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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骑txt下载

    唐军在建立五大折冲府后,郭师道考虑到民部人口日多,种族日杂,便又分出了两支过渡性的部落军来:一个是乌护部,由合舍里执掌,由安六监军,主要成员是北洛黑头乌护的族人,负责者安西唐军相当一部分牛羊牲畜的模样,站时配合出战,约一千多人;一个是昭武部,由薛苏丁执掌,由郭太行监军,主要成员就是那天涸湖谷底挑剩下的一千来人呢,外加从军民部调出一些兵将作为骨干,负担起唐军的工事设置以及后勤配合(搬搬抬抬)等任务,昭武部的人也不都是昭武族,只因薛苏丁是昭武族,因此这么叫。

    塞坎败亡以后,其带入沙漠的马屁骆驼以及兵器几乎尽为唐军所得,因此安西唐军蓄力充足,马匹有两万余匹,骆驼西千余头。

    唐军在怛罗斯河集结完毕,马小春偷偷像张迈透露了那“五万佛民”的消息,张迈虽然已经从郑渭出现一步知晓此事,心中却还是十分高兴,知道谋落乌勒的心意已经松动,便让马小春继续做他姐夫的工作。

    “如果你能劝服他弃暗投明,那就是大功一件!我会升你做我近卫队的副队长。”

    马小春心里太乐,却说:“能够帮到特使一点忙,小春心里就很开心了,升官部升官到无所谓。”

    张迈心想这小子嘴巴真甜,笑骂道:“得了吧你!在我面前少来口是心非的这一套。”

    “呀!”马小春吐了吐舌头:“被特使看穿了呢。”

    张迈哈哈大笑。

    间接从谋落鸟勒处得到印证以后,张迈心里对唐军接下来的推进方向就更明细了。

    “疏勒……疏勒”

    可是,怎么去到那里呢?

    罢!先打下怛罗斯再说吧!

    这一日饮马即毕,杨易等都极力主张乘胜围攻怛罗斯,张迈说:“好,军民两部一起出发!现在就去取怛罗斯城!这一遭我们势在必得!”

    却叫来杨易:“我们主力去取怛罗斯,你率领第三折冲府,去取下巴儿思。”

    杨易一听不干了:“下巴儿思?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为什么派我去?不行,我要去打怛罗斯!你派别人去吧。”

    下巴儿思不旦小,而且得失之间不影响大局,去了也不算大功,所以杨易不愿意去。

    张迈道:“下巴儿思是奈尔沙希我一定要抢到手,因怕他跑了,所以才得由一个行动最迅猛的人去。”

    “你别哄我了。”杨易笑道:“要捉那个老头子,你派出一个队正去就行了,派一个营都嫌杀鸡用牛刀了,更别说派一个折冲府去。”

    换了郭洛,就算心有疑惑,也必顾全大局,不至于像杨易这样公开地域张迈软磨痞抗,但杨易就是这性子,只是他有他的可无处,自也有他可爱可用的地方,张迈无法,便对安守敬道:“守敬叔,那下巴儿思就麻烦你了,你到了下巴儿思以后,且停留两天,我们一旦攻下怛罗斯,马上向你驰报,你收到消息便去攻打巨烂成,我料不用多久,撒图克的前锋会逼回来,那时候可要靠你来抗住了。”

    杨易一听背脊一耸,叫道:“等等!等等!要攻打俱兰城?抗住萨图克的前锋?这事怎么能让别人做!得我去才行!”

    张迈笑道:“不用不用,杀鸡焉用牛刀,你啊,老老实实跟我去攻打怛罗斯吧。”

    杨易的脸一下子憋红了,心想:“上次刘岸要攻打怛罗斯,郭洛硬是拦了下来,说什么要先整顿军马,哼,还不是怕我得了首功?这次就算一起去攻打怛罗斯,多半也是第一折冲府打头,我跟在后面只是捡些零碎功劳,还不如去俱兰城独当一面!唉,只好赖脸求求迈哥了,丢脸就丢脸吧。

    红着脸,站在来向张迈深深一礼,道:“特使大人啊,钦差大人啊,下次你再有什么安排,哪怕是叫我去捡牛粪,我也不敢二话了。这次你就大人大量,让我去下巴儿思吧。”

    张迈道:”不行!我军令已下,哪能轻易更改?”

    杨易陪笑着说,好说歹说,张迈只是不肯,最后赌咒立起军令状来,道:“我不但独立取下巴儿思,俱兰城,就是萨图克来了,我也独立挡住!”

    张迈笑道:“你一个折冲府,挡得住萨图克?”

    杨易到:“龙骧,振武才两个营,缺水孤立,也抗住了塞坎,我现在的兵力比灯上城时足,为什么挡不住?难道就龙骧府的兄弟会拼命,我们鹰扬府就不会么!”

    张迈拍案到:“好,你要真敢立这军令状,我就让你去!只是若萨图克来时,见到胡马千军万马涌来,你可别逃跑啊。”

    杨易冷笑道:“逃跑?哼,我若是后退一步,就将这颗脑袋送给大伙儿做尿壶!”

    杨易立下军令状后,引兵出发,张迈却督领四府三部,以第一折冲府为头,民部为尾,第二折冲府居调度,摆开真是,堂堂正正地开往怛罗斯。唐军中就算是民部也有后勤部队的能力,个个骑马,就算是翻头越岭,过沙漠涉沼泽,也是以跟上正常的行军速度。

    这是怛罗斯,俱兰城都已经收到风声,两城军民听说塞坎在沙漠中大败身死无不心寒胆表,不断有人离城逃跑,怛罗斯的逃亡俱兰城,俱兰城的逃亡灭尔基,甚至有人越过边境逃到萨曼王朝白水城那边去,都是唯恐唐寇来袭。

    曼苏尔眼见军民人心惶惶,对哈伦到:“塞坎的主力军都斗不过他们,他现在留下这两三千人给我,由一大半都是新丁,这仗还怎么打?”

    哈伦到:“若是城中居民不害怕,咱们还可以发动他们来帮忙守卫,可现在怕是叫不动他们了,不知这次唐寇有多少人马,要是他们只是小队小队的骑兵,领用沙漠地形侥幸赢了塞坎,那我们也许还有机会。”

    两人心中七上八下,只盼着唐寇是出奇制胜,其实兵马不对,不了这日听说哨兵来报:“唐寇来了!”两人跑往城头,一路上都见有士兵偷偷溜着,登城一看,但见北面烟尘滚滚,战马,骆驼分营列队而来!一眼望去实不知有多少人马,总之当不在万人之下!

    曼苏尔心下大晃,哈伦也是面露惧色,叫道:“怪不得马斯乌德和塞坎都不是对手!怪不得阿尔斯兰大汗要调博格拉汗去平灭――原来这帮唐寇由这么多人!”

    唐军却也不就攻城,而是驻扎在怛罗斯河边,张迈吩咐,尽量多立营长,大笑营长派布开去,从正北面一直延续到正西面,妇女,少年,老弱都在后头凑数,四折冲府兵力排在正面,乌护,昭武两部在各个营长来回巡逻,曼苏尔和哈伦望见,都估测唐军的兵力当在万人以上!

    张迈率领第一折冲府将是逼到城下,这时部分龙骧营老兵的体力其实尚未完全恢复,但这群人是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身上弥漫着令人恐惧的死亡气息,哈伦望见骇然道:“这伙唐寇,都是鬼,是豹子,是狼!不是人!”因恐怕龙骧营背后的“上万大军”都是这样可怕的战斗队伍,更不敢出战了。

    张迈冷声一小,派人在城外竖起一杆旗杆,将塞坎,者米的头颅挂在上面。这时刚刚在怛罗斯募集的新兵都已逃得差不多了,城门未关时他们逃亡城外,城门关闭后他们就在城中躲匿起来,是曼苏尔派人去阻截逃兵,派出去的人却有一大半自己也逃了。

    他叹了口气对哈伦说:“这城受不住了!”

    就在这时,下属报南门来了一个使者,自称是博格拉派来的,哈伦道:“小心有诈。”曼苏尔问明只有五人,说道:“派人垂下绳子,把他们拉上来,五个人得话,不怕制不住。”

    不久那使者被带到眼前,曼随而却也认得他,果然是个真使者,道:“布格拉汗收到曼苏尔将军的信,派我火速赶来。不想这边的局势已经这样不可收拾了。”说着拿出萨图克的信件。

    信有三封,其中一封给塞坎,一封给曼苏尔哈伦,还有一封是写给哭吧圣战者长老瓦尔丹的,曼苏尔打开给自己的那封,看了后叹道:“博格拉汗神机妙算,可惜,这信来得迟了!”

    哈伦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却望见远处有一队骑兵驰来,等走得近了看清面目,曼苏尔惊呼:“加苏丁!”在萨图克麾下,已经改名的薛苏丁是曼苏尔比较佩服的将领之一,可惜他不是回纥本族,升到一定程度就无法再升了。

    曼苏尔料来对方必是来传话的,就让弓箭手且物房间,让他们奔到城下,曼苏尔问道:“加苏丁,你也投降了吗?”

    薛苏丁朗声说道:“唐军的龙面将军张迈让我来传话,让你开城投降。他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如果你还不打开城门,唐军就要攻城了!到了那时,就论不得生死慈悲了!”

    “唐军?”曼苏尔心中一震:“难道这伙军士,真是大唐派来的大军?那……那可就不是寻常强盗了啊!”

    薛苏丁到:“强盗?强盗能有这样的威势?这样的纪律?”曼苏尔还要说话,薛苏丁却已经拍马回去了,唐军并部愿意他说太多话让敌人掌握到更多的情报。

    哈伦对曼苏尔道:“怎么办?”

    看看城头零落的士兵,曼苏尔道:“守时受不住了,不过投降也不成,谁知道这帮唐寇会怎么对待我们呢?”他望了望塞坎的首级,心中发毛。

    “那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将城围死,”哈伦压低了声音:“走吧……”

    曼苏尔和哈伦奔往汗府,求见萨图克的儿子巴伊塔什,巴伊塔什问道:“曼苏尔叔叔,哈伦叔叔,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两人都有些尴尬,过了一会,还是哈伦脸皮厚些,说道:“世子,唐寇逼到了城下,我们需要转移,请你赶紧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

    巴伊塔什还只是个少年,却长得聪明而勇敢,道:“走?两位叔叔是要带我逃跑么?”

    曼苏尔和哈伦又是一阵尴尬,哈伦道:“世子,不要迟疑了,性命要紧,现在全城人心惶惶,这城眼看是守不住了,再迟一点的话,只怕就来不及了。”

    巴伊塔什道:“可是两位叔叔,你们打算带我去哪里呢?”

    哈伦道:“往东可以去俱兰城,往西可以去萨曼,往南可以去库巴,总之不要遇上唐寇就好。”

    曼苏尔道:“那我们还是先去库巴吧。东西只怕会有埋伏。”

    巴伊塔什低着小脑袋,想了一会,说道:“父汗说,库巴那边只能让他们来锦上添花,不能让他们来雪中送炭,让让他们来锦上添花,就是我们控制他们,让他们来雪中送炭,那就是我们被他们控制,搞不好会连骨头都要被他们啃掉的。曼苏尔叔叔,我们现在去投奔库巴,算是让他们来给我们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两员大将对视一眼,都暗叫了一声惭愧,曼苏尔道:“那就先往南,然后再往东,去俱兰城。”

    当天他们卷了所有能带走的事物,如今还听指挥的五百骑兵,带上巴伊塔什,挨到日落从南门偷偷溜出,跟着折而向东,向俱兰城的方向逃走,逃出十余里,正经过一山道,左右忽然冲出两营人马来,大笑:“哈哈!有我石拔在此,你往哪里逃!”

    曼苏尔等这时哪里还有战意?要逃跑时,忽听嗖嗖声连响,原来他奔在最前,离埋伏处还有几十步时就已经有数十弓弩瞄准了他,只等郭洛一声令下,弓弩齐发,当场将曼苏尔连人带马钉成了刺猬!众回纥哄一声都散了,丢盔弃甲,抛尽财物,有的逃回城去,有的逃往白水城--那是萨曼境内了。哈伦大叫:“投降了,投降了!”

    就见小石头臂上腿伤都绑了绷带,骑着张迈送给他的连捷冲了出来,甚是不满地叫道:“你们干嘛要投降!”挥起马鞭要打俘虏,大石头赶紧拦住:“小石头,别乱来,犯军律的!”

    石头叫道:“什么小石头啊!我叫石拔!你叫石坚!”

    大石头哈哈一笑:“对啊,我怎么忘了呢。”

    原来自小石头升做了副队正,就有人就对他说:“小石头,你也升作队正了,也算个人物了,却还只有个小名,不合适。”小石头就去张迈那里求他给自己取个名字,张迈便给他兄弟俩改名作“石坚”、“石拔”,寓“无坚不摧、无城不拔”之意,又将自己的连捷送了给他。

    这时奚胜、温延海从两旁驰出,薛苏丁从后面围来,冷笑道“哈伦,你那点伎俩,瞒得过我?”

    三拨人马围住了数百回纥,哈伦连同萨图克的儿子巴伊塔什都成了阶下囚,哈伦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去摸曼苏尔的胸口,薛苏丁瞧见,啪的一鞭子打过去,抽中了他的手,哈伦手一缩,已经被几个唐军士兵按倒在地。

    薛苏丁往曼苏尔怀中一搜,搜出了几封萨图克的书信,心中一喜,这时也未细看,就纳入怀中。这才来见巴伊塔什,虽然这时唐军成王、回纥败寇,但薛苏丁和巴伊塔什曾有过君臣之谊,仍然恭恭敬敬地给也行了个礼,巴伊塔什叫道:“薛苏丁,你要拿我的头颅去向你的新主子请功吗?”

    “世子不用担心。”薛苏丁道:“唐军乃是仁义之师,对普通百姓都不肯伤害,何况是世子?张特使胸襟博大,一定会善待世子的。”

    巴伊塔什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唐军将俘虏押到城下,城门早已大开,原来城内百姓见主将逃跑,恐怕他们攻破城池后一怒搞屠杀,就派人出城求饶,说只要唐军答应不屠城,开门投降,张迈当即道:“我军乃仁义之师,不会干屠城的事情,让他们放心吧。”

    田浩当即以此言回复城头,恒罗斯居民虽然明知道口头承诺这种事情虽有若无,可到了这个地步,却也是有生于无,当即打开了城门,迎了唐军进去。

    不久曼苏尔的尸体押到,这时张迈站在城头,看见小石头押着被弩箭钉满了的曼苏尔,叫道:“小石头,这一仗打可够痛快?”

    石拔叫道:“没劲透了!早知道这么没劲我就随杨都尉去打俱兰城。还有,别叫我小石头了!我叫石拔,石拔!名字是你取的,你得带着给我改口啊!”

