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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人驾到txt下载

    “嗯,很顺利。”魏潜道。

    虽说案子一直都是魏潜主导,但刑部接手后,负责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他又是新调过去的官员,与同僚完全不熟悉,哪可能事事顺当。

    崔凝未拆穿他报喜不报忧,“最近事多忙乱,开审之前我都会在监察司里养病,哪儿都不去,你不必来看我,若真有什么事儿我定让人去叫你。你若总是挤出休息时间顶着寒风来看我一眼,反倒让我心疼。”

    魏潜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她的直白,然而乍然听见这话,仍是控制不住脸颊发烫,被她哄得晕乎乎用了一顿饭,待出了监察司大门,叫冷风一吹才想起来还有很多话没有问。

    怎会如此!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被牵着鼻子,回过味来竟还甘之如饴。

    崔凝本就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有道衍和魏潜这么一打岔,心里那点郁郁之气早散的差不多了,不过她吐血的消息也散的漫天飞,魏潜才走这一会功夫,又有两拨人来探望她。

    先是莫娘和鲁子耕,紧接着是监察令。

    监察令现在觉得自己与崔凝颇有共同语言,见她面色苍白,实在精力不济,才歇了深聊一会的心思。

    等监察令一走,崔凝连忙告诉黄格自己要休息,任何人来都不要打扰。

    如此一来确实挡了不少人,但“任何人”不包括陛下。

    天色擦黑的时候,上官大人奉命前来看望,崔凝只好又起来接受一遍慰问。

    之后几天,崔凝挪到了监察司里专门给官员暂住的房舍,闭门谢客,整日窝在榻上看书看雪,偶尔与大师兄下棋论道,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气氛。

    然而开审在即,在世家开始发力后,外界越发混乱,争论从书社茶肆向外扩散,没几日功夫,就连平常只在乎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普通百姓在茶余饭后也都忍不住开始发表几句看法。

    小食摊子上,一汉子啧道,“我们巷子里那个书生读符相的《罪己书》都哭了,他平常最是清高,不爱与我们这等粗人说话,这回竟与我们细细说这文章里头说的事儿。我觉得符相说的挺有道理。寒门难啊!”

    正在盛饭的老板娘嗤笑,“再难他都不能卖国!那可是两万五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年轻轻便死了,身后父母妻儿可怎么办呢!”

    有人赞道,“老板娘说的在理!这帮酸儒读那么多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投身行伍本是为了保家卫国,结果家国没保成,叫自己人给坑死了,死就死吧,还得背一个战败的名声,这他娘的想想都憋屈!”

    一名老翁吸溜几口汤饼,颇为感慨道,“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符家嫡支啊,上面几代全是战死,原本人丁兴旺的家族,最后只剩下符相爷孙俩了。”

    “我听说,门阀世家都是这么起来的,也都是祖祖辈辈拿命去博才能有今日煊赫。”

    “啊呀,那符家满门忠烈的好名声,几辈人的努力,全给他一個人糟蹋完了啊!”

    “咱们如何知道符相是不是真的卖国?我可是打听清楚了,二十年前征讨契丹,他身在长安,怎么可能通敌卖国?定是有奸人害他!”

    “听说过几日会公开审案,咱们也能去听?”

    “我隔壁邻居她小舅子在衙门里当差,说能去,不过衙门能放进去的人有限,怕是挤不进去吧!”

    这都是稍微有些见识的,没什么见识的人听来听去,也只是叹一句,“万般都是命,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吧!”

    ……

    开审的前一天晚上,有那好事者竟是寒冬腊月大晚上提着炉子搬着胡凳跑去等候,天才刚亮,门口已经人声鼎沸,甚至附近几个早食摊子都悄悄往跟前支了几丈。

    能进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但是这样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没有人愿意错过,都想凑近点打听到最新的结果。

    爬在门口树上的人隐约看见里面一群着紫色、绯色官服之人鱼贯进入正堂,激动喊道,“开始了开始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哪怕知道看不见,也要伸长脖子,生怕错过一点。

    除了爬树,还有不少人骑在墙头,刑部的人没有强硬驱赶,只勒令他们不许拥挤、发出噪音,倘若扰乱秩序就直接送去矿场当苦力。

    有些稍微胆小一些的便下了墙,也有那胆大的全然不在乎,骑在墙上看的起劲。

    刑部按照查案顺序来审案,所以一开始便是道观被灭门惨案。

    “欸,不是说今天审的是通敌叛国案吗?怎么是道观被灭门?”有人不解,小声询问旁边的人。

    “再听听,再听听。”

    崔凝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胡服,和道衍一起作为原告出席,在一双双眼睛注视下,将自己身世细细道来。

    这场风波争论的主要点在于二十年前的东硖石谷之战,寒门崛起有多难,符危究竟有没有通敌,其中道观惨案被第一笔带过,直到这时,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这桩惊天大案竟是由一桩灭门惨案引出,两个幸存者隐瞒身份追查近八年,才终于因宜安公主犯案落网寻摸出一点头绪。

    崔凝几个晚上睡不着,此刻面上分外憔悴,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扒开。..

    她睡不着,不是因为紧张或痛苦,她只是在想,符危一篇《罪己书》引得四处争论沸沸扬扬,把她堵得难受,那她是不是也能煽动情绪,从而破坏他临死前的布局?

    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她盯着墙上自己几天前写下的警示之言,最终放弃了。

    师门是她心中最痛也是最温暖的记忆,她不想沾上一点算计。她不介意日后做个心脏的政客,然而人心中总要有一些不能触碰的禁地,没有底线的人做不好官。

    发自内心的痛苦并不需要刻意渲染,此刻简简单单的叙述,便已经让原本还有一些喧闹的场面安静下来。

    墙里墙外一片寂静,能清楚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所以,我们要状告符危杀害我师门共三十一人!”

    “符相已经死了,还有必要告吗?”外面有人小声议论。

    有略懂律法的人压低声音答道,“他虽死了,罪名还没定,符氏还有族人,通敌卖国的罪名累及族人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符危身居高位的时候,他们跟着沾光,他犯法了也得跟着倒霉。

    随着人证、人犯一个一个被传唤上堂,逐渐拼凑出了在惨案背后的真相。

    二十五年前赵子仪暗中勾结契丹,符危抓住把柄之后却没有拆穿他,而是与之合谋,彼时边防屡屡被破,二人反而在军中飞速升职。

    后来符危抓住时机由武转文,离开冀北到长安任职。

    契丹经过数年不断试探后察觉到了唐军之中的混乱,认为有机可乘,便开始大举进攻,短短两个多月连下数城。

    于是圣人震怒,举兵征讨。

    也就是在这一次,发生了“大名鼎鼎”的东硖石谷之战。

    东硖石谷的惨剧与赵子仪等人有关,但也不完全有关。

    他们认为碰上大机遇,于是像从前一样泄露了一点消息,但这一次暗中做了谋划,准备趁机一举全灭契丹军,顺便可以除掉一直以来与他们联系的契丹将领,如此既能得军功又能扫清隐患,一举两得。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主将。

    他们以为,己方有二十万大军,正是士气高涨之时,就算出点小岔子也必能赢,却万万没有想到主将居然会如此怯战!

    当年赵子仪几人在军中官职最高也不过六品,所能带领的人数有限,先锋军被围之后,军中突然抓出契丹细作,导致本就怯战的主将越发避战,怎么劝战都踟蹰不前,直到两万五千先锋军全部死在峡谷之中。

    那名细作也不是契丹人,而是一个副将,他通敌的原因竟是不满女帝统治!而朝中暗藏此等心思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一群将领,有的昏庸,有的怯战,有的为了一己私欲勾结敌军,有的为了反抗女子当政宁愿战败……

    可笑的是,死在东硖石谷的两名将领,是全军最骁勇善战也是最忠心的将军。

    这件事与符危有什么关系呢?

