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符危这等身份之人,并不会如同苏山海这般浑身都是筛子,随随便便就能被监察司揪到把柄,关于他的记录大都是些最基础的信息。
在许多细碎的记录里,崔凝注意到,符危在符九丘死后好几年才将人过继到了自己名下。
想查这些陈年旧事应该不难,但势必会惊动符危。
崔凝不知道倘若被符危意识到有人在查他会怎样,但她潜意识里就想避开这种可能。
有了这种顾虑,崔凝突然就想到一个可以打听这些消息的绝佳人选。
傍晚,崔凝让人去给魏潜和崔况分别稍了口信便回家去了。
东苑。
崔玄碧在暖房里折腾那几盆心爱的盆景,见崔凝进来亦未停手,只稀奇的看了她一眼,“怎么突然回来了。”
崔凝行礼之后,直接道,“祖父。五哥把我师门的案子呈报圣上,圣上已准他彻查此案。”
崔玄碧闻言放下剪刀,“有眉目了?”
崔凝道,“查青玉枝案时牵扯出许多陈年旧事,我师门只是其中之一,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子,但是太子只承认杀害我师父,否认曾经对我师门下手。”
“此事的确不太像太子的手笔。”崔玄碧道。
太子心不善却又也不够狠,行事瞻前顾后,所以他一开始才往圣上身上去想,不过既然魏潜将此事抬上明面,大概是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
崔凝道,“我们从宜安公主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当初将我送回清河的人极有可能与符远有关。”
“符远?”崔玄碧十分惊讶,“此事莫非与符家有什么关系?”
崔凝疑惑,“祖父怎么不猜他或许暗中效忠太子?”
崔玄碧摇头,“太子性情平平,容易被人左右,骨子里也更亲近世家,符危那个老狐狸不太可能任由唯一的孙儿绑到太子的船上。”
更何况符危明面上是坚定的保皇党,太子的才智秉性不值得他冒如此大的风险。
崔凝道,“您可了解二十年前北翼军军机泄露之事?”
崔玄碧如今是兵部尚书,当年也有从军经历,自是比旁人更加了解内情,“当年时局复杂,那一役平白损失了许多将才……”
历朝历代政权更迭都伴随着鲜血与动荡,更何况当今圣上以女子之身执政,在父权至上的社会里简直是把天地都掉了個儿!
起初朝中八成都是反对的声音,虽被圣上以雷霆手段镇压,但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也就出现朝中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许多官员都是因为无人能用才勉强提拔上去的。
这也是后来接连年举行科举的原因之一,圣上不仅是要分世家手里的权,也是为了储备人才。
因为与契丹之战中,令她吃够了无人可用的亏。
当年那种局势,圣上绝不可能将兵权交给不信任的人,可惜手中可信又得用的人才又不够,于是只得在亲信里矮子拔高个。
彼时契丹犯边,守边主将冒进大意双双被俘,二人贪生怕死竟在契丹人威逼之下写信诓骗手下几名小将带人救援,导致数万军士中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朝廷震怒,立即集结二十万大军清剿。
契丹弱小,反叛军算上老弱病残也不过七万余人,大唐却足有二十万兵士,圣上挑挑拣拣选了两个还能凑合看武家人作为行军总管,下面几名将领也大都勉勉强强,不过好歹其中还有两位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
尽管人才不尽如人意,但兵力悬殊总不能输吧?
谁都没有预料到这一仗还真的会输,而且输的如此惨烈。
彼时行至东硖石谷与契丹军遭遇,因道路险隘,便命卫极和符九丘为将率北翼军两万五千精锐打前锋拖住敌军,苏良率主力军从侧方包抄。
两军在东硖石谷激战,契丹且战且退,卫、符二人按照原计划率军深入,至谷口时契丹突然反杀回来。
前锋军队被围困于峡谷,身后本该策应的主力军却犹疑止步不前。
北翼军前锋足足抵抗两日都不曾等到驰援,两万五千精锐全军覆灭,主副将战至最后,双双坠崖而死。
武攸之作为统帅听闻卫极兵败,不敢前进,致使契丹乘胜进兵幽州,攻入城中大肆烧杀抢掠。
因北翼军先锋军无一生还,当时具体发生什么事已不可知。
率领主力军的主将苏良咬定是因为得知军机泄露,担心契丹早已设下陷阱诱主力军深入,为了及时止损才不得已放弃先锋军。
后来安插在契丹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契丹的确是收到唐军部署才设下陷阱。
崔凝听的不寒而栗,“苏良怎会知晓军机泄露?”
“当时揪出的奸细便是苏良麾下的一名副将,据说苏良截获了契丹传给副将的密信。”崔玄碧低声道,“彼时在圣上雷霆镇压之下,朝野已然臣服,越是如此,剩余那帮反抗之心不死的朝臣便越要孤注一掷疯狂反扑。当时人心混乱,即使查出了结果也未必就是真相……”
崔凝明白了。
与契丹第一次冲突已是因为主将无能导致全军覆没,倘若这一次出动二十万大军仍旧失利,必会再次引起朝野对女帝的质疑,毕竟太宗时玄甲军所向披靡,就算太宗去后实力大不如从前,也少有过如此耻辱的战绩。
他们用战事失利告诉天下人,女人没有能力治理天下,是在用两万五千精锐将士的命去动摇女帝的统治!
崔凝忽然就懂了那日谢飏话中的意思,他是个谋士、政客,在他们那样的人眼里,为了达到目的牺牲一些人命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不用亲手去杀死一个人,有时候只需要轻轻推动棋盘中几颗棋子就能令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为此丧命。
崔凝手臂上寒毛竖起,抓住崔玄碧话中的重点,“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当年军机泄露之事仍有疑点?”
崔玄碧点头,“不错。”
崔凝道,“当年契丹胜了吗?”
“并没有,东硖石谷一战,北翼军先锋虽然全军覆没,却也令契丹元气大伤。后来暗中煽动突厥趁契丹后方空虚发兵攻下契丹新城。契丹军闻讯军心溃散,被我军发兵一举击溃。而当时主导此计之人,正是符危。”
大败契丹后,符危一路高升。
“祖父,军机泄露的事,符家有没有可能掺一脚?”她本来以为太子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但现在忽然觉得符家更有嫌疑。
崔玄碧道,“不无可能。”
崔玄碧明显更了解符危,崔凝很想将现在的案情线索讲出来,请他帮忙分析分析,但这不合规矩。
她犹豫再三还是作罢了,只能打听别的事,“听说符相起初投身行伍,与契丹开战时他已经不在军中了吗?”
崔玄碧回忆道,“记得那时他刚刚升任兵部郎中不久。他出身低微,又是行伍起家,原本几乎不可能挤进三省六部,只是时也运也,恰好教他撞上了圣上镇压反叛清理朝堂,朝中空缺颇多,他便抓住机会入了兵部。”
符危这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先是弃文从武,花了七年从最底层做到将领,后又抓住时机由武官转为文官,二十多年一路升任尚书左仆射,无论文武都做的极好。虽说这其中有一部分时运之故,但能够将时机利用到如此地步的人,放眼如今整个朝堂也唯有他一人而已。
想到这些,崔凝突然压力倍增,假如幕后凶手是这么一个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之人,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真的还能找到证据吗?
