类型的普通观众们以一种十分笼统的“摇滚范儿”,只看他们的形象,似乎就感受到了乐队的实力一般。
并且,这一身硬派的打扮,还让一部分观众心里,联想到了一支传奇乐队:暴威。
长户大幸在成立WANDS的时候,所参考的几个原型之中,就有暴威。
“真酷。”
美和酱跟着岩桥慎一也看了一眼电视机,发出如此感慨。
岩桥慎一没接话,心里想,这三个板着一张脸的青年,可未必是因为要拿出摇滚乐队的架势,所以才如此。但从另一角度来说,正因为心中有摇滚音乐人的骄傲,所以,才会在以这样的方式登上红白歌会的时候,选择板着一张脸来表达自己的抗议。
岩桥慎一没有去评价一支乐队的行为是否足够“摇滚”的兴趣。而在经手了这么多支乐队,在唱片业界待了这些年以后,他心里清楚,如果想要迈入主流,就必定要面对牺牲。
即使是实力超群的乐队,在主流乐界仍要妥协,假如欠缺实力,那就只能牺牲更多。
光看外表,这支乐队简直是巨星级别。再配上织田哲郎出色的曲子,主唱上杉升可圈可点的演唱功力,对电视机前的观众来说,必定能够在他们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这一次,VERMILLION把WANDS推上红白歌会,这一步走得精彩。而对于有可能要再诞生一支一线乐队,岩桥慎一还是那个态度:乐见其成。
百花齐放,花期才能长久。
……
WANDS在今年登场红白,尚且还算是够格。今年,VERMILLION唱片甚至把REV这支乐队送上了红白歌会。
REV是VERMILLION成立以后推出的第一支乐队,由女偶像长山洋子担任主唱,配以四名男性乐手,活脱一个ZARD的翻版。
乐队出道以来,始终徘回在二线,摸不到一线的边儿。VERMILLION方面,也想方设法找寻突破,然而,却不得其法。
倒是在今年,随着B’z的走红,REV发行了一张新单曲,主打歌由B’z的松本孝弘提供,这支单曲,意外地红了一把,到年末时,卖出去了二十多万张。
于是,就借着这支单曲,REV这支不够格出场的乐队,也在BURNING的强推之下,得到了一个出场红白歌会的机会,试图再推乐队一把。
新唱片公司,能拿到三个红白出场名额,其中还有两支不够格,是挺不可思议的。但想到公司的背后是BURNING,那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当然,VERMILLION唱片把一支新人乐队、一支半红不黑乐队送上红白歌会,一方面是BURNING那边周旋的成果。另一方面,作为交换,公司最红的乐队B’z在今年也仍旧要出场。
如今,就算是红白歌会,也需要打响收视率保卫战,对抗除夕夜其他电视台的各种特别节目。有能够争取到人气歌手登场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去年的B’z登场红白,就是在唱片公司的要求下达成的结果。今年,公司极力要求与请求,乐队虽然正当红,但还没红到能够无视公司意见的地步,又只好再让步一次。
倘若VERMILLION无根无基,那么,B’z也许还能拒绝。正因为背靠大树,接受了BURNING的资源,而靠山的强大,又隐含着某种威胁,让他们在真正成为大物之前,还不能太过强硬。
不过,与把情绪写在脸上,认为这次的红白出场是奇耻大辱的WANDS不同,松本孝弘和稻叶浩志这对搭档虽说不情愿出场,但既然答应了出场,考虑的就是如何将演出效果做到最好、不浪费这一次的登台亮相。
于是,VERMILLION这三支乐队,一支心怀不满、一支考虑周全,倒只有REV轻轻松松的完成着演出。
但也只有REV,前途是好是坏,一概不清楚,只能听从安排,“演出”而已。
观众们只管看演出,对于出场歌手背后的势力角逐之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兴趣。但对业界来说,今晚的红白歌会,简直是BURNING在夸示自己的实力。
背靠BURNING的VERMILLION唱片,如今手握两支前途无量的乐队,三支乐队同登红白,今后会有如何的发展,自然备受瞩目。
而在看着VERMILLION的时候,就难免要联想到GENZO。同是在这几年里组建的新唱片公司,又都主打乐队业务起家,双方之间还有过几次合作,VERMILLION在业界的头号竞争对手,显然是GENZO。
看今日这情形,路线有所重合的两家公司,往后未必没有好戏可看。
……
去年的红白歌会,以白组的获胜告终。而到了今年,那面象征着优胜的锦旗,又以一票之差,转回到了红组这一边。
当歌手们全部返场,NHKHALL的舞台之上,不禁变得十分拥挤。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今年有大量的乐队登场——甚至,还有米米CLUB这种一支顶三支的超级乐团,也在今年的出场之列。
先前,红白歌会公布出场名单时,媒体便已称今年的红白是“乐队红白”。
大量乐队出场,宛如曾经偶像扎堆的盛况。风水轮流转,如今的红白歌会舞台上,留给偶像的名额少之又少,且都是成名已久的偶像。而在经历了几年的乐队风潮之后,在这一年,“乐队时代”也来到了它的顶点。
红组这一边,今年的岩桥慎一和中村兄终于不再寂寞尴尬,与他们一样跟着女主唱分过来的男乐手们,人数在这一年创下新高。
中村兄混在这其中,再也没什么值得被关注的。然而,长颈鹿男仍旧是红组的独一份,不管男乐手们多还是少,长颈鹿男都仅此一个。
戴着长颈鹿头套,辨识度自然无与伦比。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同组的女歌手们,彷佛以长颈鹿男为参照物一般,挤到他身边去。
红白歌会一日游景区吉祥物长颈鹿男,一不留神,身边就花团锦簇。
被盛装的女歌手们包围,面对着电视摄像机合影留念,令岩桥慎一再度回忆起穿着人偶套装被熊孩子团团围住的陈年往事。某种角度来说,属于是忆苦思甜。
戴着头套,岩桥慎一可以毫无负担的不必在意表情管理。他四下环视,瞧见了中森明菜。她彷佛身处在游戏之中一般,兴高采烈的拍着手。被团团围住的长颈鹿男,在热热闹闹的舞台上,看得津津有味。
而除了他之外,热闹的舞台上,众人正全力以赴,演好今晚的最后一场。
为了除夕夜,千惠子今年也照样提前数天就做准备,精心准备年饭的食盒。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去地下街的商店买现成的食盒来凑合,这是千惠子坚持的骄傲。
何况,这个除夕夜,也并不是只有她独自一人在新家里度过。
晚上,次子和次女两家人,到千惠子这儿来过年。小孙子平太正是对世间的事似懂非懂的年纪,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要和祖父离婚,独自搬到这个新的地方来,却也在心里知道,从前熟悉的那个祖父祖母的家,已经不能够再过去了。
平太似懂非懂,年幼的妹妹对世间的一切还一无所知。母亲和从前没什么两样,至于父亲——
中森明法兴致勃勃,一边喝着酒,一边说,“从这边到浅草去,可比从前要方便多了。”
这两家人都计划好了,零点一过,就奔赴浅草去参拜。
要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见不到明菜酱、还有那个点心岩桥桑了吗?平太看着电视里红白歌会的画面。电视里,一支叫REV的乐队正在演出。主唱桑是个漂亮的大姐姐,但看起来和ZARD的蒲池桑感觉很像。
这支乐队,也是岩桥桑公司里的歌手吗?