    答案是没有直接关系,只不过当时抓出那名契丹细作的人,正是符危旧部。

    符危曾与赵子仪合谋通敌过,但征讨契丹之战,他完全没有参与通敌,他只是让人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抓出细作。

    甚至,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实质性证据能够证明此事是出自他的授意,因为那名旧部早已战死,说是巧合亦无不可。

    魏潜也只是根据结果去推导过程罢了。

    可怕的是,符危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法及时了解战况,只是凭着对赵子仪等人的了解,对主将性格的了解,早早布置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举动,便推动了整局棋。

    而后,他又及时站出来,主导联合突厥大败契丹。

    若说东硖石谷之战惨败是人为谋算的极致,那么后面的道门惨案,便充满了命运的布局。

    符危发出的第一份密信是命人将人带回,并没有想要杀他,但这封信被崔玄碧手下的人截住了,这个危机才导致符危转念痛下杀手,而符九丘恰好听到之后连夜逃离。

    符危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容许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

    可惜他早年官职不算高,手中势力也一般,因此便将符九丘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了赵子仪等人,而当时他们势力盘踞北方,符九丘便只能逃亡江淮一带,在山中隐姓埋名。

    后来他们隐隐感觉到符九丘在联系旧部查找证据,于是更加不肯放过他。

    赵百万也是因此才获得赵子仪等人的支持把生意铺到江淮一带。

    彼时符九丘外出办事时偶然在水边救下一个少年。随着那些人势力越来越庞大,而符九丘身体每况愈下,在他察觉苏雪风身形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后,便起了让他替代自己寨主身份的心思。

    因此,才有了二人共用一个身份之事。

    符危早就知道,山寨解散之时符九丘已死。

    他起初并不担心符九丘有什么证据转交到下属手里,就那帮乌合之众,背后完全没有什么势力,就算拿着证据也不能如何。

    然而,后来他惊觉苏雪风所在的道观观主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与太子搭上了关系,这就由不得他不防了!

    一查之下,竟还有惊喜,符危发现那观主乃是平阳长公主的绿林军头领之一,手中握着巨额财富。

    于是他仔细布置,在太子的人带走观主之后,上山杀人灭口,搜查藏宝图,之后嫁祸给太子。

    事后,他又故意让人把道观被屠的消息透露给观主,致使他绝望之下行刺太子,自寻死路。

    太子所为之事本就见不得光,被人算计之后还得担心尾巴处理不够干净查到自己身上,只能捏着鼻子扫尾。

    看似算计的毫无破绽,本质上却是在被种种巧合推着向前走,在命运的棋盘上,没有绝对的赢家。

    回过头去看,引发这一切的蝴蝶翅膀,竟是崔玄碧为扳倒符危截的那一封信,引起的飓风却扇在了他的孙女身上。

    如此大案,只是问审便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当前因后果捋清楚之后,便暂时退堂。

    事实上,刑部开审之前早已量刑完毕,并且得到了圣上首肯,今日也不过是给一个结果罢了。

    崔凝与道衍直接离开了,害她师门的凶手已死,他们又没打算报复到符家其他人身上,等这个宣判结果毫无意义。

    早上被乌云半遮的太阳,这会儿已经露出,上升的气温渐渐融化积雪。

    道衍道,“你说师父葬在城东,我们找个时间去拜祭一下,给他腾个地方吧。”

    “嗯。”崔凝抓着他的衣袖,“大师兄先跟我回家。”

    道衍迟疑片刻,点头,“好。”

    二人坐上马车,没再说话。

    之前道衍并不知道整件事情全貌,今日亲自听完审问,看到诸多证据,才知晓原来师父竟是自愿接纳太子的拉拢,他们在出事之前便意识到了危险,所以师父才会说解散道观……

    许久之后,道衍才忍不住道,“师父已经避世那么久了,为何会同意太子的拉拢,他是为了找靠山保护道观?”

    因为此事与案子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在审问的时候只是带过,但是魏潜已将此事查的一清二楚。

    崔凝压低声音道,“太子是个什么处境,谁人不知,他自身且难保呢,师父又不是真的山野老人,怎会不知这山不稳当。”

    若非知道太子不一定靠得住,也不会提前准备把她送走。

    整个道观里,除了她在尘世还有个家,别的师兄们大都了无牵挂。崔氏把她送出来是为了让她活下去,就算送回去之后家里仍然容不下,至少以崔家的权势,很轻易便能安排别的去处。

    她心中怅然,向后靠在车壁上,“你也知道师父手里的藏宝图原就是替人保管。藏宝图的消息泄露出去,引来多方觊觎,很多人不信藏宝图已由旁人托管,几个绿林家族不堪其扰,于是便想要借此投靠一方势力,师父也想赶紧脱手,才会替他们牵线。”

    道衍气道,“他自己活的潦草随意,倒把旁人的事情当圣旨一样!”

    “不全是为了别人。”崔凝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咱们道观的规矩乱七八糟,我一直以为师父只是寻摸个道观避世的俗人,却才知道,他在做绿林军之前竟真是个道士,还是正儿八经上清茅山宗弟子。”

    绿林军头领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但他们大都是江湖人士,加入长公主麾下时报的也未必是真名,事情又已经过去几十年,监察一处为了查此事,真真是费了大功夫。

    道衍想不明白,“你说是牵线,那他后来怎么就接受太子拉拢了?”

    崔凝凑近他,轻声道,“李唐尊老子为祖,尊崇道家,而今……”

    而今圣上厌道崇佛,上行下效,民间也处处兴建寺庙,更甚至有不少道观尊像被砸,里面铸了佛像,这于道家而言,无疑是往心口插刀。

    “可能师父也不甘心吧。”她道。

    道衍听罢,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一脸迷茫道,“看不出来,师父还有这般大志向。”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抠抠搜搜,喜欢背着徒弟偷吃的邋遢“假道士”,竟然是真正的一心向道。

    “怪不得他那么穷!”道衍反应过来,把大腿拍的啪啪响。

    当年的绿林军其他头领带回的财富堆积成山,家里都放不下,只能找地方藏起来,闹得无数人争抢藏宝图,他也是头领之一,手里的财富应当足够他挥霍几辈子了。

    道衍知道那老头手里松的很,平日在外云游时常挥金如土,他便以为是被老头给祸祸没了,可那么多钱财,就算如此挥霍也不至于最后穷到整个道观都快喝西北风去吧?

    如今想来,他怕是把钱都拿去养其他处境艰难的道观了。

    再往深里想,他会接下那几个绿林家族的烫手山芋,说不定是因为人家许了什么好处。

    上清茅山宗是当年道家最强盛的一派,弟子遍天下,那些钱财虽多,但倘若拿来养几十个又或几百个道观,根本撑不住几年。

    道衍忽而又狐疑道,“你不会为了阻止我报仇,故意骗我吧?”

    崔凝登时秀眉倒竖,“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道衍很是中肯道,“道明就是这种人,你跟着他长大,也不好说。”

    想到道观出事那天晚上,二师兄骗她方外寻刀的话,崔凝难得被噎住,况且她骨子里确实不是多么敦厚老实。

    崔凝恼羞成怒,“我不会拿这种事骗伱!你若是不信,回头我让监察司那边把师父的老底给你送来。”

    道衍一口答应,“好。”

    “哼!”崔凝快气炸了,大师兄当年也没少哄骗她,这会儿竟然反倒开始怀疑起她了?瞧瞧这师兄妹做的,信任在哪里?

    她敲敲车壁,吩咐外面的护卫,“去监察一处找韩开,从他那拿绿林军头领的密卷。”

    崔凝还真没有骗道衍,观主是有目的的接触太子,但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成为整个道观的催命符。

    这七年多的日日夜夜,那天晚上的回忆总会时不时的冒出来,每当想起那个画面,崔凝便会觉得就算把符危碎尸万段都不够解气。

    有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恨,越想心里越不甘。

    “我们把师父送回江南道吧,到时候你……”崔凝想说到时候择一处清幽之地建个观,再学师父那样收些弟子。

    她有很多描绘未来的说辞,但将要出口时,突然便想起了陈元。那时他们也坐在马车上,她向他说起将来美好生活,可惜……

    这件事在崔凝心里多少落下点阴影,觉得说这些不吉利,于是说一半便停住了。

    道衍不解地看向她,“到时候怎么着?”

    这时马车行速慢下来,崔凝朝外看了一眼,“到家了,到时候再说。”

    两人回到崔府,简直像两滴水掉进油锅里似的,满府的小厮侍女都惊动起来。

    “大人回来了!”

    “二娘子回来了,二娘子回来!”

    一群人满脸带笑,有的喊“大人”,有的喊“娘子”,好不热闹,瞬间将人从满是仇恨的冰冷世界里拉进热闹的人世间。

    道衍心中触动,看向崔凝的笑脸,表情也松缓了几分。

    青心青禄急匆匆赶到正堂,冲二人欠身行礼,“见过娘子,见过道长。”

    崔凝道,“这是我大师兄,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

    青心尚能自持,青禄已经笑开了花,端着茶果放到两人之间的小几上,语气中欢快满溢,“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这回是不是能在家歇上十天半月?”