在焦虑中过了数日后,到了陈元下葬的日子。
其实葬礼也不过是形式而已,按照他生前愿望火葬不入土,骨灰早已洒入江水,棺椁中只有衣冠而已。
他孑然一身,葬礼盛大而寂寥,一如这日明耀却并不温暖的日光。
纸钱纷飞里的新坟添上最后一抔土,崔凝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亦被埋好,从头到尾连眼圈都没红一下,竟这般平静的过去了。
回到家中,崔凝草草梳洗过,去给凌氏请安。
凌氏拉着她的手嗔怪道,“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倒好,前几日都回来见祖父了,也不知道来给我瞧瞧,待走了我才知晓人回来过。”
母亲絮叨的话语和手心里的温热似乎顺着手臂、耳朵传到心口,骤然感受到暖意的心脏忽然开始钝钝的痛。
原来不是感受不到了啊,只是冻住了。
崔凝忽而一笑,抱住她的胳膊道,“我最近事多,怕匆匆来了冲撞母亲,若不是实在有要事也不会跑去找祖父呀。”
凌氏知晓她说的是操持白事,崔况这些天也是住在自己宅子里不曾回来,她自从想开之后便极少事无巨细的管束儿女,一番抱怨也是心疼更多些,“这回总能多休息几日了吧?”
“能的……吧。”崔凝见她又要皱眉,连忙软声道,“这事说不准,我倒是想哄哄您呢,又怕回头失信叫您白高兴一场。”
凌氏叹了口气,“只盼你以后啊能换个轻省点的衙门,若是成亲之后两個人忙起来都不着家,可怎么使得?”
崔凝难得认真道,“那可不成,五哥若是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头待着有什么意思。监察司有监察司的便宜,我若是想他了还能借职务之便去看看他。”
有理有据,凌氏一时无法反驳,只得笑骂一句,“歪理。”
崔凝殷勤给她端了杯茶,“姐姐最近怎么样了?”
凌氏正要喝茶的动作顿住,无奈道,“应是看开了许多,胎相也稳当,就是……日后说不好。唉!我是真的悔啊!”
崔净同意这桩婚事,凌氏还以为她是看上了凌策,毕竟二人年纪相当,凌策又生的一表人才,谁料后来才知晓她竟是看中凌氏宗妇的位置能够自由施展自己的才干!
“你说说她!要是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她和你一样去做女官呢!”凌氏气道。
崔净的性情与凌氏有一点像,早年间凌氏也是自恃能为,心底里不免觉得嫁给崔道郁这样不思进取的男人有些委屈,然而崔道郁只是不会做官,一身才华却终归令她喜欢,而且为人洁身自好,性情也极好,在家中颇能放低身段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处的时日久了,哪怕是为了这个人也甘心。
可凌策毕竟不是崔道郁,凌氏一想到两个倔脾气,心里就有数不清的担忧,“放眼长安,他们夫妻间闹的这点小矛盾实在平常,什么纳妾喝花酒养外室,多数男人不都是如此?生个几回气也就习惯了!夫妻之间总也不能仅凭那点子爱意过一辈子,倘若脾性不合适,不知互相体谅,日后有的是怨怼,那才教人煎熬。我观两人都执拗的很,真真愁煞人也!只盼他们俩个互相磋磨几回,能学会如何相处。”
在凌氏看来,有别的女人算不上什么,令她更为担忧的是,他们两人一个满身冲劲,一心想鞭策夫君成大事,一个满心闲云野鹤却被迫出去挣前程,只想要满身疲惫之后的一个能够放松身心之处。
他不是她的青云上,她不是他的温柔乡。
性情上的差异,劝是劝不动,只能凭着自己看开。
凌氏想了想又叹道,“世上又有多少男子甘居妻子之后呢?男子总是既希望妻子有手段能将一切琐事料理妥当,又希望她温柔小意。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女子还希望嫁个会做官又一心一意会疼人的郎君呢!”
说起女子,崔凝想到祖父说圣上血洗了半个朝堂,剩下半个朝堂瑟瑟发抖,“谁说只有温柔小意才能处呢,实在不行,若能狠下心也成,端看姐姐怎么想。”
谁又敢要求圣上温柔小意呢。只要足够强,俯首相就的便是别人。
凌氏没能明白崔凝真正的意思,居然也能被安慰到,语气轻松几分,“也对,若狠得下心,他想要温柔小意,寻个妾室搁在家里便是,免得像……”
她想说,免得像婆母和阿翁一般,矛盾重重偏还斩不断牵绊,硬生生磋磨一辈子,但想到在背后议论长辈不好,只得止住话头。
崔凝知晓她的想法,也不解释,只是继续劝道,“实在不行还能和离,我知晓家族联姻牵扯颇多,可也没得耗死活人吧?若是实在过不下去成了一对怨偶,两家之间也难免生怨,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母亲可莫要再愁了!”
“唉,和离也不是不行,可是孩子绝无可能带回来,为人母又如何能舍得下……”
当初在清河之时,凌氏多么看好凌策,直夸他是青年俊才,长安多少小娘子都求不到的好郎君,这会子又觉得糟心透顶。
有时候她会想,崔凝这个性子与凌策更合适,但现在完全没有这种念头,性子合适了,指定还有别的不合适,凭什么来挑她闺女呢?!也不瞅瞅自己一身的毛病!
崔凝不知道凌策在自家母亲心里从“无数小娘子求不得的郎君”,直接变成了浑身毛病的混小子,只后悔自己多这么一嘴,于是连忙岔开话题,“还不一定就走到那一步呢!母亲别想了,快愁愁我吧,前几日我在监察司又打人了。”
“什么?!”凌氏登时柳眉一竖,抬手点了一下她脑门,“你呀你!又和谁家姑娘打架了?不会改明儿人家又找上门来要说法吧?”
崔凝不满道,“母亲这叫什么话,说的我好像只会打女人一样!”
凌氏一口气尚未松下来,便听自家闺女骄傲道,“这回打的是男人,六七个呢!一拳一个,不堪一击!”
“我的老天爷!”凌氏捂住心口,什么“夫妻矛盾、和离孩子受罪”统统抛到脑后,“受得一身伤,还出去干这种事!你就不能消停点!没伤到哪里吧?”
说出这事儿也不过是为了转移她注意力,可当听到她第一反应竟是关心自己身体,崔凝心中不由一暖,“我没事,那几個碎嘴子还不如个小娘子有力气。”
凌氏这才问,“他们说什么了?怎么就值当你动手?”