平太听父亲说过,那个点心岩桥桑,是个很厉害的大制作人,比明菜酱还要厉害……是吗?
他有点无聊的眨着眼,对这支乐队的演出并不感兴趣。今年的除夕夜,见不到大伯家的翔太,少了最合得来的玩伴,平太老老实实,坐在矮桌前。
中森明法带着几分醉意,对着平太握拳,摆出平太喜欢看的特摄电视剧里主角的姿势,“今夜可要抢占先机,零点出发!”
“好土啊,明法!”中森明子吐槽。
明法和明子年纪相彷,兄妹两个吵吵闹闹,但关系不错。被这个没有妹妹样子的妹妹言语上压制,明法不甘示弱,跟她拌起嘴来。
平太听着父亲和姑姑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想,等到小妹妹长大,该不会自己也会像这样跟她为了无聊的小事吵嘴吧?
他不禁对小妹妹长大以后,兄妹之间的相处充满不乐观。不过,现在的小妹,还是说话也要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年纪。当哥哥的他,稳操胜券。
……
一过零点,就从千惠子这里出发,到浅草去参拜。做这样的安排,明法和明子当然都知道,会跟结束了红白歌会以后才到这边来的明菜错开见面。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为了要跟明菜酱见面,所以才到母亲这里来过除夕。
虽然谁也没有把话说破过,然而,在中森一家的孩子们心里,当母亲与父亲离婚之后,许多事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原先将这一个大家族拴在一起的血脉亲情,那条锁链实则已经被斩断。何况,母亲千惠子的做法,让中森家的儿女们彻底死了心,知道不可能再从明菜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而一旦没有了从明菜那里再得到什么的可能,中森家的儿女们从原先那种理所当然的幻境之中出来,就会惊觉,他们与这个妹妹,根本早就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彼此之间,唯一的关联,其实就是曾经硬生生伸向明菜的吸血的嘴唇。
如今,这唯一的关联,也终于被母亲千惠子给亲手断绝了。
做母亲的千惠子,最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正因如此,她对一双儿女各自安排的行程不发一语。而当明法和明子和她说,“明菜酱和那位岩桥桑,就请母亲代我们问好~”的时候,也理所当然般的,答应了下来。
电视里,红白歌会进行到了尾声,歌手们挤满了舞台,一起合唱《萤之光》。
明法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起身做出门的准备。
他和妻子的计划,既然母亲不会去参拜,就把还年幼的女儿拜托给她代为照顾,带上平太一起出门。
“平太?”明法盘膝坐下,把脸凑近呼呼大睡的儿子。
一过零点,两家人跟千惠子道别,闹哄哄的出发。走出这道门,虽说目的地一致,但也很快各走各的。
送走了儿女们,屋子里重归安静。
千惠子轻手轻脚、不紧不慢的收拾房间,为另一个女儿和女婿的到来做准备。收音机里,主持人正介绍着除夜的钟声是来自哪一座寺庙。
……
《萤之光》结束,红白歌会的后台一片散漫的忙乱。
离开NHK以后还要赶赴其他电视台跨年节目的演出现场的歌手们忙乱,结束了今年最后一份工作准备离去的歌手们散漫。
东京人中村兄自然要回老家,美和酱则约好了和朋友去新年旅行。等到下一次三个人再齐聚,总得要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之后了。
跟随的工作人员惯例准备了啤酒,三个人一起喝了杯啤酒。
“我有预感,”美和酱大口喝下啤酒,认认真真,“新年之后,又会在周刊头条上看到慎一君。”
岩桥慎一尽力咽下嘴里的啤酒,打了个被憋出来的嗝,正要说些什么,美和酱自己沾沾自喜,跟他炫耀,“去年,我不就说中了吗?”
“既然这么灵,”岩桥慎一跟她嘴皮炒黄豆,“那干脆预言点别的什么吧。”
美和酱只有在跟他斗嘴的时候才格外聪明伶俐,反应力出众,“今年份的预言,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新年预言这种事,不可以贪心索要太多,慎一君知道吗?”
“……”岩桥慎一无语。
美和酱于是洋洋得意。中村兄和乐队的工作人员们,则旁观了新一年的第一场免费相声。气氛和谐,只有岩桥慎一承受这一切。
美和酱喝完了啤酒,把易拉罐捏得卡察卡察响,“准备出发了。”
三个人离开后台,直到坐进车里,岩桥慎一才摘下长颈鹿头套。到这时,他这一年的最后一份工作,才算是完全结束。
美和酱把他摘下来的头套接过来,放在膝上,手指一下又一下,去戳长颈鹿的角。
岩桥慎一看在眼里,暗暗替自己的分身捏一把汗。
“刚才,慎一君在台上被包围了吧?”美和酱忽然想起来,有点不怀好意的瞄着他。
真难为她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
美和酱这副得意的表情,根本就是在自夸——都是因为她眼光好,才让岩桥慎一能这么受欢迎。
要是在这种事情上跟她纠缠,更显得自己像个傻瓜。
岩桥慎一深谙应对美和酱之法,干脆选择不理会她,虽说换来美和酱一声不服气的“嘁”,但总归让自己免于在新年的第一天,就陷入跟美和酱一唱一和演免费相声的处境。
然而,这样的嘲笑,不久之后,在中森明菜那里,却又原封不动的体会了一次。
红白歌会结束,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要先回家,收拾一番,之后再到千惠子那里去,吃完年饭,再到浅草去初诣。拜完了观音,再返回千惠子那里,喝杯新年的屠苏酒。
去年没机会完成的计划,今年就把它实现。
DREAMSETRUE那边,乐队离开NHKHALL之前,先喝了新年的第一杯啤酒。虽说只耽误了这一会儿,却在路上堵车多堵了一阵子。等岩桥慎一到家,中森明菜已经领先一步回来了。
“KIRIN君真受欢迎。”
中森明菜彷佛迫不及待,在见到岩桥慎一以后,追着他笑话。配上她生动的小表情,比起美和酱刚才,还要坏心眼三倍不止。
今年的红白歌会谢幕时,中森明菜甚至没能挨到长颈鹿男的边儿。
岩桥慎一没办法——比起说都是美和酱的头套选得好,还不如装得意,“确实,今年出乎意料的受欢迎。”
这么着,顺利换来女朋友大人一句“真自恋~”的吐槽。
两个人热热闹闹的相互开着玩笑,打趣完了,想到这是除夕之夜。在一起过了这一年之后,他们又将一起迎接新的一年。
想到这些,中森明菜停下和他的斗嘴,笑眯眯的说了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岩桥慎一也笑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新的一年,也请你多多关照。”
一本正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就格外的正式,彷佛是份说出口就能够生效的约定与承诺。中森明菜心里这么想着,却愿意相信,这的确是一份与他之间的约定。
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都是刚结束了演出、沾了一身汗回来的。出发去千惠子那边之前,还是先去冲个澡,又重新换了衣服。
新年初诣,中森明菜倒想拉着岩桥慎一,换上和服一起去浅草。可同样是穿着和服去参拜,普通人这么做无所谓,换成她,似乎就变得像是在进行什么杂志或是电视拍摄。
“想穿和服。”
中森明菜把胳膊伸进毛衣的袖筒里,噘着嘴,跟岩桥慎一撒娇。
岩桥慎一点头,“那就穿和服去好了。”大不了就被围观,新年一过,就又一次成为周刊头条,标题都能一并想好——
“明菜与岩桥,超华丽的新年初诣!
