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凡对陈莺儿的到来感到颇有些意外。
这姑娘怎么回事?隔三岔五往这醉仙楼跑,她是饿了还是怕我贪酒楼的银子?
不能怪萧凡总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陈家千金,初识时的不愉快经历,到后来又是一副上司对下属的冷漠神情,现在却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是看望又是炖汤的,这态度未免转换得太生硬了,萧凡怀疑陈家父女是不是有所图谋。
萧凡不知道,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陈家父女的图谋,充其量只是想把他绑在陈家这条船上而已,实在是很善意的图谋,老陈连女儿都搭上了,还引得萧凡一阵怀疑,委实有明珠暗投之憾。
老板的千金来了,身为掌柜的,当然要迎接,萧凡心里对陈莺儿感觉很平淡,丝毫没有未婚夫妻见面的那种羞怯或心动,在他心里,陈莺儿是上司,是主人,是陈四六的女儿……她有很多种身份,唯一令他有些排斥的,是自己未婚妻这个身份,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是他不能接受的,或许古代人觉得无所谓,但萧凡却不能认同。
门口光线一暗,一道袅娜的身影出现在萧凡眼前。
今天陈莺儿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她穿着浅绿色的对襟小袄,同色镶荷边百褶长裙,头发挽成高高的髻,以前稍嫌浓粗的眉毛,仿佛也被细心的描过,显得又细又长,分外柔顺,腮晕潮红,羞娥凝绿,顾盼回眸间,撩人心怀。
萧凡在心底暗叹她的美丽,同时也在深刻反省,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怎么就对她不动心呢?莫非自己瞎了狗眼?
努力酝酿了一会儿情绪,萧凡终于还是泄气的垮下肩膀,没办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都不行。
“萧凡见过小姐。”萧凡拱手施礼。
陈莺儿俏面一红,侧身让过这一礼,细声道:“萧公子不必如此,妾身担当不起的。”
妾身?
萧凡愕然望着陈莺儿,这自称未免也太……那啥了,咱们还没熟到这份儿上吧?
揉着鼻子笑了笑,萧凡的眼睛却忍不住望向陈莺儿身后。
仿佛知道萧凡心中所思,陈莺儿垂头低声道:“……妾身今日是独自来的,没让抱琴跟来。”
“啊?哦……”萧凡讪讪收回目光,欲盖弥彰道:“我只是想跟她探讨一下武学方面的问题……”
陈莺儿也不说破,只是俏生生的扔给他一个小小的白眼。
“小姐今日来醉仙楼有事?”
陈莺儿叹气道:“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吗?我们之间为何要这般生疏?”
萧凡搓着手干笑:“不太熟,不好意思叫名字……”
陈莺儿心头涌上几许悲苦,连称呼的门槛都跨不过去,还谈什么终身大事?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灰心丧气。
但是父亲的话又在脑海中回响,这个模样俊俏,又有本事的郎君,若不花些心思留住,恐怕时日久了,便会弃陈家而去,如此,自己这个未婚妻将如何自处?
于是陈莺儿又强打起精神,勉强露出个笑脸,道:“我来这里看看,听爹说,你将醉仙楼打理得很好,我有些好奇。”
原来是领导视察工作,萧凡松了口气,微笑道:“小姐随便看吧。”
陈莺儿点点头,俏目流转,见着大堂内仿造前世咖啡厅的格局,不规则摆放的桌椅,奇道:“这些桌椅为何摆放得这般错乱?”
萧凡笑道:“乱有乱的美感,既然客人们是来吃饭的,这种错乱的格局能让他们放松心情,令他们的情绪也如同这些桌椅一样,随便而且惬意,对客人的食欲很有好处。”
陈莺儿目中放彩,轻笑道:“爹最近常说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此话果然不错,于细微处将客人的心思拿捏得如此精妙,你确实有不凡之处。”
被美女夸赞当然是一件很满足的事,萧凡笑得嘴巴咧得大大的,却还假模假样的谦虚道:“哪里哪里,你谬赞了,其实我很平凡……”
陈莺儿又注意到大堂东面的台子,不由奇道:“搭这个台子有何用处?”
“表演节目用的,比如说书,唱戏,杂耍等等,吸引客人的注意,用来招徕回头客。”
“用心良苦,聪慧睿智,你将来必有大成就……”
“哈哈,小姐过奖了,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
“怀才而不傲物,虚怀若谷,你是谦谦君子……”
“…………”
“…………”
萧凡陪着陈莺儿在醉仙楼内到处转悠,陈莺儿一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走一路夸一路,而且夸赞的力度非常之大,萧凡刚开始还假模假样的谦虚几句,到后来他谦虚的词儿都用完了,陈莺儿犹自夸得滔滔不绝,萧凡张着嘴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被人夸萧凡不反对,可把他照死里夸,他就有点受不了了,陈莺儿今日这是怎么了?如此卖力的赞美自己,莫非她也读过卡耐基?
店里的老蔡,狗子等等伙计全都目瞪口呆的盯着陈莺儿,不说不知道,原来这个酒楼在东家千金的眼里评价如此之高,这让他们惊喜若狂。
从大堂到三楼,再从三楼到大堂,陈莺儿把该夸的都夸完了,一时间竟沉默下来,看来她也实在找不到东西来夸了。
萧凡冷眼看她,淡淡道:“都夸完了?再仔细找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找出一两样来,继续照死里夸。”
陈莺儿俏脸羞得通红,螓首低垂,轻轻摇了两下。
萧凡好心的建议道:“东西夸完了,你可以夸人呀,比如说,你可以夸我长得很英俊……”
陈莺儿噗嗤笑出了声,俏脸愈发通红,看来她也觉得自己夸得太过了。陈莺儿虽然年已十八,但她的感情世界仍是一片空白,对感情的表达也很生涩,除了一味的夸赞,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曲意奉承讨好心仪的男人了。
萧凡好整以暇道:“好吧,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来干什么?”
陈莺儿已不复当初盛气凌人的模样,闻言红着脸低声道:“我……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真的。”
“来看我?”
陈莺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显得有些怯怯的道:“你……你终日忙着打理醉仙楼,几乎都不回府住了,爹说……爹说有事情想与你……商议。”
有事情?萧凡神情一凝,沉声道:“你爹有什么事情?”
陈莺儿羞红满面:“……你猜。”
萧凡想了想,惊喜道:“莫非你爹打算把醉仙楼送给我?”
陈莺儿一窒,羞色稍褪:“……你再猜。”
“莫非你爹愿意把抱琴给我做通房丫头?”
陈莺儿银牙暗咬:“……你再猜。”
萧凡泄气道:“除了这两样,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跟你爹商议的,你知道,我和他有代沟……”
陈莺儿心里那个气呀,莫非我和你的婚事,你就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空有一番女儿待嫁心思,奈何良人懵然无知,陈莺儿气愤之中,不由生出“奈何明月照沟渠”之慨。
原本很和谐很客气的场景,现在却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陈莺儿固然气愤难当,萧凡也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是傻子,陈莺儿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怎能不知她的意思?只不过还是那句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想勉强自己,但又不忍心伤害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妻,于是只好装傻充楞,躲过一时算一时吧。
没过多久,沉默便被打破。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萧凡抬头一看,却见曹毅正儿八经穿着官服,神色焦急的领着衙门里十几名衙役,急匆匆的进了门。
“曹大人,您这是……?”
曹毅严肃的看着他,沉声道:“刚才得京师锦衣亲军飞马快报,皇太孙殿下乘玉驾出了京师,全副仪仗启行,正奔着咱们江浦县来了,锦衣亲军要咱们衙门准备接驾……”
萧凡呆楞住了。
曹毅盯着萧凡,面色古怪道:“皇太孙殿下出行,声势如此之大,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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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凡欲哭无泪。
该来的总会来,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早该知道,打了皇太孙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当朱家王朝的国家机器是吃干饭的?
萧凡这一刻想到了跑路,他不想傻乎乎的伸出脑袋让朱允炆砍了,那未免太窝囊,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文化有品位有预知能力的四有穿越者,虽不能散王霸震虎躯,可也不能软弱到任人诛杀吧?他穿越的目的不是为了挨宰的。
“曹大人,保重!小弟出城避避风头,咱们青山不改,绿水……”
“来不及了!”曹毅焦急的打断了萧凡的江湖套话,沉声道:“太孙殿下仪仗已快到了,左军都督府的官兵已经分守住了四城,而且整个江浦净水泼街,百姓人等皆不得四处走动,你现在想出城,除非你有本事把守城门的官兵除去……”
萧凡脸都绿了:“……我不过是拍了他几下脑门儿,他要杀我随便派几个大内高手就是了,干嘛还非得启用仪仗亲自大老远跑来杀我?一群人从京师出来,浩浩荡荡的就为了杀我这么一个酒楼掌柜,我有那么大罪过吗?”
曹毅面色又浮上几分古怪:“皇太孙启用仪仗,从京师出来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就为了杀你?此事亘古未有,透着怪异,我估摸着,他可能不是为了杀你而来……”
萧凡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眼睛放出亮光,急切道:“真的吗?那他是为了什么?”
曹毅摇头道:“上位者的心思,曹某不敢妄自揣测……”
拍了拍萧凡的肩,曹毅沉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还是在醉仙楼里等着,不要乱跑,我与黄知县赶去东城门接驾,……若太孙殿下真有杀你之意,他也不会当场杀人,必将把你先拿进京师天牢候斩,那时我再想想办法,定要保你周全……”
曹毅说完便领着衙役匆匆走了。
萧凡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眼神也变得空洞麻木。
死亡离他越来越近,近得让他颤栗,他只是平凡人,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面对死亡时,他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害怕,一样的畏惧。
皇权,多么可怕的字眼,集暴力与强势于一体,顺从它的人,得到安抚,反抗它的人,受到屠戮。
但是萧凡却还是与普通人有不同之处,就算是死,他也不愿老老实实伸长了脖子挨刀。
站在大堂内怔忪了一会儿,萧凡忽然转身进了厨房,从案板上抽出一把剐骨用的尖刀,撩起衣衫,将它藏在后腰处。
平素温文尔雅的模样已完全不复,他眼中闪过一抹凶戾之色,一双清秀有神的眸子布满了血丝,他已打定主意,若朱允炆真要拿他,他就抽刀把这位皇太孙干掉,临死也拖个垫背的。
萧凡外表儒雅,一派斯文,可他骨子里却流淌着凶狠的血液,别忘了,他上辈子可是干过抢劫犯的,敢干这种高危工种的人,胆子当然不会太小,该玩命的时候,他会豁出一切。
无人可以依靠时,同归于尽也是一种反抗的方式。
看着萧凡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一旁的陈莺儿早已惊呆了。
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了解得太少,他什么时候认识了当今的皇太孙殿下?而且听曹县丞的口气,貌似他还把皇太孙得罪得不轻,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了。
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陈莺儿咬着银牙,颤声道:“萧凡,你……你还是先躲起来吧,待官兵走后,我再带你出城……”
萧凡心中有些感动,微微摇头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官兵抓不到人,你们陈家就该遭殃了,连曹县丞都会受到牵连。”
陈莺儿呆住了,是啊,萧凡说的没错,众所周知,他是陈家的女婿,若他跑了,自己的父母,弟弟,包括她自己,肯定会被连坐,尽管他们与此事毫无关联,但皇权之下,谁会跟他们讲道理?
看着萧凡那张平静得古井无波的俊脸,陈莺儿泪如雨下,银牙咬碎,终于痛下决心道:“不管了,你先躲起来,谅那些官兵也不会牵连无辜,顶多只是把我们拿进监牢关一阵子,很快就会没事……”
萧凡心中愈发感动,原本清冷淡漠的女子,此时却有如此担当,令他颇有些意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看来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并不止于一个父母之命的未婚夫,而是确实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萧凡呵呵的笑,然后摇头,一脸淡然。
陈莺儿急了,跺脚道:“这个时候了,你还笑得出,你……你真气死人了!”
萧凡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你爹,自从我这个女婿接掌醉仙楼后,陈府便一直家宅不宁,我惹的麻烦一次比一次高级,如果这次你爹知道我惹到了当今皇太孙殿下,不知会是何样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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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浦县东城门,古朴陈旧的铁木门已被数十名锦衣校尉牢牢把守,黄知县和曹县丞老早便一左一右跪在城门两边,他们身后跪着衙门的大小官吏和衙役,一群人战战兢兢等着皇太孙仪仗到来。
两柱香时辰后,东面官道上远远扬起漫天尘土,六面绣着四爪金龙的龙旗打头,黄旗居中,左前青旗一,右前赤旗一,左后黑旗一,右后白旗一,每旗执弓弩军士六人,服各随旗色。车辇后有班剑,吾杖,仪刀,骨朵各四,再其后,又有红罗曲盖绣伞、红罗素圆伞、红罗素方伞、青罗素方伞等等朝仪用物,所执者皆是锦衣校尉,旗幡遮天,罗伞蔽日,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向城门行来。
还未至城门,凝重的皇家天威便铺天盖地压向城门口迎驾众人,从黄知县开始,每个人皆被这股威势深深震撼,众人跪在尘土中,以头触地,不敢稍动,仿佛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仪仗刚到城门,黄知县便朝太孙车辇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微臣江浦知县黄睿德,率江浦县衙同僚,恭迎皇太孙殿下玉驾,太孙千岁!”
