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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人驾到txt下载

    崔凝命人去请道衍和书吏。

    待人都到齐后,鲁子耕开始以自己的视角讲述二十年前所经历的事。

    他与父亲走商时被匪徒劫掠,商队上下几十人只他还余一口气,被正在行军途中的符九丘救起,后来便安顿在幽州。

    当时符九丘才十岁出头,第一次随军出征,因违规接触身份不明之人被罚了十个军棍,不过只是暂记,后来用他杀敌的功劳抵掉了,导致这一回论功行赏时没能晋升。

    两人自此便有了交情。

    符九丘所在大营驻扎在幽州附近,两人年纪相仿,偶尔会约着一起玩。

    “当时战事频起,我们中间大约有几年没见过,后来听东硖石谷战败,但是在我听到这个消息约莫七八日后……”

    子夜,幽州城,一个人影利落翻墙落入小院,发出一声闷响。

    “谁?!”屋内一声低喝。

    鲁子耕握着刀推门而出,借着窗子里透出的昏黄灯火,依稀看见墙根下躺着個人。

    “是我。”那人发出微弱声音。

    声音醇厚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已不似少年时那般清亮,但他还是立刻便认了出来,“孟盈?!”

    鲁子耕立即将刀插在地上去扶人。

    孟盈正是符九丘的字。

    虽然鲁子耕满心疑问,但见到好友满身伤痕奄奄一息,顿时任何话都问不出了,急忙翻箱倒柜掏出所有外伤药为其包扎。

    符九丘为了防止血液渗出留下痕迹,在衣服里面裹了一层又一层,待到伤口暴露,鲁子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左肩下皮肉绽开,深可见骨,因着长时间被包裹在厚厚的布里,有一部分已然腐烂泛白。

    亏得这伤靠近肩膀,若是再偏两寸,伤到心肺,他必然不可能从东硖石谷来到这里。然而更可怖的是,他旧伤未治又叠新伤,白骨腐肉与血液混合,乍一看上去整个身躯破破烂烂没有一块好肉。

    “我去请个医者来!”鲁子耕经常在外打猎,懂得处理一些外伤,但是符九丘伤的伤势明显危及性命,并非他那点手艺能医治。

    符九丘一把拉住他,“别去,我露了行踪,有人要我死。”

    鲁子耕迟疑道,“可是你的伤……”

    符九丘道,“听天由命,抗的过去便活,抗不过去死便死了,反正我终归早就是个死人了。”

    鲁子耕没有坚持,把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片刻,待冷却后,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折起来递给他,“没有麻沸散,忍忍。”

    “嗯。”符九丘将布塞进口中。

    刮腐肉的过程很漫长,他额间发丝被汗水浸透,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鲁子耕把几瓶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眼看药粉迅速被鲜血浸湿淹没,不禁皱紧眉头。待到缠好伤口,给他喂了水,“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处理一下外面的痕迹,顺便给你做点饭。”

    听他应了一声,鲁子耕起身出门,半夜打着灯笼仔细查看了墙内墙外,顺着巷子走了一段路,见并未留下什么血迹,才返回做饭。

    自战乱以来,幽州城内能逃的都逃走了,只剩下一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的普通百姓,鲁子耕家左邻右舍都已去外地避兵祸,这边有些动静也不妨事,只是他仍然不敢弄什么味道大的吃食,只用小炉子熬了一锅粥,毕竟大半夜做饭,万一被附近的人家闻到,解释不清。

    符九丘受此重伤,又一路奔逃,早已疲惫不堪地睡去,然而当鲁子耕端着粥进屋时,他几乎是瞬间睁开眼,若不是理智迅速回笼,恐怕已经做出过度反应。

    “喝点粥再睡。”鲁子耕坐在榻沿,将一勺温度适中的白粥送到他嘴边。

    符九丘沉默吞咽。

    吃完一碗粥,他道,“我以为你这个时间不在家。”

    四月中旬万物复苏,此时动物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纷纷出来觅食,虽然收获质量一般,但过程还算轻松。他们相识之初,鲁子耕因年纪小力气不足,也没什么经验,所以每年都不会错过在山外围春猎。

    符九丘以为他不在家,这才过来暂避。

    鲁子耕笑道,“忒小瞧人了!我们数年未见,你都统领大军了,我难道还跟一群人在山外围抢落单的小野鸡吗?如今我长了力气,每年秋狩收获不错,颇存了些家资,正打量在城外买个小庄子种地呢。”

    符九丘低声哼笑,“是我失敬了,鲁大户。”

    说罢,两人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对方。符九丘本就身量高,原来是少年劲瘦,如今身量长成,越发高大结实,再加之十多岁就上战场,又年纪轻轻便成为先锋将军,即便此刻狼狈不堪也丝毫不减杀伐之气。而鲁子耕早些年又瘦又矮,这些年光长个子不长肉,瘦瘦条条大高个,着实看不出有多大力气,但气质沉稳内敛,看着便十分可靠的模样。

    两人相视笑起来,因怕惊扰旁人,只能压抑住声音,面上却是说不出的开怀。

    即使相见是这种情形亦是幸事,毕竟符九丘身为先锋军,一直都是刀口舔血,不知道哪一场仗便战死了,当年一别,他们都以为不会再有相见的一日了。

    鲁子耕问,“我听说东硖石谷的事了,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幽州城?”

    符九丘缓缓敛去面上笑意,一双眼眸覆上霜雪般冷凝,“军中出了奸细,不,不止奸细。”

    想到那帮怯战的懦夫,符九丘便是一阵血气上涌,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日会马革裹尸,没有人不怕死,但若死得其所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是凭着这股血性把自己当做无情无痛的兵刃冲在最前头,却不曾想有一天竟“死”的如此憋屈。

    “阿牛,明日我便会离开。”符九丘道。

    “伱这样出去就是找死,又何必浪费我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鲁子耕压低声音怒道,“还有,不要叫我阿牛!”

    鲁子耕本名鲁阿牛,符九丘为其取“子耕”为字,自此之后鲁阿牛就再也不愿意别人叫他阿牛了。

    “你信命吗?”鲁子耕问。

    符九丘摇头。

    鲁子耕噎了一下,执拗地盯着他,“你说信。”

    符九丘见这头牛又要犯倔,只得道,“信。”

    “幽州大乱,城外大片的田庄废弃,要价很低,我原本今日跟中人约好出城看庄子,那庄子很远,少不了要在那边留宿,谁知早上忽然腹痛,只得与中人推说改日再看,没想到晚上你就来了,你说巧不巧?”

    符九丘看着他面色肃然,假做惊讶应和,“竟有此事!”

    “你也觉得玄乎吧!我们命里注定要救对方一命!你不要坏了命数。”

    鲁子耕是个认死理的人,听见符九丘答应仍不放心,次日出门之前还用布条将人结结实实捆在床上,生怕他趁机溜走。

    如此行为,全然不怕符九丘生疑。

    幽州城内还开着的药铺已经不多了,鲁子耕发现门口都有人守着,看见买药的人便逐一盘问,一旦说是买外伤药,不由分说便抓走,更别说请医者回去看病了!