    张迈哈哈大笑:“好啦好啦,知道了,小石头。”

    恒罗斯的居民眼见曼苏尔也死了,心里均想:“这伙唐寇好厉害!曼苏尔都逃不掉!”因此便更加畏惧了。

    此时杨定邦、安守敬正在城外戒备,张迈与郭师庸先陪伴着郭师道、杨定国二老进城,一瞥眼,只见郭师庸看着那城垣市井,眼中流露出极为欢喜、极为留恋的神色,华人最是恋土,郭师庸自小就在边鄙荒蛮之地求生存,虽然也读唐诗汉文,可诗文中描绘的长安盛况、扬州乐土毕竟流于纸上,虚幻的东西总归不如眼见之实,以新碎叶之破落他也甚珍惜,这恒罗斯的繁华较之新碎叶胜出十倍,郭师庸本来也没料到有机会征服这座城池,不料由于张迈的推动,唐军竟然就已经成为这座城池的主,这时想起,心中那份欢愉自是抑也抑不住。

    张迈暗中叹了一口气,心想:“老郭虽然也是一位踊的老将,可眼界毕竟窄了,器量毕竟小了。”

    这其实也怪不得郭师庸,久在旅途的人,一见到这样的城池市井,欢喜留恋也是人之常情。

    郭师庸就要下令,让第四折冲府也赶紧进驻城内,“好叫儿郎们今晚睡个好觉。”他的副官大喜,就要去传令,张迈拦住道:“等等!今晚只第一折冲府、第二折冲府和昭武部开进城内,两折冲府清剿城中余孽,昭武部维持治安,其余二府二部全部驻扎于城外。”又叮嘱入城兵将,未得允许,不得擅入民居。

    郭师庸对这个命令有些不理解,忍不住道:“特使,为何不让大伙进城歇歇?”

    张迈道:“在城外就不能歇?”

    “这……”郭师庸叹道:“城外虽也立了营寨,却哪里及得上城内舒适?反正这城内逃亡的兵将甚多,空着许多宅子,不如就将这拨出来让士兵住进去,儿郎们连月作战,苦累了这么久,也给他们个放松放松了。”

    张迈却不肯改口,道:“这恒罗斯梁园虽好,却还不是我们久恋之乡,庸叔认为现在我们已经到了享受舒适的时候了?”

    郭师庸心中一凛然,便领悟到了张迈这道命令的深意,连忙请罪。

    郭师道说道:“师庸,这也怨不得你,进得此城,我心中也欢喜得紧,不过特使的命令是有道理的,我们这五府三部万余人,一路走沙漠爬雪山,就是妇女和小孩子也能跟上行军的步伐,但要是进了城一歇息,怕是享用过一遭后就会眷恋市井,内心会多三分软弱。你去下令安抚士兵吧,让他们知道,今天晚上我也会出城,跟他们一起睡帐篷草席。”

    郭师庸领命去后,郭师道杨定国与张迈一起拿上恒罗斯的城头,谈论当年恒罗斯之战的前因后果。

    杨定国指着南方说道:“特使,你可听说过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这四个字,真是将张迈的神经给重重地挑了一下,他连连点头,作为要到中亚旅游的人,谁没听过汗血宝马呢!

    “汗血宝马的产地,就在那里了。”杨定国说道。

    “那里?那是多远呢?”张迈问,心情忍不住兴奋,汗血宝马啊,那可是宝物中的宝物!要是其产地离得不远的话,怎么都得去抢一两匹过来!

    想想身穿明光甲,胯下骑着汗血宝马,手中握着陌刀,带领大唐领兵纵横万里,那是多拉风的场景啊。

    张迈一时思绪飘得远了,只想将几样最厉害的东西凑到一块,一时间却忘了陌刀是步战用的,马上难以施展。

    却听郭师道说道:“这恒罗斯乃是一条狭长的地带,沙漠从西北一直到正东,东南是俱兰山脉,西南又是一列恒罗斯山脉,将这个地区包围了起来,汗血宝马的产地即汉朝的大宛国,我大唐的宁元国,离这里还有两三百里呢,而且一路都是很不好走的山路与高地。”

    张迈听说离得好远,不免有些失望,因想起郑渭的话,心道:“那么薛苏丁也是宁远国的人?他手中不知道有没有汗血宝马。”

    郭师道告诉张迈,越过南方这群大山,再过去,就是古大宛国,也就是汗血宝马的原产地。

    “那里本属我大唐大宛都督府管辖。算起来,嘿嘿。也曾是我安西大都护府的辖地。”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不免带着几分自嘲,“我大唐曾在那里建起一座渴塞城,如今不知道还在不。从渴塞城到大宛都督府所在的拓折城,山地与高原、低谷交错,药杀河穿流其间,水草丰美,又有高地之寒,最适合马群的繁衍”

    在那片事外草原般的土地上。偶尔会闪现出身姿犹如天龙的野马,跟着是牧人经过,驱赶着成群的良驹。一百头良驹之中,便可能会有一头千里马,甚至就是举世闻名的汗血宝马!

    “可惜啊,我听薛苏丁说,这些年这片地区沦为萨曼与回纥的交战之地,部分地区归了萨曼,更有大片土地变成无主的荒野,国族沦亡、民不聊生,唉。如此江山沦落到如斯境地,想想当真令人痛心疾首!”

    国族沦亡、民不聊生,那么汗血宝马呢?

    张迈很想知道这一点,不过这个问题郭师道杨定国显然无法回答。

    正当张特使惦记着汗血宝马时,他不知道正清点战利品的郑渭手头就有他要的消息。张迈由于对郑渭显示出了充分的信任,便不去唠唠叨叨地过问战利品中有那些东西。而郑渭又哪里就知道张迈对汗血宝马有这种特殊的念想?

    张、郭、杨三人在城头感怀往事那会儿,两个折冲府以及昭武部的士兵已经进城,唐军号令严明,因此对百姓秋毫无犯,不过对回纥余孽就没那么客气了。

    城中居民尚不明这支军队的习性,人人心中都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家家闭门闭户,街道之上连一个人都没有。

    恒罗斯郑渭来过不止一次,哪里是汗府,哪里是兵营,哪里是粮仓,他都心中有底,薛苏丁对此更是了如指掌,唐军在他的指点下分头占据。又解除了来不及逃跑士兵的武装。顽劣的看管起来,顺从的全部并入薛苏丁的昭武部。

    回纥其实是一个没有主体民族的王朝,回纥人虽是统治者,人口数量却不占据绝对多数,治下种族甚杂,西域地方又是唯利是从,昭武部、突骑施、葛逻禄、波斯等籍的士兵也不一定非认博格拉这个娘不可,反正谁给奶吃就跟谁,薛苏丁久在军中,深悉这些士兵的脾性,凡可以用的就留下,易生异心的就或杀或押,至于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当场就驱逐了出去。

    这一番裁并之后,昭武部的士兵数量竟然达到了四千二百多人。

    郭师庸暗地里给张迈提了个醒,张迈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郭洛也道:“若按咱们原来的体制,将归降者先列入方归,教他们唐言,察看他们的言行,判定他们的忠诚,然后再一步步升为待考、入华。那可得花多少时间?多少工夫?咱们五大折冲府最近虽然也都选了三百名新俘虏入伍,但那也有个限度,再多会影响五折冲府的素质,而且新归士兵一时间也很难信任新的上司。眼下降军忽然多了几千人,全部驱逐或者看押不用太过浪费,薛苏丁将士兵杂处编队,方法简单而有效,最重要的是快!用这个手段治军,虽然治出来的不是精锐,但只要主将不叛,粮饷又跟得上,这支部队还是可以维持的。我看薛苏丁本人可以信任,但昭武部人数太多,长久而言必须重新整编,否则会出乱子。”

    张迈道:“将要知兵,兵也要知将,咱们将心比心,若换了咱们是俘虏,上头来了个陌生人做统帅。心里总要犯嘀咕的,谁知道新上司会怎么对我们呢?但要是上峰是个我们能熟悉脾性的人,我们就容易安心了。薛苏丁在萨图克军中口碑很好,听好的都说他宽厚有谋,这样的人最适合安抚新归士兵了,用薛苏丁就是因为这个啊。这本来就只是个权宜之计,我心中有数的。”

    郭师庸见张迈如此说,点头道:“我也只是给特使提个醒,既然特使心里有数,那我就放心了。”想了一下,又道:“昭武部忽然士兵大增。薛苏丁一定要来向特使回报。待会他来了要是对此含糊其辞,意图搅权,那么咱们就得削他的权,将昭武部一分为二,再多派个监军监视他,但他要是主动请求自损兵权,那特使却不妨再增他的权柄,以笼络他的心。”

    姜果然是老的辣,没一会薛苏丁整军完毕,果然来求见张迈,将军队整编的结果毫无保留地禀报了。张迈喜道:“薛参军辛苦了,这么难又这么杂的事情,换了别人怕得忙个焦头烂额,你居然只用了半天就办好了,真是大将之才!”薛苏丁是以“大都护府参军事”身份统领昭武部,所以张迈叫他薛参军。

    他这番夸奖倒是真心的,薛苏丁忍不住脸露微笑,道:“多谢张特使谬奖。不过昭武部的人数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统帅有些吃力,如今初步的整编已经结束,不如将昭武部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再择亲信将领分别统领。”

    张迈却道:“不用,我相信薛参军的能力。”非但不削他的权,反而又将维持恒罗斯治安和一半的城防都交给了他,薛苏丁自加入回纥之后,何曾得如许大权柄?见张迈如此信任自己,心中感激,办起事情来更加卖力了。

    恒罗斯是回纥境内重要的军镇,同时也是萨图克手中第二重要的据点。其规模比起俱兰城来又大了许多,居民共有一万五千多个家庭,人口超过五万,不到六万。这其中,真正的回纥族其实不到两成,有超过四成是昭武族,此外波斯、吐火罗、突厥部、突骑施后裔、吐蕃混血、天竺后裔也不少。人种上白种人与黄种人对半分,黄种人占了一半略强,而张迈所关心的唐民及其混血后裔,只占了约一成,即一千多户。不到四千人,且大部分都已改掉了汉姓,更有超过一半的人已经不大会说汉语了。

    这天黄昏,张迈和郭师道到达博格拉汗汗府的时候,郑渭已经带人将这座府邸清激了一遍,他做商人时,总是防着别人来抄自己的家,实在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来抄别人的家。而且是抄萨图克.博格拉汗的家!

    张迈第一次抄家就显示了郑渭实在是抄家中的高手――试想一下,这个天天防着别人抄家的人,自然会对如何收藏财富想得比旁人更多,因此这时淡定指挥军士,四处挖掘,真是一说一个准,将萨图克汗府中的收藏尽数起出,共得黄金五百五十斤,白银三千斤,二十箱萨曼的钱币共计二十余万第尔赫姆,此外尚有各种珍贵皮毛、珠宝玉石等物,实是发了一笔大财。黄灿灿、白花花的东西堆了一个客厅,郭师道拿起一张虎皮,笑道:“这个虎酋,积聚了这么多的东西,可曾想到有今天!”

    原大都护仓曹参军事郭太行不过是中人之资,又久在偏远之地,料理料理内部的资源调配还可以。论到经商的头脑和经验就不够了,对西域的商脉物流如何运作也不清楚,受战争局势所限,金银珠宝在他手里都没法变成粮食、武器等重要物资,因此在他看来,这些金银珠宝还不如粮食、畜群来得实在。

    张迈看出了这一点,便将抄家和战利品清点的事情交给了郑渭打理。并示意抄家后所得,军粮等物归郭太行处置,金银珠宝等就由郑渭处理。郑渭拿着自己列出来的抄家清单,对于手里掌握着的这一大笔钱,脑子一转已经想到了七八个以钱生钱的主张。

    他估摸着张迈的个性,觉得有一件东西张迈应该是最感兴趣的,因为这件东西能够有效提升唐军的战力,就拿了那张清单来,给张迈看。

    “三百副战甲?”张迈果然眼神一亮。

    “对,”郑渭道:“是为萨图克近卫军特别打造的战甲,共三百二十七副,从兜鏊到护肩再到胸甲、背铠,再到腿、膝,都以精皮间以甲片,工艺水平在两当铠与明光铠之间,制式上用了一些突厥人的花样。但又有些天方味道,我猜测这些盔甲或者出自疏勒,那里的工匠师诸族杂糅,从大唐到天方到印度都有。”

    郑渭毕竟是读书人,逢事喜欢追究考证,张迈这时可不管什么制式、工艺,只问:“这盔甲,依你看好用不?”

    “应该很强吧,这是全套的护甲呢。”

    郑渭说着,又补充一句:“想想,这是萨图克准备拿来武装他的近卫军的啊。郭洛已经赶去验收了。他对这个比我更懂些。”

    三百二十七副战甲啊,足以武装一个营有余了,这次灯上城以后。龙骧营战死、残废的人数多达一百五十多人,但剩下的四百多人那就都是见过阎罗王后硬从鬼门关闯出来的了,从力量到意志都已堪称精锐,四百多人中分一百多人去做火长副火长甚至队正副队正,却还是有三百人自成一营,此为龙骧本营。由唐仁孝为校尉,龙骧本营中的将兵,就算小卒子也是副火长待遇的,这时张迈心里就想把这三百副盔甲要过来,给自己兄弟披上,但这事还是得跟郭师道打声招呼的,便笑吟吟的,道:“郭老,杨老。你看着三百副战甲该怎么分配?”说完了这句话,又补充了一句:“是集中分配好,还是分散分配好?”

    这不是询问了,而是出了道选择题。

    郭师道捻了捻须,问杨定国,杨定国道:“那自然是集中的好。”

    张迈道:“这样啊,嗯,阿易麾下最是精锐迅猛,不如就让他挑出三百人来,自成一营,就用这三百副盔甲来武装。”

    他这话是对杨定国说的,杨定国一听,忙说:“不行,论精锐论功劳。当然得先数龙骧营,这三百副战甲,得先武装龙骧营。”

    张迈哦了一声,又问郭师道,郭师道颔首说:“定国说的在理,我看就这么定吧。以这三百副战甲。武装龙骧本营,其它二十七副,分赏全军有功将士。”

    大都护都这么说了,张临军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这个消息传到龙骧本营后,全营将士欢呼雀跃,马上列队跑到校场来。郭洛早在那里等着了,夕色之中张迈坐在虎皮大椅上,乐滋滋道:“兄弟们,俱兰城的时候发过一套衣服了,今天再发一套,不过这一套衣服镶嵌着不少铁片啊,穿起来有点重,大家就将就将就吧。”

    众将士纷纷涌上,各取了一套战甲披上穿上,一时间整个校场嘎查嘎查都是金属摩擦的声响,石坚问他弟弟石拔重不重,石拔用脚尖蹦跳着笑道:“哪里重了?轻的跟鸿毛似地。”

    三百人脱下了旧的战袍、护心镜等物,穿好了新战甲,戴好了兜鍪,再次列队,那精神气概当场就彻底不同,远远望来,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博格拉汗的近卫军呢。

    张迈笑眯眯对郭洛道:“你说。要是再有三百匹汗血宝马,可就完美了。”

    唐仁孝为之愕然,郭洛微笑道:“这副铠甲是不错了,但比起明光铠来,怕还不如,又处处都是萨图克的标志,将来要有机会,咱们要要打造一副自己的铠甲来。”

    唐仁孝奚胜等都齐声称是。

    张迈站了起来,也换上一副铠甲,挥手让众兵将静了下来,道:“今天又给兄弟们换衣服了,兄弟们,你们说,我们要感谢谁啊?”

