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笑而不语。
崔凝立刻明白了,“五哥知道如何找人?!”
魏潜道,“倘若买卖不便露面,自然便有中人。我尚在查,日后再与你说。”
许多雇凶杀人悬案都是这些人造成,魏潜怎么可能放任?他已经暗查数年,如今尚未摸清全貌,所以才未急着动手。
崔凝点头,并未追问。
“好好休息一日吧,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魏潜劝道。
“好。”崔凝只迟疑了一瞬便爽快应下来,此时此刻,她的心平静的近乎冷酷。
与魏潜说着话的时候,崔凝觉得陈元之死、师门血案重见天日都丝毫未曾动她心神,可是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些情绪如刺骨的寒水悄然漫上来,并不汹涌,却令她喘不过气。
崔凝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背后被冷汗浸湿的中衣,忽然想起监察二处折磨犯人的水牢和不见天日的黑窖。
分明不是激烈的手段,却连受过训练的死士都很难熬过。
久久不能入睡,她便想着若是累极了说不定能昏睡过去,可惜因着一只手臂前不久脱臼过,眼下还不能吃力,也不能练功,取了本书也看不进半个字,只觉脑壳发胀,额角一跳一跳的疼。
崔凝叹了口气,裹上大氅,去了魏潜的屋子。
门口没有守门的小厮,她抬手欲敲门,忽然动作一顿,试着推门,发现门没拴,她便直接抬脚进了屋。
檀香冉冉,那人歪头坐在一盘棋前,正一手支着脑袋竟是睡着了。半挽的发,顺着脊背垂落,瞧着眉目间比平时柔和许多。
听见开门的动静,魏潜睁开眼睛,带着迷蒙的睡意看过来,像是一点都不意外,“睡不着?”
他是洗漱过的,整个人清清爽爽。崔凝见他衣着整齐,面前棋盘上黑白子已厮杀成一片,显然是一直坐着呢。
“我想与你一处待着。”崔凝站在香炉旁,瞅着他道,“我想和你一起睡。”新
魏潜默了几息,“好。”
他虽在她执着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但真站到了床榻边上,看着上面仅有的一床被子竟罕见的踟蹰起来。
崔凝却飞快的拱进被窝,露头冲他招手,“五哥快来休息吧!”
“我去拿……”
魏潜话说一半,却被她抓住手腕往榻上拽。他心里乱糟糟的,只惦记她身上有伤,不敢用力,因此被猛地一拽便顺着力道向榻上倒去。
他手支在榻上,整个人伏在上方,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在崔凝脸侧晃荡。
突然放大的俊脸在眼前,崔凝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不由又紧了几分,她忽然不敢看那幽深的眼眸。
“手臂有伤,不要毛毛躁躁的!”魏潜动了动手示意她放开,“我再去取一床被子。”
崔凝讪讪松手,“喔。”
听着他脚步声远去,崔凝怅然若失。
长安多得是热情奔放的小娘子,何况她打小就与师兄们形影不离,与魏潜相处起来自然亲近,安心远远大于羞涩,异样的感觉不过稍纵即逝。
魏潜把被子铺好将将躺进去,便惊觉身侧一凉,紧接着一個温热的身子滚了进来,不等他张口,那人居然得寸进尺像只八爪鱼一样整个人缠了上来。
魏潜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偏崔凝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脑袋靠在他颈窝,末了,居然还像个吸了阳气的妖精一般舒服的喟叹一声。
“阿凝。”魏潜无奈。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崔凝的声音竟然带了几分迷糊,“昂。”
他微微侧首垂眸,见她果然似有了睡意。
魏潜微微侧身,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认命的长长叹了口气。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不过两刻,竟然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魏潜连轴转了几日,拢共也没睡多会,崔凝虽见缝插针的休息,但一身伤毒,身体需要修复,两人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敲门,魏潜才清醒过来。
魏潜清了清嗓子,“何事?”
外头小厮道,“诸葛姑娘回来了,想是有事禀报,便使小的来通禀一声。”
“什么时辰了?”魏潜问。
小厮道,“已过巳时。”
“让她先去茶厅……”魏潜话说了一半,便察觉崔凝动了动,声音戛然而止。
小厮等了一会,没再听见别的话,便道,“那小的这就去了。”
崔凝挣扎着坐起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魏潜道,“过了巳时。”
“啊!”崔凝一骨碌爬起来,一面飞快穿衣服,一面惊讶道,“竟然睡了这么久!”
魏潜见她动作毫无顾忌,不由蹙眉,“手臂还需养着,你当心些!”
“都已经没事了。”崔凝嘴上说着,动作却是慢了下来。
冬季干燥,崔凝那本就绒细的头发此时炸毛像个海胆,魏潜盯着她的脑袋,忍不住笑起来。
崔凝愣了一下,抬手撸了一把头发,顿时恍然,冲他龇牙,“不许笑!”
崔凝看向魏潜,这人的头发又黑又亮,关键是十分服帖,同样是刚刚起床,他的头发却铺散开从枕上流泻而下,宛如上好的丝缎。
崔凝伸手朝他脑袋使劲揉了两把,发丝却也只是微乱,叫她心里颇为不平。
床上的人还是那两个人,却分毫没有睡前那片刻的旖旎气氛。
崔凝跳下床,见他起身,“刑部都放假了,去了想必也没什么事,不如多休息几个时辰,下午再去。”
魏潜打量她两眼,见她情绪稳定,便道,“有些事情宜早不宜迟。”
眼下太子私造兵器的罪名板上钉钉子,正是追查的好时机,再说崔凝的师父或许还活着,若是他查道门案子的事情被有心人知道,太子被逼急了,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崔凝动作变得迟缓,“五哥,我能参与破案吧?”
魏潜道,“能。”
得了他的承诺,崔凝便不再多问,直接寻诸葛不离去了。
她到时,诸葛不离正带着一身水汽坐在火盆旁沉思。
“大人。”
诸葛不离正欲起身被崔凝制止,“坐着罢。”
诸葛不离仔细打量崔凝的面容,见她面上已经完全消肿,微微松了口气,“看样子毒已经解了,大人这几日亏损的厉害,之后定要好生将养。”
崔凝应下,又问,“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诸葛不离道,“我回来后并未查到任何线索,想到佛波毒在大唐并不多见,便去寻了卖家。据他说,当带回十余颗果子,除了卖给我几颗,其余都被一神秘买家买走……”
这件事若是换个人还真不一定有门路,也是恰好诸葛不离经常收一些稀奇的番邦药草,时间久了积累下来不少人脉。
那些人自以为行踪隐秘,实则还是露了一些马脚。
佛波果毕竟不是什么居家常备药材,且长途路远,采摘下来之后保存不易,那行商费尽力气弄了一点过来,打的便是“奇货可居”的主意,每一颗果子都价值不菲,当初诸葛不离买那几个小果子险些掏光家底,并不是什么人都随随便便拿出一笔巨款来买几个平时不常用到的玩意。
“将剩下佛波果包圆的人,可能是某家养的死士。”诸葛不离微微倾身,“老板说,极有可能皇室的人。不过这只是他凭经验揣测,并无实据。”
崔凝并不怀疑这个揣测的可能性,因为此毒最终用到了陈元身上,涉案人员中就有太子和武成思。既然乐天居内部没有问题,对方又能够精准下毒在陈元要吃的梅花糕里头,而不是广撒网,可能是听到了厨子和小厮的对话,说明此人已经潜伏在厨房里有一段时间。能避开魏潜安插的护卫,悄悄潜入乐天居,这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事。
一直在收集“遗落势力”的人是太子,武成思只知道太子私造兵器,不一定了解全部……
怎么看都是太子的嫌疑更大。
“你去了这么久,应该不止查到这些吧?”崔凝问。
诸葛不离一笑,“那当然,既然有了方向我自然是要去探查一番。”
崔凝一惊,“伱不是去……”
“皇宫?那倒没有。”诸葛不离道。
崔凝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便听她道,“我绑了太子的门客。”
“……”
诸葛不离解释道,“他是个游医,极少有人知道他投在了太子门下。若是太子想杀谁,必有百般手段,哪里需要专门去寻这个罕有的番邦果子,我想着,多半是有与我一般喜好搜集这些稀罕毒药的人偶然间得到此物,拿去给主子献宝了。恰巧我就认识这么一个人,便连夜去捉了他盘问。”
行吧,只是绑了一名游医,就算事发她也能兜得住。
崔凝缓缓呼出一口气,“审出结果了?”
诸葛不离道,“他手里的确有佛波果,不过不是买的,而是从他一个朋友手里得来,因只有半个果子,便不曾献给太子。”
崔凝问,“可问出是哪个朋友?”
诸葛不离自是知晓她不在意那朋友是谁,便直接道,“他那朋友是庐陵王的人。”
庐陵王竟然也掺了一脚。
整个案件之中并没有太多庐陵王的痕迹,若出手毒杀陈元的幕后凶手真是他,恐怕只是为了嫁祸搅浑水。崔凝深切体会到了皇权斗争下,人命比草芥不如。
“那游医呢?”崔凝生怕她弄出人命来。
“放了,不过大人不必担心打草惊蛇,我不是头一回绑他。”诸葛不离道。
原来她与那游医是老相识了,经常给对方下毒的那种交情。这回诸葛不离悄悄潜入他家中将人药倒之后,故意诈他,说得知他最近得到一味稀罕的毒药,让他匀一些给自己。
起初那游医自是不承认,经过一番“友好交流”过后,万般不舍的分了一小块给她。
诸葛不离便佯装不满,终于从游医口中骗出了来源。
崔凝夸赞道,“这佛波毒罕见又极难辨别,哪怕换五哥也未必能这么快查到线索,真是多亏你了。”
诸葛不离抿唇一笑,并不自谦,这事儿还真得是她才行。谁能想到,全长安城唯一知晓“佛波果”的闲散之人,恰好会被派去查这件事?莫说凶手,便是崔凝都没想到。
幕后真凶浮出水面,可崔凝心情丝毫不轻松,“辛苦你了,你今日休息吧,我让平香陪我出去。”
诸葛不离摇头,“我不累。”
见崔凝露出一丝怀疑,她笑道,“您莫瞧我弱不禁风,翻山越岭不在话下。”
诸葛不离瞧着比崔凝见过的闺阁女子还要娇弱几分,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但想起她那晚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也就歇了相劝的心思。
“那就走吧。”崔凝道。
外头天气仍阴沉沉,雪却早已停了。
崔凝抄手坐在马车上,看着外面店家门口青翠的竹子,明明满是心事,此刻脑海中却难得放空,连日来的遭遇犹如潮汐回卷,令她疲惫不已。
崔况不知在哪里攒的家当,在长安置的私宅地段不错,也还挺大。
他与陈元是朋友关系,无需披麻戴孝,便只换了素色无纹饰的衣服。崔凝见着他,发现短短两日看上去竟瘦了许多,隐隐显露出少年挺拔的身姿。
“二姐。”崔况声音里透出疲惫。
想到他与陈元相识不久,原本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他却不仅让出私宅,还住在这里主持丧事。崔凝哑声道,“辛苦你了。”
崔况摇头,“可曾查到凶手?”
