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悉杨易占据了灭尔基后。郭师庸马上派遣侦骑,在荒漠沿途安插线眼,一见回纥兵马,马上回报,若是小股人马,持蓝旗挥舞,若是奇兵突进,持黄旗挥舞,若是大军陆续挺进,则挥动红旗。
如今一看到红旗挥舞而来,城内城外唐军望见马上戒备起来,张迈又命温延引轻骑出城延敌。
“博格拉汗来了?这么快?”奈尔沙希这一路来仍然是坐着轿子,自然走得甚慢。
“没那么快。”安守敬道:“只是前方出了警戒,最快也得再过两天吧。”
他判定了这一点后,便下令陌刀战斧营继续训练。
城内,听说城外是来了红旗,龙骧营非但不怕,反而个个兴奋。
“萨图克要来了呢。”张迈抹拭着横刀,轻笑着说:“杨易一定大大的失望啊。”
着收刀回鞘。
这时张迈正在俱兰城莱伊斯府邸——也是他在俱兰城的住处,同时也是唐军的前线指挥部。郭汾也是赶来支援的那一千民部之一,她来到这里的责任。自然是料理好张迈的生活,这些顾着打仗的男人,都不会照料自己,若没有郭汾,这间屋子都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现在却是在准女主人的整理下显得整齐而温馨。
但此刻,张迈却正准备出门。
“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他说。
郭汾怔了怔,她今晚可是准备了煮汤的汤料、给张迈擦身的新毛巾,听了张迈的话不免有些难过。
“又要在营里睡觉?”
“是啊。”张迈道:“你知道,营里光棍太多,要是大家都一样,那没什么,可要是有的有家眷,有的没家眷,那些没家眷的心里就会别扭。如今你来了,要是我留在这里,底下的人怕会有想法。”
郭汾想了想,说:“咱们唐军,确实是男人太多、女人太少了,老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得想过办法。今天我走在大街上,就看见一些不认得我的新兵,瞧我时那眼神……叫人害怕。”
张迈咿了一声,叫道:“谁敢!”
郭汾笑道:“他们是不知道我是谁,你自己憋着试试,过不了多久也和他们一样。不过啊。你作为他们的头儿,这事也得想想办法的。嫂子那天跟我说得给一些没成亲的将士做媒,像小石头他们啊,可是军队里光棍汉实在太多了,咱们民部的单身女眷,就是全嫁了出去,也不够啊。”
张迈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却停了好久,说:“这事确实有点麻烦,粮食牛羊武器都可以去抢,女人……”
出了门,田浩带着石拔、马小春、唐破虏、罗武陪伴在他左右,踩踏着满是沙尘的地面,张迈将整座俱兰城巡视了一遍,从军营,到粮仓,到城墙。巡视了一会,李膑从旁边跟了上来,他是坐在轮椅上,马小春一见赶紧去帮忙推。
这一刻,俱兰城就是他的领地。也是他赖以与萨图克一决雌雄的堡垒,快则两日,迟则十天半月,萨图克大概就会赶到了吧,和昭山的奇诡重重不同,和灯上城的舍命相拼不同,这一次是以堂堂正正之城对堂堂正正之师,几乎可以说是张迈前此所未经历过的战争——和新碎叶城那次有点类似,但那时他还不是主将,再说,这一次的战争规模显然也非新碎叶城之战可比。城防工事是否牢固,将士士气是否饱满,粮食储备是否足够,都将会影响到此战的胜负。
连续两天的巡视让张迈现,城内三个折冲府的士兵,这时已经开始显现出各自不同的风格了,郭师庸麾下的第四折冲府,士兵都显得很冷静,无论是日常训练还是轮值守卫都显得秩序井然,看不大出马上就要临敌了的样子,没有什么激动,也没有显露出恐惧,是一副把打仗当工作的模样。安守敬麾下的第五折冲府,将士也同样都比较冷静,但张迈和一些士兵交谈之后现,许多人还是期待着立功。
唯第一折冲府,内部分别最大,许多人情绪起伏很大,有忧患。有欢喜,有期待,有暴躁,一会为即将打仗显得很兴奋,一会又焦躁起来,一些重组后尚未在新团队里上过战场的新兵甚至显露出担忧来。
“看起来,真是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士兵呢。”张迈自嘲了一句,“我说起治军来,还是不如老郭、安守敬啊。”
“特使不宜妄自菲薄。”李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特使你能做到的事情,有许多却非郭、安两位都尉所能。把军队治得破平如镜,确实不易,但大海最大的力量,却应该是起伏百尺、汹涌澎湃的巨*,不是么?”