    鲁子耕不敢冒险,果断返回家中。

    “所有药铺都有人守着。”他看着被裹成粽子的符九丘,“你这伤若是没有药恐怕挺不过去。我知道城墙有一处损坏……”

    符九丘瞪他,“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报给守军?!”

    鲁子耕道,“一个狗洞还决定不了胜负存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鲁子耕打断他,“千里之堤已经千疮百孔了。若是咱们大军能挡住,契丹人根本摸不到幽州城墙。你都成这样了,还操心这些!”

    如今唐军的问题确如他所言已然千疮百孔,不差这么一个洞,可若真到了契丹攻城的时候,城墙安然无恙或许能保全城性命。

    符九丘自己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并不想用一城安危去逼迫鲁子耕犯险,他沉吟片刻道,“你明日将我送至城墙附近之后就离开,我自行出城。”

    “你想故意惊动守卫是不是?!那你也会被发现!”鲁子耕说罢又无奈叹气,“也罢,伱何曾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过。”

    符九丘也不否认,只笑道,“谢了,堵了你一個狗洞,就当还了我一命,正好不会坏了命数。”

    鲁子耕黑了脸,“我的命难道就值一个狗洞?!”

    符九丘安慰他,“堵上这个狗洞或许能救全城百姓的性命,你要是这么想,会不会好受一点?”

    鲁子耕没好气地道,“不会。我不想来年这个时候给你上坟。”

    符九丘拍拍他的手没有说话。

    “我知道劝不住你,那你多养几日再走。”鲁子耕妥协。

    符九丘忍不住看了他几眼,最后答应。

    次日午食,鲁子耕守在炉子旁犹豫许久,还是将纸包里的药粉倒进粥里,他一定能看出自己是敷衍应承,必定有所防备,等到晚膳下手肯定不行,只能提前了。

    符九丘果然迟疑着将粥喝下,没多久便昏睡过去。

    待到天色渐晚,鲁子耕又用沾了药的帕子捂了一会他的口鼻。

    看着沉沉睡着的人,鲁子耕拿着剪刀一点一点把裹在他身上的布剪开。

    符九丘才二十岁出头便已经无数次出生入死,像是带着任务才来到这世上一般,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鲁子耕这么做不是想还救命之恩,只是想他活着。

    入夜之后,鲁子耕悄悄出门查探,回来便背着昏睡过去的人逃出城去。

    待符九丘再次醒来,愕然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一个木屋里。

    “这是我狩猎落脚处,在深山里。”鲁子耕往坑里丢着柴火,颇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最近不太平,也不知道哪一日就打到幽州了,所以我冬天的时候来过一趟,在里面存了不少东西,药也有很多,这会儿在山中也能采到不少新鲜药草,虽比不上医者亲看诊,但总比硬撑着强。”..

    他是个私心很重的人,心里没有什么家国百姓,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散发一点善意,但绝不可能冒险去救不相干的人。

    “你若要骂便骂吧,等你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自己去堵狗洞,我绝不拦着你,反正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皮底下去送死。”

    符九丘默默听着,半晌之后道,“我又没说什么,叭叭这么多作甚。”

    鲁子耕扭头看他,“你嘴上没说,心里骂了一万句。”

    符九丘一笑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真没骂。”

    “你这次……”鲁子耕很了解他,现在这种反应颇有些心灰心冷的意思,不由得好奇,“究竟发生什么事?”

    两军对战不乏各种阴谋,若只是军中出了奸细,遭到算计,以符九丘的性格一定会返回想方设法的算计回去,而不是一句都不提之后打算。

    符九丘怔怔望着屋顶,忽然轻声道,“如果那个人是你最亲近信任之人呢?”

    最亲近信任之人?

    鲁子耕知道他父母双亡,被族中一个堂叔领回家养大,似乎有意想让他过继,鲁子耕不是很清楚细节,但从过往言辞之间能感觉出他极为敬重孺慕这位族叔。

    柴火上面吊着的水壶恰好开了,屋里一时间只有沸水翻滚的声音。

    “我原是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

    原来符九丘与卫极在东硖石谷遭遇埋伏,一照面便被机关巨石袭击,死伤惨重,对方准备极为充分,若非笃定他们会经过绝不会投入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

    彼时二人已然猜到是军机泄露了,但人已经被困,进退不得,只能硬抗拖延时间,等待后方大军开到。然而战至第二日迟迟等不到大军之时,他们便知道此事不是消息泄露那么简单。

    按照原计划,先锋军本就是引契丹军深入峡谷的诱饵,所以事先考虑过会反被包围的情况,身后大军不可能看见先锋军被埋伏就直接放弃迎战救援。

    符九丘猜测若不是后方发生剧变,便是军中有将领与敌军里应外合,因此当他侥幸活下来之后便将战甲套到了一同跌落的兵卒身上,为防露馅,连卫极的尸身都不敢收拾。

    军中敌我难辨,符九丘想到符家的行商队伍在幽州有一个落脚处,便决定先去那里,只是由于伤势太重,只能暂缓,找地方养了大半个月。

    他身无分文,一身可怖伤口,进城肯定不行,只能在山中弄点草药敷上硬抗,一度高烧昏迷,好在是勉强活了下来。而后他又设法打探到消息,得知后方大军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只说军机泄露怕中计,才未曾前去支援。

    待他半死不活的赶到云来客栈时,直接倒在门口不省人事。

    符九丘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醒来时已躺在客栈房中,屋内并无旁人,但身上伤口经过仔细处理,嘴里也都是苦药味。

    他尿急,屋内没有恭桶,只能勉强穿上外衣走到后院的茅房解决,准备从茅房出来时听忽然见脚步匆匆,紧接着便传来两人低声对话。符九丘预感有事,当即屏息避免被察觉。

    “有信鸽被截,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

    “知道了。”

    什么叫“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不过是除掉他的说辞。

    待那二人离开,他不顾身上伤口直接翻墙逃离,身后隐约传来低呼声,“在那里!快追!”

    符九丘很快便被追上,他凭着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本事,手无寸铁对战四人丝毫不落下风,成功脱身。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行动没有平时利落,导致数次被发现,权衡之下只好找个地方藏了三天。

    可是,这样虽不会暴露行踪,但一直不吃不喝肯定不行,最后符九丘实在撑不住,只得寻了个时机跑到鲁子耕的住处。

    别的不说,最起码能够确定这里有水有食物。

    来之前,符九丘以为鲁子耕此时可能会进山里,毕竟最近不太平,趁着春猎躲进山里会比在城中安全很多。

    “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壶中翻滚出的水汽升腾,整间屋子雾气氤氲,鲁子耕蹲坐在火堆前眯起眼睛把茶壶提下来倒出两杯水,又换上一口陶锅开始熬药,做完这些之后,发现符九丘仍然没有回答,不由起身走到榻边抄手俯视着他,“总不能不明不白的被算计了吧?”

    “军中是回不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他死,两万五千精锐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再加之军队里极有可能存在职位较高的奸细,等待他必然是怀疑、审问,甚至栽赃。

    鲁子耕道,“我听说监察司那边都是圣上亲信,若是能见到监察令,说不定能顺利面见圣上。”

    符九丘看向他,“你觉得整件事情是一個人能够办到的吗?”