崔凝迟疑了一下,点头。她以为他会问一问,孰料他只是点头,喃喃道,“那就好。”
崔凝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抬脚往屋里去。
礼部官吏奉旨协办丧事,见她进来,起身拱手道,“小崔大人。”
崔凝不认得他,只沉默还了一礼,径自取了旁边案上的香点燃,冲着棺祭拜。
待做完这一切才起身站到棺侧。
陈元身着一身暗蓝色织锦袍,白发也被细心束起,修长舒展的眉下双眸被一条熟悉的黑纱覆盖,透过黑纱隐隐能看见卷翘的白羽似的眼睫。
“小崔大人节哀。”礼部官员捧着札子在一旁陪站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出声。
崔凝回过神,回眸冲他微微颌首。
“这是陪葬品单,请小崔大人过目。”他道。
崔凝表情顿了一下,这才抬手接过来,草草看完了上面的物品。既是奉旨协办,礼部自然会尽心操持,就连陈元生前各种爱好都摸的一清二楚,莫说叫崔凝一个礼仪规矩马马虎虎的人来看,便是递到再严苛的世家族长眼前,也必然没什么可挑剔。
崔凝将单子还回去,“诸位大人费心了。”
“应当的。”礼部官员略显迟疑道,“原本是打算从观星台发丧,但崔状元坚持要从这个宅子,我等也不好为此事去请示陛下……”
他们自然无所谓,就怕到时候有人挑理。
“陈大人一生囚于方寸,生前便希望出来看看,想必也不愿身后还在那里。”崔凝道。
下令让陈元不准踏出观星台的人可是陛下!这话是在怨怪陛下吗?
那官员偷偷瞧了崔凝一眼,见她面色异常平静,心道这位小崔大人可真是敢说。
崔凝知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下心中对皇权、皇权斗争腻味极了,只说出这句话已是极为克制。况且,她也并非是怨恨谁,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欺苦命人,陈元这短短一生就像厄运循环,也不知得了几天快乐。
丧事如何,崔凝并不太在乎,陈元想必也不会在乎,他生前拥有的东西太少,就连绘制的各种星象图原稿都因要整理成册被拿走,陪葬品里属于他私人的东西竟然只有一些衣物,以及崔凝姐弟送给他的东西。
礼部官员见她神色恹恹,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那些东西,他真能用上吗?”崔凝道。
崔况没回答,见礼部官员离开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递给崔凝,“他被害可是因为这個?”
崔凝一脸疑惑地接过翻开一目十行的看了几页内容,惊道,“你从哪里得来这个?”
这本书中记录了陈元每一次卜卦的细节,单看问题不大,但中间夹了一张有崔况字迹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
崔况见她没有否认,脸色微白,“我第一次找他玩,见他在写从前卜卦的故事,心中好奇,便问他写完之后能否借我读几日。”
当时陈元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崔况打小就是人精,见他犹豫便没再强求。
“后来我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他住进乐天居后,便说这册书刚刚写完,叫我拿回家自己看,莫要给外人看。”
崔况回想起那日那个少年把书递给自己的模样,平静的表情之下似乎暗藏波澜,带着一点小小惆怅对他道,“阿况,这东西看看便罢了,玄学之所称之为玄,盖因飘渺难以琢磨,脚踩玄机登得再高也不过是虚无,唯有脚踏实地方才能稳稳当当。”
说罢,他又十分放心的笑了笑,“阿况是天才,是君子,必是不屑旁门左道的。”
“原来,他什么都懂。”崔凝喃喃道。
他们都觉得一个从小被困在方寸之中的少年纵使再通透,阅历毕竟有限,能讲出一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罢了,应是不懂那些在尘世里打滚几遭才能明白的道理。
崔凝以己度人,她到崔家之后,只觉得仿佛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因此二师兄骗她会去到方外之地,她一开始是打心底里信了八九分的。
原以为陈元与自己经历相似,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料傻子终究只有她自己。
崔况道,“我拿到这册书之后,起初只觉得故事有趣。”
崔况本就对玄学颇有兴趣,注意力自然都放在卜卦解挂之上。
陈元被害之后,崔况心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元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那浑天令一职也是白担个名头而已,究竟是何人想要治他于死地?
答案并不难想——陈元身上能让人图谋的不外乎就是这推演卦象的本事。
带着这样想法,崔况再看这本书时便发现其中的玄机,立即从榻上爬起来连夜解谜。
他自幼极为聪明,发现第一个解出来的竟然是一个人名,他还以为自己弄错了,用同样的办法继续解,渐渐有更多的人名出现。
“我昨夜才察觉这书中另藏玄机。”崔况一边解谜,内心一边十分煎熬,悔不该当初只漫不经心的将这册书当游记故事来看,“假如我早点发现,把这东西交给你们,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崔凝闻言抬头看他,“依伱之言,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想过求助你我,反而只是把这本关乎性命的东西随手当话本子送与你,是不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能这样说阿元?!”崔况瞪她。
崔凝淡淡道,“你也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他,那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崔况竟难得的无言以对,“话虽如此……”
陈元知道崔氏第一世家的名头,便是没有崔家,总归还有魏潜,即使如此,他也从未透出半分想要求助的意思。
“也许,他对陈六终归是有感情的吧。”崔凝紧紧握着这卷书。
这东西若是透出风声,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杀了陈元和陈六。陈元是个为了自由甘愿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生命在他眼中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他此举除了保护陈六,崔凝想不到其他解释。新
陈元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却仍对陈六抱有希望,没有去揭发此事。他给了陈六最后一个机会,倘若他活着,这东西会永远是一个话本子,倘若他死于非命,一旦有心查证,这东西便是证据。
崔凝突然笑了,笑声干涩。
崔况见她带笑的眉目间竟染上一丝凄厉,心中大惊,“二姐!你……还好吧?”
他印象里的崔凝,说好听点是心胸开阔、洒脱随性,说不好听点,那就是颇有些没心没肺,没料想她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崔凝慢慢敛去笑,清澈的眸子映着陈元的白发,泛着浅浅的冷意。
陈元没了,她伤心,但也绝算不上悲痛欲绝。
迄今为止似乎没有哪一件事是她无法承受之痛,可是总有某些瞬间,她觉得自己将要崩坏。
“我没事。”崔凝收回目光,“这本书你没给别人看过吧?”
“不曾。”崔况忽然问道,“是不是庐陵王?”
崔凝惊愕的看向他。
“你不用这样看我,从我凌晨解完这些名字,便把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
崔凝打断他,“等等,你都捋了些什么?”
他不应该知道任何案情有关的事。
崔况道,“你们查案过程虽一直保密,但查青玉枝、抓宜安公主这些事全长安都知道,阿元出事后,我在监察司问了差役一些不算秘密的事。你以为五哥就猜不到是谁吗?只是抓人需要证据。我又不抓凶手,犯不着事事都讲证据,随口猜个答案有什么难。”
他拧着眉头,“是我太蠢了。”
崔凝瞅着他,一时语塞。
她也就是今日才从佛波果查到庐陵王的线索,人家竟然直接便猜出来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啊!
她道,“庐陵王确实动手了,可陈元并非死在他手里……”
“咚咚”两声。
门口的报丧鼓响起。
崔凝与崔况闻声站到家属位迎接前来吊唁之人,礼部的人也连忙进来候着。
陈元生无亲眷,否则怎么都沦落不到需要年少的朋友主持丧礼,只是圣上的旨意也算是广发讣告,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前来。
姐弟两个没想到进来的人竟是崔道郁夫妇。
凌氏自入门后眼泪便止不住,礼毕,更是直接抱住崔凝哭出声音。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崔凝像是被烫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眼眶瞬间便红了。
崔凝见识过世家夫人出门在外哭笑都能礼数周到,可母亲哭的未免也太真情实感了些,她甚至都没见过陈元。
崔凝拍拍凌氏的背以示安慰,等松开后再看崔道郁,发现他居然也是泪眼朦胧。
夫妇俩倒是把崔凝给哭懵了。
凌氏见她一脸莫名,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只是在灵堂上倒也不好询问太多,只颇为心疼地嘱咐道,“无论如何,要顾惜自己身子。”
崔道郁与凌氏并非全是为陈元而哭。
他们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崔凝了,案情虽保密,但崔家想打听点她个人的情况并不算难,凌氏知晓她近况,抹了几宿眼泪,从崔家上下连同自己都责怪一遍,怨魏潜不能好生护着自己闺女,最后又将这些情绪咽下,收拾心情来吊唁陈元,只是一见到憔悴的女儿,眼泪顿时又止不住。
“好。”崔凝也只是懵了一下,便回过味来,伸手抹掉她的眼泪,“莫哭了,伤身。”
凌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陈小郎这样好的孩子,来生定能投個好人家,一生富贵顺遂。你祖父令我转告你,家中一切都好,伱尽心送他便是。”
圣上毕竟不喜道家,且此案涉及模仿当年司氏造神,圣上恐怕也会怀疑陈元手里有威胁朝廷命官的把柄,进而怀疑崔家接近陈元别有用心。
崔况都能根据一些线索猜出案情,崔玄碧的消息来源更多,想必早琢磨出其中利害。他刻意这样交代,算是安崔凝的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崔家不怕惹圣上猜忌。
崔凝为官有些时日,如今多少能够意会这般隐晦的意思,心中不免动容。
凌氏谆谆叮嘱,“哀思伤身,多加餐饭。我与你父亲……就不多留了。”
“好。”崔凝郑重答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父亲母亲放心。”
崔道郁满肚子话想说,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又转头交代崔况,“好生照顾你二姐。”
崔况道,“好。”
外头白雪晃人眼。
凌氏依依不舍的离开,待上了马车,这才不满道,“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劝慰劝慰女儿,平日里做那些文章倒是有用不尽的词儿!”新
崔道郁不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女儿大了,又做了官,父女倆平日也难得坐到一块,他不能说了解女儿,可反而又能看清很多事情。她长于山中,与世隔绝,当初家里决定送去悬山书院也是想让她能够尽快适应,多交几个朋友。眼瞅着她与几个小姑娘处的不错,也不像是不愿结交的样子,只是自打离开书院,除了偶尔走个礼,竟极少与她们一道出去玩耍。
或许就连崔凝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无意识的避开与人深交,因为倘若感情不深,失去之时便不会过于痛苦。
这些,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导。
崔道郁幽幽叹道,“父亲曾私下与我说,凝儿是大鹏鸟,让我这只燕雀莫要折其羽翼,囚于牢笼。我一只安于现状的燕雀,该如何为一只鹏鸟尽为父之责呢?”
