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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骑txt下载

    俱兰城的城门白天依旧开着,只是有士兵把守而已。

    怛罗斯那边还不知道俱兰城被唐军占领,塞坎派来告诉巴加“阿里在下巴儿思遭遇伏击”的使者想也没想就冲了进来,结果自然是自投罗网。

    “看来怛罗斯那边已经知道下巴儿思的事情了。”

    这其实是好事,说明之前张迈的推测都是正确的,怛罗斯方面的情报消息,比安西唐军晚了好几天,而这个条件,几乎成了唐军打败回纥最重要的优势,唐军到目前为止,所有行动都抢先回纥一步,就如下棋得了先手,唐军实力虽弱却着着领先,而回纥那边实力虽强却着着受制。

    到目前为止,塞坎都还被张迈牵着鼻子走呢。

    只是接下来的行动该如何进行呢?

    “据俘虏招供的消息,塞坎虽然贪婪、暴虐,但很会用兵。”连夜召开的军事会议上,首先开口的是郭师庸,他关于塞坎的评价,除了有安九拷问到的消息之外,也从俱兰城商户口里得到了一些印证。“虽然我们连续赢了他几次,但实际上都还未正面交锋过,都是奇袭,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再说,怛罗斯的兵力虽然有所削弱,但仍然比我们强大。”

    “那么,能否考虑依靠俱兰城城和对方打上一仗呢?”郭洛说。这一天里他巡视了整个俱兰城的城防,发现这座城池东面南面依山,西北临水,城池的规模和牢固程度都比新碎叶强多了,是个可供防守的据点。而且现在唐军的兵力也比新碎叶城时强大了许多,如果将灯下谷的可用兵力都调过来,要守住俱兰这样一座中等偏下的城池是刚刚好。

    “俱兰城只怕不能久住。”杨定邦却提出了与郭洛相反的意见,他说:“这里和新碎叶不同,城内的居民对我们充满了狐疑,而我们也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和条件来和他们打好关系,一旦大兵压境,我们非但不能指望他们帮忙守城,甚至还得防着他们造反,在内外交攻的情况下守城是很危险的。”

    尤其是今天晚上的这个宴会,更让诸将对俱兰城居民的期待都打消了。

    说到这里杨定邦看了看张迈,如今张迈在唐军中的地位已经越来越难撼动了。

    “那么杨校尉的意思是?”张迈没有立即表态,反过来征求杨定邦的意见。

    “我认为既然我们这次出谷的目的既是东归,手段既是游骑游击,就无需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这次俱兰城的物资到手以后,马上撤走。还有,下巴儿思那边还滞留的人也赶紧召回,回灯下谷。”杨定邦在心里想了一会才说,显得很谨慎。

    “杨校尉说的有理。”张迈对这些中老年将领总表现出应有的尊重,所以开口赞成道,实际上往下巴儿思的使者他昨天上午就派出去了,刘岸等人此刻多半已经在来俱兰城的路上了。

    杨易道:“那我们如果撤出俱兰城,以后该怎么进行?继续打游击吗?”

    可是,真正的游击战和运动战,是需要有群众基础的啊。如果老是来了就抢,抢完了就走,那就完全是流寇的行为,会让整个西域所有的人都反感安西唐军,往后安西唐军到了哪里都会遇到强烈的抵抗,那对唐军东归的计划是很不利的。

    在碎叶河以北时,张迈为激励士气,高叫着“劫掠”、“劫掠”,但出发之后才发现现实的情况远比意料中要复杂,出乎意料的事情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坏的一面比如部分地区的人对大唐的认同远比他预料的要淡漠得多,好的一面则是他发现许多没有唐裔血统的人也有争取过来的可能性。

    种族繁杂的中亚地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的人口占据绝对多数。有众多的人口甚至没有明确的民族归属概念。

    回纥人羁縻着十几个草原民族,控制着草原,以铁骑武力占据着政治上和军事上的统治权,但他们不善经商,不会务农,高层依靠武力吸食着各族的鲜血,底层则依旧过着贫苦艰辛的游牧生活,且其内部的族系矛盾也很严重。

    昭武九姓历史悠久,人口众多,在商业、农业、牧业上都有建树,却缺乏政治和军事上的保障。

    其他如已经亡国的波斯人、迁徙到此的印度人,以及数十种张迈至今没能弄清楚的民族在这片土地上犬牙交错,形成十分复杂的局面。唐民后裔此时已沦为众多不主要的族群之一了。

    在宗教方面,由于大食君主及其割据政权君主的强制性推动,天方教已经在萨曼全境取得国教的地位,并影响到周边地区,佛教则仍然还有一些据点,许多回纥人则信仰祆教,明教也还暗伏潜流,且天方教内部也有严酷的教派之争。

    这些都让张迈觉得,尽管这片土地的华夏影响力已被摧残得十分厉害,但事情仍有可为。因为华夏文化本身具有一种统合任何种族、任何宗教的内在张力。

    现实情况和在碎叶河北闭门造车的预测完全不同,但也隐藏着可以制胜的机会。

    可具体到眼前的话,则杨定邦的分析亦有道理。

    俱兰城西面有塞坎,这也罢了,如果只计算怛罗斯的兵力,唐军合八营之力背城一战也许还扛得住,问题是东面的八剌沙衮,那里可有数万、甚至十几万的回纥骑兵啊!一旦八剌沙衮得到消息,席卷而来,以安西唐军如今的家底,别说一座俱兰城,就算是一座绝险的要塞也守不住。

    在个别战场上,可以奇袭取胜,但战争打到最后的话,还是要看真正的实力!

    后方,后方……唐军仍然还是欠缺一个后方!欠缺一个稳固的地盘,一个可持续的补给来源。

    “唉,真是吃力啊。”忽然之间张迈空前向往起中原来,如果有大唐做背书,提供人口、物资甚至哪怕只是国威上的支持,安西唐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无着力处。那些商户虽然惧怕着唐军,但张迈明白得很,许多人心里只是将唐军当作一伙强盗而已。

    “甚至郑渭,大概也是这么想吧。”

    不过,现在一切都只能按照眼前已有的这点条件来行事了。

    “我也赞成杨都尉的决定,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不能与回纥硬碰。”张迈说。

    得到俱兰城对唐军来说是一个有些喜出望外的战果,但要是为此而被牵绊住,失去了唐军赖以制胜的灵动,那就不值得了。

    杨定邦见张迈肯定自己的判断,甚是欣然,诸将当即商议起战略转移事宜,杨定邦预计,怛罗斯那边就算发兵应该也得在五日以后,乐观的话甚至可能十几天乃至半个月后才有反应,“所以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可以退走。”

    第一批转移为后勤队伍,由郭师庸主持大局,将物资陆续迁往灯下谷,以振武营作为保护队伍,从即日起陆续出发。

    第二批为豹韬营主力,押解五百多名等待改造的俘虏,两日后出发。

    在此期间,龙骧营必须完成其发动民众、增募兵员的计划,在五天之内作为第三批人马撤出俱兰城。

    最后则由机动力最强的骁骑营与鹰扬营殿后。这两个营是清一色的轻骑兵,没有负担,骁骑营训练有素,鹰扬营行动迅疾,在安守敬与杨易的率领下就算撞上了怛罗斯的主力,也有全身而退的能耐。

    命令发出后,安西游骑军就忙碌了起来,唐军的真正目的与去向,只有副校尉以上级别和若干队正知道,俱兰城的人见这些唐军忙忙碌碌、来来去去,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后勤营撤出下巴儿思时,刘岸以“邀请加入”的名义向奈尔沙希家要了一个人质,老奈尔沙希的小儿子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虽然是自愿接受“邀请”,但唐军一撤出下巴儿思,奈尔沙希家马上对外宣称阿布勒是被“劫走”的,而这在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事实。

    与此同时,龙骧营与鹰扬营的将士则穿起新的衣服,拿着刚刚配给的武器,深入到城中各处,寻找着目标。

    “兄弟们,到城内城外去,去找牧民、农奴、苦力或者商铺中的伙计,去找那些朴实、有力量又想改变生活现状的男子!”张迈对已经升为副火长的小石头、马小春他们说:“告诉他们你们这段时间的际遇,还有你们的体会,如果他们愿意跟我们走,那么就推荐他们入伍。”

    俱兰城中的贫苦人,生活状况比起当日藏碑谷的“唐奴”那是不遑多让,也是三餐不继、衣不蔽体。

    这些龙骧营的士兵大多数都没什么口才,然而发生在龙骧营士兵身上的变化却胜于言辞的鼓动,还在藏碑谷的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吃不饱穿不暖、日受辱夜受骂的生活,有些人甚至还戴着脚镣,如今镣痕还未消失,而现在他们却已经穿上了新衣服、吃上了饱饭,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俱兰城的许多穷汉子见到他们,心想:“难道我还比不上他们吗?不,我比他们强!”

    亦有人想:“有饭吃,还发衣服?可以去试试,不行的话最多逃走。”

    可是还有更多的人并不相信这伙“强盗”,直到目前为止,安西唐军都尚未建立起她在西域地区的公信力来――这可是比打十场大胜仗都难的事情,加上这次又不是强制征兵,因此招到的这些人,要么就是质朴到直愚,要么就是抱着投机思想而来。

    三天下来,共有四百多人被龙骧营的将士打动,但张迈并不打算滥增兵――唐军的粮食也很吃紧啊,他又带领郭洛他们,进行了两轮的挑选淘汰,最后留下了两百七十多人,加上之前从俘虏中挑选出来的几十名强健男子,共三百人出头,组成一个预备兵营。

    “又多了一个营啊,”郭洛杨易都有些欣喜,不过这仍然无法改变这个地区胡汉实力的对比。

    “还是得有一个重大的突破啊!”张迈心里明白这一点,虽然这时他心中却还无法形成全盘的可行战略。

    “我们,还缺少些东西。或许,是还缺少什么人。”

    张迈脑中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郑渭,一个是谋落乌勒。他隐隐觉得这两个人身上隐藏着巨大的力量。

    “如果他们能真心加入,那或许能帮我打开这个死结!”――――――――――――――――今晚我尽量赶回来,赶不回来明天三更补上。^_^请大家继续支持《唐骑》。

    加入唐军其实还没多久的大石头、小石头等人在预备兵面前也变成老资格了。可是他们虽有过几次实战的洗礼,但依然需要继续加强训练。张迈和郭洛将龙骧营的六十名主干中的三十个――原先所有的副火长都升了火长,用来带领预备兵营的新兵,又提拔了在八倍山一战中表现出色的新兵如小石头等人做副火长,以此来组织新的龙骧营。预备兵营由温延海作副校尉统领,暂时来说只是作为龙骧营的附属,参加训练而未被纳入作战计划。

    募兵结束的这天晚上,郭洛来找张迈,建议第二天举行一个正式的募兵仪式吧。

    “到时候还要请迈哥给我们训训话。”

    郭洛是和杨易一起来的,郭洛说完这句话后杨易紧接着说:“到时候我把鹰扬营的兄弟也都拉过来,一起听。”

    训话?

    嗯,自己如今已经成为这支游击军的精神领袖――这个已成为现实,倒也不用谦虚了。新兵入伍,自己若不上台说上两句,也实在说不过去。

    只不过――

    “给他们训话?我能训示他们什么呢?”

    胡扯几句也可以,只是对不住将士们的期待,虽然他是特使,但说到对战争的认识,还未必比不上鹰扬营的老兵们,甚至就是那些新兵,其中也有不少战斗经验胜过张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能有什么能打动他们的训话呢?

    郭洛和杨易走了以后,张迈思忖了起来。

    “用慷慨激昂的话鼓舞他们的士气?”

    “还是用威严的话叫他们敬畏我?”

    “还是给他们画个大饼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思前想后,正踌躇不决,外面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犬吠追逐之声。又有人在哭着,又有人在嚷着。呼呼喝喝之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出了什么事情?”

    轮值的慕容?去打听了一会,回来道:“有两个预备兵闯入一个百姓家,要睡人家的闺女,那闺女拼命反抗,那两个预备兵动了粗,双方厮打了起来……”

    “什么!”张迈吃了一惊。

    “我去的时候,郭副校尉已经赶到,他准备从严处置那预备兵了,不过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想郭副校尉大概是想让我来问问特使的意见。”

    张迈怒道:“怎么处理?当然是从严处置!仗还没打呢,就开始作威为恶了!哼!那家闺女的清白被玷污了没?”

    “好像还没有。”

    “那还好,那这事我就不出面了,让郭洛好好给人家赔罪。还有那两个预备兵,绝不能姑息容留!”

    慕容?领了命令去了,张迈躺下以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就牵挂着这件事情,外头隐隐传来惨叫,却是郭洛在大街上当众鞭打惩处那两个预备兵,慕容?回来了见他还没睡觉,向他禀告:“郭副校尉将那两人每人打了三十鞭,然后下令将他们逐出预备兵的行列了。”

    “嗯,很好。”张迈又问:“事主有什么表示?”