“说我和五哥坏话呢。”崔凝挠挠头,不想细说,只道,“他们非议上官有罪,若闹出去说不得就要贬官降职,打一顿是便宜了他们,母亲放心吧,闹不出事儿来。”
凌氏道,“日后还是要再稳妥些才行。”
“知道啦。”崔凝乖乖应了,又犹豫了片刻,“母亲,我师门的案子已经过了明路。”
如今案子都已经过了明路,崔凝不想父母最后是从旁人口中听说。
凌氏愣住。
崔凝回来之后是顶了她病逝的双胞胎姐妹的身份,起初也瞒着家中人,后来多少也都知晓一些内情,可是所有人都默契的避免提起她的过去。
彼此心知肚明,却是第一次直面这些事。
“我儿……”凌氏抓住她的手,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崔凝顺势将脸埋在母亲肩头。
她们姐妹花开并蒂,本应是好兆头,谁料却是“此消彼长”的命数。
崔凝如今经历许多之后再回想当年,在清河家中捡到的纸钱,以及当时祖母说的话、父母亲的种种反应,算算时间,她不用特地去查也大概能猜到,崔家接到道观来信之时她同胞姐妹便病了,就在有人把她送到清河前后,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妹病逝。
家中知晓她师门之事,便未曾发丧,用罚关禁闭的理由让她顶上了这个身份,而那个病逝的姐妹以族中别家女儿的身份下葬了。
未曾成年的孩子夭折,不计入族谱也没有盛大葬礼,以什么身份下葬都只是宽慰父母之心罢了。
崔凝虽在道观长大,但并不迷信命理,只是她偶尔也会想,倘若自己永远不回来,另一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没有问凌氏有没有这样想过,因为她一直能感觉到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情绪变化。
起初凌氏心里并非没有一丝杂念,对她既有心疼,又诸多挑剔,相处起来多少有点别扭,所以当时她更喜欢亲近祖母。
然而一个母亲终究不忍心将命运加诸的痛苦全都推到亲生女儿身上,她也是真心将她疼到骨子里,倒也不必将这话问出来伤人心。
凌氏不知女儿思绪纷乱,回想第一次见她的样子,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当时你都是要八岁的孩子了,却瘦得像株枯草,仿佛风一吹便能折断,小手上全是茧子……”
“我原本才不瘦呢,师父师兄们对我都极好,只是从师门到清河我一路都没有知觉,怕也吃不进什么饭食,想必那时给饿瘦了。”崔凝伸出手,点点如今已经初见修长的手,“原来我手上都胖出窝窝了。”
道观里没有锦衣玉食,一口肉一口点心都稀罕,可也远没有凌氏想的那般苦,至少她并不觉得苦。
她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将凌氏哄得眉开眼笑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崔道郁回家,凌氏提及今日之事,忍不住同他感慨,“女儿到底还是亲我。”
崔道郁听她说起女儿小时候的事,心里酸的不行,“也就是我待在书院不能常在家。”
隔日早膳之后,老父亲带了一堆稀奇小玩意送到她屋里。
这位老父亲极为认真又酸不溜丢地道,“我都听你母亲说了,伱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同我说,我虽在官途上没什么建树,但终归是有一点门路,说不定就能帮上你呢?你祖父也并非什么都懂。”
“多谢父亲。”崔凝眼中微热,上前抱了抱他。
崔道郁虽不会在儿女面前端着威严架势,但也极少如此亲近,更何况女儿已经快及笄了,崔凝这一下子直接把他抱懵了。
崔凝放开他,“其实我还真有些事想问父亲。”
“啊……”崔道郁也就是酸一句,不料闺女还真问上了,越发懵了,“何事?”
崔凝问,“父亲原来在御史台,想必对百官都有了解?”
崔道郁点头。
崔凝精神一震,“那父亲同我讲讲符相吧!什么都行!”
崔道郁不知怎么一下子跳到符危身上,却也没有多问。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平常除了弹劾之外,也会参与案件审理,这些都需要真凭实据,总不能只凭“听说”,因此御史台也有自己一套探查手段,且他们与监察司、大理寺的关注点也不太一样。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崔道郁起身,“走走走,去我书房说。”
崔况正从外头回来,刚进中庭,见父女二人步履匆匆,心中疑惑便跟了过去。
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只见房门大敞,外头也没有小厮侍女,两人背对着大门正在找什么东西,崔道郁踩着一张小胡凳在扒拉书柜上面一口樟木箱子,崔凝站在下边垫脚探头看,像极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雀儿。
因在家中,平时白日院中总有仆役往来,脚步声不断,崔凝便不曾警惕。
崔况就这么站在门侧探头朝里面瞧,只见那父女两个十分专注,竟丝毫没有察觉。
“每一个御史手里都有秘事集吗?”崔凝问。
“嗯……咳!”崔道郁张嘴被灰尘呛到,咳嗽了几声,“多少都存着些东西,不过一般废弃的都会毁掉。我这里没有什么机密,只是有些事令我心有感触,花心思写成文章,这才留了下来。”
崔况默不作声的站在门口朝里面瞧,忽然听见身后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循声回头见凌氏领着两个捧着食盒的侍婢过来,立即在唇畔竖了一根手指。
凌氏一脸疑惑的在庭中驻足,顺着他的目光探头朝屋里头看,她站的远些,瞧不见身影,声音倒是听得十分清晰。
“阿耶,找到了吗?”
崔况和凌氏齐齐撇嘴,平常都恭恭敬敬叫父亲,这会子居然开始亲昵地唤阿耶了。
“找到一卷。”崔道郁将书卷递下来,而后一边继续翻找一边叮嘱,“此物虽非绝密,但亦万万不可示与旁人。”
终归是论人长短,传出去不好。
“放心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崔凝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看,时不时发出惊叹,“呀!您还写过这些啊!”
崔道郁感慨道,“唉!起初那两年尽干这些不入流之事,一身清白尽毁,我都不敢叫你阿娘知晓。”
凌氏越听面色越黑。
“确是不能……”
感受到身后光线一暗,崔凝话音戛然而止。
父女两人齐齐回头。
凌氏冷着一张脸,冲崔凝伸手。
崔凝抬头看了看崔道郁,又看了看凌氏,正迟疑着,便听见身后“噗通”一声巨响。
崔凝惊得书卷掉到地上,连忙回身去扶从胡凳上摔下来的父亲,“阿耶你没事吧!”
凌氏和崔况也被吓了一大跳,顾不上别的,都围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无事无事。”崔道郁扶着胯骨顺势坐到胡凳上。
崔凝见他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连忙使劲冲他使眼色,提醒他赶快趁机装一装先躲过这眼前。
崔道郁见她焦急,反倒安慰起来,“好女儿莫慌,我好着呢。”
崔凝暗叹一声:我的傻父亲!
凌氏跟着松了口气,这才施施然坐到旁边的胡椅上,“既然没事,不如同咱们细说你清白之事?”
又扬声道,“来人,还不快去给你们郎君沏壶茶来。”
“是。”门口侍女应声。
崔道郁脸色一僵。
崔况俯身从地上捡起书卷,展开看了几眼,不由“啧”了一声,双手递给了凌氏。
凌氏接过来垂眸细看,脸色变幻不定。
屋内落针可闻,直到侍婢端茶上来,凌氏这才回过神来。
崔道郁仿佛听见有什么坍塌了。
他一向都是清风朗月、闲云野鹤的形象,今日为了讨女儿欢心算是豁出去了,可他并没有想把自己这一面展示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妻子。
凌氏却不以为意,“我还道你在外头乱来,这点事儿伱慌什么?”
“这不是有辱斯文嘛。”崔道郁讪讪道。
崔况颇为感兴趣,“这些能借我看看吗?”
“你看作甚!”凌氏瞪了他一眼,旋即爱不释手翻了翻,“这些合该是我看!”
平日她们一众贵妇聚在一起也多是聊些家长里短,何况崔道郁文采一向出众,里面不仅记录探听来的消息,有时候还会忍不住点评几句,遣词用句辛辣风趣,一手字更是飘逸潇洒赏心悦目,这不比其他人讲的有意思?
崔凝从她手里取过书卷,“母亲还是先等等吧,我有正事,让我先看。”
凌氏酸道,“背地里偷偷唤他阿耶,到我这儿就成母亲了。”
崔凝连忙抱住她手臂撒娇,“阿娘阿娘阿娘。”
崔况忍不住打了個冷颤,搓了搓手臂上竖起的寒毛,一转眼又见父亲看着她们露出慈爱的笑,顿觉自己怕是融入不了这个家了。
“况儿……”崔道郁怕冷落儿子,准备关怀几句,却见他急忙起身。
崔况面无表情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疾步离开,看那背影颇有些仓惶逃离的意思。
凌氏噗嗤笑出声,“臭小子也不知道像谁,待九娘大些,看他该怎么办!”