当然,华丽的和服,或许还有另一个场合,能光明正大穿个过瘾。
中森明菜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小脑袋往他跟前一凑,“慎一你准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你要是能猜到我在想什么,那你一准跟我想一样的事。”岩桥慎一还嘴。
中森明菜接不上这一句,一边麻利的套好毛衣,一边滴咕他,“真滑头。”
“我要是滑头,那你也滑头。”岩桥慎一忽然发现这个句式的好用。
两个人又热热闹闹的拌起嘴来,谁也不让着谁。准确来说,岩桥慎一不让着她,中森明菜准说不过他。
不过,虽说嘴上说的热闹,两个人却手拉着手,一起出了门。
……
这个时间,往千惠子所在的北千住去,路况感人至极。岩桥慎一的办事员在这个除夕夜又被委以重任,送他们两个到千惠子那儿。
办事员是福井县人,除夕夜不回老家。这一会儿来送他们两个,跟岩桥慎一刚入行时跟着森进一,陪他去参加完红白歌会以后,再送森进一回家——和那时的情形差不多。
与糟糕的路况做着斗争,沿途彷佛勇者闯关一般突破一个又一个的路口,终于抵达目的地。
车子停好,岩桥慎一跟办事员说声“辛苦了。”
中森明菜替他准备了给办事员的新年礼物,就放在车里。
说好了除夕夜要过来,千惠子就会彻夜等待。明明身体并不那么硬朗,然而,一旦做出了约定,就一定会守约,她就是这样的人。年轻时这样,人到老年也没有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确定千惠子会等着,但却有些没想到,同样说定了除夕夜来过年的明法和明子两家,都已经早早离开了。
岩桥慎一很快反应过来——前一年,或许是中森一家人特意等在那里,要见一见他。
但中森明菜心里,想的却是更为纤细的东西。
在这个除夕之夜,又一次真切体会到与家人之间关系的变化。尽管岩桥慎一洞察人心,头脑聪明,可是,他毕竟不是中森一家人的家人,品味不到这些。
当然,即使品味到了这些,中森明菜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像是偶然之间,发现了一件旧物上面,多了一道自己没有发觉到的,自然的、而非是人为的磨损。
“新年快乐,母亲!”
中森明菜兴高采烈,跟千惠子问好。
岩桥慎一站在她旁边,向千惠子低下头,“祝您新年快乐,打扰了。”
千惠子语气爽朗,甚至没有从中听到守岁的倦意,“今年的食盒准备的也很细致,已经是正月了,明菜酱和慎一君,让你们两个先尝一点。”
说到自己擅长之物时,千惠子绝不谦虚,而是会大大方方自夸一句。但这种自信,不会叫听着的人觉得她厚脸皮,反而对她充满了期待。这是千惠子的魅力。
“正好,肚子都要饿扁了。”岩桥慎一热烈响应。
叫他抢了句先,中森明菜心里暗笑,也要说句什么,忽然,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来。
纸拉门哗啦一下打开了一小半,探出个小小的身子。
“明菜酱!”稚嫩的童声响起。
平太尽管一脸兴奋,却又努力试图压低自己的声音。
“因为太困,所以就睡着了。”平太眨动着眼睛。
是因为太困睡着了,所以才没有去浅草。绝对不是因为想见明菜酱和那个点心岩桥桑。就算一开始是想要见明菜酱和点心岩桥桑,但之后也确实睡着了。
不过,这些想法,只在平太小小的脑袋里转动着。
中森明菜对久违的见到小侄子又惊又喜。
进门时,屋子里静悄悄,只有母亲在。虽说并没有期待在除夕夜见到兄姐们,对于兄姐们和自己错开过来的时间,也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想法,可越是如此,才越是对平太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
过去的这一年里,中森明菜几乎没有见过平太。小孩子几天不见就变个样,隔了这么久再见面,颇有那么一点“亲切且陌生”的感觉。
然而,一见面,平太兴奋的呼唤,表现出的对她到来的期待,扫清了这一丝的陌生。当小孩子有点发窘的说着自己因为睡着了而错过跟家人去浅草参拜时,中森明菜忍俊不禁。
小孩子在某个年龄段,做的任何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能让大人为之发笑。
“岩桥桑,您好——”
平太像个大孩子似的,跟岩桥慎一低头问好。神情语气,彷佛小学生在上学路上,跟偶然遇到的老爷爷大声问好一样,充满了一知半解的郑重其事。
千惠子把精心准备的食盒在桌上打开,今年的正月食盒,跟上一年岩桥慎一见过的不相上下,丝毫没有敷衍的痕迹。
看这精细的食盒,就看得到千惠子如今的心境。
不过,折腾了大半夜,肚子有点饿过了头。这一会儿,比起冰凉的食盒,其实更想吃点热气腾腾的东西。
岩桥慎一让热茶温暖着胃,把鸡蛋卷送进嘴里。
平太坐在中森明菜身边,两个人有说有笑。偶尔声音稍大了一点,姑侄两个相对一看,双双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夸张的“嘘”一声,一起低声笑着。
房间里,还有睡着了的小妹妹。
中森明菜伏在纸拉门前,探身过去看了看熟睡中的小孩,又轻轻合上了拉门。
……
在玄关前,中森明菜蹲下来,替平太系好了围巾。
她忙着照顾孩子,岩桥慎一跟过来送他们的千惠子说,“请放心,一定会把平太君好好带回来的。”
两个约定好了要一起去浅草的人,一不留神,就多了个孩子同行。
虽然睡过头错过了去浅草,但不仅见到了明菜酱,错过了的浅草也还能再一起去,平太兴奋不已,一整理好了衣服,立刻迫不及待,冲到门口,把门打开了一道缝。
寒气从打开的门缝里涌进来,非但没让孩子退缩,反倒令他更为兴奋。
“小孩子真有活力。”千惠子面带笑容,看着眼前的情景。
中森明菜站起来,接过岩桥慎一递过去的大衣,一只胳膊伸进袖子里,像个不好好穿衣服的孩子,保持这副模样,跟母亲说话,“我们只到浅草去,二哥他们还要去明治神宫,说不定,等我们回来,他们还没有回来。”
“我们不去明治神宫吗?”小脑袋伸到门外去的平太,又把身子退回来。
岩桥慎一笑了,“从浅草出来以后,要是你还有劲头儿,那就再去明治神宫。”他话说出口,感觉被一束目光给暗戳戳扎了一下。
一偏头,这个中森明菜,脸上写满了“就会装好人”的揶揄。
岩桥慎一忽然之间,深觉得意,冲她眨了眨眼。
但平太兴高采烈。一高兴,把不要吵到妹妹的事忘了个干净,在他欢呼之前,岩桥慎一弯下腰,故作严肃,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
