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分析精准,字字句句都砸到楼仲心头,又兼之搜到了诸多证据,他的防线一退再退。
楼仲其实知道,现在大部分都只是间接证据,只要咬死不承认,暂时还不能定罪,但他显然有别的打算,“魏大人断案如神。”
这算是认罪了。
魏潜似有预料,只是语气平淡的向他确认一遍,“楼掌柜这是承认自己就是尾随赵三布置案发现场的人?”
他如此态度,反倒让楼仲心里没底,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魏潜示意书吏将供词送到楼仲面前,“看看吧,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便画押。”
供词和印泥就摆在楼仲面前,书吏经验丰富,记录清晰简练,只需扫一眼便能看清内容,但他迟迟没有画押。
这一切与楼仲想象的不一样,他原本打算先认罪,然后再把责任甩到那对冷心冷肺的父母身上,现在魏潜居然半点没有想深究的意思!
假如案子就这么结了,他背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后果可想而知!
魏潜盯着楼仲,口中却吩咐鹰卫,“楼掌柜像是行动不便,去帮个忙。”
“等等!”楼仲握紧拳头,咬牙道,“魏大人打算这样结案?”
魏潜扬眉,“不行?不知楼掌柜有何指教?”
楼仲明白自己被他带进了坑里。
杀害悬宿先生的凶手找到了,青玉枝案已破,陷害太子的凶手也落网,现在这个结果,于魏潜来说已经足以交差。
王孙贵族哪家没有拉拢过几个人手?就算柳聿是太子的人,若不深究背后种种隐秘,却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若是此事不再往下查,无非就是太子收揽个棋子,结果这女人不顶用,因为私情扯出一桩命案,反砸了自己主子的脚。
简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除了他楼仲要玩完。
楼仲到现在还不知道宜安公主也被抓的事,否则他就会明白,此案绝不可能草率了结,魏潜不过是在施加压力,让他认为自己陷入绝境。
魏潜现在要结案,楼仲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但为了脱罪和达成最终目的,只得硬着头皮主动交代,“我虽然把天象预言散布出去,但并未陷害太子!”
“哦?”魏潜神情淡淡,“楼掌柜何出此言?”
楼仲稳住情绪,“我母亲是太子的人,宜安公主也是!魏大人若知晓她们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就会明白‘东宫弑逆’并非虚言!”
魏潜早就猜到宜安公主背后的人也是太子。
一是,监察司早就查到赵三和冯秋期背后的主子,一个是柳聿的人,一个是宜安公主安插在青玉枝的暗桩,他们两个搅和到一起,肯定不是偶然;二是,监察一处查到,悬宿先生似乎与宜安公主有所接触;三是,碎天江里悬宿先生所住的院子名叫“月下居”。
长安人人皆知宜安公主爱昙花,昙花又有一名,叫“月下美人”。
月下居美人。
魏潜一笑,“宜安公主和悬宿先生有私情。”
一时间,楼仲瞠目结舌,脑子里很乱,但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坠入了陷阱,魏潜早已预料一切,只是缺少切实证据才会故意诈他。
然而此刻他尚不知晓,魏潜推断出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她是为了鬼土才接近悬宿先生。”魏潜道。
宜安公主的口味一直都是俊美郎君,绝不可能突然喜欢上一个老叟。
话到这里,魏潜的并没有直接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你弄混八卦,显然是不通此道,但用来摆八卦的竹片是旧物,并且看上去常常被人使用,若我没有猜错,那是悬宿先生的东西。”
他打开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红色粉末,“想必你没现他的东西里混有此物吧?”
说着,他又从一堆证物中取出一个竹片,“这片上面染了鬼土。”
楼仲欲效仿观星楼白练鸣冤,所以用朱砂写了星象预言,一开始魏潜发现竹片上有红痕,还以为是沾上了朱砂,虽然奇怪颜色发暗,但也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崔凝在密道里发现鬼土。
鬼土与朱砂都是红色,但鬼土的颗粒稍粗且颜色更深,二者有明显区别。
楼仲想起当时直接把装着竹片的包袱拎走,不由后悔,就不该故弄玄虚,直接写星象预言才对!
“既然魏大人已经查到这些,想必就应该知道,星象是悬宿先生推算出来的,我不过是推了一把。”楼仲道。
他只是经历不幸,痛恨父母,所以在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添一笔而已,人不是他所杀,预言也不是出自他口,即便有罪,也罪不至死。
然而,魏潜并不在意他的罪名,仍接着之前的话头,“悬宿先生为了查妻女踪迹,频繁前往于县,发现了鬼土的妙用,而宜安公主故意接近他,是为了用鬼土所铸的兵刃。”
楼仲心中一跳。
又听见他道,“柳聿杀悬宿先生,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私情。”
柳聿与悬宿先生确有私情,陈家母女失踪一事也确实存疑,可是事情三十年过去了,柳聿怎么可能因为悬宿先生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就出手杀人?
楼仲又一层防线被击溃,“此事说来话长……”
一切都始于太子得到短剑“霜刃”。
霜刃削铁如泥,太子爱不释手,他得知此物出自鹤池先生赵行之之手,曾派人去打探过,想铸一把长剑。多次若磨硬泡之下,赵行之才透出,“霜刃”之所以锋利无匹,是因为悬宿先生偶然获得的一种原料。
太子心中有了别的想法,于是令宜安公主接近悬宿先生。
宜安公主勾上悬宿先生之后,得知鬼土的秘密,又撺掇悬宿先生把两位铸剑的朋友请来长安,不知不觉将三人全绑上了船。
待他们察觉不妥时,早已无法全身而退。
太子想要造兵器,必然要大量运输鬼土,此事自然就交到了身在河东道的柳聿手里。她利用生意往来,掩人耳目,持续不断的往长安送土。
正如魏潜推测,柳聿下死手绝非陈年旧怨,而是她与庐陵王之妻韦氏有所勾连,被悬宿先生察觉。
如今她再一次背叛,与三十年前私情可不一样。不管是华氏还是太子,都绝不可能放过她,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天色熹微。
魏潜才回到监察四处。
门口雪松旁,少女的身影于柔和明亮的晨光中亭亭玉立,墨发半拢,一身浅青色宽袖袍服,站在雪地里,随意中透着几分清冷。
魏潜驻足。
魏潜并非不知她的变化,但他日日见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大区别,脑海中形象还停留在那年她穿成圆墩墩的一个球朝他奔过来的样子。仿佛只是一错眼的功夫,惊觉奶团子似的小女孩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而且,记忆中的崔凝像只甜滋滋的糯米团子,虽然很瘦,但脸上带着奶膘,肉肉的小手上还有小窝窝,魏潜心觉得,她成年后应当也是个甜软的少女。
不想如今她远远站在那里,眉目如画,不染人间烟火一般。
“五哥?”崔凝看见他,眼睛弯起,顿时冲散了身上清冷,像只轻盈的小鹿朝他跑过来。
魏潜身出手指探了一下她的手背,“怎么站在门口?冷不冷?”