崔况一张嘴淬了毒似的,哪怕关心人都是别别扭扭,好似对温情过敏,偏他主动要定下的未婚妻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娘子,惯爱撒娇。
崔凝眼睛一转,“裴家好像会留在长安?迁都之后分隔两地怕是几年都不得见一面,后天就是小年夜,不如明日接裴九娘子来我们家玩?”
“也好。”凌氏觉得很有道理,立刻风风火火出门,“趁天色还早,我这就差人去问问。”
崔道郁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懊恼又似轻松,“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了!”
崔凝慢慢卷起书卷,意有所指道,“您何必担忧,母亲是最懂您的人。”
崔道郁在御史台蹉跎这么多年,人人都以为他没有上进心,却少有人知他的难处。
他出身大家族,是打小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幺子。他的父母都是头脑清明之人,即便两人闹到生不复见的地步,亦从未孩子面前吵过一句嘴,对儿子的教育也未曾落下,然而他们粉饰太过,以至于前面年岁大点的儿子养得心机深沉,后面这个年纪小的又过于单纯。
说崔道郁心性犹如林间清溪都不为过,他心思清浅纯粹,抱着匡扶正义之心入御史台的头一年,所有经历都用来重塑三观。
从那一天起,他才发现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怪诞之事。
后面几年,他从小心翼翼试探迈出第一步,到边哭边捡自己碎掉的节操,早已经忘记自己当初做御史时发下的宏愿了。
他没有学会如何做御史,也不懂如何为官,但这些存留至今的“密事集”是他是挣扎着努力过的证明。
崔道郁摇头,“不提也罢!我至今未曾想通天下最清正的御史台为何会是这般。。”
崔凝没有急着反驳他,反而说起了别的事,“阿耶可知,我幼时看丹书,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崔道郁疑惑地看向她。
“热性的药物多生于寒地者药效最佳,譬如人参鹿茸,而寒性药物则生于热地药效最佳,譬如黄连。阿耶以为这是为何?”
崔道郁若有所思。
崔凝并未等他的答案,继续道,“我问师父这是何故,他说道理都在经里头,可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答案。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
她声音不急不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极寒之地必生极阳之物,极阳之地必生极寒之物,正午日光最烈时阴影最深,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独存之时,亡不远矣。”
“要用光明照亮世间,就必定会看见至暗之处,若是不见、不知,又如何去解?见了、知了,却不懂如何去解,才会觉得这些糟污之事令人格外痛苦。”
崔道郁震惊的看着崔凝。
隔了半晌,直到崔凝面露疑惑,他才叹道,“怪不得父亲骂我眼拙。”
在崔凝心里,崔道郁一直都是学识广博的谦谦君子,没想到竟然也会被骂,不由奇道,“祖父为何骂你?”
崔道郁支支吾吾,“也没什么。你祖父,话不过三句就要开始怼人……”
还不是别家父亲那种骂,而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嘴毒的很。
崔道郁想到背后议论父亲是非不好,讪讪住口,只是越想越憋屈,忍不住愤愤道,“你阿弟就是像他!”
崔凝笑道,“小弟只是口是心非罢了。我从前在街上买了一个很像他的泥偶送给他,被他好一顿嫌弃,可我后来看见那泥偶摆在他屋里书架上,表面都快包浆了,可见是背地里偷偷把玩呢。”
过于早慧的孩子直接跳过了在父母怀中撒娇耍痴的时候,有时只是不知如何自处。
崔凝喜欢他屋里用书柜隔开的小书房,常常带着各种各样的玩具、零嘴过去霸占地方,他嘴上嘲讽,实则每次都与她一块玩。
“竟是如此!”
上次崔玄碧提点过崔道郁,他开始更加关注儿子,但父子俩在一块都是正儿八经的谈诗论文,哪里会像崔凝这般像一只乱窜的小狗一样到别人地盘横冲直撞,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崔道郁随即又喃喃道,“也是!你祖父也曾是少年天才,他们秉性颇为相似。”
崔凝随口附和一句,“大抵是天才多多少少都会有几分相似吧。”
他不由深想:难道说父亲也口是心非?要不下回学女儿冲自家老子试试?
崔凝若是知晓他居然生出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必会使劲晃着他大喊:阿耶你清醒一点啊!他可不是口是心非,那是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君不见就连他深爱的妻子捋虎须的结局都是死路一条!崔凝这么一个心中无尊卑观念之人,也只敢在他面前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崔玄碧那种人,就好比如今坐在至尊宝座上的皇帝陛下,她若感慨一句“寡人位高孤冷”,你可以匍匐在地上给她暖脚,可伱若天真的想爬上龙椅去用怀抱温暖她,一准要被拖出去砍了。
逗一逗不会咬人的小奶虎还行,谁敢去挠老虎咯吱窝呀!
她万万不会想到有人如此天真,便也未曾多说什么,至于自家老父亲一把年纪被勒令反省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她得了崔道郁在做御史时搜集的“秘事集”,满心都惦记着事儿,索性直接将整口箱子都抬到自己屋子里,准备挑灯夜读。
崔道郁早已不在御史台,能被他留下的东西,并不是什么辛秘,但崔凝并不觉得那些就一定无用。
崔凝离开后,崔道郁就着茶水吃完凌氏带来的点心,想了很久,交代小厮准备一辆没有崔家徽记的马车,收拾一番便悄悄出了门。
上了马车,他道,“去马御史府上。”
车夫应了一声,正准备扬鞭,又听主人急忙道,“等等等等,还是去胡御史府上。”
崔道郁在官场人缘还不错,试想,一个脾气好、有才华、家世好,但是不争不抢的同僚,是多么稀有!他不会利用背景挤占资源,反而可能会成为你的资源,除了一些傻子,谁会不愿意交好他呢?
官场那些人都是什么心态,崔道郁很清楚,他一开始想去找马御史,并非因为两人关系更好,而是此人是御史台最世故的一個人,以自己的出身和名声作保,再许一些好处,不难从他手里拿到东西。
不过得到消息固然容易一些,却也意味着更容易走漏风声。
更重要的是,胡御史可能知道更多!
他一向与符相不对付,连人家孙子二十多岁不娶妻都看不顺眼,还曾直言讽刺“符家郎待价而沽”,把符相得罪透透的。他一双眼睛总盯着符相,手里肯定掌握不少辛秘!
只是胡御史这个人,说好听点是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就算是被君臣一致认证过“刚正”的魏家人比起他都要逊几分。
若去拜访他,原来给马御史准备的东西就没法用了,崔道郁只好又在中途买了一些朴素的伴手礼。
马车停在胡家门口,小厮上前敲门。
胡家有且仅有的一名看门仆役认得崔道郁,见人便连忙行礼,“崔大人。”
“你家大人可在?”
仆役请他进门,“在后面园子里呢,小的领您过去。”
崔道郁没有提前递拜帖,来之前心中惴惴,却不料胡家竟然这般随意。
踟蹰了一瞬,他交代自家小厮在门房里等着,亲自提了伴手礼进后园。
胡御史家中清贫,一个小小的两进宅子,所谓后园也绝非赏景看花的后花园,而是在后院一侧辟出的一片小菜园。
路过的时候还能隐约听见不远处屋里传出女子哭泣,“家里本就住不开,那片地方拆了盖两间屋子多好,偏他不肯!谁还缺他那口菜不成!”