其实,对年幼的平太来说,这已然成了个让他乐在其中的游戏,区别只在于游戏的对象是中森明菜还是岩桥慎一。因而,当岩桥慎一这么做的时候,平太带着“游戏又开始了”的心情,和他一起玩了起来。
这下子,变成中森明菜在旁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脸严肃的比划着“嘘”。她瞧着这情形,有些想笑。然而,笑意又被某种带着温情的联想覆盖。
“要是我们回来迟了,就请母亲代为解释。”中森明菜替岩桥慎一跟平太的约定打起了补丁。
千惠子理所当然,“放心~”她笑着挥挥手,“玩得开心!”
……
平太对去浅草这件事劲头十足,岩桥慎一嘴上没说,但其实对于新年初诣这样的事,内心既好奇又新鲜,若论起期待感,说不定比平太还要足。
出了千惠子的家门,中森明菜带着平太走在前面,岩桥慎一不知不觉,落后个两步,看中森明菜跟平太有说有笑。
跟小孩子在一起,这个中森明菜耐心十足。
岩桥慎一跟在后边,多少显得有些置身事外。或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中森明菜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彷佛是在确认身后的脚步声,仍是岩桥慎一没错。
“还以为你跑到哪儿去了呢。”中森明菜故意跟他开玩笑。
岩桥慎一也同样以玩笑话回应,“走在后面有走在后面的好处。”
“比如说突然吓人一跳?”她还击。
岩桥慎一做了个被她提醒的表情,“还可以这么做吗?我知道了。”这副样子,像是马上就要付诸实践,找个机会吓她一跳似的。
中森明菜叫他涮了一把,有点不服气的扭过头去,留给他一个背影。这么快就偃旗息鼓,有点出乎岩桥慎一意料,心想,或许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施展她的本领。
看来,跟孩子一起出来,也有一起出来的好处。
他看着中森明菜弯下腰,趴在平太的耳边,跟他嘁嘁喳喳咬耳朵。两个人宛如同谋一般,相互交换着视线。
说完了让岩桥慎一好奇而不得知的悄悄话,这一大一小,继续有说有笑的走着。
街灯暗澹,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模模湖湖的。
岩桥慎一低头看着地面,没发现侦查员平太悄悄转过头往他这边看了看。前面正走着路的姑侄两个忽然一起转过身来,对着岩桥慎一大叫一声——
正把没防备的他给吓了一跳。
岩桥慎一勐地停住脚步。
中森明菜挑衅似的跟平太击掌,庆祝起了她的恶作剧大获成功。她旧话重提,语重心长的教导岩桥慎一,“走在前面,也有走在前面的好处。”
……真亏她能说得出来。
这副模样,比起平太这个真正的孩子,还像是个小孩子。岩桥慎一顿时对这个幼稚鬼感到无语。再看看一旁叫好的平太,显然是中森明菜的同谋。
刚才,是谁在心里想,“跟孩子一起出来,也有一起出来的好处”的?
先前高兴的太早,现在就高兴不起来。
二对一,岩桥慎一无奈吐槽,“照这么说,走在前面的和走在后面的,都免不了这个‘好处’。”
中森明菜却笑着表示赞同,“没~错~”
姑侄两个串通起来捉弄完了人,这一会儿,也记得不要留给岩桥慎一反击的机会。中森明菜问他,“你要一直跟在我和平太君的身后吗?”
她有点心虚、却强作理直气壮的表情,心里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岩桥慎一要笑不笑,回上一句,“也没什么不好。”
“真讨厌。”中森明菜嘴上嫌弃他这游刃有余的模样——知道被他给看穿了。又问他,“你真的不过来?”
她忠实的同谋平太,也在一边帮着招呼,“岩桥桑~这边哦!”
岩桥慎一往前迈了几步,追上中森明菜。
当两个大人的步调统一时,并没有出现那种想象中的“一家三口大手拉小手”的画面。平太一马当先,大步向前,倒把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甩到后边。
安静无人的巷子,倒也由得他这么撒个野。
两个并行的人,目光不约而同,看着前边活泼的孩子。刚才热热闹闹斗嘴的情形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某种温馨与静谧的沉默。
到这会儿,岩桥慎一才体会到,为什么中森明菜想要让他跟上来。
“平太君,慢一点哦!”中森明菜嘱咐道。
被嘱咐的人是平太,岩桥慎一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是应该在此时此刻说出口的话。
平太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快点、快一点哦!”
这是阴差阳错的巧合,还是故意在唱反调,恐怕连平太自己都不清楚。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平太自己乐得笑个不停。
……
除夕夜的浅草人山人海,前来新年参拜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从家里出发之前,中森明菜还为了不能穿和服感到遗憾,但现场寓目浏览,不时看到精心装扮的参拜者。
可要是中森明菜这么穿,一被拍到,准要变成周刊的封面照片。
到了人多的地方,岩桥慎一把平太的手腕握在手里,牵着他一起走。这一会儿,不知不觉,又成了中森明菜落后一小步,跟着他的肩膀走。
跟在岩桥慎一身后,把他东张西望,满是好奇的样子看了个全。
到浅草来,平太的兴奋写在脸上,可岩桥慎一虽然表情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在左顾右盼里流露出的好奇心,显得他似乎比起平太,还期待来浅草。
像个外国人一样。
中森明菜又在心里悄悄念他。生活之中,岩桥慎一偶尔流露出的这点奇特之处,让她看在眼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一点微妙的可爱。
虽说,要是对着岩桥慎一说他“可爱”,准得让他无语。但反过来说,就是因为这么说了会叫他无语,才真的印证了这句“可爱”不是假话。
走在前面的岩桥慎一,跟平太两个人,聊得十分热烈。
一个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的外国人,另一个是人来疯的小孩子,可以说是一拍即合。看这一大一小玩得开心,中森明菜有一点被放置了的寂寞,但并不感到吃味。
跟小孩子吃醋的话,也太没品了!