崔凝反手握住他的手指,“不冷。我让人送了点早饭,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你。”
她的手微凉,想来是站在这里有一会儿了,魏潜任由她拉着进了屋。
两人不知道多少次面对面坐着吃饭,但今天魏潜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默默用完早膳。
崔凝搁下筷子,难得见到魏潜在走神,“五哥是不是太累了?”
魏潜回过神来,“没有,在想事情。”
“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吧。”崔凝劝道。
魏潜摇头,“不了,等会审完宜安公主再说。她毕竟是公主,又是太子一系,免得耽搁久了又生变故。”
魏潜见她面露担忧,笑道,“没事,若无意外,今日就能有结果。”
“楼仲招了?”崔凝问。
魏潜把卷宗递给她。
崔凝翻看一遍,“怎么又扯上庐陵王了?”
魏潜慢慢擦拭着手,“不管是被放逐的庐陵王,还是被禁足东宫的太子,能争皇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谁是干净的,暂时不用管这些。”
“楼仲为何这么容易就交代了?”崔凝不解。
卷宗里有一份书吏记录,里面一字不漏的记载着魏潜与楼仲的对话。文字记录无法表达语气表情,以至于很多对话都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像是楼仲憋不住自己要招。
“从他一开始主动向你提供消息,就抱着一个目的。”魏潜卖了个关子,“你不妨猜一猜。”
崔凝道,“是想揭露柳聿杀人的罪行?”
魏潜道,“嗯。”
崔凝想不通,“柳聿对他也不能说是不闻不问,为什么他半点亲情都不顾,非要置柳聿于死地?”
魏潜道,“再想。”
“啊!”崔凝突然想起柳聿是太子手里的棋子,“楼仲是不是为了拖太子下水?”
魏潜摇头,“不是为了拖太子下水,而是为了扳倒他。”
崔凝思索道,“这么说来……楼仲背后也有人,而且是和太子对立的人。柳聿与庐陵王那边有所勾连,肯定不会是庐陵王,难道是武成思?”
“聪明。”魏潜笑赞。
柳聿杀悬宿先生不是因为旧仇,楼仲揭露柳聿也不是因为怨恨,他最终的目的是太子。
魏潜道,“审问楼仲确实不难,他从一开始在你面前跳出来就是为了暴露自己,为了扳倒太子,不惜自己落水。若太子有谋反之心是真,他就罪不至死,只要他不死,背后的人就能捞他出来。”
所以魏潜装作要结案的时候,楼仲才会憋不住,他就是摸准了楼仲一定会主动交代。
**
郊外田野。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官道转入小路,在谢家庄子门前停下。
小厮上前敲门。
不多时,大门打开。
马车上下来一名身穿一件广陵皮袄,腰绑狮纹犀带,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深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很快又换上笑脸,大步进门,随着引路小厮前往正堂。
谢飏穿了一件黑色广袖,一张俊朗的脸像是白的要发光,点漆似的眼眸深邃冷冽。他刚刚起身,头发尚未来得及束起,半拢披在身后,将冷硬的面部线条衬得柔和许多。
“王爷。”谢飏拱手施礼。
武成思大步上前虚扶起他,“谢君不必多礼。”
谢飏道,“飏听闻王爷前来,急着赶来迎接,尚未来得及梳洗,还望王爷恕罪。”
“无妨,子清随意就好,不必与本王如此生疏。”武成思多看了他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得不说面对这张脸,便是再多的不快都能去了一半。
两人进屋落座。
谢飏问,“王爷此时前来,可是有要事?”
武成思抬手屏退左右,“詹师道被监察司带走,那批武器终究还是要丢了,本王悔不该没有早听子清的劝,早点除掉他。九十九步都走了,临了差了一口气,本王心有不甘呐!不知子清还有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谢飏淡淡扯了一下嘴角,“王爷应当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唉!”武成思也不是不懂,但谢飏运筹帷幄,令他忍不住抱了一丝希望,“之前先生教我利用太子的人除掉杨凛,实在是高招,就连魏长渊都没有查出问题,这回又挑拨他们窝里反,太子眼看就要落马,我便能吞了那批兵器,可惜……”
谢飏心想,你要感谢你的贪婪和小心救了你,要是再大胆一点,现在人都没了。
他垂眸敛住情绪,又抬眼看向吴思成,“等宜安公主人动手也好,王爷没有必要蹚浑水,那批兵器能得手固然好,失了也未必是坏事。”
吴思成皱眉,“此话怎讲?”
谢飏道,“太子在背后做的那些动作,不管是《司氏密卷》还是鲜卑遗贵,都不足以把太子拉下来。没有什么比私造兵器更好的罪名了。”
吴思成眉头微松,但旋即又道,“先生既然知道本王无法吞掉那批兵器,那当初为何还要替本王谋杨凛性命?”
太子把鹤池先生秘密送到江南为他铸造兵器,被杨凛察觉。吴思成想吞掉那批兵器,所以求谢飏谋划,借着太子自己人之间的恩怨轻轻松松除掉了杨凛。
“除掉杨凛,是王爷所求,不是吗?”谢飏扬眉。
武成思一噎,想到当初过来讨主意时,还不算信任谢飏,所以未说自己想要谋兵器,只要求除掉杨凛……
谢飏倒也没有想着让他难堪,转而道,“王爷与其惋惜那批兵器,还不如细想想程玉京是不是忠心,楼仲还能不能救。”
“程玉京……”武成思抿唇。
他不想承认,他控制不了程玉京那头狐狸。
谢飏道,“当初是程玉京给王爷递消息,说太子在江南铸兵器被杨凛察觉。王爷可曾想过,杨凛是否真的知晓?”
武成思思忖道,“你是说……程玉京借着本王的手除了杨凛?”
程玉京作为苏州刺史被副手踩在脚下这么多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谢飏端起茶,低头抿了一口。
武成思总是以把自己代入别人想问题,也不想想,程玉京根本就不得圣心,与杨凛斗了那么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平衡。除掉一个杨凛,还会有新的别驾,到时候他的处境还未必会比得上现在,他真的会想要除掉杨凛吗?
武成思在心里记了程玉京一笔,接着又劝谢飏道,“我眼下正缺先生这样的能人,先生既已辞官,不如就做我的幕僚吧?”
谢飏笑笑,“飏已无雄心壮志,今后野居做做学问、教教书罢了。程玉京谋略不在我之下,王爷若是能令他真心臣服,日后定是一大助力。”
武成思满心的不悦都快溢出到脸上了,但也知道不能对待谢飏、程玉京这种谋士甩脸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武成思敛了神色,“子清真的甘心?”
谢飏道,“著书立说,若能成大儒,也不算辱没门楣。圣上不喜世家,我如今急流勇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武成思叹了口气,不再劝,“先生先前说让我想想楼仲还能不能救,可是知晓了什么?”