来自东北的硝烟终于近了。
这一日,一支回纥骑兵出现在了正北瞭望塔士兵的视野当中。俱兰城东南依山,西北临水,正北面没有城门,只有几座高耸的瞭望塔。那支回纥骑兵约有五百人,一路试探着接近。
“不能示弱!”郭洛道:“必须出城延敌!好叫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战场上,攻防双方的士气常互为消长,如果现敌人士气正旺。己方士兵也有可能因此而产生狐疑。
陌刀营马上请求出战,张迈却不肯,在第一个回合就投入重步兵显然不是个好的选择,再说,重步兵的行动力也不如骑兵,万一出城后战事不顺利,要退回来也麻烦。郭洛和温延海也请战,张迈道:“奚胜守城门,其它三营随我出战。”三营又各请为前锋,张迈道:“以龙骧本营为前锋。”
郭师庸、安守敬听说张迈要出战,都赶到北面瞭望塔来观看。
如今已经入秋了。风沙更干燥得厉害,白天也已不感到十分炎热,入夜之后凉意又甚明显,靠着雪山融化的内陆河流,有一些已经开始有断流的迹象。
唐军九百人便从东门出,一路直逼过去,那五百回纥骑兵也不后退,唐军开出城外里许之后,才望见那五百人后面又有大概一千人的部队在观望。那五百轻骑望见唐军出城延敌,心中已然小心,又见有数百人穿着博格拉汗近卫军的铠甲,无不诧异。
“这伙强盗,他们居然穿着博格拉汗近卫军的铠甲!”
但很多人马上就想到,怛罗斯既然落在了这伙强盗手里,那么这些铠甲被多方夺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再看看中间那员将领带着一个白银龙鳞面具,想起了从败兵逃民口中听到的传说,心中更是加倍谨慎起来。
张迈道:“我以三百人冲一冲,阿洛,你们在背后为呼援。”
张迈说着,将赤缎血矛一举,引龙骧铁甲营冲了过去。
如果他是九百人一起冲上,那五百回纥骑兵兴许就要后撤,这时只有三百人冲来,那五百回纥骑兵不退反进,郭洛和温延海这边分两翼在后面不动,回纥军后方的一千多人也同样不动,双方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要看看这唐军三百对回纥五百的这场较量!
双方似乎都有意要亲眼看看,对方在正面战场上的战斗力究竟如何。
“杀啊!”
这是正面冲击,不是奇袭,而是以有备战有备!
而且对方的兵力,在人数上也比唐军多出了将近一倍!
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害怕的?灯上城那样的仗都打过了,还怕这区区五百轻骑?
毫不畏惧地冲了进去,战况却没有显现出灯上城张迈出垣墙时的那种惨烈,为何?因唐军一接锋就展现出了压倒性的力量。
对面来的这支回纥轻骑并非遭遇战的好手,盔甲装备不如龙骧本营。至于组织的严密程度,唐军也已不在对方之下,尤其龙骧本营还有一个最大的长处,那就是龙骧本营乃是一群玩命的家伙!
有张迈在的地方,石拔等都马上就变成玩命的汉子!尤其在经历过灯上城洗礼之后,这些人都拥有了在鬼门关上爬滚来去的经验。
唐军的长处,明显胜过对方,唐军的短处又不至于成拖累,一比之下,龙骧本营登时大占上风,哪怕是有数量上的优势,也没法抵消这种差距。
石拔一马当先,呼啸着冲入了敌阵,一下子就插了进去,全营分作三队,从左中右三个角度同时穿插,这支轻骑兵的将领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厉害,正暗叫一声不好,已经被龙骧本营切成了三块。
“杀!”
战场上短促的喊杀声,都已经是唐言!