    当然不能。

    鲁子耕不懂朝廷大事,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仔细一想便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来,而符九丘就是即将被网住的那条鱼。不能回头,回头或许便是自投罗网。

    可是他仍然想不通一个问题,“你叔伯不是已经成文官了吗,人还在长安,为什么也要杀你?”

    “不知道。”符九丘暂时还不知道长安那边发生何事,但符危若要杀他,无非因为利益二字,“以后……让我想想吧。”..

    “好!”鲁子耕从榻旁的小几上拖过来一个包裹抱在怀里,拍了拍,笑道,“我已带上全部家资,你去哪儿我必相随!”

    符九丘看着他也不由笑起来,此时此刻,还有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实在是毕生之幸。

    在山里养伤一个月后,符九丘决定先南下。

    二人收拾好东西,临走之前故意惊动守军,令他们发现了城墙损坏之处。

    两人策马奔驰,短暂地找回了少年时的肆意,然而在抵达冀州时,便听闻了契丹打进幽州屠城的消息。

    符九丘难得缓和的情绪再一次落了下去。

    鲁子耕是对的,即便城墙完好也护不住百姓,可笑他竟然还心存幻想。

    “女人做天下之主终究不行,二十万大军竟然敌不过契丹几万人!想当年,太宗的黑甲军所向披靡,我大唐何曾有过此等耻辱!”

    小酒馆内有书生醉酒口出狂言,其他人虽不敢附和,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符九丘霍然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拳将那书生打趴在地,目光森冷,“不服就自己上战场,只会蹲在安乐窝里指手画脚,算什么东西!”

    言罢,扭头大步离开。

    鲁子耕抱着包袱跟在后头,“你说伱,跟个酸儒置什么气。”

    符九丘闷不做声,一口气走到码头,微微带着河水腥气的风迎面吹来,他才深深叹了口气,“谁坐那个位置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吗?”鲁子耕问。

    “重要,也不那么重要。”

    若当今是个昏君,朝野奋起反抗倒也罢了,可分明不是啊!究竟在闹些什么呢?

    东硖石谷惨败,幽州被屠城,表面上看着是因为军队弱,主将怯懦昏聩,然而究其根源却是“混乱”,混乱来源于内斗,而内斗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圣上是个女人。

    符九丘擅长领兵作战,却并不是一个十分懂的政治斗争的人,他怎么都想不通,男人女人,或是利益,真的如此重要吗?重要到可以牺牲国土和那么多人的性命?

    彼时鲁子耕迷茫的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难以理解符九丘的回答,而在跟着他搜集查找各种证据之后,才渐渐明白他的痛心。

    “这里面是他的绝笔和这些年搜集的证据。”鲁子耕从怀中掏出一根两指粗细的铜管,递给魏潜。

    魏潜筷子一顿,立即放下来。

    符九丘竟然留下书信和证据?!

    鲁子耕将东西递过来,魏潜用帕子拭手之后接过,整个人向后移了两尺,离锅子远了许多。

    魏潜打开铜管,小心将里面的纸张取出。

    其中有十几张纸,书信只有两页,写了东硖石谷一战的经过和后续查到的事情,末尾盖了私印和手印,其中没有任何关于私人的内容。

    另外十余份全部都是证据,里面涉及七名官员,其中也包括符危,可惜的是,符危只是与通敌卖国之人有书信联系,借着战败和符九丘之死捞了很多好处,瓜田李下有嫌疑罢了。

    怪不得他敢把自己当做棋子,直接送进监察司。

    魏潜看完把东西递给崔凝。

    “后来到底发生何事?我们寨主是他,那去道观的人又是谁?”莫娘忍不住问。

    其他人也很想知道,因为后续发生的事,或许才是道观被灭门的直接原因。

    鲁子耕道,“我们本想晚一点南下,但很快官府开始搜捕我们,因为那天离开幽州时我们故意惊动守军让他们发现城墙损坏,便被认定是奸细,是导致幽州城破的罪魁祸首。我们只得马上离开,到江淮之后便直接落草了。”

    江淮一带的水匪消息灵通,常会做买卖消息,但是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非是他们这种毫无根基之人能够染指,所以符九丘选择一个山匪小寨,杀了几个首领,收服之后再慢慢发展渗透江淮势力。

    “我们第一次见到苏雪风时,他被水泡的不成样子,气息微弱,几乎与死人无异,花了不少力气才救回来。因我们那时候查找证据惊动不少人,有人查到寨子,苏雪风为报救命之恩,便替孟盈在那些人面前露了几次脸。他年纪不大,但是身量、声音、举止竟然与孟盈极为相似,只需稍做伪装便骗过了所有人。”

    魏潜道,“可知追查你们的人是谁?”

    鲁子耕摇头,“有好几拨,其中一伙人是水匪,我们在水匪寨内部安插了暗桩,据他所说,有人出重金请水匪查找符九丘下落。左不过就是通敌卖国那帮人。”

    魏潜又问,“你们是为此解散匪寨?”

    鲁子耕沉默片刻,目光露出哀思,“孟盈到底是伤到了底子,当先锋军那么多年,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暗伤,年纪轻轻便因旧伤复发去世了。他弥留之际有遗言,让我们解散匪寨……”

    山中寂静。

    红叶寨一座小院中灯火如豆。

    “很不必为这件事再把不相干的人搭进去。”榻上之人面色灰败,声音沙哑。

    苏雪风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事与大唐所有人休戚相关,我虽一介草民,但也知大义,是心甘情愿趟进这趟浑水,您不必自责。”

    鲁子耕道,“正是如此。”

    符九丘闻言一笑,“他们所求不过眼前吃饱穿暖和眼前一时平安罢了,有些人生来就在尘埃里,一天书没念过,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下了这山头进了城,都找不清方向,要他们如何与那些手握权柄的朝廷高官斗?我自己做不到一击必中都只能在这山里苟且,他们守在这里也只是白白去送死。此事听我的,不许阳奉阴违。”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急促喘了几口气后,面上竟是有了些血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鲁子耕和苏雪风都看出他状态恢复的有些不正常,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些证据……”符九丘犹豫了许久才道,“烧了吧。”

    鲁子耕惊怒道,“出生入死才得来的证据,就这么烧了?!我不同意!”

    “你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那东西就是祸端。”若是平常时候,符九丘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他或许也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想法与平时截然不同。

    苏雪风忍不住开口相劝,“恕我直言,证据不可毁,”

    两人皆看向他。

    苏雪风道,“符兄想岔了,此事沾上身便难以甩开,那些人已然查到咱们头上,没有人会相信证据已毁,手里握着东西,若到万不得已之时至少还能殊死一搏。”

    “你放心吧,我定会把兄弟们安排妥当。”鲁子耕也跟着安慰他道,“那帮人追查也不会查到他们身上,只是我与老三有些危险,到时候我们带着东西去个山坳里一藏,便是皇帝也找不到。”

    符九丘不知道是一时糊涂,还是早有打算,很是自然的转了话题,“道观那边……”

    “我去道观。我几次露面都做了伪装,比鲁兄他们要安全多了。”苏雪风道。

    鲁子耕是寨子明面上的二当家,认识他的人太多了,留在江淮就是找死,杨大余更不用提,他不仅是个熟脸,脑子还不怎么好使,数来数去,整个寨子里最适合担此任的人竟然只有入伙不久的苏雪风。

    “苏兄弟只知孟盈与观主是好友,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委。”鲁子耕怕他胡乱应承,与他细细说道,“观主原是当年平阳公主麾下绿林军,归野时曾经带回不少财宝,几年前他给了咱们一大笔保管费,将东西都存在这里。观主一直劝孟盈放下匪寨去道观,说这些东西可以用来遣散寨子。观主不是白白散财,他手里头也有样十分要命的东西,一直希望能借着孟盈关系脱手,你若去道观便担了大责任。”

    别看符九丘如今处境艰难,但从军许多年颇有几個生死之交和忠诚下属,这些人并未全部跟随他进入东硖石谷,否则他也不可能查出那些人通敌卖国的罪证。

    “我去。”苏雪风想的很清楚,假如不担这份责任,他一辈子躲躲藏藏可能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他也无法毫无顾忌的回到妹妹身边,即是如此,不如应下,“二位知道我妹妹就在苏州,我留在这里,好歹还能在暗中看顾她。”..