崔道郁心中尴尬,结果一转弯就看见须发花白、穿着洗到发白短袄的胡御史正在收菘菜。冻得蔫巴巴的菘菜被仔细整理好,整齐码放到地头。
站在这里,屋里的声音听得更清楚,崔道郁越发局促。
倒是胡御史听见脚步声扭头看了一眼,神色泰然自若,跳过各种繁琐的寒暄礼节,直接问,“崔大人寻我何事?”
屋里女子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
“咳。”崔道郁讪讪拱手,“是有些事想请胡大人帮忙。”
胡御史收拾完手里的菘菜才起身,拿起挂在栅栏上的汗巾擦擦手,“那去书房说吧。”
从菜地到前院的书房约莫也就十丈距离。
两人坐下,不多时,一名妇人低头提着炭炉火正旺进来,炉子上的壶中煮着茶,很快便沸了。
观妇人衣饰似乎并非仆妇,但是胡御史没有介绍身份的意思,崔道郁便也只好装作不知,直到人退出去,他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
胡御史烫过两个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崔道郁知道他不喜欢那些弯弯道道,便凑近压低声音,“胡大人,我想买你的密事集。”
胡御史动作一顿,面无表情瞅着他,“让你重新说一次。”
大有他说不对就要拿棍子把人打出去的架势。
“借!是借!”崔道郁立刻改口。
御史搜集别人私事是为了监察官员私德,若是拿出来买卖,那就完全不同性质了。
崔道郁本没有打算谈买卖的事儿,只是方才不小心听了一耳朵胡家的事,就有心想帮帮,此时冷静下来私觉得自己实在是办了件蠢事。
话都到这儿了,崔道郁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说道,“其实也是为了公事,只不过是我私底下在查一些事,现在有些眉目了,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出一些线索。”
“你都不在御史台了,还查什么事儿?”胡御史纳罕道。
“就是……唉,我现在还不能说。”崔道郁只好开始保证,“咱们共事多年,您也知道崔某绝非那等不堪小人,想要这东西真是为了正事,等事后我一定一五一十的告诉您!”
胡御史道,“你的人品自然没话说。”
崔道郁面上一喜。
胡御史又道,“但是不行。”
“……”
崔道郁知道很难说服胡御史,也很理解对方,因为如果崔凝不是自己亲闺女,他也绝不会把秘事集拿出来。不过,他现在满溢的父爱无处安放,一心想帮闺女,可惜一时找不到什么理由去说服对方,只好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就不信胡御史还能喊人把他扔出去。
相对无言,胡御史也不急不躁。
崔道郁捧起杯子喝了口茶,眼巴巴瞅着胡御史,“真是正事。”
僵持半晌。
胡御史冷声问,“你是想打听谁的事?”
崔道郁小声道,“符相。”
“是他?”胡御史立刻想到崔凝和最近监察司的案子,倾身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地问,“是不是监察司在查他?”
崔道郁猛地向后撤身,“不是!”
嘴上虽极力否认,但肢体反应完全出卖了他。
胡御史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冷哼,“我就知道他身上必有事。”
崔道郁不确定崔凝查符危是什么原因,担心会被人泄露,他相信胡御史的人品和能力,这才舍易求难,上门来求,所以即便被识破也没那么慌张。
胡御史道,“东西我可以给你,但有条件,我必须参与。”
此时若是旁人,说不定会先扯个理由把东西哄骗到手再说,偏偏崔道郁不是那样的人,“这我做不了主。”
“那伱回去问啊。”
“这……”崔道泄气,皱眉揣手,满脸为难,“胡大人,不是我不想问,我这不也是偷偷过来找你嘛!我还专门乘了一架没有徽记的马车,生怕被人知道。再说您若是拿出秘事集,怎么不算是参与呢?崔某拿崔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拿您的秘事集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您就借我两天?”
见胡御史没有立刻反对,又立刻坐直身子,“一天!一天也行!”
大多数人都不会讨厌崔道郁这种心思至纯的君子,胡御史也不例外,这样一个人拿列祖列宗发誓,他相信但还是拒绝了,“我不能给你。”
这是御史的操守。
哪怕来时已经做好求不到的心理准备,崔道郁还是不免失望。
胡御史此人,拿钱砸不动,也不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一套,崔道郁一开始说要买,纯粹是听见他家人的话想着帮上一把,这会子若是再说钱的事,一准要被他拿棍棒轰出去。
崔道郁叹了一声,正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忽听胡御史道,“不过,我这里有個东西或许有用。”
“哦?”崔道郁顿时来了精神。
胡御史起身走到墙角,搬开地上盆栽腊梅,从后头墙缝里掏了半晌,取出一只指节大小的破旧竹筒递给他,“此物是我很久之前偶然间得到。”
崔道郁带着疑惑小心打开,取出里面一张细长纸条,看见上面的字,登时双目圆睁。
——“符九丘在江淮,查其踪迹”。
“符、符九丘?!”崔道郁懵了片刻,旋即低声惊呼,“他不是二十年前就已经战死在东硖石谷?!您何时从何处得来此物?”
胡御史想到当年之事,显得越发沧桑,“这是我十四年前在淮南道山阳县任县令时意外截获。”
按照时间来算,那时候符九丘应该已经死六年了,怎么还会有人暗中查他的踪迹?
崔道郁压低声音惊呼,“符九丘没死?!”
胡御史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知晓什么内情。”
崔道郁半晌才回神,“你怀疑当年符相……”
胡御史睨着他,声音低到几乎只有气声,“当年东硖石谷之战疑点颇多,他却趁此时机凭献策之功扶摇直上,符九丘未死却不现身,难道不值得怀疑?”
符危出身普通,凭一身本事位极人臣,因此在布衣寒门中颇有威望,胡御史在得到这份密信之前亦十分敬服他。
人人都道胡御史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软硬不吃,实际上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被形势所迫。
他当年是如崔道郁般的纯直君子,不同的是,他不似崔道郁天真,他出身底层,看遍世间冷暖黑暗,心中仍存光明,一心想要做个正直的好官。
步入官场后,因能力出众,他很快便脱颖而出,争取到了一个极为不错的外放之地,在任上政绩突出。
如无意外,他在外升任成州府官员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他任期即将结束时,恰好查到一帮水匪的线索。
倘若能解决祸患不仅利民,于他自己而言也是一桩功绩,于是他动用了一切能够支配的力量,查案布局月余,成功端了匪窝。
当时水匪拼死反抗,战况很是激烈,几个头目都死于乱箭之中。
事情到了这里应是完美了结,可是万万没有想,他扫尾时搜查匪寨,在首领的床榻暗格中意外发现这卷密信。
人的一生,有时候就在某一个瞬间的选择被注定。
他区区县令根本没有资格直接上书圣上,这就意味着,东西至少会被他的上峰过手,而淮南道的主要官职几乎被世家把持。他不想草率的将这卷密信交给朝廷,万一是假的,却被政敌利用,极有可能对符危造成致命打击,可他没有人脉,没头苍蝇似的乱查了一阵子,也没摸到什么头绪,最终在任期到时,正好有个机会回长安。
他深思许久,选择进了御史台。
他没查到符九丘的消息,却查到一些其他问题,于是成为御史没几天便弹劾了符危。
朝中各种势力抱团,符危无疑是寒门官员之首,胡御史也属于寒门官员之一,却因屡次弹劾符危,被同样出身的官员们排挤,而那些贵族官员更不可能接纳他。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一旦走上这条路,便会越走越独,越走越危。
崔道郁小心的将纸条卷好塞进竹筒内,起身冲胡御史行了个礼,“多谢胡大人。”
胡御史摆摆手,“十几年过去了,若是能查清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他老了,总得让家里人过几天松快日子。
密信无头无尾,当年攻破匪寨之后,匪首已死,只有個“军师”当时不在匪寨,匪寨被灭之后闻风藏匿没有下落,余下满寨子的小喽啰,根本问不出什么有用消息。
他从墙角插着画的杠里摸出一个信封,“当年漏网一个‘军师’,我未曾抓到人,却也查到一些线索,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崔道郁没有打开看,只小心将东西揣进怀里后,忍不住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密信是符九丘死之前……”
崔道郁很欣赏符九丘,还曾为他赋过诗,实在不愿接受英烈变叛贼的可能。
“什么原因能让匪寨头目将一封密信放在枕头下面数年?”胡御史瞪他,“更何况,我得到这封密信时,纸张和笔迹崭新!”