女儿大了本就渐渐与父亲有了距离,更何况崔凝背负着血海深仇回到崔家,有自己的路要走。
崔家如今也处于风口浪尖,事事都需权衡利弊,不拦着她报仇已算是鼎力支持了,而抛开身世,崔道郁也不过是个数不上号的芝麻小官。
凌氏怎会不懂他的无奈,丈夫虽无大志,但待人心诚又护短,先前知晓凌策新婚收了个侍女进房,立刻便杀去了凌家。若不是顾及她的颜面,怕是要将凌家给拆了。
他也不动手,只拉着凌策去书房单独谈了一个多时辰,将人骂的痛哭流涕。
在御史台这么些年,总算没有白待,嘴皮子利索的很。
“这次迁都,阿凝和阿况都得去洛阳,你也要跟着去,我孤家寡人的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本觉着,做个闲散人也不错,便打算想法子在国子监谋个差事,也跟着调去洛阳,”
凌氏笑,“那日后可是要做亲家的下属了。”
崔道郁也笑,“确实不妥。万一日后那魏五郎欺负我女儿,我都不好上门去打人。”
“那现在呢?”凌氏问。
崔道郁隐隐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辞官去洛阳自己建学舍,收些寒门学子……”
崔道郁性子不大适合做官,退到官学做山长倒是不错,可惜注定不会有什么建树。书院的环境简单,是因为这些人还没有面临最直接的利益纷争罢了,其实里头有些真才实学的学子大都属于不同派系,他白担个师长的名头,有个面子情,将来这些关系无法真正的为他所用。自己建书院就不一样了……
天下学子都向往士族族学,崔道郁出身崔氏,本身亦声名在外,并不愁生源。
崔道郁只是不适应官场,却并非真是个蠢人,他很清楚圣上忌惮世家,若是崔氏子弟大张旗鼓的办私学必定会遭到猜忌,但唯他、唯有现在这个时机,或许可行。
崔道郁在朝堂上的不思进取、不懂变通简直深入人心,就连圣上提起他都免不了惋惜一句“才华横溢,心性澄明,奈何胸无大志”。
人家逆流而上,他则顺流而下,一退再退。像他这么个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废物”,不想与家人分离,于是辞官开馆,再正常不过了。
崔道郁思忖道,“此事还需同父亲再商议。”
凌氏闻言突然坐直身子,盯着他双眼放光,“你是想建个书院?!”
若是弄几间屋舍收几个学生,哪里需要如此慎重。
崔道郁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是有点想法。”
“这想法极好!”凌氏本已经接受了自己夫君与世无争,不料人到中年还能生出这种雄心壮志,她如何能不激动,于是压抑住巨大的欣喜,柔声细语地煽动,“你虽不喜与人争,但才学有目共睹,教书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将来能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也不比在朝上身居高位差,若是努力钻研,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呢!”
这番话直是说进了崔道郁心坎里,但凡是个有才之人,便不会真的甘心平庸,崔道郁不争是因为厌倦纷争也不擅长交际,若能凭一身所学施展抱负,想想都热血沸腾。
以往崔道郁不是没有生出这种心思,但朝堂之上寒门与世家,一向泾渭分明。
近几年世家子弟打着支持科举的名头纷纷下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世家就此向低头。恰恰相反,这场皇权与门阀世家的博弈,已从暗斗到明争。
圣上起初大力推行科举,一众世家对此并不在意,因为朝中权柄尚在世家手中,推举的路子才是真正的进官之途,那些寒门子弟即使高中,也得乖乖接受安排,但是许多年过去,世家察觉到站在朝堂上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这才猛然惊醒。
于是世家改变策略,令自家子弟参与科举,挤占名次。
世家千百年的底蕴,能获得的资源远非寒门可以想象,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显著,本是为了寒门入仕才推行的科举制度,这几年的榜几乎都被世家大族霸占。
多次交锋看起来是世家占了上风,然而圣上半点不着急,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
所有人都明白,一切并不会到此终止,世家当中打前锋的大都是新兴或是衰落的家族,真正大权在握的世家并没有参与,直到这一次崔氏支持崔况下场科举。
其中有什么机锋,崔道郁看不懂,只知道这之后圣上下旨准许开办私学。
此“私学”非彼私学。
其实民间一直允许开设蒙学,亦准许收弟子,也算是私学的一种,但几乎都是家庭作坊式的。而那种“家庭作坊”式的私学,仍然走举荐路子,不过是门阀士族发展势力的另一种方式罢了。
而从今以后,私办大型学院也会被纳入官方人才选拔,这一政令,实际上是将皇权与门阀的斗争,转为皇权、门阀、与寒门布衣之争,而寒门布衣壮大之时,便是皇权退出斗争之日。
皇权至上,毕竟有天然的优势。
如今世家也在拉拢寒门,与崔道郁同样想法的并不在少数,且早有人在众人尚在观望之时已然行动起来了。
“谢子清!”
谢飏下马车刚刚站定,便被几个华服少年拦住去路。
“听说你要开办书院招收寒门学子,可是真事?!”一人怒目质问。
以往谢飏看似被家族所困,一切皆由旁人操纵,如今在旁人眼里,他这是腻味了家中急功近利,索性不再为官,因此多数人都是同情他的。
这几个少年所说,正是前几日饯别宴上他随口提起之事。
谢飏颌首,“是。”
听他痛快承认,几人愈发愤怒,“你身为谢家嫡脉竟然背叛世家!”
谢飏淡淡道,“圣上准许开办私学,我不过是遵循旨意,难道这在你们心里遵皇命形同背叛世家?祸从口出,劝诸位三思后言。”
能冲动跑来当街质问此事,本也不是多有脑子,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全都变了脸色。
谢飏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几人拦住,他冷声道,“陈大人灵前,诸位适可而止。”
其中一蓝衣少年怒气冲冲仍要说话,却被同伴拉住,“回头再理论不迟。”
“失陪。”谢飏微微颌首,侧身绕过他们朝那边走去。
谢飏在文人之中颇负盛名,尤其受年轻学子追捧,自打传出他要辞官开办书院的消息,有人觉得这是义举,也自有人觉得遭到背叛。
“哪位陈大人没了?”蓝衣少年气咻咻的问。???.BiQuPai
有人压低声音道,“观星台那位。”
“啊!”蓝衣少年低呼,转眼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宅邸门前挂了白。
陈元是个没有背景的小官,只不过他在圣上眼前留了名,这场丧事也是由礼部协办。满朝数数又有几個臣子能得此等殊荣?就算再生气,也知晓断不能在此闹出事端。
蓝衣少年恨恨道,“他与这陈大人何曾有过交集?不过是怕咱们找他理论便跑到这里来躲避罢了!可恨我从前瞎了眼竟觉得他是朗朗君子!”
谢飏与陈元素不相识,如今又决意不再做官,确实不用前来吊唁,只因路过时偶然听说崔凝姐弟在此,这才临时起意转道过来,倒也不是为了躲避谁。
自从那件事后,崔凝没预料这么快就再见到谢飏,冷不丁的面对面,心下颇有几分不自在。不过,她倒也并未受情绪左右,转眼便如常还礼。
“表哥怎会来此?”崔况问。
“路过此地,来看看你们可需要帮忙。”谢飏道。
崔况道,“表哥客气了。都是礼部的大人们在忙,我们能做的事也寥寥。”
谢飏点头,“过几日我便要南下,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便顺道与你们道别。”
崔况惊讶道,“表哥不是才从南边调职回来,怎么又要回去?”
崔凝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她以前觉得这个人就像天上尊神,煌煌如日,光明正直,可是最近这些案子隐隐都有他的痕迹,让她从完美的表象之下窥见了深渊一角。
直到这时,她才算稍稍了解此人一点真实秉性。
“不做官了,官场尔虞我诈,倦了。”
崔凝忍不住小声嘀咕,“一万个心眼子的人,居然还会厌倦尔虞我诈?我还以为会如鱼得水。”
“鱼也不是那么不挑,什么沟渠里都能待得。”
“这一沟待不得,还有那一渠。鱼还能跳上岸不成?”
谢飏挑眉,眼底里透出丝许笑意,生出几分深谈的心思,“借一步说话?”
崔凝迟疑点头,往外走去。
谢飏向崔况微微颌首致歉,转身随着她到了后院。
他看了一眼跟过来站在二门处的诸葛不离。
崔凝在中庭花圃处站定,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解释道,“她是我的人,不妨事,表哥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我以为你或许有话要问我。”谢飏抬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眼尾,“伱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充满疑问。”
崔凝怔了一下,才道,“确实有些事情想问,但问了,你又不会告诉我真话,所以不问也罢。”
谢飏眉梢微动,“那也未必。”
“真的?”崔凝决定从善如流,“太子的事与你有关?”
“怎样算是有关?”他如此反问,算是间接承认。
崔凝道,“那换一种问法,我想知道你在这件事里究竟做了什么?你就这样笃定自己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恰恰相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笃定自己会留下痕迹被人知晓。只是……”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黑眸中有一丝不明的情绪转瞬即逝,快到连一直盯着他的崔凝都未曾察觉,“有些痕迹就只是痕迹本身。”
“就知道你不可能说。”崔凝又不蠢,怎会相信他真能一五一十的交代经过,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反正问一问又不吃亏,因此也没有多少被人戏弄的气愤,转而问道,“你找我单独说话应当不是为了我眼睛里的疑问吧?”
两人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到这种程度。
虽说两人议过亲,还关起门来在同一间屋子里待过,但他们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丝毫拉进反而变得尴尬,何况他也不像是离开之前还要特地跑过来找她依依惜别的那种人。
在崔凝眼里这个人相当不接地气。
“我在接触宜安公主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谢飏无意兜圈子逗着她玩儿,便直接道,“宜安公主拿住了符长庚一些把柄,才迫使他离开长安,而这个把柄似乎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崔凝懵了一瞬,“什么把柄?”
谢飏微微倾身,轻声吐出四个字,“江南道观。”
一句话有如旱天雷一般劈在崔凝天灵盖,脑子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表哥何时知晓我的事?”
谢飏一定是知道了她的身世,这才会特地过来说这些。
“当年崔家诞生一朵并蒂花的事,谢家与凌家都知晓,后来说是养在一起有些妨碍便只得送一个去红尘之外寄养,之后便没再听到什么消息,直到崔家有意再次与谢家联姻。”
毕竟崔凝身上的事,万一招惹出麻烦是要结下死仇的。更何况,谢飏是崔玄碧妻族最出色的儿郎,他也绝不会瞒着内情把人拉下坑来。
崔玄碧透露的不多,只是谢飏恰好搅合在这一潭深水里,这才将事情原委猜的七七八八。
宜安公主一直在为太子做事,能知晓这些事情并不奇怪,崔凝倒是没有怀疑他在骗自己,“他做了何事被宜安公主抓住把柄?”