    符九丘见他态度坚决,便从床头摸出一方印递给他,“若遇上难事,可以用这方印请我旧部相助,但只能用五次。”

    苏雪风接过,“好。”

    “人心易变,我虽不愿如此揣度旧友,但……这方印能用到何时实不可知。”符九丘长长叹了口气。

    话中之人,又何止旧友呢?谁又能确定苏雪风拿了印之后,能够一辈子认真履行诺言?然而今夜之后,他已管不了这许多人间事了。

    “阿牛。”符九丘握住鲁子耕的手,“保重。”

    看他缓缓合上眼,鲁子耕泣不成声。

    符九丘布局很久,若能再给他半年一年必然能成事,可惜……苏雪风可以替他做很多事,却无法完全替代他。

    距离成功只差一点,他真的像表现出来的这样洒脱吗?闭眼的时候心中遗憾吗?

    无人不为符九丘唏嘘。

    他十多岁从戎,为家国征战,落得一身伤病,当他知晓自己心中的支柱和信仰不过是旁人汲汲营营求取权势的踏脚石,不知是何感想。

    一个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犹如锋锐的剑,撕开低沉粘稠的气氛,“可知观主手里那样要命的东西是何物?”

    众人看向魏潜。

    鲁子耕很快平复情绪,“观主曾是绿林军的头领之一,当年他们得到的财宝堆积成山,为了安全起见只取用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因为怕后代寻不到,便绘制了藏宝图。后来此事不知为何走露风声,其中有一人全家十余口被人趁夜杀害,藏宝图也不知所踪,他们怀疑是自己人所为,其余人便纷纷求助观主。”

    有时候人缘太好、人品过硬也不见得是好事。

    观主年轻时候是个极讲义气之人,再加之只有他一個成了不问世事的道士,一生未婚,无儿无女,这么多年全然不将财物放在心上,手指缝比网子还漏,他云游这些年常常接济穷苦百姓,又喜欢交朋友,凡是觉得顺眼之人,哪怕注定毕生只有一面之缘也从不吝钱财。

    他们都信他,便商量将各家藏宝图都切下一半交给他保管。

    这么粗糙的决定,一群人竟一致同意。观主也没放在心上,随手就收下了,没有人知道这些身价难以估量的藏宝图后来在道观里垫过桌脚、当过褥子、做过挂帘……

    观主早年多么挥金如土,晚年便多么抠搜。可惜道观里弟子们从不曾见过他风光的样子,偶尔听他讲起过往,都觉得是吹牛。

    那么问题是,这些藏宝图都去了那里?那些归野的绿林军在哪里,与道观出事有没有干系?

    魏潜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正要问出口,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进。”崔凝道。

    一名监察副使推门疾步进来,“魏大人,小崔大人,监察令被急召进宫,命下官转告二位,有官员因符相之事进宫质询。”

    崔凝缓缓吐出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魏潜问,“都有谁?”

    监察副使报的几个名字皆非涉案官员,但他们与符危是利益共同体。

    “知道了。”魏潜颌首,又看向屋内众人,“今天便先到这里,有劳诸位。”

    鲁子耕知道扳倒那些人有多难,否则符九丘也不会藏在江淮许多年都不敢动作,他见事情有变,内心不安,“魏大人,案子不会直接揭过去吧?”

    魏潜斩钉截铁道,“不会。”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各自回去休息。

    有了鲁子耕的证词和符九丘搜集的证据,定叛贼的罪不成问题,但这些依然无法直接证明符危的罪,眼下的局面对于他们来说极为不利。

    虽然崔凝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假如让符危摆脱通敌叛国的罪名,哪怕最后定了他屠戮道观的罪名,说不定仍然能被他逃过一死。

    于某些人而言,只要筹码够重,国法亦有让步的余地。

    从动机来看,符危肯定参与了叛国谋划,甚至极有可能是主谋,他没有抹去与叛贼之间的交集,但这些交集,反而将他的许多举动都合理化了。

    因为符危确实利用东硖石谷战败和符九丘之死谋取好处,能这么迅速抓住时机,那他与前方战场有所联系很正常,而且符危献策逆转了战局,有这功劳放着,若没有击中要害的证据根本无法轻易去撼动他。

    谁都清楚,倘若因为存有一些私心便可以随意被怀疑,定然要戳了不少朝臣的心,毕竟这世上谁没有私心?

    真引起众怒,便是九五至尊都得掂量一下,何况是他们?

    符危进入监察司还不到两个时辰,甚至还未来得及进入审问流程,便传来有人进宫去圣上面前质询监察司的消息。监察令被宣召进宫,因为搜捕令是他盖章,他要负直接责任,指不准一会还得宣他们两个过去。

    圣上只是说不会阻止他们查案,也不会包庇凶手,却从未说过会给予他们便利和帮助。

    “这天下的格局,从来不是国家,而是阶级和利益。”崔凝咀嚼这句话,只觉舌根隐隐发苦,“我才明白这句话。”

    她越是明白,越不赞同。

    人生百样,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不相同。

    符九丘苦苦追寻真相的那些年里,敌人已经织就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上的人未必与东硖石谷的事有关,有些只是被各种各样的利益捆绑,或许他们就算知道自己追随的什么人,为了好处也会毫不犹豫。

    “这只是开始。”魏潜说着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

    崔凝看他,“你已经两天没怎么睡觉了,还喝茶。饭也没用多少。”

    她语气很是寻常,并没有指责或者关怀的意思,却令魏潜动作一顿,又默默将茶杯放了回去,清了清嗓子,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转移话题道,“证人那边还需要多番问询,毕竟他们不知道哪件事于案情而言重要,哪件事不重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不刻意去想或许他们自己会忽略掉。”

    事实上,鲁子耕只是粗略的讲述了一遍过往,还有许多细节可以挖。

    “嗯。”崔凝瞅着外面丝毫没有减弱的大雪,“是不是该去审审符危了,他说自首,还没说犯了什么罪呢。回头那边问起来,我们都不知道可就太难堪了。”

    魏潜起身,“走吧。”

    关押符危的房间干净整洁,桌榻被褥一应俱全,就连恭桶都被放在一面屏风后。

    两人到牢房时,他甚至还有笔墨练字,仿佛丝毫没有听见有人进来。

    崔凝踱步上前,细白的手指捏在笔杆上,看见笔锋在纸上画出一道,微微弯起的双眼看向符危,话却是说给狱卒听,“牢房里怎么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万一伤着符相就不好了。”

    一时治不了他的罪,她却一点都不想忍。

    狱卒犹豫了一下才上前飞快收起笔墨。

    崔凝指了指竹制屏风,“那玩意多危险。”

    牢房里多得是犯人自戕,他们一心求死的时候,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杀死自己的工具,也不是没有人用竹签刺死自己。

    待屋里东西撤掉一半,她才满意地坐到对面。

    符危丝毫不见怒气,甚至面上还带着笑,“看来小崔大人这是想明白我的话了。”

    崔凝知道他是在内涵自己仗着出身滥用权力,也没有装傻,“想明白什么?您的一番天下格局论?”