在这一阵里,石拔已经没有机会展现他那抛索擒敌的绝技,所有人都近在咫尺,甚至擦肩而过,甚至都等着他去砍!打到后来他甚至又风魔了起来,靠着力气远胜常人,竟然抓住了一支捅向自己的长毛,硬是一扯,对方不肯放手,结果反而被石拔整个人从马鞍上提了起来。
“救命!救命!”那个可怜的回纥骑兵后悔不跌,然而没等他叫第三句,石拔猛地放手,这个回纥士兵整个人也重重摔了出去,先摔了个半死,跟着便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从昭山开始就已经加入唐军的唐破虏,手里挥舞着一柄又重又厚的砍刀,一刀就是一个,他粗壮的皮肉让他当初抵挡炮烙而屹立不倒,这时有了铠甲护住要害更让他有信心:就算被敌人刺中胸膛,在铠甲消解掉兵器的第一重冲击力后,他的肌肉仍然能将兵器钳住——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但唐破虏就是这么想的,这让他冲击起来根本就不想中箭中刀怎么办,一个人一旦忘命,所造成的破坏力便不可估计。
而偏偏,他越是不要命,就越没受伤。
张迈不知道这一战他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每杀一个人,就将级阁下伸手放在马臀上的一个兜里,当马臀左右两个兜积攒了六个人头之后,回纥士兵望见他已感手足软,这种残忍与暴戾,哪怕是在战场之上也足以叫人胆裂!
才加入唐军不到一个月的罗武,或许还不太习惯唐军的组织,但这不影响他的勇猛。这半个多月来,张迈对他是真不错,可他除了那一口结结巴巴的唐言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回报张迈的,或许,现在就是回报的时刻了——他需要表忠心!张迈调他进近卫队,为他赢得了不知多少艳羡的眼光,但他也隐约听说,张特使之所以调他进近卫队是要给每个军官教一个新人说唐言做表率,如果他学好了唐言而无建树,只怕很快就会被调离这个大有前途的近卫队,所以,要留在近卫队,就必须建立功劳,而他的兵器,却只是一根大铁棒!
八尺长的铁棒,握处如手腕粗,棒头大如人头,全以生铁铸成,锤不像锤,棒不像棒,分明是一根制造得很失败的兵器,或者根本就不是兵器,只是工匠不小心将一炉废铁丢在炉里,结果弄出这么一件怪胎,可就是这件怪胎,重量却重得可怕,常人只怕连拿都成问题,这时罗武却挥舞着:见到兵器就砸,被砸中了兵器非磕飞了不可;见到人头就砸,砸到了自然脑浆迸裂;砸不到人头,那就砸马头——别说这支轻骑兵的马匹没有装铁甲,就算装了也经不起这么一下。
罗武不割头颅,但是死在他棒下的人与马,却绝对不在唐破虏之下。
张迈带领的就是这么一群凶狠猛恶的手下,这样一批人穿上铠甲、跨上战马,以大唐的军事制度组织起来之后,便在严密的阵势当中展现他们野蛮甚至残忍的战法!
唐寇,没错,这就是唐寇!一支有纪律的野蛮人!
接战不到一顿饭时间,交锋已经变成了屠戮,这场不影响整个大战局、却影响双方主将判断的战斗,在一炷香之后便已分出了胜负。
“好!”郭师庸击墙赞叹,喜上眉梢:“打得好!”
被邀请到城头观战的奈尔沙希父子,望着,这一仗张迈打的是回纥,却同时将这老少两个商人给打服了!
“厉害啊!”奈尔沙希心里惊叹,而阿布勒则干脆叫了出来:“厉害,厉害!”
三百对五百,却有压倒性的优势,并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本来,这个老商人对自己的那个想法还有些犹豫,但是看了唐军这一仗的表现之后,他却下定了决心!
张迈出城延敌,打了个胜仗,击溃了萨图克的五百余名前哨,后面千余人望见,不敢来救,陆续撤退。张迈怕对方有伏兵,也不穷追,引兵回城,诸将都来祝贺,虽然郭师庸想说“萨图克精锐未出,不可轻敌”云云,但见全城上下士气振奋,就忍住了没煞风景。
张迈见奈尔沙希父子也在人群之中,不问别人,却问奈尔沙希:“老商主,我这一仗打得如何?”