“我与宜安公主无甚交情,所知寥寥,不过我知道此事后派人查过当年符长庚的行踪,得知他陪凌郎君去往清河之前曾在江南一带游学,至于他具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很难一一查清。”
崔凝紧紧抿唇,久久不曾言语。
谢飏道,“宜安公主如今落入监察司手中,以魏大人的手段恐怕早就得知此事,看样子……他并未告诉你。”
“他不告诉我,自有不告诉我道理。”崔凝不悦道。
“哦?”谢飏见她情绪尚且还算稳定,似笑非笑问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道理?”
崔凝听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挑拨分外震惊,“我以为你算得上君子,竟背后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谢飏眉梢微扬,“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从一开始见面惊为天人,到前不久二人双双中招,他好好的将她送回家,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在加深他一开始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心眼子多,不接地气,但是个讲究人。
哪怕后来知道他掺和争权夺利之事,这种印象也未曾动摇过,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干这种下作事儿!
崔凝磨了磨牙,“反正不许你说他坏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五哥。”
谢飏闻言忍不住笑道,“你五哥怕是都没你这般自信。”
崔凝想瞪他,但突然见他笑起来实在过于好看,又一下子没凶起来,在谢飏眼里便成了小姑娘傻乎乎地瞪圆两只眼睛。
他抬手点点她的腮,“像只受惊的小狗。”
崔凝愣住,反应过来猛地退后好几步,不等她说什么,便又听他道,“更像了。”
“你才像小狗!”崔凝怒道。
谢飏抄起手,盯着她头顶因为天气干燥炸开的碎毛毛,心中莫名愉悦,“怎么,同柳意娘说自己是‘护食小狗’的人不是你么?”
“柳意娘果然是你的人!”崔凝瞬间偏移重点。
谢飏嗯了一声,“闹掰了,以后就不是了。”
“啊。”崔凝低呼一声,不知道是震惊于他的坦诚,还是惊于他今日一次次刷新自己的形象,“那……你走了,做了一半的事就这么放弃了?你效忠的人也愿意放你走?难不成也闹掰了?”
崔凝不过是试探一问,不觉得谢飏会回答,然而出乎意料的,只听他道,“怎么会,有用之人到哪里都有用。”
她脑子里思绪飞转,突然意识到谢飏今日这些话似乎不单是闲聊,遂压低声音问,“你在帮武成思出谋划策却似乎并不效忠于他,同时也不是太子的人,所以你真正帮助的人多半是庐陵王。你今日站在这里同我说话,是不是说明我师门的事与庐陵王无关?或许与武成思也无关?”
谢飏垂眸看着她,目光复杂,“伱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
这么说来,嫌疑最大的还是太子?符远也有可能效忠太子?
崔凝没有完全相信谢飏的话,因为她不知道这个人在那些事里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会不会因为什么原因故意带偏她查案的思路。
毕竟谢飏的套路之深,就连她那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祖父都没看透。
见她陷入思索,谢飏突然问道,“如果你突然发现,你难得发一次善心,却做了一个令自己后悔的选择,会怎么办?。”
崔凝警惕起来,试探着道,“那就忘了吧?”
“当初崔家有意联姻,我是动了心的。”谢飏说着,又突然补充一句,“当然,非是对你动心,而是对崔氏嫡女动心。”
“哦。”这很平常,当时有意这门婚事的人都是冲着崔家嫡女的身份,就算是魏潜,也并不是因为什么男女之情才想结这门亲事。
“只不过,条件是要护你一生平安喜乐。我自负聪明才智,总觉得这世间没有自己抹不平的事,可是若我来护你,平安无虞,喜乐却未必。因为我扪心自问,心中有太多东西比你重要。”
若非条件不允许,谢飏怕是敢谋朝篡位。五姓七家往上数也不是没有掌过天下,他们只会臣服于时局和形势,野心却不会因为一时的君臣关系而被局限。
谢飏掺和在这趟浑水之中,倘若最终发现他选择扶持之人便是屠了崔凝师门的凶手,那么到时候面临二选一的局面,他并不一定会选择崔凝。
他放弃,也算是放过了崔凝。
虽未曾说尽,崔凝却意会了,“那……谢谢你不娶之恩?”
算计一个心机浅到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姑娘,谢飏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然而他至今仍不清楚崔凝究竟是哪里触动了他,竟叫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谢飏自打成年后,便再未曾做过这样不理智的选择。
“那倒也不必谢的太早。”他坦荡道,“因为我现在只是有一点后悔,等到我十分后悔的时候,未必不会做点损人不利己的事。”
崔凝连忙道,“还是想开点。我也经常做令自己后悔的事,若是钻牛角尖,活得就太痛苦了。”
谢飏见她戒备的样子,笑了笑,“恰恰因为不常做,所以才格外在意一两次失误。我该走了,表妹。”
她突然发现这人简直就是成长版的崔况,嘴毒又自傲。
“你不会回来了吧?”崔凝冲着他的背影扬声问。
谢飏头也不回的“嗯”了一声。
崔凝不由松了口气,她可一点儿都不想招惹上谢飏。
不知道是不是身子尚未恢复,她忽而觉得心头有些闷,便没有急着回前堂。诸葛不离见她站在原地发呆,并未过来催促。新
一阵风卷过,星星点点的冰凉落在脸上,不知是又下雪了,或是屋顶的积雪被风卷落。
崔况走近,看见她头发上已经沾染了细碎的白色。
“二姐?”崔况瞅着她苍白的脸色,一脸不赞同地道,“怎么站在风口!你这是嫌身子骨太结实了,可劲的糟蹋呢?”
崔凝闻声侧首,“你怎么来了?”
“我见表哥走了好一会你还没回来。”崔况见她情绪比之前更差,忍不住问,“出了何事?”
崔凝忽然有点倾诉欲,想了想道,“你知道我师门之事吧?”
崔况点头,旋即又摇头,“知道,但不多。”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我却有些彷徨。”崔凝垂下眼睫,掩住眸中倒映的盈盈雪光。
崔况默默听着,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心,听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才开口问道,“是表哥说了什么惹得你心绪不宁吗?”
他了解这個二姐,她晌午的情绪都不见得会留到晚上,若是早就生出此种情绪,哪里会等到这会子难受?
崔凝纯粹是想宣泄一下,叹了口气,“还没查实的事儿便不说了,我就伤春悲秋一会。”
近日一桩桩事压下来,崔凝早已身心俱疲,即便听说符远可能参与谋害她师门也仅有一瞬的震惊罢了,眼下她都弄不清自己究竟难不难过。
“二姐?”
“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崔凝拍拍脑门,问崔况,“你那么聪明,快帮我想想。”
崔况忧心忡忡,嘴里却还是忍不住怼她,“我觉得你可能是把脑子放在哪里忘记带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帮你想什么?”
“罢了,等缓缓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她一向不为难自己。
天色渐晚。
东宫正殿灯火通明。
自打太子私铸兵器东窗事发之后,圣上虽尚未下旨,太子却自觉满盘皆输,心中慌张焦虑,看什么气儿都不顺,这几日与灯火较上劲了,先是觉着少点了几盏灯便把掌灯太监拖出去打了二十棍,这会儿还下来不床,今日又看着满殿灯火碍眼,把身边宫娥骂了一通。
谁知这厢刚刚骂完,便听闻魏潜带着一帮监察司的人登门。
“不见!”太子乒乒乓乓扫落满桌茶盏,吓得来报信的宦官匆匆退去。
不料他刚刚坐下,外头便进来一人。
来人一身红色官袍,身高腿长,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再是熟悉不过。
太子见魏潜次数屈指可数,说不上熟悉,但“长安十魏”长相颇为相似,其兄长还曾在东宫挂名过一阵子太子少师,是以他对这张脸倒是不陌生,“魏长渊!别以为你在监察司混的风生水起便能为所欲为!谁给你的胆子带人闯入东宫?!”
魏潜规规矩矩行礼,“回殿下,是圣上。”
太子噎了一下。
他没有丝毫怀疑,一是魏潜此人刚正名声在外,二是监察司直属于圣上,绝不会有人敢假冒圣上旨意行事。只不过,他想不到的是,确实没人敢假冒圣上旨意,但有人敢钻空子。
“殿下放心,臣今日前来只是为了一桩陈年旧案。”魏潜道。
一提到案子,太子便头脑发晕,口舌发干,可惜刚才大怒砸了所有杯盏,这会儿想喝口水润润口都没有,只得有气无力地哑着嗓子道,“问吧。”
魏潜问,“殿下可还记得八年前从江南道观请回一位老道长?不知道长如今人在何处?”
太子愣了一下,旋即皱眉否认,“孤不记得请回什么道长。”
“把人带进来。”魏潜拖到大晚上才跑来东宫,自然是为了有所准备。
转眼,太子便看见两名鹰卫架着一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进来,眼皮一跳。
这人从前是太子身边暗卫,如今在秘密为替太子训练私兵。
他这几天一直被困在东宫,消息滞后,尚不知宜安公主已经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但倘若连此人都已经暴露,那说明情况不容乐观。
魏潜道,“殿下不会想说不认得此人吧?”
这汉子明面上是太子妃名下一个庄子的管事,太子若说不认识也没什么问题,但魏潜既然能将此人揪出来,说明手里一定有证据,他若是不承认,指不准还有什么等着。
太子闭了闭眼,“那老道刚到长安不久便去世了。”
“殿下杀了他。”魏潜心中微沉。
络腮胡突然道,“是我杀了那老道,与殿下无关!”
“多嘴!”太子脸色难看至极,汉子不知魏潜此人心思缜密,有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本事,他却十分清楚。
魏潜目光从这主仆二人身上扫过,缓缓道,“若我没有猜错,老道长应是得知在他离开后道观满门被灭,欲杀殿下报仇,这才被你反杀。”
络腮胡顿时脸色煞白。
魏潜继续问,“那敢问殿下,又为何要屠道观?”