“昨日监察司搜查了楼仲的宅邸。”谢飏食指轻轻叩着杯壁,“两种可能。他们没有审问楼仲就搜了宅子,或者,他们审问过楼仲,却不相信他的供词,又搜了他的宅邸。”
倘若魏长渊察觉到楼仲有什么不妥……武成思微凛。
……
监察四处。
“我看过信鸽,与当初在苏州射杀的信鸽十分相似。假如他背后的人就是武成思,杨凛被杀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怀疑与太子私铸兵器有关。”魏潜道。
崔凝问,“兵器?难道太子把鹤池先生藏到江南去了?”
魏潜道,“宜安公主借生意之便,每年都有一大批货物送往江南之后不知去向。”
崔凝顿时明白了,“他们把詹师道看在眼皮底下,却不敢在长安铸兵器。莫非杨凛就是发现端倪才会被灭口?可铸兵器的不是太子吗,与武成思有何关系?”
“大概是想吞掉那批兵器吧。”
外面天光渐亮,魏潜眯起眼睛,“我打算留着楼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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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潜猜测,太子为得到平阳公主麾下绿林军下落,请走了崔凝师傅,但屠戮道观的应该另有其人,所以他打算留着楼仲,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会是武成思吗?”崔凝攥紧了手,“害我师门的凶手。”
魏潜伸手覆住她的拳头,“真相已经很近了,莫要乱了方寸。”
他温热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温暖有力,带给她希望和力量。
……
郊外庄子屋顶白雪皑皑,在阳光下耀眼刺目。
武成思已经离开,谢飏一手支头靠在榻上,墨色的广袖与黑发倾泻,从榻延垂落。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粒白色棋子,一面把玩着,一面垂眼看着面前的棋局。
柳意娘端着小锅进门,正见小厮跪坐在炉前煮茶,袅袅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榻上的身影。
柳意娘接手小厮的活,让他退下。
小厮一脸为难,迟迟不肯动,直到谢飏看过来,微微抬起眉头示意他出去。
“大清早的,尚未用早膳,就不要喝茶了。”柳意娘在炉前跪坐下来,伸手把茶壶取下来换上锅子。
她这个时候倒是不怕谢飏生气,因为他看着冷酷,其实只要不踩到底线,并不是特别难相处,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通常不会计较。
锅里是白粥。
柳意娘知道谢飏平常很少用早膳,更不喜欢一大早吃口味重的东西,顶多就是一晚白粥配上一两样小菜。
侍女放下食盒离开。柳意娘将小菜摆上,才问,“郎君先用早膳吧?”
谢飏淡淡道,“有话就说。”
他太了解柳意娘了,即便这个女人倾慕他,但绝不是那种时时都要贴上来找存在感的人,也会把自己的喜欢掩饰的很好,这是他不拒绝她接近的原因之一。
“听闻武成思来了。”柳意娘习惯了被他拆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而是顺势直接问道,“郎君又一次拒绝他,万一被报复怎么办?”
毕竟谢飏知道武成思很多秘密。
柳意娘不明白,武成思根本不是个明主,谢飏也一直说做坏事不能与蠢货为伍,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
谢飏嗤笑一声,“他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再寻思报复我的事吧。”
柳意娘眼睛微睁,不可置信,“郎君不是一直……”
不是一直在替他谋划,要扶他上位吗?
“你觉得他有机会吗?”谢飏反问。
柳意娘道,“听说圣上很倚重他,也曾透出想传位的意思。”
“圣上倚重他没错。”谢飏一笑,如月辉满室,“但绝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他。”
柳意娘相信他的判断,但十分不解,“为何?”
“你觉得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我又没有见过圣上。”柳意娘嘀咕了一句,想到谢飏也只是中状元那一回面见过圣上,应该也不算了解,可即便是天子近臣,也未必敢说了解圣上,于是她也只摇头,好奇问,“郎君知道?”
“她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旁人都道圣上无情狠辣,岂不知,她或许是将全部的柔软都留给了苍生。武成思有资格成为圣上手里的刀,说明他一点都不蠢,但他不懂帝王之道,他御下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掌控当下权臣,圣上绝不会将皇位传给这样一个人。”
柳意娘道,“难道传言是假的?据说圣上曾问过朝臣,武成思是否能做储君。”
谢飏不知圣上秉性,但从许多传闻来看,那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于政事,她倒是很听得进劝谏,但谁要是在其他方面让她不爽快,必要被她从方方面面找回来,或许她问出那些话,不过是想耍一耍那帮权臣。
太子与庐陵王好歹生于皇家,自幼耳濡目染,在为君之道上比武成思要强那么一点。
谢飏笃定,将来那个位置一定属于太子或庐陵王。
这两个人都曾做过皇帝,虽然做的都不怎么样。
柳意娘问,“所以郎君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投靠武成思?”
谢飏笑而不语。
柳意娘看出他心情不错,于是扯了他的袖子晃了晃,“郎君……”
“莫把对付其他男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谢飏抽回袖子,却是依着她的意思给了答案,“没有。”
不仅没有,还送了他一程。
当初,谢飏其实早就知道武成思图谋兵器的事,只是故意装作不知情,替他出谋划策除掉杨凛。
若是武成思当时不是那么小心,早早将兵器收入囊中,谢飏当时就能直接送他出局。
后来武成思又贪婪的想得到更多,一直舍不得杀詹师道和鹤池先生,想着黄雀在后,吃现成的,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这一切都是谢飏一手替他谋划,武成思以为他失去的不过是一批兵器,其实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谢飏道,“武成思也太小瞧魏长渊了。”
给只要在魏潜面前露出半点端倪,十有八九要被他一锅端了,除非他不想管。
柳意娘不禁有些忐忑,“那我们会不会也被查到?”
谢飏从鼻腔里哼笑一声,“不用他查,我早就站到他面前了。”
他一手推动观星台案,煽动李昴仇人报复,借太子的人除掉杨凛,背地挑拨柳聿与悬宿先生关系,暗示武成思利用楼仲扳太子下马,但那又如何,人又不是他所杀,他甚至没有直接教唆杀人,再怎么查也是清清白白。
那些案子,从杀人动机到作案都是一个完整的圆,他只不过是站在远处稍稍吹了一点点风,那圆便自己滚动起来了。
哪怕魏潜查到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却也无法给他定罪。
谢飏道,“便是有事,也是我先有事,你在害怕些什么?”
“我怕魏长渊。”柳意娘并没有参与作案,也没有参与谋反,但她与宜安公主关系密切,“我怕受到牵连再被抓紧去,魏长渊精的像鬼一样,哪怕你上回仔细叮嘱过,我也险些被他套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我害怕再来一次,我会扛不住。”
她更害怕监察二处,若是被上刑,出来也是半残废了。
“这两日就会结案,你不会有事。”谢飏淡淡道,“以后你也不必再为我做事了。”
柳意娘一惊,“郎君?!”
谢飏把手里的棋子落到棋盘上,起身出门。
柳意娘连忙丢下饭勺,追了出去,“郎君,我方才那些话只是、只是……”
“阿意。”谢飏驻足看向她,眼神中难得露出一丝温情,“我近些年都不会再做官了,你也莫要跟着我蹉跎岁月,趁着年华正好,若是寻得可心的人就嫁了吧,我早已给你备了嫁妆。”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唤过她名字了。
柳意娘眼泪夺眶而出,抓住他的手,“我不!我不嫁人!”