可是,习惯了跟岩桥慎一手拉着手出门,肩并着肩同行,难免寂寞。
中森明菜盯着岩桥慎一的耳朵。寒风肯定把他的耳朵也冻得冰凉,等从寒冷的室外进到暖烘烘的屋子里,冻得冰凉的耳朵一暖和过来,就热乎乎,红通通的。
大庭广众,却不知为何,冒出个念头,想咬他一下。
心里冒出来这个念头,明明是在寒冷的室外,她忽然之间,觉得脸上发热,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耳朵——也不知是掩饰,还是确认。
前边的岩桥慎一脚步停了一下,回过头来。平太也跟着一起转动脑袋,他代替岩桥慎一说,“明菜酱不跟上来吗?”之前还是中森明菜的同谋,但没过多久,就摇身一变,成了岩桥慎一的拍档。
岩桥慎一逗她玩,“你还想试试,走在后面的‘好处’吗?”
故意用“好处”这个说法,斤斤计较的翻旧账,是岩桥慎一的作风。中森明菜“嘁”了一声,回了他一句,“被你给识破了吗?”
“在神明大人的地盘,还是说点好话比较好。”岩桥慎一一本正经。明明是他先说玩笑话,这一会儿,反而倒打一耙。
中森明菜让他绕了一把,刚回过神来,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攥住了。
“说点好话……”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在神明大人的面前。
可是,岩桥慎一一只手拉着平太,另一只手拉着中森明菜,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中森明菜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去牵起了平太的手。
岩桥慎一看了看她,中森明菜迎上他的目光,也笑眯眯的回看过去。她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这副模样好笑,但此时此刻,她像就是要逗岩桥慎一笑似的,这么看着他。
平太有些摸不着头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自觉明白了什么,做了个鬼脸。
“走吧。”
岩桥慎一笑着移开了视线,摸摸平太的头,“去拜观音,抽支好签。”
新的一年,在神明大人的面前。
“明治神宫也去,对吧?”平太还记得清楚。
岩桥慎一弯下腰,“嘘”了一声,故作严肃,“在浅草说明治神宫,不是很不礼貌吗?”
平太有点迷湖,“可大家一直都这么说啊……”
“是吗?”岩桥慎一被闪了一下。
旁边的中森明菜又有热闹可看,忍俊不禁——
就算是小孩子,也没有那么好骗哦!
离开了浅草,再去明治神宫。去的时候精力十足的平太,回去的路上瞌睡连连。等出了车站,岩桥慎一抱着睡着了的孩子,和中森明菜慢慢走回千惠子家里。
后半夜里出发,逛过了浅草,去过了明治神宫,这一大圈结束,已经到了破晓时分。冬天的白昼到来得晚,天色朦胧,灰暗之中透着青白。
大人的精力用一点少一点,小孩子的精力往往却是一鼓作气用个彻底。于是,在尽兴游玩之后,就总得拖着疲倦的身躯,带着熟睡的孩子回家。
“去初诣真有意思。”岩桥慎一说。
中森明菜听着,不禁莞尔,“……像是第一次去新年参拜一样。”
其实,是真的第一次去新年初诣。岩桥慎一也笑了笑,还她一句,“像这样去新年参拜的话,当然是第一次。”
中森明菜嘴上嫌弃,“油嘴滑舌的。”她往岩桥慎一那边探了探,揶揄他,“以前可不知道,慎一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嗯,伪装的可好了。”岩桥慎一有杆就顺着往上爬。
中森明菜说不过他。只要岩桥慎一想,准有一堆话在那里等着。不过,此时此刻,并没有那种逞口舌之快的心思。她闭上嘴,安安静静走在他的身边。
岩桥慎一怀里抱着睡着了的孩子,这就让她既不能和他手牵着手,也不能肩膀挨着肩膀。可这样的一对组合走在路上,大概任谁也不会忽视两人之间的关系。
小孩子的存在,宛如看不到的线将两人相连。即使平太只是她的侄子,并不是她和岩桥慎一的孩子。然而,与岩桥慎一这样走在一起,内心便有这样的想法翻涌。
这与其说是她在胡思乱想,不如说是一种真实的体会。
……
明法夫妻两个回了千惠子这里,得知平太跟着中森明菜和岩桥慎一,三个人去了浅草和明治神宫,中森明法神色有点微妙,“带着平太去了吗?”
明法的妻子却很高兴,“这样一来,平太君就不会在醒来以后,懊恼自己没去成浅草了。”
千惠子表示赞同,“出发的时候,平太劲头可足了。”
母亲和妻子都这么说,中森明法也不好多说什么。尽管在心里,对于接下来要见到明菜这件事,多多少少,感到不自在。
除夕夜,不等见到这个妹妹,就急不可待的去了浅草,明菜肯定也知道是避着她不见。结果,到最后,还是未能免去相见。
早知道,还不如等平太睡醒,见过了明菜和那个岩桥桑之后再去呢。
和心里装着一堆弯弯绕的明法不一样,他的妻子就没想那么多。在明法妻子的心里,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中森家的事都和她没有关系。丈夫这样别扭的在意,若让她知道了,一准也要笑话他。
事到如今,越是扭捏,才越是显得自己不像样,不是吗?
既然还要来看婆婆,既然还会跟明菜相遇,明法的妻子就更不愿意在那样的明星面前落了下风。
“平太好像很喜欢那位岩桥桑。”明法的妻子跟婆婆闲聊,“之前,还把他叫成‘点心桑’,……是因为岩桥桑给他买点心的事吗?”
这是只有千惠子和明菜、平太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千惠子笑眯眯,“慎一君也很喜欢平太,两个人玩得可开心了。”
明菜的这个男朋友,又讨千惠子的喜欢,又讨孩子的喜欢,连妻子也不讨厌他。但明法与其说是对这个人有什么好感与恶感,不如说是对这个人有一丝难言的畏惧。
门铃响起,千惠子去开门。
不大的房子,在起居室里,就能听到玄关那里传来的动静。只是,明菜跟母亲说话的声音也好,夹杂的男人说话的声音也好,都含混不清,似乎故意压低了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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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法的妻子最先明白过来,“平太睡着了吧?”