“我没有!”太子怒声争辩了一句,却又泄了气,“不管你信不信,孤当真不曾对道观下手。”
魏潜唤来书吏,在书吏铺纸磨墨的功夫,又与太子道,“几十条人命在殿下心中不知有多重,只是以您如今处境,哪怕轻如草芥,也有可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臣信殿下,万望殿下也信臣,将此事毫无保留的说出来。”
太子看向魏潜,放在膝头的手缓缓攥紧,显然是听懂了这番话中透露的意思,私铸兵器一事已然证据确凿,圣上迟迟没有惩处并非是在权衡什么,而是因为他身上还有其他案子没有了结。
这几年圣上令朝野臣服,行事已经不似刚刚称帝时那般狠绝,太子毕竟还没有走到逼宫谋反这一步,罪名大小要看圣上的意思,一件凶案的罪名,他如今可背不起。
魏潜知道太子会犹豫,是不想牵扯暗中搜集各种“遗落势利”之事,那他就不得不戳破这个多余的担忧,“老道长曾是绿林军的事,圣上已然知晓。”
太子脊背上骤然出了一层细密汗水,被风一吹顿时入赘冰窟。
负责记录的书吏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悬笔等着太子的回答。
隔了许久,才听太子用干涩的声音道,“孤请道长回来是为了当年被绿林军带走的钱财,绝无害人之心。”
络腮胡忍不住替太子辩解,“殿下令我过去接人之前已经派人去游说,是待那位老道长答应之后我才过去接人。谁料我们前脚刚回到长安,后脚便传来道观被屠的消息,老道长不知为何知晓此事,误以为是殿下动的手,所以便在殿下接见他时行刺。当时离得太近了,我们不敢留手,这才不慎将人杀了。殿下根本就没有动过道观里的人!”
暗中聚集势利是谋反,太子自然害怕暴露,若真的成为大案报到刑部或者监察司,恐怕顺藤摸瓜就会查到他头上,于是他在得知道观被屠之后,只得背下这个锅,将此事按下来并且扫尾干净。
“这么说,是有人跟在你们后面动手?如此未必是巧合。殿下可曾查到是谁?”魏潜问道。
太子怎么可能不查?他本就害怕所行之事败露,突然有一个人洞悉他的动作,并且跟在后面搞出这么多人命,也不知有何目的,简直叫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惜的是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他只得把自己人清理一遍又一遍。
“我查了一年多,没有查到丝毫线索,只能相信是巧合。”此事有如悬在头顶的刀,太子也曾想过很多可能性,“或许是观中某人与人结仇一直在监视道观,恰巧碰上老道长被孤接走,这才找到机会动手。”
魏潜看向络腮胡,“可知老道长武功如何?”
有些高手以一敌百不无可能,是否如太子所说,幕后凶手忌惮老道长,所以才趁着他离开之时动手?
太子看向络腮胡。
络腮胡摇头道,“老道长毕竟年纪大了,行动迟缓许多,否则当时他行刺时距殿下只有不到一丈远,我们绝不可能在他得手之前将其击杀。当时情况紧急,周围诸多暗卫同时出手,瞬息之间便已毙命,是以我也不确定他真正实力如何。”
魏潜又问,“你方才说,老道长不知为何知晓道观被屠,他有没有可能是偷听你们谈话?或者说,是不是你们传递消息不谨慎才会被他听到?”
“不可能。”络腮胡立刻否认,“当时我们已经抵达长安,道长居住在郊外庄子上,消息是直接传到殿下这里,那边无人知道此事。”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他。”
太子脸色难看,毕竟他直到现在都没查出究竟是谁从中作梗。
魏潜没再继续追问此事,而是问道,“殿下当年可曾查过道观中除了老道长之外的其他人?”
“这条线失败,关于老道的一切都已销毁。不过,因为孤追查一年有余,所以至今印象深刻。”到了此时此刻,脱罪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太子就想知道在背后做鬼的人究竟是谁,他甚至怀疑自己今日东窗事发,全都是此人所为。
太子斜了书吏一眼,见他战战兢兢的搁下笔,这才道,“孤可以全都告诉你,但有个条件。”
魏潜耐着性子道,“殿下请讲。”
“孤要第一個知道这个案子的结果,先于任何人。”太子意有所指的加重语气。
魏潜干脆道,“好。”
若是太子想要事无巨细地跟进查案进展,魏潜绝不可能答应,若案件查明之后他想看卷宗都行。
魏潜猜测,事发前后太子一定查过道观,只是查的并不算仔细。崔氏寄养了一个女儿在道观的事虽说刻意隐瞒过,但也并非做的滴水不漏,至少对于太子这种地位的人而言,倘若认真去查未必查不到。然而看太子今日的反应,显然不清楚此事牵扯到崔氏。
事实确如魏潜所料,太子的人开始查道观的时候是冲着钱财和招揽人才去的,所以看重的东西与查案完全不同,因此一开始就忽略了很多“没有价值之人”。M.biQUpai
在他们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和厨房里摘菜的聋哑老叟一样无关紧要。后来道观出事,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再想去查的时候许多细节已经找不到了。
尽管如此,魏潜还是得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夜深。
魏潜带人出了宫门,拱手朝一众鹰卫行礼,“多谢诸位相助,改日请大伙吃酒。”
众人连忙还礼。
有人道,“我等皆曾受大人恩惠,这点事儿不过举手之劳,大人今后无论身在何处,但有差遣,我等无有不从!”
其他人接连附和,“正是,正是。”
魏潜今日并未立刻前去刑部,而是先去了监察司组织人手调查太子一系势利,直到刑部快要下衙这才弄好调职文书送过去。监察司白日未出文书,这就意味着魏潜尚未离职,而刑部今日收到文书虽未来得及受理,但到底是已经收到了,如此一来,既没有违抗圣旨,又白用监察司的人手一日。
与众人分开之后,魏潜上了马车直接前往崔况的宅邸。
哪怕有宜安公主的供词,调查太子势利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他一整日马不停蹄,早已疲惫不堪,他差人去买暮食,就马车里等候的功夫,竟是直接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可是监察司魏大人?”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魏潜迷糊醒来,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推开车窗探身看过去,正见一中年文士在对面马车上也正笑吟吟的望过来,却是苏州司马王韶音。
“苏州一别,数月未见,魏大人别来无恙?”王韶音十分熟稔地问候。
实际上当初在苏州查案时两人除了公事之外几乎没说过话,反倒是崔凝与他相谈甚欢,被其单方面引为忘年交。
能这般行事之人,自然不是寻常性情,王韶音自认为朋友的未婚夫就是自己人,哪怕并不相熟,打起招呼来却依然丝毫不见生疏。
魏潜颌首,“一切安好。观王大人红光满面,可是要高升?”
王韶音乐呵呵道,“托魏大人与小崔大人的福,是要动一动了。”
他倒也没打算当街唠嗑,简单说上几句,便直奔主题,“某前些天给崔府递了拜帖,一直不曾收到回信,听闻小崔大人近日忙于公事多日不曾回家,不知她近日可闲下?某大后天便要离开长安,这才冒昧拦了魏大人车驾,还望见谅。”
魏潜道,“我会尽快转告她。”
“有劳大人。我现在住在东市大元客栈,您与小崔大人若是有空,改日一道聚聚。”王韶音行了一礼,“天色已晚,就不多打扰了。”
魏潜道,“好。”
吹了一会冷风,驱散了睡意,魏潜便翻了翻手边陈旧的卷宗,重新捋了一下案情。
从前这个案子就像是一只茧,它就在眼前,你可以通过一些外在的模样猜到里头不是飞蛾就是蝴蝶,却始终无法下定论,如今有了突破口之后,抽丝剥茧,能够查到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案子是有一定难度,但令魏潜心绪纷乱的原因只有崔凝,这一场迟到的正义,给她带来的会是释然还是更多痛苦……
马车停下,魏潜在车上坐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携了卷宗进门。
院内挂满了素绢灯笼,正堂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声音很小,要断气儿似的。
屋内崔凝崔况一左一右抄手跪坐在蒲团上,蹙眉看着中间一脸惨白披麻戴孝的云喜。
云喜边哭边往火盆里添纸钱,随时能晕过去的模样。他和陈元一起受了重伤,眼下将将能动弹便连滚带爬的来了,说是一定要为陈元戴孝,怎么劝都没用,说他若是死了,就在陈元坟头旁边挖个坑把他埋那儿。
门口光线一暗。
崔凝回头看见魏潜进来,皱了一天的眉头稍稍舒展开。
魏潜上香祭拜后,这才与几人说话。
“五哥劝劝他?”崔凝悄声道。
魏潜轻轻摇头,他了解云喜,嘴碎了点,但心肠软讲义气,况且作为仆从没有保护好主子就是罪过,若是不让他最后一程,怕是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让他守着吧,伱们三个先跟我一道用饭。”
诸葛不离道,“娘子放心,我在此处必不会教他出事。”
崔凝点头。
崔况这个宅子买了之后就没有住过,仆役配置不全,杂役做饭的手艺终归比不上厨子,几人晚上也就随便对付几口,魏潜便是想到这一点才命人买了暮食,到这会儿已经算得上夜宵了。
饭罢,崔况和诸葛不离看出两人有话要说,便极有眼色地先离开。
屋里一片安静,分明都是一肚子的话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谢表哥来过。”还是崔凝先打破沉默。
魏潜抬眸看着她,等着后面的话。
崔凝道,“他说,宜安公主手里有符大哥的把柄,而这个把柄与我师门有关。”
魏潜既然承诺过让她参与案件,就没打算一直瞒着此事,但也没有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的被别人揭露,这一刻他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释,毕竟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她就已然算隐瞒了。
他办案一向讲究真凭实据,仅凭宜安公主一句话不能确认符远参与作案,就算符远真是凶手之一,现在告诉崔凝也无不可,只是接连折腾这么多天,身心受创,师门之案又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他眼见着小姑娘已然像一根绷紧的弦……
符远于她有半师之谊,算起来比陈元还要亲近一些,他怕这件事会成为崩裂她那根弦的最后一道力。
然而他并没有解释,只是默了须臾,低声道,“抱歉。”
崔凝摇头,“五哥不会瞒一直着我对吧?”
“不会。”魏潜想到方才一直在犹豫的事情,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
崔凝与他对视,窥见黑眸之中复杂难言的情绪,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我今日……去见了太子。”魏潜不愿继续在她身上叠加不幸,然而再瞒无益。
譬如符远之事,他只是想暂缓几日便被人拆穿。
崔凝问到跟前的那一刻,魏潜心中便想,倘若她误会自己的用意,以为自己在符远和她之间选择偏帮符远,会不会打击更大?