众官吏磕头,同声喝道:“太孙千岁——”
太孙车辇充耳不闻,只是在经过黄知县时顿了一下,里面一道清冷的声音遥遥传出:“摆驾醉仙楼。”
然后车辇便径自入了城,往南城行去。
黄知县跪在地上,神情一楞,接着若有所思的看了曹毅一眼。
曹毅一言不发,紧随着车辇站起身,神情一片凝重的跟在车辇最末,不紧不慢的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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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门外早已被锦衣亲军团团围住,萧凡等人跪在地上,惶惶不安的等待皇太孙仪仗到来。
老蔡和一众店伙计跪在萧凡身后,面色苍白,浑身瑟瑟发抖,甚至包括四五名从了良在醉仙楼推销酒的青楼姑娘,也是吓得花容失色,她们没想到,卖酒原来也是玩命的行当,没招谁没惹谁的,怎么被官兵给围住了?
陈莺儿也跪在萧凡左侧,满脸凄苦的看着他,神情万分悲伤,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恐惧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长鞭静街,铜锣开道,朱允炆的仪仗便开到了醉仙楼的门口。
金色的车辇正好在萧凡身前停下,一名大汉将军跪在车辇前躬身,萧凡垂着头,只看见一双暗黄色的锦靴踩着大汉将军的背脊,走下了车辇,并且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草民萧凡,拜见大明皇太孙殿下,太孙千岁——”
甭管有罪无罪,先把礼数做到再说,于是萧凡便率先高声喝道。
“哼!萧凡,抬起头看着我!”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故作威严的道。
萧凡一副颤栗的模样,哆嗦着身子慢慢抬头,只见朱允炆身着明黄四爪龙袍,正一脸笑意的看着他。
“萧凡,现在孤正式告诉你,孤乃大明朝皇太孙,是洪武皇帝的亲孙子,哼!你敢不相信我?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萧凡身躯一抖,匍匐在地颤声道:“太孙殿下头角峥嵘,龙行虎步,实乃未来大明朝帝王之相也,草民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朱允炆闻言气得直跺脚:“哼!头角峥嵘那是被你拍的!你知道该死就好,我且问你,你拍我脑门儿这笔帐该怎么算?”
“草民……惶恐!”萧凡脸都白了。
“我想起来了,你还骂我是倒霉孩子,这笔帐该怎么算?”
“草民……惶恐!”萧凡擦汗。
“你还喷过我满脸茶水……”
“草民……惶恐!”萧凡擦不完的汗……
“你还说醉仙楼皇太孙与狗不得入内……”
“…………”萧凡连话都懒得回了。
朱允炆奇怪的眨了眨眼,道:“你怎么不惶恐了?”
萧凡叹气道:“草民罪孽深重,任杀任剐,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哈哈……”朱允炆乐得哈哈大笑,见随从们和黄知县等人一脸怪异的瞧着他,于是立马敛了笑容,板着脸道:“萧凡,你知道冒犯太孙是要杀头的吗?”
“草民知罪。”萧凡低头认罪,一只手却仿佛不经意的伸向后腰处,只要朱允炆下令拿他,他就打算跟朱允炆拼了,二人相距不过数尺,他有把握能够顺利捅他一刀。
朱允炆浑然不觉悄然临近的杀机,仍沉声道:“既然你快死了,说说,临死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看在你请我吃了一顿饭的份上,我便成全你。”
萧凡摸向腰间的手一顿,颇有些诧异的抬头望向朱允炆,要被砍头了还能完成心愿?大明朝的律法如此人道?
一看之下,却见朱允炆满脸笑意的瞧着他,眼中一抹调皮的光芒一闪而逝。那种善意的神色,令萧凡停住了所有动作,只为那张充满笑意的年轻脸庞,温暖而灿烂,一如这冬日下午的暖阳。
人生的际遇,往往只在一念之差,摸刀的手停住了,萧凡的命运从此也被完全改变,这一念,甚至影响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国运,影响了一个朝代的兴衰。
藏在腰间的刀,终究没有拔出来。
萧凡却笑了,笑容里透着一股轻松。
“什么心愿都可以?”
朱允炆点头笑道:“什么都可以。”
萧凡眨眼:“可以让人给草民殉葬么?”
朱允炆奇道:“你想让谁给你殉葬?”
萧凡抬手一指不远处跪着的黄知县:“他。”
黄知县吓得浑身一抖,匍匐于地,带着哭音道:“殿下,微臣无辜啊……”
朱允炆楞了一下,接着失笑道:“想不到你比我还胡闹……”
然后朱允炆板着脸道:“罢了,看在你这人还算忠厚的份上,孤便饶你冒犯太孙之罪,萧凡,孤且问你,现在你相信我是真正的皇太孙,不是冒充的了吧?”
“草民坚信不移!”
“那你害怕吗?”
“殿下威武,草民畏惧……”
朱允炆得意的一笑,大声道:“哼!知道害怕就好,孤今日来,就是让你怕一怕的……来人,摆驾回京!”
说完朱允炆头也不回的登上车辇,整个仪仗数百人掉头便走,很快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萧凡愕然抬头,与曹毅面面相觑,二人脸上均是一片不解之色。
“这……就这样走了?”萧凡吃吃道。
曹毅仍跪在地上,非常迷茫的挠头:“太孙殿下到底来干什么的?难道吓唬你几句就完事了?”
萧凡不满道:“我怎么觉得太孙殿下没砍了我,你好象特不满意似的?”
曹毅遗憾的咂摸着嘴,道:“若太孙殿下真斩了你,那黄知县就随你殉葬了,省了我多少麻烦呀……”
萧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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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的车辇走了,数百人的仪仗在尘土飞扬中翩然出城,踏上了回京师的官道。
萧凡鼻子都揉红了,他还是想不通,朱允炆大张旗鼓的弄这么大排场,大老远跑到江浦到底干嘛来了?难道就像曹毅说的,特意吓唬自己几句,见自己害怕便心满意足的走人?这人未免也太无聊了吧?王孙公子过的都是这种生活?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萧凡最后给这件事下了个结论:有权有势的人日子太空虚了,全都是吃饱了撑的!
危机过去了,萧凡的心情自然便好了起来。不论朱允炆表现得多么无聊,但他的行为却让萧凡打从心底里赞赏,萧凡的逻辑很简单,杀自己的太孙不是好太孙,不杀自己的太孙,将来必是国之明君。
转过头,见陈莺儿仍泪痕满面的瞧着他,目光中有喜有怨,分外复杂。
萧凡禁不住心头一暖,走到她面前柔声道:“让你受惊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陈莺儿呜咽一声,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我……我以为你会被他们……被他们……”
想起大难之前,陈莺儿坚持要让自己先躲起来,甚至不怕连累她和家人,一个女人能为他做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萧凡为她那片心意而感动着。
深情的注视着陈莺儿,萧凡柔声道:“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见真情,我以后会……”
萧凡话未说完,陈莺儿仿佛被电了一下似的,呀的一声惊呼,然后又急又羞的环视四周,跺脚嗔道:“当着这么多人,你……你说什么胡话呢!……要说回家去说,我……我先走了。”
说完陈莺儿羞红满面,捂着耳朵飞快的跑了。
萧凡眼睛睁得老大,朝着她的背影叫道:“哎,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呀?真是没礼貌……”
曹毅凑了上来,瞧着陈莺儿的背影,嘿嘿坏笑道:“小两口说情话也不避讳着点儿,人家是大姑娘,面嫩得很,你那没说完的情话还是说给我听听吧,你刚才说你以后会怎么样来着?”
萧凡盯着陈莺儿的背影叹息道:“我只是想说,我以后会尽量少贪醉仙楼的银子,给她爹和曹大人你好好当掌柜……这能算情话吗?陈小姐的心思太复杂了……”
曹毅满头黑线:“…………”
皇太孙走了,街禁一放,百姓们也纷纷走上了街头,在听说皇太孙竟然驾临江浦县之后,大家既惊奇又疑惑,皇太孙没事跑到这个县城来干嘛?互相一打听,众人便知了个大概,皇太孙仪仗入城之后,径自去了醉仙楼,与那位陈家姑爷,醉仙楼掌柜萧凡说了几句话,便回了驾。
看热闹是百姓们的天性,一听这么轰动的事情居然又跟最近江浦的风云人物萧凡有了关系,大家便三五成群,一齐涌到了醉仙楼门前的空地上,看看这位萧掌柜有何出奇之处,不但与曹县丞相交莫逆,竟还引得当今皇太孙殿下大驾光临,这可是顶了天的人物呀,未来大明的国君,能认识太孙殿下,莫不成这位萧掌柜以后真要飞黄腾达了?
即将要飞黄腾达的人,当然要多看两眼,沾一沾贵气,那可是跟皇太孙殿下说过话的人呀……
于是,原本宽阔的醉仙楼门前空地上,很快便挤满了人,百姓们望着萧凡,却因萧凡是未来的“贵人”而不敢上前跟他说话,只是远远的围着,朝他嘿嘿的笑,神情颇为敬畏。
萧凡迎着众人的目光,满脸羞涩的道:“想不到我也有被惨无人道围观的一天,真难为情呀……”
曹毅笑道:“我大明子民万万千,认识皇太孙殿下的能有几个?你说你能不招人稀罕吗?”
萧凡腼腆的扭了扭身子。
曹毅嘿嘿一笑,望向萧凡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人之际遇真是难说得紧,高低起伏仅在数日间,原以为你得罪了太孙殿下,前景堪忧,却没想到太孙殿下对你颇有好感,你和他从此以后算是有了交情了……”
萧凡笑道:“我只是沾了一点太孙殿下的光环而已……”
曹毅的目光越来越深邃:“你与我有交情,与太孙殿下也有交情,问句犯上的话,你跟谁的交情更深?”
萧凡一楞,看着曹毅似笑非笑的脸,他忽然惊醒,差点忘了,曹毅身后站着的是燕王呀,将来要取皇太孙而代之的枭雄之辈,换句话说,燕王与朱允炆可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自己无意间跟两大阵营同时有了交情,曹毅这话问得貌似平淡,可实际却凶险之极,这是在让自己站队呢。
想到这里,萧凡背脊发凉,于是正色道:“曹大哥,小弟才疏学浅,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商户女婿,蒙你高看,也蒙太孙殿下高看,朋友贵在相知,若多了功利之色,朋友便不能叫朋友了,无论是八品县丞,还是当今太孙,在我眼中皆是朋友,我实不愿在与你们的交情中掺杂别的东西,朝堂政局是你们大人物做的事情,与小弟无关,……小弟的意思,你可懂了?”
曹毅目光一阵闪动,沉默半晌,终于哈哈大笑,拍着萧凡的肩道:“是老哥哥我着相了,我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以后这话再也休提,老弟你是性情中人,老哥哥又岂能不如你?哈哈……”
萧凡嘿嘿直笑,心中却松了口气,有件事他一直很奇怪,自己也没表现得很出色,为什么这曹毅却总是一次两次的拉拢他站到燕王阵营之中?他到底看上自己哪一点了?
无论如何,现在还不是站队的时候,能拖便拖过去吧,那种散王霸震虎躯,然后收一帮牛逼小弟打天下的狗血情节太不靠谱儿,饭要一口口的吃,事情要一件件的去做,野心,也要一步步的去实现,凡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百姓们还围着萧凡看热闹,萧凡和曹毅旁若无人的说说笑笑,他们却忘了,远处还站着一位大人物,正是刚才领着衙门的大小官吏迎驾的黄知县。
黄知县根本不知道皇太孙今日驾临江浦到底有何目的,懵懵懂懂的接了驾后,一路跟随太孙车辇到了醉仙楼,通过太孙与萧凡的对话,黄知县终于将事情弄清了,合着这位太孙殿下是由于被萧凡拍过脑门不服气,今日全副仪仗开到江浦,却是找场子示威来了。
这个事实让黄知县惊出了一身冷汗,险些被吓尿了裤子。
他不能不受惊吓,萧凡是他治下的子民,这个子民狗胆包天,竟敢殴打太孙殿下,此事若被当今皇上知道,按皇上对太孙极是宠溺,对治下臣子又极为严酷的性子,怎能不雷霆大怒?天子一怒那可是流血千里呀!官场之内人人皆知,当今天子不但治下严酷,而且最喜连坐,当年简简单单的胡惟庸,蓝玉谋反案,这两件案子加起来追查了十三年,前后被牵连诛杀者竟有四万余人,杀得朝堂几乎为之一空,连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也被牵连进去,而惨遭灭族,这便是当今天子的脾性!
这样一位杀人如麻的开国皇帝,你萧凡长了几个脑袋敢打他的亲孙子?你不要命无所谓,你想害死我这个江浦知县吗?天子若责问下来,一说便是我这个知县治理无方,以致治下出了这等刁民,萧凡固然死定了,自己这个知县估计也免不了一死,那时自己死得冤不冤呐?
幸好当今皇太孙殿下没有遗传到他祖父的暴戾基因,反倒是本性仁厚宽容,这么大的事都不予追究,要不然今日没准还真得为萧凡这个刁民陪葬了。
看着不远处萧凡和曹毅还在若无其事的说说笑笑,黄知县肺都快气炸了,笑!你们还有脸笑!
被曹毅夺权的旧恨,再加上刚才差点被萧凡牵连的新怨,黄知县火冒三丈,顾不得眼前还有众多百姓围观,蹬蹬蹬的跑到萧凡和曹毅二人面前,指着曹毅的鼻子大喝道:“曹毅!你这昏官!你勾结同僚夺上官之权,又结识匪类纵人冒犯当今太孙,我江浦县衙上下险些被你一人所累,你实在是罪孽深重,本官忍无可忍,定要向应天府,向吏部参奏你!”