岩桥慎一抱着孩子走进起居室。
明法的妻子向他低头致谢,“承蒙您的关照,给您添麻烦了。”
她比任何时候都礼节周到。
中森明法在一边看着,有点被妻子的架势镇住。
……
简单的客气寒暄后,明法夫妻两个,各抱着一个孩子,告辞离去。这夫妻俩不大想面对中森明菜和岩桥慎一,这一点,要是平太醒着的话,大概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
不过,中森明菜疼爱小侄子,却也并没有要跟兄姐们修补关系的想法。就连千惠子,也根本不对子女们的关系还能再像从前那样,抱有任何期望。
好不容易,才以让曾经的大家族彻底翻篇的方式,结束了这些年来的纠葛,千惠子绝不是那种刚得到了一点安宁,就又开始打不切实际的算盘的人。
偶然在母亲这里相遇,简单客气的寒暄,之后各自离去。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合适的了。
“喝杯屠苏酒。”岩桥慎一说着,要去拿酒壶。手探过去,自己忽然笑了,跟千惠子和中森明菜说,“胳膊酸了。”
“只有这点程度可靠不住。”千惠子笑话他。
岩桥慎一收下她语气和善的玩笑,点头,“抱小孩比想象中的辛苦多了。”
“是吧?”千惠子露出个有点得意的表情,彷佛一个前辈在传授经验,“可别小看了养育小孩这件事。”
在岩桥慎一的面前,千惠子时不时流露出这么一份顽皮,跟他一唱一和。
中森明菜听着男朋友跟母亲的对话,从岩桥慎一手边把酒壶拿走,先替母亲斟满酒杯。本该年轻人先喝的屠苏酒,让岩桥慎一这个外国人给改成了年老的先喝。
虽说中森明菜说他像个外国人,不过,千惠子却觉得,是他这个人不拘小节的缘故。
她给岩桥慎一的杯子里也倒上,听到岩桥慎一跟母亲说,“肚子有些饿了”,故意转坏心眼,当着母亲的面就调侃他,“胳膊酸了的话,要不要‘啊~’这样,特别照顾你一下?”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岩桥慎一不按套路出牌。
中森明菜猝不及防,被闪了一下。平时不都是一副“饶了我吧”的反应吗?她想占个上风,结果又被牵着鼻子走,只有千惠子看热闹看的高兴。
看女儿在岩桥慎一面前吃个瘪,怪有意思的。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明菜和岩桥慎一的关系感到安心的体现。
当然,岩桥慎一纯属吃定了她不会当着千惠子的面这么做。不过,要是这点想法被她给知道了的话,这个中森明菜倒是有可能为了较劲,跟他拼了。
一较起劲来,自损一千也要往前冲,这就是中森明菜。
……
今年的元旦,是预想得到的清静,不会有人到访。岩桥慎一和中森明菜把脚伸进被炉里,就在起居室小憩。
冬天这么睡,要是在小时候,准得挨骂。
虽说如此,或许是换了个地方,或许是精神还兴奋,又或许年糕吃下了肚,饱着的时候难以入睡,两个人谁也没睡着。
天气不错,千惠子出去散步,顺便到附近的寺庙走走。
家里就两个人在,中森明菜抬起眼皮,瞧见岩桥慎一也还醒着,像个孩子似的,骨碌一下,翻到他身边去,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手臂,但什么都没说。
岩桥慎一伸过手去,搭在她肩头。
被炉底下,中森明菜的脚丫顺势伸过来,压着他的小腿。两人脸对着脸,这个中森明菜想起什么,眨了眨眼,凑过去,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
从她的唇齿之间,泄出细碎的笑声,一点没落的钻进岩桥慎一耳朵里,搅得他心里痒痒。
“要在这里吗?”岩桥慎一带着点报复心,手往下滑。
中森明菜却从他怀里离开了,冲他吐了下舌头,“当然不行。”
“那刚才算什么?是在捉弄人吗?”
中森明菜笑眯眯,跟岩桥慎一卖好,“就是想这么干……咬你一下。”
“果然还是戏弄人。”岩桥慎一不饶她。
中森明菜自己理亏,也想不出个好理由,伸过手去,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你怎么这样啊。”
岩桥慎一用他只有十一分的演技、以及几分的真情实意装可怜。
“等回去以后再……”中森明菜也用她九十八分的演技和真情实意装回去。她眨眨眼睛,楚楚可怜,“总不能在母亲家里吧?”
岩桥慎一把手收回来,但没回她的话。
这个中森明菜见状,又往他跟前拱,“该不会生气了吧?”
“真的生气了?”她伏到他跟前。
岩桥慎一还没说话。
中森明菜开始有点后悔,正努力开动脑筋想想怎么挽回,忽然发现岩桥慎一的表情不大对劲。想了想,把手伸过去,放在他肚子上。
果然——
被识破了,岩桥慎一不再忍了,哈哈大笑。
这个中森明菜着急了半天,结果到底被只有十一分演技的人给骗了。她多少有点不忿,可想到自己干的好事在先,也不禁笑了起来。
“演技真好,给你打九十九点。”
笑也笑够了,两个人又躺在一块儿。中森明菜这么说的时候,又有点想捏他的耳朵。可想起自己刚才一时兴起闯的祸,手伸过去,又轻轻放在他肩上。
“不是说,演员在真情实感的时候,演技也会爆发嘛。”
听他这么说,中森明菜有点小心的问他,“所以,刚才是真的生气了吗?”
岩桥慎一反问她,“为什么突然那么做?”
中森明菜鼓了鼓嘴唇,叹口气,跟他说实话,“其实,是在浅草的时候,就想这么做。”
“在浅草?”
她唰唰点头,“你拉着平太君走在前面……笑什么?!”
可惜,她一恼羞成怒,岩桥慎一笑的更厉害了。被他给笑话,好像她是在跟小侄子争风吃醋似的。
当然不是这样。
中森明菜不甘心,脱口而出,“在你身后,当然只看到你的耳朵了。”
岩桥慎一脸上还带着笑意,不过,这笑容有别于刚才对她的笑话。他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除夕夜跟计划的不太一样。”
要是按计划来进行的话,肯定不会只能看着他的耳朵。
中森明菜听到这一句,反而笑了,“可是,我还是很高兴。而且,还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中森明菜卖关子似的,闭口不答。
岩桥慎一再问一次,还没得到答桉。看看她带点小小得意的表情,和故意抿起来的嘴唇,到底脑袋还算灵光——或者说,对她足够了解。
中森明菜心里美滋滋,等着被他吻一下。结果,期待的嘴唇没等到,岩桥慎一伸过一根手指头,作势要撬开她的嘴巴。
……这家伙百分之一亿是故意的!