一向行事干脆利落的人,难得犹豫不决。
“是不是,我师父已经不在了?”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心中仍旧难以控制地抱着一丝侥幸。
因着有这种期盼,就连声音中都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完全不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祈求,却被魏潜敏锐地捕捉到了。
哪怕很想否定她的猜测,但还是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将事情经过缓缓道来。
屋内只有魏潜的声音,待他停了又恢复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才听她轻声道,“其实直到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很矛盾,明明很想查到凶手,心中却很抵触知道关于师门案件的线索。”
她目光中有丝许迷茫,像是因为大雪覆盖而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狗,“当初二师兄把我一个人塞进密道,骗我说等我醒来就会到方外之地,需寻到神刀才能回去拯救师门。我后来已然知晓那是假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定的想要查到凶手,替他们报仇,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在自己心里很深的地方,师门还在红尘之外,等我找到神刀回去就能救下他们。”
她声音很轻,表情也很平静,魏潜却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有一瞬的停滞后,疼痛酸涩密密麻麻的席卷而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他们把他葬在哪儿了?”她声音微涩。
魏潜道,“在城东郊外,待案子结了,我们一起去。”
他没有骗她,太子确实没有随便将人扔到乱葬岗。
感受到怀中女孩的身子从平静到细微颤抖,在他肩头落下一滴滴温热时,魏潜脑子是空白的,之前在马车里做的那些心理建设全都化作泡影。
或许是很久也或许只是片刻,魏潜理智回笼,轻轻拍着崔凝的背,无声安慰。
若回到认识的最初,他必然能够说出很多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话去劝她,然而现在,他却只能跟着一起难受。
由着她发泄了一会,魏潜才开口,“你猜我来时在街上遇见了谁?”
不等崔凝回答,他又道,“是苏州司马王大人,他因官职调动,来长安有几天了,说是给你递了帖子却迟迟不见回复,着急的很,瞧见我马车上有魏家标记竟当街询问起来。”
“重霄兄来长安了?”崔凝知晓他好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眼眶鼻头红红的瞅着他,“他说什么了?”
魏潜帮她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就是托我转告你,他现下住在东市大元客栈,过两天就要离开长安,你若是有空可以找他聚聚。”
崔凝叹道,“我现下走不开,也不方便宴饮,明日我写封信让人送给他,日后有空再聚吧。”
“嗯。”魏潜迟疑片刻,又道,“长庚之事,现下尚且没有定论,他若是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该是他亏心,你便只当往日交情喂了狗,不必因此难过。”
崔凝摇头,“我没什么想不开,也没有太难过,只是想到我当初因为他有几分像二师兄才觉得亲切,若是他当真参与那件事……”
说着,她突然愣住,喃喃道,“像二师兄……”
随即她又泄了气,“其实长得也不是很像,就是身上那股气质令他乍一看有几分相似,后来熟了之后便很少觉得他们相像,若说容貌,却还不如苏夫人的儿子像。”
她喃喃,“我依稀记得……二师兄入道观之前叫陈相如。我可能出问题了,总觉得看谁都有几分像二师兄。”
她是当局者迷。
“倘若那只是化名呢?”前几天查案时崔凝曾经去拜访过一名苏姓女商贾,魏潜也是知情的,“或许不是你出问题了,苏夫人恰好有个失踪的兄长,不是过于巧合吗?”
崔凝一愣,“会是苏雪风吗?”
“还有,伱说长庚像二师兄,我认为也未必是巧合。世上总有许多相似之人,若是平常倒也罢了,但他如今牵扯进这件事中,又恰恰有几分神似,或许我们也可以查一查。”
崔凝从来都十分信服他的话,当即条件反射的接话,“难不成他也有什么失踪的兄长?”
话一出口,她猛然想起来一件事,她心脏突突的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王重霄!”
重霄是王韶音的字,若非刚才魏潜提到他,崔凝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他曾经随口提到的一件陈年旧事,毕竟旧事里的那人不是失踪,而是已经战死。
魏潜倒了杯水递过去。
崔凝接了水没有喝,急切道,“在苏州时,我无意间提到二师兄,王重霄听后便说起他年轻时曾有一挚友,性格与二师兄颇为相似,还说世间知己难寻,要烧纸告诉那人可寻我二师兄做个伴。他提到的那個人就是符大哥的族叔,名叫符九丘,据说很多年前战死沙场。五哥,你可知此人?你说他会不会没有死?”
“我未曾见过他,但他的名字刻在忠烈祠中,朝野皆知。算起来,他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当年军机泄露导致北翼军全军覆没,符九丘便是北翼军将领之一。”BIqupai
符九丘十岁出头便上了战场,十八岁成为北翼军将领之一,为将后作为先锋军征战九次,无一败绩,然而便是这样一名少年将才,竟然死于军机泄露,去世时年仅二十岁。
“符家人丁凋零,又多早逝,儿子为搏前程,年纪轻轻上了战场,符相便从族中领回两个父母双亡的男孩养在身边,符九丘便是其中一个。”
起初符危是想给儿子培养一些有血脉关系的帮手,因此平时视若亲子,在教导方面亦可谓尽心尽力毫不藏私,两个孩子也颇为争气,尤其是符九丘,天资聪颖,更令符危惊喜的是,他在军事上的天赋与儿子一样出众。
符危本身便是因为出身低微,仕途无门,这才弃文从武,投身行伍之后拼命挣出一条路。
然而,哪怕他当年已经是四品武将,他的儿子想要走文官的路子也几乎不可能。朝中文武一向泾渭分明,又有天堑般的门第之别,符危四处活动关系想给儿子寻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都受尽白眼。符家若是想走到更高的位置,只能继续在武官路上拼一拼,哪怕战场刀剑无眼,随时可能丧命,他们也不能退缩不能惜命。
外边都说符远的父亲是战死,其实也不完全是,据说当时他领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只受了一点轻伤,没想到过了十来天伤口都快愈合了,人却突然病发。由经验丰富的老军医判断是患了“伤痉”之症,病症来的突然又凶猛,最终未能救回来。
符恒死后,年仅十二岁的符九丘便跟着符危上了战场。
魏潜不知这些旧事细节,大都只是耳闻,“听说当年找到了符九丘遗体。若遗体不完整,也不能排除他还幸存。这也不难确认,一定会有人知晓此事。”
“那我明日就去见王兄,顺道问问他。”
魏潜点头道,“我也私下找当年北翼军其他人打听打听。”
崔凝想起他之前说的话,有些迷惑,“若都不是巧合,那谁会是二师兄呢?”
“此事想必很快就能有答案。苏夫人手里就算没有苏雪风的画像,也必然记得他的模样,至于符九丘……你试试看能不能从王大人那里入手,若是不行也暂时不要暴露我们在查这个案子。我记得忠烈祠中有供奉他的画像,我会带你去看看。”
崔凝道,“好。”
“还有,莫娘和大师兄已启程来长安,算算时日应当已经不久便能到。”
崔凝惊讶,“他们写信来了?”
“没有,是我秘密派去跟着他们的人传回密信。”魏潜道。
参与了那么多次破案,抛去感情而言,崔凝知晓师门的事无法排除大师兄的嫌疑,派人去盯着也是为了尽快获得更多线索。
她想起大师兄的话,有些欣喜道,“大师兄说去剑南道寻人,一年之内不管有没有寻到都会回来,如今这么快返回可是已经寻到二师兄的书童?”
魏潜点头,“他们寨子有秘密联络暗号,莫娘很快便寻到了人。”
崔凝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青玉枝案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东西,甚至连同她师门的案子一并扯了出来。
从毫无头绪,到无数线不断涌现也不过就是这短短几日功夫。
“关于二师兄……”魏潜迟疑了一下,“当初崔家提前收到的那封信,多半是你师父或者二师兄送去,你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崔凝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无法思考,只能愣愣得问,“什么意思……”
道观里只有崔凝师父才知道她的来历,而最后按照信上内容把她放进密道里的人是二师兄。
她这样的反应,说明第一时间便意会了他的意思。
他们之前就谈论过此事,只是她一直有些逃避,而今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魏潜不语,只是关切的看着她。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道,“假如……真是他们传的信,也就意味着他们可能早就预料到道观会出事,并非意外。”
从江南到清河路途遥远,所以传信之人至少在事发前一段时间就已经将信传出,否则等崔家收到信再赶到江南,崔凝不是早就从密道离开,就是已经困死在里面。
“嗯。”魏潜轻轻应了一声,“也有可能是你师门做好了最坏打算,事先商量的结果。”
崔凝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是思绪越发清明,“可是大师兄看起来并不知情。”
目前线索十分散乱,尚且理不出一个完整的线,但根据现有的诸多线索,以魏潜丰富的查案经验不难推断出关键点,“二师兄作为一个占山为王的匪寨首领,突然解散匪寨跟随师父回到道观,应该另有隐情,我想这可能是整件事情最需查明的事。”
经他一点拨,崔凝也不由回忆起很多事,“我师父说,二师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说他以前是匪寨头目,武功高强,能以一敌百,我当时觉得他肯定吹牛了,倘若二师兄真能以一敌百,道观也不会……”
她突然哽住,喉头微微发痛,不禁轻吸了口气,继续道,“假如二师兄真是符九丘,那应是能当得起‘武能马上定乾坤’吧?”
魏潜道,“他的确当得起。”
“很不对劲。”崔凝如今细细回忆,发现隐隐有些违和之处,“二师兄武功的确很好,却并不像是個征战沙场之人。我从前不懂这些,如今却知道,一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后来又做过土匪头子的人,应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二师兄却似乎并非如此,他武功很好,但身上的杀伐之气并不重。”
魏潜沉吟片刻,问道,“你曾提起过,当时二师兄看上去差不多二十四五岁。若符九丘当年没有死,应当快四十了。”
有些人天生就显得年轻,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可符九丘从十几岁就开始征战沙场,身上背负极多,这样一个人能显得年轻吗?
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个落拓潇洒之人,可是北翼军先锋军全军覆没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一个满心抱负的少年将才隐姓埋名在匪寨中苟且?他是心甘情愿的吗?
魏潜认为不会。
“先不想了,明日事多,今晚就好好休息,这里我和阿况守着。”魏潜见崔凝想要开口便知她想说什么,直接道,“你中毒受伤尚未痊愈,不能如此折腾。听话。”
“好。”崔凝应下。
宅中客房早已收拾妥当,崔凝安排好一切躺到床上仍未有丝毫睡意,便索性起身命人送了纸笔过来。
时隔这么多年,崔凝以为自己会忘记一些细节,然而落了笔才知道,原来二师兄的模样在她心中丝毫未曾淡忘。
夜深。
崔凝搁笔,站在书案前看着画中人久久未动,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身离开。
所有的消息和线索来的太急太猛,接连砸得她头脑发懵,甚至在听闻师父死讯之后都来不及悲伤太久。
或许这就是五哥的目的吧!
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还以为会失眠,不料没过多久便陷入梦中……
“收了这半日,竟然只有半罐。”
松林间清风簌簌,那人着一深青灰道士服盘膝坐在树下捧着一只青瓷小罐,一脸嫌弃。
崔凝不受控制的出声,“爱要不要,不要倒掉!”
“你过来,给伱一个好东西。”他把瓷罐放在面前小几上,待崔凝靠近,突然飞快伸手搓搓她头顶两个小揪揪,得逞大笑。
崔凝扁嘴,眼睛里包了两包泪,模糊中见那人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瞧瞧,二师兄可从来不骗人。”
烧鸡的香气扑鼻而来,崔凝忍不住破涕为笑。
“这东西不好克化,少吃点。”道明又从树后拎出一个食盒,“先吃块糕点。”
崔凝嗷呜一声冲上前,早将方才的恩怨抛之脑后,“二师兄最好啦!”