    符危默认,他确实很想知道这个从小长在山林乡野的女孩有什么看法。

    “一个人的心,决定眼里的世界,而人心并不相同。”

    崔凝习道多年,免不了会思考很多哲学问题,当出现一些令她无法理解的事物,她便下意识会从道的角度寻找答案。

    “符大人这样满眼权势之人,心中还有符远,才真是叫我感慨人心是复杂!”

    这番话仿佛是站在红尘之外点评世间人。

    她深陷其中,思绪竟然能丝毫不被裹挟!答案完全出乎符危的意料,而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并不好。

    “符大人说自首,不知何罪之有?”魏潜淡淡问道。

    符危长叹一声,“我私下命人在城东追杀贼人,你们不都抓到人了?我没想到长庚这孩子如此实诚,竟然亲自跑去阻拦,以他的性子定然会将此事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就剩下这一个孙子,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担下此事。”

    “大人所言,我会尽快查清楚。”魏潜听罢,直接起身离开牢房。

    崔凝看了一眼那张平静的脸,也随之离开。

    刚出牢房,崔凝一脚踢掉石墩上的雪,“老狐狸!”

    符危既然敢这么说,那必然会有一个“贼人”,而符远的反应全在他的预料之中,连口供都不需要对。

    这种人心眼多的像筛子,心理素质稳如老狗,想从他口中撬出什么几乎不可能,若是审问者不够聪明谨慎,说不定还会反被绕进去,况且身份摆在那里,轻易不能动他一根指头,所以非到不得已时,实在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紫宸殿。

    女帝坐在上首,兴味盎然地看着监察令以一敌三,把对面气到面红耳赤,间或还同身旁的宦官交代给几位大人赐座、上茶。

    待双方第二轮休战的时候,她含笑又吩咐宫娥,“给几位大人打扇,天寒地冻流汗,万一出去吹风着凉可怎么好?”

    两侧宫娥面面相觑,这大冷天一时哪里去寻扇子?然而圣上发话,谁也不敢有疑议,连忙躬身离开去取扇子了。

    “圣上!”

    几位进宫来讨说法的朝臣顿时泪如雨下。

    其中一人一边抹泪一边道,“符家满门忠烈,符大人鞠躬尽瘁,监察令说不清他何罪之有,既无罪名也无证据便不由分说便将人拘禁起来,岂非寒了忠臣的心!?”

    不等女帝回答,监察令不愠不火地劝道,“赵大人消消气,案件还在调查之中,实在不便透露,再说,此事本就是符大人主动派人到监察司说自己要自首,咱们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监察令越是平静淡然,越是气人,几位年过半百的老大人简直要背过气去。

    他犹嫌不够似的,补充一句,“各衙门有各衙门的责任和规矩,毕竟咱们监察司也从不曾过问户部钱粮问题,您说是吧?大家同朝为官,彼此之间要多多谅解啊。”

    话说的像老好人一样,实则句句戳人心窝子,因为监察司曾经查过一個户部官员贪墨案,彼时赵大人原话就是这个。

    五六年前的老黄历了,这人还记的一字不漏,今日才把这一记回旋镖扎回去,躬身践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赵大人心里臊得慌,面上却丝毫不露,深深领教“嘴强王者”的战斗力之后便再不与之纠缠,只一味地向圣上哭诉陈情。

    监察司直接听命于女帝,而满朝上下也一直默认符危是女帝心腹大臣,这帮与符危抱团之人自认受女帝倚重,于是才有今日这一出。

    莫瞧监察令现如今没脾气似的,二十年前这可是抬手血流成河的狠角色。那些被监察司清洗过、真正仇视监察司的人,可不敢如此“悍勇”。

    这时去寻扇子的宫娥回来,分立在几名汗流浃背的朝臣身后轻轻打扇。

    女帝安抚道,“左仆射是肱股之臣,朕不会让任何人冤枉他,然亦不可因功废律,他主动自首,说明这其中必是有什么隐情,诸位何不给监察司一点时间查清?”

    “可……”

    那几人待要再说,监察令立即冲女帝长揖,“左仆射如此得人心,有各位大人不惧生死的为他反抗圣意、藐视律法,依臣之见,实不必查什么真相,否则若是再来个以死劝谏,圣上反倒落得满身不是。臣以为,既然符大人不可查,那不如直接杀尽指控符大人的证人,如此一来,事情岂不圆满?”

    他说的十分严肃,丝毫听不出阴阳怪气,却把其他几人唬出一身冷汗,连忙道,“臣等本意并非如此,请圣上明察!”

    谁能想到竟然有人这么虎,敢对圣上如此说话啊?!

    赵大人道,“臣等只是不知监察司既无实证,为何随意闯入左仆射宅中抓人……”

    “谁说监察司没有证据?”监察令这才撂下脸,眸中目光冷冽如锋,“倘若监察司办案事事都要昭告天下,请示诸位大人,那不如这个监察令让给你们来做吧!”

    说罢,又转身向女帝行礼,“圣上,微臣无用,自请让贤!”

    殿内剑拔弩张,落针可闻,几名宫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只把自己当做木桩,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一时间气氛十分割裂。

    女帝看向那几位已然落入下风的大臣,“诸位怎么看?”

    她没有丝毫怒气,连目光都温和极了,但能问出这句来就说明她并不站在他们这边。几人连连告罪,被女帝打发离开之后像一只只斗败的公鸡,狼狈退场。

    “臣言行无状,请圣上治罪。”监察令道。

    女帝打趣他道,“治什么罪,你当年可比现在敢做敢说!若非今日,还以为你当真已经在监察司养老了,坐吧。”

    监察令在搜捕令上盖章之时,便已同时向宫内传信了,是以,女帝是除监察司之外第一个知道符危自首被拘的消息,此时留下他稍微了解一下情况便直接放人了。

    女帝不喜朝臣结党营私,齐心协力开创盛世难道不好吗?

    可惜,人啊,生来注定可共苦不能同甘,一旦吃饱穿暖,开始探索自我需求,有了别的想头,就不很难再以集体的利益为方向,于是坚固的城墙很快就会化作一盘散沙。

    所以这天下向来合久必分,而战乱和苦难又会让他们产生一个新的共同目标,周而复始。

    女帝仰头看着屋顶,似乎又透过屋顶看得更高远。

    如果这些人注定无法安安分分,作为帝王必须学会制衡。她不怕朝臣抱团,底下的人互相消耗,总好过一致对抗皇权,只是玩弄帝王权术实在非她内心所愿。

    监察令出宫之时已然入夜,他冒雪回到监察司,直接去了监察四处。

    崔凝给他倒一杯热茶,“大人,圣上那边怎么说?”