谁又能想到,同时钓着许多男人的柳意娘,也一心惦记着一个人。她决定入风尘的那日,就知道与他此生无缘了,但她总想着,这么多年的陪伴,多多少少是特别的吧,却不想他如此无情!
不,也不能说是无情,只是没有男女之情罢了。
可她曾离云上月、山巅雪那样近,凡夫俗子如何还能入眼?
“郎君。”柳意娘见他没有挣开,伸手慢慢抱住他,咬了咬唇,“郎君要赶我走,就成全我一次吧。我这些年苦苦守着身子,不过是为了怕你嫌弃……”
她博得无数男人的喜爱,可身在风尘,面对强权,想守身多么难。
谢飏任由她抱着,没有挣脱,也没有回话。
他不是很看重这种事,于他而言,成全柳意娘没有什么难的,只是,柳意娘终究又让他失望了一回。
救柳意娘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堂兄刚刚因寻他遇难。他寄人篱下一直过的很压抑,那年更是几乎坠入深渊,柳意娘的陪伴让他在黑暗中挣扎的时候获得了一丝温暖。
柳意娘以为谢飏对自己无意,却不知,他很久之前也曾认真想过两人的关系。
谢飏身为谢家嫡子,肩上不得不抗起责任,不是想娶谁就能娶谁。当初族老们积极促成和崔家联姻,结果婚事未成,到现在还是族中一大遗憾。
一开始崔玄碧心中最属意的人选就是谢飏,而非魏潜。崔玄碧透出一点口风,再加上谢飏的才华相貌,几乎没有人会以为这桩婚事不能成。
崔谢两家联姻不是无条件扶贫,崔凝背负的血仇虽不指望夫家帮忙报,但是需要共同承担风险。谢家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道崔家愿意下嫁嫡女,必定有不可说的原因,但谢氏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不管是何种原因都可以接受。
崔玄碧认为谢飏这种满腹谋略的人是最佳人选,只是没想到他本人根本无意争取。
谢飏从未曾掩饰自己的想法,崔玄碧这种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来,自是不会勉强。
谢飏早有谋划,从未想过借妻族势,只想着若是将来柳意娘愿意,他可以终身不娶,纳她为妾。若她不愿,就准备一份嫁妆帮她谋个好婚事。
至于正妻之位,谢飏从来没有想过留给柳意娘,莫说族里宁愿他终身不娶,也不可能接受一个风尘女子,便是他自己,亦不愿意为一己之私踩着满门忠烈的尸骨一意孤行。
成为他此生唯一的女人,已是他能给的全部。
谢飏不喜欢承诺什么,只盼着柳意娘能懂得他一两分便好。
可惜,在她一次次擦着他的底线折腾中,那份心思早已荡然无存,后来也就作罢了。
谢飏看着庭中的颜色活泼娇嫩的虎蹄梅,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来那晚在乐天居偶遇崔凝他们,想起了十六岁所作的那篇《上元雪赋》。
读文读心,本就读的是己心。人心隔山海,非是从只言片语中能轻易读懂。
可是那个小姑娘读懂了他。
情爱于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远远抵不上懂他一分。
谢飏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当时心中的震动一晃而过也就放下了,未曾想,却在这个平平常常的时候又突然想了起来。
他这一生虽才过了不到一半,但回想起来,居然连小姑娘解文这件事都能成为他平生最开心的瞬间之一。
从前他总想着,人相处久了总能得几分默契,后来他才信白首如新。
傍晚,监察司。
除了部分监察使尚有任务在外,大部分人都已经闲了下来,监察司高位官员在内堂,其余人皆聚在议事厅,有的闭眸小憩,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
“你们说今日能出结果吗?”
“不是说昨晚从宜安公主别苑的底下密室里搜出大量证据吗,这事儿没跑了吧。”
“那太子……啧。”
事关储君,那名监察使不敢继续谈论,只转头对崔凝道,“小崔大人如此拼命,又是痛失好友,又是断臂,这回升迁有望啊!这里就先恭喜了!”
这话说的,好像升官全是用手臂和好友的命换来的一样,监察四处的人脸色纷纷冷了下来。
四处人少,彼此之间关系不错,再者说到拼命,自在魏潜手下之后,就连易君如这种咸鱼都快变成拼命三郎了,更何况别人。
崔凝正在发呆,易君如倒是先开了口,“杨大人之才,合该去做吏部尚书,官员考评缺你不可。”
“易大人所言有理。”崔凝幽幽道,“杨大人深谙升官秘诀,某在此也先恭喜了。同僚一场,到时候一定要先知会一声,咱们好先腾个时间去烧纸。”
这是怼他拿“痛失好友”刺人的话。
崔凝睨了他一眼,眼神冷厉,似有杀意,那人更难听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众人都暗暗摇头,有些人在监察司待久了,还真当自己真是圣上亲信,什么人都敢惹了?
崔凝可不是软柿子,她祖父就是个在朝堂上都能撸起袖子把人揍到鼻青脸肿的狠角色,她也不遑多让,才进监察司就把一个典书给打了,事后半点事没有。
有人认为圣上一直在压制门阀,便有底气与门阀士族叫嚣,却不知上一个这么想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浑天令死在监察司门口,当天的情形不少人都看见了,都知道崔凝与他交情极好,竟然还敢专门拿那种话刺人,不要命了吗?
昨夜陈智破解宜安公主别苑密室机关,从中搜出尚未来得及运走的黑铁。
这些黑铁都是由鬼土中炼制出来,尚未来得及送往江南。临时召回的二处立了大功,只花了一个时辰便从宜安公主的下属口中审出了鹤池先生和兵器的下落。
相比较之下,一直在外东奔西跑查搜集消息的监察一处就显得有些吃力不讨好。监察一处最擅长搜集情报,不是独立办案的情况下一般都是辅助,费了大力气,出风头的却是别人,时间一长,除了个别心宽的人,其他都免不了酸得慌。
一处酸言酸语也不是一两回了,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一番口舌之争后,整个厅内都安静下来。
内室,监察令、两名少监、四名监察佐令空前齐聚。
众人核对好卷宗,监察令道,“还缺詹师道的供词?”