    数百人一起叫道:“感谢张特使。”

    “错了!”

    数百人停了一下,有人叫道:“感谢张特使。”

    “错了!”

    数百人停了一下,有人叫道:“要感谢大都护。”众人便都叫:“对,要感谢大都护!”

    “还是错了!”张迈道:“俱兰城那套衣服是张特使我借钱买的,你们感谢我也对,但今天这套却是博格拉汗赏赐的,咱们大伙儿穿了。怎么来感谢我?要感谢博格拉汗才对。”

    众将兵面面相觑,马小春这时已经回来,带头高叫:“对,我们要感谢博格拉汗!”

    张迈微笑道:“那我们怎么感谢他啊?”

    石拔叫道:“下次对阵的时候,我们杀他奶奶个熊!”

    全军都大笑了起来:“对,对!我们杀他奶奶个熊,我们感谢博格拉汗奶奶个熊!”

    张迈哈哈大笑:“对!对,就该如此!”

    张迈用三百副战甲武装了龙骧本营后,对其他队伍也有些不好意思,幸好这次除了这三百多副全套的战甲之外,尚有从俘虏身上扒下来的一千七百多副杂式盔甲还没处理,都在公家账簿上,张迈尽数取出,分赏诸军。

    这时,唐军攻占恒罗斯的消息已经传出,张迈已经可以想见杨易一听之后,定会马上奋起,前往攻打俱兰城。

    “希望能够截到奈尔沙希。”张迈心里想着,领着龙骧铁铠营,骑上骏马,三百铁骑在城内走了一圈便出来,居民在门缝、窗颖中看见,更增敬畏。

    但张迈也连未在城中停留,他不留居,诸将自然也不好说今晚想在城里睡觉,几个重要的俘虏,如巴伊塔什和哈伦都带了出来,负责治安的薛苏丁送到城门,忽然想起那事,从怀中摸出那三封信来,交给张迈,并道出这三封信的来历。

    “曼苏尔死得突然,没空处理这三封信,但哈伦在兵败之后却还挣扎着要毁灭它们,只怕这三封信的内容非同小可。”

    张迈打开其中一封信一看,却都是阿拉伯文字,一个也认不得,便让人去请郑渭来见。

    回到营寨,唐仁孝问哈伦与巴伊塔什该如何处置,哈伦好处置,巴伊塔什尚未成年,年纪小小的谈不上有什么罪恶,但张迈只看了他几眼就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加上他特殊的身份,往后或许还有用处,不好虐待于他,也不能看待得太松。

    该怎么处置好呢?张迈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巴伊塔什也偷偷用眼角扫着张迈,他不会说汉语,张迈回纥话不流利,刚才问了他几句话他都不答应,显得很抵触。

    “这个唐寇,他竟然穿了父汗的铠甲!他空间想怎么样,他会怎么对付我呢?”

    这时军营中跑出几个少年来,为首的正是郭汴、杨涿,两人跑到龙骧营附近,看着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近卫铠甲,满脸都是羡慕,恨不得自己马上长大了加入龙骧营,也穿上这样威风的铠甲才好。

    张迈灵机一动,将两个半大小子叫了来:“喂!阿汴、小涿,过来。”

    “迈哥哥!”两个少年蹦跳到跟前,“有什么任务给我们没!”

    张迈呵呵一笑:“你们想要什么任务?”

    郭汴道:“最好啊,当然是上阵杀敌啊!我其实都已经长大了,就不明白爹爹哥哥为什么不让我上战场。”

    张迈在马上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小子只比自己矮一个头,过个一两年身高窜上来,多半就和他哥哥郭洛差不多了吧。

    “要上战场啊,再等一年吧,再等一年,我就许你们从军。”

    两个少年都满是失望地哦了一声,张迈又道:“不过我现在正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们。”

    “啊,什么什么?”两人兴奋地问道。

    “我有个客人,要拜托你们好好招待。”说着往巴伊塔什一指。

    “他是谁?”杨涿问道。

    “他是萨图克的儿子。”

    “萨图克?”两个少年一起朝巴伊塔什望了过来,齐声叫道:“博格拉汗的儿子?”

    巴伊塔什不会说汉语,但“博格拉汗”还是听明白了,见了这两个汉家少年的神色,头便骄傲的昂了起来,道:“不错!博格拉汗,就是我父汗!”

    回纥本是漠北的一个杂种民族,后世因大范围与西域本土白种人通婚,所以有了许多类似于欧罗巴人的特征,在这个时代基本上还是东方黄种人的特征比较明显,郭洛杨涿长于西北,而且郭杨两家在西域百余年,中间也曾与昭武族通婚,长相气质与巴伊塔什并不太大的区别,三个少年年纪又相近,但这时瞧见巴伊塔什那副神气得不了的样子,郭涿杨涿都感不忿。

    张迈回纥话说的不好,郭汴杨涿可是会说的,杨涿笑道:“你神气什么!博格拉汗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哥哥撵得到处乱跑!”

    巴伊塔什大怒,差点就要从马鞍上跳起来,但那怒色一闪,便又镇定了下来,也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哥哥是什么东西,但我父汗将来是要成为回纥大汗的人,岂能和你哥哥相提并论!”他一拍胸口:“就是我,将来也注定了要成为阿尔斯兰大汗!你们两个小子,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赶紧亲吻我的靴子向我求饶,那我或许可以考虑原谅你们的无礼。”

    唐仁孝奚胜见这少年明明已是阶下囚,却竟然还这样猖狂!都感诧异。张迈却一言不发,就在旁边看着,小孩子斗口,他自然不便介入。

    郭汴杨涿两个少年却已气得暴跳如雷,杨涿破口大骂,巴伊塔什却只是冷笑对待。郭汴眼珠子一转,忽然不气了,拉了拉杨涿说:“你跟他发什么脾气,这些小虏,也就会趁着咱们大唐打盹时吠几下,你就让他吠吧,现在咱们回过神来时来了,也不用跟他斗口,什么阿尔斯兰,什么博格拉汗,过两天用陌刀砍过去就得了,理得他们。你刚才没听迈哥让我们好好招待他吗?”

    杨涿愤愤道:“还要我们好好招待他?他说话可有难听啊。”

    郭汴笑道:“就当养条小狗嘛,还没养熟,哪能不乱吠的?等回头养熟了就好。”

    巴伊塔什可以不理睬郭汴杨涿骂他,却受不了自己如此轻视,怒吼道:“谁是小狗!”

    “乖乖,”郭汴伸手虚拍,就像在拍巴伊塔什的脑袋,不理他,却对张迈道:“迈哥哥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张迈见巴伊塔什气得脸都紫了,哈哈大笑,俯身下来在郭汴耳边说:“招待是要好好招待,但也得给我盯紧了,知道不?”

    “嗯,明白,明白。”回头招了招巴伊塔什:“小巴伊,过来,过来。”自朝民部营寨中去,早有马夫帮忙牵了巴伊塔什的马跟着郭汴走。

    这时郑渭已经赶了来,张迈就在马上将薛苏丁拿给自己的那三封信交给郑渭,郑渭有一目十行之才,只瞥了一眼,心中吃惊,赶紧与张迈耳语起来,张迈神色也是微动,略一沉吟,命马小春:“你去让薛苏丁且把军务交给太行,这就找到帐中去,有要事商议。”

    马小春领命去了,张迈又叫来了郭洛,几个人到齐已经入夜,郑渭才重新将几封信打开,细细读了一遍,叫道:“各位,事情不大妙!萨图克要回来的时间怕会比我们预计中的早!而且将领两万大军回来!”

    “两万大军!”郭洛和薛苏丁虽然早猜到了些许端倪,还是都忍不住发出了低低惊呼。

    当日塞坎虽将屡战屡败的消息压住,但曼苏尔和哈伦还是暗中给萨图克报信,萨图克推情断势,就觉得恒罗斯这边只怕要出问题,当即决定回师恒罗斯。

    只是数万军队行走不比单骑加鞭可以日走数百里,且又要考虑到八刺沙衮方面的反应,所以萨图克想回来仍需一段时日,这恒罗斯是萨图克的两大所点之一,他见这伙唐寇神出鬼没,唯恐有失,便在大军行动之前先派了使者带来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给塞坎的,萨图克写这封信是在拿到曼苏尔的告密之后,当时他的情报比起现有形势来说已滞后了许多,他在信中分析形势,认为这伙唐军来历奇怪,但于塞坎的主力不在的情况下(当时塞坎在俱兰)不敢围攻恒罗斯城,料来人数不会太多,又指出唐军原本活动于碎叶河上游,忽然出现在恒罗斯,必是越过碎叶沙漠,一伙原本只是向东小股骚扰的“唐寇”,为何忽然变成向南大规模出击呢?而且还干冒奇险越过沙漠?他当即判断当日“唐寇”赖以烧杀马斯包德的那座城池,很可能不是“这伙强盗”可有可无的据点,而就是“这伙唐寇的老巢”,因焚城一战的同时也毁掉了退路,所以才冒险越过沙漠,另求生路。

    郑渭将信的内容读到这里,张迈和郭洛对望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这个萨图克果然厉害,人在千里之外,却将事情判断得这么清楚!”

    不过,萨图克毕竟还没想到唐军有着更大的野心,“拯救唐民、联系长安、规复西域、振兴大唐”这样的四大目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张迈还有谁会叫的出口?因此在对“唐寇”长远走向的判定上,毕竟还存在着差误。

    “那他给塞坎什么指示没有?”张迈问。他在新碎叶的遗址上曾听郭师道等说萨图克乃西域名将,当时并不很放在心上,但经过这么多事,已知道这个人绝对不好惹,乃是西域最需高度忌惮的对手之一。

    “有的。”郑渭继续读信。

    萨图克认为,唐军越过碎叶沙漠固然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可他们在碎叶河北岸的据点既失,这次可能便是倾巢行动,翻越沙漠的旅途必甚艰辛危险,千里远来,日子久了就有缺粮之虑,他判断唐军在碎叶沙漠南部边缘当有一个据点,但这个据点也不可能有长期的保障供应。

    听到这里,张迈和郭洛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郑渭说道:“萨图克要塞坎固守恒罗斯、俱兰城一线,可作防御反击,却不用主动寻敌,只要唐……(信上写的是唐寇)唐军掠夺不到粮食,久而久之必然困顿,那时候就会露出破绽。他告诉塞坎不用着急,等他回来,再以大军步步为营进入沙漠,也不用追踪马蹄足迹,只要搜寻水源摁水源所在,便必是唐军所在!”

    张迈和郭洛听到这里已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跟着萨图克又谆谆叮咛,要塞坎不用冒险,又安慰他说俱兰城和下巴儿思相继陷落是“唐寇”来得突然,不是他塞坎的错,又暗示自己回来之后也不会因此而惩处他。他还提出,“唐寇”最近几个月能够屡屡出奇制胜,若有神用力,又冒险深入到夷播海附近,救走了大批的藏碑谷人,多半谋落乌勒已经背叛,将回纥的情报和盘托出,所以要塞坎行动之时特别小心。

    信的最后说,万一自己所料有误,唐寇的势力远超想象,而自己一时又还赶不回来,那就让塞坎拿自己的另外一封信,去库巴请求圣战者增援。但又叮嘱谰定不能把事情说得太过危急,而是要显得若无其事,要流露出一种只是要你们这些圣战者来凑凑数的态度。

    翻译完了这封信后郑渭叹道:“萨图克真是厉害,他不但料敌精准,对手的性情也是洞若观火。他大概已经想到,以塞坎的修改在这种情况下会采取比较冒险的行动吧,所以故意从宽安抚,希望打消他的顾虑。”

    郑渭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第二封信“这是给曼苏尔和哈伦的,信中要他监视塞坎,要是塞坎不听命令,曼苏尔便可会同萨图克派来的倒霉将塞坎废掉,执掌兵权。可惜,他这三封信来得太迟了,要是这封信早到半个多月,只怕,嘿嘿!”

    塞坎拿到这三封信也未必就能致唐军于死地,但要沉得住气,守住恒罗斯却是可以的,若唐军没法取得歼灭恒罗斯回纥军主力的战果,拖到萨图克回来,那唐军的处境可就大大糟糕了。

    至于第三封信,则是萨图克写给库巴圣战者长老两长老瓦尔丹的,信中却都是些不失威严的客套话,库巴的圣战者有条件地表示愿意为萨图克效力,但眼下仍然保有一定的独立性,所以萨力克对无边无际“调请”而非“命令”,至于具体是要调遣圣战者去做什么,信中却未说明确。

    翻译完了三封快后,郭洛杨易一起望向张迈,眼里写的都是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如果杨易在这里,或许会叫嚣:“什么怎么办?打啊!”

    但帐中郭洛、郑渭与薛苏丁却都是偏向于谋定而后动的人物,就算是张迈,行动之际也不会如杨易那样一根筋。

    面对一个精明强干、手中兵力又远胜自己的敌人,张迈一时想不出妥当的应对之策来。

    眼下唐军的实力比起还在新碎叶时大了好几倍,可这势力是增“大”了,却又大得有些虚胖,就像一个人骤然吃了许多肥腻的食物增加了脂肪,可这脂肪却不来不及变成结实的肌肉。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是正面对决的话,恐怕实在不是萨图克的对手,就算一时扛了下来,但身处恒罗斯这样的四战之地,唐军又能扛得住多久?

    沉吟之中,张迈又让郑渭那封信再次翻译一遍,脑子急速旋转,想要捕捉到萨图克的思维模式,寻找他的破绽,就在一片混乱当中,有一个名字闯进了他的脑海--

    谋落乌勒!

    萨图克.博格拉给塞坎的信中,提到了谋落乌勒,总的来说,那只是顺带一提,并不是信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内容,郑渭也好,郭洛也好,都没有特别注意,但张迈却留了心。

    “或者,该把这封信给他瞧瞧。”他心想却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谋落乌勒,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他并非一个重要的人物,萨图克等认为他不过一介叛徒而已,郭师道等目之为一个俘虏,在当前的局势下,似乎没有必要去为这样一个人多费心神,但张迈却还是在召开军事会议之前将马小春叫了来,把萨图克的第一封信交给了他。

    “带去给你姐夫瞧瞧,请他替我翻译成汉文。我供养了他这么久,他也该替我做点儿事情了。”

    马小春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张迈回头便连夜召开军事会议,将萨图克那三封信的内容择要告诉诸将,尽管来到恒罗斯就预了要和萨图克硬碰,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诸将还是觉得时间忽然之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萨图克的信件里透露了,他这次会带大军回来,总数可能会达到两万,如果再让他知道恒罗斯已失,那么他继续调派的军队就可能会更多,来势也会更汹!而且从萨图克已有的战绩来看,这两万大军里头训练有素的精兵一定为数不少!