    “能……吧!”崔凝不是很确定。

    两人坐了没多会,崔道郁和凌氏便到了。

    道衍实际年龄与崔道郁差不多,但与崔凝同辈,见师妹父母进门,立刻起身作揖礼。

    崔道郁疾步上前扶起,“你来家里就是来自家,不必如此多礼。”

    “快都坐下说话吧。”凌氏笑道。

    几人落座,略略寒暄几句之后,崔道郁道,“迁都在即,道长不如同往神都?”

    凌氏笑道,“阿凝马上就要及笄了,她自幼在道观长大,承蒙师门照顾,若是及笄礼时能有你在场才叫圆满呢。”

    道衍原还没想好该何去何从,谁料进门屁股还没焐热就被夫妻俩安排好了去处,还是他完全无法拒绝的理由,“好,不过去神都前,我得先回一趟江南。”

    崔凝解释道,“我师父葬在城东,我们打算带他回去。”

    崔道郁道,“那可马虎不得,得选個吉利日子起,最好在清明之前入土。现下刚刚过完年,距离清明还有两个多月,你们不如先去上柱香,添抔土,将迁坟一事告知他老人家。”

    看风水、迁坟本就在道士业务范围内,道衍和崔凝也都学过,但他们默契的选择简便行事。

    凌氏只看神情便意会到两人的意思,便没有大包大揽,“我们也不知道家还有没有别的规矩,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交给你父亲操办,反正他近来在家闲着没事。”

    崔凝道,“好。”

    道衍拱手,“那就先谢过二位了。”

    “忙碌这么多天,怕是累坏了。”崔道郁看向道衍,“夫人早已备下客房,我先领你去先歇着吧,暮食之后再叙话不迟。”

    “有劳了。”道衍道。

    崔家把道衍当做自家至亲来对待,都是崔道郁亲自作陪引路,就连关于崔凝的事也过问他的意思。

    “伱知道阿凝与魏五郎定亲了吧?”崔道郁问。

    道衍想着他突然提起此事应该是有什么新的进展,格外认真的点头,“知道。”

    崔道郁惆怅道,“年前我夫人在宴会上碰到魏家夫人,对方透露出想在阿凝及笄后定下婚期,开始走礼。”

    在道衍心里,崔凝还是个小孩子,闻言十分不乐意,“太早了吧!”

    “是吧!”崔道郁顿觉找到知音,“我私心是想留她到十九、二十岁,不过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唉!”

    这个女儿不在他跟前长大,他却觉得尤其亲近,经过祠堂那事之后,父女两个多了些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关系更亲近许多,他是打心底里不想把女儿那么早嫁出去。

    这个时候若说退亲无异于过河拆桥,拖太久又显得欺负人,崔道郁干不出来那种事,何况当初父亲做主定下这门亲事,他也是因为欣赏魏潜才没有反对,结果搞得事到临头开始纠结。

    “你是阿凝大师兄,长兄如父,我们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崔凝亲生父母活的好好的,原也轮不到师兄插手婚姻大事,询问道衍的意见是出于重视。

    虽然崔凝从来没有说过,但他们知道女儿有多看重师门。

    这事儿放到旁人身上或许还会客气几句,奈何道衍就不是个讲究人,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怎么也得到十八吧!”

    崔道郁是真心问,答案也正合意,所以听他言辞直爽,抚掌道,“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他又叹,“人生天之地间,若白驹之过隙。一眨眼姑娘就长大了!”

    “是啊!”这么多年来,道衍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显得时间格外漫长,奇怪的是,听崔道郁这么一说竟也觉得一眨眼崔凝就长大了。

    “你们二三月到江南,回到神都大约都快四月了,可以开始筹备阿凝及笄礼,待她及笄之后要入冬了,成亲前走礼也得一年多,过完年便可开始走礼,走完礼也就十八了。”崔道郁掰着手指算完,感觉明天就能成亲似的,心里越发难受。

    道衍听的出神。

    崔道郁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嗐,看我只顾着说这些,倒是引得你也不开怀。”

    “没有。”道衍笑笑,“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时间当真飞快。”

    崔道郁拍拍他的背,“这孩子心里太苦了,好在还有你能参与她人生大事。”

    一个时辰以前,道衍还满心都是仇恨,谁料一脚踏进崔家,未来两年的事儿都给他安排妥了。

    那边,魏潜还不知自己的婚期被老丈人和大师兄三言两语便推到了两年后。

    他结案出来之后,有鹰卫迎上来告知崔凝已经回家去了,过几日再与他约时间去城东。

    崔凝被凌氏硬是关在家里休息,一天三顿滋补汤水养着,才两天就有点扛不住了,于是偷偷给魏潜递信,约他明日一起去城东。

    凌氏知道她是想去给师父上坟,便没有阻止。

    次日。

    魏潜早早便到了。

    才两天没见,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似的,再见面,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崔凝。

    从前她看起来活泼开朗,可是经常会透露出精神紧绷有点急躁的感觉,现在整个人变得沉静下来,也从容很多。

    魏潜悬了两天的心终于放下。

    马车里,道衍坐在两人对面,颇感牙酸。那两个人自从上车便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相视一笑,气氛莫名有一种别人难以融入的感觉,对同乘一车的人特别不友好。

    “咳。”道衍不自在的挪远了一点,“你俩就没有什么话要聊?”

    说点什么,总比眼神黏黏糊糊强。

    魏潜勾了一下唇角,从善如流,“后天就是上元节,灯会定然比往年都要盛大。”

    上元节灯会都是小情人约会,他一個中老年道士对那个没有半点兴趣!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道衍看过去,果然见他黑眸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忍不住哼了一声。

    崔凝越来越觉得魏潜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持重端方,不苟言笑的表象之下其实还挺不羁。

    崔凝劝道衍,“大师兄,灯会上卖什么的都有,我以前还见过西域那边的种子,平时街市上很少见,你千万不能错过!”

    “西域的种子?”道衍眼睛一亮。

    他在道观不爱看书也不太热衷练武,一把子力气全用在种地上,除了种粮食,平常也喜欢种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道衍清了清嗓子,“咳,去看看也行。”

    崔凝笑得眼睛弯弯,她能感觉出大师兄自从见了她父母之后似乎放下了仇恨,这很好。

    如果要钻牛角尖,她得恨符危心狠手辣,恨祖父截了那一封信,恨符九丘和二师兄把仇恨引向道观,恨太子图谋不轨,恨师父的选择,恨圣上没有将符危碎尸万段,还给他搅风搅雨的机会,恨自己无能……

    恨到最后,便会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崔凝这一生或许都难以抹平心中的不甘和伤痛,可她不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洞窟里的蝙蝠,生而为人,本能会趋光而行。

    世间大多数事情都有一种惯性,若放任自己下坠,便会不断坠落,等掉进深渊里再想往上爬时,也许就再也爬不上来了,所以崔凝选择面向光,把阴影留在身后。

    雪还没化,半山腰上的坟头被雪埋成一个个白色小丘。

    崔凝站在小小的坟包面前,看见碑上刻了“无隅道人之墓”。

    “这是我师父的墓?”崔凝问。

    “我昨日特意过来确认过。”魏潜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崔凝注意到附近确实有昨天留下的脚印,心中不禁感动,她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有这么一个道号。”

    魏潜看过观主的资料,他在拜入道门之前本名叫叶希音,后来在外云游用过很多名字,抱元子、茶沫子、三观道人、圆融道人,数不过来,就连前阵子监察一处都不曾查到这个道号,崔凝不知道并不奇怪。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崔凝摩挲着石碑,“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道号吧。”

    “希音”和“无隅”皆出自这一句话。

    道衍从包裹里掏出几柱香。

    三人上香磕头。

    待魏潜拜完,崔凝道,“师父你看,我带未婚夫来看您了,他叫魏潜,字长渊。您说我还在襁褓里就会看人,您说的没错,我一下山就知道赖着他了。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文章武功,没一样不会的,人特别聪明,会破案……”

    刚开始魏潜还能一脸严肃,等她夸了一盏茶功夫还没停,他脸上已经烧的不行。

    等她说完,道衍和魏潜都默默松了口气。

    “大师兄,你也和师父说几句吧。”崔凝问。

    道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待我们选好吉日,给您挪个窝。”

    崔凝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别的话,补充道,“到时候您跟师兄们住在一处不寂寞,您也不必愧疚,有罪的始终都只有凶手。”

    她知道师父看似潦草随意,其实是个很有成算的人,否则当不上绿林军头领,当初他那样不理智的刺杀太子时,心中必是有愧的。

    “凶手也死了。”崔凝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灵,若真有灵,她只希望他们在下面有仇报仇,报完仇便能放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魏潜拜完之后,也简单的说了几句会照顾好崔凝的话。

    跪了一会儿,她起身道,“我们走吧。”

    来时山上还有些雾气,离开时阳光正烈。

    走到山下时,崔凝回头看了一眼,坟包上皑皑白雪越发莹亮耀眼,恍惚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回应似的。

    魏潜把两人送回崔府,约定了后天见面的时间。

    “后天又要出去?!”