“快了。”魏潜道。
监察令点头,“长渊先和我一起去面圣。”
目前证据拿去回复圣上已经足够了。
监察令和魏潜从内室出来,几十双眼睛瞬间看了过去。
监察令道,“每处留下几个人当值,其他人可以开始休假了。”
两人在一众欣喜的目光里出门,坐上去宫里的马车。
“你不问我为何阻止你继续查下去?这不像你的脾气啊。”监察令笑问。
魏潜不欲多说,只道,“人都会变。”
监察令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手边的卷宗上,“自古以来,争权夺位的背后皆染鲜血,你能看明白最好不过了。”
“商鞅定法,秦人初言令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词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魏潜黑瞳中有什么情绪涌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我自幼读《史记》时便知晓,皇权之下,人命的重量各不相同。”
就连说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的商鞅,在立法之初都没有办法惩罚带头犯法的太子,只能将刑罚降到其师头上,以儆效尤。
在乱世之中急于求变,甚至愿意做出诸多妥协的先秦尚且如此,如今君权稳固,更不可能做到律法之下人人平等。
监察令哑然,所有人都是在同样的规则之下生长,当所有人都还在规则内求生的时候,有些人已经开始试图打破规则了。
监察令与魏祭酒关系不错,魏潜也是他极为欣赏的后辈,自是要提点几句,“你明白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便莫要飞蛾扑火。”
“下官明白。”魏潜道。
作为规则之下的受益者,实际上监察令不能理解魏潜所思所想,也并不支持。这不意味着监察令心中没有百姓,他虽监察刑狱,但认为民众还是要以教化为主,律法、刑狱都只是辅助。
监察令道,“从远古至今,人在掠夺、倾轧中一步步走过来,天道就是弱肉强食,只要人活着,有欲望,众生便永远不可能平等。无论到了何时,人命都会有轻重之分。真正心怀天下,为国为民,要着眼于当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还有人在规则之下为他们谋求最大利益,已是难得的好日子了。”
魏潜认真施礼,“下官受教。”
宫内。
因着迁都一事,到处都是宫娥寺人忙碌的身影。
女帝搁笔,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站起来,接过宫娥捧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寺人躬身进门,“陛下,监察令与监察佐使魏大人觐见。”
“宣。”昨日宜安公主被抓进监察司没多久,她便得了消息,当时还与上官婉儿笑说:没想到宜安还有这等雄心壮志。
女帝知道监察司的实力,但他们来的比预想中的要快一些。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免礼。”女帝坐下,神态轻松,“此案想必要聊上许久,二位坐吧。”
监察令、魏潜,“谢陛下赐座。”
“青玉枝一案牵涉东宫,经过数日查证,结果已经水落石出。”监察令双手奉上卷宗。
犯上作乱之事,监察令能不过嘴就不过嘴,女帝也无意为难他,且案情复杂,听来太过繁冗,还不如先过一遍。
魏潜整理的卷宗一向精炼,逻辑缜密又条理清晰,看起来很是省心,。
监察令一直用余光看圣上的表情,发现她快翻完都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震怒、伤心,甚至都没有提一句太子,反而饶有兴致的问起了鬼土,“那红土确实可以冶铁?”
魏潜道,“回陛下,正是。”
“把人看好了。”女帝道。
“是。”
“私造兵器的地点在江南一带……”女帝从卷宗中很敏锐的察觉了一些没有写明的信息,“杀杨凛的凶手是太子的人,他可是因知晓此事才会被灭口?”
周云飞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一口咬死是因旧情仇杀杨凛,圣上心中存疑,如今太子的野心暴露,她合理猜测杨凛的死另有蹊跷。
魏潜道,“周云飞确实是受人挑唆,但此人未必是太子,此事臣下正在追查。”
女帝点头,又着重看了宜安公主的供词。
当年悬宿先生在寻找妻女线索时发现于县附近的山上有大量红色土石,似鬼土又非鬼土,怀疑可能是朱砂,于是带回不少送给喜爱炼丹的詹师道。
詹师道无意间冶炼出了黑铁。恰好与他一同隐君的鹤池先生极擅铸造,便混入这些黑铁铸出一把匕首,命名为“霜刃”。
太子无意间得到霜刃,甚为喜爱,派人前去求剑,从鹤池先生那里得知黑铁的事情,心中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宜安公主便是从那之后才开始有意接近悬宿先生,并用大量珍贵的炼丹、铸造材料收买了詹师道和赵行之,将二人骗来长安后威逼利诱,为己所用。
女帝笑,“倒是有点本事,就是嫩了点。”
宜安公主处理这些事情游刃有余,但格局、眼界还是太小了,只盯着那一亩三分地,没有更深远的眼光,所以许多安排都出了纰漏。
“宜安勾结兵马司残害朝廷命官,不能轻饶。”女帝合上卷宗,淡声道,“白绫、鸩酒、匕首,让她自己看着选一样吧。”
监察令躬身,“是。”
“太子的事容朕想想,其他人皆按律判处。”这里头也就太子和宜安公主身份尊贵,监察司那边不能直接做主,女帝交代完此事,便道,“退下吧。”
监察令见魏潜不动,伸手扯了他一把。
魏潜不动如山,“臣下还有事上奏。”
“说。”
“太子除了私造兵器,还搜集各种势力,包括但不限于《司氏密卷》、鲜卑门阀势力,还有……”
监察令额头一阵阵的冒汗,手上用力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魏潜宛如未觉,“还有平阳大长公主的绿林军。”
监察令猛地扭头看向魏潜,哪怕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瞬间崩裂。
前面那些,卷宗上都有标明,但“绿林军”的事情却鲜少有人知道,监察令被惊的甚至连阻止的动作都忘记了。他们潜谈了一路心,觉得这孩子总算变软和了些,不用担心他过刚易折,心下甚慰,结果好家伙,一扭头就来个更猛的,直接给他砸懵了。
“平阳大长公主?绿林军?”女帝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回忆。
乱世之中,有着不输男儿的气概和手腕,巾帼不让须眉,若说这满大唐还有哪个女子能让女帝真心赞赏,也唯有平阳公主一人而已。
魏潜道,“臣下这次巡查江南道发现一起旧案,七年多以前,一座道观一夜之间被人灭门,然而到处找不到该案的卷宗,直到不久之前,又突然发现一个简略的卷宗出现在监察司。臣下一直暗中调查,发现种种线索都指向太子。敢问陛下该如何处置?”
太子欲图谋反,圣上不可能一语带过,但她没有在监察令面前提,说明并不打算让监察司插手后续的事情,可魏潜必须要争取亲自参与审查太子。
屠戮道观的幕后黑手未必是太子,但太子极有可能是带走崔凝师傅的人。
若是别的案子,尚且可以私下去查,但事关一国储君,若没有圣上首肯,下面的人根本插不上手。崔凝师傅也许还活着,是破案的关键的线索之一,他想要帮崔凝查清此事,便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那间道观观主正是曾参与绿林军的一员,据闻当年绿林军解散曾带走巨财。”魏潜点到即止。
圣上睿智,不需要讲透,但魏潜心下不免有些担忧,以他对圣上粗浅的了解,她根本不惧也在乎下面的人反。
从圣上对宜安公主的评价就能窥见一二,她欣赏有手腕有能力的人。
宜安公主不是什么重要角色,甚至,她高贵的血统无法让她享有任何特权,但太子与宜安公主不同。若是太子有谋江山的能力,以圣上古怪的脾气,说不定反而会给他一个机会。
女帝微微眯起眼睛,眸中笑意之下掩着冷意,“魏长渊,你这是在逼朕处置太子?”