    “无事,圣上既然同意你们查便不会改主意。”他捧着茶盏倾身压低声音道,“圣上不是个能忍受胁迫之人。不过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今天这事只是小小试探而已,后面多得是招数等着。”

    那帮人跑过去一通胡搅蛮缠,并非真的奔着把符危捞出去,他们只是在试探。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不同,但有些问题客观存在,就譬如,符危身上确实系着无数人的利益和命运,捆绑的越是紧密,越可能会为了救他无所不用极其。

    崔凝心里越是焦灼,头脑越发清醒。

    如魏潜所言,现在不怕他们有动作,就怕他们按兵不动。

    监察令饮完一盏茶,嘱咐他们道,“虽说前些天刚刚清出去一些可疑之人,现在牢房那边还算干净,但不可疏忽,万不可让人钻空子。”

    “已经布置过了。”崔凝将安排一一禀告,又征询他的意见。

    监察令点头,“很好。”

    “大人!”

    二处监察使匆匆而来,“赵百万自杀了!”

    崔凝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却听那监察使紧接着又道,“不过没死成,被救回来了,但是现在还没有醒。”

    现在绝大部分的线索都要靠赵百万这条线,倘若他死了,找到符危罪证的几率会直接砍半。

    两人皆放下心来,随后跟着监察使过去看了一眼。

    赵百万待的牢房里连一张榻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什么凶器,他是碰壁自杀。

    随行医者是监察司的人,说话不像外边那么保守,直接道,“人虽然救回来了,但是情况仍然不容乐观,这般大力撞击,说不定会伤了脑子。”

    “尽力救治,先去看着吧,别出什么意外。”崔凝道。

    待医者离开,崔凝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他怎么会突然自杀?是不是得知符危自首的消息了?”

    赵百万曾接受过审问,那时候丝毫没有自杀倾向,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才会突然做出碰壁举动。

    “牢房里,你再清清人。”魏潜现在可以自由出入监察司审问犯人全凭往日情面,但毕竟已经去了刑部,不好插手监察司的事务。

    崔凝点头,见他眼下青黑,不禁劝道,“五哥先去休息吧。我们势单力薄,那些人不知还有什么招数,得养精蓄锐才好迎战。”

    当年靠着通敌从征讨契丹之战中获利的人太多了,光是符九丘收集到的证据里就涉及七人,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如今其中不少人身居高位,联起手的能量不容小觑,但是崔凝并不太担心,以这些人的实力,若非中间出现大问题,符危绝不会兵行险着把自己送进监察司。

    一则,他们内部可能出现了分歧,二则,这些人并非是在一个地方为官,譬如赵子仪常年驻守冀北,无诏不能回,这就导致他无法及时掌握监察司的动向,否则赵百万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赵朴那里,导致行迹暴露。

    明明符危与赵子仪才是一伙,赵朴甚至还与赵氏兄弟有点陈年旧怨,然而赵百万宁愿去找赵朴也不去找符危,这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总体而言,形势并没有差到不可挽救。

    尤其崔凝想起从前毫无头绪的情况,再看如今,有了对比之后,心态越发稳了。

    魏潜见她虽有些烦躁,但眉宇之间毫无颓色,放心的同时也越发欣赏她的性情,不禁由衷夸赞,“阿凝,你真的很厉害。”

    “嗯?”崔凝被突如其来的夸赞夸懵了。

    “你这心态,远胜于我。”魏潜看着她一脸迷茫,笑道,“我先去睡两个时辰,有事叫我。”

    崔凝愣愣应道,“好。”

    目送魏潜离开,崔凝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反应过来魏潜因何夸自己,站在牢房门口无声笑了起来。

    一名狱卒正巧出来,疑惑道,“大人?”

    崔凝敛起笑,“何事?”

    狱卒道,“司狱大人命我找您,想问问如何调整人手。”

    这是司狱的活,但是他怕担责便想当个甩手掌柜。

    在这個案子上,崔凝不介意担全责,于是没有二话,回去火速把狱卒审了一遍。

    她本以为是有人偷偷递消息,最后发现竟然是两个狱卒忍不住好奇心,在休息之时聊起符危被抓一事,恰好被赵百万听了一耳朵。这比有奸细还令人火大,崔凝一改往日和气,雷霆手段整治二人,又换上几个更加牢靠可信之人。

    处理完许多琐事,已至深夜。

    崔凝又去看了一眼赵百万,医者带着几名医生正在治疗,脑袋上扎了不少银针,人仍然昏迷着。

    崔凝耐心等他医治结束,“他多久能醒?”

    医者这回说的很笃定,“一个时辰内就会醒过来。”

    崔凝道,“我先回去取点东西,回来等着。”

    “大人请便。”医者道。

    崔凝回去拿了魏潜之前审问赵百万的记录,回到牢房中。狱卒搬了一把圆腰胡椅过来,她便靠坐在胡椅上就着昏黄的油灯光线看口供。

    赵百万口风很紧,不过魏潜极为擅长套话,这份口供里虽没有什么有效证据,但能够看出他兄长手里多半有符危参与通敌的证据。

    看完口供之后,崔凝想着等会该如何审问,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而赵百万依然在昏迷,她轻咳一声,惊醒正在打盹的医者。

    崔凝一抬下巴,“看看怎么回事。”

    医者看了一眼沙漏,上前捏住赵百万的脉搏,随即掏出银针在刺入他穴位之中。只听榻上的人倒抽一口冷气,而后“悠悠转醒”。

    明显是在装睡。

    崔凝原还担心他伤了脑子,会忘记事情,看这个反应肯定没什么问题。

    “不会演戏就不要装,容易弄巧成拙。”

    崔凝笑声轻蔑,见他转过头,也不给任何狡辩的机会,直接开启人身攻击,“赵子仪有你这么一个蠢货弟弟一定很辛苦吧?从小时候开始就只会拖他后腿,他在战场拼死拼活挣前程,你在后面口无遮拦得罪恩人,原本前途无量,结果竟落得个在赵氏族中处境尴尬,二十年才混上个五品的宁远将军,比赵朴差远了!倘若没有你,以他的才干,说不定都成统领北翼军的大将军了。

    再说这一次,竟然蠢到去利用赵朴,他是这么好哄的人吗?伱该不会以为他做到将军全靠家里拔拉吧?”

    一字一句犹如刀锋一下一下狠戳心口,起初赵百万还呼吸急促几乎要忍不住反驳,但被骂狠了难免让他恍惚——不会是真的没有醒来,还在做梦吧!

    赵百万脱离赵氏之后,身后仍然有兄长和兄长的人脉顶着,加上他擅长经商,很快便赚得盆满钵满,后来便极少弯腰求人,哪怕只是商贾,别人见着他也客客气气,不知道多久没听过这种话了!