    再联想起萨图克人在千里之外,却将这边的形势判断得毫厘不差诸就更是心头如被一块巨石压着。很显然接下来的这个对手可是个真正的名将,不是吹出来的。

    “不少于两万人的大军!这可如何抵挡啊!”杨定国喃喃着,他虽然老而弥坚,十分勇悍,但也明白唐军如今的兵力和对方相差太远。地昭武部那不大可靠的四千两百人算上,唐军也不过一万人,这一万人已是唐军的上限,而萨图克“两万人”却只是他的下限。

    “如果能假以时日,让我们对现有的数千人加以训练,或许还可以一战……”郭师道叹息了一声。

    但现在他们却没有这个时间。

    就如张迈心中所想,山外前后各方面的形势都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而且总体而言是对唐军不利的。

    连续吃了几次亏的萨图克,用兵一定会更加谨慎,而已经暴露了的安西唐军,面对萨图克也将再难收出其不意的战场效果了。

    “奇袭,大概已经不可能了。”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在心里下了这个结论,而奇兵却是唐军一直以来的优势,甚至是唯一的优势。

    “堂堂正正的话,我们一定会输,可否考虑一下利用俱兰山脉的地形,打山地战呢?”新任校尉唐仁孝说。

    “并不是有山地就一定有利于防守。俱兰山脉并非南北横亘,而是近于东西走向的西北、东南走向,俱兰城的地形和城防,怕也没法挡住从东面压来的数万大军的。如果是山岭延绵千数百里而只有一条道路,就像中原的潼关、葱岭的疏勒那样,那么在这条道路上设下埋伏是可以考虑的,可俱兰山脉的道路虽都不好走,但从八刺沙衮到这边,低成本没有一条很明显的必经之路,我们很难预判敌人会林哪里来。如果分兵的话,我们的兵力本来就弱,一分下来就更没有胜算了。”刘岸说。作为大都护司马,同时在地理上有过人的专长,他的话显然有相当的说服力。

    “俱兰城的话,恐怕不行!但来尔基呢?”一个锉锵有力的声音道:“若我们在占据俱兰城以后,进而占据灭尔基呢?”是郭师庸。

    “灭尔基……”刘岸也忍不住动心,灭尔基甚小,小的几与新碎叶城一般,却是刚好堵在几条山路上,城防人是典型的易守难攻,要是唐军能够夺取灭尔基,那么萨图克西进要么就是强攻这座山城,不然就得绕个弯子,贴着俱兰城山脉北麓的沙漠边缘迂回袭击俱兰城。

    “若是以灭尔基为盾,再以俱兰城为灭尔基之援,那……那我们或许真的有一战之力!”

    “特使!”郭师庸见刘岸也支持自己,马上道:“立刻拔营往东,杨易攻打俱兰城,挺进灭尔基,据山城以以延胡马!同时向白水城派出使者,馈以重金通好,若萨曼不在背后给我们搞鬼,使我们不至两面受敌,那么我们就还有一战之力!再则,派舌辩之士越过沙漠,走八剌沙衮,给阿尔斯兰投书,设计挑拨他们正副二汗,至不济让阿尔斯兰坐山观虎斗,若八剌沙衮那边趁机在背后搞鬼的话,那我们甚至有机会将萨图克击溃于城下!”

    这员老将在转眼间连做三项建言,显然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对此事有过深思熟虑,他的几句话说出来,杨定邦、安守敬、刘岸都微微点头,心想:“师庸所言,正合我意。”

    郑渭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那么,郭都尉是认为,我们可以背靠恒罗斯,在灭尔基俱兰城一带与胡马斗上一场?”张迈道。

    “正是!”郭师庸道:“此战是我安西唐军生死一战,若是这一仗打赢了,那么,那么……那么我们的旗帜就真正树起来了!我闪安西唐军将在这西域,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对这个危险的前途充满了兴奋。尽管相对于张迈,郭师庸显得保守,但实际上以他这个年龄而言他仍然是偏于激进的,若非如此如何能与张迈老少交心?

    青年校尉唐仁孝等更是纷纷请战,道:“郭老都尉说的不错,我等愿效死战,为唐军在这恒罗斯打出一片天地来!”

    连郭师道亦捻须颔首,局势仍不可测,但唐军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没有退路,那就战吧!

    “好!”张迈道:“这一战,虽然来得比预期的早,但也在意料之中!既然萨图克要来,那我们就在这里与他一战!恒罗斯,恒罗斯--当年高仙芝将军在这里惜败,今天我们就要在这里雪耻!”

    诸将无论老少,闻言不热血

    军事会议一定,当即作出安排:以郑渭为使者,出使萨曼;以刘岸为使者,出使八剌沙衮;张迈统领第一、第四、第五三折冲府,来日即拔营向东,与杨易会师;郭师道统领第二折冲府并昭武、乌护两部,坐镇恒罗斯,一方面防备萨曼,同时督办粮草军资。

    安排既定,诸将使各自准备。

    诸将各自归营部署兵马,刘岸、郑渭也各自准备出使的事宜,郑渭回帐叫来郑豪、郑汉,道:“自攻下恒罗斯以来,我忙于公务,都没敢顾及私情,你们嫂子到现在还没找到,或许她还在俱兰城……”说到这里哽咽一下,吩咐郑汉,继续帮自己留意此事,“如今郭杨两家和张特使,对我们都极好,我走之后,你可事郭叔叔、杨叔叔如父,事张特使、郭洛、杨易如兄,有他们照顾,我也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了。杨易已经去了下巴儿想,他这人,口里和我很不对付,其实极是仗义,蒙由那个杂碎,不用我开口,杨是定然会帮我捉到,到时候这仇就由你来替我报!”

    郑汉道:“哥哥,你看我们这次能够守得住吗?”

    郑渭犹豫了一下,道:“战场上的事情,我判断不准,不过就大势而言,我觉得要稳住萨曼这个后方,很难。”

    “为什么?”

    郑渭道:“萨图克虽然从萨曼手里抢走了恒罗斯,但这两年由于萨图克皈依了天方教,在教中有力人物的斡旋下,双方显然已经达到了某种谅解。阿汉,你也有跟着我关注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你不觉得,这两年在恒罗斯与白水城之间的边境走私越来越频繁了么?奈斯尔二世与萨图克眉来眼去,或许是有利用萨图克削弱八剌沙衮的打算,所以我觉得,我这一番出使,成算不大。若奈斯尔二蕊已经决定因守河中便罢,那他和萨图克的盟约便牢固难破,若奈斯尔二世有东进的野心,那么就一定会觊觎恒罗斯--可我们能将恒罗斯给他么?”

    郑汉一听有些急了:“哥哥,要是这样,那你这一番出使岂非有危险?”

    只听帐外一个人说:“是啊,这一番话,刚才军事会议上你怎么不说?”

    郑汉一愕:“张特使!”赶紧去掀开帐门迎他进来。

    郑渭道:“大军明早就要行动,诸般大事千头万绪,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张迈进了帐,道:“外事有阿洛在办理,内事有汾儿在替我张罗,反而不用我插手,汾儿让我歇息,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经过你这里,恰好听见你的话。”又重问刚才的话:“你觉得萨曼必难与我们建盟,刚才在会议上为什么不说?”

    郑渭微笑着,却不言语,郑豪从旁道:“张特使,我家少爷这样是有苦衷的啊。”

    “苦衷?”

    郑豪道:“我家少爷加入唐军才有多久?便能得诸位信任,赋予重任,岂能不尽力?再则眼下唐军面临生死关头,若三少爷在这当口说事情难办,只怕诸将会以为他胆怯,所以我家少爷纵然觉得成算不高,却也不敢推辞。”

    张迈问郑渭道:“是这样么?”

    郑渭轻轻一笑,说:“老家人关心我,所以这么说,其实也未必尽然。这事虽然难,但我郑家在河中颇有势力,若能借助家族的力量,这事仍然是有转机的。”

    张迈道:“那你也应该说明啊。”

    郑渭笑道:“其实我刚才是还没准备好,准备好了,自然会来跟你说的。”其实他是打算自己走了以后,留下一封快给郑汉让他转交张迈,在信中阐述萨图克与萨曼的种种微妙关联,让唐军万万不可对西边的这头考虑掉以轻心。郑渭与张迈虽已交心,但在诸将面前却还并未建立起来他的威信,在军事会议上,这个年轻的“大都护府参军事”实是人微言轻。

    张迈这时却犹豫了起来,心里不愿轻放郑渭西行了。

    正踌躇间,忽听一个哭声悠悠传来,哭者乃是一个男人,声音断断续续,哽哽咽咽,并非嚎啕大哭,但这样的哭声却更是掏心掏肺,张迈起身听了一阵,道:“是谁哭得这么惨。”

    郑渭听了一会,道:“听这方向距离,莫非是谋落乌勒?”

    走到外头,寻哭声找去,果然是谋落乌勒!这时郭洛、唐仁孝听到声音也赶了来,唐仁孝甚是不满,道:“大敌当前,他竟然在营寨中哭泣,乱我军心。特使,还是将他关到城中上牢去,免得扰乱兵士们的心情。”

    张迈却挥了挥手,让他们先退去,走入谋落乌勒的小账之中,张迈的主帐附近,有郭洛、唐仁孝、和郑渭三个帐篷,郭洛郑渭是他随时要找两人商议事情,唐仁才是龙骧本营的校尉,所以都住得近,谋落乌勒的小帐,却是张迈特意的安排,布置在郑渭的帐篷旁边,这时他走了进来,见账内一豆孤灯,灯下铺展着萨图克写给塞坎的那封信,信上满是泪水,这个谋落乌勒,据安守敬说当天将他膝盖卸下来时他虽然痛得晕了过去,但也没流下一滴眼泪,这时却哭成这副模样。

    “何必如此呢?”张迈自将那封信交给他,便已估到他会有所反应,却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萨图克不信任你了,难道你就活不了了不成?”这句话暗含责备之意。

    “你知道什么!”谋落乌勒这一刻仿佛丝毫没把自己当成张迈的俘虏,大哭道:“我的妻子,我的两个儿子,他们都不在恒罗斯啊!”

    张迈一怔,随即悄然大悟,知这个男子的眼泪哭声,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家人。

    马小春在一边却甚不以为然,尽管谋落乌勒的妻子就是他的姐姐,他却觉得这个姐夫这当口太不识时务,既然萨图克不信任他了,正好趁机向张特使投诚啊,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不住地给谋落乌勒使眼色,但谋落乌勒却似乎半点也未领会到马小春的苦心。

    张迈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见这人颓废如此,亦无可相劝,摇了摇头,准备出来,谋落乌勒泪眼忽然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叫道:“张特使!”

    “怎么了?”张迈停了下来,微微转身。

    “你……我能不能求你一件……很不……很不合情理的事情?”

    张迈本想拒绝,但脱口之际,还是问道:“什么事情?”

    “这……”谋落乌勒似乎觉得不好开口,终于还是道:“你能不能设法对外宣称,不,就对东面,对博格拉汗那边宣称,说你自遏丹以来的种种战果,全部都是出自我的主意?”

    他的这个“不情之请”可真的有些出人意料,马小春听得呆了,心想姐夫你疯了不成,你一个阶下囚,非看不投诚、不立功,还频频作怪,张特使不杀你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要贪全军之功以为己有,这请求实在是有些过分。

    连张迈也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俱兰城攻陷的那一刻。北沼黑头乌护族长的儿子、已经升为张迈近卫队中火长的室辉即领了张迈的命令,骑快马出城往下巴儿思通知杨易。一路上早有乌护部预先安排好了换马驿——每八十里即有一火乌护部将士安下营帐,准备了粮食清水和换乘马匹,室辉换了马匹,更不停留,即向下巴儿思奔来,本来三四日的行程,室辉一日一夜便奔到了,中间只睡了一个时辰。

    到了下巴儿思,他却见不到杨易,问起“杨都尉”的去向,镇守此城的队正说:“杨都尉根本就没来下巴儿思。”

    “什么?”

    那队正道:“我们在怛罗斯河干涸处分手,一路开来,走到一半,杨都尉就派了我们两个,”他指着另外一个队正,说:“率领两队人马,来取下巴儿思。”

    “两队人马?”室辉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显然觉得杨都尉这样的安排托大了。

    “怎么?”那队正问。

    “两队人马来取下巴儿思,太冒险了吧。”室辉说。

    “冒险?哈哈。”另外一名队正说道:“我们原先也心怀惴惴,虽然这下巴儿思是座小城。但我们才一百人啊,怎么攻打?没想到……”

    “怎么样?”

    “没想到啊,根本就不用打。我们出的时候,慕容副都尉就说,你们这次是去接收这座小城,根本就不用打,他料敌料得也真准,我们来到时,这座小城的人已经逃掉了一半,剩下的一望见我们的旗号赶紧开城投降,根本就不费什么事情,就接管了这里。”

    室辉听得怔怔的,当初唐军第一次谋攻这下巴儿思时,可费了多少的心力啊,几乎可以说是狮子搏兔用全力——哪知道灯上城一战之后,整个怛罗斯地区的人心与形势就全变了。

    “那么,杨都尉呢?他没来下巴儿思,却是到哪里去了?”

    “杨都尉啊,他早已直奔俱兰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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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怛罗斯城外,谋落乌勒的小帐之中。

    张迈对谋落乌勒恳求自己将遏丹以来的功劳都宣布归他所有,也感到有些不解:“我听马小春说,知道你一直不肯弃暗投明,就是担心自己的妻儿被萨图克给害了,为什么现在又改了主意,反而要张大其事?”

    “因为现在形势变了啊,博格拉汗已经对我起疑,所以。我就得反其道而行了。”谋落乌勒说道:“回纥人无不残忍好杀,性好猜疑,汗族尤其如此。但萨图克乃是回纥汗族中的佼佼者,临事没多几分理智,若我只是出卖情报给唐军,他报复起我的妻儿来手段势必无所不用其极!但若我已经成了唐军中的要紧人物,那……那我妻儿的性命却还可以苟延些许时日……”

    张迈马上明白了过来:“你是希望他因此将你的妻儿留为人质,奇货可居?”