    “他们虽然都有些害怕,不过也都服了。”

    “嗯,那就好。哼,算他们走运!若那家的闺女被玷污了的话,就没这么简单了。”

    这一晚的这个小插曲,让张迈脑海翻腾。

    要带一支军队,可真不简单啊。现在才九百人呢,就有了看管不周的地方,往后要是继续扩编,该怎么办?

    “他们也都是人,和我一样,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各种各样的需求,如果我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需要,是没法带好他们的。”

    一个几乎不眠的夜晚过去了,第二日张迈来到莱伊斯府邸外的校场上,在这里,龙骧、鹰扬两营的新老将士都已列队等候着了。郭洛练兵的手段越来越娴熟了,才两天的功夫,已经让那些预备兵也能如老兵一般,站出整齐的队列――当然,这还不能代表他们在战场上也能保持这样的队列。

    “啊,特使来了!”

    新募集来的预备兵发现,走上台的是个年轻人,脸上一道疤痕都没有,在现代大都市这也不算多出色的脸孔,但在这风沙漫天的古代西域却显得太过白净了,而在军中这样的脸是让人看不起的!

    这个张特使的身后,还有人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那是衣服。

    俱兰城城有两户商人是给怛罗斯的沙基尔(意为侍卫、亲随)们做衣装生意的,他们的仓库里囤积着一千多套衣服,唐仁孝将这些衣服“借”到后,张迈今天特意带了来,当场分发了下去。于是龙骧营和鹰扬营的九百多名将士,便都分到了一套新衣服。

    这是俱兰城商户为博格拉汗的沙基尔们预备的,衣服都是用羊毛、骆驼毛以及撒马尔罕毛绒、西尼奇布混织而成,每个人又都配备了一双塔拉兹山羊皮靴子,副火长级别的多配备一条忒儿米皮带,火长级别以上的还有一领赫时披肩,队正级别的还有一顶号称来自中国、其实却是俱兰城自产的高筒皮帽。整套服装的风格粗犷而耐用。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一千五百名将士当场换上了这些衣服,扔掉身上那些破布破衫,校场上的气势登时一变!

    一队队的士兵,就像阿尔斯兰的近卫军忽然出现。士兵们彼此相望,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一刻他们忽然感到自己真的是正规的军人,而不只是谋一条活路混日子。

    自然而然地都将腰杆挺得更直,再次列队,靴子踩在地上,嘎嘎作响,就连郭洛、杨易,看到自己的手下换了一副模样,更是豪情大增。

    张迈也换上了衣服,他新换上的衣服和士兵们大同小异,却又比队正们又多了一领呼罗珊黑袍。

    士兵们列成横竖划一的队列,再次望台上这位张特使时,也觉得观感有些不一样了。

    而张迈在台上望着他们时,心里也有了底气!

    “今天,大家穿上了新的衣服,往后就得有新的气派、新的作风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这个校场上的所有人,便都是我大唐的边疆将士了!”

    新募集的将士,有一些是唐民与中亚民族的混血,有一些干脆就是胡人,许多人连汉语都不懂得,这两天郭洛进行的训练,只是让他们听懂了一些简单明捷的汉语号令,长远来说张迈是要求所有士兵都得学会汉语,但这时却还有赖于郭洛来给他做翻译,他说一句,郭洛就翻一句。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一个预备兵竟然闯入民居,意图强奸妇女!副校尉郭洛,依照军令进行了惩处!这件事情,影响极坏,昨晚我考虑了一夜,觉得大话空话都没用,眼下最迫切的,就是如何整顿我们的军纪!所以今天我在这里,不谈别的,只是就我们现在的形势,向大家郑重重申我军的纪律!”

    场上鸦雀无声。

    “咱们唐军本有严明的军律,老兵们是都知道的,可新兵们一时间却很难都记得,这一点我理解,所以就将咱们唐军的军律,总结为简单的八条训示。”

    “我即将要颁示的,是包括我在内的大唐将士,都要守的八条训示,这八条训示的内容――”

    “第一,一切行动要听从指挥!”

    “第二,在未得命令的情况下,不许进行私下的劫掠!”

    “第三,作战胜利,一切缴获要先行归公,然后功曹会论功行赏。”

    “第四,进入城镇市集,与人交易,买卖要公平。”

    “第五,要守诚信,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

    “第六,战场之外,不得妄杀无辜!”

    “第七,不得强奸妇女。”

    “第八,不得虐待战俘!”

    “这八条训示,所有将士都要牢记,到今天日落之前,所有人都要背熟,郭副校尉、唐副校尉、温副校尉与杨校尉,到我面前背诵,由我检查,各队正、副队正到郭副校尉、唐副校尉、温副校尉和杨校尉处背诵,由郭、唐、温、杨四两位检查,火长和副火长到队正、副队正处背诵,由队正检查,所有士兵到火长、副火长处背诵,由火长、副火长检查!如果到时候还背诵不出来,或者觉得自己无法遵守这八项训示,那么就脱下你们身上的军装,离开龙骧营,离开鹰扬营!”

    场面又静了一下,郭洛看着张迈,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坚毅。

    “将士们,兄弟们,我们这支军队,不是强盗、不是混混!我们是正规的军队!是将席卷天下的游骑兵!是大唐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言人!”

    张迈的言语中夹带了不少现代词语,有一些大家不是很懂,但是那气势、那豪情却是连翻译也不用的。

    “进了这支部队,大都护和我都会关心大家的生活,吃的会有,穿的会有,将来就是连媳妇儿,我向你们保证――也会有的!但是,纪律也是要守的!只有能守纪律的部队,才可能成长为一支铁军!现在你们中有许多人还是新兵,但总有一天,你们会成长为令人敬畏、犹如狮虎一般的无敌将士!而成为无敌战士的第一步,就是要先牢记这八大训示,要牢记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这不是期待――这是命令!”――――――――――――――赶回来了,请大家多多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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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三天,刘岸就到了,张迈见到了他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刘岸听说了张迈颁示的那八大训示后,笑道:“这训示很好,只是士兵中的愚鲁朴质之辈怕是背下了也难以牢记。”他让张迈抽查一下,结果抽查了十个人,这才隔了一天,果然有两个忘记了部分内容。

    张迈愠道:“看来还得经常督促他们反复背诵才行,必须让他们将这八条训示牢牢印在脑海里,再加上执法严厉,才能使我们的军律好起来。”

    刘岸反问了他一句:“特使,要不你背给我听听。”

    张迈一愕,这八大训示是他总结的,条列成文,可这时要他背诵他竟也没法当场背个一字不差也难,刘岸笑道:“这也怨不得他们的,这种散耷拉的东西,很难牢记的。”

    张迈听到了一个“散”字,心中一动:“哎哟,我怎么忘了。”便回去将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了一下,编成一首新歌。

    将军律编成歌曲,虽非张迈首创,也非红军所独有,在红军之前,袁世凯小站练兵就用上了这一招,袁世凯之前,曾国藩也早就这么做了,而曾国藩的军律歌词,又改自戚继光的创制,至于戚继光之前就暂难考证了。

    自古以来武人尤其是底层士兵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因此能够洞察人心的将帅通常会将军律乃至作战技巧都编成歌谣教士兵唱诵,这是让他们迅速掌握又牢牢记住的首选法门。

    张迈将新歌给刘岸郭洛等一唱,人人叫好,刘岸又将之翻译成其它语言,“会说唐言的,只学会唱唐言军律歌就好,不会说唐言的,学会唱本族语军律歌后,还要再学会唱唐言军律歌。”

    学唱歌比学说话容易,靠着旋律的帮助,一个还不会说唐言的将士也能很快就学会一首唐言歌曲,这也是他们学习唐言的第一步。

    几个校尉副校尉自己先唱熟了,回头便教会了队正副队正,队正副队正又去教火长副火长,再由火长副火长传授给所有将士,两天下来,俱兰城内满城尽响,不但军士在反复歌唱,就连三岁小孩,听得多了也会哼了。

    七天过去了,怛罗斯那边仍然没有消息,还留在俱兰城的唐军也就不急着走,杨易则广派侦骑,在沙堆里、在大道边、在山丘上都埋伏了眼线。张迈和郭洛每天都将龙骧营与预备兵营都拉到城外训练,并轮班在城内巡逻。龙骧营将士的军事素质正一日强似一日!预备兵的步伐也渐渐跟了上来。

    那六十四户商家被张迈敲诈得濒临破产,心中都极度痛恨这帮“唐寇”,看到他们竟在俱兰城增募兵员,许多商户都忍不住想大哭一场,“这些强盗,看来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要把俱兰城变成他们的贼窟!”

    然而痛恨归痛恨,俱兰城的治安却变得好了,那些预备兵每天穿着神气的新衣服,跟着老兵在城内各处巡逻炫耀,一边唱着军律歌,把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和被淘汰的人羡慕得不行。

    “强盗……卡拉丁居然还说唐军是强盗!”郑渭对阿齐木在俱兰城方面的管家蒙由,以及老家人郑豪说,“强盗群能有这样的纪律?”

    “可他们不是强盗又是什么呢!他们来了不到两天,却已经将城内所有的商户都搜刮一空了!就连我们都不放过!”蒙由愤愤不平地说。他还不到四十岁,在郑家的家人里头,他不如郑豪那么亲,但对郑家与唐军有所关联的事也知道了一点。“也不想想,咱们家之前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郑渭抖了抖手中的“借条”,那是张迈亲手写给他的,用汉字将唐军“借”走的东西写得清清楚楚,还标明了说会有利息。所有被唐军“借”光了家产的商户,手里都有这么一张借条,不过许多商人都是在愤怒的哭号中将借条撕碎――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怛罗斯怎么这么久都没反应,难道塞坎真打算放任这伙唐寇不管不成?”萨穆尔和卡拉丁抱怨着,却都还不知道自己派出的人已被截住。

    从居民的反应可以看出郭师庸的安排是十分成功的,郭师庸这个老顽固虽然有时候会让张迈觉得他保守,但这个老将调度人员物资的手段也真有一手,不到两天的时间,唐军在俱兰城敲到的物资几乎都已经搬空,而居民竟然还未意识到唐军其实已经做好了随时撤出俱兰城的准备。

    所有商户里头,郑渭第一个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天张迈来邀请他,道破唐军即将再次转移,请他一起同行时,郑渭拒绝了。

    “我们郑家和新碎叶那边,不是这么合作的。”郑渭道:“郑家如今还是家父、家兄在做主。未得家父首肯,我不敢轻易改变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张迈笑了起来,他可不觉得这个郑渭是很守规矩的人,而且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发现郑渭年纪虽轻,但头脑相当清晰,文化修养比郭洛还好得多,不但精通汉文化,而且天方教与佛教的教义典故张口就来,对商旅之事似乎也很娴熟,料来这些年他能在家族主体忽然被战争斩断而独力维系郑家在喀喇汗境内的生意,所受到的磨练当非常人所能想象,眼下安西唐军很需要这样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还是当年于阗镇守使的后代,与大唐有深厚的渊源,实在值得张迈结交。

    可郑渭却总是刻意地与唐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唐军向他借粮他逆来顺受,张迈向他示好他假装不懂,这一切都让张迈看出这个青年的想法:“看来他并不想加入我们,只是想自保而已。”

    要不要像对待奈尔沙希那样,强行将他带走呢?

    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但很快就否决掉了。

    像他这样的人,强行带走的话,只怕也不会真心出力吧。说不定他还要设法逃跑乃至捣乱,在东归期间,唐军可受不了内部多了一个能制造大麻烦的人。而且对于郑家,也不适合用“扣押人质”这样的手段。

    “郑兄,你可要想清楚了。”张迈道:“我可以拍胸口向你保证,如果你不跟我们走,等怛罗斯的大军一到,你们郑家一定要倒霉的。”跟着,张迈给郑渭简略讲了藏碑谷人的经历。

    郑渭迟疑了一下,可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我郑家不是藏碑谷人,我们在这里安家,是先后从两位大汗那里得到过直接承诺的。”

    “两位大汗?”

    “对。第一位,是回纥的建国者卡迪尔大汗,当初他曾公开对我们说,会像唐太宗天可汗一样对治下诸族一视同仁;第二位,则是几年前占领了怛罗斯和俱兰城的博格拉汗,他占领了这里以后,也对我们许诺说会按照萨曼之前已行的天方律法来办事。这几十年来怛罗斯俱兰城虽然几次易手,但新的占领者也都没有违反这承诺。”

    张迈拿眼睛将郑渭上看下看,看了很久,直到郑渭问他看什么,张迈才冷笑道:“就这样,你就相信这些承诺?你不觉得你有点天真么?”