    崔凝喝了口茶,继续道,“你害死赵朴父亲,还妄想利用他,已经把他得罪死了,不然你以为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上一次赵子仪没有被逐出族谱,全靠赵朴家大度,这一回可就不一定了哦!就你这种脑子,经商全靠吸兄长的血吧?若没有他的人脉关系,连一个铜板都赚不着。你就是他的地狱!”

    “你闭嘴!”饶是赵百万养气功夫已然不错,还是被她气得不轻。

    实在是每一句都戳到他心底最隐秘的自卑和愧疚。

    “再死一次吧。”崔凝起身,从医者的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刀递到他手里,用手指点了点他脖子上脉搏急速鼓动的地方,语气蛊惑,“你知道的,你不是魏长渊的对手,他会一点一点挖出你不想说的秘密。只要你死了,你兄长就不会出事。”

    赵百万愣愣握着小刀,心中生出狐疑。

    先前他认为死亡是最好的选择,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但是现在有人劝着他死了,反倒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从过往的事中便能看出赵百万容易受别人影响,尤其是外界声音恰好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时。

    崔凝一试便知自己猜对了,她转身时冲医者使了个眼色,医者上前将小刀收回。

    这把小刀是清创口专用,柄长刀身却只有两三寸,若不精准扎到要害很难一刀捅死人。

    崔凝真心实意的赞道,“畏罪自杀。你选的时机太好了。”

    狱卒只知道符危被抓,并不知他是自首,因此言谈之间未曾提及,赵百万误以为监察司抓到了什么重要证据。

    符危身居高位,任何人都不可能随意抓捕,赵百万会那么想完全在情理之中,他选择自杀,除了得知这一消息之外,也是因为实在担心自己会扛不住魏潜的问话。

    他知道监察司里有很多刑讯手段,而魏潜甚至都还没有用上那些,他不清楚自己在下一次会不会泄露什么秘密。

    然而,这个时候自杀基本就等于招认,赵百万心沉到谷底,不知道是后悔太冲动,还是刚刚握着小刀的时候没有顺势再来一刀。

    他反应过来崔凝根本没有想让他死,但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劝死”,总觉得是陷阱。

    崔凝没理会他复杂的表情,暗示道,“符危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我们确实掌握了不少证据,但暂时还没有办法直接给他定罪,说不定过几天就能脱罪出去了,若犯人不是他,必然另有其人,毕竟案子总得有一個结果。”

    这话在赵百万听来,就是符危一定会推一个人出来当替死鬼。

    他宁死不开口,自然不是那么好劝服,说多了说不定还会起反效果,所以崔凝并未再劝,只点了这么一句便起身冲门口鹰卫道,“把他下颌卸了,上重枷锁。”

    夤夜,城东。

    暗室里坐着的四个人皆半隐在黑暗里,幽暗的火光无法照出全貌,只见几人皆须发花白。

    上首那人道,“他这时候突然自首,究竟是何意,想必三位都清楚,只有我们同心协力才能渡此难关。”

    另一人粗声粗气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我们有所动作,成不了事便只有死。你们当真要拿身家性命去搏?”

    “眼下还有选择余地吗?”

    屋内沉默片刻,剩下那人声音低沉,淡笑道,“呵呵,没想到我等有生之年还能共聚一堂。”

    上首那人又道,“听他们说,圣上今日反应明显是不想插手。”

    “哼,老符这么多年像一条狗似的一心效忠她,瞧瞧落得什么下场,一个能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女人是没有心的。”

    “他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前日哄着咱们出人手去杀魏长渊,旧事尚不知清有没有扫干净,新把柄又落他手里了!”

    声音低沉的人劝道,“好了好了,吵什么,这一回他自己和唯一的孙儿都搭进去……”

    “数他符家最会惹事!你充什么烂好人。”

    “少说那些废话!就说怎么办吧!”

    为首之人沉吟半晌,倾身低声道,“做个局吧,那崔凝……”

    不等他说完便有人立即反对,“不行,崔家岂是好惹的,他们那些世家大族羁绊极深,打了一个惹来几窝,到时候别弄得腹背受敌。”

    “其实主要负责查案的人还是魏长渊。”

    “你的意思是……可他最近龟缩在监察司不出,如何下手?”

    “谁说要动杀他?附耳过来。”

    几人凑在一起,絮絮低语。

    赌徒一旦体会到了轻松获利的滋味便很难踏踏实实办事,他们不会放弃任何押宝的机会。如今四人效忠的人不是同一个,立场和思考利弊的角度都完全不同,平日里针锋相对,但符危直接下了这么猛的一记药,什么立场顿时抛到九霄云外。

    翌日。

    崔凝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

    “大人!大人!”韩开疾声唤道。

    她飞快穿上衣服,“进来。”

    韩开推门而入,“大人,魏大人出事了!”

    崔凝理衣襟的手一顿,旋即又加快速度,“怎么回事?”

    “听说昨天夜里有人死在乐天居,大理寺那边刚刚把魏大人请走配合调查。”

    崔凝心道一声,果然来了!

    思及此,她反而冷静下来,“死的是谁,怎么死的?”

    韩开道,“不知道是谁,说是一个郎君被毒死在乐天居的雅间里。”

    最近城中不宵禁,许多店都会通宵营业,现在的长安店铺聚集的街道颇有些不夜城的意思,但乐天居并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开,昨天那么大的雪,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开门营业。

    “大人。”崔平香急匆匆跑进来。

    崔凝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不是叫你去保护苏夫人,怎么回来了?”

    崔平香羞愧道,“是苏夫人和雪竹失踪了,今早才发现。”

    死在乐天居里的郎君不会是雪竹吧?!

    非是崔凝乱想,实在是韩开与崔平香前后脚来传消息,不往一块想都难。

    她现在手上一摊子事,根本离不开,只好先对韩开道,“先去打听一下死者身份和死因。”

    韩开有点犹豫,但还是应下,“好。不过大理寺与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可以用点非常手段吗?”

    哪怕崔凝习惯了监察一处的行事作风,听闻这话还是忍不住道,“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一个朝廷的衙门,你就不能走正规途径?”

    “他们若不愿意透露呢?”韩开问。

    这倒不是韩开多此一问,在长安很多地方都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大理寺、监察司、刑部、官衙等等,经常出现会审的情况,但因为有一部分的职权重叠,单独办案的时候彼此又分的很清,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混乱,另一方面也是防着到时候案子破了有人跑出来争功。

    “不愿意透露就想办法问魏大人,无凭无据总不至于直接把人给关押了吧?”崔凝突然想到出手的那拨人势力极大,万一大理寺中就有他们的势力,还说不准真能将人扣押,“若真出现此等情况,准你用非常手段。”

    “是!”韩开应声离开。

    崔凝才开始问崔平香苏府发生的事,“她家养了很多护院,加上你们又带过去不少鹰卫,那院子即使算不上守卫森严,两个大活人也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消失,究竟怎么一回事?”

    崔平香解释道,“我们都怀疑是苏夫人自己出的门。我们发现苏夫人和雪竹不见了之后便开始满府找人,惊动了她家两个孩子,后来百般追问之下才从那個女孩口中得知苏府有一个通往外面的密道,那个密道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无人知晓。”

    什么事情能让苏裳瞒着所有人带着雪竹出去?