她坐在小几前美美地吃点心,道明从怀中掏出一只很旧的桃木梳十分熟练地帮她梳头。
“还是二师兄梳头好,昨日大师兄快要把我头给揪掉了。”她含含糊糊地告状,“大师兄说,那是因为二师兄在山下成天给小娘子梳头。”
“胡说。”道明笑斥,过了好一会才又轻声道了一句,“我这辈子只给妹妹梳过头。”
声音几乎混杂在林叶簌簌中,听不太真切。
……
崔凝缓缓睁开眼睛,那句话恍惚还在耳畔。
只给妹妹梳过头……
师妹是妹妹,那除了师妹还没有别的妹妹?
崔凝脑子有些懵,一时分辨不清那个场景对话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她记性还算不错,却也不到记着每一句的话得程度,若当时她的注意力在吃食上,更不会太留心。
外面天色熹微。
崔凝刚刚起身便听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问,“娘子可是起身了?”
“青心?”崔凝微讶,“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青心青禄和映桃带领着几个捧着洗漱用具的小侍女鱼贯而入。
青禄见到崔凝顿时红了眼眶,“娘子都瘦脱相了。”
“你们怎么来了?”崔凝问。
“夫人说娘子现下不住在官衙里,还受了伤,就遣我们过来伺候娘子。”映桃连忙解释道。
几人上前服侍更衣,青心见她还有些不愿意,连忙劝道,“知道娘子嫌咱们慢,这回定然快快地!”
“好。”崔凝失笑。
一屋子人有条不紊,确实比从前要快许多,不过一刻的功夫便已经坐在饭桌前了。
飞快用完早膳,崔凝带着崔平香和诸葛不离再次前往苏府。
能成为一方巨贾,苏裳无疑是勤奋的,她们到的时候天才刚亮,她便已然在暖阁处理事务了。
崔凝讪讪道,“再次唐突上门,实在是有紧要之事……”
苏裳笑着接话,“我素来佩服女大人,苏府大门随时为大人敞开,崔大人无需同我客气。”
崔凝心中惦记着事,客气了一句,便将手中的画递上,“我今次前来是想请苏掌柜帮忙看看,可认得画上这人?”
苏裳笑着接过画卷,“这等小事,何劳崔大人亲自跑一趟,大人不若使人来唤一声,我自行过去便是。”
这是一幅未装裱的画,苏裳唇角含笑小心展开画卷,当瞧见画上之人的面容时,笑容僵在唇边,不自觉的挺直脊背,目光久久未能移开。
崔凝看见她的反应,立即确认道,“可是苏掌柜故人?”新
苏裳回过神,急忙追问,“崔大人哪里得来这幅画?可是认得他?他如今在何处?”
崔凝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悲伤。
诸葛不离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意识到什么,开口道,“苏掌柜莫急,大人既然来问,总不会瞒着你,不如先替大人解惑?”
苏裳闻言敛住心神,侧首冲侍女道,“将书房里挂在墙上那幅画取来。”
她再次看向手中的画,目光描摹画中人的轮廓,声音有些沙哑,“他极有可能是我失散的兄长,不,一定是。这幅画上的样貌与他少年时几乎没有太大变化。”
“他是我二师兄。”崔凝道。
苏裳急切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应该是叫陈相如。在道门中,我们都唤他道明。”
苏裳惊喜道,“我母亲便是姓陈!定然是他了!”
旋即她又喃喃,“既然选择母姓便说明从未忘记过去,可他既然还活着,为何连封信都不曾来过……”
侍女取画回来,在苏裳的示意下在崔凝面前展开。
崔凝进了监察司后,改学通缉人贩画像的写实画法,而面前这幅或许是执笔之人想要记住他的容貌,画的也并不算写意。
画中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修眉星目,若朗月,若修竹,相貌与二师兄像了七八成。
凭样貌已经基本能够确定道明就是苏雪风,但是查案还需要更多佐证,“他有一把很旧的桃木梳,从我记事起他便一直带在身上。梳子上原本绘着一支梅花,后来时间久了就磨得斑驳了。道观虽然很穷,但他很讲究,手工活也做的不错,他却一直没有修整过这把梳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细细想来,他定然是十分珍视才会将一把磨损的旧梳子一直带在身上。
苏裳泪眼朦胧,“那是我娘的梳子。”
他们父母双亡,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所余也不过是几样不值钱的日常用物。那把桃木梳子并非什么名贵之物,花样也是很寻常,是他们母亲生前在街边随手买下的。
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时,苏雪风还曾拿这把梳子替她梳过头,梳的实在不好,薅痛了她无数次才只能简单团个揪。后来他们被苏山海收养,从家中带走的东西只有寥寥几样,那梳子就是其中一件。
彼时她已然学会梳头,身边也有了苏山海安排的小丫头伺候,他便将梳子收了起来。
人、物、时间都的上,是巧合的可能性极小。
苏裳一脸期盼的看向崔凝,语气却有些迟疑,“那他现在……”
崔凝抿了一下唇,“他八年前去世了。”
苏裳脸色瞬间惨白。
缓了许久,她才似呓语般,“我当年曾在他失踪的路上搜寻到残衣鞋袜,还有大片血迹,其他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只有我不甘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没有寻到尸体我便绝不会放弃。”
他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苏裳猜测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出了什么事?”
崔凝道,“八年前道观遭一群黑衣人屠杀,我现在正在追查凶手。”
“会不会是苏山海?除了他,我们兄妹并无仇人。”苏裳已藏不住眼中杀意,咬牙道,“那个老东西对我兄长执念极深。他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也不曾联系我,是不是因为苏山海还没有放弃?”
苏山海心理扭曲,说不定就会产生什么“得不到就毁掉”的变态想法,但是崔凝认为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假如只是事关他一人,他会拖累数十条人命吗?”
“我兄长绝非那种人。”苏裳斩钉截铁地道。
“是啊,他不是那样的人。”崔凝道。
若是魏潜在此,并不会将这种“证言”当做佐证,她们对亲人的评价受到感情影响,并不客观,但此刻两人都打心底认为毋庸置疑。
不过崔凝好歹在监察司待了这么久,倒也不是盲目信任,而是她知晓那帮黑衣人训练有素,苏山海一个在监察司挂上号的人,很难藏下这么大的势力。
更何况,倘若苏山海有这样的实力,当年苏裳兄妹根本不可能逃离他的掌心。
崔凝查过苏裳和苏雪风,这兄妹二人出身没落士族,身世清白,正如苏裳所说,除了苏山海之外并没有与旁人结下死仇,既然不是他们从前结下的仇怨,怕是很难在苏裳这里问到什么有用消息了。
“我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定会再来拜访苏掌柜。”崔凝道。
苏裳很想知道关于兄长的事,但也知道眼下不是时候,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差这几日了,她逼自己咽下泪水,“好,大人若有差遣,只管知会一声。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请。”
崔凝看向她手中一直未曾放下的画,“这幅画就留给苏掌柜吧,不过也请苏掌柜将你的这幅暂借于我。”
“好。”这样的画苏裳还有很多。
崔凝道了一声谢,起身告辞。
坐在马车上,崔凝缓缓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从骨头缝里泛出一丝丝虚冷。
诸葛不离倒了杯热茶递过来,她道了声谢接下,慢慢饮了几口便放下。
马车缓缓驶向东市,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大元客栈,方才下车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崔大人?”
崔凝抬头看去,正见王韶音带着小厮从客栈中出来,拱手道,“王兄这是打算去何处?”
“哎呀,你竟这样快便找来了!”王韶音一脸惊喜,大步迎上来,“我这正要去用朝食,世宁可曾用过,不如一道?”
“好。”崔凝爽快应了。
王韶音热情招呼道,“街角有一家朝食滋味不错,走走,一并尝尝去!”
崔凝笑应。
王韶音见少女瘦骨伶仃的模样,又想到家中肉呼呼的女儿,不由关心道,“近来可是太辛苦了?怎么瘦了这许多?”
崔凝点头,压低声音,“想必您也听说太子的事,近来确实忙。”
王韶音一听,立即止住询问的心思,只嘱咐道,“少时挥霍元气,老来悔。之后可得仔细将养,莫要觉得年轻不当回事。”
崔凝连连点头,“您说的是,待忙过这阵子,定然好生调理。”
朝食铺子不远,几人步行须臾便至。
这家食铺有两层,不仅卖朝食,还是个茶馆,几人简单用完早饭,在雅间里叫了壶茶叙叙话。
崔凝这次要打听符九丘之事,崔凝不打算惊动符家,便不能像问苏裳那样直接,与王韶音天南海北的唠了一圈,才将话题引到符九丘身上。
符九丘是王韶音最为欣赏的朋友,自符九丘故去后,早已成了他心中的“白月光”,只需起个头,他便能滔滔不绝。
崔凝很快便确认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当年其实并没有搜寻到符九丘完整遗体,只是找到了他残破的盔甲和部分残躯。
这在战场是很寻常的事,但放到此案之中意义重大。
即便现在已经几乎确定苏雪风就是二师兄,她也不打算放松调查符九丘。
崔凝还记得王韶音曾说过符九丘与她二师兄的性子很像,便也细细说起二师兄的事,从他能文能武,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为人雅致风趣……
说的越多,王韶音便忍不住好奇,叹了一句,“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崔凝猛然一怔。
二师兄化名“陈相如”,相如,也有“相同、相类”之意,这个名字是否本身便意有所指呢?
崔凝此时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她暂时压下心里冒出的想法,开始鼓动王韶音画出符九丘的画像,“素闻王兄书画高绝,不如今日你我一起将他们绘在同一幅画中?岂不圆了二人生不能相见的缺憾?”
“好主意!”王韶音欣然同意。
茶楼时常有文人墨客兴致一来便挥毫泼墨,小厮很快便从店家那里取来笔墨纸砚。
时下文士画人像十分写意,能与本人像个三四成都算不错了,崔凝生怕他是那种画风,便抢先道,“我画技远不如王兄,若是相差太多在同一画面未免不美,不如让我先画,委屈王兄相和?”
王韶音对自己的画技十分自信,当下也不客套,“那就世宁先请吧!”
崔凝在绘画一道上有天赋,但入了监察司之后便往实用方向发展,加之想知道符九丘真实相貌,自是怎么写实怎么来,每一笔都透着工整严谨。
搁下笔,她腼腆笑道,“在监察司习惯这么画了。”
王韶音看着画面,表情一言难尽,倒也不是鄙视崔凝的画技,他只是觉得崔凝的提议实在绝妙、浪漫,一想到要将两位惊才绝艳却又无缘相见之人绘在同一幅画中,他便热血上头,结果一瞧这朴实无华的画风,顿时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这二人是多么的惊才绝艳、超脱洒然啊!怎么能用这样死板的线条?