    谋落乌勒点了点头,不过,他自己如今也只是阶下囚一个,他的妻儿是否能成为“奇货”,那完全就看张迈怎么处置了。

    张迈想了想,道:“好,我这就派人给萨图克送一封信,告诉他我愿以万两黄金以及巴伊塔什的性命换你的妻儿,并让使者依照你所请给他暗示。”

    谋落乌勒刚才是斗胆相求,原也没想张迈竟然会答应他,忍不住哽咽起来,道:“张特使,我害得你们……又这样顽劣,这么久都不肯归降。你……”

    张迈笑道:“别哭得像个娘们似地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郭汾的告诫,下意识地掩了掩嘴,笑道:“我也不见得真会为你拿万两黄金以及巴伊塔什去换你妻儿,那些黄金都是军资,是唐军共同所有,不是我一个人一拍脑袋就能说了算的,巴伊塔什这个人质更不能说放就放,派个使者去见萨图克,不过是拖延一下,等这一战之后,事情或许会有转机,但万一事情不成,那你也只能认命了。”

    谋落乌勒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的,我明白的,特使,你肯为我这么做,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了。”

    张迈道:“那你就好好休息吧,不要想太多了。”说着就要离开,谋落乌勒拿起那封被他的泪水渗湿了的信,叫道:“特使,萨图克只来了这么一封信么?”

    他不称博格拉汗,而改口叫萨图克,显然心里的立场已有所转变。

    张迈道:“还有两封。”

    谋落乌勒问道:“李膑斗胆,能否请特使将那两封信也给我看看?”

    “李膑?”

    马小春在旁边道:“特使,我姐夫本姓李的。他和大诗人李白还是同宗呢。”

    张迈一奇:“还有这事?”

    马小春又转问他姐夫:“不过姐夫,你还有个名字叫什么李膑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却不知“膑”就是将膝盖削去的酷刑,也正是他姐夫亲身所受的遭遇,如今百劫之余。痛定思痛,乃决心重新做人,改这样一个名字,也有自刺自励的意思。

    已经改名了的李膑,摸了摸自己膝盖消失了的部位,神色中带着惭愧,说道:“以前的谋落乌勒,已经死了,如今我改回祖姓李,却又怕这些年的言行玷污了这个姓氏。”他连叹了两口气,才说道:“我们这一支,本是陇西李氏,隋末时先人获罪,流放至碎叶,至我大唐神龙年间,其中一房遁归中土,后来辗转听到一些消息,说这一房同宗里出了个大诗人,便是李太白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祖上的说法,或许是真的,也或许只是要借诗仙的大名自高门楣,好向胡虏主子邀宠罢了。”说到这里眉头大蹙:“无论我家与谪仙是否同宗,这般言行,这般想法,实在是有辱先贤了。”

    若在他悔改之前,张迈势必要对藏碑谷李家的这种行径冷笑嘲讽,这时见他有悔改之意,反而安慰道:“一个人说唐言、写汉字、读唐诗,心怀故国,便是华夏子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是真心悔过。我们安西唐军上下都会开大门接纳你,不会视你为外人,将来若能为国立功,便是先祖的过错耻辱也可一并洗除。”取出那两封信来,交给他,道:“这两封信,你要看?”

    李膑见张迈竟然二话不说,就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心里又多了几分温暖,定了定神,将那两封信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他本来就狡猾多智,腹中情报又广,经过这么一番残酷的身心磨难之后,与人心人性更琢磨得透了,智谋反而更转深了一层,心志亦更加坚定,这时微一沉吟,结合这段时间来的所见所闻,心中已有了主张,说道:“特使,萨图克旬月便到,这一战,你有多少把握?”

    张迈道:“如果能抢到灭尔基,三四成吧。”

    “三四成……三四成……若真有三四成把握,那也很了不起了……”若在半个月前,张迈说他正面扛住萨图克的把握有三四成,李膑也是不肯相信的,不过灯上城一战却改变了他对唐军的信心,竟然就认同了张迈的说法,又问:“张特使,如果萨图克再从疏勒调兵,你又还能扛得住几轮?”

    张迈心中一凛,李膑又道:“怛罗斯这个地方数经兵劫,兵多民少,粮草牛羊的生产向来都是入不敷出。得靠其它地方转运接济,怛罗斯军仓现今军粮的数目有多少我知道得不确切,特使想必是看过的,却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就算我军能扛住萨图克的反复进攻,这一带的产粮,是否能够长久地支撑下去?”

    这又是一个难题,张迈自占据了怛罗斯的粮仓,见其中存粮足支唐军半年有余,而萨图克的威胁又迫在眉睫,便先急而后缓,暂时将粮食的问题放下,但这时想想战争一打起来,半年转眼即过,若不未雨绸缪,必有近忧。

    张迈虽未回答,但李膑见了他的反应,便也猜到了他心中的答案,没等他回答,又问:“张特使,你应该有打算派出使者,一边争取萨曼,一边往阿尔斯兰处做说客吧?”

    他的这一问,当真让张迈对他的智谋佩服不已,见他既改了姓名,口中又说“我军”,显然已经认同了自己是唐军的一份子,张迈正要借重其谋略,便也不瞒他,道:“是。”

    李膑说道:“如今我军在碎叶河以北以东,乃至夷播海伊丽河八剌沙衮一带,想必已有了一定的声威,若听说怛罗斯也被我们打下,八剌沙衮势必震动,阿尔斯兰也不会再袖手旁观了。不过特使,若你是阿尔斯兰,你会怎么做?是听唐军使者的挑拨,就在萨图克攻打怛罗斯的时候插萨图克一刀么?”

    张迈刚才初听郭师庸提议的时候觉得挑拨回纥正副两汗的计谋十分可行,这时再听李膑提起,将自己代入为阿尔斯兰再想深一层,忽然觉得郭师庸的谋划恐怕未必可行。

    李膑道:“看来特使也想到了,没错,如果阿尔斯兰肯背后插萨图克一刀,那样对我唐军自然是有大大的好处,可对他阿尔斯兰来说,却是有好处,也有坏处。”

    “什么坏处?”张迈问道。

    “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如今仍为岭西回纥的正、副可汗,乃是兄弟,萨图克面子上仍然奉阿尔斯兰的号令啊。有着这层关系在,所以不到最后决战的时刻,两人都还是维持着亲兄弟的情面。对回纥来说,我们唐军乃是外敌,萨图克对付外敌的时候,阿尔斯兰只是袖手旁观别人不好说他什么,但他要是和我军勾结,背后插萨图克一刀,那八剌沙衮、伊丽河诸部势必不服。不到万不得已时,阿尔斯兰是不会轻易这么做的。”李膑道:“黑汗回纥之中,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可不是唯二两个有资格成为大汗的人啊,只不过其他人的势力没他二人大,若是萨图克败亡、阿尔斯兰威望削弱,随时都可能有第三个汗族趁机崛起,取二人而代之——这一层关系,特使你不可不知。当初奥古尔恰克败于萨曼之手,巴兹尔也只是听任不援,而未落井下石,就是这个道理。”

    张迈问道:“若按你的分析,阿尔斯兰是不会出手了?”

    “不,他还是会出手的,”李膑道:“只不过他出手的时机,或许与特使你的预料会大大不同。”

    等价交换的原则。不但在商场上行得通,在国与国之间也行得通,只不过掺杂了政治与军事因素之后,交易的形势就会变得复杂,甚至无法进行。

    如果有可能的话,张迈希望用怛罗斯来换取一条通往疏勒的道路,或者用怛罗斯的割让来换取萨曼或者阿尔斯兰军事上的支持,可惜,这种想法在操作上却极难实现。

    怛罗斯离布哈拉、八剌沙衮都甚是遥远,使者一来一回的时间加上中途种种耽搁阻碍,这段时间就足够让唐军与萨图克先死磕几个回合了。

    就算消息通传到了,如果是要萨曼或八剌沙衮先给军事支持,仗打完唐军再让出怛罗斯,奈斯尔二世和阿尔斯兰能相信这么一伙忽然冒出来的“唐寇”么?反过来,如果奈斯尔二世与阿尔斯兰要求先交割城池,然后给予军事支持,张迈能信任他们么?万一对方拿了城池就翻脸,那时唐军继续睡沙漠去?

    在西域这个平台上,我们的张老板还没建立起足够的威信来,领土交易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怛罗斯这件商品在张迈手中。他就算想贱卖,也未必就有能接手的人。

    因此,李膑判断,一旦张迈与萨图克开战,阿尔斯兰不会袖手旁观,他多半会出手,“不过不是我们两家打仗的时候出手,而是等到双方胜负将决的时候,或者等到萨图克攻陷怛罗斯后累得筋疲力尽的一刻。那时候,萨图克或者将陷入两难,他要么独自扛住阿尔斯兰的攻击,要么就得接受萨曼的条款……不过,那些和我们唐军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成了一堆枯骨,在黄泉之下作壁上观了。

    张迈听得凛然,想起郑渭的判断来,道:“萨曼那边,真的就没法争取么?”

    李膑摇了摇头:“唐军与萨曼,也没有合作的根基,就算我们允许事后将怛罗斯交割给萨曼,就算我们派出的使者手段厉害,得到的盟约也绝不可靠。拿到一个随时会被撕毁的盟约,张特使你能心安么?到时候还不是得两面防范。”

    张迈道:“难道你觉得我们就全无生路了?”

    “有!”李膑道:“眼下咱们唐军虽然连胜,实际上却是走在悬崖边上,随便踏错一脚都会万劫不复,要想取得一线生机。除非和萨图克换子。”

    “换子?”

    “对,用怛罗斯,换疏勒——只有在那里,唐军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盟友。若能背靠葱岭,又取得于阗的支援,那时候别说萨图克,便是天方教诸国联手一起杀来,唐军也有一战之力!”

    张迈听得更奇,用怛罗斯换疏勒,这可是两座城市啊,又不是菜市场上的萝卜和青菜,李膑的提法,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再说,萨图克怎么有可能会答应和唐军做这等赔钱买卖?

    “至于阿尔斯兰和奈斯尔二世,”李膑道:“我们至少得先和萨图克个平手,然后才有资格去和他们谈买卖,这方面的所有谋划,都必须在我们战场上有所建树之后,才能进行,否则的话,再多再好的谋略也都将是水中月、镜中花。无论我们说什么。都将得不到他们严肃的对待。”

    天亮了,张迈拦住了刘岸和郑渭,没让他们出行,他命郭师庸、安守敬先行出东进,增援杨易,跟着用李膑的建议,重新在城头插上回纥的旗帜,让薛苏丁派人前往白水城知会萨曼方面,谎称:“前数日怛罗斯受流寇袭扰,流寇又广布流言,声称塞坎将军在沙漠遇难,以至居民恐慌出逃,有不少越过边境,逃到了白水城,如今塞坎将军已经回来,并清剿了附近所有流寇,地方上已经绥靖,还请白水城方面送回逃人。”

    这几日唐军压城,在战斗结束、大军入城之前,怛罗斯军民逃亡者甚多,他们逃走的方向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向东往俱兰城,一个就是向西往白水城,南面圣战者所在的库巴虽然听萨图克的调遣,但中间隔着数百里,沿途不但道路难走而且盗贼众多,散兵难民都不敢轻易去走这条危险路径的。

    自东边的路被堵住,逃亡者大多便越过边境,逃到了白水城。白水城方面的守将从他们口中听说怛罗斯被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寇”攻陷,连塞坎也死在沙漠中,本来是将信将疑,蠢蠢欲动,及收到薛苏丁的通报,守将阿布哈兹道:“前些时候,从怛罗斯那边来的逃亡者那样说,如今加苏丁却这样说,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白水城的莱伊斯道:“什么唐寇,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怛罗斯有多少兵力我们虽然知道得不确切,但就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塞坎又是个能征善战的宿将,若是是被阿尔斯兰派来的人打败,那有可能,但若说是被一伙强盗歼灭,连怛罗斯城都丢了,我却是不信。依我看,多半是回纥人把境内百姓压迫得太过厉害,城中贱民勾结了外边的一伙强盗,先将塞坎引出去,跟着造反起事。散步流言说塞坎在沙漠中被歼灭了,搞得人心惶惶,四出逃亡,这伙造反者就势夺了怛罗斯,但这样的人哪能长久,塞坎的大军一回师马上就得土崩瓦解,所以有了加苏丁今日这番通告。”

    塞坎的暴虐那是闻名遐迩,这位莱伊斯的分析倒也入情入理,阿布哈兹也不大相信回纥的边陲重将会这么轻易被一伙流寇杀了,便问诸将:“那你们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理?”

    白水城的莱伊斯道:“不管他便是了,难道塞坎叫我们送回逃民。我们就送回去不成?”

    另一个部将叫贝卡尔的却说道:“要说塞坎被人歼灭、怛罗斯被人攻陷,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得防真有这样的事情。我看这事还是得弄清楚的好。反正那几个逃人我们留着也没用,不如就借着这个由头,我带领一支兵马,押解几个逃民去怛罗斯探探虚实,要是那边没事,我便回来,要是那边真出了事,我就见机行动。”

    阿布哈兹道:“好,就这么办。”即日让贝卡尔点了两千兵马,押解了十几个逃人前往怛罗斯。

    张迈听到消息,急命薛苏丁领三千人迎到边境上,贝卡尔望见他这边兵马齐整,不敢近前,双方离着两箭之地,贝卡尔就放了那些逃民过来,薛苏丁皱眉道:“就这几个人?”