    凌氏又气又无奈,“你瞧瞧自己身子都糟蹋成什么样了?还出去转悠呢!魏五郎也真是……”

    崔凝靠在她肩膀上撒娇,“哎呀阿娘,我定不会累着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都去,找个酒楼坐着看热闹。”

    “我才不去讨嫌。”凌氏点点她得脑袋,“就你这点小心思,哼!”

    凌氏想嘱咐几句,这才忽然想到家里好像丢了个人,“崔平香呢?”

    “她在苏府呢。”崔凝语气低落下来,与凌氏讲了苏裳的事。

    凌氏脸色微白,抓着她的手道,“闺女啊,要不让伱祖父想想办法,咱们换个衙门吧?”

    之前陈元死在监察司门口便吓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这回苏裳又被人害成这样,女儿在监察司整天接触这种事情太危险了!

    “阿娘,我以后或许不会一直待在监察司,但近些年不能走。”崔凝认真道。

    凌氏诧异,“为何?”

    在她看来,在哪里做官都差不多。

    崔凝犹豫片刻,“母亲,倘若我现在就调去别的衙门,或许未来十年八年都会被定在一个位置上。监察司虽然苦累也有些危险,但用人不拘一格。现在李少监被罢免,下面监察佐令说不定会有人升上去,我们监察四处佐令也空缺,下面监察佐使也未配齐。监察司正缺人,我多破几个案子,近几年说不定就有希望升一升。”

    别的衙门清一色都是男官员,他们天然就是同盟,女官只能坐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监察司重要职位虽然也都是男人,但它直接隶属于圣上,其中主官几乎都是圣上亲自任命,因着与圣上有之前那番谈话,所以崔凝才觉得有希望。

    这番话令凌氏震惊不已。

    崔凝入监察司时的岁数很小,当时考进典书处,平日就是整理誊抄一些卷宗,并不难,至少比执掌中馈管一家上下几十口甚至上百口人要轻松很多。

    女子为官大都是做这一类的文书,凌氏潜意识里便认为,崔凝这个官是做不长的,等到了岁数就会和其他大族出身的女官一样回家相夫教子,从未想过她竟然有这么大的野心。

    然而细想之下,又不得不承认女儿并非异想天开。

    她其实能够感觉到,圣上有在用心培养女官,这几年光是女学都不知建了多少个,也有一些女孩聪颖好学,十分争气,然而她们一到了婚配的岁数就马上会被家中叫回去嫁人,等回家生几个孩子,操劳中馈,再想撒手便难了,还有的是夫家直接不许出来做官。..

    圣上对此或许很失望吧?若有一個能出头,应当会得到提拔。

    凌氏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只是替她发愁,“那你婚后可该怎么办呢?虽则五郎这一代好几个儿子,他亦非长子,但人家也不太可能接受他无后吧?而且魏五岁数也不小了,说不定你成亲之后就得……”

    孕期加上坐月子,怎么着也得一年……

    凌氏光是想想就愁的慌。

    “母亲不必发愁,船到桥头自然直。”在崔凝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怀孕又不是瘫痪在床,乡下农妇大着肚子还得下地,何况我又不用干那些苦力活!”

    “你真是!一个未婚姑娘也不羞!”凌氏一边斥责,一边也没耽误继续讲道理,“你不在意,魏家也不在意?让儿媳妇大着肚子出来干活,到时候魏家岂不成了笑柄?”

    崔凝一针见血道,“母亲想多了,五哥被人指指点点那么多年也不见他家有什么动静,可见并不在意流言蜚语,只要咱们家别跟着起哄就行了。”

    她还颇为得意道,“正好我俩到时候都是笑柄,合该是一家子。”

    凌氏没好气的拍了她一下,“嘴上没个把门,什么好话赖话都敢说!规矩都白学了!”

    凌氏虽然生气,但心中愁绪竟被奇异的抚平了。

    崔凝笑,“这不是咱们母女关起门来说悄悄话嘛!”

    她自幼学道,后来教导她的老夫人亦不是个迂腐之人,如今性格已经基本定型,骨子里就没有刻着“规矩”二字。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而乱者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老子言,礼的制度是忠信不足的表现,是祸乱的开始,前人留下的认知和规范是大道的浮华,是愚昧的开端。道家重在修内德,认为本质变好了,美好的品德便会自然而然的表现出来,而所谓礼仪规矩不过是掩饰内德不足的华衣。她也始终记得祖母说,永远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件衣服。

    崔凝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有把内德修的如何,偶尔露出一些瑕疵也不失为自然,但她没有想过去与凌氏争论。

    “正好你这些天在家修养,每日过来一个时辰,跟着我处理家事。”凌氏想到之前闺女懵懂之时在魏潜面前问些羞耻的话,就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在女婿面前都抬不起头了,这会儿抓到机会便要好好履行一个母亲的教导职责,“你这么聪明,三两天就能上手,到时候就将我替伱保管的东西拿回去,自己安排。”

    崔凝不解道,“您替我保管的东西?什么啊?”

    凌氏道,“就是你祖母留给的那些。”

    崔凝想起来了,“那些书啊,您先继续帮我看着吧。”

    “唉!”凌氏吐出一口气,抚着自己心口,“你个小混账!眼里只有书?你难道不知你祖母把自己嫁妆都留给你了?!”

    谢成玉嫁过来的时候谢家尚未败落,再加上几十年来的积攒,遗产是一笔足以令无数人垂涎的巨额财富。

    她是个喜恶分明之人,性子很极端,爱欲其生恨欲其死。当初她把嫁妆全都留给崔凝,引得许多人不满,但崔氏毕竟世家大族,再眼馋也要脸,还不至于霸占媳妇嫁妆,再说崔玄碧还好好活着,谁也不敢乱起心思。

    崔凝道,“我知道还有钱财地契金银首饰什么……”

    “春雨!”凌氏扬声道。

    侍女进来,行礼,“夫人,二娘子。”

    凌氏道,“去把我床上那两个妆匣取来。”

    春雨应声离开,不多时便取了妆匣返回。

    凌氏打开其中一个妆匣推到崔凝,“看看。”

    崔凝从中取出一沓纸,一张一张看完,发现竟是四十几张宅契、地契、铺面、库房清单,其中铺面、地契竟然以洛阳的最多!看契书都是二三十年前置办下,也就是说,祖母可能早在那么久以前,女帝尚未登基之时便猜到会迁都洛阳。

    一个政治嗅觉如此敏锐的女子,却被困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里几十年,崔凝不禁扼腕叹息,“祖母当真是大才。”

    凌氏快要忍不住拍桌了,这么一沓金山,居然感慨这个?

    不过想到女儿不恋财也足够信任她才会如此,也就气不起来了,“你当年八成是只看到明面上那些,这才是压箱底的东西。”

    崔凝那时候还小,又因祖母过世伤心,便只草草看了一些,不禁讪讪一笑,“我是没细看。”

    她又把东西放在妆匣里,小心推倒凌氏跟前,“还劳烦母亲帮我收着。”

    这下凌氏是再也忍不住拍桌,“知道我打理这些有多累吗?!马上就及笄了,还是在外头做官的人,该学会管家了。”

    崔凝并不在意这些,而且对于财富并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祖母那几卷手稿,早已被她珍重收好搬回自己屋里去了。

    凌氏说着,又把另外一个匣子打开,从中拿出七八页契书递到她手上,“阿娘没有你祖母本事,攒下的东西还得与你姐姐平分,这是家里给你准备的妆奁,到时候族中和你叔伯们还会再添些,尚算能看。”

    崔凝拿着一沓“尚算能看”的契书,满心茫然,“这些……”

    “莫担心,我会手把手教你,从明日起,你便来这边跟着学管事。”

    她想起婆母亦颇为佩服,“你祖母当真厉害,二三十年前洛阳那些地可不值什么钱,现在是寸土寸金!”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意,“看看我给你准备的这些地契,看出什么没有?”