“好、好吧。”崔道郁把东西仔细揣到怀里。
胡御史道,“你要发誓,这些东西只能交给小崔大人或者魏大人,除此之外,不得给任何人,也不得将此事说与其他人听!”
崔道郁毫不犹豫地指天发誓,“我发誓必将此物交到崔世宁手中,并且绝不说与其他任何人听!若有违此誓,不得善终!”
“行了。”胡御史点头,“你走吧,家中贫寒,就不留饭了。”
正好崔道郁怀揣密信没有心思吃饭,连忙起身,“那在下这就告辞了。”
胡御史送崔道郁到大门处。
他站在院内看着小厮关上门,喃喃道,“但愿我没有做错。”
胡御史消息灵通,自然知晓一些旁人难以得到的消息,监察司最近的案子牵扯极广,太子连同几王、公主皆在其中,再扯出谁都不稀奇。
今日来寻他的人不是监察司而是崔道郁,说明监察司多半还只是刚刚产生怀疑,并没有任何证据,他私底下把东西交给崔道郁,不过是不想冒然露头。
若是没有人来找他,他说不得早晚也要去寻魏潜。
只是崔道郁背后的崔氏毕竟是门阀世家之首,与符危站在对立面上,假若崔道郁拿回这东西没有交给崔凝和魏潜,而是给了崔玄碧,那后果……
再者,魏潜如今也是崔家准女婿,他是否还会违逆崔氏的意思,秉公办案,都是未知数。
可这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认识崔道郁十几年,可以相信其人品。
他如今确实可以选择把东西直接呈上御案,可又如何向圣上解释自己藏匿证物十多年?
交给魏潜和崔凝,至少在查明真相之前,这些东西不会递到圣上御案之上,他还有时间将思考后续安排,若是运气好,符危清清白白,他提供的线索就不会成为证据,也就不会出现在圣上面前。
胡御史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马车不紧不慢的前行。
崔道郁怀揣着密信,感觉心口都要被烫漏了。他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在御史台也不过是个边缘人,何曾接触过此等辛秘!
他现在就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一激灵。
舔了舔因为过度紧张而干燥的嘴唇,他忍不住把座位下面的暗格打开,取出里面原来准备送给马御史的礼物,将密函放了进去。结果再坐下,下头有针扎似的,不安的挪动半晌,觉得怎么坐都不得劲。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他打开礼物匣子,盯着看了一会。
预备送给马御史的礼物是一尊巴掌大的玉雕,盒子里面不仅垫了厚厚的绸垫,玉雕外面还套了一只抽绳丝绸袋。他眼睛一亮,如获至宝般将小袋子扒下来看看大小,不禁露出满意之色。
忽听外面吵吵嚷嚷。
崔道郁急忙藏好东西才察觉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发生何事?”
车夫道,“郎君,前头有人打起来了,许多人围观,把路给堵死了,要不咱们换条路?”
“行。”
车夫正要掉头,又听他喊,“哎哎哎。不用绕道,先等等吧!”
这主干道人最多,万一绕去小道上前后无人被劫了怎么办?尽管他明知道没人知晓密函之事,但他现在的心态便犹如一个突然得到大白馒头的乞丐,感觉所有人都要来抢自己的宝贝。
恰这时,马车猛然往旁边冲了几步,崔道郁脸都白了,不会是真有人光天化日劫车吧!
砰!
不知什么东西砸到车上,发出一声巨响。
外边突然有人高喊,“死人了!死人了!”
“老余,你没事吧!”崔道郁一惊,这会也顾不上做鸵鸟了,一把掀开车帘,正对上车夫一脸心有余悸。
车夫道,“郎君放心,我没事,刚才那两人砸了一张小几过来,还好我避的快。”
崔道郁松了口气,又忙问道,“死人了?”
车夫朝前面张望,“还不知道呢,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给砸倒在地上,好像流了很多血,估摸着不死也伤的不轻。咱们现在若是不掉头,一时半会走不了。”
长安百姓惯是爱凑热闹,且看热闹不怕事大,一听说出了人命,围观的人竟然不减反增!
崔道郁一想,等会官差来了管控现场,万一拉人去衙门作证把自己给捎上,岂不更浪费时间?!
金乌已坠到天边,夕阳余晖给长安城笼上一层暖金色。
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天就会黑了。
他见外面人虽多,但骑马尚可通行,只得下车,“解下马来,我先骑马回去命人来接你。”
“是。”车夫利索的解马。
附近的马车,有如崔道郁一般下车解马,但多数还是掉头绕路去了。
崔道郁牵着马挤出人群,长长吁出一口气。
驭马回府路上倒是没再遇见过什么事,但不妨碍神经紧绷,简直像是把心脏放在马背上颠着,等进了府内,人都快要颠麻了。
还好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藏着这么一个惊天秘密回到府中,崔道郁扶着影壁喘了口气,习惯性地往东院去找父亲,走到一半又猛然停住,打了个激灵,果断转身去寻崔凝。
崔凝在书房听见侍女通传,还未来得及起身去迎,便见崔道郁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不禁奇怪道,“您这是?”
“有要事。”崔道郁正要掏出密函,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僵,抛下一句“你等会”便跑去了隔壁盥洗室。
他这副模样倒是引得崔凝担忧不已。
盥洗室屏风后面,崔道郁僵立了一会儿,脸色变了好几变才解开裤带,顺着拴在裤腰上的绳子把吊在裤子里边的小布袋拽出来,一脸嫌弃的取出里面的东西,草草把小布袋揣进袖袋里。
“阿耶?您没事吧?”崔凝见他进去良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去敲门。
“没事没事。”崔道郁整理好仪容,开门出来,“走!进书房再说。”
崔凝见他面色果然好了许多,略略放下心来,“什么事神神秘秘。”
待进书房,崔道郁把两样东西递给她,神色不无得意,“看看。”
崔凝带着满心疑惑打开,看罢面色微变,“阿耶从哪儿得来这些东西?!”
没想到阿耶居然会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胡御史十四年前在淮南道任县令,剿灭水匪时偶然在匪首卧房里搜得此物,此后又秘密探查十余年。”崔道郁施施然坐下,与她详说了胡御史的任职经历,又问,“这些东西可有用处?”
“有大用处了!”崔凝跳起了抱了他一下,险些撞得椅子翻过去。
被她这么一闹腾,崔道郁紧张情绪尽散,心道,再是担惊受怕也值得了。
“我见您方才面色不大好,没什么事吧?”崔凝一边收好东西一边问。
崔道郁立即道,“没事!”