    这几天逃到白水城的没有一千,至少也有几百,萨曼人也不是真心归还,不过做个样子,贝卡尔笑道:“就这几个了。”又道:“加苏丁啊,你可熬出头了,居然能统领这么多兵马了,真是难得。”

    薛苏丁虽有才能,却有“李广难封”之厄,在这一带也颇有名气,所以白水城的将领也听说过他,这时笑着答道:“这都是博格拉汗知人善用,不过我们回纥内部的人事变迁,也不劳阁下挂怀。”

    贝卡尔嘿嘿两声,不再说什么,引兵退去,自去向阿布哈兹禀报。薛苏丁亦引兵回怛罗斯。

    张迈松了一口气,李膑道:“诡计虽瞒不了长久,但我们要的就是这一两个月。贝卡尔这么一回去,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特使可从怛罗斯居民中找出几十个懵懵懂懂的,用计诓骗他们,就说唐寇又夺了怛罗斯,还杀了巴伊塔什,跟着就要来打白水城,杀往河中去。造出七八种自相矛盾的谣言来,然后都赶到白水城去,让他们去那边胡说八道,阿布哈兹听到之后细加思索,必然会戳破这些谣言,往后再有什么关于我唐军的传言也必不信,如此一来当可保我西线暂时平安,我军便可戮力以赴,先打退了萨图克再说。”

    郑渭赞道:“好计谋。我再派郑豪带领几个伙计,潜行至白水城做走私买卖,那边的商人官吏见到这边去的走私商人必来问询,我们却让郑豪说这边先乱后安,商人官吏听郑豪的言语和薛苏丁的通告暗合,必会相信郑豪,而不再相信那些逃民了。”

    张迈一一依计而行,处置完这边的事情以后,仍然留第二折冲府与昭武部留守怛罗斯,自己引第一折冲府开赴东方。

    临行与郭师道作别,郭师道道:“西边之事,有刘岸、薛苏丁助我周旋,料可无虞,东方之势,却就有劳特使了。”

    张迈道:“咱们的兵力毕竟不如萨图克,野战硬拼只怕难以取胜,就得看能否抢先一步占领灭尔基了。”

    龙骧本营当先,不三日赶到下巴儿思,张迈问起奈尔沙希家是否截住了,室辉禀报道:“我来到的时候他家就已经空了,听说已经去走灭尔基,回疏勒去了。”

    张迈颇为失望,室辉又道:“不过我来的时候,已经没见到小杨都尉了。”跟着将杨易根本就没进入下巴儿思,也不等怛罗斯的捷报传来就奔俱兰城去的事情说了,张迈不禁一奇,李膑在旁边听得抚掌大笑,道:“妙,妙!这位小杨都尉做事不拘一格,这一遭多半能建立奇功,若他能过俱兰城而不管,留下副将应付,自己却先以一支奇兵冒险直奔灭尔基,那可就更妙了。”

    张迈所惦记的奈尔沙希。这时已经来到灭尔基城附近。

    灭尔基是一座山城,刚好坐落在一个重要的岔口上。

    如果老天爷肯将俱兰山脉生成南北走向,那么怛罗斯地区就彻底与东面隔开了,可惜没有,俱兰山脉是一列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并未将怛罗斯地区堵了个实,山间又有几条半天然的道路,一条向北延伸入碎叶沙漠,一条向东延伸向八剌沙衮方向,一条曲折而向东南,走这个方向,奈尔沙希一家就可以回到疏勒。

    而灭尔基就坐落在这个岔口上,这座山城靠着岩石而建,倚北而望南,只有一个南门外加西北方向一个小门,小门常关,南门正对着一块山间原地——这块原地平平坦坦的,有数里方圆,灭尔基城是纯粹的军镇,不许平民进入,往来商旅便只能在南门外的这片原地休息。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邑,这个小邑赖以生存的,就是给过往商旅提供饮食用水。不过,这几天这个小邑却忽然变得有些负荷运作了——因为整片地区挤挤的全都是从怛罗斯、俱兰城和下巴儿思逃来的难民,总数怕不有数千人之多!而且背后还在源源不绝地涌来。据说下巴儿思已经快逃空了,俱兰城也空了半座。

    奈尔沙希年纪大了,走不动,幸好张迈当初“借钱”时还返还了一些财产给他,才让他能够雇用两个壮汉,用两根大木棍捆上一张躺椅,做成一乘轿子将他一路抬来,可以想见,这样走度自然不可能快,尤其他是从下巴儿思出的,来到灭尔基南门外这个小邑时,这里已经全部都是从俱兰城逃出来的居民。

    “唉,”老奈尔沙希叹了一口气,想起以前每次路过这里都可以歇歇脚,甚至到这个南原小邑走动走动,在他的家史里,这个岔口的地位太重要了,他来来回回不知经过了几十次,几乎几乎南原小邑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篱笆上都有他留下的记忆。

    可现在,别说找到旅店歇脚、买水,连找个站的地方都难。

    “爹,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大儿子说。

    “不,不行!”奈尔沙希说道:“从这里再往东南。接连好几天只怕都找不到水了。无论如何得买到水,然后再走。”

    “可那水不但贵,而且还得排队买,看那队伍,怕不得排到明天晚上。”

    “就是排到后天,也得买了水再走——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走这条路,难道还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境况?”

    俱兰城乃是上千丈的高山,千丈以上多积雪冰川,八百丈以下分布着草地,在这一带只有两眼山泉,一眼大的在灭尔基城内,一眼小的就在南原小邑,居民用篱笆把泉水圈了三层,以此牟利。

    “到了到了!到灭尔基了!”

    一伙人哄哄冲了过来,将路上行人都挤在了一边,若不是轿夫躲闪得够快,奈尔沙希也差点被撞倒。

    “干什么!”他的儿子怒吼道,但话才出口赶紧自己捂住了嘴巴。

    原来从后面冲撞过来的乃是几十个逃兵。这些逃兵在唐军面前是孙子,在难民面前却仍然是爷爷,谁也不敢惹他们。

    “连兵都逃了……”南原小邑的难民纷纷议论着,“幸亏咱们逃得早。”

    这个时候。怛罗斯被唐军攻占的消息其实尚未传到俱兰城一带,更未传到这里,只是听说塞坎身死,“唐寇”逼近,俱兰城的许多士兵就都坐不住了,主力部队虽然还没动,却已经有士兵私逃,或三人或五人或落单,大多是装扮成平民,眼前这伙士兵却是第一个以兵装出现的团伙,他们逃到这里时又饥又渴,又没钱买南原小邑那贵得要命的水,竟然就去扣城门。

    “干什么!”山城上的士兵拿箭瞄准了下来。

    “让我们进城!”

    “进城?懂规矩不懂!要找吃找喝的,到对面南原小邑去!这里只有军队才进得来。”

    山下的逃兵叫道:“我们就是军队。”

    “狗屁!”山城上的守城头目冷笑:“你们是领了谁的将令来的?加苏丁将军?塞坎将军?还是霍纳德将军?几个该死的逃兵,我不将你们当场射死以正军法算便宜你们了,还想进城!”

    可是从这天开始,陆陆续续的不断有逃兵来,或三十人,或五十人,分作七八火,有的来了以后就老老实实跑到南原小邑的难民中去,有的却很不老实地像第一伙逃兵那样去叩城,想要进城休息。

    城头的士兵被他们扰得烦了,一开始还半喝半叫跟他们说明不许他们进去的原因,到后来干脆见有人来,便嗖嗖射下箭来,将逃兵吓跑,城头士兵哈哈大笑,城外的逃兵却无不恚怒。心想大家都一样是博格拉汗的手下,只因分守地方不同,凭什么你们就在城内,更有的幸灾乐祸:“别看你们现在这样耍威风,等唐寇来了,瞧你们怎么办!”

    到了傍晚时分,又来了七八百人,这次都是骑马的了,半兵半民,当兵的蓬头垢面,为民的衣服破烂,至此,灭尔基城下已经聚集了几千人,人多水少,加上其中更有几百个很不安分的士兵,气氛就变得越来越紧张。

    俱兰城和下巴儿思都是小地方,奈尔沙希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下巴儿思的人他几乎户户都认得,俱兰城不敢说,然而也可以说和各各城区、街道的人都照过脸,不能说认得所有人,但能有个依稀的印象来判定这伙人“熟脸”或者“陌生”——因一个地区的人常有一个地区人的气质与面相,见多识广的奈尔沙希眼光毒辣。见新来的那七八百人许多面相陌生,悄悄和儿子女婿提起,女婿道:“俱兰城被唐寇攻陷过一次之后,塞坎一边在城内征兵,两户挑一,又从外地调兵,或许这些便都是从外地调来的。”

    奈尔沙希想了想,觉得或许可能吧。

    怛罗斯地区种族太杂,因为战争频起,人口流动也不小,各种肤色、各种民族的人都有。那七八百人中的难民自插身到难民群中去,两百多个逃兵来了之后也去扣城,有先来的逃兵叫道:“兄弟,你们从哪里来的?面生。”

    那群逃兵中有人用昭武话答道:“我们从怛罗斯来的,到俱兰城见不断有人逃,就不敢进城停留,逃到这里来了。”

    此言一出,几千人全都耸动了起来:“怛罗斯也失陷了?”

    那两百多个逃兵却不回答,就去扣城,城头射下箭来,把他们逼退,这些“怛罗斯逃兵”怒道:“干什么,干什么!是自己人!”

    城头的士兵冷笑而已,有新来的逃兵叫道:“兄弟,别浪费力气了,这些家伙不是人!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的,要不然我们还会呆在这里?”

    那些“怛罗斯逃兵”叫道:“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大家都是替博格拉汗卖命,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他这两句话引起了所有逃兵的共鸣,几百个先来的逃兵一听也都不忿起来,“怛罗斯逃兵”中又有人说:“现在要我们睡城外也没什么,但要是后边唐寇追来,成千上万铁蹄踩来,那不是要我们在这里送命吗?”

    哇——

    “唐寇追来?”

    “唐寇追来了?”

    “这可怎么办啊!”

    这一下,不止是那些逃兵不忿了,连几千难民都恐慌了起来,本来还安心在排队的,这下也没法安心了,有已经买到水、本来还想歇息一夜的已打起包袱准备连夜走了。

    奈尔沙希的儿子、女婿也都慌了,来找老父,大女婿说不如别买水逃吧,奈尔沙希扶住了轿缘才没跌下来,道:“不行!不买到水走不远的。赶快把钱都拿出来!我认得一个老掌柜,或许可以贿赂他,插队买到水。”

    这天晚上,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几百人,或逃兵或难民,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紧张。南原小邑的气氛一张纸闷着一团沼气,人人憋着随时想不顾性命爆的纳闷。

    这个夜晚,山间的风很冷,几千人挨在一起取暖,泰半都睡不着觉,到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又听嗒嗒声响。

    “马蹄?骑兵?”

    “唐寇?”

    哇——数千人一起警醒跳起。

    人人西望,屏住了呼吸,心悬得就像一根头吊着千钧重物,随时都会崩溃,幸好,映入眼帘的只是几十个逃兵。

    “嘘——”几千人一起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几十个逃兵来了以后却就向灭尔基走去。

    “喂!”先来的逃兵就像昨天傍晚那样,好心劝告:“没用的,兄弟,灭尔基城内的那帮家伙不是人,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的。”

    然而这次他们错了,那几十个逃兵完全没将这善意的劝告放在心上,大摇大摆走到城下,呼喊了几下,城头头目叫道:“这边人太多,你们从西北小门进来。”

    那几十个逃兵就绕到西北边,西北的小门果然打开,放了他们进去。

    这一下,城外的七八百个逃兵全都跳了起来,冲到城下大嚷:“你们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就能进去,我们就不行!”

    城头士兵听见,但冷笑而已,忽然士兵中有人叫道:“啊,我记得了,那几十个人是当日加苏丁迪赫坎从灭尔基带来的。”

    原来俱兰城被唐军攻克过一次后,本已经成了一座无兵之城,塞坎到了之后,不愿分散主力,便抽调民壮守城,此外又让加苏丁来接掌灭尔基,灭尔基有两千多人,怛罗斯第一次被唐军骚扰时,塞坎赶了回去,除了调回加苏丁,又调了灭尔基的五百多人去俱兰城助防,刚才来的几十个逃兵,就是来自灭尔基的士兵,城内士兵顾念香火之情,放了他们进去,城外没能进城的士兵却都狂怒了起来!要是灭尔基的守军真的恪守军规,不放任何人进城也就算了,现在却是这样的区别对待,叫人怎么心服?全都鼓噪了起来,冲到城下,拔出刀剑大叫大骂,城头士兵零零星星射下箭来要吓退他们,逃兵们有盾牌的举起盾牌来抵挡,没盾牌的左闪右避,却有一个不好运,竟然就被钉中了脑袋,当场死了。

    “死人了死人了!”

    逃兵中有人大嚷:“这些家伙不顾我们死活,大家跟他们拼了!”

    数百人昨晚没睡好,本来脾气就暴躁,这时死了人,群相感应之下,这时更都火了,竟然都冲了上来,那样子几乎是要攻城了。

    南原小邑中有难民叫道:“不如咱们也去帮忙吧,唐寇转眼就到,逃不远的,只有进城,才有生路!”

    类似的言语在人群中此起彼落,数千人在混乱中都觉有理,一起向灭尔基城移动过来。

    城头的头目有些慌了,怒道:“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便在这时,远处又有震地声响,这一次怕不得有千人上下?城内城外的士兵、南原小邑的难民又都提起了胆,全都停下了行动,再一次目视西方。

    会是唐寇么?

    如果是唐寇,那可怎么办?

    逃走么?

    还是临走之前抢水去?

    奈尔沙希哀叹一声,对旁边儿子道:“你们走吧,走吧,不要管我了!”

    一个女婿就真的抛下老岳父走了,奈尔沙希看了心痛,摇头哀叹,忽然想起小儿子阿布勒来了。

    “来了,来了!”

    终于出现了,果然是骑兵,约莫有**百骑。

    “啊!不是唐寇!”

    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本来朝东迈出的一条腿也缩了回来。

    幸好,仍然不是“唐寇”,而是回纥军,这一次却不是私逃的士兵了,而是整体逃走的军队,为一人正是霍纳德——他品级甚高,从能够带领塞坎麾下接近半数的部队去取水便可知道,败逃之后心想若往怛罗斯,又怕高自己一头的曼苏尔不知会如何对待自己,因此不入怛罗斯,却走俱兰城,到达之后就接掌了俱兰城的兵权。俱兰城通过塞坎的征调已有过两千人的杂牌守军,战力不敢恭维,但人数总算还是有的。

    霍纳德在俱兰城没安身多久,北面不利的消息陆续传来,说塞坎也死在沙漠中了,塞坎的这个结局霍纳德本来也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说后还是更加的恐惧。他手下的那些杂牌守军已经逃掉了一半。他时时关注着北面的消息,直到三日前望见唐军第三折冲府的旗帜逼近,尽管那旗帜影影落落,还看不出有多少人马,但他是被唐军打怕了的人,连仗都不敢打一场,当即决定弃城逃走,带着仅剩能听指挥的**百骑,奔灭尔基而来。

    这时他见灭尔基城内城外大势将乱,喝问何事,有逃兵就将灭尔基守军厚此薄彼的事禀报了,霍纳德心道:“我是败军之将,手头又只剩下不到九百人,就这样进去,只怕要被噶苏轻视。不如收了这些杂碎,人多了,也算壮一壮威势。”就说:“你们都跟在我后面,我替你们做主!”

    那七八百逃兵都喜出望外,全都涌到了霍纳德所带领的逃兵身边,霍纳德收拢了这些人后,这才走近城门,叫道:“我是霍纳德,叫噶苏来见我!”

    灭尔基此地被形势造就而变得重要,但其镇守将领的品级却不高,噶苏就走到城头来,霍纳德喝道:“噶苏,还不开城!”

    噶苏的官比霍纳德低得多了,不敢不开,霍纳德就要入城,数千难民中望见,有几十个冲近前说:“将军,也替我们做主,放我们进城吧!”霍纳德冷笑道:“灭尔基纳兵不纳民,你们这些贱民,滚一边去!”

    数千难民听到无不怨怒,这几年怛罗斯地区在萨图克的统治之下,他一意经营军事,对民生非但顾不上,甚至剥削得甚重,各族民众久受压迫,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到这时形势特殊,便都有了忘死的冲动。这种平日的憋怒,加上对不可知的恐惧,已经凑在了一起,只差一点星火来点燃了。

    便在此刻,隐隐又有马蹄声响,城内城外的军民都想:“这回莫非是唐寇来了?”