    “里面也有洛阳宅子和地?”崔凝道。

    “是啊,那时候我刚嫁过来不久,偶然听说你祖母在洛阳有不少产业,打听之后就偷偷跟着买了一些,比现在便宜太多了!地有多少都不嫌多,你若是嫌手里宅子多,一转手便能换不少钱。”凌氏不仅跟着买入,还买了不少。

    或许因为崔凝一向不拘小节,凌氏在与她聊天的时候不自觉便会说出一些从前绝不会宣之于口的话,她小声道,“我进门时,当今已经登基多年。二圣临朝之时经常居于洛阳,我猜想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未必愿意顶着谁家妇人的名头,伱祖母八成是看出什么迁都的苗头,便豁出去跟着买了,几乎花掉我嫁妆大半,后面好几年都没动静,我就想自己是不是猜错了,还犹豫过要不要出手。还好我忍住了!”

    直到七八年前洛阳开始修整宫殿,之后地价飙升,直到现在寸土寸金,她之前买下的产业直接翻了几倍!虽然说,当初那些钱若是当做本金去做生意或许也能翻几翻,但那多辛苦啊!躺着赚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这种高瞻远瞩决断所获得的成就感无可比拟。

    一进门便花掉大半嫁妆,对于一个新妇而言确实需要极大魄力。

    崔凝发现,观察力、魄力、手腕、耐心,自家母亲一样不缺,只不过她自幼接受的淑女教育在不断磨掉她本可以拥有的大局观,导致她看问题角度有局限性。

    “母亲真了不起!”崔凝由衷的赞叹,也真心惋惜和心疼。

    凌氏作为世家新贵,这些年一派欣欣向荣之象,然而未来的家主凌策并不是一个有野心有手段的人,反倒是真正有潜力的人被当做联姻工具教养。

    她到现在才明白,母亲为何那样操心姐姐婚后的日子,因为她嫁给父亲也曾有过相似的心路历程吧!

    崔凝紧紧抱住她,声音很轻,但斩钉截铁的道,“母亲真的很了不起,和祖母一样了不起。”

    凌氏愣住,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微微发酸。

    她无疑是一个好主母,过往被许多人肯定过、称赞过,但唯独这一次,竟因为这样出格的话题得到肯定,心中某处被触动。

    然而她不敢深想,很快按下了情绪,笑斥道,“好了。拍马屁也逃不过学中馈!”

    “啊!”崔凝哀嚎,抱得更紧了,“我明年再学!”

    凌氏无情拆穿,“别以为我不知道,等你回了衙门又是遥遥无期,明年推后年,后年推大后年,我可不想丢人丢到亲家跟前,明日说什么都得给我学。”

    于是第二天,崔凝便在家里上工了。

    凌氏为了让她不耽误养身体,甚至把一大早该处理的事情都往后挪了两個时辰。

    操持家事对于崔凝而言还真不算特别难,但是比起监察司的事务居然更加繁多复杂,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特别考验耐心。

    她发现中馈其实是一门大学问,能从中学到很多。被勾起兴趣之后,甚至都不需要凌氏催促,自己便兴致勃勃上手了。

    本来只安排一个时辰的学习,她愣是学了四个时辰,到了晚间还拿着下人名册研究人际关系。

    那劲头,凌氏看着都害怕,从一开始耳提面命,变成了苦口婆心劝她歇一歇。

    晚间,凌氏洗漱之后躺下,又猛然坐起来。

    崔道郁吓了一大跳,“发生何事?”

    “不行,我得去看看凝儿。”凌氏说着就要起身。

    崔道郁拉住她,“大晚上的,你去看什么?”

    凌氏无奈说明原委,“我想着距离凝儿出嫁也没两年了,正巧她年下闲着,我今日便带她学学如何管家,谁知道她刚开始还万般不乐意,学着学着就撒不开手了,暮食之后还要折腾,被我劝住了。”

    崔道郁不解道,“这不是挺好吗?”

    “你忘啦!咱闺女刚回来的时候,天还不亮就起来扛着扫帚去扫地,那么丁点,人还没有扫帚高!哎呀,这孩子过于勤快我心里不踏实,她现在正养着身子呢!我得亲自去看看她有没有偷偷熬夜。”凌氏拍掉他的手,开始穿衣裳。

    崔道郁一想,也跟着爬起来,“那我跟你一块去。”

    夫妻两个穿上衣服悄悄摸去了崔凝那边,确认没有亮灯之后才放下心。

    “我早知道她不是那种不知好赖的孩子。”崔道郁欣慰道。

    凌氏瞪他一眼,“事后诸葛!早知道你别跟着来啊?”

    崔凝不知夜里发生的事,次日再去找凌氏时,便被她拉着选衣裳布料、首饰。

    “针线上给你大师兄做的几身衣裳也不知道合不合他意,你选些布料再多做几身。”

    崔凝仔细选了几匹青灰、墨蓝料子,“大师兄习惯穿道袍,回头用这两匹做几件厚实点的。”..

    “夫人,二娘子,魏大人来了。”侍女进来禀道。

    崔凝道,“不是说傍晚,怎么这么早?”

    “哼,我还嫌他来的晚了呢。”凌氏哼笑。

    侍女捂嘴偷笑,“是来送节礼的!”

    年前魏潜没有空,是魏家安排人过来送的节礼,他年前还收到崔家送过去的大氅,怎么也应该来告罪拜谢。

    崔凝反应过来,“他一休息就替我去找师父坟茔去了,大概今天才闲下来吧!”

    凌氏本也没多生气,闻言便打趣她,“胳膊肘这就拐过去了?”

    崔凝笑嘻嘻,“我两边胳膊肘呢,一边一个。”

    “行了,这点事算什么,还没有你一天惹我生气多!”凌氏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一圈,“这身还行,一会儿待他拜见完你祖父和父亲再去见见他。”

    “您不去吗?”崔凝问。

    凌氏拿帕子掩嘴尴尬地咳了两声,“我见他作甚,又不是没见过。”

    崔凝着急追问,“您是不是气他前日过门未入?”

    女儿还要女婿教,她作为母亲是多么的失职,这么丢脸,凌氏还挺不想面对的,但见崔凝着急,她又想总不能一辈子躲着女婿走,“我生气作甚!我有事要忙,等会若有空就见。你莫在这里碍事,先回去让青心把头重新梳一梳。”

    崔凝想到自己这两年总是穿官服,很少有机会穿上漂亮裙子,上一次参加宜安公主的宴会还专门往幼态装扮,便也想趁着看灯会的时候好好打扮一番。

    时下以丰腴为美,崔凝觉得自己太瘦,没有必要非得仿照人家的打扮,否则多少有点东施效颦的意思。

    “今年新做了十几件冬装,您一件还没上身过呢!”青禄抱怨道。

    青禄和映桃带着几个小丫头把衣服撑开,让她一件件过眼。

    崔凝在一堆衣服里指了一件最显眼的,“就这个吧!”

    映桃飞快的扫了青心青禄一眼,旋即赶忙笑着道,“娘子,大过年穿这件会不会太素?”

    这是一件交领齐腰,下面黛色裙子,系带上绣金丝团花,上身烟色素面交领,领口处黛色滚边,绣金银交错团花,外罩仙鹤排云氅衣。这配色乍一看颇有几分道袍的感觉,在一片浓绿艳红里边可不就是最显眼。

    “大过年当然是开心最重要。”崔凝其实也觉得现在穿太素,却故意拍板决定,“就是它了!”

    青禄想了想道,“这件也沾了红呢,不算素!等会再装点装点肯定很喜庆!”

    映桃看了一圈才在氅衣背后看见几只仙鹤头顶的那点红,立刻转变话锋,“细细一看还真挺喜庆!待会再经过两位姐姐妙手装点,定然没问题!倒是我多虑了。”

    青心别有深意的看了映桃一眼,不禁掩嘴轻笑。

    几人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件衣服多么好看,然而待换上了衣裙梳好头,都不由看呆了。

    一直以来崔凝给人的印象是活泼可爱的,没想到换了一身装扮之后,整个人气质居然变得截然相反。少女身形抽条,已然如初春新柳纤细窈窕,修眉云鬓,不笑的时候清冷恍若世外仙。

    这显然不符合时下大众审美,但绝不能说不美。

    “啊!”