自作多情了一场,中森明菜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一张嘴,咬住了这根手指头。
岩桥慎一弯了下手指,轻轻勾她的牙齿,接着问:“知道了什么事?”
中森明菜想“哼”一声,可惜,咬着一根手指,用鼻子哼这一下,显得格外滑稽。非但没有威力,还显得此情此景可笑。
她松了嘴,眉毛一耷拉,问岩桥慎一,“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副模样,看着可爱又可怜,还有一丝滑稽。
岩桥慎一摸摸她的脸,凑过去,亲她的嘴唇。中森明菜躲了一下,但再被捉住,便放弃了躲闪,闭上了眼睛。
……还知道了一件事。
慎一你呢,肯定能当个好爸爸。
早知道,就不跟岩桥慎一卖关子,直接说出来了。
当中森明菜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来的一刻,忽然感觉到满腹委屈。等岩桥慎一的手指触碰她的眼角的时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流眼泪。
眼前,岩桥慎一的脸上,有意外,有不知所措,还有些歉意。
“先跟你说哦——”
中森明菜瞪着眼睛,一张嘴,先语气凶巴巴的吓唬他,“不准说‘对不起’,不准说‘都是你不好’,也不准说‘知道了’。”
她语气飞快的举了一堆岩桥慎一可能会在这种时候说的词。这个中森明菜,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让他说话,还是不想让他说话。
岩桥慎一瞧着她这副倔强的表情,一时间,真有点被她镇住了。
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看着是挺不讲道理的。
可其实想说的是,不许道歉,不许敷衍,也不许岔开话题。
不许道歉是因为他并没有错,不许敷衍是因为想听到明确的答桉,不许岔开话题,是不想再重复体会这满腹委屈的滋味。
然而,语气凶巴巴的把话说出口以后,好像就成了蛮不讲理。当中森明菜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又被难言的懊悔笼罩。
岩桥慎一伸过胳膊,抱了抱她。中森明菜躺在他臂弯里,彷佛自己的情绪也被他一并给接住。可越是这样,她越是难受,使劲儿等着眼睛,流着泪水。
和计划中的全部都不一样。
除夕夜,不是和岩桥慎一手拉着手去浅草参拜。虽然跟平太一起去,也让她觉得高兴,觉得像是一家三口的出游。
想把这些告诉岩桥慎一。可是,又和计划中的不一样。就连要让岩桥慎一知道自己的心情,话到了嘴边,也成了蛮不讲理。
第一个计划之外的变化,带来了第二个计划。第二个计划的变化,又推着她来到了这里。此刻,面对着第三个被她搞砸了的计划,忐忑不安的等待它是否又会发生变化。
为什么就不能坦率的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呢?
沉默之中,岩桥慎一终于开口了。他用手指轻轻替她擦拭泪水,似乎有点拿她没办法,“这句也不准说,那句也不准说。”
中森明菜抽了抽鼻子,听着觉得难受,可越是这样,越是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已不是她想要说什么,而是想说什么,却也彷佛有什么堵在胸膛里,让所有话都压在心口。
除非,岩桥慎一替她挪开堵在那里的那块石头。
“那就说点别的。”岩桥慎一摸摸她的头。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中森明菜沉默不语,感受着自己呼吸时胸膛的一起一伏。心里那块石头,一点接着一点,往旁边稍微挪动了一些。
岩桥慎一坐起来,让中森明菜躺在他腿上,“就说‘谢谢’,说‘多亏了你’,说‘很高兴’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中森明菜破涕为笑。
像故意在唱反调似的。岩桥慎一也笑了,“可我真的这么想。就算你没有不准,我也不会说那些话。”
中森明菜眨动哭过以后酸涩的眼皮,“那你说自己想说的。”
刚哭过了一场的声音,听着瓮声瓮气的。岩桥慎一看她这副落水小猫的模样,说她,“千惠子桑要是这时回来,看你哭成这样,我可要危险了。”
“才不会。”中森明菜不假思索,“母亲那么喜欢你,肯定觉得事出有因,说不定都是明菜在耍赖……”
自暴自弃的气话说到一半,她撅了噘嘴,“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我很高兴。”岩桥慎一说。
中森明菜抬眼皮看他,“高兴什么?”
“虽然没过成二人世界,还要把睡着了的平太抱回来,但还是很高兴。”岩桥慎一又把手放到她额头上。
刚刚哭过的一张脸,手放上去,摸着热乎乎的。
“这么说,听着可不像是‘高兴’。”中森明菜嘴上念他。
“听起来怪可怜的吗?”
岩桥慎一这么问,中森明菜笑了,“我可没这么说。”
“要是这样的话,”岩桥慎一想了想,“等和你的小孩出生以后,除夕夜一起去浅草,再把睡着了的孩子抱回来……”他故意叹气,“想起来,也怪辛苦的。”
中森明菜瞪他一眼,问,“很辛苦吗?”
“怪可怜吗?”岩桥慎一反问。
中森明菜这才反应过来,被他牵着鼻子绕了一圈,往他肩上招呼了一拳,“你这个人怎么——”
岩桥慎一笑着拉住她的拳头,在手里揉开了,握住她的手,“我当然不觉得辛苦。”
“那我更不可能觉得‘可怜’。”中森明菜小声都囔。
岩桥慎一慢慢说下去,“虽然不清楚你知道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不过,我也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中森明菜话问出口,忽然屏住呼吸。
刚才的对话彷佛掉了个个儿,让她不禁攥紧了岩桥慎一的手,生怕方才的事再重演一遍,连脱口问出的这一句,也担心会是多余。
岩桥慎一感觉到她的紧张,这一瞬间,忽然体会到刚才她说着那些不讲道理的话时的心情。要是在这一刻,他的话也被瞎胡闹着打断了,大概也就失去了再把话说下去的勇气。
从这点来说,刚才说着那些“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听起来不讲道理的话的中森明菜,其实正在向岩桥慎一展现着她非凡的勇气。
岩桥慎一体会到她的心情,在心里觉得,自己比不上她的坦率。这样的想法,偶尔在心里出现,而后,在下一次再度确认与加深。
尽管如此,每当这样的时刻,他也能从这一瞬间的了悟之中,得到从她那里分来的勇气。
岩桥慎一想到这些,告诉她,“知道了,过这样的生活很幸福。开始期待,和你结婚、生下小孩,这样的生活了。”
中森明菜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时,已经满面笑容。她心满意足,眯着眼睛。她自己当然看不到,自己的眼皮肿起来,这副模样其实十分的好笑。
而岩桥慎一把她的模样看在眼里,也并没有笑。
“那我也告诉你,我知道了的那件事。”中森明菜把手从岩桥慎一手里抽出来,摸了摸他的脸颊,“知道了,慎一你肯定能当个好爸爸。”
“我能当好爸爸,那你肯定是好妈妈。”
岩桥慎一不等说完这句,中森明菜就笑了,“……慎一你的脸热乎乎的。”
“在害羞,是不是?”她乐得哈哈大笑。
可与其说是在笑话他,不如说是真情实意的感到高兴。不擅长说这种话的岩桥慎一,今时今日,也能即使不好意思,也把话说出口了。
“想快点结婚,生个小孩。”
比起岩桥慎一,倒是中森明菜来得直接坦率。她一点没觉得这些话由她来说有什么可害臊的,笑嘻嘻的展望着未来。她的玩心上来,一使劲儿,把岩桥慎一扑倒,和他脸对着脸。
“总不能在千惠子桑这里……吧?”岩桥慎一原句奉还。
中森明菜拿额头去撞他的额头,嘴上还要说他,“真小气。”
也不知道是谁更小气。
不过,倒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中森明菜泄了劲儿,老老实实,躺到他身边。
“快点和你结婚。”岩桥慎一和她说。中森明菜一偏头,他把脸凑过来,“然后,就可以不用那个了。”
她“嘁”了一声,忍不住要嫌弃他,“你就想说这一句吧?”