崔凝观他神色隐约透出一丝心虚,立即追问,“真的没事?您可别瞒我。”
崔道郁现在满脑子都是——“万一闺女知道我把东西藏在裤子里头,那我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为了打发闺女,他只好暴露一点相对而言不那么紧要的事,“能有什么事,就是事关重大,我一时有些着急……和紧张。”
“没事就好。那您先歇着,待案子了结,定然好生谢您!”崔凝见他神色尴尬,便不再追问,转身从屏风上扯过披风,“阿耶,我出去一趟。”
看着外面夜幕降临,崔道郁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叮嘱一句,“带上崔平香。”
崔凝笑道,“知道了!五哥还给我寻了個特别厉害的女护卫呢!您放心吧,有她们两个在,便是几十高手围攻都伤不到我!”
这牛叫她吹的!
崔道郁瞅着她急匆匆的背影,越发不放心。崔平香算是护卫里顶尖的高手了,最多也不过以一敌十吧?什么人能护她在几十高手中毫发无损?
不过想到最近不宵禁,城中加强了巡防,她只是去魏家并不出城应当很安全,崔道郁安慰自己一番,倒也勉强放下心来。
再一想闺女揣着那么大的秘密竟然毫无压力,不免对自己之前的表现感到羞愧。
“大人,我们去何处?”崔平香问。
崔凝这才想到不知魏潜今晚在何处,若他回了魏家,自己这大半夜上门惊动家中女眷,实在失礼。
诸葛不离道,“不如我陪娘子先去朱雀街,让平香去魏家问一问,魏大人若是在歇在酒楼正好,若是在家,便请他到酒楼,如此也不会叨扰到魏家人。”
崔平香皱眉,“为何是我去?你去!”
诸葛不离揉着帕子,娇声冲崔凝道,“我这身娇体弱,哪有她快呢……”
崔凝抄手,摸着藏在袖中的竹筒迟疑片刻,“那便这样办吧。”
她本想着不该这大晚上把人叫出来,却也不过是一念闪过,终归这些年也没少烦他,没得事到临头反而矫情起来。
“是!”
崔凝发话之前崔平香一百个不愿意,可得了命令,却未有丝毫犹豫,转身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夜色里。
府内。
崔道郁负手哼着小曲往凌氏那里走,路上碰到个侍女,吩咐道,“你去马房那边,让人带匹马到仁安坊附近的主道上去接老余回来。”
“是。”侍女欠身。
他想到那只丝绸袋,忍不住搓了搓袖口,决定先处理掉这只尴尬的“罪证”,于是脚步一转去了书房。
直到心满意足的看着东西被火炉吞噬,这才突然想起来似乎少了什么!
是钱袋!
时下不论男女多穿窄袖或束袖的圆领胡服,袖中不便装东西,许多郎君会把钱袋系在腰带上,但崔道郁更喜欢宽袖,认为把钱袋拴在腰带上极为不雅,因此一直是都把钱袋装在袖袋里。
他伸手探近袖袋里摸了一遍,“噫……真的丢了。”
丢就丢了吧,反正也没有几个钱!
他拍拍袖子,潇洒起身,带着一种卸下江山重任的轻松回了后院。
夜色渐深。
官道上一驾马车慢悠悠行到驿站门前停下。
车角灯笼摇摇晃晃,照的四周树影重重,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怪。
马车里的人躬身下车,露出一张俊逸绝伦的脸。
差役打着灯笼引人入内。
正对院中的窗子大敞,暖融的灯光里一个身着烟青大氅的身影坐在窗边饮茶。
谢飏抬头,正见那人垂首向下看,待看清那人面容,不免露出几分讶异,“寒冬凛凛,符大人迎风饮茶,真是好兴致。”
那人倚窗,清俊的五官在灯影下更添几分深邃,竟是去了南诏归来的符远。
他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意外,“谢君可要上来喝杯茶?”
“恭敬不如从命。”谢飏道。
算算时间,符远此时本应在路上,想必是得到长安这边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
谢飏能猜到符远为何会那么快就得到消息。
符远是宜安公主喜欢的那类男子,以她的德行,屡次施软不成,手里握着把柄怎么不用?一旦她以此威胁,符远绝不可能任由那么大一个把柄捏在别人手中。他人虽离开长安,但想必早已挖好了坑,等着埋土给她做坟呢!
只是世事难料,太子的事先暴露了。
宜安公主被监察司关押,对于符远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长安之事出现变故,必定会有人快马加鞭传信给他,以便尽快做出调整。
谢飏一见他清减不少,便知是赶路吃了不少苦头。他在茶桌对面坐下,“符大人回来的时机很巧,又……特别不巧。”
符远笑着递给他一杯茶,意有所指,“世间多数巧合的背后都有个有心人。”
谢飏面上轻笑,心中却没那么平静,他设计太子的办法,可不就是推动了诸多“巧合”!魏潜和崔凝接触过不止一起相关案件,能查到他身上很正常,可符远不在长安,竟然也知晓,手段果然不可小觑!
不过,一想到符远如今都摘不清自身,语气中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又似乎是物伤其类般,“有心,便会心软,未必是好事。”
符远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跳。
他人不在长安,得到消息滞后,只知道宜安公主被捕。谢飏不会平白无故的会说一些废话,倘若他所指的“心软”是那件事情……
心眼子多似筛子的人,就连说话弯弯绕绕、点到为止的习惯也像了九成,若有旁人在侧必然听得一头雾水,他们却已暗暗传达了许多信息。
谢飏从来不是拘泥于习惯之人,婉言能绕九曲十八弯,有时候说话又比任何人都直,“符大人此番赶回,心中可有决断?”
符远不答反问,“那谢君此番急流勇退,想必是已经做好打算?”
谢飏失笑,也并不回答,朝他举杯,“符大人果然消息灵通。”
这算不上消息灵通,不过是根据他以往做过的事情推测而已。
“既是如此,那便……”符远举杯回应,想了想道,“愿君此去,鹏程万里。”
“同祝。”谢飏道。
*
城中灯火煌煌,映照瓦上残雪一片暖融。
入夜的朱雀街比起前几晚稍稍冷清一些,热闹都在各個坊市里。
崔凝到乐天居后院让人把火炉升上,不多时,魏潜便到了。
“这样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一些?”崔凝见他衣衫单薄,不由蹙眉。
“跑着来的,都流汗了。”魏潜在她身侧坐下。
城中不可无故纵马,骑马坐车慢慢溜达还不如用上轻功跑的快,只是崔凝见惯了魏潜从容不迫,很难想象他在城中拔腿狂奔的模样,听着感动又想笑。
崔凝见他鬓前果然有细汗,用帕子帮他擦拭,又将薄毯推过去,“不能晾汗。”
“好。”魏潜应下,又问,“你这会儿寻我,应是有要事?”
崔凝从袖中掏出小竹筒递给他。
魏潜打开竹筒看见里面的内容,眉峰微动。
崔凝道,“这是我阿耶今日从胡御史那里得来的东西。”
她将崔道郁打探到的消息转述给魏潜听,说罢不解道,“胡御史拿到这个东西,为何十几年都没有给圣上,如今却轻易交予我父亲呢?”
魏潜道,“胡家最近接连发生两件事,或许是令他做出如此决定的原因之一。”
“何事?”