不得不说,魏潜还真是猜中了圣上两三分心思,自从她坐上这个位置,要谋反的人一茬接一茬,比韭菜长的还勤快,也就是近两年才稍有好转罢了。
哪怕是现在臣服在她脚下的臣子,有多少是真心都未可知。
推不倒她的,都被她碾碎在脚底了。
然而,继承人毕竟不同。把江山交到一个有能力的人手里,总好过被无能之人祸害。
私造兵器之类的罪名,怎么发落全凭圣上一句话,可是屠人满门的罪行绝不能轻易揭过。
于一国储君而言,若心性阴暗残暴才是天下之祸。
魏潜在女帝没有直接发落太子的时候,直接把这件事推到她面前,与逼迫无异。
监察令觉得自己脑壳都要炸了,圣上平日鲜少发怒,但不代表她能容忍旁人挑战权威,魏潜这是在生死线上来回试探。
想当年他爹也是个悍不畏死的,幸亏做了国子监祭酒之后一心教书育人,否则与魏家人做朋友,天天捞人都捞不动!
监察令抹了把汗,正要冒死开口,便听魏潜朗声道,“非是逼圣上处置太子殿下。”
闻言,监察令悄悄松了口气。
不料气儿吐到一半,又听他紧接着道,“此案尚未有定论,还谈不上处置,臣下恳请圣上彻查此事!”
“咳!”监察令呛住又不敢咳嗽,憋得一张脸通红。
女帝目光微移,“监察令怎么看?”
监察令连忙压着嗓子咳嗽两声。
他能与魏祭酒志同道合,显然并不是个一味退缩逃避的人,“这……若当真如魏佐令所言,还是要查清此事才好,毕竟殿下乃是储君,身系天下。”
“好。那此事就交给魏佐令了。”
魏潜行礼,“微臣领命!”
女帝扬了一下嘴角,从案头翻出调令丢给他,“你从明日起,去刑部吧。”
“陛下!”监察令忍不住惊呼。
女帝声音微扬,“怎么,监察令不舍得放人?”
监察令道,“圣上有令,臣下自当遵从,只是……调职一事,不如等事情了结之后再……”
“调令已下,你想让刑部空缺位置等着他,不如去问问刑部尚书同不同意?”
魏潜再次行礼,“臣下遵旨!”
女帝这才满意的点头,“退下吧。”
两人躬身书房。
监察令脸一撂,没好气的道,“魏长渊啊魏长渊!你比你那个不省心的爹还会揽事!”
魏潜恭恭敬敬道,“您教训的是。”
“合着我之前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监察令气到跺脚,“你说说你,为何非要揽下这么一桩事?先前居然还瞒着我!”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案子结果如何,圣上如何处置太子,与你何干?!”
当然有干系,这干系到他和未来媳妇儿一辈子的事!
魏潜默不作声。
监察令气得甩袖,虚点了他几下,“自讨苦吃!”
魏潜好不容易才把手下一帮闲散人员调理到将将顶用,突然就调去了刑部,回头又要接着与新的下属磨合。
官职调动很正常,放在平时只是寻常,可偏偏他刚刚揽下那么一桩事儿,突然进了刑部,手下又没有得用的人,如何查案?
这份调令明显是早就有了的,但圣上若是首肯,刑部那边不是不能等上十天半月,更何况,现在值春节,刑部大都休假了。
圣上分明是在整他。
崔凝揉着酸涩的眼眶走进静室,刚准备眯一会,便有差役过来喊人,“大人,詹师道想见您。”
她只好拍拍自己的脸颊,打起精神。
詹师道掌握从鬼土中提炼黑铁的技术,魏潜认为圣上不会真的按律降罪,再加之年纪大了,怕有什么万一,便一直将人关在静室里。
虽然这里条件比牢狱要好很多,但心中时刻煎熬,还是让他短短时间从童颜鹤发变成了老态龙钟。
“前辈想通了?”崔凝在他对面坐下。
詹师道叹了口气。
崔凝知晓他还需要台阶下,“前辈可能不知道,案子结了,监察令已经进宫回禀此事,眼下怕是已经返回。您说或不说,都影响不了结果。”
“那……”
“不过。”崔凝打断他的话,“您说或不说,会影响到监察司对您的处理结果。”
詹师道不信,“宜安公主怎么会这么快招供?”
崔凝道,“宜安公主很清楚,以太子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余力出手救她,反而极有可能为了脱身把所有罪名都推到她这个废弃棋子身上,您说,她为何会招?”
其实宜安公主会轻易开口,主要还是因为魏潜伪造的詹师道的供词太过逼真,连他们背后的交易细节都写的很清楚,让她以为大势已去,这才会迫不及待的扯出太子。
宜安公主与詹师道之间并非纯粹的合作关系,她还一直在用鹤池先生牵制威胁他。
之前宜安公主会不惜一切的杀人灭口,可见本身就十分不信任詹师道,所以当那份逼真的供词摆在她面前,她几乎没有任何怀疑。
“唉!是我害了行之。”詹师道长长叹了口气,“我与他原本一直野居山林,是我偶然间炼出黑铁,也是我贪图宜安公主拿来的那些珍惜药材,他才会答应来长安。”
宜安公主带着无数珍惜药材找上门时,詹师道虽然没有答应,但与他朝夕相处的赵行之怎会看不出他的渴望。
宜安公主深知二人情同手足,当下没有再劝詹师道,反而私下偷偷去游说赵行之。
他们野居多年,主要收入来源是制琴、铸兵、炼丹,朝廷不让私铸兵器,赵行之这么多年也就出售过一把短刃一把长剑,主要收入还是在制琴,但比起詹师道,他的处境好多了。
炼丹用的珍贵药材一样比一样昂贵,而且经常损毁,就是个无底洞,这么多年来赵行之不知道贴补他多少了,导致二人双双入不敷出。
那时候太子求剑未果,不久之后,宜安公主便带着重礼上门请他们炼铁铸剑,詹师道和赵行之又不傻,早就猜到此事与太子有关。
而太子也通过宜安公主隐晦的向他许诺,日后定会举国尊道。
无论是悬宿先生、鹤池先生还是詹师道,都是道家出身,李唐奉李耳为先祖,一直尊崇道家,他们这把岁数,经历过道家最盛行的时候,又在道家逐渐走向没落时无奈隐居山林,无不怀念当年。
这也是他们愿意效力于太子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然而詹师道只说自己贪图财物,因为此事一旦传出去,说不定又会为本就凋零的道门雪上加霜。
“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詹师道说罢,又问,“行之不会有事吧?”
崔凝道,“不知道,不过我推测不会有事。他远在江南道,长安的事情一时半会波及不到那里。”
倘若太子行事果断,在出现意外之时就立刻处理尾巴,事情绝不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惜,太子被禁足,无法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这条线又在宜安公主手中。
宜安公主连近在眼前的詹师道都没能灭口,何况是远在江南道的赵行之?她这一连串的行事,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做“犹豫就会败北”。
崔凝令书吏把供词递过去,看着詹师道画押之后,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前辈与鹤池先生是手艺人,于国有用之人,想必圣上会愿意给两位将功赎罪的机会,您老不必忧虑,好生养着便是。”
詹师道闻言,心中触动,想起自己之前还同小姑娘玩心眼,不由老脸一红,“丫头,其实我上一次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我知道啊。”崔凝语气轻快。
詹师道一怔,“你知道?”