    郑渭没有回避张迈那冷嘲的眼光,很认真地道:“他们不但说了这话,而且还将之拟成条文,铭刻在一块大铜牌上,藏于怛罗斯的汗府之中,所以这不但是承诺,而且是律法。”

    张迈冷笑:“就算是律法,也得是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律法,才有相信它的前提!刀握在别人手里,这样的律法不是律法,是恩赐,我不相信恩赐。永远也不相信!”

    郑渭沉默了,有好一会,忽然道:“张特使,我问你一句唐突的话,如果你能正面回答我一个‘是’字,我就跟你走!”

    “你想问什么?”

    “你真的是从长安来的?”这时旁边没有第三个人,郑渭也如当初张迈问他是否准备将神主牌搬往撒马尔罕一样,眼睛灼热地逼视着对方。

    张迈没有回避,却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把那个“代代西行”的故事拿出来说。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好,这个问题我不问了。”郑渭轻叹了一声,却道:“可是张特使,你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就是带着新碎叶的军民去干什么?”

    “干什么?”张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一路拯救唐民,团结各派势力,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联系上大唐,然后规复西域。”

    这是唐军的“大战略”,但张迈却不怕被人知道,若这时有人跑去告诉博格拉汗那伙“唐寇”准备这么做,只怕也会被当作笑话看待。

    郑渭的眼睛闪了一闪,似乎很快就想到了许多、许多,但最后还是摇头:“张特使,你刚才说我有点天真,可我现在却不得不说,你的这想法,才有点天真呢。现在的西域,已经不是班超时候的西域了,不是凭三十六骑能纵横无敌的了。”

    “天真?我不觉得。”张迈道:“现在的西域也许不同了,但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因为我们千众一心,没有三心二意。”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了自信,郑渭却听得有些愕然。

    “倒是你,”张迈道:“我看你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又想顾全这个,又想顾全那个,到得后来我看你势必两头都不能讨好,会自己倒霉的。话已至此,我就不再多说了,我最后留下一句话给你:不管将来如何,只要你不干出有负汉家的事情,我唐军的大门就都会向你敞开,随时欢迎你加入。”说着他取出了一卷地图来:“这幅图是我让阿洛连夜赶画的,现在留给你,上面是我们现在驻扎的地方,若有什么需要,你按图寻来,就能找到我们。”

    郑渭奇道:“你们没驻扎在灯下谷么?”

    张迈笑道:“前几年怛罗斯地下河又改流了,灯下谷地下的井水也干涸了,所以不得不另觅驻扎点。”

    张迈走后,郑渭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按照郑渭的分析,除非中原派出大军来接应,否则唐军是不可能成功东归的,更别说什么“规复西域”!

    可为什么在刚才那一刹那自己会对自己的判断动摇了呢?

    “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

    张迈的这句话算是什么逻辑嘛!

    郑渭熟读《孙子兵法》,受过印度的因明学训练,并以之运用于商业世务,脑子的条理十分明晰,对于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话本来是该蔑视的,但为什么内心却反而被打动了?

    是少年时代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在苏醒吗?

    是身体里流淌着的炎黄血液还在起着作用吗?

    大唐……大唐……

    那个久远而梦幻的传说,为何还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唐军到达俱兰城之后的第十二天,怛罗斯方面的前锋――一队三百人是轻骑兵出现了。这时候,下巴儿思方面的人马已经撤入沙漠,俱兰城城内,只剩下龙骧、鹰扬、骁骑三营。

    杨易率领轻骑,试探性地发动攻击,但对方却很快就缩了回去,但也没有逃远,跑开了一段距离便驻马等待,杨易一往回走,他们又追了上来,在风沙砾砾的土地上,踩出了无数混乱的蹄痕。

    “这帮家伙,也和我玩这鬼把戏!”

    双方在俱兰城城外二十余里处一来一回地进行着这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都没有和对方硬拼的意思,三个回合之后,天色已经黄昏,杨易敛骑回城,在离城十里处郭洛已经设下了埋伏,但这次回纥人却没有追来,使得这个埋伏如同虚设,郭洛见这队骑兵如此机警,心中为之一沉,入夜之后,郭、杨两人相携入城,向张迈汇报了战况。

    “敌人变得谨慎了啊。”张迈说。

    “对。”郭洛说道:“若只是怛罗斯这边的兵马,我们背靠俱兰城也还有一战之力,敌攻我守,也未必就落下风。不过若被拖住了步伐,等东面的援军赶到,我们就算将灯下谷所有兵马都调来也非败不可,看来当初特使的决定没有错,我看我们也是时候安排最后的撤退了。不然等到他们大部队赶到,怕就没法全身而退了。”

    张迈点了点头:“好。”

    唐军的行动在秘密中进行,当天晚上三更,龙骧营所有将士忽然被召集起来,连夜发下干粮,吃饱之后从城东悄悄开走――灯下谷虽在俱兰城西北方向上,他们却不敢就回去,而是准备兜个圈子,先进入俱兰山脉山区,然后再折转进入沙漠――那是刘岸上次南下时探出来的道路。吸取上次被敌人尾随到碎叶城的经验,这次唐军的行动已变得加倍的谨慎。因为没有太多的辎重,所以唐军的行动相当的迅速。

    杨易打头,龙骧营居中,安守敬断后,四更时唐军退了个干净,刁斗余韵尚在俱兰城街道上盘旋。

    直到第二天居民醒来,才发现占据了这俱兰城多日的唐军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走了?”

    “走了!”

    “这群比魔鬼还狡猾、比虎狼还凶狠、比基督徒还可恶的唐寇!终于走了!”

    “愿真神将下天火的惩罚他们!”

    商户纷纷咒骂着,唐军占据俱兰城的这段日子,他们受到的伤害是最大的,反而是底层百姓没有什么感觉。

    不过很快的萨穆尔卡拉丁等又发现,不但唐军不见了,这些天唐军从他们那里敲诈的那些钱粮也统统不见了!

    “真神啊!他们是什么时候运走的?这伙唐寇,这伙唐寇!他们……他们竟然把俱兰城搬空了!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啊!”

    偌大一座俱兰城,大部分存粮竟然都已被卷走,不出七八日,这座城市就会变成一座饥饿之城,回纥人就算夺回来也得运粮来接济,那势必将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城外又响起了马蹄声,商人们害怕起来,但有大胆的爬到城头一看,发现却是回纥的兵马。

    “怛罗斯的兵马来了!”

    他们兴冲冲地打开城门,迎接他们心目中的王朝军队,许多商人甚至奔到入城将领的马前,哭诉他们这十来天的遭遇。然而很快地他们的兴奋与依赖就消失了,因为发现奔进成来的回纥士兵神色并不和善。

    一个四十来岁、长着一双三角眼的男子跨马驰入,站在商人群里的蒙由认得这人就是怛罗斯的镇守者、回纥喀喇汗王朝西疆的方面大将塞坎。

    “那帮唐寇呢?哪里去了?”

    塞坎用他那带着八剌沙衮口音的阿拉伯话,沉着嗓子问道。

    自从萨图克前往八剌沙衮,在这偏僻的西疆他就作威作福惯了,可在短短半个多月里,他就折了两千兵马,损失了两名部将,治下第二大城市失守,虽然夺回,但钱粮却已经被席卷而空,这不是他能够忍受的!就算他能咽下这口气,将来博格拉汗问起,他却又该如何应答?

    想到萨图克?博格拉眼睛中那狮子般的寒芒,塞坎心中也忍不住发颤。

    “这个……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随着这位回纥将军眼中闪烁出凶狠的光芒,居民们才忽然记起,塞坎在王朝内部的口碑也不佳,不是因为他不会打仗,而是因为他那贪婪而淫邪的秉性。

    许多人忽然意识到,刚刚入城的并非他们的救星,而是另外一个煞星。

    ――――――

    “阿齐木”府。

    郑渭派了蒙由代表阿齐木家去迎接塞坎,自己却坐在靠背长椅上,显得很疲倦。

    “一切都过去了吧。”

    郑家的小厮不断将外间的消息传入府来,传来的消息都很不好,塞坎听说俱兰城被“唐寇”搜刮了个空勃然大怒,萨穆尔、卡拉丁等都被他吊了起来打得体无完肤,“这个塞坎啊,还是这样的脾性……”郑渭隐隐觉得,自己这次只怕也得遭点殃。

    但同时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塞坎进城以后,马上派遣重要部将加苏丁率领约一百轻骑出东城门而去,对兵事颇有研究的郑豪也感到一点诧异:“他居然只派了一百轻骑去追赶唐军?难道不怕遭遇到唐家的阻击?”

    但郑渭却很快就做出了不同的判断:“不对,如果是追击唐军,不会只是这点人马,也不会动用加苏丁这样的左右臂膀。”

    “那三少爷认为是……”

    “只派遣一百轻骑,是为了做出最快的行动,派遣重要部将,是因为此行需要一个权威足够的人……”他将这两件事情结合起来以后,便做出了判断:“塞坎不是要追击唐军,而是要派遣加苏丁,接掌山城灭尔基!灭尔基虽小,却是个军镇,那边也有几千兵马,且易守难攻,接掌了灭尔基,和八剌沙衮之间的道路就能保持畅通了。那样塞坎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郑豪问道:“看来塞坎要动真格了啊,三少爷,咱们要不要设法给唐军提个醒?”

    主仆二人正在商议大局,但接着传来的消息却叫郑渭感到自己或许已无暇去顾及唐军了,因为危险已经逼到了头上――

    进城的回纥军因怀疑一些商户“通寇”,破门而入进行搜缴,结果从不少商户家中搜出了唐军的“借条”,塞坎见了怒火更甚,他刚进城时鞭打众胡商一大半是为了泄愤,这时却已认定这些人通敌!

    胡商们在严刑之下大喊冤枉,尤其是对回纥忠心耿耿的萨穆尔和卡拉丁叫得最是大声,连说自己曾派出伙计去怛罗斯报信。

    “报信?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哼,给我打!”

    惨叫声响彻大街小巷,却还没传到阿齐木府,郑汉混在人群之中,看看萨穆尔卡拉丁的惨状,生怕接下来郑家也要受牵连,赶紧回府,来向郑渭禀报。

    “三少爷,我们也该未雨绸缪吧。”郑豪说。

    “放心。”郑渭好整以暇地道:“我早就处理妥当了。借条我已经烧了,神主牌我也已请唐军带走,所有的痕迹我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塞坎就是要动我们,也找不到证据的。”

    “可是三少爷,塞坎是条疯狗啊,萨穆尔、卡拉丁对博格拉汗那么忠心,如今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更何况我们!”

    郑渭犹豫了一下,带了郑豪到书房,取出张迈给他的那张地图,让他记熟,道:“咱们的根基毕竟和萨穆尔、卡拉丁他们不同,博格拉汗还要用我来敲诈我爹,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不过为以防万一,地图上这个地方你记好了,或许会有用。”

    萨图克?博格拉汗占领怛罗斯一带后,对萨满的边境封锁只持续了半年,之后便断断续续地有了来往,以边境走私的形式开展商贸,但以郑家这样的势力、郑渭这样的能耐,这些年却没法带上妻子弟弟逃往撒马尔罕去和父兄会合,自是因为博格拉汗设下重重限制的缘故。不过这重重限制,既是一种约束,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郑渭敢如此有恃无恐,有一半的原因就在于此。

    郑豪是惯走沙漠的人,将那地图仔细看过记住,心想这地方好像是灯上城,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郑渭压低了声音,说:“是唐军驻扎的地方,他们干冒奇险把这么要紧的情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可万万不能外传。”说着将地图嵌入李白的集子的隐秘夹层当中,塞了回去。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喧嚣声。

    主仆两人对望了一眼,一起出来,却就见塞坎带领一帮人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见到了郑渭,冷冷道:“郑公子,别来无恙啊。”他不叫凯里木,却叫“郑公子”,郑豪一听就知要糟!

    郑渭轻轻咳嗽一声,道:“将军无恙。”

    塞坎猛地冷笑起来:“你们这帮养不熟的唐奴!博格拉汗对你们这么宽厚,你却里通外敌。”

    郑渭惊道:“什么里通外敌,将军,你可别血口喷人!”

    塞坎冷笑起来:“若不是你们郑家里通外敌,俱兰城会这么容易就沦陷?若不是你们郑家里通外敌,那帮唐寇可以这么轻易就把全城钱粮搜刮一空?若不是你们郑家里通外敌,他们会无声无息就走了个干净?”

    郑渭还要抗辩,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好!我失算了!他治下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将来等博格拉汗回来一定要清算责任,他这是要拿我郑家来做替罪羊!”已在暗暗谋划脱身之计,给郑豪使了个眼色,口中却还是大声道:“将军,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没有?”

    “证据?哈哈!”塞坎冷笑道:“物证自然早就被你毁了,但我还有人证!”

    “人证?”

    塞坎身后走出一个人来,竟然是外管家蒙由!