“胡御史的一个孙女出嫁未满一载,却因犯错被婆母罚去跪祠堂的时候感染风寒,不愈而亡。胡御史怀疑那家人戕害人命。”
在商议亲事之前,胡御史自然是查过那家人,书香门第,家中儿郎颇为上进,规矩却也极多,除此之外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好不好的,终究只有进去过日子才知晓。
后宅磋磨人的法子花样繁多,未必就要动毒动刀,胡御史知道查到证据的希望不大,他也不是那种格外疼爱孙女的人,可自家女孩儿死的蹊跷,他总要替她做主的。
“我会知晓此事,是因为胡御史寻了监察司一个相熟的女仵作帮忙查看。胡夫人带人过去私下验尸,结果被揭穿,闹了出来,他那亲家还说,谁家也不能保证媳妇一生无病无灾,指责胡御史欲图抹黑他家名声。胡御史索性直接撕破脸报了官,指控那家人虐待儿媳致死。听闻因着此事,你那同窗正在商议婚事也作罢了。”
风寒致死的那个,正是胡敏的亲堂姐。
崔凝并不替胡敏可惜,倒不是因为两人前阵子闹掰了,而是打心底觉得没必要,“婚事黄了也未必是坏事,这般听风就是雨的人家,嫁了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境况。”
再说回胡敏堂姐的夫家,好好一个女孩儿嫁进去不到一年便没了,还是因为婆母惩罚所致,说什么也是夫家没理,就算心里没鬼也当有愧,私底下让人查一查也是应当,偏还要闹出来反扣一口黑锅,想必这其中确实有点问题。
崔凝追问,“那结果如何呢?”
魏潜道,“且审着呢,仵作验尸之后,发现除了膝盖乌青,并无其他伤处,不过又查出她两个月前小产过,许是还未养好身子。那家瞒得很紧,此前胡家竟然丝毫不知情。”
崔凝怒道,“怪不得抗不过风寒。若实在不满,直接一拍两散便是,哪至于如此草菅人命!”
这种案子难的不是如何破案,而是如何判。
如今婆家说媳妇小产是因为本身身子骨不好,胡御史拿出以往保存的脉案,证明孙女身子很好,婆家又指出最后一次脉案也是一年半前……总之有的掰扯。
胡御史在御史台见过多少龌龊黑暗,深知这世上的人命贵贱,他很自责,认为是家里没有给孙女足够的底气,才导致她被夫家苛待致死。
他并不是钻牛角尖,而是因为他的确这个机会和能力,却因为心中的坚持执拗,错失了那条更好走的路。
魏潜道,“发生这样的事,胡御史恐怕是想趁着致士之前再拼一把。”
“他在御史台升不上去,怎么不往别处使使劲?”崔凝说着,猛然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人故意打压他?”
胡御史没有背景靠山,自然不能想去哪就去哪儿,当年也是恰好碰上机会。
可当年是当年,他为官几十年,又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圣上有心重用寒门官员,按理来说应该有很多调职或者升迁的机会。
魏潜叹息,“若胡御史一直在查符相,符相不可能毫无所觉。”
既然察觉了,便不可能放任,毕竟满朝堂之中又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
符危不知道胡御史查他的真正原因,或许只觉得这又是一个打算踩着他上位的小人。
对付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官,符危甚至不用亲自出手,只需要稍稍表示出对胡御史的不满,自然就有无数拥趸争先恐后地去对付他。
然而,有人想要打压胡御史,自然也有人对他的做法喜闻乐见。
可以说,胡御史会一直当着御史不得寸进,是因为与符危作对,他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御史位置上,亦是因为与符危作对。
如今胡御史想要趁监察司查案赌一回,赌赢了,他便能挣扎出桎梏,搏一条出路,赌输了,大不了被贬官回乡,再多也不过就是舍了一条命。
两个孙女的遭遇,几乎成了压垮胡御史心中信仰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凝从山中到天下第一门阀世家,环境变化之大,令她曾经一度真情实感的相信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也一直以为,这就是天堑之别。
然而多年之后,她才看清表象之下真正的天堑。
这世上,有人一怒伏尸百万;有人把官职当囊中之物,可以随意安排、操控;有人依靠全家之力供养,寒窗苦读二三十年,用尽全力和运气博一个七八品官位,一待就是一辈子;还有的人被按下头颅,一生只能看见眼前方寸土地,有如牲畜。
一切只因出身。
从白衣到卿相,何等艰难。
胡御史从尘埃里挣扎出来,不愿轻易毁掉同样出身的符危,也不愿轻易放弃心中信仰,把自己架到了进退不得的位置。
崔凝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觉得有些笨,又有些震撼。
“在想什么?”魏潜问。
崔凝平复下心绪,缓缓道,“我觉得世界不应该如此,却又因为占了出身的便宜,觉得说出这话不免有些矫情。”
她转眸看向魏潜,轻声道,“五哥,我想我明白你困惑的原因了。”
魏潜在祠堂跪了一夜才想明白,自己这是生出了背叛阶层的念头。
通常,人的思想由所处的位置和环境决定,极少会有人真正地背叛自身利益去为他人付出。
冲破固有思维完全共情不同的利益阶层,说出去大约都会被视为异类。
魏潜忍不住揉了揉崔凝的脑袋,“别想了。目光若总是放在自己力所不能及之处,容易滋生出许多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好。”崔凝向来不太容易钻牛角尖。
她再次看向胡御史提供的资料,直接转了话题,“我们之前猜测符九丘没有死于东硖石谷,如今更多了一个佐证。不过一个水匪寨子怎么会有这些消息,难道他们背后还有什么势力?”
魏潜沉吟道,“有这种可能。不过江淮一代州府繁华,屯有重兵,那些水匪轻易不出手,平常并非全靠劫掠为生,他们熟悉水路,消息灵通,常常买卖消息、人口,这密信背后之人,也有可能只是向他们买消息。”
胡御史手里的线索已然算是十分详细,除了匪寨成员的证词,甚至连“军师”的画像、描述都有。
只是当年官府也曾通缉此人,却并未抓到。
崔凝并不觉得是官府无能,能成为匪寨智囊,多少有些学识和心计。
从画像上看,那人是个文质彬彬的长须中年男人,长相端正又不算特别出色,没有突出的记忆点。而描述中写此人名叫陆仲,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量中等偏瘦,面白。
江南的读书人,十个里头起码有四五个是这种形象。
这种没有突出特点的人最难画,画像与本人有几分相似还很难说。
再说陆仲这个名字,仲字可能只是排行,也就是陆二另一种叫法,听起来像是个假名字。
她长叹一声,“那‘军师当年都能逃过官府通缉,如今怕是更难找到踪影了。”
魏潜道,“倒也不必悲观,密信和胡御史也算得上人证物证,再者,通过此物,我们或许还能摸到更多线索。”
崔凝经他一提醒,便认真思考起来,“你说守卫简单干净,那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办到。不管是控制那帮水匪,还是事后除掉他们,都需要有足够的实力,背后那人必然身份极高,且颇有势力。”
“而且,胡大人于十四年前发现这封密信,而苏雪风失踪至今有十三年,这也佐证了你的猜测,符九丘极有可能为了躲避追查,曾与苏雪风共用一个身份。苏雪风自失踪之后就没有再联系过苏裳,想必也是害怕因此给苏裳带来灾祸。”
虽然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还不够多,但根据现有的线索,已经几乎可以摸到整件事情的脉络。
“查当年东硖石谷之战失利的真正原因,以及符九丘未战死的证据……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崔凝皱起眉头,一开始突然暴露出那么多线索出现,仿佛一伸手就能碰触真相,果然都是假象。
倒不是崔凝消极悲观,事实上,涉及二十年前战事,查到结果的希望的确很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