崔凝先接过差役递来的供词,查看过后仔细收好,“您觉得,我凭什么会相信您在魏大人手里都能守住秘密,却无缘无故愿意向我透露消息?”
詹师道噎了一下。
算计一个小姑娘未成却反被算计,也太丢人了!不过他很快又释然,崔凝到现在还肯好言好语的同他说话,显见并未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算得上是胸襟宽广了。
詹师道觉得解脱,崔凝拿到供词心情也松快许多。
从静室出来时,已经过午,她便问了差役,“魏大人回来了吗?”
差役道,“回禀大人,刚回来,不过听说又去了大牢。”
大牢那边的关着的人,供词全都拿到了,这会儿又去大牢做什么?
崔凝想着他可能还未用午膳,便直接带着供词过去寻他。
监察司大牢。
宜安公主披散着头发,只用发带在背后松松拢住,身着黛底昙花大袖端坐在榻上,整个人像是隐昏暗的光线之中,天蚕丝绣成的昙花泛着温润的微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宛如在黑暗里绽放一般。
她仰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魏潜,“大人不是都问完了?”
魏潜本想问问关于符远的事,但是站在这里,对上宜安公主平静的目光,突然又把问题咽了回去。
平静的人未必不疯狂。
宜安公主微微歪头,面上闪过一丝困惑,突然又扯起唇角,“你是想问符长庚?”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眸中忽然似燃起火焰,目光灼灼,笑道,“若是你肯伺候我一回,告诉你也无妨。”
魏潜懒得与她周旋,直接转身离开。
不久前,他在宫内偶遇宜安公主,得知符远是为了避开她才会主动请缨远离长安。
符远是什么样的人,魏潜比任何人都清楚!论手段计谋,十个宜安也玩不过他,能让他避开锋芒的,一定是极其重要又极为棘手的事。
之前魏潜公事繁忙才一直将此事搁置,这会儿事情暂了,便想着顺手帮他一下。
魏潜从不喜欢主动插手朋友的事,只是刚好撞到他手上,也不能不闻不问。
宜安公主以为自己扯出了太子,不是主谋就能有一线生机,其实是走了一步反向棋。
自古以来,谋反的结果只有两个,不成功便要死,但圣上的脾气与常人不同,宜安公主若想获得一线生机,反而不能弱化自己的能力。
一直以来,圣上对聪敏的女子,要宽容许多。
宜安公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圣上轻描淡写的判了死刑,不管是什么事,过了这几日都会被带进棺材里,魏潜根本不急着逼问。
诚然如魏潜所推测的那样,宜安公主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有女人玄而又玄的感觉。说不出什么原因,她感觉自己是过不了那这一关了。
“此事或许与你那未婚妻还有点关系,魏大人真的不想知道?”宜安公主道。
魏潜回头,“与她有何关系?”
宜安公主问,“魏大人要考虑一下吗?”
魏潜盯着宜安公主,扯了下嘴角,“你若不说,我未必会知此事。”
既然知道了开头,距离结果也就不远了,未必一定要问她,最多不过是绕个圈子罢了。
宜安公主怔了一下,旋即莞尔。
外人一直都以为宜安公主喜欢柔弱美少年,但其实她更喜欢谢飏、魏潜这类,只可惜这般山巅雪、云上月的男人太难得手,退而求其次罢了。
魏潜冷漠无情,反倒越发招人。
“七年前。”
魏潜正要出去,却听宜安公主在身后道,“符长庚从江南带回一个小女孩。”
“你说什么?!”魏潜猛地看向她。
宜安公主揽袖在榻沿坐下,“当时太子得到绿林军的消息,令华存之暗中去江南请一名老道士。然而,他刚刚把人接走不久便接到了道观被人屠尽的消息,于是传信给我,让我过去善后。”
魏潜记起去清河的之前,符远确实刚刚从江南书院回来。
“我的人亲眼看符长庚出现在那附近,于是我命人跟踪他。”宜安公主笑道,“虽然符长庚十分警惕,我们最终没能跟完全程,但顺藤摸瓜,查到了清河崔氏。是他,偷偷把道观里带出的女孩送到了崔家。”
太子害怕搜寻绿林军的事情暴露,所以不得按下这件惨案。
最初,符远尚且年少,宜安公主没动那心思,后来随着他越发出众,宜安公主才突然想起来多年前的事。
她多次拿此事威胁符远,两人已经暗地里交手不知道多少次了,宜安公主忌惮符远,不敢逼迫太紧,符远亦因顾忌太子,处处受限,多年来竟然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没能奈何的了谁。
魏潜道,“那名老道现在在何处?”
“我不知道啊。我把知道的都说了,也请魏大人能帮我做一件事。”宜安公主因着先前瞧上过魏潜,曾仔细了解过他的脾气秉性,所以未曾真把秘密当筹码来做交换,而是先说出来再软言请求帮助。
“何事?”
宜安公主道,“我有个孩子,叫小蛮,就在别苑那边,请你帮我安顿她。”
魏潜问,“如何安顿?”
宜安公主一手支着头,淡声道,“只需允她从府里带些钱财出来,别的不用管了,自生自灭吧。”
魏潜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亲生的?”
“昂。”宜安公主卸去虚伪的温婉,从骨子里透着颓意。
魏潜隐约记得早些年宜安公主有孕,但并不知孩子父亲是谁,这事儿还是她亲口传出来的,直接把病秧秧的驸马气的一命呜呼。
当时事情闹的很大,后来只偶然听闻生了个闺女,再就没有消息了。
这次圣上只处置了宜安公主,并未牵扯他人,甚至都未曾发话收回她的产业,所以安置一个没有名份的孩子只是举手之劳,但魏潜并不想平白背上麻烦,“那孩子才四五岁吧?”
“放心,我早有安排,不会赖上你。只是此番我拖太平下水,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只要你从她手中保下小蛮一条命。”宜安公主对那个孩子不甚上心,但毕竟是亲生骨肉,在詹师道一事脱出掌控之时她便计划将人送走,只是尚未来得及行动便被捕了,“我已安人手在外接应,魏大人只需将人安全送出京。之后小蛮死活,便与魏大人无关了。”
“何时?”
“十天之后。如今我被关在这里,很难改变计划。”宜安公主顿了一下,试探道,“大人若是愿意帮忙安排,这两天就行。”
魏潜道,“我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
宜安公主笑道,“那就只能劳魏大人等等了。”
她说罢,叹气,“我的罪名已经定了,是吗?”