    “阿齐木”有内外两个官家,郑豪主内,是个唐裔,蒙由主外,是个胡人,这时郑渭一见到蒙由从塞坎身后走出,暗中吃惊,塞坎哈哈大笑:“郑渭,你就认罪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郑渭盯着蒙由,沉声道:“蒙由!我阿齐木家待你不薄,你怎么可如此冤枉我!”

    蒙由却陪着笑,说:“冤枉?小人怎么敢干这样的事情?三少爷,那些唐寇的首脑,曾进府来,与三少爷在书房了大半天,这事我不是扯谎吧?而且我蒙由也是多亏了三少爷的脸面才得释放,这事整个俱兰城的人可都知道啊。”

    郑渭急忙辩道:“那帮唐寇来找我,那是因为他们听说我阿齐木家是俱兰城的首富,所以第一个就进来敲诈勒索,不错,他们是有劝诱我投降,可我阿齐木家深受卡迪尔大汗、博格拉汗大恩,在这俱兰城也生活得好好的,怎么能干出背叛通敌的蠢事?难道我好好的富家翁不作,却要跟他们去奔波受苦?荒唐,荒唐!这话说出去谁都不信。”

    又对塞坎道:“将军,正是因为我不肯投降,所以那帮唐寇恼羞成怒,对我阿齐木家加倍勒索了起来,你不妨到我到我家里各处转转,除了那些带不走的,其余各种值钱的东西,也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啊。”

    “是么?”塞坎斜瞥了他一眼,脸色却半点也没有转和。

    蒙由又道:“那么就在那帮唐寇撤走之前,他们的首领悄悄跑来见你,又和你说了那么久的话,还交了一件东西给你,三少爷,那盗魁交给你的那件东西,能否拿出来让大家瞧瞧啊?”

    郑渭脸色大变:“他连这个也知道了!他当时躲在哪里偷看的?”神色颓丧了下来,似乎被击中了死穴,摇晃着连连后退,身子一晃,后退了两步,绊到门槛,跌进了书房,塞坎道:“那个唐寇的首领交给你什么东西了?你最好交出来,或许我可对你从轻发落。”郑渭猛地跳起,将书房的门给关上了!

    塞坎大怒,随即失笑:“你个蠢唐奴!一道破门,拦得住我?”蒙由叫道:“将军,小心里头有地道!”塞坎惊醒过来,下令:“快把门砸开!”

    砰砰砰砰――门终于被撞开了,塞坎踏步入内,郑渭却没走,只是他手中却多了一本李太白集,脚下多了一撮的灰烬,灰烬上还在冒着余烟,塞坎怒喝:“你烧掉了什么?”

    郑渭将李太白集放好,他的手尽量保持着沉稳,说道:“将军,当初卡迪尔大汗占据这一带时,曾与我家约法三章,说只要我们并无过犯,就不会侵扰我们的生活,这一条,历代大汗、副汗都做到了。博格拉汗进驻这一带后,虽然我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已经不在俱兰城,但博格拉汗还是亲自到我阿齐木府上来,好生宽慰,当时我年纪虽然幼小,却也十分感动。”

    他忽然说出这些话来,那是要告诉塞坎:我阿齐木家是有靠山的,你别乱来。

    塞坎却冷笑:“有这事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郑渭忍着积愠,保持平静继续道:“塞坎将军,你只要能找到证据,要打我杀我,甚至灭我满门,我都没话说。但你若是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就来治我的罪,将来博格拉汗面前,只怕……”

    “只怕你见不到博格拉了!”塞坎的话让郑渭的心又是一凉,他看着郑渭那干净白皙的皮肤,笑道:“一个男人,竟然长着这样白嫩的脸皮,却不知道挨得多少鞭子。”

    蒙由上前道:“将军,其实不用动鞭子,小人有一个办法,使了出来,包管他马上得开口。”

    “哦?”

    蒙由低声说了两句,塞坎大喜,道:“他老婆真的这么漂亮?那快带来我瞧瞧。”

    郑渭全身打了个颤抖,声音也在发颤:“你……你们……你……你们要干什么!”

    蒙由哈哈一笑,已经转了出门,郑渭失态地大叫一声,要去拦住他,却被门口的卫兵推了回来,过了不久便见郑家全家大小都被抓到了书房之前,郑少夫人也其中,却不见了郑豪。

    塞坎笑吟吟的,走向郑少夫人。

    郑渭怒吼了起来:“塞坎!你……你要敢动雅丽丝一根手指头,我……我保证你不得好死!”

    塞坎哈哈大笑,哪里管他?却猛地扯下了郑少夫人的蒙脸来,雅丽丝惊叱了一声,面纱落下,满屋子的男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塞坎也呆了一呆,喃喃着:“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伸出手来,竟然就向雅丽丝的脸颊摸去,雅丽丝失声尖叫,郑渭人被按住了,却手脚狂舞,仿佛疯了一般大叫:“畜生!畜生!你……你住手!”

    塞坎却好像半句也听不见,手顺着雅丽丝的脸颊,一路摸了下来,郑渭整张脸都涨得红了,发狂了一般跳了起来,虽然有三个回纥士兵一起用力,却几乎按他不住,而他的怒吼也已变得几近疯狂:“塞坎!塞坎!你……你住手!你……你再敢乱动,我一定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

    广袤的俱兰山脉,虽然不如喜马拉雅山那般摩天接云,不如葱岭那般飞鸟难越,但也是一个极其险峻的所在。

    这列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峰峦连绵,望不到尽头,中央部分的山头都覆盖着白雪,山腰以上都是冻土,张迈从俱兰城出来后,进入到这雄伟的群山之中,忽然感悟到了自己的渺小。

    鹰扬、龙骧、骁骑三营将士,一个接一个艰难地走着,首尾相接相连,长达数里,若从天上俯瞰,便如一行在搬家的蝼蚁一般,这时候只要俱兰山神打个喷嚏,一场雪崩盖下来,一瞬间就能叫这支游骑兵从这个世界消失。

    来到一个岔路,刘岸指着正东的前方说:“从那里走的话,就可以到达灭尔基城,那座城不大,可防范当真森严,是一座纯粹的军镇,城内不容闲杂人等进入,过往客商只能在城外寻找歇息处,不像俱兰城进出较为自由,当初我也没能进去。只听过往客商说里头有几千人,其实也不知里面虚实如何。”

    跟着他却带着队伍折而往北,道路越走越是崎岖。

    中原地区的山岭,多还有樵夫、猎人居住,俱兰山上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灌木丛中隐藏着窥伺的野兽,崖壁上偶尔掠起受惊的飞鸟,如此走了两天,山势渐低,白头的山峰转到了背后,回望来处,昨日所在已隔着危崖深谷,张迈有些诧异自己居然走了那么远的路程。如此翻山过水,就算是最灵敏的灵獒猎犬也别想能追踪得到。

    又翻过十几个山头,三营人马才踏入沙漠之中。进入沙漠之后,原本一路驮着张迈的战马已经疲累不堪,郭洛就给他换了一头骆驼,刘岸在前定位领路,至此张迈对周围的景象已完全陌生,万丈黄沙,处处都是一样的景观,在这片土地上连认路都得有特殊的本领,张迈心想,如果让自己回头,只怕也找不回俱兰城去了。真想不通刘岸是怎么寻找、辨认道路的。

    如此又走了七八日,大部队才望见灯下谷,鹰扬营先锋先行入谷内禀报,郭师道率领诸将迎了出来,将三营将士都接了进去,这段征途走将下来,预备兵营的士兵无不叫苦连天,一到谷中“解散令”一下全营就如骨架散了一般,倒是龙骧营将士久经历练,身躯虽然疲惫却是逐次而散,各归营帐。

    这时郭师庸、杨定国等早就到了,众人将张迈等迎到大都护军帐中,杨定国等喜上眉梢,对张迈道:“特使,这一番收获可真不少啊!”

    郭师道抚摸着张迈等带回来的神主牌,听说了郑家的事情后却不胜唏嘘,道:“百年世交,如今却疏远至此。”

    “那倒不然,”张迈道:“我看出郑渭心里对咱们大唐还是有眷恋的,只是安居已久,下不了决心。”

    杨定国道:“不管怎么样,这次特使连取两城,声威大振,又带回了这么多的钱粮,往后我们心里也就更有底气了。如今三营将士,原来疲倦,不如且休息几日,再定去向。”

    张迈却道:“不,我休息一晚,明天就去怛罗斯。”

    诸将都感吃惊,郭师道却捻须道:“好主意!不过特使也疲倦了,不如这一番待我去。”

    张迈道:“其实我自己倒是不觉得累,还是我去吧。”来到这个世界后,经历了这么多场的生死历练,张迈的体魄是越来越雄壮了,虽然才经历了一场相当艰苦的行军,但屡胜之下,精神奕奕。

    郭师道亦不与他争先,便答应了,张迈道:“这次去,调用飞熊、豹韬、振武、广武、兴武五营,其它诸营留守灯下谷。”

    杨易双眉一挺,叫道:“为何不用我鹰扬营!”

    张迈道:“鹰扬营刚刚回来,需要休息。”

    杨易道:“我不累!”

    “你不累,可不代表全营将士都不累。”张迈道:“经过这么几次失利,回纥人一定加倍的谨慎,从他们这次逼近俱兰城时的动作已可见一斑。此次作战,仍然以迅疾轻骑为主,到了怛罗斯城下,可取则取,不可取则劫掠其近郊,不要纠缠。我出发之后五日,由龙骧营守灯下谷,鹰扬、骁骑两营可再次出发往下巴儿思、俱兰城,见机行事,肆虐一番就回来,城池攻不下无需强攻,攻下来了也无需死守,总之不要被敌人缠住。怛罗斯是坚城,我料塞坎纵然分兵外出也必有所准备,恐难一击而破,若是强行攻城而不克,被敌人窥破了我们的虚实,塞坎援军又到,里应外合,我军反而危险。咱们且再调戏塞坎一番,叫他疲于奔命,等塞坎累得心浮气躁,咱们再合兵一处,打他的软肋。”

    军事会议结束后,诸将分头行事,张迈对郭师道说:“郭老,我这次出去,那个预备兵营就且交给你了。”

    郭师道呵呵一笑,说:“刚才我已大略看了一眼,这些新丁体质还不错,只不过训练还不足。特使你就放心去吧,等你回来,老朽不敢说就将他们变成精兵,但一定会让他们行动更有法度。”

    张迈又叫来奚胜,让他带一队人马埋伏在通往灯上城的路上,若郑家有人来,“没有军队跟着,就带来灯下谷,若有军队跟着,马上回报。”

    回到钦差府已是晚上,走了这么长的路,开会又大耗脑力,真是人累,心也累,但和上次一样,进屋之后发现屋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一摸水壶,温的,很是温馨,但却还是没见到郭汾,只是杨清和安盈盈过来帮他料理生活。

    “她还在生我的气么?”张迈问道。

    安盈盈要说时,杨清肘了她一下,反问道:“你问谁啊?”

    “还有谁。”张迈笑着,他见杨清调侃自己,便猜事情多半不坏。

    “我怎么知道你问谁。”

    “哎哟,嫂子,别吊我胃口了。”张迈说道:“我问的,还能有谁?”

    杨清道:“嗯,那人啊,确实很生气,还很伤心呢。”

    “伤心?”张迈有些急了道:“她伤心?”

    “是啊。”杨清道:“人家可是乌护第一美女,你收了人家的礼物,却到现在还没去看望人家一次,自然要伤心的。”

    张迈这才知道杨清还是在调侃自己,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哟,难道汾儿生了我这么久的气,不是因为……不是因为我失口,而是因为那什么乌护第一美女的事情?好嫂子,你就别逗我了,跟我说吧。”

    杨清微笑道:“她生不生气,为什么生气,你干嘛不自己问去,却来问我?”

    张迈想想也是,吃过晚饭后,拿了从俱兰城缴获的一份战利品――一包绸料,顶着月光,来寻郭汾,杨清等听到消息,早就通知和郭汾同住的妇女都躲开了,要给小两口一个独处的机会,张迈手里拿着那包丝绸,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和郭汾说话,手抬起正要敲门,忽然背后哇哇几声大叫:“特使!特使!你在这里啊!”

    张迈一怔,回头见是唐仁孝、慕容?、小石头、马小春、干猴子等一干龙骧营将士,他们望见张迈后就将他围了起来,叫嚷着:“特使!可找到你了!”

    虽然被打扰了好事,但对这些龙骧营的弟兄,他可生不起气来,只是问:“你们找我干什么?”说着望向唐仁孝。

    唐仁孝有些惭愧道:“特使,他们一定要来,我压他们不住……”

    小石头已经怒冲冲地道:“特使,我们听说你明天要出谷去打仗,对吗?”

    “那又怎么样?”张迈笑道:“我要去哪里打仗,还要你来批准不成?”

    小石头叫道:“你要去打仗,那你要带谁去打仗?”