奈尔沙希慌忙道:“特使神威无敌,我奈尔沙希一家得唐军荫蔽,真是三生大幸。”
张迈哈哈大笑,回营去了。
奈尔沙希和阿布勒回头商量,阿布勒说:“看来唐军是彻底与萨图克干上了,再扭不回头了。这些天唐军从张特使到杨都尉等,人前人后都对我们十分礼遇,这事将来一定会传出去,以萨图克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咱们没得选了,只好向唐军一边倒了。”
他父亲沉思了片刻,说:“如果唐军真能击败萨图克,这对我们摩尼教徒来说,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摩尼教即郑渭口中的“明教”,因创始人叫摩尼,所以其教徒便自称摩尼教徒,又因崇尚光明,崇拜太阳,因此汉人口中又称之为明教或光明教,至于汉文文献正式有“明教”这个称呼则比市井俗称的出现要更晚一些。
明教起于巴比伦,盛行于波斯,因与祆教产生矛盾又敌不过对方,被迫出亡,来到河中地区才又落地生根,不料自天方教兴起以来,不断地蚕食西域各大宗教的生存空间,相对于佛教、祆教,明教因缺乏政权强有力的保护而尤其显得岌岌可危,就连奈尔沙希这样的虔诚教徒,为现实压力所迫,也常伪装成天方教教徒,不过宗教与民族这种东西,第一代若为了生存与利益而伪装,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就可能久假不归了。
这些年明教的激进者屡有起事的冲动,也暗中积聚了一定的力量,只是缺少一个强大的外援,而单靠内部的力量其长老又觉得不足以撼动整个西域的政局,因此迟迟不敢行动。
这时眼见唐军起事反抗萨图克,虽然唐军并非西域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但争取不到强者,弱弱联合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因此奈尔沙希便有些心动了。
阿布勒道:“今天晚上我们就去求见张特使,探探他的口风。”
这一次,奈尔沙希没有阻止了。
当晚张迈正与郑渭李膑商议将来战争去向的问题,马小春来报说奈尔沙希、阿布勒父子求见。
张迈道:“他们此来,是何用意?”
李膑笑道:“他们是明教教徒的事情,我倒是前两天听郑伯渠说起才知道,但对明教在疏勒一带蠢蠢欲动,却是早有关注,这些年随着西域天方化越来越严重,摩尼教徒在河中几乎已无立足之地,逐步东退到了疏勒,眼看萨图克又有意要在疏勒强制推行天方一神信仰,这些人心中之焦虑可想而知,这两年他们暗中已有动作,只是反迹未露,萨图克又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对付,这才将将他们的事情且放下,只是羁縻着他们。如今白天我们才打了个胜仗,晚上奈尔沙希父子就来,显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一是探口风,若是口风对路,便会有交易与我们做。”
张迈又道:“这帮人的力量或许不强,但也是一个可以团结的对象,与他们做个买卖倒也可以,只是不知道他们心中的价钱底线是什么,这个度可不好把握。”
郑渭笑道:“明教如今纵然不是山穷水尽,却也是穷途衰微了。所谓人穷志短,他们不敢和天方教那样要求一统诸国、灭绝诸教尽归光明的,若我们能答应他们待诸教平等,他们应该就很满足了。”
其实摩尼教的信徒也不少,尤其在下层百姓中有不小的号召力,又因这个宗教在世界各地都长期处于非主流的地位,备受压迫欺辱,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便养成了其教徒行动秘密、倔强能斗的性格,但李膑与郑渭却都认为在西域这片宗教势力强大的土地上,如果摩尼教不能与政权紧密结合起来,那等待着它的命运将会是一个悲剧。
这时张迈心里已经有了个底,便命马小春:“有请。”
奈尔沙希在阿布勒的搀扶下进门,一进来,奈尔沙希就说:“愿张特使常得快乐无烦恼,愿唐军永处清净光明中。”