“呵。”宜安公主见他未否认,便知晓自己猜对了,她抬眼盯着嵌墙壁上油灯,“我这样活着,其实与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于魏潜而言,不难推测她的心理。
宜安公主很会赚钱,不仅能供自己过的奢靡,还成为了一国储君的钱袋子,说起来应当是個十分聪明能干的女人,但是她在男女之事上总是容易犯蠢。
她不是被情爱冲昏头脑,而是另一种蠢法。
就譬如,她每一次想要逼迫一个男人屈就,就会毫无顾忌,根本不在意自己留下多少破绽。
若说她爱美色,明明养了几个院子的面首,都是些费尽心思搜罗来的才貌双全的小郎君,却没有一个得她的意,弄到手便爱答不理,但若说她渴望感情,也不太对,当初驸马十分爱重她,她却毫不在意的送了一顶绿帽子。新
她的乐趣似乎也不是折辱傲骨。
魏潜凭着与宜安公主寥寥几次接触,结合查到的各种消息,推测她大概率是空有强大外在,内心却极度渴望攀附、依靠,并且不同于寻常被世俗规训的柔弱女子,她对所谓的“心灵依靠”有一种病态的理解和追逐。
“我这辈子,终究挣不脱这些枷锁。”宜安公主喃喃自语。
对于她的自怨自艾,魏潜难得开口回应了一句,“殿下挣不脱,是因为锁住您的是您自己。”
宜安公主怔然。
没有人想要困住她,圣上或许都不曾将其放在眼里。
比起太平公主的日子,她算是泡在苦水里长大的孩子,然而无论她在皇家过得不好,只要占着个名头,做很多事都会便宜很多,比起这世间大部分人而言,她已经占了极大的优势。
可是每个人的承受能力大不相同,过往经历的创伤并不是几句话能够劝解想开,否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变态杀人犯了。
在这方面,魏潜没有什么助人情节,既知从她嘴里很难再问出什么有用线索,便直接起身告辞。
方出牢门,却见崔凝迎面过来。
“拿到詹师道的证词了。”崔凝顿住,仔细打量魏潜,总觉得他似乎心情不佳,“出什么事了吗?”
魏潜看了看她,少女面色犹显苍白。她刚刚目睹朋友惨死,难道还要接连经历一次打击?虽然说,符远的事情尚未有定论,但多少是有点可能。
即便她早晚都要知道此事,但魏潜私心不希望事情一件一件的摞到她身上,毫无喘息之机,他能感受到她平静之下紧绷的那根弦,担心不知道哪一件事情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口中却已经答道,“我要调到刑部去了。”
他调到刑部是早晚的事,崔凝并觉得奇怪,“何时?”
“明日。”魏潜道。
崔凝惊道,“这么急?!”
虽说如今案子差不多结了,但收尾也需要些时日,怎么会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崔凝疑惑道,“不是都休假了吗?难道刑部有什么大案?”
魏潜看着她苍白的唇色,迟疑片刻才道,“我向陛下禀明了你师门的案子。”
崔凝微怔,喃喃道,“这样快……”
案子拖这么些年,怎么都不能算快,只是她等了这么多年,总觉得遥遥无期的事,就这么突然被抬到了明面上。
倘若能放开手脚去查,或许很快就能有结果……崔凝一时间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恍若梦中。
“阿凝。”
崔凝听见魏潜唤她,抬头便撞到他满含担忧的眼眸,想到他被调职之事,亦忍不住担忧道,“莫非是圣上想护着太子,所以怪罪你了?”
魏潜安慰她,“并未,调到刑部官升半级,是好事。”
“那……”
魏潜笑道,“大概是我向来说话不中听,圣上不怎么喜欢,随手给我找点小麻烦吧。以后……”
他顿了一下,又道,“以后……我在圣上面前必三思后言。”
“好。”崔凝弯起眼睛,转而接着之前的话题道,“詹师道的供词拿到了,想赶快交给你,不料你要去刑部了。伱这么快离开,谁来负责你手上的事?”
“多半会是监察令亲自处理。”话虽这样说,魏潜也并未打算歇着,“供词还是给我吧,我今日还是监察司的人。”
“五哥。害死阿元的凶手虽是宜安公主,但糕点里的毒未必是她所为。糕点出自乐天居,我担心牵连到你,所以没有让监察司的人去查,而是让诸葛不离去了,只是查案一事,她毕竟是外行,未必能查出什么线索。而且,也不合规矩……”
乐天居是魏潜的产业,崔凝担心是有人故意牵扯他。
在官场上,魏潜从来都像是一把锋锐的剑,自是不怕这点牵扯,然而崔凝在身心遭受重创之际仍然不忘替他周全,却是令他心中震动。
他薄唇紧抿,片刻后才用微哑的声音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过去查了。”
崔凝不知他所思,只见那一张俊脸紧绷,不由有些紧张,“五哥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用诸葛不离去查案并不符合规矩,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里说属于徇私了,若是被有心人抓住参上一本,确实是个麻烦,可是崔凝当时脑子里一团乱,只凭着本能做了决定。
派诸葛不离去的确是有一方面考虑到魏潜,另外也是当时整个监察司实在没有可信之人能用。
“外面都说我刚正不阿,办起案来六亲不认,听得多了就连我自己都信了。”
外界对魏潜的评价,就像是他除了“刚直”以及长得还不错之外,身上再无优点。常年被舆论裹挟,饶是魏潜心性坚定,潜意识里也渐渐也认同了这种看法,毕竟“过于刚直”的评价从某种意义上对于魏家人最高的赞誉了。
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迟疑,有着芸芸众生中极其寻常的缺点,他所追求的未来除了谋朝篡位、颠覆乾坤根本不可能实现,曾有那么一瞬间,他内心的信念全然崩塌。
他在祠堂跪了一晚上,看上去很快就想通了,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崩塌和重建都并非只在一瞬间,而是从遇见崔凝师门的案子开始,每每闲下来便开始质问内心。
魏潜笑的坦然,“都道我眼里的确容不得沙子,这么说也没错,但什么是碍我眼的沙子,旁人又怎会知道?”
你的一切,在我眼里都不会是沙子。
他的话点到即止,崔凝却瞬间明白了未尽之意。
她愣了愣,忽然笑起来,眼见他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面上笑意更深。
崔凝愣了愣,忽然笑起来,眼见他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面上笑意更深。
魏潜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也不看她,“走吧,我送你回家。”
崔凝想了想,“五哥陪我去乐天居吧,我收拾收拾先去小弟私宅。”
陈元的遗体停放在那边。
哪怕魏潜知晓她已多日没有好好休息,又带了一身伤痛,亦并未多劝。
崔凝带着这一身伤病回家,说不得就要被父亲母亲扣在家里头休息,再加上想看看诸葛不离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思忖之后觉着还是去乐天居最好,不料等二人到了,却发现诸葛不离并不在。
询问掌柜才得知她带着崔凝的信物过来,直接去了厨房,把所有的梅花糕连盘子都一并带走了,后来便不知去了何处。
其实乐天居内部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店内生意本身就没有多忙,因此人手并不算多,且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这种潜入下毒的手段,诸葛不离亦能做到。
复杂巧妙的作案手法在多智的魏潜看来并不棘手,毕竟有时候做的越多留下的蛛丝马迹便越多,反而是这种不隶属于任何人、了无牵挂的杀手、刺客,仗着一身武功来去自如,偷偷潜入一刀抹人脖子或撒一把毒药,事了拂衣去,找个无人的深山老林猫着,很难抓到人。
崔凝也曾听闻过,好奇道,“既然他们以此为生,旁人总要有办法联系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