    张迈笑道:“这个不用跟你说。”

    小石头叫道:“有我们的份没?”

    张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唐仁孝去传令,告诉龙骧营将士接下来七日尽情休息,小石头等便要来找张迈玩儿,唐仁孝拦住说特使明天还要出征,不许他们来骚扰,众兵将一听张迈要出去打仗却不带着自己都不干了,连夜跑来找他,这时张迈道:“不是我不带着你们,是龙骧营连番作战,个个都疲累了,所以要让你们休息休息。”

    小石头等大是不满:“我们要休息,那你为什么不休息?”

    张迈道:“我是将,你们是兵,怎么相同呢?我睡一觉,明天就恢复力气了。”

    小石头伸出手臂鼓起肌肉,大石头拍拍胸膛,干猴子摩拳擦掌,个个道:“我们不用休息,现在也能打仗了。”

    张迈笑道:“你们不用休息,可不见得别人也不用。好吧好吧,你们两火这次我就带着,其他人……”

    这次来的却不止张迈的两个近卫火,跟着来的其他几个将领也纷纷叫嚷了起来:“不行!不行!特使你不能厚此薄彼!”

    个个叫嚷着,不肯退后。

    这时张迈若拿出特使的威严来,也能压得他们不敢再说,但他对龙骧营除了有一份“严厉”之外,更有一份“亲密”,张迈在龙骧营也早过了得立威取信的阶段,因此等闲不愿意乱用威压,寻思着:“本来担心龙骧营屡战疲倦,士气低落,现在看来却是人心可用。”便有些心动了,他和这些将士出生入死,出征打仗不带着他们心中也不踏实,却故意退了一步道:“别嚷得这么大声,也就你们几个不累,全营六百人,难道人人都不累么?”

    小石头等叫道:“特使,你自己到营里走走,看大家是愿意窝在这里无所事事,还是愿意跟特使一起去打仗!”

    众人都道:“对,对!”

    张迈道:“好,那我就去问问,不过只要有一个人不大愿意跟我出发,便全营都得留下。”

    这可是一个颇为苛刻的前提,但众兵将却充满自信,都道:“随特使去问!我们保证一个不愿意的人都没有。”便拥着张迈往龙骧营驻扎的地方走去。

    张迈本是来找郭汾的,被小石头等一打岔,便一心都想着军伍的事情了,走出了十几步,才又想起郭汾的事情来,那包丝绸还在怀里呢,回头望了一望,想转身,前后左右却都是龙骧营的弟兄,张迈心想:“这会要回头,这帮小子非笑我重色轻友不可。有他们在,我也不好和汾儿说话。嗯,且先到营里去一趟,再回来找汾儿。”

    他们离开后,杨清和安盈盈从暗处走出来,安盈盈顿脚骂道:“这些粗鲁汉子,做事也不会挑时辰,就是迟半个时辰来,会死人么!”

    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郭汾那张有些瘦削的脸蛋来,杨清瞧见她轻轻咬着嘴唇,眼神中带着那种希望忽然落空的难过,她也是女人,想起刚才见到郭洛之前的心情,想想自己扑到征战归来的丈夫的怀里时的那种心花怒放,再想要是郭洛到了门口却忽然转身走了,那自己可不知得多难过,说道:“汾儿放心,我这就去追他回来。”

    郭汾忙拉住了她道:“别,嫂子,眼下咱们唐军的形势似安实危,男儿当以大事为重!我知道他的心意就好,我等得的。你千万别去,免得扰乱了他的心境。”

    张迈来到龙骧营中,将兵都已聚集,见到张迈,纷纷请愿,希望出击,张迈道:“大伙儿从昭山跟我到这里,之后又出击下巴儿思,数次接战,又从俱兰城数百里辗转回到灯下谷,眼看如今大部分人都累得慌了。我想还是且休息休息,等养足了力气。”

    底下龙骧营的将士却都叫到:“我们不愿休息,愿随特使出谷杀敌!”

    张迈听了欢喜,下到每一个队去,见所有人都精神甚旺,个个见到了他都声音洪亮地请战,张迈便知道这的确是龙骧营将士们的真心,而不是部分将领的冒言,这天晚上他便呆在了龙骧营,与众将士同起卧。

    第二天一大早,张迈便来见郭师道,将昨晚的情况说了,认为龙骧营士气正旺,可以再出一趟征:“等回来再休息吧。”

    郭洛也在旁边帮忙请战,郭师道也就允许了,以龙骧营代替飞熊营,继续做这次出征的主营。

    这时豹韬以及振武、兴武、广武四营都已准备妥当,张迈传下改主营的号令,龙骧全军欢呼如雷,郭洛下令集结,只一盏茶时间便全体集合,便是郭师庸、杨定邦,见龙骧营有这么迅捷的行动力也都暗暗点头,杨定邦心道:“我豹韬营的训练或比龙骧营更足一些,但说到军心士气,那却有所不及了。”

    因这次预计只是一次骚扰战,不会是长时间的出征,所以大都护府便不安排军民相送,五营趁着中午未到,开出谷口,一千八百人或骑马或骑骆驼,乃是清一色的轻骑。

    刘岸以游击军司马的身份随行,带着丁寒山等在前引路。

    灯下谷位于怛罗斯北面,从直线距离来说也不远,但现实的道路不是地图上的直线,是不能看着司南盘就笔直往南走的,这中间有着戈壁的阻隔,还可能存在流沙陷阱,在刘岸的概念中,没探索过的道路大军不可轻易涉足。他往怛罗斯的走法是――先向西南找到怛罗斯河的干涸处,然后溯流而往东南,就可抵达怛罗斯。

    “这才是最妥当的走法。”刘岸说。

    这半个多月里回纥人四出侦探,但沙漠何其广袤,便是出动上万骑兵也未必能够对碎叶沙漠展开地毯式的搜索,若没有确切的情报,哪里找得到唐军的踪影?

    眼看有半个月没“唐寇”消息了,但回纥的兵将却不敢倦怠,下巴儿思和俱兰城两战是将他们给打痛了。

    就在这时,龙骧营忽然出现在怛罗斯附近。怛罗斯是回纥的西部重镇,城中人口众多,民风又剽悍,自听说下巴儿思遇袭、俱兰城沦陷,塞坎马上下达征兵令,在短短三日之内征调了三千多民兵,半数素质较好的直接入伍,半数作为民兵协防,塞坎自己率领四千五百骑兵开赴俱兰城,留副手曼苏尔守城。

    这日黄昏,怛罗斯城北十里哨岗上的士兵正打哈欠,忽然北边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沙尘蔽野,尘埃渐稀,隐隐的便瞧见有骑兵开来,他定了定神,推了一下正打瞌睡的伙伴:“喂,那是海市蜃楼吗?”

    “海市蜃楼?”

    他的伙伴睁开眼睛,抹了眼屎,定眼看了一下,猛地跳起:“什么海市蜃楼!是敌袭!敌袭!”

    “是萨曼?还是唐寇?”

    “从北边来的,应该是唐寇!”

    警戒的号角吹响了,城门迅速闭上,然而城外还有不少没来得及撤入的牧人。

    正面袭来的正是龙骧营,只有六百多人,曼苏尔登城一望,见来犯的兵马不多,便要领兵出城截击,但他的副手哈伦道:“将军,小心是唐寇有诡计!听说这次巴加就是中计出城,结果他打了败仗,不但人死了,俱兰城也丢了。还有马斯乌德,多厉害的人物!听说也惨死得不明不白。”

    唐军在碎叶河以北的所作所为,普通民众或者干脆没听说,或者知之而不详,这些高级将领却是知道的。

    曼苏尔却是个不肯轻易退缩的勇士,他说:“我也不走远,你让?望士兵盯紧了,如果发现出了状况,你就吹响短促的军号,我就回城。”便带着一千名骑兵出城御敌。

    直冲过来的正是龙骧营,他们正在城外驱赶牛羊,阻拦牧人回城,见曼苏尔出城,张迈反而引兵稍退,曼苏尔见他们来了又要走,形势有异,就不敢冲得太急,只是缓缓逼近,看看两军就要接近,忽然城内响起了短促的号角,曼苏尔暗叫:“不好!唐寇果然有诡计!”赶紧回撤,这一来马头掉转得有些急忙,将士们听得号角催他们回城也有些慌张,队伍略显得乱了。

    “给我冲!”张迈挥舞着马鞭大叫道:“可别回去后让飞熊营说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他说了句很粗俗的话,却激得全营将士无不奋勇,叫道:“冲!冲!冲他个稀巴烂!”

    特使都亲自上阵,谁不奋勇?

    这次出征的机会是龙骧营全体将士一起争取来的,若是没点战绩回去,岂不要被人笑话?

    “冲啊冲啊冲啊!”

    快马挺进之下,龙骧营的最前锋咬住了回纥军的后队。

    “杀啊杀啊杀啊!”

    后面冲上来的人马已将落后的一百多名骑兵围住,而冲在最前面的百余骑还紧紧追着曼苏尔不放,直追到城墙底下,哈伦派弓箭手射箭掩护,张迈才勒马而回,掉头与郭洛围歼那一百六十多名被拖住了的骑兵。

    曼苏尔不敢回援,直奔入城,然后便关上城门,上了城头问:“怎么了?为何吹号角吹得这么急?”

    哈伦指着远处道:“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曼苏尔见到了远处又出现了一支骆驼兵――那是郭师庸的部队了,这队骆驼兵每一个后面都拖着柴草,一字排开从来,后面烟尘滚滚,都搞不清楚有多少人马。

    哈伦又指着另外一个方向:“你看,你看!”

    原来龙骧营是正面攻击,其它四营却分队迂回,成包抄之势。

    “?!差点又中了他们的诡计!这伙唐寇当真狡猾!怪不得连马斯乌德都栽在他们的手里。”

    然而他这么一退,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军将滞留在外面的回纥士兵歼个干净。龙骧营的将士没逮住敌军主力,便把气全撒在这些回纥身上,刀砍起来一个比一个狠,直到最后有人大叫投降了也收不住手。

    曼苏尔在城头看得心里发毛:“这帮唐寇不止狡猾,而且凶悍得可怕!”一边严密防守,一边派人从南边出城,迂回而东向俱兰城报讯。

    “真是倒霉,这帮唐寇不是在俱兰城那边吗?怎么跑到怛罗斯来了。哼,回头塞坎回来,非给我脸色看不可!”

    “那有什么办法呢,这帮唐寇啊,连博格拉汗都拿他们没办法。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哈伦说。

    曼苏尔道:“那你就不知道了,这些唐寇一直都有的,只是以前只是小打小闹,没这么猖狂,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再说他们一直都是在疏勒山区和碎叶河北岸活动,就算胆子大些也就是冲到八剌沙衮附近,可从未跑到怛罗斯这边来。听说当日阿尔斯兰大汗最宠爱的外甥泰凯什正在情理一帮不听话的奴隶,那群唐寇忽然不知冲哪里冲出来,竟把泰凯什给杀了。阿尔斯兰大汗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巴林库尔(夷播海)一带游猎,勃然大怒,马上下令要跟在他身边的马斯乌德还有我们的博格拉汗去将这伙唐寇给剿干净了。结果没想到,唐寇非但没剿掉,还越闹越凶!马斯乌德连命都丢了。”

    怛罗斯已是回纥与萨曼王朝的边境,二十余年间战事频起,刀兵往来,郊外本有一些灌溉农田,这时也大多长成了草,虽然回纥对萨曼是攻击的时候多、防守的时候少,但喀喇汗王朝以游牧起家,对农业并不重视,近郊农村几乎已完全荒废,张迈能掠到的便只有牲畜。

    入夜之后,龙骧营带着牲畜俘虏退去,郭师庸和杨定邦又轮番上前,二更假装冲击,三更假装攻城,把城内军民都扰得睡不好觉。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又如此。

    如此过了三日,曼苏尔忍耐不住,道:“这些唐寇,兵力好像也没那么多。”

    唐军究竟有多少兵力,奇袭的时候还可以炫人耳目,但攻城之际却肯定要露底。攻城是个人海活儿,除非是武器上有压倒性的优势,否则攻击方总得投入比防守方多得多的兵力,而这时城外唐军的实际兵力却比城内回纥守军还少。回纥人之所以被吓住,那是从懵懂无知转为对唐军的猜惧,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但是等曼苏尔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准备出城再战时,那帮“唐寇”却又忽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三十一章家畜之安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老马夜知道,苍鹰饥着人。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张迈与龙骧营将士一起,唱着慷慨的歌,赶着成群的羊,走在回灯下谷的归路。龙骧营中也有部分胡族血统出身的人,汉语还说的结结巴巴,但却已经学会了几首大唐豪歌,唱起来毫无窒滞。郭师庸自率三武营断后并消灭种种痕迹。

    龙骧营连战皆捷,士气大振,之前训练时的种种辛苦,似乎也得到了回报。

    回到灯下谷,已有人等候在谷口,却不是郭汾而是郭太行,张迈不免微有失望。

    但见郭太行迫不及待地带人清点战利品,张迈叫道:“给我留下一百五十头羊,今晚我要犒劳有功将士!”