曹毅冷眼看着气急败坏的黄知县,慢吞吞的道:“县尊大人,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仪态,你是知县,官场的体面都不要了吗?你说下官结识匪类,下官斗胆问您一句,谁是匪类?”
黄知县一指萧凡,激动道:“此人不是匪类吗?”
萧凡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怎么成匪类了?”
黄知县冷冷道:“你冒犯太孙,犯驾不敬,已是万死之罪,莫非你以为你是良民?”
萧凡委屈的道:“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只是个误会……”
“你闭嘴!曹毅,你夺我之权,在江浦倒行逆施,仗着背后燕王撑腰,目中无人,不顾官场规矩,这倒罢了,今日还差点害死本官,你若不把萧凡这刁民拿入大狱,本官与你誓不甘休!”
被人指着鼻子叫骂,曹毅也来了脾气,闻言冷哼道:“你不甘休又能怎样?去吏部参我?你若丢得起这脸,我也不在乎,不过我告诉你,萧凡是本本分分的百姓,我断不可能拿他入狱!冒犯太孙只是个误会,太孙殿下都没计较了,你一个七品知县跳出来叫嚣什么?”
黄知县气得浑身发抖,颤着胡须大叫道:“太孙殿下没计较那是他气量大,但萧凡冒犯太孙,按大明律法,其罪当诛,曹毅你敢罔顾王法么?”
“…………”
“…………”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开了,围观百姓见两位父母官不顾体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他们当然也不介意再免费看场热闹,毕竟父母官儿吵架的戏码可不多见呀,于是人群又开始沸腾了。
与百姓们的兴奋情绪不同,萧凡却有些郁闷了。
做人低调当然是有必要的,可该争镜头的时候也不能太过谦让呀,两位父母官吵架的地方可是醉仙楼的门口,而自己却是醉仙楼的掌柜,一次二次都在醉仙楼的门口吵架,风头尽让他们出了,醉仙楼图个什么?
萧凡觉得这个时候不能再装谦谦君子了,君子是个很吃亏受气的职业。
萧凡狡黠的转了转眼珠,趁着二位大人吵得口沫横飞,浑然忘我的当口,他转身挥手,招来了几名刚从青楼从良,目前正在醉仙楼推销卖酒的姑娘,凑在她们耳边轻声问道:“前些日子我教你们唱的广告歌,你们可还记得?”
姑娘们眼中一片莫名其妙,仍是点了点头:“记得的,不但记得歌儿,我们还编排了舞呢……”
这几名姑娘原本是青楼出身,唱歌跳舞是她们的老本行,自然是一点即会,举一反三。
场地正中,两位大人吵架已升级到了人身攻击的程度。
“你这粗鄙不文的武夫,不懂做官便回家种地去,江浦多了你这县丞,简直是一大祸害!”
“老子做官碍你什么事了?你这种无能知县,只配关在屋子里读死书,出来当官简直是祸国殃民,你早点滚蛋才是为民造福,他娘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呸!”
“…………”
“…………”
萧凡见缝插针,趁二人一缓的当口,一个箭步冲上前,两手一伸将二位大人隔开。
“停——”萧凡举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二位大人,麻烦暂停一下!”
二人吵得兴起被人打断,觉得很不爽,于是同时瞪向萧凡,语气不善的异口同声道:“你想干嘛?”
萧凡严肃的看着二人,半晌,这才神色凝重道:“……现在是插播广告时间!”
黄知县两眼发直:“广告?”
萧凡翻了翻白眼,**古代人,啥都不懂,在我的地盘吵架,总得要为我创造点效益才是。
萧凡没理他们,而是将手一挥,嗖的一声,醉仙楼门前的空地上顿时多了五名花枝招展的姑娘,五人站成一排,每人手里挥着一方绿色的手绢儿,迎着围观百姓们愕然的目光,水袖一舒,手绢轻摇,袅袅娜娜的摇摆起她们诱人的身姿,随即齐声开唱。
“肚子饿了也不怕不怕啦,醉仙楼在这儿,不怕不怕不怕啦……”
“哗!”
围观百姓吓得猛地往后一退。
趁着姑娘们唱广告歌的当口,萧凡赶紧上前将曹毅拉到一边,在他身后卖力的帮他揉起了肩膀。
“曹大哥,待会儿广告结束后,你再上去跟知县继续死磕,争取下一回合彻底骂死他!”
曹毅被揉得龇牙咧嘴,嘶嘶有声道:“我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几个姑娘唱的啥词儿?”
萧凡笑道:“这是广告,任何商家店铺都需要广告宣传,才能让百姓们广为传知,咱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曹大哥,醉仙楼可有你一半的份子呢,我这是在为你赚钱呀……”
曹毅张了张嘴,还未说什么,场地正中的广告已接近了尾声。
五名姑娘歌儿唱完了,开始了最后的旁白,五人先朝围观百姓飞了个媚眼,然后其中一名领头的姑娘娇滴滴的道:“欢迎各位光临醉仙楼……”
最后五人齐声深情的念道:“醉仙楼,青春的楼,友谊的楼……”
嗖!
五人退场。
紧接着哐的一声,铜锣敲响。
萧凡沉声道:“广告结束,两位选手上场!”
然后萧凡使劲的一推曹毅,曹毅就这样懵头懵脑的被推到了中间,与黄知县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着,二人眼中布满了迷茫。
萧凡在曹毅身后使劲挥了挥拳头,小声道:“曹大哥,你们接着吵呀,别冷场!观众需要激情!”
曹毅与黄知县同时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被萧凡这么一闹,刚才吵架的兴致早已消逝无踪。
二人沉默无言,围观百姓也陪着沉默无言。百来人聚集的醉仙楼门前鸦雀无声。
良久良久……
黄知县恶狠狠的瞪了萧凡一眼,然后对曹毅冷哼道:“哼!本官懒得跟你吵!”
曹毅不甘示弱,也重重的拂了一下衣袖,恶声道:“我还懒得跟你吵呢!操!瞧你那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揍性!”
二人中间仿佛被谁放了一个又响又臭的屁熏开了似的,冷哼一声后,同时转身背道而行,走得又快又急。
萧凡站在原地遗憾的叹气:“怎么就不吵了呢?我这儿刚编了一段RAP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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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宫,武英殿内。
武英殿位于外朝熙和门以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与外朝以东的文华殿一文一武,遥相对应,武英殿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斋居,由于朱元璋以武立国,所以武英殿也成了朱元璋习惯常住的大殿,平日里召见文武大臣也在此殿。
殿东的暖阁内摆放着四个铜炭盆,盆内燃着通红的贡炭,一位佝偻苍老的老人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外貌老迈,形容枯槁,一张如同被风吹皱橘皮般的老脸上布满一块又一块的老年斑,他的头发雪白而稀疏,松松垮垮的上梳,在头顶挽了一个髻,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而残酷的痕迹,多年的征战和治国,已经掏空了他的精血,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很平凡的,行将就木的普通老人。
可是谁也不敢小看这位貌似普通的老人。
因为这大明的万里锦绣江山正是他一手打下,直到今日仍牢牢握在他手中!
昔日的敌人,早已一个个的倒在他脚下,前元皇帝,前元朝廷,陈友谅,张士诚……
昔日的战友,也一个个死在他的屠刀下,李善长,刘基,傅友德,胡惟庸,宋濂……
大浪淘沙,淘尽英雄。当今世上,舍他之外,谁敢称英雄?
他是雄才大略的英武帝王,他赶走前元,光复汉人江山,开创大明盛世!
他是杀人如麻的魔王,他猜忌刻薄,尽戮功臣,刑罚残忍,只为保他朱家江山万年久安!
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杀了一辈子的人,杀戮和鲜血堆砌了他荣耀光辉的一生。
功过只凭后人述,他不在乎后人怎么说。
他不是别人,他是朱元璋!
暖阁内,朱元璋穿着明黄便服,服上前襟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他眼睛微阖,仿佛不堪疲累,正在打瞌睡。
他的脚前,正跪着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校尉,校尉很年轻,在朱元璋面前,校尉的神态恭谨得像是一个虔诚无比的信徒在膜拜神明。
他正在向朱元璋禀报皇太孙的行止。
“洪武二十九年腊月十八,太孙殿下微服出京,携锦衣护卫十余人,一行往西,进入应天府治下江浦县,行至路途,太孙殿下很迷茫,他说为何皇祖父说要多体察民间疾苦,而东宫侍讲黄大人却说天下学问尽在书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孙殿下很疑惑为何两种言论矛盾。……入城后太孙殿下支开我等护卫,独自进了江浦县一家名叫醉仙楼的酒楼。待我等护卫赶到时,发现太孙殿下被酒楼姓萧的掌柜……冒犯,我等拔刀欲诛杀之,被太孙殿下强行阻拦,然后太孙殿下便领着我等回了京师。”
朱元璋听到这里,忽然睁开了眼,眼中厉芒激射,很难想象一位年高老迈的老人,竟有如此阴沉如鹰隼,锐利如刀锋的目光。
校尉头皮发麻,急忙深深匍匐在朱元璋脚下,半晌不敢出声。等了很久,见朱元璋没有说任何话,校尉又开始继续禀报。
“洪武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一上午,太孙殿下命锦衣亲军准备全副仪仗再次出京,数百人行走一个多时辰,到了江浦县,时有江浦知县黄睿德率县衙一众至江浦东城门接驾,太孙殿下未与衙门官吏照面,径自入城,再临醉仙楼,并与酒楼掌柜名曰萧凡者,交谈数语后,摆驾回了京师。”
待校尉禀报完毕,朱元璋闭着眼,语气苍老而平淡,缓缓道:“太孙被平民冒犯,你们却没在场护驾,朕要你等锦衣亲军有何用?”
校尉闻言浑身一震,颤声道:“标下万死,皇上恕罪!”
朱元璋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一般:“那日护驾太孙的十余个锦衣亲军,全部斩首菜市,另于锦衣亲军中选派得力之人,常随太孙驾侧,至于袁忠你,念你多年伴驾,忠心耿耿,责你三十军棍,罚俸一年,仍在太孙驾侧留用,太孙若再出差错,夷全族。”
袁忠以头触地,脸色苍白,冷汗一颗颗滴落在暖阁内的猩红地毯上。
“标下谨遵圣旨,谢皇上开恩。”
朱元璋叹道:“以后太孙支开你等,当须派人暗中留守,不能什么都由着他……”
“皇上圣明,标下遵旨!”
朱元璋仍闭着眼,淡淡道:“那个名叫萧凡的人,冒犯太孙,罪不容赦,传朕旨意,诛萧凡九族,江浦县衙由知县至杂役,一律拿入京师,着刑部严办……”
“皇上明鉴,当日太孙殿下仪仗入江浦,曾当面亲口对那名叫萧凡的酒楼掌柜说,赦了他冒犯不敬之罪……”
朱元璋眼睛又睁开了,目光复杂的盯着袁忠道:“太孙亲口赦免了他?”
“标下不敢欺君,太孙殿下确实赦免了他。”
朱元璋长长叹息,神情颇为失望:“允炆的性子,和他死去的父亲懿文太子一样,太软太弱,满怀道德仁义,这样的性子,做官犹可,为帝便不妥了,唉!”
抬眼淡淡扫了一下校尉,朱元璋咳了两声,道:“袁忠,去宣太孙来见朕……”
“遵旨。”
未多时,朱允炆便奉诏进了武英殿,他微微笑着,丰神俊朗,面若冠玉,顾盼间尽显风流之态。
朱元璋原本冷硬刻板的老脸,在见到朱允炆后便放松了下来,甚至眼中还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极是宠溺。
“孙儿允炆拜见皇祖父。”朱允炆一进暖阁便很乖巧的拜了下去。
“呵呵,允炆不必多礼,来,快平身,坐到祖父身边来。”朱元璋绽出难得的笑脸,伸出枯槁的手,亲热的向朱允炆招手。
这一刻,他不再是手握至权的九五至尊,也不是令天下臣民闻风丧胆,战战兢兢的洪武皇帝,在朱允炆面前,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疼爱孙儿的祖父,跟平常人家的祖父并没有什么区别。
朱允炆顺势起了身,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上前走了两步,坐在朱元璋的身边,并乖巧的轻轻为朱元璋捶腿。
“允炆啊,这几日都在做什么?朕交给你看的那几份大臣奏本,你都看了吗?”
“皇祖父,那几份奏本孙儿都看过了,琉球,安南,朝鲜,乌斯茂使者入贡,这个可着鸿胪寺卿接待,楚王和湘王二位皇叔奉诏入京来朝,皇祖父或可于宫中设宴,酌加厚赐,以彰严父圣君之德,至于西北不稳,盗寇频繁,乱象渐生,可在朝中选得力仁厚之官员,入西北安抚……”
朱元璋笑着摇头道:“前面两件说得不错,最后一件却是有些不妥,西北不稳,非一日之寒,安抚实非正道,乱象必须严治,不是派个大臣下去安抚便能竞功的,这个时候,当派武将精兵,巡视西北,凡盗寇者,当须尽数诛戮,以令西北民众无虞,以安西北百姓乐业,朕已下旨,命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西将军,武定侯郭英副之,选精锐步骑,明年开春后,于正月出师西北,巡视边备。”
朱元璋顿了顿,望向朱允炆,叹道:“允炆啊,你要记住,这世上的事情,不是全靠仁义道德便能解决的,当动刀兵之时,便须毫不留情,跟敌人说仁义,无异对牛弹琴,要做皇帝,你的性子还须更狠辣些才是,否则如何治得这天下万民,如何驾驭满朝文武?”