    青禄掐得映桃痛呼,“你、你你松手!”

    青心也回过神来,从妆匣里取出两支白玉簪给崔凝簪上,“这是去年魏大人送的生辰礼,配这一身刚刚合适!。”

    青禄打趣道,“我说魏大人怎么常常送玉,原来早就看出娘子是個玉人儿。”

    崔凝从铜镜里看见自己,心道怪不得师父说她长大一定比二师兄还厉害,如今还只略见清冷,若是年长十岁,必是一副道法高深的模样,再换上一身道袍更能唬人。

    不过就是不能笑,一笑便眼睛弯弯,直接破功了。

    青心从插瓶里选了几枝今早折的红梅给她簪进头发里,“一会儿选个赤金镂空香球,系香球的丝带换成赤色,外头多罩一件月白纱衣,中间再叠三件氅衣,一件鷃蓝银丝松鹤纹一件赤色一件缃色绣金,露个衣领,皮裘便选银狐毛,既与娘子这一身合衬,又合适过年。”

    青禄和映桃听着便将所需衣物取来提崔凝换上,如此搭配之下,虽仍是大面积素色,却不会让人觉得过于清冷不吉利。多层叠穿正好遮掩了崔凝单薄的身型,显得越发雍容气派,再加上外层薄纱如雾似雪,走动起来其下氅衣仙鹤排云上绣纹若隐若现,宛如真有仙鹤穿云而过一般。

    “娘子看看这样可还行?”青心问道。

    崔凝赞道,“不能更好了!好看合时宜还暖和。”

    “娘子,夫人命嬷嬷送了几个人过来。”外头小丫头道。

    “先带去花厅吧。”崔凝说罢,有些疑惑,“这时候送什么人?”

    青禄笑答,“想是要给娘子补人了,咱们贴身伺候的有三个,夫人早就说再添一个正好四角俱全,只是总也寻不到娘子闲着的时候。”

    凌氏知道崔凝一向有主意,便也不擅自做她的主。

    映桃一听,心中欢喜不已。

    别看她现在看上去是占了一个一等侍女的位置,实际上是她厚着脸皮硬混上来的。

    因着崔凝平日不怎么管屋里头的事儿,映桃又是崔凝亲自从江南带回来的,她硬是把自己当做贴身侍女,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她在这屋里一直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平日里没少被其他低等侍女挤兑。

    “那便选两个吧。”崔凝道。

    两个?!

    映桃一听,心拔凉,当初她肖想过魏大人,娘子不愿意留她也正常,到底是她痴心妄想了。

    青心青禄也是吃了一惊,她俩知道映桃硬挤到跟前伺候,但娘子也没说什么,便一直以为是默认要留下她了。

    崔凝看向映桃道,“我有意安排你去我嫁妆里的一间铺子做个小管事,你觉得如何?”

    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映桃连个磕巴都没打,连忙点头,“愿意愿意!承蒙娘子看重,婢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映桃这个人脸皮够厚,最擅长打蛇随棍上,这些看上去都是令人厌烦的缺点,但崔凝能看出她并不是无脑撒泼耍赖要好处。她能识人、有眼色、识时务,会抓时机,还特别能抗压,把她带过来直接扔进这个陌生院子,她就能很快抓住漏洞混成一等侍女,而且还无师自通的学会远交近攻。

    在这个小院的二三等婢女眼里,映桃是突然跳出来侵占她们利益的“程咬金”,所以一开始下面根本没有人搭理她,但崔凝知道她在整个崔府的人缘相当不错,譬如母亲屋里的春雨就很喜欢她。

    她不在意下边的小婢女们的看法,只一心讨好青心青禄,她知道只有这二人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因为待娘子议亲出嫁,身边不可能只带两个一等侍女,添人是早晚的事。

    她与青心青禄交好之后,又利用这层关系去结交外部没有利益冲突的人,再利用外部的力量迫使内部的人屈服于她。

    效果很显著,现在已经有人认同她一等侍女的身份并且开始讨好她了。

    而且,映桃心里很清楚是谁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折腾再多都不如崔凝一句话,所以每一次只要有见崔凝的机会,她就往前凑,但是又绝不越过青心青禄。

    就譬如方才,谁都能看出衣服太素,青心青禄也一定会想办法,否则这样穿出去了,夫人不会怪罪娘子,却会怪她们无用。

    映桃抢在前面先指出问题,可不是为了抢风头。她早知道崔凝不喜欢别人质疑自己的决定,但又深知崔凝并非心窄之人,所以才上赶着出头做了青心改装扮的契机,既找到存在感,又显出别人能干。

    崔凝虽然一直在监察司,也不怎么管自己院子里,却不是对府中之事两眼一抹黑。

    一个小小院子里,人均八百个心眼子,青心自不必说,就连看着憨憨的青禄亦从来都是进退有度。

    崔凝连半道带回来的人都能摸清性情,更遑论几乎跟着她一起长大的青心青禄呢?这么多优秀能干的女孩子,她不想让她们一辈子只做些伺候人的活。

    “跟你们透露一点内幕。”崔凝勾勾手,待三人靠近才神神秘秘道,“你们娘子我发财了,在外边有数不清的铺子。”

    三人都不是蠢人,猜到应该是嫁妆。

    青心青禄知道娘子还继承了老夫人的嫁妆,再加上家里给准备的,那恐怕是她们不敢想的财富。映桃想不到世家大族的嫁妆能有多少,但她会察言观色。

    “我想一直做官,这些东西总要有人替我管着。”

    崔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起身道,“走吧,去选人。”

    青心心跳如擂鼓,慢一拍才跟上去。

    花厅里站了十二个女孩子,最大的十七八,小的只有十来岁。

    “都坐吧。”崔凝道。

    众人便在面前的席上跪坐下来。

    “二娘子,这些都是家里原就备下的婢女,无需另教,选上就能干活。”嬷嬷说着便将名册递上去,里面记着每个人年岁、背景、擅长做什么。

    崔凝快速看了一遍,便念了四个名字,“立秋、文竹、青黛、小燕,上前让我瞧瞧。”

    四人便起身跪坐到最前面。

    崔凝注意到其中有一個大约已经十七八岁了,她垂着头,看不清样貌,但是曲线玲珑有致,纤秾合度,丰满而不臃肿,光是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婢子立秋,拜见娘子。”

    “婢子文竹,拜见娘子。”

    “婢子……”

    ……

    待四个人各自报了名字,嬷嬷道,“都抬起头让娘子看仔细。”

    四人微微抬头,崔凝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无他,那个青黛实在太美了!她长这么大见过最美的女子便是柳意娘,但是青黛容貌与之不相上下,还有别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

    “你们四个都留下来吧,先适应一段时间看看。”崔凝道。

    送人来的嬷嬷欲言又止。

    崔凝问道,“嬷嬷想说什么,是不方便留这么多吗?”

    这个青黛并不是夫人亲自挑的人选,而是嬷嬷私下塞进来走过场的。青黛得知二娘子要选侍女,捧了十贯钱来求,嬷嬷便想着她都快到放出去的年岁了,又生的这般美艳,二娘子定然不会选她,走个过场便能得十贯,岂不美哉?

    万万没料到就这么寸,二娘子竟然真点了她!

    若叫夫人知道有人收钱私自塞了这么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到二娘子身边,怕是要出大事!