    “一百五十头羊!”郭太行叫道:“特使你这次出去就抢到了这点东西,就是全部入库也于事无大补,你还要扣起一百五十头来?”

    张迈笑道:“我不管有补无补,大补小补。总之东西你给我留下!”带了几个月的兵,他和龙骧营的将士间渐渐已产生了感情,慢慢地理解到严肃的影视作品中那些将军们为何要对自己的下属偏心护短了――平时不对他们好,危急时谁跟着你拼命啊!

    这时张迈开口要东西,郭太行不肯,龙骧全营上下就都鼓噪了起来,郭太行无奈,道:“一百五十头羊实在不行,五十头吧。”

    “五十头?那顶个屁!我们有六百人,平均十人还分不到一头呢!肚子都填不饱!”

    郭太行道:“我拨些面食给你们补上。”

    “不行!”

    “那……我再给你们二十坛酒。”

    “二十坛?太少。”

    “三十坛,不能再多了!特使你也该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

    “嗯,四十坛!”

    “三十五坛。”

    “好,成交!”

    当晚张迈就办了个篝火羊肉宴,围拢了论功,给所有有功的将士吃肉,两手空空的吃面,杀得敌人、拿得俘虏的赏酒。

    张迈一手拿着酒,一手拿着肉,在将士中间一个个地劝吃劝喝,对全营最瘦的干猴子说:“猴子,你可得吃多些,老这么瘦,让鹰扬营的人瞧见,人家要说我刻薄你们啊!”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干猴子脱了上衣叫道:“我哪里瘦了?我很胖了!看看,看看!”他的小腹还是一片平坦,众人都笑,干猴子大叫:“你们不要笑啊,过来摸摸!以前我可是皮包骨头,现在皮底下有一层薄肉了!”众人就笑得更厉害了。

    小石头功劳最大,他打仗时用上抛索套的绝技,套上了一个回纥人的百夫长硬拖了下来,之后又将一个回纥骑兵砍翻,又拿到了一个俘虏,唐军此次的杀敌俘敌的数量加在一起不过一百六十二人,小石头一人就占了三个,张迈上前骂道:“你小子知道杀人,却不懂得女人,本来我回到灯下谷是肯定有人帮忙暖脚的,结果就因为你乱说话,害得你老大我窝火了快一个月了!看我今晚不灌死你!”

    小石头喜欢喝酒,却没机会历练,酒量不很行,被灌了两口就呛,拼命挣扎,马小春等冲上来有的抓手有的抓脚,不让他躲避,硬生生灌了半坛子酒下去,小伙子整个人醉掉了,失了神志,脱得赤条条的在人群里、篝火旁乱跳,大叫:“我要肉乎乎的白啊,我要肉乎乎的白……”把命根子甩得一荡一荡的。

    数百人见他这副丑态一起大笑,张迈大怒:“你小子还敢说!”

    大石头等已冲了上来,叫道:“老大,轮到你了!”也是有人捉手有人捉脚,灌得比灌小石头还凶。

    全营将士彻夜狂欢,只有二十几个吃面的脸红耳赤,躲在角落里,羞愧得不行,郭洛走过来叫道:“下次再有仗打时,可要想想今夜的窘迫!”

    一个将士愤愤道:“老子下次要再空手,就不回来了,自己在战场上自己抹脖子算了!”

    安西唐军物资紧张,平时都得数米下锅,龙骧营完成任务归来才有酒肉吃,豹韬、三武四营因杨定邦郭师庸顾全大局,没有厚起脸皮去争取,便只是没人吃一碗有着块羊肉的面,飞熊营就只能干看着,还得给他们守夜。当晚龙骧营上下醉得七横八纵,连张迈也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来头痛欲裂,却发现自己躺在草席上,身上还盖了条毯子,还隐隐闻到一股馨香,猛地甩了一下脑袋,才发现有一条人影闪了出去,急忙冲到门边,那人却不见了。

    “是不是汾儿呢?”正想叫人来问,便听谷外传来消息――

    “骁骑营、鹰扬营也回来了!”

    过了一会,郭汴跑来:“迈哥哥,我爹请你过去。”

    大都护军帐里,郭杨二老以及诸营校尉都已经齐聚,张迈见杨易一脸不痛快,问道:“怎么,没抢到东西?”

    “东西?屁!”杨易道:“我们听说有大部队从俱兰城里开出往怛罗斯方向赶去,便猜塞坎回援去了,塞坎军容严整,安叔说中途截击不会有好处,便放了他们过去,等了一日才忽然冲近俱兰城,可惜这次他们防范得严了,没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没夺到城门。俱兰城的软蛋们被我们吓怕了,没胆子,不敢出城,只是躲在里面头都不冒一下。我本来想攻城的,但安叔却不肯!只是在城外兜了一圈就走了。那城外也没什么东西。”俱兰城不久前才被唐军洗劫过一次,别说城外,城内值得抢的东西也不多了。

    安守敬道:“攻城,攻什么城!当日马斯乌德带着两三千人也拿不下新碎叶,这俱兰城可比新碎叶还大,里头我看也有千来人,咱们一千人都不到的队伍,攻什么城!”

    “总之平安回来了就好。”郭师道说,“这次让你们出去,也就扰乱一下对方,就算已达到了目的。”

    张迈笑着问杨易:“所以你们这次就什么都没带回来?”

    “那倒不是,我带了个人回来,就不知道你想不想见。”

    “谁?”

    “还有谁,那个阿齐木呗。”

    “阿齐木?郑渭?”

    张迈真没想到,短短半个多月间,郑渭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公子哥儿,虽面临唐军的刀剑,杨易的威吓,也保持着俱兰城首富应有的风范,但现在却是满脸的风尘之色,脸颊、脖子上都是擦破的疤痕,身上的衣服也多有破损,里面的衣服有如奴隶所穿,外面的一领显然是后来才披上去的,而且整个人看起来颓丧萎靡,一双眼珠子全无神采,甚至不大敢与人对视,似乎心中藏有一件羞耻之事怕被人知道一般。陪他一起来的老家人郑豪、他的弟弟郑汉都呆在外面。

    郭师道早从那里听说过郑渭的身份,郭杨鲁郑四家百年之前曾是同袍战友,郑家与新碎叶城暗中又联系不断,郭师道自是把郑渭当作了世侄,这时见到他这副样子惊道:“阿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郑世兄!”

    杨易叫道:“郭伯伯,你别误会,我可没虐待他,是塞坎干的――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比现在才惨呢。”

    张迈忍不住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易对郑渭没什么好感,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日塞坎的军民过去后不久,我们便见郑家的老家人郑豪骑着一匹骆驼往灯上城的方向赶,我便将他截住,他见到了我急忙求救,原来那日我们后脚离开俱兰城,塞坎前脚就迈了进来,因摸不到我们的影子,恼羞成怒,这时不知谁告了密,说我们进城时有商户和我们暗通款曲,塞坎一查,果然还真搜到了不少咱们开出的‘借条’,塞坎一怒之下,就把所有‘借’过我们东西的商户都抓了起来。郑小子人聪明,提前将借条还有种种证据都毁了,可惜啊,人家回纥要找他麻烦时,哪里管什么证据不证据。所以啊,他们郑家也就跟着遭殃了。”

    郑渭一直不说话,听到这里怒道:“你,你……”胸中似有无穷的痛苦与愤怒,却说不出话来。

    张迈也听得愕然,当初他开出那“借条”,一来是走个形式,二来嘛,他也预备着往后唐军要发达了是真准备还这笔钱,建立信用,没想到却给这些商户惹来了无妄之灾。

    杨易继续道:“别的商户,塞坎还只是怀疑,偏偏郑家有个外管家叫蒙由的却背叛了家主,竟然将我们与郑小子几次接触的事情都告诉了塞坎,那个蒙由还不知如何,还偷看到了迈哥将地图交给郑小子的情景。”

    军帐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哦了一声,心想这对郑家来说只怕是件不小的祸事,都想知道郑渭如何处理,却见杨易说到这里脸色转和,继续道:“不过这郑小子也有点好处的,塞坎对他威逼利诱,甚至拉出了他的家人来作威胁,他居然还是扛住了,咱们驻扎点的事情他半点也不泄露,还觑了个机会把迈哥给他的那张地图给烧了。”

    他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郭师道等都知道当时的情况一定十分的凶险残忍,而郑渭竟能忍下来没出卖唐军,他对唐军的这份情义,已足以让帐中所有人为之感动。

    杨易继续道:“当时郑家上下,只有一位最忠心的老家人郑豪……”他往门外一指:“逃了出来,他逃到城外后躲了一天,辗转听说他走了之后郑府的变故后,便逃入沙漠。因之前郑小子……”杨定国喝道:“什么郑小子!”杨易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因为郑……郑渭兄先前将灯上城的事情告诉过郑豪大叔,所以郑豪大叔脱身之后在城外,来给我们报信。我本来要去俱兰城,知道这件事以后更是快马加鞭,赶去救人。塞坎把那些搜到借条的商户抓起来后,男的拷打,没打死的就发到城内城外做苦工,我们见到他的时候,”杨易一指郑渭:“他家在俱兰城的产业已经被塞坎和蒙由瓜分了,一家子的男丁和十几户被塞坎贬成苦工的破产商家,正被一队回纥士兵押着,在城外做苦工运柴草呢,我望见之后冲了过去将他们都救了出来,但他们家的女眷便找不到了,听说都充到军中去做……做那个……嘿嘿。”杨易说到这里,见郑渭脸色越来越难看,就没讲下去了。

    诸将便猜是军妓之类,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张迈和郭师道都不禁站起身来,向郑渭道谢。

    郑渭斜着头,冷冷道:“一份假地图而已,我就算出卖了你们,也损不了你们分毫,谢什么谢!有什么好谢!”他既到了谷中,自已知道张迈当日的言语有诈。

    张迈急忙道歉,道:“用假地图,毕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若你我易地而处,你当时会怎么做?但灯上城那边我却派了一队人马在彼处,郑兄若到了灯上城,我们的人马上就会接应过来。”

    郭师道也道:“特使说的是,地图是假,情义却是真的。”

    郑渭是对儒家、佛教、天方各家经典都曾通读的人,文化修养与性情涵养均佳,这时却忍不住跳了起来,完全失态地捉住了张迈的衣领怒道:“情义是真?真个屁!我告诉你,你对我没什么情义,我对你也没什么情义!你们这些人,别装出一副可怜我的脸孔,我不需要!是!我妻子也被捉去了,怎么样,你脸上装着可怜,其实心里很得意了,因为我当初没听你的话,是吧!觉得我好笑!对吧!”

    众人赶紧上前来拦,张迈见他脸色狰狞,也体会到他的痛苦,道:“我没这意思!我没这意思!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郑渭呸一声吐了张迈一脸的口水,怒道:“不想?不想?什么叫不想?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我们郑家在俱兰城过着好好的日子,若不是你们无端端冒出来,我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口水喷了张迈一脸,他却也不擦拭,这时两人的眼睛相距不到一寸,张迈眸子一点也不回避,沉声道:“我早和你说过,刀握在别人手里是不行的!自大唐退出西域,这里已成胡虏之地,诸胡贵,唐民贱!你就算改掉了汉姓,在回纥人眼里仍然是比昭武、波斯等族都不如的第三等人!你就算积聚了再多的财富,也只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圈栏里的家畜,分别只是看人家什么时候找个理由来割而已,运气好的话就苟且一生,运气不好的话,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了。除非我大唐国威重振,否则这种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

    郑渭全身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踉跄退到门边,蹲了下来,掩住了脸,眼泪鼻涕从手缝中流了出来:“我本来以为,回纥会慢慢变得好的,他们的立国者卡迪尔大汗曾颁布了律法,说会像唐太宗天可汗一样对治下诸族一视同仁,博格拉汗占据怛罗斯和俱兰城时,也跟我们许诺说会按照大食已行的天方律法办事……”说着说着忽然嚎啕起来:“原来都是狗屁,狗屁啊!”

    其实在塞坎看来,女人类于货物,在他的观念中夺走雅丽丝也只是夺走郑家的一件珍品,那仍然是敲打之折磨之警戒之的意思,他认为并不算做绝,但郑渭心里的感受却完全不是如此,这一刻,那个优雅从容、博学多才、纵横商场、独当一面的凯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齐木不见了,蹲在门边哭泣的只是一个虚弱到了极点的可怜男人。他弟弟郑汉在外面听到哭声,走过来叫道:“哥哥……”却也跟着哭了起来。

    郭师道长长叹了一口气,其他人也都不知该如何劝他,许久许久,张迈问:“那你现在想怎么办?”