“我知道,要按顺序来,对吧?”岩桥慎一反问。
他调侃的话,中森明菜听着,却觉得是情话,心满意足。她点点头,装模作样,“没~错~,你做得很好,岩桥桑。”
这回,换岩桥慎一哈哈大笑。这笑意平息之后,他感觉到倦意翻涌,闭上眼睛,和她说,“今年是你出道十周年。”
中森明菜“嗯、嗯”应了两声,告诉岩桥慎一,“去年春天,事务所就在和唱片公司做十周年的庆祝计划,从下半年起,就有周年庆的预热企划了。”
逢十的周年是大日子,一定会隆重对待,往往提前一年就要准备,提前半年就有相关的企划公布。周年庆,既是为了总结,也是为了给歌手本人造势,更是为了事务所和唱片公司在这一年里大赚特赚。
对中森明菜这样的桃浦斯达来说,周年还是个能冲击各种记录的大好时机。
“今年,”岩桥慎一睁开眼,“差不多也要开始为结婚做准备了。说是结婚,总不能只去把入籍登记表领回来吧。”
“那要做些什么准备呢?”中森明菜支起胳膊肘儿,笑眯眯听他说。
“首先,双方的父母要见面商量。”岩桥慎一想起中森明男,看了看她。不过,中森明菜还是那副笑着的表情,神情并未有什么变化。
“要结婚,肯定得决定婚礼的时间和场地,饭店现在就要准备订……我说了很好笑的话吗?”
岩桥慎一绞尽脑汁回忆自己这几年参加过的婚礼,以及从母亲那边听来的关于朝子和成田宽之结婚准备时的片段,准备一一列举,结果,似乎是被中森明菜笑话了。
“没有。”中森明菜笑着摇头,“因为很高兴。”
虽然说着这些的岩桥慎一,充满了无经验的笨拙。当然,中森明菜自己也没有这样的经验,换她来说,未必能比岩桥慎一好几分。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样的时刻,越是笨拙,反倒越是令人高兴。
“还有一件事,”岩桥慎一提起来,“关于结婚的房子……”
中森明菜鼓了鼓嘴唇,要说什么,不过,看他话没说完,又闭上了嘴。
岩桥慎一和她商量,“我们是买地皮自己建,还是买公寓?”
从去年,地价开始下跌,地产泡沫破灭。未来不明朗,地价或许会跌去很多,这是中森明菜也一清二楚的事。
岩桥慎一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心想。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反而让中森明菜无法开口,告诉他——“现在买地好像时机不是很合适”这句话。
对中森明菜来说,清濑的中森家彻底成为过去,母亲千惠子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在母亲拥有了她的自由与新的人生时,中森明菜却变得更加想要有个自己的家。
在母亲卖掉清濑的老家以后,尽管她也摆脱了拴住自己的脚链,理清了这几年来与亲人的恩怨纠葛。但是,在摆脱了束缚的同时,她也失去了自己生活过的家。
和岩桥慎一结婚,人生有了着落,所以即使与亲人恩断义绝,也不觉得害怕。然而,要和岩桥慎一组建家庭,中森明菜就不能不想到,有一座属于这个岩桥家的,可以把他们两个,以及将来会出生的孩子们,把这一大家人的回忆都能珍藏保管的房子。
尽管在她留意地皮时,经纪人大本桑也提醒过她,现在最好不要买地,但其实,中森明菜一直在想,如果岩桥慎一不介意的话,房子就由她来买。
可是,岩桥慎一现在的语气,显然把买房子这件事列入了结婚的考虑。
岩桥慎一冷眼旁观这个泡沫时代多年,却在泡沫破灭、地价的下跌开始之时,明知道接下来还会跌去更多,还是动了买房子的打算。这样的想法,大概显得很不明智。
然而,倘若凡事都精确计算利弊得失,绝不做亏本的事,也未免太过没意思。尤其,今时今日的他,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也承担得起那个尚未到来的“未来”,既不担心走了这一步会让自己在未来捉襟见肘,还有把握在接下来的时代里继续当这个领先之人。
这样的时候,比起一步都不走错,他更想让自己舒服一点。
可对岩桥慎一来说,和中森明菜结婚,在这个世界里,切实的与这个人产生深刻的联结,建立一个家庭。和中森明菜的家,是他的第一个家。
在他心里,想有个自己的家的想法,其实不比中森明菜的要少。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累了,就把电视打开,听节目里的搞笑艺人说给他们听。脚下的被炉暖烘烘,紧挨着的两个人也都热乎乎的,不知不觉,令人昏昏欲睡。
这样的觉睡不长,醒过来时,两个人还挨在一块儿。
中森明菜哭过一场,一觉睡醒,眼皮肿了,像只丑小猫。她自己眨眨眼,觉得睁不开眼,先委屈兮兮的说了两声“糟了”,眉毛一耷拉,看起来更可怜了。
再一抬眼皮,看到岩桥慎一在笑,吓唬他,“母亲要是看到,你可要小心了。”
不这么说正好,这么说,岩桥慎一笑的更厉害,“千惠子桑那么通情达理的人,肯定会问清楚事情的原因。”
“真会说话。”中森明菜瞄他一眼,把盖在身上的薄毯折起来。
一边折,忽然意识到,这毯子,好像睡前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