朱允炆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几句,可是迎着朱元璋肃然而威严的目光,朱允炆终于还是低下头,讷讷道:“是,皇祖父,孙儿谨遵教诲。”
朱元璋笑道:“最近可有跟着春坊黄侍讲读书?”
朱允炆甜甜笑道:“有的,黄先生今日还教了孙儿论语呢。”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黄子澄此人,学问倒是不错,他都教了你什么?”
“孙儿学的是《论语·子路篇》,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朱元璋微微皱眉,又很快舒展开,淡然道:“何以解?”
“孔圣人的意思是说,如有一位施行王道的君主,也必定要花费三十年的时间,才能使仁道盛行于天下。”
朱元璋笑道:“允炆,你欲行仁道,这是不错的,祖父问你,除了仁道之外,君主还需以何道辅之?”
朱允炆抬头愕然道:“皇祖父,治天下当然只能行仁义之道,圣人之说,传世千年,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朱元璋目光顿时有些黯淡,神情浮出些许失望之色。
摆了摆手,朱元璋沉声道:“不说这个了,朕问你,前日你仪仗出京,听说只为吓唬一个酒楼掌柜,这是何因?”
朱允炆闻言开心的笑了:“皇祖父,孙儿在江浦认识一个挺有意思的人,刚认识他时,他死活不相信孙儿是当今太孙,孙儿还挨了他好几下打呢,后来孙儿回京后,左想右想不服气,于是开了全副仪仗出京,就是要给他看看,孙儿不是冒充的。”
朱元璋哼了一声,沉声道:“你简直是胡闹!太孙仪仗,那是朝会,典礼,重大国事之时才准启用的,你却拿它去吓唬一个酒楼掌柜,满朝文武知道了,他们会怎么看你?简直荒唐!”
朱允炆吓得往后一退,低着头不敢发一语。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终究还是舍不得说重话,叹了一声,接着道:“还有,你说那酒楼掌柜打了你?此人狗胆包天,竟敢殴辱皇孙,按大明律,此人该诛九族!”
朱允炆闻言急忙抬头,急声道:“皇祖父,孙儿并不怪他,所谓不知者不罪,孙儿也赦免了他的罪,求皇祖父开恩……”
朱元璋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赦免了他,此事便作罢了吧……”
朱允炆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他不明白,为何向来乾纲独断,从不听劝的皇祖父,这次却如此轻易的放过了萧凡,一句作罢便真的作罢了。
朱元璋看着孙儿迷惑的脸,终于展颜笑了:“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朕如此轻易的放过了他?”
朱允炆点头。
朱元璋叹道:“等你当了皇帝,也许能明白朕的用意。允炆啊,这世上的事情,并无对错是非之分,帝王杀人,不看这人有罪无罪,而在于这人该不该死。当你觉得某人对你有了威胁,那时他便无罪,也该死,当你觉得某人对你用处甚大,那时他便是罪恶滔天,亦不能杀……”
朱允炆满脸迷茫之色,显然,朱元璋的话让他非常不明白。
“……朕之一生,杀人无算,其中真正有罪之人能有多少?李善长真有罪吗?傅友德真有罪吗?宋濂真有罪吗?其实他们都没罪,可他们却该死,所以他们死了。”
朱允炆神色愈发迷茫。
朱元璋叹道:“孙儿啊,你还是不懂,唉……朕为何要杀这么多无罪之人?甚至朕不惜背负昏君暴君之恶名,尽数屠戮开国功臣名将?孙儿啊,朕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朱家的子孙后代呀!朕就是担心那些功臣名将恃功自傲,不服我朱家后人做皇帝,甚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朕只能在活着之时,尽数杀了他们,朕要留给你一个除去荆棘的铁桶江山!”
“可是……皇祖父,这跟不杀萧凡有何关系?”朱允炆一脸懵懂道。
朱元璋笑了:“因为赦免萧凡的话是你说的,你是未来的大明皇帝,君无戏言,你说不杀,那便不杀。这是皇帝必须具备的威信,君主一言九鼎,朕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杀了那么多不该杀的人,为的,就是给你树立新君的威信,令天下臣民遵从你的号令,你说出的话,朕怎能去否定它?那朕做了这么多岂不是白做了?树威信需要五年十年,但威信崩失,却只需一句话而已,你懂了吗?”
朱允炆脸上仍带着少许迷茫:“皇祖父的话,孙儿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朱元璋慈爱的望着他,笑道:“不懂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朕以后慢慢教你,在你登基为帝之前,朕会将帝王之术全数传予你的。欲治天下,此术必须要学会,否则你便守不住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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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凡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浑然不知,在京师皇宫之内,自己的性命已经在鬼门关打了个转。
萧凡每日便是在醉仙楼的柜台里坐着,然后睁着空洞的两眼,开始畅想未来。
自己的未来该是什么样的呢?
妻妾成群自然是免不了的,家财万贯更是不能少的,扈从如云那是必须的……
可是,如何才能拥有这么美好的生活呢?
当然是做官了。在古代若想出人头地,除了做官,便是造反当皇帝了。不过造反的技术含量太高,以萧凡的能力,估计不太可行,朱元璋老先生还活着呢,自己若敢造他朱家的反,估计老朱能活生生把他给嚼巴嚼巴吞了,连烹都不用烹。
问题又绕了回来,怎样才能当官呢?老实说,当官对萧凡而言并不难,朱允炆也好,燕王也好,两方都对他表示了相当程度的好感,只要他一点头,就能轻而易举的当官了,这就是生在古代的好处,你不一定得多有能力,也不一定要文才盖世,你只要抱住某个大人物的大腿就可以飞黄腾达了。
萧凡跟别人不一样,他一不小心抱住了两条大腿,两条大腿粗壮且性感。
对别人来说,这是令人又嫉又羡的际遇,可熟知未来的萧凡却并不这样认为,他比谁都明白,这两条大腿分属于不同的主人,而且过不了几年,大腿的主人会分道扬镳,越走越远,最后翻脸,成为生死仇敌。
站队是个很要命的问题,一个高尚的人不能脚踏两条船,这跟道德有关,同样的,一个惜命的人也不能同时抱两条大腿,这跟脑袋有关,必须要有所取舍,只能铁了心的抱紧一条腿,然后一条道儿走到黑。
问题是,舍谁取谁呢?
历史是个黑心的马车夫,他笑眯眯的把燕王拉上了车,然后又狠狠一脚将朱允炆踹了下去。笑到最后的,是篡位成功的燕王。
跟随他吗?萧凡有些不乐意,据说燕王雄才大略,但心性刻薄寡恩,比起他老子朱元璋来,爷俩儿对杀人有着共同的爱好,燕王青出于蓝,比朱元璋更多了几分阴狠歹毒,良禽择木而栖,燕王或许是一代明主,但他不一定能让自己活到寿终正寝,一不小心说错一句话,也许他就会把自己给宰了。
那么反过来,投奔皇太孙朱允炆?
萧凡神色越发苦涩了。
那个挨了打只会哭的家伙,能当好皇帝吗?萧凡越想越觉得朱允炆很不靠谱儿……
随缘吧随缘吧。
萧凡觉得,朱元璋既然没死,自己做个酒楼小掌柜,其实也挺不错的,洪武一朝,当官可是高危工种呀……
如果陈四六不死乞白赖的把女儿硬塞给自己,那就更美好了……
“姑爷,老爷请你回去,有事与你商议。”抱琴娇脆的嗓音打断了萧凡对未来的畅想。
抱琴穿着湖绿色的夹袄,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带着满身暖暖的阳光,飞进了醉仙楼门边的柜台外。
她脸蛋微红,似乎是一路蹦跳着过来的,还微微喘着气,娇小的胸脯起伏不定,大大的眼睛却看着柜台内的萧凡,眼睛里有一种叫灵气的东西,看得见却捉不到。
相识时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抱琴并不记仇,跟萧凡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露出了嘴角两个令人沉醉的梨涡儿,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萦绕在萧凡沉迷的眼底。
萧凡自己没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颗砰砰跳动的红心。
“抱琴呀,你来找我干嘛呀?”
抱琴敛了笑,秀眉微蹙:“姑爷,是老爷找你,不是我找你,你刚才没听清吗?”
萧凡看着抱琴如花儿般娇艳的芳颜,心不在焉道:“哦,原来是老爷找我,老爷找我有事吗?他是不是要嫁给我?”
“啊?”抱琴惊得花容失色。老爷与姑爷的基情,在这个十四五岁小姑娘的心里,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啊——错了,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要嫁给我?”
抱琴望着萧凡一脸同情:“完了完了,姑爷的疯病又犯了,我回去禀报老爷……”
说完抱琴转身就跑。
伊人芳颜不见,萧凡的疯病立马痊愈。
“哎,抱琴,回来!我没疯,我跟你一块回去见老爷……”
…………
…………
认识曹县丞,认识皇太孙,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完全可以不用再理会陈四六,但是萧凡不想用这种背景去炫耀,在他看来,这是别人的光环,不是属于自己的,用别人的光环给自己贴金,那是低级趣味。
萧凡想做个高尚的人,就算暂时高尚不了,至少要做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陈四六施召唤术,萧凡身为晚辈,女婿兼打工仔,当然要回去。
回陈府的路上,萧凡与抱琴并肩走着。
阳光洒在二人的背上,暖洋洋的,在身前的地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恬静怡然,萦绕着淡淡的幸福味道,萧凡感觉很舒服,宛如置身隔世的初恋。
“姑爷,你的疯病真好了吗?”抱琴瞧着满脸笑意的萧凡,小心翼翼的道。
萧凡脸有点黑:“……真好了,一口气儿上五楼,不费劲儿。”
抱琴闻言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嘻嘻一笑,便开始蹦蹦跳跳起来,还调皮的用莲足去踩身前地上萧凡的影子,踩着了便咯咯娇笑,银铃般的笑声飞扬在午后的青石大街,整个世界仿佛笼罩了一层梦幻的金光。
“抱琴,喜欢看金鱼吗?”萧凡充满期待的问道:“哥哥我带你去看金鱼怎样?很漂亮的哦……”
抱琴停了蹦跳的脚步,蹙眉看着他:“我不喜欢金鱼……”
“为什么?”
“那东西不好吃……”
萧凡擦汗:“……那你喜欢什么?”
抱琴两眼放出渴望的光芒:“我喜欢王八……”
萧凡:“…………”
“姑爷,府里前院的石潭里养了好些王八呢,你捉来咱们一块吃好不好?王八可好吃了……”
萧凡无语……
这就是装着对陈莺儿不解风情的报应呀!
“抱琴呀,将来若你小姐嫁给了我,你呢?你是不是也跟着小姐一块嫁给我呀?”
抱琴欢快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娇羞,忸怩道:“小姐说了……她若与你成亲,我也要跪在小姐后面,跟你一块拜堂的……”
萧凡笑道:“那你呢?你自己愿不愿意嫁我呀?”
抱琴小脸皱成一团,愁眉苦脸道:“我只是下人,愿不愿意的,怎能由着自己?老爷和小姐要我嫁,我便只好嫁了……”
萧凡心疼了,下人的命运是悲惨的,不由自己的,像抱琴这般灵气十足的女子,却没能投个好胎,终究还是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萧凡暗自决定,就算不娶陈莺儿,也一定要把抱琴赎出陈府,反正那时自己多半做了官,不论是用银子赎,还是用官威压,总之一定要陈四六交出抱琴。
深情的望着抱琴,萧凡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抱琴,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火坑的!”
“姑爷……”抱琴美眸中泛着晶莹的光亮。
“啪!”一招力劈华山毫不留情的印在萧凡的脑门。
熟悉的挨打滋味令萧凡龇牙咧嘴。
“嫁给你才是进火坑呢!”
抱琴蹦蹦跳跳,翩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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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羞愧,今天只码了半章,情节被分开了,因为接到哥们的电话,今晚有个饭局,没时间码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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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凡揉着脑门回到陈府时,抱琴蹦蹦跳跳的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陈府前堂内,陈四六正坐立不安的等着萧凡。
若论陈四六如今对萧凡的感觉,真可谓又爱又怕。
皇太孙驾临江浦,仪仗径自去了醉仙楼,并与萧凡交谈数语后,摆驾回了京师。
这个消息如今在整个江浦已传得纷纷扬扬,身为当事人的岳父,醉仙楼的大东家,陈四六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但知道得清清楚楚,更从女儿的嘴里打听到更八卦的内幕。
就跟陈家与曹县丞的恩怨经过一样,原来萧凡与皇太孙又是一出不打不相识,这位胆子大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女婿,居然敢打当今太孙殿下,听说太孙殿下当时被他打哭了……
想到这里,陈四六的裤裆便吓得一阵湿意。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陈四六左盘算右盘算,他陈家不论怎么算,都在被诛的“九族”之内,换句话说,萧凡差点又害死他全家了……
为什么说“又”?