    虽然前几次都不是,但运气总不可能永远这么好,要知道,连俱兰城的守将都已经逃了啊,接下来跟着的,怕就真是唐寇了啊!

    噶苏在城头叫道:“将军,快进来!我要关城门了!”

    霍纳德也甚惊怕,他既然望见了唐军旗帜后才弃城逃跑,唐军的前锋自然也就可以追着自己的尾巴,赶紧叫道:“快入城!快入城!”

    当头二百多人已经冲了进去,还有一大半尚在城外,数千难民中有人叫道:“留在城外也是个死,大家趁着城门未关,快跟着进去!”

    数千人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就追着逃兵的尾巴向城门涌来,噶苏大骇,叫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但这时霍纳德的手下还有一大半没进城,城门却哪里还关得上?

    待要射箭,城下却还有霍纳德的余部,射箭下去非误伤了不可!

    霍纳德也不管了,不顾风度地闯入城内,他都这么急了,更别说别人!数千人你压我挤,反而把城门给堵住了!

    噶苏急得跳脚,下令:“放箭!”要将拥挤在城外的兵民吓退。

    嗖嗖嗖,一排箭射了下去!城下有士兵大叫:“别放箭,别放箭!”“自己人,自己人!”“哎哟,哎哟——”“他***!”

    但噶苏却不管他们,仍然下令继续放箭,后面难民见到城头射箭下来,有的退缩了,人群中却有人高叫:“留在城外非死不可,大伙儿冲进去,兴许还能活命!”

    留在城外非死不可?冲进去兴许还能活命?

    是啊,留在城外就得毫无屏障地面对唐寇的铁蹄,但如果冲进去了,不就能活下来了吗?

    前面虽然有箭雨,但那箭也不见得就射中自己不是?

    那就——

    冲吧冲吧,涌吧涌吧!

    攻城,在某些时候靠的就是人海战术!

    在城门已经打开的这一刻,数千不顾性命的难民一起狂涌所造成的冲击力,只怕不在武装军队之下!

    本来虽小却甚坚固的一座山城,一时之间却变成了一锅乱粥。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灭尔基的守将噶苏眼看危急,下令:“给我放开了射!”

    这已经不是要吓退众人,而是要杀退众人了!

    霍纳德的大部分手下却都还在城外,当场高叫起来:“噶苏要杀我们,大伙儿冲进去,杀啊!”

    后面推着前面,难民推着逃兵,城外的逃兵推着城内的逃兵,全部涌了进去。

    “给我关上城门!”噶苏怒吼着,但这时哪里还关得上?

    灭尔基的守军在守将的命令下要将逃兵赶出去,逃兵群虽分城内城外,但到了这时,哪里还分得清内外?外头的人喊杀,已经进城了的人只好被迫动手,灭尔基城内登时大乱。

    霍纳德带着几十个亲兵冲到城头,叫道:“噶苏,你怎么胡乱指挥,快叫你的人住手!”

    “住手?”噶苏冷笑:“难道真要让这些贱民都趁机涌进来不成?这里头谁知道有没有奸细,要是有奸细混在里头,让灭尔基出了岔子,这罪责谁来承担?”

    霍纳德叫道:“我来承担!”

    “你只怕担当不起!”

    两人针锋相对。霍纳德一个官大,噶苏一个管大,霍纳德有心要接掌此城,噶苏却不肯被他这个逃将压着,上层斗口,下面的人已经在动刀子了!

    灭尔基的士兵算不上精兵,那些逃兵更加不是精锐,只是被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互斗,因为局面太乱,无**守双方还是士兵难民,更多的都还只是在互相冲撞之中祈求自保。

    不防逃兵群和难民之中,却有几百人十分善战,不但善战,而且极有组织!这些人大体上以五十人上下为一个团体,约有十伙这样的人,在乱糟糟中极有目的性地进攻城内各处要紧据点!他们借着难民和乱窜的逃兵作掩护,弓箭手一时没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那里,但这五百人攻到那里,那里的灭尔基守军便当者披靡!逃兵与难民虽然不明大势,但见这些人厉害便紧紧围拢在他们身边,或者跟在他们身后,如此一来不知不觉中又壮大了他们的声势。

    待得噶苏反应过来,城内的守军已被杀死了三百多人,城内几处重要据点也都被夺占,这些人占据了城内要点之后摆开阵势,十队人马互相呼应。又指挥身边的逃兵难民作为他们的外围继续作战。这批人相对于霍纳德和噶苏的手下战斗力强大了太多,若不是数量太少这时只怕已经占据全城了。

    噶苏瞧见这形势大吃一惊,叫道:“好你个霍纳德,你居然藏了这么些精兵!你是一开始就来算计我啊!”

    霍纳德也有些懵,忽然听人高叫:“唐寇!唐寇!”

    这回山石后面又转出了数百骑兵,真个是兵强马壮,和霍纳德逃兵那种萎靡不振完全是两码事!待得这支骑兵奔近了,霍纳德举目一望,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当头那名青年将军,不正是自己去取水时遇到那个极厉害的青年么!

    噶苏也惊骇不已:“真的是唐寇?”

    眼前追来的这个青年,正是杨易,他驰到附近,望见城头霍纳德,眼珠子一转,用回纥话大笑道:“霍纳德将军,好样的!夺了这灭尔基城,你算头功!”

    噶苏转过头来,眼神中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狂吼起来:“原来你是奸细!”

    霍纳德叫苦不已,却哪里分辨得清楚?城内那混在逃兵、难民中的五百名善战者原本就是唐军,为的指挥官却是慕容春华。这时叫了起来:“霍纳德将军,快快动手!”

    噶苏狂怒之余,指着霍纳德:“杀!”弓箭手便向他瞄准过来。

    霍纳德一惊,不得已只好大叫:“杀!”带领士兵冲杀弓箭手。他带领的那些逃兵虽然没什么士气,但灭尔基的守军在惊慌失措之下也好不到哪里去,近身作战,弓箭手在弯刀手面前那是待宰羔羊,纷纷弃了弓箭,拔刀抵御。

    城头登时大乱!

    杨易哈哈大笑,赶着难民进攻南门,城头已无弓箭手,城外唐军靠近全无顾忌,这时城内唐军已经占据各要点,可攻可守,城门又关不上,逃兵和难民在混乱之中或各自为战,跟在城内五百唐军身边的那些干脆将错就错,就继续跟随唐军作战下去,可怜灭尔基城内本来才一千五百多人,至此只剩下约一千人,且又被切割成好几块,最大的依靠——城墙与弓箭全部失去效用,城头噶苏甚至还在和霍纳德拼命!

    局面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杨易大叫:“霍纳德将军啊,取了噶苏的级,我会在张特使面前给你表功的!”

    霍纳德本来是不得已而战,打到这里心想干脆就将错就错吧,竟然带领一百多个亲卫,配合城内的唐军作战了。他带领来的逃兵本来甚是彷徨,至此也再无犹豫,在慕容春华的指挥下一起攻打起城内守军来。至于已经进城了的难民,他们本来是很惧怕唐寇的,只是自攻城以来就跟在慕容春华等周围作战,又都恨灭尔基的守军不肯打开城门收留他们,这时自然就更加的顺水推舟了。

    噶苏眼看灭尔基已不可守,一咬牙,带着数十人从西北小门遁出,杨易也不追赶,慕容春华在城内叫道:“噶苏都逃了,你们还不投降,更待何时?”唐军将士又纷纷高叫:“弃刀投降!投降免杀!弃刀投降,投降免杀!”

    城内还残存的士兵眼见已无幸理,渐渐都抛下了兵器,束手就擒,只有一小撮还在抵抗的,杨易率众冲进城内,与慕容春华会合,将那些负隅顽抗者一一解决。

    霍纳德恹恹也来拜见,跪倒在他脚下,杨易哈哈大笑,道:“你这个样子。看来多半是回不到萨图克身边了。”

    霍纳德听到这句话差点哭了出来,他本来并非杨易派来的奸细,但经此一战却是弄假成真了,眼下也只剩下投降一条路子了,匍匐在地上哭道:“将军,请你看在我夺城有功的份上,饶小的一命。”

    若是加苏丁在此境地,就算兵败投降,也绝不至于自称小的,但霍纳德说话却用词唯恐不卑了。

    杨易见他如此没有风骨,很不喜欢。他可没那么好的城府,心里想什么,脸上便浮现了什么。

    慕容春华赶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杨易点了点头,道:“我刚才说过你有功,你便是有功,我说的话,一定算数。既然有功,我怎么会伤你性命?我非但不伤你性命,还要表你为将。起来吧,除了我带来的人外,其他所有逃兵,还有灭尔基守军刚刚投降的这些人,都归你指挥。”

    霍纳德大喜,磕头谢恩,杨易又派了一名火长做他的副手,十名唐军将士做他的亲卫。霍纳德知道这是监视之意,却也不敢反抗——也无法反抗。

    杨易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率领逃兵驱赶俘虏出城。

    “这灭尔基我来镇守,你去守对面南原小邑。”

    南原小邑不过几层篱笆,哪里有足以防守的工事?若是大军压力,那真如车碾螳螂一般,但这时形势在人家那边,杨易说什么,霍纳德就只好做什么。

    像他这样没有风骨的人,讨人厌是讨人厌,可有时候用起来也真不错,这边他才得了杨易表他为将领,那边便摆起威风来喝令众逃兵、俘虏列队,又赶着百姓出城。

    他办事效率也真是不错,没多久山城内外又恢复了平静,灭尔基之内,便只剩下第三折冲府九百多人了。

    唐军赶紧搜索、清理城内各处房屋、据点,又牢牢掌控了城门,至于南原小邑那边怎么样,比如难民群和回纥士兵不断有人逃跑。杨易也不理会,只是派了一队兵马去难民群中搜索,看看有没有一个叫奈尔沙希的老商人。

    “春华大哥啊,这一番咱们鹰扬府可是扬眉吐气了啊!”杨易得意洋洋道:“这一切都多亏了你的计谋!”

    原来当日杨易领了张迈的将令,向下巴儿思进,路上慕容春华对杨易道:“下巴儿思不足一提,张特使要我们去抓那奈尔沙希,多半是有政略上的谋划,不过抓这个人,与其前往下巴儿思,不如前往俱兰城。为何?此人若不逃走,我们大可占了俱兰城后,再派人来寻他;此人若是逃走,也必走俱兰城,我们先占领了俱兰城,便是截断了他的去路,不用去下巴儿思,也能抓到此人。”

    杨易也对下巴儿思这种小地方没兴趣,便只派了两个队往下巴儿思,主力却朝俱兰城而来,到了俱兰城附近,慕容春华见一路不断遇到逃民逃兵,整个怛罗斯地区都是人心惶惶,对杨易道:“看来攻克怛罗斯没有悬念了,怛罗斯一下,俱兰城可不攻自破。既然如此,咱们反而不用急着去打俱兰城了。我想若我们拿下了怛罗斯、俱兰城之后,下一步便是要取灭尔基,以与俱兰城成掎角之势,用这两座城来捍卫东线,抵御萨图克。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先图灭尔基。”

    军中有校尉道:“灭尔基在俱兰城之东,俱兰城都还没打下了,就绕过去攻打灭尔基,那我们便是断了归路。”

    慕容春华道:“你说的那是正常形势下生的情况。但现在的形势却是回纥在怛罗斯这一带全面不稳,士无斗志,人不能战,就算让他们堵截住了我们的归路,也未必能掐死我们。再说以张特使的作风,一等怛罗斯那边有了结果,马上会派遣大军东进接应,所以我们就算被前后夹击,只要扛得住些许时日便可得救。按我的推测,危险不会很大,但得利却极大——灭尔基我没去过,但听刘岸的描述,那座山城虽小却是易守难攻,而且地势崎岖狭隘,受攻面窄,像这样的城池只要有千把人防守,就是有几万大军也未必奈何得了它,对付这等城池最好莫过于趁乱取胜,若是我们先攻下了俱兰城然后再东进,灭尔基那边一定早就得到了消息,那时就不好浑水摸鱼了。”

    若换了郭洛或许还要斟酌,但杨易当期就决定了要兵行险着,当即由慕容春华带领五百唐军,化装成逃兵、难民,经过俱兰城却不进去,和下巴儿思的一些逃民一般,就奔灭尔基而去。城内守军只是担心着“唐寇”来了没,什么时候来,竟然未现这一批逃民、逃兵有古怪。这也是由于唐军的队伍本多泥腿子出身,打扮成草根人物那是他们的本色,何止是“像”简直就“是”。

    杨易等慕容春华出之后,这才打起了旗号,逼近俱兰城,不料都不用攻打,霍纳德就已经望风而遁了。

    杨易当时心想:“若我进城,又少不得要戒严、安民、搜敌,至少得花一两天的时间。春华兵力毕竟少了些,就算动奇袭,可别因为兵力太少而出了意外。”竟然就不进去了,只派了两个队正进城,“见机行事。”自己却带了五百轻骑,蹑着霍纳德的尾巴直奔怛罗斯而来。

    再接下来,便是上文所提到的场景,慕容春华的奇兵混入难民、逃兵队伍当中,趁乱杀进城去,杨易随后赶到,里应外合,便取了这灭尔基。

    这时慕容春华将城内除了唐军之外的所有人全部赶出去,灭尔基城小而坚,并不需要太多人来防守,相反,部队内部越是纯粹越是有利。

    他去各处一探,现有粮有水,忍不住大喜道:“这下好了!别说我们被截断了后路,就算我们被围个水泄不通,也能守到粮尽箭绝为止!”

    正准备派人前往西边报捷,城外下属又来报:“找到奈尔沙希家了。”

    跟着便见他们一家子被“请”了进来,奈尔沙希坐在轿子上,他的儿子女儿女婿孙子们跟在后面,个个忧心忡忡,反而是奈尔沙希自己显得十分镇定。

    杨易见过这老头子,认得无误,嘻嘻一笑,道:“老人家,我们张特使可惦记你得很啊,你不在下巴儿思好好将养身子,跑这边来做什么?”

    奈尔沙希苦笑了一声,道:“老朽在这里等候将军啊。”

    杨易哈哈大笑:“老人家真会说话!”

    便派遣了一队人马,要护送奈尔沙希去见张迈。

    奈尔沙希道:“将军你不回去?”

    “回去?回哪里啊。”杨易笑道:“我要在这里等萨图克。”

    奈尔沙希身子微微一震,道:“将军要在这里……和博格拉汗作战?”