    可这事也不好明着说,嬷嬷只得隐晦道,“娘子自是想留几个便能留几个,只是青黛年岁大了点。”

    青黛闻言,忐忑地攥紧衣角。

    “哦。既然岁数不合适,为何会送到我眼前?”崔凝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一句,但并未追究,“行了,其他人你领走吧,我留着青黛有用。”

    崔凝选青黛,是因为看见名册上写着她擅长算数还粗通药理,人长得如此出色倒是意外之喜。

    待映桃和青禄把人都领出去,青心忍不住道,“娘子,青黛生的这般好,万一日后……”

    崔凝知道她的未尽之意,笑道,“无事。只要她不主动作妖,我自是能容得下。”

    映桃也曾对魏潜起过念头,崔凝还肯把她带到身边,但也能当街怒怼柳意娘,痛揍宛卿。

    区别对待非是因为长相,其实崔凝更偏爱美人,她怼柳意娘揍宛卿,更多是因为她们本身的恶意和挑衅。

    崔凝觉得喜欢他实在是人之常情,她能理解,但不能接受别人跑自己头上拉屎。

    更何况,崔凝还知道魏潜的秘密,过于美貌在他那里甚至可以归为劣势,但她自己喜欢啊。

    多看美人心情舒畅,能延年益寿。

    崔凝原还想着如何日后安排青心青禄,总不能大好年华全都放在家里看屋子,现在倒好,人手直接不够用了,还好母上大人送来及时雨。

    她点了四个人放在院子里,还是没有明确没有发话。

    崔凝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像映桃这样到哪儿都能混的如鱼得水,这回没有打算观察太久,正好她这回在家休息很久,天天相处很快就能知道大致性格。

    暮食之后。

    有侍婢来禀,“娘子,魏大人刚刚拜见完夫人,夫人让人领他去了汀香楼。”

    汀香楼在东院与西院之间的花园里,距离崔凝的住处不远,是一幢二层小楼。

    崔凝到的时候见一楼无人,便直接上了二楼。

    魏潜站书架边,背对着楼梯看书,听见脚步声后含笑回过身来,见一女子飘然而至,第一反应竟然连忙避开目光。

    “五哥?”

    魏潜愣了一下,猛然转回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崔凝也僵在原地,心道莫非自己新形象也令他感到不适了?

    “阿、阿凝?”魏潜露出迟来的惊艳目光。

    崔凝反应过来,笑道,“你不会没认出我吧?”

    她一笑,还是熟悉的感觉。

    “今日与从前很不一样。”魏潜有些不好意思道,“也、很美。”

    崔凝不是长相秾丽的美人,但也绝不平凡或温柔似水,她不笑的时候很冷很有距离感,一笑又特别温暖明亮,如此极致的反差竟然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这样的崔凝于魏潜而言有点陌生又有点新奇,他觉得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令自己怦然心动的美,以至于崔凝上前的时候,他手心瞬间便汗湿了。

    气氛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明明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平日已经甚为熟悉,然而此时竟然都莫名羞赧起来,就连整天挂在嘴边的称呼都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崔凝强作镇定,“今日都干嘛了,用饭了没?”

    “嗯,用过了。早上先随、随伯父去拜见尚书大人,而后与伯父并几位伯伯说话,一起用过饭后又去拜见了伯母。”

    那日魏潜来接崔凝时虽未入府,但给门房递了拜帖,所以今日这些人才专门等在家里。

    崔凝隐约闻到一点酒味,“喝酒了?”

    魏潜点头,“喝了一点。”

    一番问答之后,两人傻傻的站在原地半晌都没有说话。

    魏潜缓过劲来,走近握起她的手。

    “五哥手心好多汗哦。”崔凝说完,忽然相视笑起来,“我让人领你去梳洗更衣,咱们出去吃夜宵?”

    魏潜忘记自己如何走下楼,如何到客房,直至侍女打水进来方恢复平静。

    崔凝在汀香阁等着,待魏潜返回后又叫人去请大师兄和崔况。

    不多时,道衍和崔况前后脚来了。

    道衍见到魏潜同一女子颇为亲密的站在廊下,脸色登时微变,三两步冲过去怒视他,“你、你这是……”

    “二姐。”崔况有点惊讶,但认出来了。

    魏潜笑道,“看来变化甚大。”

    “阿凝?!”道衍比魏潜反应还夸张,“才一天没见就长这么大了!”

    崔凝五官未变,但凡多看两眼绝不会认不出,但是换了这身行头之后一打眼便让人觉得陌生,他们以为是崔府别的女眷,不好唐突盯着瞧,这才会误会。崔况就不同了,在这府里没有什么需要他刻意避着的人。

    “果然是人靠衣装,先前瞅着还是小孩样,换身打扮竟像个大姑娘了!”道衍啧啧称奇。

    “快走吧!”崔凝跳下台阶,冲三人招手。

    三人莞尔跟上。

    新正圆月夜,犹重看灯时。

    迁都之前的最后一个上元节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热闹,整个长安城被灯海淹没,登上高楼,便可见坊市间一条条“灯龙”蜿蜒。

    崔凝坐在三楼,通往走廊的门敞开,能清楚听见隔壁的人高谈阔论。

    “这些天雪势之大令人心慌,房舍都被压塌不少,再这般下去要成灾了!”

    “是啊!往前二十年都不曾见过这样的雪势。”

    “好在这雪懂事,你瞧今日的月。”

    崔凝闻言也看过去。

    今夜难得晴好,一轮圆月高悬于天,就在正对面便一处灯景,数百只灯笼层层叠叠,簇如花树,灯、月、雪交相辉映,美的浑不似人间。

    崔况往嘴里丢了一粒炒豆,“听说你给朋友送了帖子,打算后日办小宴?”

    崔凝道,“是啊。我之前总没有时间,她们也没把我忘了,过年还送了年礼来,趁着年下闲着便弄個小宴聚聚。九娘没办法来太可惜了!上回聚到一半我便有事离开,原还想着当面给她赔不是呢。”

    裴颖刚过完年便跟随母亲回老家了,否则今日崔况也不会跟着他们出来。

    “欸,最近的案子都听说了吧。”

    隔壁突然转换了话题。

    “符相竟然真的通敌,太令我等失望了!”这人话音中已带了三分酒意。

    又有人接话道,“唉,话虽如此,然读《罪己书》不免感同身受,寒门确实太难了。其罪当诛,其情可悯。”

    “说的也是,其实所谓通敌也并未造成多大损失,反倒是赵子仪等人,活活坑了两万五千将士性命!可怜符长庚少年英才前途尽毁,倒是赵氏早早得到消息,将赵子仪兄弟二人逐出族谱,居然安然无恙,哈哈哈,这就是门阀世家!”

    符危老谋深算,他自首那日之所以在祠堂,正是因为在此之前刚刚召集族人把自己逐出族谱,这不是秘密,他们全然避而不谈,一样的行为放到门阀世家倒是不成了。

    崔凝听到这里,不禁冷笑出声,“怪不得符危死前说‘这天下格局并非国家,而是利益和阶级’,听听这些丧心病狂之言,竟与卖国贼同心,可得让人打听打听姓名身份,别也是卖国求荣之辈吧。”

    那边静默一瞬,有人反驳,“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我等不过就事论事,姑娘何必小题大做,攀诬无辜之人!”

    魏潜缓缓开口,“无家无国之人才辨不出里外是非,庄子之言在乎道,竟被拿来遮掩私心与丑恶。呵!被边关将士用性命护在安乐窝里的断脊之犬也配?!”

    隔壁人闻言愤然拍桌,听动静像是要冲过来打人,又有人拉住劝道,“张兄,张兄息怒。”

    三楼厢房没有窗户,而是两侧设门,外侧有一道相连的走廊,为了观景,此时厢房靠外侧的门全都是打开的,附近其他房间也听见动静,纷纷探头张望。

    道衍啃完一根羊排,将骨头往桌上一拍,起身便冲进隔壁屋内,二话不说便直接将人揍了一顿。

    崔凝原是被扰了大好心情,这时听到隔壁痛呼谩骂,忍不住笑了。

    “你这贼道士怎么无缘无故打人!我们要报官!”

    今日道衍穿的是新赶制出来的道袍,一看便知是道士。

    道衍怒道,“打就是你们这帮辱我道家大宗师的宵小!伱去报!道爷我可不是吓大的,见了官我比你有话说!”

    他本来就一身恨意无处发泄,这些人公然同情害他师门的凶手就是往刀锋上撞。

    那些人也知道自己私下言论若是见官肯定落不着什么好,因此都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叫骂。道衍也不与他们废话,骂一句便打一顿,直到没人敢吱声,才唾骂一句,“骂你们‘断脊之犬’真是半点没冤枉!一帮软蛋!”

    待那头安静下来,崔况才慢悠悠的补刀,“《罪己书》写的再动人,他也因为通敌卖国畏罪自裁了呢。真是耻与此等不辨是非之人同处一家酒楼,晦气!咱们不如下去转转吧?”

    崔凝起身,“走吧!”