因为萧凡干这种胆大包天又祸连陈家的事儿,已经不止一次了……
陈四六觉得很费解,他想不通,那个内向懦弱腼腆的女婿,现如今怎么变成了一个专门惹是生非的惹祸精,而且闯的都是高级祸,这位女婿究竟经过了怎样坎坷艰难的心路历程,才变成如今报复社会的急先锋?
陈四六甚至在反省,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初将他与女儿的婚事拖了四年,导致这位女婿心火旺盛,房事没有着落,因此性格产生了异变……
幸好当今太孙殿下仁厚,不但不计较萧凡犯驾之罪,反而与他交上了朋友,这对陈家来说,是大惊之后的大喜,陈四六既感纠结又觉得欢欣。
眼看这位女婿越爬越高,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尊贵,陈四六觉得有件事不能再拖了。
那就是萧凡与女儿的婚事,商人要懂得审时度势,要懂得何谓奇货可居,这方面有个千年前的老前辈可以给陈四六作为借鉴,那就是战国时的吕不韦,老吕曾经也是个商人,后来为何能高居相国之位?因为他发现了一颗很有价值的蒙尘明珠,秦异人。
正如陈四六发现了萧凡的潜力一样,已经尝到政治投资甜头的陈四六觉得,萧凡这样的人才,在他还未大放光彩之前,一定要将他紧紧握在手里,将来大家一起飞黄腾达,如何握紧他?自然便是他与女儿自小定下的亲事,还有比联姻更好的法子吗?
这便是今日陈四六施召唤术,叫萧凡来的目的。
成亲!必须的!
萧凡刚走进前堂,陈四六便两眼一亮,然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其动作之敏捷迅速,令萧凡有种眼花缭乱的错觉,他再次深深的觉得,看似肥胖臃肿的岳父大人,很有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至少他的轻功很上得了台面。
萧凡肃然抱拳:“岳父大人,……请了!”
陈四六下意识抱拳回礼:“请了!……呃,这是啥礼节?”
“啊,不好意思,小婿换一种礼节……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啊哈哈,贤婿免礼,免礼,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此刻陈四六站在萧凡面前显得很局促,现在的萧凡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他看不上眼的贫贱农家子弟了,虽然他明面上的身份并没有任何改变,可他身后的背景却着实有些大得吓人,光是一个与他相交莫逆的曹县丞就够陈四六高山仰止了,更别提他最近还新交了一位太孙朋友,那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孙子,将来要继承大明皇位的未来皇帝呀!
以陈四六这种地位低贱的商人身份,何曾想过这位贫贱女婿竟能跟未来的大明皇帝交上朋友?如此大的背景,令陈四六面对萧凡时感觉很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生怕缺了礼数而致女婿的反感。
待萧凡落座之后,陈四六才堪堪坐了下去,然后彼此之间便开始了“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寒暄废话。
国人自古尚含蓄宛转,甭管什么事情,总要先说一番废话以后再慢慢扯到正题,这是“犹抱琵琶”之美,陈四六经商多年,自是深谙此道。
但今天他碰到对手了。
一番废话说了两柱香时辰,似乎还没说完,想不到萧凡一个年轻人竟有如此好的耐性,陈四六渐渐感到不耐了,他年岁渐老,正是“老牛自知夕阳短,无需扬鞭自奋蹄”的日暮年纪,他觉得自己宝贵的光阴不能再浪费在陪一个年轻人尽说废话上,论阳寿长短,陈四六多半是活不过萧凡的,跟年轻人说废话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
咳了两声,陈四六慢吞吞开口道:“贤婿啊,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吗?”
萧凡一楞,接着便明白了,这位岳父大人多半要开口提亲事了。
怎么办?答应吗?前几日大难临近之时,陈莺儿流着泪叫自己快躲起来的模样,至今深深打动着萧凡的心,在这个女子地位低下的年代,陈莺儿不惜陈家牵连下狱,也要保自己的性命,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萧凡可以肯定,陈莺儿是爱自己的。
可是自己爱她吗?
感动终归只是感动,跟爱情并无关系。萧凡需要那种强烈的,能把自己烧成灰烬的男女之情,很遗憾,陈莺儿给不了他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萧凡脑海里总浮现当初陈莺儿俏脸如冰的冷漠样子,或许那才是她真实的一面吧,后来的巧笑嫣然,只是陈莺儿的传统思想作祟,刻意的曲意奉承讨好未来的夫君,她将自己孤绝淡漠的一面深深隐藏了起来,可是……这样能隐藏多久?夫妻在一起,过的是一辈子,一个女人有天大的能耐,她演戏能演一辈子吗?将来性格不合时怎么办?休了她?与其将来反目,又何必开始这段婚姻?
在爱情方面,萧凡有着自己执拗的坚持,不是他想要的,他便不愿要。人生在世,如果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做主,这样活着是不是太可悲了?
拒绝吧。萧凡暗暗下了决定,他为陈莺儿的真情而感动,但感动与爱情必须分开,两者若是混淆,将来痛苦的是双方。
不过拒绝必须要拒绝得委婉些,毕竟陈家养了自己四年,这是恩情。
“贤婿,贤婿!你怎么了?”见萧凡久久不说话,眼神空洞的坐在椅子上发楞,陈四六有些急了。
“啊,没什么……不知您今日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吩咐吗?”萧凡的态度依然恭谨。
“咳,贤婿啊,你与莺儿自小……”
“岳父大人,醉仙楼上个月的纯利已结算出来了,呵呵,一个月赚了千两银子,恭喜岳父大人财源滚滚……”
“啊?是吗?这可真是好消息,哈哈……呃,说正事,你与莺儿……”
“岳父大人,听说前院的石潭里养了很多王八,咱们什么时候把它们捞上来煮了吃,王八补肾,还能壮阳,岳父大人吃了必定雄风长存,金枪不倒……”
“啊?这个……我已久不好此道,你是年轻人,倒是可以多补一补……呃,说正事,你与莺儿……”
“岳父大人,醉仙楼老蔡养的一条母狗居然有了身孕,这狗已十来岁高龄,如今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实在是可喜可贺……”
陈四六终于怒了:“我跟你说正事,你跟我提母狗做什么?它怀孕又不是我干的,关我何事?”
萧凡楞了,半晌才非常诚恳的道:“小婿只是随便一提,没想到岳父大人对母狗怀孕一事居然反应这么大,小婿敢对天发誓,母狗怀孕,小婿绝没有怀疑过跟岳父大人有关,岳父大人的人品小婿还是信得过的……”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陈四六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于是气哼哼的道:“不跟你绕弯子了,我已决定,你跟莺儿的亲事可以操办了,我问过城里的先生,下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宜嫁娶。你们下月成婚吧……”
陈四六自顾自的宣布了决定,见萧凡呆坐无语,顿时又有些心虚了。现在这位女婿不比当初,已经不是自己可以颐指气使的窝囊姑爷了。
“你……你觉得我的决定怎样?说说你的想法吧。”陈四六小心翼翼的语气中甚至还夹着几分哀求。
萧凡仍在沉默。
陈四六艰难的道:“其实……下月二十三亦是黄道吉日,要不,这两个日子你随便选一个?”
萧凡沉默依旧。
陈四六开始诱之以利:“莺儿嫁给你,嫁妆可是很丰厚的哦,其中半家醉仙楼亦包括其中,陈宁不争气,以后整个陈家都要靠你打理……”
萧凡还是不说话,仿佛变成泥铸木雕一般。
陈四六急了:“成不成的你到底说句话呀!一动不动的装哑巴算怎么回事?”
良久,萧凡终于叹了口气,神情变得无限萧瑟,以无比幽怨的语气,悠悠叹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啊……”
陈四六气道:“你少拿匈奴说事儿!人家现在叫鞑子!照这情形,鞑子百十年都灭不了,你这辈子不娶亲了?”
萧凡继续叹息:“年轻人应该一心扑在事业上……”
“你……你的事业都是陈家的,与莺儿成亲,耽误不了你的事业!”
“我还处在青春期,太早成亲,对我的身体发育不好……”
陈四六无语了:“…………”
…………
…………
成亲之事不欢而散,萧凡离开前堂,回醉仙楼去了。
陈府前堂后的山水屏风内,一道袅娜的丽影悄然出现,伴随着轻微的啜泣声,悠悠在寂静的前堂回荡。
陈四六没回头,他脸色冰冷得似乎能刮下一层寒霜,双目阴沉的注视着萧凡的背影消失在大门。
“莺儿,这个萧凡,我陈家怕是留不住了。”
陈四六身后,陈莺儿双拳攥得直发抖,一双美丽的眸子里满是哀怨,泪珠儿顺着姣好的脸庞,流落腮边,她的贝齿狠狠咬着下唇,一线红艳触目的鲜血,缓缓在嘴边流下,腥咸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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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凡走出陈府时,心情也是沉重的。
拒婚错了吗?不!没错!人生中或许有很多事情需要自己去让步,去妥协,但不包括感情,那是一个人心中最软弱也是最圣洁的角落,任何让步和妥协,都是对它的亵渎。
来到明朝两个多月了,差不多也适应了明朝的生活,萧凡感觉已经完全将自己融入了这个陌生的环境。那么,是不是到了离开陈家的时候?
说实话,对陈家,萧凡还是心怀感激的,毕竟陈四六养了自己四年,对萧凡来说,陈家是收容自己的主人,是有着亲家名分的岳家,只可惜,陈家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家。
可是,离开陈家后该干什么呢?向朱允炆或燕王讨个官儿当,或许不难,但现在并非当官的好时机。
萧凡迷惑了,凡事谋而后行,离开陈家后,终归得找个营生才是,萧凡想得很头痛,算了,不想了,暗自盘算了一下,这两个月来,自己却攒下了不少银子,包括前身抠抠索索存了多年的十两积蓄,敲黄衙内闷棍从他身上劫下的四十余两银子,还有醉仙楼开张后,身为掌柜明里暗里贪污贪得的二十余两银子,加起来自己现在的总资产大概有七十多两银子了。
七十多两,看着不多,可是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于一个中产阶级的家产了。手中有钱,心中不慌,不管干什么都不会饿死的。
盘算过后,萧凡满意的笑了。财不露白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他决定在离开陈家之前,应该把这七十多两银子藏起来,以后就指着它生活了,最好是藏在自己在陈府的住所之内,哪天离开陈家的时候,径自取了银子便走,既方便,又潇洒。
波澜壮阔的大明朝在向他招手,萧凡不是池中物,燕雀之窝焉能留住鸿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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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凡回到醉仙楼时,已是接近黄昏时分了。
醉仙楼的气氛有点奇怪。原本应该宾客满座的大堂,却空无一人。外面三三两两站着县衙的一些衙役们,手执腰刀铁尺,谁敢接近便轰谁。
两名穿着便服的武士腰佩长刀,肃然的站在大门口,神情冷硬的扫视四周,目光警惕得像两只忠心耿耿的猎犬,见萧凡进门,二人戒备的神情略为放松,并微微向他躬身为礼。
老蔡和狗子等店伙计一脸惶然的站在楼梯口,神态恭谨而敬畏。
萧凡皱了皱眉,上前问老蔡道:“客人又被赶出去了?”
老蔡瑟缩了一下,小声道:“门口站着那两位凶神,客人谁敢进呀……”
“这两人也没那么可怕呀,我怎么觉得你们像是被匪徒挟持的人质似的……”
老蔡神秘的指了指楼上,悄声道:“那位……太孙殿下,今日又来了,正在楼上雅阁等您呢……”
大堂楼梯口的桌子边,黄知县和曹县丞则恭恭敬敬的半躬着身子站着一动不动,见萧凡进门,黄知县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低哼一声,目光怨毒得能杀死人。
曹毅则似笑非笑的睨了萧凡一眼,目光中的含义很模糊,说不清是喜是怨。
萧凡叹了口气,自从朱允炆仪仗来江浦示威过一次以后,这几日又陆陆续续来了三四回,每次都微服出行,来醉仙楼找他,一个出身尊贵皇族,一个出身平民商户,两人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萧凡自己也是嘴贱,闲着无聊给他讲了个西游记的故事,这下好了,朱允炆听得眉飞色舞,跟吸毒上了瘾似的,每日必微服出京,骑半个多时辰快马,在锦衣亲军的护卫下,前呼后拥的进醉仙楼听他更新,每天两个章回,少了他还不高兴。听故事犹可,他却不投推荐票……
偏偏这位太孙殿下忒会挑时间,每次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醉仙楼上客的高峰期,太孙一来,醉仙楼便倒了霉,锦衣亲军们毫不客气的清场,将客人们都赶得干干净净,县衙的两位大佬则必须随侍驾侧,外围警戒由县衙的衙役们负责,在内便由锦衣亲军们接手,这种警戒强度,简直可以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至于那些吃饭的客人们,当然更不可能进得去了。
萧凡很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子,真是嘴贱呐!吃饱了撑的给他说什么故事,说故事便说故事吧,挑个短篇的也好呀,自己偏偏挑了一本西游记……
这样下去,唐僧师徒还没到雷音寺,醉仙楼估计得先破产了……
一个时辰几十两银子上下的生意,不能被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太孙殿下给耽误了,陈四六赚不赚钱他不管,他担心的是醉仙楼没了进项,自己还怎么贪污呀。
萧凡朝曹毅点头笑了下,对黄知县的怒目视而不见,撩起衣衫下摆便待上楼拜见太孙殿下。
刚登了一步,楼上有人下来了。
朱允炆穿着一身淡青色的丝绸长衫,手里把玩着悬挂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带着一脸淡然的微笑,慢慢走下楼来,正是好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萧凡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撩起下摆,跪拜并大声道:“草民萧凡,拜见太孙殿下。”
朱允炆仍是一脸温暖而和善的笑,非常随意的挥了挥手,道:“你起来吧,认识这么久了,别太多礼。”
说话间,朱允炆已走下了楼,然后一把搀着萧凡起了身,又着急忙火的将萧凡拉到一张桌子边,催促道:“你上次说到那只猴子大闹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后来又偷太上老君的仙丹,嘻嘻,那只猴子胆儿可真大,后来呢?后来怎样了?快接着说……”
萧凡满是笑意的看了他一眼,见面的次数多了,萧凡对他也就渐渐褪了畏惧之心,其实皇族中人也跟平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生老病死,有人性格强硬,有人性格软弱。
除了朱允炆动用仪仗吓唬萧凡的那一次以外,萧凡对朱允炆实在生不出多少畏惧,这个事情朱允炆确实该检讨一下自己,他在萧凡面前毫无一点架子,表现得就像个非常单纯天真的孩子,对什么都很好奇,关于民间的一些话题更是兴致勃勃。也难怪萧凡对他生不出畏惧,——被萧凡揍得哇哇直哭的皇太孙殿下,你能指望萧凡多怕他?