    “是啊。”杨易笑道:“不但要和他作战,我还要在这里将他打败——我要叫他以后想起这里就做恶梦,哈哈,也许到了这里以后他以后就没机会做梦了。哈哈,哈哈……”

    论到这份狂气,杨易与张迈倒也不遑多让,尤其是那笑声,两人也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

    这几个月来可不止张迈在成长,杨易亦改变了许多。

    奈尔沙希却听得呆了,似乎被杨易的这份霸气所震慑。

    “和博格拉汗作战……他们居然敢喝博格拉汗作战……”

    若在两个月前,他多半还会以为这伙“唐寇”实在太过狂妄可笑,但这段时间来,尤其这两日见识了唐军夺取灭尔基的手段之后,他心里对唐军实力的评价几乎已过了唐军的真实实力,心里竟然想:“或许,他们真能打败博格拉汗呢!”

    想到这里,拦住要将他抬走的人,下了轿子,走回到杨易身边,说:“杨将军,老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嗯?请说。”杨易虽然还不是很清楚张迈要见这个老头子干什么,但张迈当初给他任务时用的是一个“请”字,所以他也就对奈尔沙希保持客气。

    这时这个老商人道:“怛罗斯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用多久,博格拉汗必然会引大军前来,到时候,这里可就成了一片战场了!战祸一起,涂炭的还不是那些可怜的逃民?杨将军,能不能请你派清水,送给城外的那些难民,让他们得水之后,各寻生路?”

    慕容春华道:“对面不是有水么?”他早来了一天,知道南原小邑的情况。

    奈尔沙希道:“对面是眼小泉,取水较慢,再说又牵扯着许多利益,要靠那边的人来水,且不说穷人吃不上,而且也太费时间,我是怕派水未毕,博格拉汗已经杀来了,那时候,唉——”说到这里长长一叹,“若杨将军肯派出一两百人,从这边的大泉里用大桶装水派,不一顿饭功夫就能将水派毕了。”

    杨易虽然没有做滥好人的心情,但想想这老人的请求也是一件善事,于唐军也无损碍,这时萨图克又还没攻到左近,便道:“好吧。”当即派出六队人马三百人,用大水桶装了城内的清水运出城外去,派给难民,也不收钱,又告诉霍纳德:“难民们要走,都随得他们,不要阻拦。”

    城外难民得唐军派清水,又许他们自由离开,无不感恩戴德,有许多人取了清水之后在城下磕头祷告,然后才各寻生路去了。

    杨易笑道:“老人家,你这可满意了吧?”

    “大善,这不是我满不满意,而是将军积了一件大善啊。光明之神一定会保佑你、保有唐军的。”奈尔沙希对着太阳做了一下祷告,杨易正想劝他启程,奈尔沙希又说道:“杨将军,感谢你拯救了这么多受苦受难的人,老朽也给你出一条计谋,或许有用。这灭尔基周围,缺乏泉水,冰峰上虽有积雪,险峻难得,只有这内外两口泉水,维系着步行五日、马行两日路程内的生机,如今内城的泉水已经被将军占据,只要再封毁南原小邑篱笆圈内的那眼小泉,那么敌人的军队到达这城下之后也将无水可取。那对将军来说也许大大有利。”

    杨易听得又惊又喜,慕容春华道:“可是泉水如何封毁?若我们用泥沙掩盖,萨图克也可重新铲开啊。”

    奈尔沙希道:“两位将军有所不知,南原小邑那眼泉水上空,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那石头生得十分奇怪,一半已经悬空,只是根部有数寸大的一处与山壁相连,人在小泉眼打水时,向上一望,总会战栗生惧,觉得那石头随时都会掉下来,但那石头却就是这样在那上面任凭风吹雨打,巍然不动地存在了不知几千几万年——乃是南原小邑的一处奇观,若将军出动人马,将那根部铲断,那石头只怕就会轰然塌下,不正好压在那眼泉水上了。那石头怕不得有十几万斤,跟一座小山似地,压到泉水上后,萨图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难将他掀开了。”

    慕容春华大喜,道:“我这就去办!”

    带领了一队人马出城,这时城外难民已经散得快尽了,霍纳德麾下也逃得只剩下四五百人,霍纳德没有逃,乃是因为他已经回不到萨图克身边了。

    慕容春华带着他们赶往对面上山,果然现了那块巨石,幸喜那块巨石所在之处并不十分陡峭,周围可容数十人,慕容春华当即下令铲断石根,南原小邑的土著势力哪里拦得住他们?那石根虽只数寸,真铲起来也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在日落之前,石根彻底铲断,那块巨石之所以能在高空悬而不倒,乃是借着这最后一点力量牵引,石根一断,登时轰然垮塌,正正压在那眼泉水上,砰的一声大地震动,似乎整个灭尔基城都抖了一抖!也幸好这灭尔基城不是个豆腐渣工程,没有借着这个借口就被倒塌,城头唐军兵将早已听说此事,听到声响无不雀跃欢呼:“万岁,万岁!”

    杨易笑吟吟的,来向奈尔沙希答谢,道:“老先生,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我们张特使请你去为的是什么事情,但从今往后,老先生便是我唐军的上宾,你尽管放心西行,张特使那边,只有好事,没有坏事的。”

    奈尔沙希道:“老朽也愿这灭尔基城在唐军手中金汤永固,祝杨将军克建大功。”

    正要出,一个负责听地的士兵叫了起来:“东面骑兵!约二三百骑!”

    虽然慕容春华还在对面山上,但杨易一听到这警戒,马上下令:“关闭城门!准备作战!命春华绕往小门进来!”

    慕容春华接到命令。迅绕道从西北小门回城,霍纳德也请求进城,慕容春华道:“你也进城,这南原小邑谁来守?”不理会霍纳德暗暗叫苦,已经带领唐军回去了。

    马蹄声渐渐由听地高手才能觉,到所有人都能听见,唐军千人各就位置,望着东面来路,终于见一伙骑兵奔驰近前,约莫三百骑不到,个个风尘仆仆,隔得远了还看不清颜面,但就马匹奔跑的度来看这一群士兵显然已经十分疲倦,赶到这附近已是强弩之末。

    慕容春华便判断这群骑兵来得这么快、走得这么急,为的必是要抢占灭尔基,他判定:“这一部兵马必然与回纥的后续部队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若是以兵伏击,说不定能取得大捷。”杨易道:“我去!”将守城指挥权交给慕容春华,便引了两百轻骑,伏在城门内侧,随时出击。

    那部骑兵看看已经走近,南原小邑偃旗息鼓。灭尔基城头也静悄悄的,这支骑兵的领忽然手一抬,三百骑一起勒马,为那将领望着城头了半晌的怔,反而后退了一箭之地,又派了两骑冲到城下高叫:“噶苏,霍兰将军到,到城头听命!”

    慕容春华暗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回纥将领好警觉!”眼见奇袭已不可能,便命唐军将士一起现身,慕容春华在城头笑道:“怛罗斯、俱兰城,已尽属我安西唐军,我乃大唐副都尉慕容春华,代张特使向博格拉汗多多问好。”

    那两员骑兵大吃一惊,急忙回去禀报,那回纥将领听了后,勒马望了望灭尔基,城头唐军将士一起高叫:“大唐威武!唐军威武!”那回纥将领长叹一声,引兵回去了。

    杨易见没算计到对方,才命人去叫霍纳德进城,问:“这个霍兰我好像听过,他却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人虽然结巴,却是博格拉汗的爱将。”霍纳德道:“他的地位本来与塞坎不相上下,亲信则过之,遏丹一战之后博格拉汗打了他二十鞭又将他降职,却明眼人都看出他尚未对霍兰失去信任,仍然让他统领亲兵。”

    听霍兰有如此地位后。慕容春华先遣走霍纳德,然后才对杨易道:“真险啊!这霍兰这样的地位,绝不至于只有三百个手下,一定一日数百里奔驰到此,中途不断掉队也不理会,为的就是抢这灭尔基。这人如此警觉,若让他早一日到达灭尔基,咱们的全盘计划就都要泡汤了。”

    当即加派使者,向后方报信,使者到达俱兰城时,安守敬已在城内了,原来郭师庸、安守敬先张迈出,中途听说杨易不取下巴儿思而直奔俱兰城,郭师庸对安守敬道:“阿易一定是冒险抢功去了,咱们也得加紧增援。”

    当即两人议定,由安守敬带轻骑三百人日夜兼程,直奔俱兰城,郭师庸统帅余众沿路开来,俱兰城主将既逃,人心惶惶,当日杨易只派了两个队正进城。城内竟然也无人敢反抗,不不久安守敬、郭师庸相继开至,安守敬便要向灭尔基那边派出增援部队,郭师庸向使者问明灭尔基的情况后道:“这座山城甚小,兵马太多反而不好。”只是抽调了三百名随军民壮去料理城内杂物,好让第三折冲府的士兵全心全意守城。又将杨易沿途留下的四个队都派送回去,并让乌护部在沿途增设临时驿站,以保证消息的畅通。

    杨易和慕容春华听说郭师庸安守敬已经占定了俱兰城,心里也就安了。俱兰城与灭尔基之间是举烽火亦可相望的距离,只是道路是山路,不太好走。

    不久张迈稳住西线之后,率领第一折冲府并民部一千男女赶到时,俱兰城内只剩下不到一千户人家,显得空落落的,张迈命郑豪去安抚余众,郑汉遍寻城内,却既找不到他的仇人,也找不到他的嫂子。

    李膑听说杨易智取灭尔基以及堵塞泉眼的经过,大声喝彩,道:“这样一来,咱们又多了两成胜算!”

    他拿出了一张在路上画的粗制地图来,道:“萨图克要回师,有两条路,一条是经灭尔基而来,这条路地势狭窄,灭尔基城易守难攻,咱们就交给杨都尉,另外一条,则是绕道俱兰群山北麓的荒漠而来。这条路地势开阔,适合骑兵奔驰,不过也有一个难处,那就是沿途缺水乏粮。萨图克若从东路来,灭尔基易守难攻,若从北路来,只要我们抵挡得住他的雷霆一击,灭尔基方面便可出动轻骑,骚扰萨图克的粮道与后方。”

    俱兰城自上次被唐军攻陷,坚壁清野的工作塞坎已经帮唐军做好了,当下分派城防,由郭师庸守西门,安守敬守南门,张迈守东门,奚胜见萨图克一时未到,来见张迈说:“特使,我们能否组建一个陌刀战斧营?”

    “陌刀战斧营?”张迈知道奚胜本身也是一个陌刀好手。

    “对。”奚胜道:“这几个月里咱们的军队不断扩张,老兵都派去带队,又因为这几次大战都以轻骑奇袭战为主,很少集中地用到重步兵,陌刀手都分散了。咱们军中现存陌刀有一百八十把,龙骧本营有二十五把,我手下原来有十五把。带到第一折冲府来了,安都尉手下有八十把,原飞熊营有五十把,自成一队,这次临出时,大都护觉得这队陌刀手放在俱兰城这边更有用,已经让我带来。郭老都尉麾下原亦有十名陌刀手——一百八十名陌刀手其实都刚好在俱兰城中了,这帮人都是军中好手,不止只会用陌刀而已,或在带兵,或暂时改为骑兵。都未尽其陌刀之长,但要是将这一百八十人集合起来,自成一营,背城而战之际或许能生奇效!”

    张迈听得砰然心动,请了郭师庸安守敬来商量,两人都表赞成,从诸府将士中将这一百八十人抽调了出来,这些人全部都是老兵,有些已经做到了队正、副校尉,这时却都应命组营。

    安守敬道:“只一百八十人,威力未现,陌刀仓促难以铸造,可再以战斧大力士一百二十人为之侧翼,合成一营。”他也是陌刀高手,当初张迈初识陌刀,就是靠他表演,这几个月来张迈、杨易等人四出征战时,挥的都是轻骑的威力,他常寻思,轻骑的优势固然要加强,大唐重步兵的传统也不能丢,加上他本精陌刀,凡精通一艺之人,本身必对此技艺执着沉迷,因此在征战之中也时时想着如何恢复大唐陌刀军的建设。

    陌刀军要重建有两大难处,一是陌刀难造,二是陌刀手难得。

    第一个难关是个技术与资源的问题,这几个月几乎时时处在行军打仗中的唐军显然不具备继续打造陌刀的条件,要打造也来不及,因此安守敬就想以类似的兵器来代替——这几个月里每次唐军缴获战利品他都细心留意,但凡得到战斧、斩马长刀就都设法问仓曹参军事取来,又或者加以改制,如今累计已经积攒、改制了两百多把战斧、一百多把长刀。这些同样都是粗重类的兵器,说到犀利还不能与陌刀相比,且同为步兵用重兵器,都比短兵器、轻兵器显得不灵活,而战斧用起来显然又比陌刀粗笨得多。但在缺乏正兵器的情况下,以类似的兵器来对大力士士卒加以训练,也是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陌刀是唐军的特有武器,重斧却是冷兵器的一大系,世界各文明的军队中多有此一物,只是制式各不相同而已,因此战斧兵器比之陌刀较为易得。

    第二个难关则是士兵的素质,从灯下谷练兵的时候,安守敬就已经有与郭师道、张迈探讨过这个问题,对军中的大力士都登记在册,并抽空加以训练,只是这段时间来征战不停,直到这时奚胜提出,才将陌刀手、战斧手集中起来的想法落实。

    唐军高层达成一致之后,行动极为迅疾,只半日功夫就将编制的问题解决,组成陌刀战斧营,以奚胜为陌刀营校尉,刘黑虎为副校尉,安守敬为总教导——训练之时,陌刀战斧营归安守敬督导,说到作战编制则仍然归第一折冲府,这是安西唐军统兵权与用兵权开始分离所迈出的一小步。

    奈尔沙希在唐军护送下到达俱兰城时,正好见到陌刀战斧营在城外训练,张迈已经派了阿布勒来迎接他的父亲,又未派遣监视之人,以显信任。

    父子相见,奈尔沙希摸着小儿子的头问这段时间在唐军军中可吃了苦头。

    阿布勒道:“也不算特别苦,只是总得跟着行军,儿子年轻,还熬得住。”又低声说:“唐军本来对我限制很严,但随着他们接连取胜,给我的自由便也越来越大了。”

    奈尔沙希微微点头,说:“有这变化,一是你在他们军中日久,信任渐渐建立,二是他们对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高了。”

    因望见陌刀战斧营在训练,忍不住失笑说:“博格拉汗随时会到,这里居然还在训练啊,这不是临阵磨刀么?是新兵吧。”

    阿布勒却也不知道这个新营的事情,两人走到附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听奚胜下令,中间陌刀手猛地冲出,以极简单却又极利落的刀法向前劈斩,两翼战斧兵跟着踏上,抡起斧头斩劈,一百八十柄陌刀、一百二十把战斧同时挥动,卷起来的风啸之声令人听了便觉得皮肤一阵寒。

    一老一少连个商人只瞥了几眼,心中大生敬畏,虽然他们不太懂军事,也都想:“好厉害!”不敢再看,低头入城。

    几乎与此同时,东北一骑飞驰而来,沿途挥动一面红色小旗,负责督教的安守敬听到消息,心中一凛:“萨图克果然走沙漠,嘿!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