他提着笔站在案前看了又看,越瞧越不顺眼,最终还是没忍住,“我还是重新誊一幅吧!”
崔凝无所谓道,“行行行,那王兄可要画像点,我迫不及待要瞻仰符将军真容了。”
重新铺了一张画纸,王韶音先将崔凝的图誊下来,并没有出现崔凝担心的“不像”,反而因为线条流畅潇洒,就连气质都更像了几分,松下抚琴的二师兄跃然纸上。
接着便是一身窄袖胡服岩上舞枪的符九丘,看上去英姿勃发。
二人面容并不算相像,瞧着似乎性格也不大一样,但那种舒朗阔达、萧然洒脱如出一辙,如松柏,如修竹。
王韶音灵感迸发,下笔如有神助,只花了大半个时辰便完成整幅画。
“好!”崔凝抚掌,在王韶音满意的目光之中拿起那幅画欣赏半晌,待上面墨迹已干,飞快的卷了起来,“这幅画便归我了,反正王兄也知道我兄长的模样,日后想画几幅便画几幅!”
王韶音笑骂,“强盗行径!”
时近午时,崔凝婉拒王韶音热情留饭,急匆匆的回到崔况宅邸,见魏潜尚未归来,便与青心一同准备了些行路途中需要的物什和一些雅致并不累赘的玩意,命人送去大元客栈给王韶音,让他赴任路上用。
做完这一切,崔凝抱臂看着铺在桌上的画怔怔出神,二人栩栩如生,仿佛能听见松下徐徐清风,长枪破风与琴声应和。
“这是王大人所绘?”
崔凝闻声猛然回过神,抬头一瞧正见魏潜站在对面,松了口气,“是啊。他的二师兄已然有八九分相似,他更熟悉符九丘,想必更加逼真吧?”
魏潜绕过桌案,在她旁边站定,仔细看着面前的画,“二师兄用的是剑?”
“嗯。他屋子里挂着一把剑,但是极少用。”崔凝又展开另一幅画,“五哥再看这幅。”
“这是苏雪风?”
“是。根据苏掌柜提供的线索,苏雪风十有八九就是二师兄。他化名陈相如,陈姓乃是苏掌柜母亲的姓氏,相如又有相似之意,我总觉得这并非巧合。”崔凝抬头看向魏潜,笃定道,“五哥,他们认识。”
“嗯。”魏潜不仅同意还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我推测他们可能用过同一个身份。”
崔凝眼睛微睁,“用过同一个身份?!”
“不错。我问过莫娘匪寨的旧址,后来曾调查过,那个寨子存在至少十年,并非一個打家劫舍的小寨子。算算时间,确实存在很久,而苏雪风从失踪到入道门,中间不过两三年的时间,时间对不上。匪寨存在的时候他才不到十岁,若有能力创建这样规模的匪寨又如何可能掉进苏山海这个火坑,说明匪寨创建与其无关。而他能在苏山海眼皮底下创立自己的势力的确很有才干,可我不认为他有实力收服这样一个大寨。”
“所以我推测,苏雪风失踪之后不知何故进了匪寨,之后或许是为了躲避追踪,互为掩护,与符九丘共用同一个身份——山寨匪首。山寨解散之后,苏雪风便以‘匪首’的身份入了道门。”
崔凝拧眉沉思,“可是师父和莫娘……莫非苏雪风匪首的身份也被他们承认?”
“这只是其一。我仔细查过苏裳兄妹的出身经历,除了苏山海之外,他们没有与任何人结下生死仇怨,若行凶之人不是苏山海,那么起因多半就不在苏雪风身上。比起他而言,符九丘的身份更容易招惹这等仇杀,至少北翼军先锋全军覆没这件事便是最重要的一个疑点。且长庚似乎掺和了这个案子,他们是叔侄,我们更有理由怀疑此事因符九丘而起。”
崔凝道,“所以我们想要查找凶手还是得从符九丘身上入手,首先得弄清楚当年北翼先锋全军覆没的真相,以及他为何会隐姓埋名躲起来。”
魏潜道,“不错。”
至于符九丘与苏雪风为何能够共用一个身份,无非就两个可能:一是,符九丘本就隐姓埋名,或许从未路过真容,也没有人知道苏雪风入匪寨,所以他们能够完成这个身份的转交,二是,苏雪风获得了匪寨其他人的认可。
崔凝很容易便想通了,能够证实此事的人很快就能抵达长安,她便不再多想,只担忧道,“现下刑部休假,五哥又是新入职,手里无人可用,查案过程岂不阻碍重重?”
魏潜安慰她,“莫要多虑。监察司的卷宗远没有刑部全,倘若我还在监察司,想要查刑部的卷宗需要颇多手续,现在反而更加方便。”
魏潜放缓声音,嘱咐道,“我会想办法促成三司共同查案,到时候你便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在此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不过,此事恐怕一时半日不能成,你莫要着急,这几日有什么进展,我都会告诉你,也不会阻止你一起查。”
太子都私造兵器要谋反了,圣上也没有要三司全部插手的意思,崔凝知道他说的轻松,实际恐怕并不容易。
崔凝并未说什么推脱客套的话,只默默记在心中。
她早已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大恩不言谢”,到这个份上,当真是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只觉得这种轻飘飘的言语出口便是对他掏心掏肺的侮辱。
“好。”她轻声道。
接下来几日,崔凝白日几乎都在灵堂上守着,只在中间找了个时间去监察司查点东西。
魏潜每日来回往返于刑部和灵堂,被许多人看在眼里,难免生出不少负面言论。
典书处的茶室里烧着地笼,火炉上的壶中咕嘟咕嘟冒着茶香,几人捧着茶懒洋洋的靠在圆腰胡椅上,口中却说着尖酸刻薄的话。
“瞧瞧魏五郎那不值钱的样子,生怕旁人不知他攀了门好亲事,日日跑去献殷勤。”
“也不看他如今都多大岁数了,那崔二娘过完年才及笄吧,崔家说不定还要留到十八岁,可不要把魏五给急坏了,哈哈哈。”
“欸,听说他从前还有打女人的癖好,也不知敢不敢对崔氏女动手。”
“眼瞅着他如今的做派,怕不是恨不能跪着给人洗脚呢!”
满室哄堂大笑。
门一脚被人踹开门。
“哈哈哈哈——嘎——”
一众人像是被掐住脖颈的鸭子,看着面色黑沉的崔凝,一时没有一个人敢动,崔凝也没让他们愣太久,抬脚踹到一人心口,旁边之人正欲上前劝阻,谁料迎面便是一拳。
屋内登时一顿鬼哭狼嚎。
“快去请掌令大人!”
外头差役听见哭嚎,一溜烟跑去赵掌令。
不多时,赵凭之带着差役沿游廊疾步而来,屋内早就被揍到满地乱爬,不停传出“哎吆哎吆”的痛呼声。
若是一屋子监察使,崔凝还真不见得能打过,但是典书处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书,她一拳打趴一个,一个个娇弱不堪,力气还不如与她起过冲突的那个女官。
等赵掌令进屋时,只见崔凝坐在矮几上,怒视满地伤员,“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
“干什么!干什么!”赵掌令怒吼,“崔世宁,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崔凝看向他,冷笑,“王法?!赵掌令不如先问问自己手底下这帮怂货,背后非议上官,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我揍便揍了,闹到圣上跟前我也敢认,伱问他们敢在圣上跟前认自己说过的屁话吗?”
赵掌令虽脾气暴躁,厌恶女官,脑子却是好的,眼见地上几个人一时哑巴似的,连哀嚎都不敢了,便知道是这几人惹了事。
跟着崔凝一起过来的两名监察副使还在外头呢,这帮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怕是抵赖不得。
自己下属上职时间聚众聊闲话非议旁人,还被正主抓个先行,赵掌令觉得丢脸至极,一腔怒火顿时转移,“一个两个不好好上职,竟然聚众非议上官!要是活腻了滚出典书处再一头碰死,别赖在这里尸位素餐!”
崔凝丝毫没有给任何人留面子,一脚踹到一名典书肚子上,“我今儿就告诉你们,魏大人不爱打女人,我却专爱收拾犯口业的。”
赵掌令看着她的动作,脸色黑如锅底,“崔大人适可而止。”
“今日看在赵大人面上便放过尔等。”崔凝收回脚,冲赵掌令笑眯眯拱手,“我今日只是路过典书处,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寻大人喝茶。”
“崔大人请便!”赵掌令道。
待崔凝出门走远,地上的人才哼哼唧唧爬起来。
有人小声抱怨,“咱们不过就是提及魏大人开了几句玩笑,亏她还是典书处出去的人!竟如此欺辱我们!难道我们就如此忍气吞声吗?”
“你这么能说,刚刚被打的时候怎么不说?!”赵掌令额头青筋突突跳。
这帮人脑子装的都是屎吧!
“满监察司谁不清楚她是什么秉性?!魏大人就是她逆鳞,没把你们肋骨打断都是好的!祸从口出,好自为之!”
赵掌令甩袖离开。
典书处除了抄录卷宗,日常便是喝茶闲话磕牙,整个监察司的八卦集中处,不过若是平常他们倒没有这个胆子非议上官,只不过正好最近过年休假轮班上职,整个监察司都没几个人,也没什么事,谁知道就这么寸,直接撞到刀口上了。
此事若是闹开,崔凝固然捞不着什么好名声,但他们恐怕得玩完。
崔凝越来越明白自己为家族争脸并不靠规行矩步贤良淑德。
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们还有一言不合当朝撸起袖子互殴的时候,她收拾几个碎嘴子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出了一通气后,倒是觉得最近这段时日积在心口那团郁气都消散了几分。
魏潜那边在筛查海量卷宗,一面又要想办法攒集人手,短短两日功夫就已经瘦了一大圈。
崔凝勉强歇了两日便已然待不住。
她是后来才回过味来,魏潜说调到刑部更方便查阅二三十年前的卷宗,更多是为了安慰她罢了。因为军机泄露与普通案件不同,刑部虽参与协查,但归根究底与普通案件不同。
监察司的优势在于情报网,未必查不到关于符九丘的事。
崔凝长叹一声,她不能坐享其成!
符远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他有可能是暗中效忠太子,也有可能是为了符家。
二十年前他还是稚童,不可能与军机泄露之事有关,他的父亲也早已战死,那么,他的祖父呢?
早些年门阀势力比现在更胜,朝中绝大部分的高位都被世家包揽,符危能从中杀出重围坐到左仆射之位,绝不是一个简单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