迎着朱允炆渴望的眼神,萧凡慢吞吞的道:“那只猴子……”
“那只猴子后来怎样了?”朱允炆表现得比猴子还猴急。
“咳,那只猴子后来死了……”萧凡表现得如同失去亲人般沉痛。
“啊?死……死了?”朱允炆两眼发直,满脸痛惜:“它怎么会死了?”
萧凡面无表情的道:“它是自尽而死的。”
“自……自尽?”
“它偷了仙丹后,下凡开了家酒楼……”
朱允炆疑惑得直抓头发:“猴子……开酒楼?”
萧凡煞有其事的点头:“对!开酒楼!后来没有生意上门,酒楼破产倒闭清算,猴子欠了员工不少工资,无奈之下,跳楼自尽了……”
“为……为何没有生意上门?”
萧凡一本正经的叹息:“因为锦衣亲军老是封门清场,客人都不敢上门……”
“啪!”朱允炆气得狠狠拍桌子,怒道:“猴子招谁惹谁了?这锦衣亲军太可恶了!”
萧凡使劲点头,大表赞同:“就是!殿下总结得很对!猴子开个酒楼招谁惹谁了?”
朱允炆不是傻子,咂摸了几下嘴,立马便回过味来了,不满的瞪着萧凡:“你拐着弯儿的骂我是不是?”
“草民……惶恐!”
朱允炆露出孩子般执拗的神情,哼道:“我不管,我要听猴子的故事,你不准再糊弄我,要精彩的,情节要跌宕起伏的,我把锦衣亲军撤去便是,咱们只占楼上一间雅阁,这总行了吧?”
萧凡微笑拱手:“殿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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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放开了门禁,萧凡领着朱允炆登上了三楼,黄知县和曹毅则继续在大堂里候驾,锦衣亲军们则将三楼封锁,防卫仍旧森严。
雅阁的装潢很上档次,每间阁子都是萧凡精心布置的,山水,盆景,墨画,古朴却不失雅意,为了力求一个“雅”字,萧凡甚至在阁子东侧墙边的供台上摆放了两把古意盎然的古琴,古琴梧桐为面,通体深紫漆色,透过窗棂外照入的血色夕阳,古琴散发出湛湛的油光,仿如在诉说一段厚重而沧桑的历史。
朱允炆一进门便对这两把古琴产生了兴趣,兴致勃勃的看了一会儿,扭头对萧凡道:“这是真正的古琴吗?宋朝还是唐朝的?”
萧凡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本朝的……”
朱允炆不可置信道:“本朝的?怎么可能?这两把琴少说有两百年历史了……”
萧凡心中叹气,真是个单纯的小伙子,我这醉仙楼是个吃饭的地方,又不是卖文物的,摆几样物件儿附庸风雅而已,怎么可能会花大价钱买真品?就朱允炆这号眼力,搁在前世,到北京潘家园走一圈,非赔得掉裤子不可。
“这两把琴真是本朝的?”朱允炆还是不愿相信这两把古琴是赝品。
萧凡笑道:“这是本县墨林轩周掌柜的手笔,零售价二两银子,批发价一两五钱,殿下若是有兴趣,草民愿将它送给您,还白搭俩装琴的盒子……”
朱允炆:“…………”
朱允炆顿时意兴阑珊,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挥手便将随侍的锦衣亲军赶了出去,雅阁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他和萧凡二人。
众人都出去了,朱允炆的俊脸顿时垮了下来,
他神情寡寡,眉宇间仿佛满蕴深愁,看了萧凡一眼,朱允炆神色颇为落寞的道:“萧凡,今日便不说故事吧,我心中实在有些烦闷,提不起兴致。”
萧凡当然乐得轻松,于是赶紧恭声道:“是。”
朱允炆叹了口气道:“今日黄先生跟我说了一件事情,这件事让我很不开心,可又不知如何是好,此事还不能跟我皇祖父说,我怕他会发怒,在东宫我又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
抬眼看着萧凡,朱允炆目光中有了几分渴望。
“萧凡,你是平民,与朝政无关,我便跟你说说这件不开心的事,你听过后便忘了,我说出来也舒服了,怎样?”
萧凡揖道:“草民洗耳恭听……”
朱允炆俊秀的脸上顿时现出欢喜的神色,连眼神都生动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可以说出心事而欣喜,还是因为多了一个可以听他倾诉的朋友。
“其实……黄先生说这事也是一番好意,他是皇祖父留给我的肱骨之臣,他的忠心,我还是信得过的。”
“敢问殿下,这位黄先生,是何人?”
“黄先生你都不知道?哦,你是平民百姓,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黄先生名叫黄子澄,乃洪武十八年殿试的探花,时任翰林修撰,春坊讲读官,伴读东宫。我的课业都是他教的,他是我的老师,故称先生。”
萧凡点头,黄子澄,这可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朱允炆登基后,此人便成了削藩之策的急先锋,他的学问是极为渊博的,可惜他的智商跟学问却成反比,朱允炆被燕王打得兵败如山倒,以致燕王攻进了南京,朱允炆丢了江山,建文之败,很大程度上跟这位黄子澄有着莫大的关系。
“殿下,黄先生跟您说了什么事?”
朱允炆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做个简单点的比喻吧……比如说,有一个很大家族,族长是我的祖父,他很疼爱我,因为疼爱,他甚至把整个家业都交给了我,可是祖父却不知道,这个举动让我的长辈叔叔们很不高兴,因为家业之承继,自古便是父传子,子再传子,很少有祖传孙的,祖父直接跨过了我的叔叔们,把家业传给了我,叔叔们明着不说,心里还是有芥蒂的……”
萧凡心里咯噔一下,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看来朱允炆和黄子澄已经意识到削藩的必要性了,这个话题果然很要命,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朱元璋在内。
朱允炆继续道:“……如今祖父仍健在,叔叔们心里纵有天大的埋怨,嘴上也是不敢说的,黄先生告诉我,怕就怕一旦祖父仙去,叔叔们便会按捺不住,谋夺本该属于我的家业,那时我小小的年纪,无论是名望还是辈份,都不是叔叔们的对手,臣强而君弱,亡国之兆也……”
说到这里,朱允炆沉沉叹息,眉头挤成了一个川字。
萧凡沉默,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他都无法说什么,这是政治,血淋淋的政治,自己能说什么?一个不小心,没准会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如今他还没投靠朱允炆呢,根本没有立场为他出谋划策。
二人相对无言,良久,朱允炆抬起头,眼睛盯着萧凡,道:“你有何说法?”
“啊?这个……殿下的故事,说得比草民的西游记生动多了,草民仿佛看见那波澜壮阔的朝堂风云……”
“你少说废话!我就问你,你有何说法,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法不传六耳,你怕什么!”
萧凡想了半天,这才犹豫着开口道:“殿下的叔叔们谋夺家产,这种行为是很卑鄙的……”
“说正题!”
萧凡为难的看了朱允炆一眼,试探着道:“要不……想个法子将殿下的叔叔们骗进京师,令他们排队集合,然后殿下便挨着个儿的一个一个掐死他们……”
朱允炆仰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的点头:“不错,是个好法子……你帮我去掐死他们?”
萧凡大惊失色:“纳……纳尼?殿下,不关我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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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继续叹着气:“我皇祖父以武立国,以文治国,自入红巾以抗暴元,尔来已有四十余年,皇祖父戎马一生,其雄才大略,堪称一代圣明君王,我自小便对皇祖父很是崇敬,立志将来要做一个像他那样的圣明君王,治理出一个光耀千古的大明盛世!但是……我却未料到,我满腔抱负还未来得及施展,便遇到这般进退维谷的内忧……”
“皇祖父有子共计二十六人,这些人中,我父懿文太子早逝,八皇叔潭王因其妻弟宁夏指挥于琥牵连胡惟庸党案,惧坐连而自尽,九皇叔赵王和二十六皇叔皆早夭,其余成年诸王分封各地,手握各地军政大权,兴军备,收赋税,名为戍守天下,实则皆是国中之国,皇祖父健在之时,尚可拿捏住他们,可是若有一天皇祖父驾崩,诸王皆是我叔父之辈,他们如何还肯听我号令,拥我为主?”
“诸王之中,尤以四皇叔燕王,和十七皇叔宁王拥兵最重,燕王戍北平,宁王戍大宁,二地皆与北元相近,兵多将广自是无可厚非,我担心的是,这二位皇叔将来若不愿奉我为主,命令封地将士们倒戈相向,兵锋直指应天,那时我该如何自处?”
朱允炆说了很久,言语间不时长嘘短叹,愁意深深,显然,藩王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这种隐忧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真说出来了,旁人必会认为这位太孙殿下还未即位,便想着除去诸皇叔,这对朱允炆的名声颇为不利,再说他本性仁厚,对皇叔们本也下不去手。
萧凡半阖着眼睛,静静听着朱允炆述说。历史还是历史,这个时候的朱允炆果然还是预见到了分封藩王的大患,这种大患过不了几年便会真正显现,而他嘴里所说的燕王和宁王,便是靖难之役时的乱军之首,最后生生夺了他的江山。
不管怎么说,朱允炆愿意将这种敏感犯忌的想法跟他说,萧凡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他能感觉到,朱允炆确实拿他当了朋友,这种话若非交情深厚的朋友,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萧凡与朱允炆见面不多,朱允炆是个可怜的小伙子,他的身边充斥着满嘴仁义道德的老师,儒臣,充斥着满脸奉承阿谀的宦官太监,上面还有一个严厉的祖父朱元璋,这便是他生活的环境,在他的环境里有很多人,可是惟独没有朋友,可以说笑谈天,可以互帮互助,可以挖心掏肺的朋友。
萧凡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醉仙楼恨其不争的责备,甚至打骂,令朱允炆感到一种被人真诚关心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是身边那些儒臣,宦官所不能给予的。
男人的友情很简单,有时候甚至很莫名其妙,说产生便产生了。萧凡和朱允炆正是如此。
看着朱允炆愁意满面,萧凡有些不忍心,他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殿下,藩王之患确实是存在的,不知殿下的老师黄先生可有建议?”
朱允炆笑了笑,愁容稍缓:“黄先生宽慰我,他说如今陛下健在,藩王成患为时尚早,而且藩王的兵力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顶多有个自保的作用而已,万一有天他们真敢谋反,我们用朝廷大军打败他们,应当易如反掌,容易之极。黄先生还说,汉朝景帝时,七王叛乱,汉景帝以周亚夫,窦婴为帅,只用了十天时间,便平了七王之乱,我朝藩王虽多,所忌者,唯燕,宁二王也,难道区区两个藩王,我们的朝廷大军还打败不了他们吗?呵呵,虽是宽慰之语,不过我也觉得黄先生所言甚为有理……”
萧凡叹息。
有句话他忍得很辛苦,汉景帝英明果决,你朱允炆能和人家比吗?景帝手下有千古名将周亚夫,你朱允炆手下有谁?能征善战的将领早就被你爷爷杀的杀,死的死,活着的皆是庸碌之辈,能靠得住吗?再说燕王雄才,乃世之枭雄,岂是汉时那些不成器的七国叛王比得了的?
黄子澄,你真是好样的!忠臣当到你这份上,奸臣们都该笑死了。历数各朝,最怕的就是朝堂中出现这种忠直不阿的蠢臣!他们满怀忠君报国之心,一门心思的误导祸害帝王,这些人比奸臣更可恨,更该杀!最后害得帝王丢了江山,这些蠢臣们还满脸悲怆的仰天大呼:“此天命也,非战之罪……”
天命亦在人为,身为帝王臣子,你早干嘛去了?