    几人离开酒楼,融入热闹的街市。

    道衍原还想着自家小师妹这么俊,出去多惹眼,结果一入街市,所有人直接被“埋”在人群里了,到处摩肩接踵,四周稀奇景儿都看不过来,哪有空盯着旁边的人看!

    崔况也想着下来之后就拉着大师兄去别处玩,让姐姐和准姐夫单独相处,这会子也顾不上开口了,因为一行人中他最矮,整个人一下子陷落进去,入目全是别人后腰,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在一片吵嚷中,他喊道,“咱们离灯墙远些,这边人太多了!”

    “好!”崔凝大声应道。

    几人好不容易挣扎挤出人群,到了河边才能稍稍喘口气。

    道衍仰天长叹,“我真后悔,上了你的当!什么卖种子的,全都是人!除了人还是人!你说我躺在屋里喝点茶看个灯不舒坦吗!”

    崔凝挠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盛况啊!”

    “咦?”崔况忽然道,“那不是大姐夫吗?”

    几人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凌策一个人站在在河边,错落的灯影落在他面上,显得安静落寞,似与这热闹景象格格不入。

    崔况见有几个小娘子上前搭讪凌策,便气势汹汹地朝着他走去,“这么多人还能碰上,缘分不浅,不打声招呼说不过去。”

    崔凝几人便也跟了过去,心道他今日也太热情了吧。

    “大姐夫。”崔况拱手行礼。

    这一声“大姐夫”瞬间将前来搭讪的姑娘们惊走。

    凌策微讶,“好巧。”

    崔况环顾周围,“我大姐呢?”

    凌策道,“她身子不便,在家没有出来。”

    崔况关切道,“她怎么了?方才见你不大高兴的样子,发生何事?”

    “她没事,我刚放完祈福河灯正要回去。”凌策看向明显是与他们一起的道衍,“这位便是阿凝的大师兄吧?”

    崔况拉下脸,“大姐夫喊她崔二、二娘、二妹都行。”

    “好。”凌策苦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舅子哪里是关心他,这是专门来找茬呢!

    他与道衍互相见礼之后,又与其他人道,“那你们玩着,我先回去了。”

    魏潜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一直在乐天居,你可有空?不如来找我喝一杯。”

    “一定。”凌策道。

    待他走后。

    崔况忍不住爆发,“他从前也是翩翩君子,磊落潇洒,如今当真可气!自出那事之后,我已经不止一次见他借酒消愁了!做错事情的又不是我大姐,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他还能可怜这个,歉疚那个,我大姐的委屈只能憋着,又不能……”

    又不能去养二房男妾!

    崔况好歹还记着这是大庭广众,吞下后半句,转而道,“我并非容不下他难受,但这都多久了啊?!这个样子落在凌家人眼里别提多心疼他了,时日越久,他们就会忘记这事原本就是他的错,怕是要生出诸如‘谁家还没有几個妾室通房,至于折腾这么久吗’的想法。”

    崔净很重视孩子,怀孕后一直都很注重调整自己的情绪,她选择不听不看不想,情绪比刚开始已定很多了。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对比之下,在有些人眼里反而就像她不够深情,心肠冷硬,伤了凌策的心。

    凌策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么做会让很多人站在他那边,去逼崔净服软!

    “弄到最后指不准全成了我大姐的错!”崔况噼里啪啦一通指责之后,又冲魏潜拱手,“他毕竟是姐夫,有些话我不好当面说,若是五哥方便,烦请多劝劝他。”

    崔凝没想到凌策竟然这么能作,便也道,“大姐不是那种决绝之人,他这样消沉,眼瞅着就不是要好好过日子的样子,五哥可要劝劝他。”

    魏潜之前太忙了,一直也没有时间找他好好聊聊,“我会的。”

    三人年少时意气风发,都觉得未来可期,如今弄成这样的结果,魏潜心里也难受的很。符远那边且不说,但是凌策这事终归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

    几人乘兴而来,败兴倒也不至于,但屡屡遇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终归受到一些影响,好在崔凝一向情绪来的快去的快,在她的带动下,倒也还算尽兴。

    直到子时看完一场盛大的焰火才回家。

    崔况拉着道衍先走了,崔凝与魏潜在后面牵着马慢悠悠走回去。

    街市上的人半点不见少,他们便专门选僻静的路遛弯。

    崔凝忽然道,“五哥,你若是想帮他便帮一把吧。”

    她没有明说“他”是谁,但魏潜知道她指的不是凌策,而是符远。

    魏潜道,“你不恨他?”

    “恨他什么呢?没有大义灭亲吗。符危算计太满,即便是死了,我也丝毫没有泄恨之感,所以不免会迁怒。我怕是这辈子都不想面对符家人了,但他于你而言是不一样的,你不必因为我有所顾虑。”

    魏潜默了默,“伱我终归是一体的。”

    “我不会去帮符远,但别人去帮他,我不会阻止亦不会生气,又怎么会独独要求你不许去呢?”崔凝笑了笑,“五哥,我知道你不想让我难受,我也不想让你难受。”

    魏潜停下脚步,看向她。

    皓月银辉落在莹白的面上,此时她不似平时笑起来那般热情明朗,但也并不清冷,眼尾微弯,眸中盛着一汪涟漪轻漾的湖水般,竟是她从未展露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模样。

    魏潜心跳突然加速,片刻才发出声音,“好。”

    他有一瞬间想抱抱她,但最终在她伸出手时只是轻轻握住,手牵手在深巷悠然前行。

    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开始认真摸索如何相处。

    炙热浓烈的感情令人向往,但细水长流也未尝不好,这一刻两人默契的选择了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魏潜送崔凝回家之后,便歇在乐天居里。

    开酒楼本是符远起的头,凌策积极响应,魏潜于生意上没有兴趣,不过是硬被拉过来凑个热闹。彼时符远曾立志要做全长安最“黑”的店,他果然做到了,二楼雅间连王孙贵胄都消费不起几回,刚开始魏潜颇觉良心不安,符远却振振有词“不坑穷人的买卖,都算得上有良心”。

    魏潜不认同,但后来见二楼几乎没有什么人,方才不再管此事。

    结果现在凌策退出,符远放弃,他见崔凝似乎很喜欢乐天居才出钱买下。

    其实符远和凌策过了刚开始那股热乎劲,后面开始挣前途,便极少过来,倒是魏潜因为经常通宵办案懒得半夜回家还要大门二门的敲,常常留宿。

    那个时候他住在这里很安心,也很有归属感,符远和凌策退出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稍稍失落一会,然而现在站在这个独他一人的乐天居里,忽然觉得竟是这么空。

    他想着,不如明日便把酒楼过到崔凝名下吧。

    魏潜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翌日一大早,便跑去将事情办妥了。

    坐在未婚妻的酒楼里,魏潜顿觉心中舒坦,远离惆怅焦虑。于是凌策过来的时候便见他在慢悠悠地煮茶。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皆不知道如何开口。

    魏潜想问他明显就不如意的婚后生活,而凌策想打听符远。

    喝到第二杯茶的时候,凌策先忍不住,“长庚那边没法救了吗?你若是有法子……”

    “我不会救他。”魏潜直截了当的拒绝。

    凌策急道,“我知道他祖父是害阿……二妹的凶手,你担心她心里不舒服……可长庚与我们多年交情,他待你那么好,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你就一点不难受?况且二妹生性疏阔,也知晓咱们之间交情匪浅,她不会怪你的。”

    魏潜总算找到话题切入点了,“你就是这么跟大姐闹僵的吧。”

    凌策愣住,“我说长庚之事,如何又扯到阿净身上?”

    “因为觉得对方性子好,所以你我便可以得寸进尺?不需要考虑她的感受?”魏潜放下茶盏,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会因为长庚好说话,便不顾他的感受行事吗?”

    答案是不会。

    那为何又会忽视崔凝的感受?是因为远近亲疏?凌策愣愣想。

    魏潜并不想用审犯人的态度对待凌策,随即解释道,“年前我夜半护送宜安公主之女出城,被一群杀手围杀,困于城郊山上,阿凝带人来寻我,险些中了埋伏,射向她的箭矢上皆涂了能让人顷刻毙命的剧毒。这些埋伏的杀手是符危和符长庚的人,而他本人也在场。他选择维护祖父,是人之常情,但他想杀我未婚妻,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不管他与什么苦衷和谋算,我都不可能违背原则帮他逃避罪责。”

    他见凌策面露迟疑,蹙起眉,“你下一句该不会想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若凌策真这么想,他不会再白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