    苏裳心里最重要的人无疑就是苏雪风和两个孩子,所以崔凝初步怀疑,有人利用苏雪风引苏裳离开守卫严密的苏府,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雪竹。

    那么,雪竹就不仅仅是一个用来试探苏裳的替代品,而是他们未雨绸缪故意安插的一枚棋子。之前雪竹回城时在马车上欲杀苏裳,崔凝便有此猜测,所以才会直接把崔平香和诸葛不离都留在那边,甚至还拨了两队护卫过去,就是想看看这个雪竹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你们把雪竹带回去之后可曾严加看管?”崔凝问。

    “有,除了苏家护院还有我们一队鹰卫,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

    那就是早已经布局了。

    想到这里,崔凝道,“我有了一点眉目,不过得先办几件事,晚一步过去。你先回苏家守好门,任何人都不许出入,若大理寺有人过去查案,你也拦着,就说这是我们监察司重要人证的宅院,必须有上官批准才可放行。苏裳不是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的人,她若是不得已离开,一定会留下什么线索,在我去之前不能被破坏。”

    “是!”崔平香应道。

    崔凝立刻去寻监察一处的监察使。

    在陆仲的供词中,他通过中人皮十五介绍,从一个叫安河的牙人手中买下阮思木,也就是雪竹。当时崔凝觉得留着这两人在外面,监视着说不定能摸出别的瓜,这会儿却是等不得了。

    她通知监察一处立即抓人。

    这件事让崔凝真切见识到自己的对手能量,若逼急了,他们不仅敢在城郊为所欲为,在城中也敢!

    无论死在乐天居里的人是不是雪竹,皮十五和安河这两个重要人证都不能再留在外面了。

    崔凝暂时不担心魏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幕后策划这场谋杀的人目的是为了拖住他,因为他才是道门案的主要负责人。

    除了抓捕两人,崔凝觉得自己也得用点非常手段,有现成的外力可以借助,傻子才单打独斗!

    昨天雪太大,监察司中有许多人都没回家,一大早便已然人来人往。

    监察令被外面差役扫雪的声音吵醒,慢吞吞起身穿戴妥当,正欲唤人进来伺候洗漱,便听门外差役敲门。

    “何事?”监察令一开口声音微哑,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差役道,“大人,崔大人在茶室等您。”

    监察令原本平静无比的脸上,一瞬间漫上一丝丝愁绪,“先给我打水洗漱。”

    “是。”

    尽管他很抗拒见崔凝,但还是飞快收拾好。

    “大人!”崔凝见到监察令,眼神一瞬间锃亮。

    监察令进来的脚步微顿,谨慎问道,“这么早过来……何事?”

    这短短几日,他都被叫进宫几回了?全都是因为魏潜和崔凝!是以见到她这种眼神就有点想逃避。

    监察令不是个怕事之人,相反,早年间他既能惹事也能抗事,可人总不能在狂风暴雨里一辈子吧,他还想回家含饴弄孙得个善终呢!

    崔凝丝毫不饶圈子,也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言简意赅道,“乐天居里死人了,魏大人被大理寺请去配合调查。下官想请大人想想法子让大理寺把人放回来,或者把这个案子接到咱们监察司来!”

    崔凝在等待的时候煮了茶,此时双手奉到监察令面前。

    监察令抚须的手抖了一下,扯得他“嘶”了一声,半晌才接过茶。

    崔凝抬起头,笑容灿烂,“有劳大人了!”

    在这个节骨眼,魏潜名下的酒楼出事,怎么想都不会是巧合。无需崔凝多解释,他便能猜到这件事恐怕还牵扯了更多人,必定要将朝堂搅个天翻地覆,如果是这么大一个案子,监察司早晚都要插手,他拒绝崔凝的请求也不过是逃避一时罢了!

    他越来越担心自己致仕之后活不过第二天。

    “唉!”监察令长长叹息一声,“放心吧,今日必叫他全须全尾的回来。”

    他喝完一杯茶便走,临走还一语双关地叹了句“茶难喝啊”!

    崔凝松了口气,同时也很庆幸,有这么一位能抗事愿意抗事的上官。

    监察令早膳都没吃,直接骑马带着几个鹰卫赶往崇仁坊,到了崇仁坊直接钻进一个熙熙攘攘的早食馆子。

    “伱们随便随便坐,今日记公账。”监察令回头对几名鹰卫道。

    “多谢大人!”几人得了话便自发寻地方坐,有小二过去招呼。

    堂后又一个小二满脸带笑迎了上来,“大人里面请!”

    监察令一进屋,目光便锁定一个在窗边嗦面的干瘦老叟,“碰上熟人了,我坐那儿,给我上碗羊肉馄饨,多放胡荽。”

    “好嘞!”小二响亮唱道,“一碗羊肉馄饨!”

    监察令在老叟面前坐下,笑道,“好巧,崔大人也在这里用早膳呢!”

    这位崔大人,正是那位快要致仕的刑部尚书崔据,出身博陵崔氏。

    崔据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不熟不巧,有事说事。”

    “嘿。”监察令搓搓手,面上笑容半分未减,“刑部最近又进新人了,是从咱们监察司挖走的。”

    崔据道,“魏长渊啊,他本就应该进刑部,圣上让他去监察司不过是历练几年罢了。”

    “呵呵,也是,刑部人才济济,根本不稀罕,他在我监察司待遇多好,一进刑部就坐冷板凳不说,眼下连人都快保不住了,我说崔老,您要是护不住自己人,还是还给我吧。”

    崔据这才放下汤匙,皱巴巴的脸因为眉头紧锁显得越发皱了,“何意?”

    刑部大部分人都休假,并非故意为难魏潜,况且知道魏潜在圣上面前主动揽下这桩案子的人不多,崔据也只听到一点风声而已,他不在意监察令嘴欠,而是想知道“保不住”是什么意思。

    “客官您的馄饨!”小二放下碗。

    监察令从旁边的筷笼里取出一双筷子,又加了多多的醋,待小二走远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他最近手上有一桩大案,能掀翻朝堂的那种,所以他被针对了。”

    监察令给了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崔据懂但又没完全懂,但他知道若非大事,监察令不会一大早跑到崇仁坊来与他“偶遇”。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掏出帕子一抹嘴起身往外走,碰见小二回身一指监察令,“他说今早请店内所有人吃早食,让大家敞开了吃!”

    小二一听,喜气洋洋的高声向所有食客转达。

    听着店内食客不住道谢,监察令顿时觉得嘴里馄饨不香了。

    他吃完早食,细细思量一番,终归还是免不了进宫一趟。

    那厢崔据出了馆子便命人去打听今早魏潜出了什么事,待打探的人回来,一听人被大理寺带走,那是一刻也等不得,换上官服喊上两名侍郎火速赶往大理寺。

    不过一个多时辰,魏潜便回了监察司,但同来的还有刑部三位主官。

    待监察令慢悠悠用完早膳,哼着小曲回来,发现不仅魏潜回来了,自己衙门堂上红红紫紫地坐了三位“爷”。

    “哟……”监察令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匾,语气飘忽,“差点以为我走错衙门了。”

    “才知道我们刑部的案子竟是把疑犯证人都弄到了监察司,唉,小魏一心破案,为人就是太率直了,对不住对不住。”李侍郎起身冲监察令拱手告罪,脸上却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