萧凡张嘴,便欲劝朱允炆对藩王要更为警惕,不要相信身边那些酸腐儒臣的宽慰之语,免得害国害己,话到了嘴边,萧凡忽然猛地惊醒,立马住口不语。
自己的身份只是草民,不在其位而不谋其政,有些话大臣能说,但草民是绝对不能说的,哪怕是太孙殿下在民间认识的草民朋友,照样不能说,否则会害死自己。
来日方长,且待以后有了身份,有了机会,再好好劝劝这位单纯的太孙殿下吧。
说出了心里的隐忧,朱允炆心情好了许多,郁闷之情一扫而空,连笑容都灿烂起来。
有些人对朋友述说心事,其实不一定要朋友给他提供多么正确的处理意见,他所需要的,仅只是一个人能安安静静听他说而已,说完便算了,心灵的垃圾清扫出去,没人会对这堆垃圾进行分析研究。
萧凡笑道:“殿下的故事说完了,还想听猴子的故事吗?今天这出很精彩,大闹天宫哦……”
朱允炆探头看了看窗外西沉的夕阳,满脸不舍的道:“今日晚了,我还要赶回京师,明日吧,你多编几段精彩的,明日跟我多说一些……”
扭头正待唤亲军摆驾,朱允炆目光却不自觉的落在雅阁内摆放着的赝品古琴上,然后对萧凡道:“你把琴摆在这里,难道你会抚琴吗?”
萧凡耸肩道:“我只是附庸风雅而已,不过我的未婚妻善抚琴,她还有个名叫抱琴的丫鬟呢……”
朱允炆笑着指了指萧凡,道:“谦虚,你太谦虚了,我早看得出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妻子会抚琴,你身为夫君,怎么可能不会?来,与我相和,我们也来效一效春秋战国时的伯牙与子期,共抚一曲高山流水……”
萧凡急得脸都白了:“殿下,若论抚摸女人,草民倒是颇有心得,可是抚琴,草民却真的不会……”
朱允炆不信,大笑道:“少来!你的话不老实,我决计不会信的,快快拿琴抚来!”
萧凡苦着脸,闷闷的将阁内摆放着的两把古琴端来。
“太孙殿下,很快你便知道,我这人说话是多么的忠厚老实……”
雅阁内,低如轻诉的琴声悠扬回荡。
朱允炆双手操琴,神情专注,俊秀略带几分稚气的面庞此时显得沉稳而忘情,修长的十指按于琴弦之上,一串动听幽雅的音符自他十指间悠悠流淌而出,飘飘扬扬,像一群无所不在的精灵,瞬间在整座醉仙楼内肆意飞舞……
醉仙楼的大堂内,黄知县微微闭眼,神情陶醉,慨然嗟叹道:“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人生得遇知音,唯以此曲畅述生平快事矣!好一曲高山流水,千古绝唱!”
随即黄知县神色又阴沉下来,一想到太孙殿下竟引那个萧凡为知音,他便满心嫉恨。
一个低贱的商户女婿,他有何资格能为太孙知音?
嫉恨之余,黄知县也开始犹豫了,本欲请礼部黄侍郎相助,来江浦扳倒曹毅和萧凡,如今萧凡深受太孙器重,黄侍郎还动得了他吗?
“哐!滋——”
一道刺耳的类似于前世重金属摇滚的噪音,划破了悠扬的琴声。
大堂内众人原本陶醉的神情顿时化作满面惊恐,众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一副龇牙咧嘴的难受表情。
三楼雅阁的琴声也为之一顿,然后琴声继续,又悠扬飘出……
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和声,大堂众人再次后退,琴声又是一顿……
如此周而复始,众人在享受和折磨的双重刺激下,终于听完了这一曲高山流水。
雅阁内。
萧凡喜滋滋的道:“太孙殿下,草民以琴音相和,殿下可有产生共鸣?草民发现自己渐渐找到了感觉……”
朱允炆大声咳嗽,然后沉吟道:“这个……这个嘛……嗯,我回去想想再回答你。”
挠了挠被噪音刺激得有些发麻的头皮,朱允炆告辞的话都来不及说,便匆匆摆驾而去。
太孙走了,黄知县和曹毅也回了衙门。
醉仙楼内,老蔡龇牙咧嘴的凑上来,道:“掌柜的,太孙殿下没事弹什么琴呀……前面弹得听好听的,就中间那段难听了些……”
萧凡没好气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由琴声而及人,从琴声中可以听出操琴之人的想法和品性,这是文化人最爱干的事儿……”
老蔡茫然不解道:“掌柜的,你从太孙殿下的琴声中听出了什么?”
萧凡面色凝重的沉思道:“从太孙殿下的琴声中,我感觉到……他需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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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师的路上,锦衣亲军校尉袁忠上前奉承道:“殿下的琴技愈发娴熟了,标下这不懂琴艺的粗人也听得浑然忘情,殿下实在高明。”
朱允炆笑道:“由琴及人,古人常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今日效古之伯牙子期,正是为了引彼此为知音,互诉平生之志矣。知音操琴,能从琴音中听出他所想所思,如此岂不妙哉?岂不雅哉?”
“殿下从萧凡的琴声中听出了什么?”
朱允炆闻言沉默半晌,仰头凝望星空,满面萧瑟之意,良久他才开口道:“从萧凡的琴声中,我感觉到……他果然不会抚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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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的江浦县,近午时分,北城门外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
乞丐这个名词,现世最为古老,人类社会自从分出了阶级后,乞丐便应运而生。
这个职业是穷人最无奈的选择,四处流离,无依无靠,人可欺,狗可欺,三餐无继,衣不蔽体,辛酸艰难唯有自知。
这群乞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根半人高的竹棒,端着一只残缺的破碗甚至是瓦片,身上穿着如同烂布条一般的破烂单衣,在这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乞丐们被冻得瑟瑟发抖,一路蹒跚行来,到了城门口,这群乞丐显然犹豫了一番,欲进城门,怕进城门。
他们是一群被苦难折磨得自卑自贱的人,他们已习惯了别人的鄙夷目光,习惯了别人的责打驱赶和嘲骂,为了生存,他们抛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自尊,只为换来一餐半饱残羹。
一个身躯弱小的女孩,艰难的走在乞丐人群中。
她与所有乞丐一样,神情麻木空洞,仿佛行尸走肉般,高一脚低一脚的随着人群往前走着。
她大约十一二岁的年龄,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烂单衣,下穿一条土布松裤,裤头太过短小,显得很不合身,露出半截儿如枯柴般紧瘦的小腿,她赤着双脚,在这寒冷的冬天,小脚已生了好几处触目惊心的冻疮,她的头发脏乱且枯黄,乱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只依稀看出她的脸瘦削娇小,四肢似乎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愈发纤细孱弱。
小女孩混在乞丐群中,与别的乞丐没什么不同,普通得几乎令人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可她与别的乞丐又有着很大的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她那双遮在乱发后面的眼睛。
那是双认真的眼睛,灵动而富含生机,它们在不断的四下巡梭观察,很认真的寻找着跟生存有关的一切东西。
那是双不屈的眼睛,执拗而充满叛逆,纵然身处绝境,亦要与命运抗争,抓住任何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
那更是双凶狠的眼睛,疯狂而充满暴戾,像一头饿极了的小母狼,为了一片小小的食物,她可以奋不顾身的冲上去撕咬一切竞争者。小理
很难想象,一个十一二岁小女孩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如此复杂各异的眼神。
乞丐们在城门口短暂的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进城了。生存问题面前,一切自尊和畏惧都显得那么的渺小。
小女孩混在人群中,一步一挪的也跟着进了城,她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脏兮兮的娇小脸庞流露出对生存的厌恶和渴望,两种截然相反的矛盾情绪在她未成年的脸庞上互相交替浮现。
乞丐们蹒跚着走进了江浦县的城门,城门口的守卒嫌恶的扫了他们一眼,然后便很快移开了目光,望向别处。
大明开国近三十年,或天灾,或**,像这样无田无居的乞丐实在太多了,多得几乎引不起守卒们的任何兴趣,连盘查都懒得盘查了。
洪武皇帝将天下子民划为军民灶匠等诸多户种,每户皆有户籍造册于衙门,管束严厉。可是这种四处行乞的乞丐,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无法避免的。
众乞丐入了城便很有默契的分开了,各自想法子找食,这是乞丐群不成文的规矩,分散才有更大的几率得到百姓的施舍。
小女孩拄着一根短小的竹棒,沉默无言的独自往南城走去。
走了一小会儿,她便找了个巷角墙根坐了下去,为了节省所余不多的体力,无谓的走动是绝对要避免的,于是她就那样坐在墙根底下,一动不动如同泥铸木雕。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小女孩忽然生生打了个冷战,双手不自觉的搓了搓已经被冻得麻木的手臂,一双灵动的眼睛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目光中露出深深的怨恨之色。
恶劣的天气,向来便是衣食无着的乞丐们的天敌,天道何其不公,予世间权贵富绅锦衣玉食,而穷人却挨饿受冻!
寒风吹进小巷,小女孩似是越来越受不了这彻骨的寒冷,坐了一会儿便无奈的站起身,用仅剩的几分体力,支撑着娇小虚弱的身躯,慢吞吞的继续往前走去,无视大街上的人们对她投来的异样眼光,她小脸紧紧绷着,一手拄着竹棍,另一只手不甘不愿的前伸,一边走一边向行人乞讨食物,可她却不像别的乞丐那般巧言谄媚,她只是紧紧咬着下唇,不言不语,小小的头颅微微上仰,哪怕到了如此绝境,她仍倔强的保留着那份小小的自尊,唯一屈服的,是她那只微微前伸乞食的小手。
这样高傲的行乞自然是毫无收获的。
一直到了正午时分,这个倔强的小女孩仍然颗粒无收。她依旧仰着小小的头颅,神情流露出一股不向现实屈服的执拗神色,沿着青石大街蹒跚行了一段,不远处,一座气派雅致的酒楼出现在她眼前,楼高三层,金字招牌耀眼夺目,上书三个大字:“醉仙楼”。
小女孩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忽然亮了,眼神中露出一种兴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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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内。
萧凡懒懒的倚在柜台里,耷拉着眼皮,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太虚聊着天。
今日醉仙楼里的客人不多,天气太冷,冷得人们躲在家里不愿出门,于是醉仙楼自然便较平常冷清了些。
太虚感到很欣慰,今日有凶兆的人不多,他也乐得清闲,反正萧凡每日好吃好喝的养着他,对于一位百岁老寿星来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萧老弟啊,贫道听说你拒绝了陈四六的提亲?有这事吗?”太虚苍老的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很有些为老不尊的味道。
萧凡楞了一下,然后苦笑道:“难怪道教中人以八卦为图腾,原来是有原因的,一百三十岁了还如此八卦……”
太虚笑得满脸褶子:“萧老弟,你的选择是明智的,哈哈!贫道早就说过,入户商籍是自甘堕落,萧老弟前途无量,怎能做一个商人家的上门女婿?你若真成了商人出身,以后想当官都当不了……”
萧凡正色道:“道长你误会了,我之所以拒亲,不是因为陈家的身份地位,而是……我与陈家小姐确实产生不了感情,如果我真喜欢陈家小姐,别说是一户商人家,就算她是个乞丐,我也娶定了……”
“你拒绝陈四六提亲,是因为与陈家小姐没感情?”太虚一脸迷茫。
萧凡点头。
太虚嘿嘿一笑,道:“好吧,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你拒绝他就对了,拒绝陈四六,就是为你将来飞黄腾达扫清障碍啊……”
萧凡叹气道:“道长,咱俩一直挺投缘的,拜托你不要让我产生一种与你话不投机的感觉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啊,怎么比那些世俗之人更势利?”
太虚笑了,笑得很高深:“何谓世俗?何谓势利?道法崇尚自然,世间万物强求不来,醉心富贵便是着了相,但你强自菲薄,非要做个商户女婿,何尝不也是着相呢?萧老弟啊,贫道看你命格,乃是极富极贵之相,你可要顺应命理,莫行逆天之举啊……”
萧凡一本正经指了指大堂内的桌子道:“道长,那里有很多人还没享受到咱们醉仙楼的免费算卦忽悠活动,你快去把他们忽悠死,咱们这么熟了,你就不用再来忽悠我了……”
太虚气得跺脚:“贫道何时骗过你?贫道跟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萧凡斜睨着他,哼道:“我刚认识你时,你便吓唬我,说我有凶兆……”
太虚冷冷道:“那次你被我骗了一顿饭,花了五十文钱,吃完饭我还暗地里骂你是傻子冤大头,你花钱不讨好,命中注定破财犯小人,不是凶兆是什么?”
萧凡两眼直发楞:“不说不知道,道长你原来是这种人,我果然是命中犯小人……”
“咳咳,贫道只是举个例子……”
“那后来你又骗我说你会功夫……”
太虚怒了:“贫道真的会功夫!这话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老是不信呢?”
萧凡嗤道:“你无非跑得比我快一点而已,这也叫功夫?”
太虚抓狂了,他用力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苍老的面孔气得微微扭曲,涨红着老脸跺脚道:“臭小子,你不信道爷会功夫是吧?道爷这就给你展示展示!”
说着太虚原地一顿脚,嗖的一声,便消失在萧凡眼前。
萧凡眼睛瞪得溜圆,四下张望一番,却见醉仙楼大堂上方,高达两丈的房梁上,太虚正一脸得意的捋着胡须,朝他露出高深莫测,庄周化蝶般的梦幻笑容。
“哗!”
大堂内吃饭的食客们顿时惊呆了,短暂的沉默以后,众食客纷纷鼓掌,掌声热烈,众人脸上皆是一副崇敬之色。
太虚哈哈一笑,袍袖一展,像只飞翔的大鸟一般,以无比潇洒飘逸的姿势,慢慢飞回柜台前。
食客们掌声依旧连绵不绝,看来这个时代的武林高手貌似在民间享有很高的威望。
飞回萧凡眼前的太虚在食客们的掌声中愈发得意,他捋着胡须,高仰着脑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现在你相信我没骗你了吧?我这手轻功如何?”