    郑渭哽咽着不能说话,杨易冷笑道:“算了,迈哥,别理他了,这种窝囊废,见多了都心烦。”郑渭猛地抬头:“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窝囊废!”

    杨易冷冷道:“你在俱兰城不是神气得很么?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出了事只会哭,你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郑渭咬牙切齿,咬得嘴角淌下血来,也不知咬破的是牙龈还是嘴唇,猛地道:“我不是窝囊废……我不是窝囊废……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听郑渭大叫:“我要报仇!”

    张迈道:“好,我们帮你!”

    郭师庸眉头一皱,手肘撞了杨定邦一下,杨定邦道:“特使,你身份特殊,请慎言。”他是提醒张迈:以你现在的身份,一句话说出来就可能会影响到唐军全体的动向。

    “慎什么言!”杨易冷笑道:“不是说咱们郭杨鲁郑是什么百年世交吗?现在百年世交遭了这么大的屈辱,而他受这屈辱咱们也有责任,不帮忙说得过去吗?”他本来一直和郑渭抬杠,张迈也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帮郑渭说话的也是他。

    杨定邦瞪了侄子一眼,保持心平气和地道:“特使,咱们如今正谋划着东归,此举关系到万余人的性命,横生枝节,恐有不妥――还是大事为重啊。”

    郭洛却道:“不然,我们自从新碎叶出发,一路艰苦经营至今,要兵,兵不过三千,要粮,粮仅支数月,前有虎狼警戒之敌,后无尺寸可退之土。最近虽然接连取胜,但接下来的路却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走――我们连塞坎的主力都不敢去碰呢!咱们并不是靠利禄结合起来的队伍啊,而是靠情义,靠对大唐的爱和对胡虏的恨,这些是我们共有的东西,也是我们最该保护的东西,它让我们身上有了一股回纥人没有的气势,但要是为了一时之利害而罔顾情义,没了气势,我们还有什么优势可言?我们还拿什么来凝聚人心?这路怕也走不远了!”

    郭师庸道:“道理是这么说,可不管报仇也好,还是办别的事情也罢,都得量力而行。”

    张迈道:“量力而行?要是量力而行的话,咱们就该听安六叔的,去找一个胡人捉不到的偏僻河谷躲起来,或者去向回纥人俯首称臣。再说,东归之事和帮郑家报仇,这两件事情未必矛盾。”

    郭师庸听张迈也这么说,也就不反对了,只是请张迈说出一个具体的计谋来,即既能报仇,又不影响东归,张迈却沉吟了起来。

    正如郭洛所说,安西唐军最近虽然接连取胜,但接下来的道路却很艰难,大方向虽定,但在眼前的歧途中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这就像棋盘对弈,唐军趁着回纥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吃掉了对方几个卒子,可惜实力和对方实在差得太远,回纥人丢了几支部队,死了几千兵马根本就没伤到筋骨,而唐军这边只要一个不慎,随时就会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甚至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唐军表面上威风八面,其实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当中――俱兰城已经刮不到什么油水了,塞坎既已回去,怛罗斯也不就能轻易去犯险,若要突过怛罗斯、俱兰城一线,现在多半也能办到了,但是越过去之后呢?唐军将在那片不熟悉的土地上面临什么样的挑战?一切都因为不可知而充满了危险的变数。

    至于说要去攻打怛罗斯找塞坎报仇,这里头却还有几个难关。

    屋内静了下来,再也无人发话,只有郑渭冷着眼睛看众人的反应,这个青年似乎正在走出人生最大的低谷,又开始恢复平素的沉着与冷静。

    “今天的事,就先到这里吧,这是件大事,也不急在一时。洛儿,你先送郑世兄去休息。阿易,守敬,你们鹰扬营骁骑营才回来,想必也还有些事务要料理。”做最后散场语的,是郭师道。

    散会之后,张迈脑子里便只是想着会上的争论,在屋里来回踱步,也不知是否受昨夜酒精的影响,想到深处脑袋就痛。入夜之后精神恢复了过来,决定再找郑渭谈谈。

    几年前萨图克攻陷怛罗斯,郑家还留在俱兰城来不及撤走的主要成员就只有郑渭郑汉兄弟,郑渭的新婚妻子以及内外两个管家,以及一些走不动的老家人。这次出事,胡管家蒙由先一步跑去告密,结果塞坎便将阿齐木家在俱兰城的部分不动产赏了许多给他,郑家女眷的下场自不待言,男仆亦多星散,只剩下郑豪还跟在身边,杨易说是将他们家“一股脑”接来,其实也只三人而已。

    张迈走进特意安排给他们的屋子里,见郑渭正艰难地吞咽着那比窝窝头还难吃的干粮,郑豪甚通人情世故,便带了郑汉出去,郑渭道:“你来干什么,趁着我家破人亡,要说服我加入你们么?”

    张迈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坏么?如果你要加入,我们自然欢迎,但你要实在不肯跟着我们受苦,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当设法派人送你去康居城,我们军中也有不少能人,大部队要跨国越界的不容易,但只送一个人的话,应该还有可能办到。”

    郑渭听了这话,脸色稍稍和缓,道:“我跟你说,虽然我现在处境很糟糕,但我仍然不会跟你们走的,因为你们无论是要建国,还是要东归,都不可能成功的。我不会去做一件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张迈这次带了一壶酒来,递到郑渭面前:“要不要喝点,醉上一场,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心里好受些。”

    郑渭推开了酒瓶:“我不喝酒,从现在起我要让脑子清醒着,我也不想忘记什么,心里难受就难受着,至少让我不懈怠。”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没有?”这个问题张迈是第二次问了。

    “什么打算?”这一回郑渭回答得十分干脆:“当然是报仇!”

    “报仇?你……你打算怎么办报仇?”

    西域民风彪悍,郑渭虽不文弱,但和郭洛杨易相比毕竟只是个书生式的商人,如今又沦落到这等田地,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张迈真不知他打算怎么报仇,或者,这只是他的一股冲动,而非计划。

    然而张迈错了。

    “我自然有我的主张!怛罗斯这一带,形势错综复杂,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对他弟弟萨图克又要利用,又要打压,萨图克对阿尔斯兰是什么态度,那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他又勾结了圣战者,拼命想讨好他们,可又想侵入萨曼王朝掠夺财富。萨曼王朝的奈斯尔二世极度讨厌侵略成性的萨图克,暂时却又不想和他起冲突,只是希望他把矛头转向东方的于阗,对那些圣战者更是又爱又恨――这一些,才是真正有实力的人,塞坎不过是这些人中间的一颗棋子。我手中虽没什么力量,但只要能巧借形势,未必整不死他。至于蒙由,哼,这个杂碎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张迈心想你对这一带的军政形势倒是清楚得很,可惜手中没有强大的力量,只怕有再好的计谋也没用。

    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副汗萨图克,这两个人张迈是知道的,奈斯尔二世是萨曼王朝当代的君主,这个也听郭师道提起过,可是,“圣战者是什么?”

    郑渭瞪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圣战者?”

    张迈显得有些茫然,郑渭仿佛觉得不可思议:“你连圣战者都不知道,情报这么缺乏,居然有胆带着几千人来闯俱兰城怛罗斯,还说要东归长安,我以为你是通盘计划好了才行动的。”

    “情报,唉,我们缩在新碎叶那边,地方又远又穷又闭塞,哪能如你们这般消息灵通。”张迈苦笑道。安西唐军如今的情报探索范围,基本是东至碎叶河下游、南至下巴儿思,再过去就超出郭师道等人的能力极限了。就算得到些情报也是道听途说,不够确切,哪像郑家,长居此地数十年,商通四方,对各派势力的微妙关系自然有极其精准的把握。

    郑渭摇了摇头:“你没有通盘计划,居然就敢出发,真不知道郭叔叔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跟着你胡闹。”

    他素来习惯于“谋定而后动”,因此也就认为别人也必如是。一时却没想到安西唐军不是不想计划周全,而是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起而行险。以郭师道和张迈还在碎叶河北时所掌握的力量、情报和物资来说,根本就不可能制定出什么既能打开局面又有十足把握的“通盘计划”,由于粮食吃紧,甚至连耽搁的时间都没有。

    张迈这时笑了笑说:“我跟你说过了,因为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所以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这不,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一路赢了过来,而且仗越打越顺手,物资越打越多,军队也越打越强大!”

    郑渭对他这种盲目乐观偏偏又还节节取胜显得十分无力:“你们要真没有通盘计划,那我看也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

    “你是要说我们运气好吧,可我跟你讲,运气也是实力之一啊!”

    郑渭无语了,不过他也知道张迈的话没错,古往今来那些能成就大事业的人,在关键时刻确实都拥有过人的运气。

    “别说这个了,跟我谈谈圣战者是什么。”张迈催促着他,他直觉地觉得,这个情报或许会有重大作用。

    郑渭道:“你虽是从长安来,但总应该知道天方教吧?”他这时还没听过“张特使一家代代西行”的故事,还以为张迈是直接从长安来的使者呢。

    “嗯,知道啊。”这怎么可能不知道,从兰州出发一直到中亚,迢迢万里几乎都已经成了天方教的地盘了,张迈一路游玩过来,越往西,就越觉得自己不像在中国。行政上还属中央管辖,但在文化上就觉得完全是两码事。

    “这些圣战者,是大食帝国里头一批相当极端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存在的最高意义,就是要将天方教推行到全世界,让整个世界所有人都信仰他们的真神,为此甚至不惜发动战争,因为他们认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大食帝国分裂以后,作为大食帝国的一个割据王朝,这批人在萨曼境内也仍然存在。这些人都是昏了头的,不可以常理度之。奈斯尔二世和他的重臣贾伊罕尼、巴勒阿米等虽然也都信仰天方教,虽然也要利用这支力量,可因为这帮人和萨图克走得太近,所以对这批人采取的是容忍、羁縻、安抚同时又防范的态度。”

    可这样有着宗教狂热的人,通常来说都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和破坏力。

    他这么一解释,张迈就完全明白了:“可是这些圣战者,和萨图克又有什么关系呢?”

    “萨图克已经改信天方教了啊――他是回纥汗族里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改信了天方教的成员。而且圣战者和萨图克之间有个密约,会尽全力支持萨图克……唉,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密约了,回纥与萨曼消息灵通的明眼人大概都看出来了。萨图克自攻陷了怛罗斯以后,很快就开始保护天方教在怛罗斯的地位,同时又在他控制的疏勒也推广天方教,甚至不惜为此而压迫佛教徒、祆教教徒、明教教徒,他的这些举动,我估计连大汗阿尔斯兰都洞若观火了。”

    这个地区各派势力的军事、政治关系,张迈心中是越来越明晰了,郑渭的这一番言语,可不是靠安九用刑能逼出来的。

    “圣战者们支持萨图克,那么萨图克又能给他们什么呢?”

    张迈很明白,这些军政大事乃至号称神圣的宗教,也都是讲究对等交换的。

    “还能给他们什么啊,”郑渭冷笑道:“当然是萨图克当了大汗以后,下令让包括回纥人在内、治下所有民族全部信仰天方教啦!”

    张迈心头一阵狂震!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是他!是他!原来就是他!这个博格拉汗,果然是个大人物啊!是个我听说过的大人物!就是那个下令让20万帐游牧民族同时改信天方教,让中国整个大西北都变成绿色的‘古代君主’!”

    ――――――――

    注:在古代,汉人计算人口常用户为单位,与之对应,胡人则常用“帐”,都是一个家庭的单位。

    回纥人立国之初,使用的是突厥的文字与语言,在阿拉伯的文献中,常将这个民族归入突厥系当中。天方教东进的过程里,来到河中地区之后在宗教上遭遇到了明教、佛教、祆教的抵抗,大唐的势力退出以后,在军事上受到的最大障碍则是这些缺乏稳定信仰的突厥系民族,因此若能征服突厥系民族使之皈依真神,对那些狂热的圣战者而言乃是无上的荣光与功德。至于所使用的手段,那就无所谓了。

    张迈在从兰州到喀-什的旅途上,曾不止一次地向导游、当地人以及同行中较为博学的驴友问起为何天方教会占据整个大西北,甚至蔓延到中原腹地,以至于大半个中国尽是斑驳绿色。一个驴友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述了天方教东传的历史,时间跨度达到千年,张迈也没法完全记住,但他却牢记了其中一个最关键的环节:有一个古代游牧王朝的君主曾下令全境改信天方教,导致了20万帐游牧民族一夕之间都成了天方教的信徒。接下来这些皈依了天方教的游牧骑士便继续向东方发动圣战,以军事征服与流血杀戮,灭亡于阗(新-疆南部、青藏高原北部的一个大国,是中国传统的藩属),渗透河西(甘肃一带)一路杀过来,灭绝了沿途的佛教、祆教、明教、景教,隔绝了儒家的影响力,一直持续了上千年。

    也许是因为所受教育的原因,那些中亚地区的人名老是重复,那些什么阿里、哈桑、阿卜杜勒、纳赛尔、博格拉等等,就像张三李四一样叫张迈难以记住,尤其是那位“关键时刻里的关键君主”驴友和当地人在介绍的时候说他有好几个名字呢,而每个名字又有不同的翻译,算起来好像有十几种叫法,所以张迈一开始也没有很快将之和萨图克?博格拉联系起来,但是“20万帐游牧民族被勒令皈依”的情节太震撼了,所以张迈一听了郑渭的话马上就想起:“难道这个萨图克,就是那个人?”