萧凡两眼楞楞的瞧着他,不言不语,如同痴呆。
此刻他心中震撼无比,轻功,这是真正的轻功啊!原来前世的武侠小说里没乱写,这世上果然有功夫这种神奇的技艺存在,两丈高的房梁,嗖的一下说上就上,完全无视万有引力,只要高兴,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这老头儿太神奇了!他还是人吗?
萧凡傻了似的瞪着太虚,嘴巴张得老大,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太虚真是个老实人,以前跟他说过的话都没骗他,是自己太不相信他了,实在是对不起三清道君……
“喂!喂喂!你傻啦?”太虚没得到意想中的赞扬,很不高兴的推了萧凡一把。
萧凡立马回过神,两眼顿时冒出两颗不停跳动的红心,眼神狂热的盯着太虚,结结巴巴道:“你……你真会功夫?轻功?”
太虚傲然点头:“你说呢?你刚才不是都看见了吗?”
萧凡嗖的一下,飞快窜出柜台,然后伸手在太虚身上摸来摸去,摸得太虚头皮发麻。
“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有没有吊钢丝……你知道的,这年头骗子太多……”
太虚气道:“贫道从没骗过你!你怎么还不信我呢?”
萧凡摸了一会儿便停了手,然后一脸崇敬道:“信,我信了!”
“那你说,你愿不愿意跟贫道学功夫?贫道可以教你轻功哦……”
萧凡想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指了指房梁,道:“道长,我刚才没看太清楚,你能不能用慢动作再飞一次?”
太虚欣然笑道:“这有何难,飞一百次也不打紧。”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太虚又飞上了房梁,然后袍袖一挥,再次飞了下来。
“再……再飞一次如何?”萧凡激动得两眼冒星星。
嗖!又飞上去了。
“太犀利了!”萧凡仰头望着房梁上的太虚,发自心底的赞叹。
随即萧凡顺手取过柜台上一只茶杯,叫道:“道长,试试高难度的,看暗器!”
茶杯疾若流星,向太虚激射而去。
太虚得意之色顿时一窒,转而化作满面惊恐:“啊——不要!”
“啪!”
茶杯不偏不倚的砸中了房梁上的太虚,太虚哎呀一声惨叫,像只被鸟枪打中的肥鸭子,在半空中使劲扑扇了几下,然后便像块秤砣似的,直线坠落了。
“砰!”
太虚老脸朝下,狠狠摔落在地面上,扬起一阵哀怨婉约的尘土,姿势**得如同车祸现场。
萧凡楞了一下,接着放声悲呼:“道长!你怎么了?没事吧?”
大堂内众食客也呆楞了一下,然后纷纷结帐走人,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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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虚呻吟连连,鼻青脸肿的从地上爬起来时,醉仙楼的大堂内的食客们早跑光了。
悲呼不已的萧凡顿时敛声,惊喜万状道:“道长,你没事了?我真开心……”
“你……你闭嘴!贫道……哎哟,贫道真想代天收了你这妖孽……哎哟!疼死道爷了!”
萧凡满眼冒着崇拜的火花:“道长受此重创,却仍生龙活虎,实在令在下敬佩万分,道长老当益壮,堪称不死神仙,道长,我崇拜你啊……”
太虚挺着脏兮兮的老脸怒道:“你这混蛋,趁贫道不注意,竟然暗算贫道……”
萧凡无辜的道:“你们习武之人不是讲究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那么大个茶杯你难道看不见?”
太虚愈发愤怒:“你懂个屁!我派轻功梯云纵,全靠一口内气上提,方使身体腾空,你冷不丁一个茶杯砸来,正是贫道半空换气之时,贫道焉能不掉下?”
萧凡眨了眨眼,泄气道:“连个茶杯都接不住,如此说来,轻功除了跳得高一点,跑得快一点,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胡说!轻功乃是世间武学中最上乘的武功,怎会没用处?这世上哪种武功比得上轻功?”
“明明只是跳得高一点,跑得快一点,怎么成了最上乘的武功?”
“岂不闻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要能走得快,便是世上最高明的武功!”
萧凡眼睛都直了:“道长的口才真好,明明是歪理,连兵法都用上了……”
说实话,萧凡心里对太虚还是很愧疚的,事实证明太虚并没骗他,老头儿的话还是信得过的,如此说来,他说他有一百三十岁高龄,这话想必也很靠谱儿了,一想到刚才自己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谋杀了一位百岁老寿星,萧凡便感到一阵后怕,浑身不由冷汗淋漓。
一百三十岁啊,这老头儿若被皇宫里的朱元璋知道了,肯定会命锦衣亲军把他抓起来,当成人形祥瑞,关在笼子里天天供老朱瞻仰,没准还会来个严刑逼供,问问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活得这么长……
又或者老朱对他兴趣不大,但是仍然会严刑逼供,问他师兄的下落,因为他说他师兄张三丰已经一百五十岁高龄了……
不过太虚也有不对的地方,一把年纪了,还那么缺心眼,萧凡让他飞他就飞,百岁高龄还屁颠儿屁颠儿的上窜下跳,百多岁的年纪莫非全活到狗肚子里了?怎么就一点主见都没有?正应了一句话:“寿星公吊房梁——活腻了。”
太虚使劲揉着胸,呻吟连连,满面痛苦之色,龇牙咧嘴的同时,见萧凡正盯着他出神,太虚不由警惕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的目光很不纯,心术不正啊!”
“老寿星……啊,不,老道长,您……真有一百三十岁了?”
“那是当然,贫道什么时候骗过你?”太虚气哼哼的回道,显然余怒未消。
萧凡担心的瞧着太虚:“道长果真是祥瑞……人类的活化石呀,不过,道长,以后算卦时可别见人就说你一百三十岁了,很危险的,你也不想被抓进皇宫关进笼子,供当今天子瞻仰吧?”
太虚一楞,接着哭笑不得:“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天子岂会如此待贫道?洪武十七年时,天子曾连下两道旨意,召我师兄入宫面圣,旨意中言语甚是客气尊敬,我师兄当时远游,故而未见,天子亦不为忤,无端端的,怎会把贫道关进笼子?”
萧凡顿时放心,笑道:“那就好,道长是不死神仙,您若不乐意,多半进不了笼子……”
太虚气道:“你说的是人话吗?你乐意被关进笼子啊?”
顿了顿,太虚道:“刚才贫道的功夫你也见过了,以后你跟贫道习武如何?贫道便收你这个弟子于门下。”
萧凡急忙摇头:“不不,我还是不跟你学了,轻功是个逃命的玩意儿,我又不打算上战场,学来无用……”
太虚气得胡子一翘,便欲发怒,却见萧凡飞快的递过一块抹布。
太虚一楞:“干嘛?”
萧凡笑道:“刚才我说错了,轻功还是有用处的……”
太虚转怒为喜:“你小子终于有了点儿眼力……”
萧凡笑着指了指太虚刚才掉下来的房梁,道:“道长神功盖世,请道长再偏劳一次,跳上去帮我把房梁上的灰尘擦一擦,不瞒道长说,我一直想打扫房梁来着,可惜总找不到那么高的梯子,今日欣见道长露了这么一手,正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以后房梁的卫生责任区就交由道长负责了……”
太虚脸黑如墨:“…………”
“道长放心,这次我一准儿不再用茶杯砸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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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太虚如何引诱劝说,萧凡非常执着的摇头,坚决拒绝跟太虚练武。
一只茶杯就能被砸下来的功夫,不练也罢。吊钢丝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用不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那么辛苦。
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萧凡也不例外,他对功夫有兴趣,但他对太虚没信心。
奇怪的是,太虚为什么老是求着萧凡跟他练武?难道古时候的武林高手收徒弟时姿态都摆得这么低?又或者说,太虚发现萧凡骨骼精奇,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于是顿兴惜才之心,期待他学成之后维护世界和平……
后面那个猜测有点扯淡了。萧凡左看右看,也没发现自己有半点天赋异禀的样子,跑累了照样喘粗气,夜深了照样想女人,典型的凡夫俗子……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太虚是世外高人嘛,高人行事,高深莫测,这样一位高人死乞白赖求自己拜他为师,萧凡觉得自己拒绝得很有成就感。
午后的阳光透过大门,暖暖的照在门口的柜台上。
萧凡打了个呵欠,手肘懒洋洋的支撑着沉重的脑袋,他决定睡个午觉。
狗子和众店伙计忙着打扫清理大堂,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祥和,人生没有那么多激情四射,更多的是在淡然平静中慢慢度过。
于是,在这个平静的午后,萧凡闭眼睡着的前一刻,他看见了她。
她就那样怯怯的,远远的站在门外,小小的脑袋微微从门边探出,黯淡无光的眼睛,在看到狗子他们手中收拾的残羹冷饭时,忽然散发出灼热的光芒。
那是一种饿极的野兽看见食物的光芒。
萧凡浑噩的神志在看到她后,顿时为之一清,从他看见她的眼神那一刻起,他的心底便深深为之震撼。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眼神,它隐藏在无害的外表下,一旦看见了食物,便露出认真,灼热,甚至凶狠的光芒,这种眼神在成人眼中都很难浮现,现在却出现在一个十一二岁小女孩的身上,那种历经沧桑,透析世事的目光,不应该属于这个如此弱小的小女孩。
萧凡从她的穿着上,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小乞丐。她的容貌被掩盖在肮脏的尘土中,依稀能够辨出清秀可人的模样,可她的目光却像一头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小母狼。
萧凡心中叹息,更多的是怜悯,这个女孩,她到底经过了多少风雨沧桑?
小女孩仍站在门外,一副柔弱的样子,黑亮的大眼睛却在打量四周的环境,长满冻疮的小手紧紧的握住竹棍,娇小的身躯微微弯下,她眼中只有狗子手中的残食,却没有看见萧凡。
萧凡隔着柜台,静静的看着她的动作,萧凡知道,小女孩已然蓄势待发了,看来她放弃了乞讨,而是打算用敏捷的行动抢走狗子手中收拾的残食。
一抹凶光闪过小女孩的眼眸,那是一种为了生存而豁出一切的决然。
萧凡开口了:“狗子。”
狗子回头,放下了手中正在清理的残食,转身朝萧凡点头笑道:“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小女孩蓄势待发的身躯忽然停住,黑亮的眸子中闪过几分失望,但她仍执拗的站在门外,眼睛紧紧盯着残食,舍不得离开。
萧凡不经意的扫了小女孩一眼,心中不由一疼。
“去厨房看看,拿两张热乎的大饼出来……”扭头再看了看小女孩虚弱的身躯,萧凡又补充道:“……再弄个油蹄膀,要肥一点的。”
狗子莫名其妙的看着萧凡,随即看到了门外的小女孩,立时便应了,快步走进了厨房。
萧凡朝门外的女孩和善的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慢慢的走出了柜台。
小女孩顿时往后退了一步,眼中现出深深的戒意,手中的竹棍微微上举,眼睛死死的盯着慢慢走向她的萧凡。
见女孩如此模样,萧凡只得无奈的停步,狗子已从厨房拿出了两张冒着热气的大饼,大饼中间卷着一块油黑发亮的蹄膀。
萧凡接过大饼,微笑着向前递去,脸上露出最和善的笑容:“送给你,不收你钱。”
小女孩惊惧的往后再退了一步,犹疑不定的看着萧凡,目光游移到萧凡手中的大饼上时,萧凡清楚的看见,小女孩的喉头狠狠吞咽了几下口水,她眼中的凶光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渴望的光芒。
萧凡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将大饼伸向前,再次道:“送给你,拿去吧。”
小女孩微微再退,终究还是抵不住食物的诱惑,不由自主的又往前走了一步,见萧凡没有别的动作,终于放心的再向前,颤抖着小手,小心翼翼的接过萧凡手中的大饼,认真的神情,如同捧着她那微弱黯淡的生机。
萧凡笑了,比阳光更温暖的笑容,像烙印般深深印入了小女孩的心底。
小女孩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从未流露过的感激。
见小女孩放松了警惕,萧凡却做了一件错误的事。
他忽然拉住了小女孩的枯燥肮脏的小手,温声道:“你就坐在里面吃吧,我们都不伤害你……”
话音刚落,小女孩却忽然再次露出深深的戒意,随即小脸浮现出疯狂的神情,她张开嘴,像一头暴怒的小母狼,恶狠狠的朝萧凡龇牙咆叫了一声,然后一手搂着大饼,另一只手却飞快伸出,在萧凡抓住她的手上狠狠的挠了一下。
萧凡吃痛放开了手,小女孩得了自由,便头也不回的飞快跑远了。
一旁的狗子顿时大怒:“这臭叫花子真不识好歹!掌柜的,你没事吧?”
萧凡看着右手被小女孩抓出的三道血淋淋的爪痕,不由苦笑。
“你觉得我会没事吗?”萧凡没好气的瞪了狗子一眼。
“掌柜的,我去帮你把那臭叫花子追回来,痛揍她一顿!”狗子摩拳擦掌道。
萧凡气道:“活该你一辈子都当店伙计,真没眼力见儿!我现在需要的是大夫和金创药!”
狗子一楞,赶紧出去找大夫,临走又回过头,迟疑道:“掌柜的,那个叫花子……”
萧凡目光看向远处,淡淡道:“算了,一个人为了生存,做出任何事都是应当应份的,我们不该责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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