    反而是郑渭对张迈不知道圣战者显得有些诧异:“这些事情,在回纥境内虽不能说是人尽皆知,但奈尔沙希一家却是很清楚的――他们家因为生意上的关系,表面上改信了天方教,其实暗地里却还是明教教徒,阿布勒不是被你带走了吗?你就没问他这些事情?”

    张迈听了心中苦笑,他当初带走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确实有要从他身上取得情报的意思,但由于根本就不知道有圣战者这回事,怎么去问阿布勒?而阿布勒对安西唐军也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并未主动说明这些情况。

    不过张迈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耸耸肩,说:“现在形势是这个形势,那你打算怎么对付塞坎呢?”

    “萨图克是被圣战者们看中的领袖人物,为人雷厉风行、御下极严,这次他被阿尔斯兰拖在外头,塞坎留守怛罗斯,责任极大,可他却在萨图克离开期间连打了几个败仗,损兵折将,下巴儿思、俱兰城数日之内连续被攻陷,又被卷走了大批钱粮,他却连你们的影子都没摸到,按照萨图克以往的为人处事,塞坎这次表现得这么无能,降级处分都算轻的了,五马分尸都有可能,塞坎现在都快急疯了!所以他抵达俱兰城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派人赶往灭尔基,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要去调兵,后来一直没见灭尔基的兵马开到,才醒悟塞坎最急的只怕不是调兵,而是要将这边的消息隔断,为他自己争取时间,从他进俱兰城后那表现就可以看出来了,眼下我只要……”

    郑渭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张迈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就像暗夜中波斯猫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刚才无意中讲到的几个情报点已在张迈脑中翻起了怒海狂澜!

    眼下安西唐军的行动开始变得踟蹰南行,除了实力不足之外更麻烦的就是情报缺乏!

    现在对张迈来说,情报可比黄金还要贵重一万倍!

    而刚才郑渭的话却让张迈捕捉到两个关键的信息点:

    第一是萨图克的性格――御下极严。

    第二是塞坎的困境――极若不能找到唐军取得战绩,他将有可能被处分,甚至被斩!

    “你是说,塞坎现在比我们还急?”张迈问。

    “是啊,怎么了?”郑渭仿佛也觉察到张迈似乎将有所图谋了。

    “那么,按你估计,萨图克什么时候会回来?”张迈沉吟了好久,又问道。

    “这个就难说了,不过应该没那么快吧。”郑渭说:“你们来之前,萨图克忽然从怛罗斯调走了大批的军马,听说疏勒那边也有同样的动作,我们这些生意人一开始都很紧张,以为萨图克要和阿尔斯兰摊牌了。”

    回纥境内正副两个可汗相争,那可是会引起整个国家动荡的大事,在这样的关头上站对了行列那便大富大贵,站错了行列那就全家富贵――这些商人自然要关注。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不是,原来这次萨图克调兵竟是阿尔斯兰大汗下的命令,好像是要到北边去对付什么厉害的人。大家估摸着有可能是山林中又冒出了一支不服八剌沙衮管辖的游牧民族或野蛮人吧。”

    游牧游猎民族总是一支赶一支,匈奴式微而鲜卑崛起,鲜卑式微而柔然崛起,柔然式微而突厥崛起,突厥式微而回纥崛起,那些新崛起的民族,一开始总是起于边荒、发之甚微,到后来却铁蹄震天、席卷胡地,回纥人如今虽在这数千里方圆之内取得统治地位,但草原、大漠、荒野、山林之间突然再冒出一支什么比他们更野蛮的人来也并不奇怪,而回纥人对此严加注意以图防微杜渐也在情理之中。

    但张迈听到这里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怪异,问郑渭:“你说的那支什么野蛮人,是在哪里活动?”

    “好像是在碎叶河上游。”

    张迈听到这里眉头作出一种很奇怪的纹路来,跟着忽然放声大笑,笑得郑渭莫名其妙:“怎么了?”张迈没有回答,却是笑声不止,郑渭也是极其聪明的人,辨颜察色,推情断理,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拍大腿叫道:“是你们!是你们!原来在碎叶河上游滋扰回纥人的,就是你们!”

    张迈脸带微笑,说:“到现在你还‘你们’、‘你们’的,难道都到这地步了,你真的还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

    郑渭的心沉了下来,这是张迈第二次向他发出邀请了,当日在俱兰城,唐军虽然卷走了郑家许多财物,但态度上却还表现得十分友善,如今自己沦落到如斯田地他们也未因此就抛弃自己,张迈、郭洛、杨易等人甚至主动表示要帮自己报仇,可见其意甚诚。

    然而,跟着这些人走,真的有出路么?对郑渭来说,或许更可行的选择是设法回撒马尔罕,那虽然也很困难,但只怕也比跟着唐军打天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虽然饱读诸教经书,但就像古今中外的文人一样,郑渭下决断总是没那么快,也像古往今来的商人一样,他心中总是有一杆天平,做出一个决定之前,总要先把好处与坏处放上天平的两端,调整道义的准星,秤一秤利害。

    回归大唐、回归长安……

    相对于唐军如今困守在这碎叶沙漠中的现实,郑渭觉得那个梦太过虚幻了。

    从郑渭屋里出来后,张迈又找了郭洛、杨易、郭师庸三人商量了半日,当晚就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提出了新的作战计划。他分析了这段时间所得到的种种情报,尤其是萨图克、塞坎两人的性格。

    “我和郑渭谈完话后,又去找阿布勒闲聊。”

    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被“请”到灯下谷来以后,唐军一直招待得很周到,就当他是个客卿,但这次张迈去找他谈话,倒是第一次。当然,张迈做这次的谈话自然不可能真是闲聊,而是在闲聊中寻找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阿布勒对萨图克、塞坎两人性格的描述,以及萨图克调兵前往碎叶河流域的事情,和郑渭是一致的。”

    阿布勒和郑渭进入灯下谷的时间有前有后,两人虽然认识,但在唐军攻下下巴儿思后就没再见面联系过,自然不可能预先串谋。

    “所以郑渭所说的情报,应该是属实的,如今萨图克被阿尔斯兰调走,塞坎又急着要捉住我们,怛罗斯的相对兵力不足加上塞坎的急躁,这正是我们的天赐良机,哦,不对!这个机会不完全是老天爷给的,而是我们之前的行动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们更要好好把握,若等到萨图克回来,我们只怕就再没机会走出这片沙漠了!”

    提出“石油焚城”的想法时,张迈还显得很没自信,和众将领说话用的是商量、求教的语气,但经过了连续几次战斗,张迈对战争已是越来越熟悉,身上的气场也越来越强大,这次在与郭洛、杨易、安守敬等商量过后,心中已是胸有成竹,这时站在郭师道、杨定国以及众校尉中间毫不怯场,几乎是直接地在阐述作战计划了。

    “我想,既然塞坎那么想找到我们,那我们就让他们找到!他的兵力总的来说虽然比我们强,但我们可以用沙漠的地形来抵消他的这个优势!”

    回纥人占领怛罗斯后,目光一直投向南方――那里是富饶的河中地区,对北边荒凉贫瘠、渺无人烟的沙漠关注度不够,唐军则相反,为了取得物资他们必须越过碎叶沙漠,从郑家等还心存大唐的唐民后裔那里得到接济,安六刘岸丁寒山等对碎叶沙漠地理情况的熟识,那是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情报财富,而如今正成了唐军扭转局面的最大本钱。

    张迈忽然提起他们第一次抵达灯下谷时,他对郭洛说此刻若回纥人有五十个骑兵开到,就能将唐军几千人全歼――因为当时他们都疲倦得连打仗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寒山在旁边听了马上道:‘别说五十个,就是五千个甚至五万个我们也不怕!因为回纥人走到这里一定会比我们更累!’”

    在恶劣的环境中作战,疲倦是大敌,饥饿是大敌,干渴是大敌,在这沙漠中,投入战场的双方拼的已不完全是数量,而是看谁能保有更多的体力。

    杨定邦道:“特使是想将塞坎引入沙漠?拖疲他们,然后以逸待劳,一击破敌?”

    “对!”

    “可万一他不上当怎么办?”

    “他不上当的话,那就是维持眼下的局面。对我们来讲并无损失,且回纥士兵见主将不敢出击,一定会士气大靡!”

    “那他如果只是派一支偏师来,而不是主力呢?”郭太行道。

    “那更好!我们就沿途设伏,把他们的偏师吃掉――塞坎他还有几支偏师让我们一点点地吃?”

    而从最近两次接触看来,回纥人显然已经变得谨慎,让塞坎再像一开始那样,分出一两千人的弱势兵力来作偏师的可能性不大。塞坎要么是大部队出城寻找唐军决战,要么就是缩在城里坚守不出了。

    “那么,特使是准备将塞坎引到灯下谷来,消磨掉他们的锐气,然后我们再一鼓作气,突破包围歼灭他们了?”安六说。

    “不,作战地点不能是灯下谷,这里虽然易守难攻,又有足够的饮水,但由于只有一条出路,且出路又很狭窄,同样的也就容易被敌人封锁,而一被锁住就很难出去――塞坎毕竟是一个宿将,到了这里一看地形,一定会放弃强攻而改用封困的,那时我们可就作茧自缚了。”

    其实当初张迈一开始的想法也是在灯下谷以逸待劳的,但经验丰富的郭师庸却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不妥并指了出来。

    这时张迈在粗糙的地图上一指:“所以我想把作战的地方放在这里!”

    “灯上城!”

    “对!灯上城!这里比灯下谷更加深入沙漠,塞坎到了这里,随军自带的水一用光,想要饮水,就必须到两天路程以外的怛罗斯河干涸处去取。这样的话,他的军队就会多出一个软肋。”

    至此,这个作战计划已经完全明朗了:用一支兵马诱敌,将敌人引入沙漠,拖在灯上城,待回纥兵疲倦之后,再以奇兵骚扰,截断他们的水源,待得回纥军饥渴交加,在灯下谷养足了力气的唐军主力再一股脑冲出,那时候就算军队数量上仍然比不上对方,胜算亦极高。若是回纥军的组织被打乱,唐军甚至可能实现将敌人全歼于沙漠之中!

    这一套的作战计划,连郭师道也听得暗中点头,心道:“此略先是引蛇出洞,次之以逸待劳,最后上屋抽梯,三计连环,都是拿这沙漠来做文章。若真能歼灭塞坎的主力,那么这怛罗斯一带可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其实这已不是张迈一人之功,而是张迈、郭洛、杨易、郭师庸四人反复推敲的结果。而且最后能否成功还要看执行起来的效果,许多战争谋略都是想得很好,到了实际投入战场上时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杨定邦道:“这诱敌拖敌的,张特使以为却该让谁去为佳?”

    诸将心里都是一紧。

    诱敌拖敌,这是整个作战计划中最危险也最艰难的一环,诱敌讲究灵活,拖敌得靠毅力,因为是诱敌之师,这部分人马不能太多,太多了其它部分的作战计划就没法展开,又不能太少,太少了扛不住敌人的攻击,但要以较少数的兵力强撑数倍于自己的虎狼之师,那就不是靠谋略能解决的了,可得拼上性命才行!这一环若做不好,那么整个计划都将作废,唐军整体也将转而陷入被动!

    “我去吧。”郭洛说。

    “我去!”杨易叫道,面对艰难危险,他素来不落人后。

    “不,还是我去。”郭洛说:“你动作比我迅捷,有你在外面,袭敌粮道这样的事情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二人争为此事,郭师道迟疑不决,张迈道:“还是我去吧。”

    诸将皆诧异,杨定国等忙道:“特使,你是钦差,怎么可以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张迈说道:“这个想法是我提出来的,总不成我就靠一张嘴,然后大家去拼命?再说,此战考验的是毅力,说到整体的军事指挥、布局,我肯定不如大都护,但怎么说也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代表着大唐皇帝陛下,有我在,将士们或许能坚持得更久些。”

    看见张迈自告奋勇任此艰危,诸将心里都产生了点敬佩,郭师道亦有些感动,叹道:“好,不过请特使仍然让洛儿做你的副手。此战为我安西唐军生死一战,此战若捷,往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但失败了怎么办呢?

    没有失败!

    必须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