这两句话说出来,貌似祝词,其实内中暗藏明教奥义,已在自报家门,张迈微微一笑,郑渭代为答道:“我军誓将扫除诸恶,使西域重得光明清净。”
这两句话虽说不上是承诺,却也是一种暗示,奈尔沙希大喜,坐下后再次向张迈道贺白天的胜利,他不会说汉语,得由儿子阿布勒居中翻译,闲谈数语后渐入正题,问道:“我父子自与唐军接触以来,常见唐军多行仁义之事,西域各国王公将相均不能及,却不知张特使尊奉的是哪一派圣贤的教诲。”
他这是问张迈信的是什么教,在他看来,人是非有宗教归属不可的,可偏偏张迈一时却答不上来,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东土之士,自然是尊奉先儒圣人的教诲。”
奈尔沙希对儒家的学说倒也有所了解,心想虽然要你信仰明尊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你不是信天方教就好。心放下了一大半。
为何他心放下了一大半?因明教是一种杂糅型、开放性宗教,主张善恶二元论,对佛教、祆教甚至中国的道教都能接受、融合,纵然佛教对他们不待见,但也还有调和的可能,唯与一神教的基督宗教、天方教乃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至于儒家,那可是一种有着宗教功能却又不是宗教的学说,其包容性比起任何宗教来都更大。
阿布勒问:“却不知儒家的圣贤,如何看待其他教派的教义。”
张迈道:“只要是能导人向善,崇尚正义,那就是好教、善教,若是导人向恶,危害天下,那就是恶教、邪-教了。”
阿布勒又问:“我们父子二人乃是摩尼教徒,或者张特使已有耳闻,那也不必讳言了,却不知张特使又是如何看待我们摩尼教徒的?”
张迈对明教的概念,更多的是来源于金庸的,然而他也不知道查大侠对明教的描绘是否可信,一时不好接口,笑着反问道:“贵教是教人行善,还是教人行恶?”
“自然是教人行善。”奈尔沙希父子俩异口同声说。
张迈笑道:“若是教人行善,那自然就是好教了。”
阿布勒问:“若张特使将来有机会执掌这西域的权柄,却不知会如何对待我摩尼教徒?”
张迈转头对郑渭道:“伯渠,咱们大唐朝廷,是怎么对待摩尼教徒来着的,你来说说。”顺口将球传给了郑渭。
郑渭微微一笑,说:“我大唐素来主张诸教平等。在我中土,儒家主政,佛、道两家为化外的正宗主流,但摩尼、景教乃至天方教,只要不触犯国法,我大唐天子也无不尽量优容。自长安至扬州,名都大邑多有为贵教建立的‘大云光明寺’,这是贵教大事,想必你们比我更加清楚。”
奈尔沙希和阿布勒连连点头,道:“大唐天子,对我摩尼教徒确实恩深情厚,虽然天子崇佛,又以道教为国教,却仍然容得我摩尼教徒自由传播,这真是了不起的天可汗胸襟啊。反而是这西域之地,方圆万里之地,又是我摩尼教的根源所在,光明寺却已寥寥可数了。”说着甚是凄然,奈尔沙希又问:“当年大唐天子的恩情,我教上下无不铭记在心,只不知如今对我摩尼教徒的态度可有转变?”
张迈道:“圣贤的教诲,天子的谕令,我等都不敢擅改的。我们这番起事,就是希望重定西域的秩序,驱除种种野蛮作风,重现我大唐包容一切、诸教平等的盛世。”
奈尔沙希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指着窗外的月光,说:“愿此明月为证,张特使,你可要牢记你今日的承诺啊。”
“这可不止是我个人的承诺啊。”张迈道:“这是我华夏文明千年以降的行事作风。”
他这么说,奈尔沙希和阿布勒反而更加信服,奈尔沙希道:“张特使,若你能够立下决心,如大唐天子在中土对待我教一般,在西域也推行这样的德政,那便是西域数十万摩尼教徒的再生父母,我教数十万信众都将拥护你。不过,老朽冒昧说一句,这怛罗斯、俱兰城,恐非能够久留扎根之地,张特使,你可有想过向东南发展?比如疏勒?”
张迈道:“疏勒是我大唐故土,安西四镇之一,只是东面的道路被堵住了,过不去。再说疏勒是一座坚城,眼下又是萨图克的地盘,要得疏勒,怕是甚难吧。”
奈尔沙希道:“疏勒自古为华夏西陲重镇,信佛者十之四五,祆教教徒占十之一二,我明教教徒占十之二三,天方教徒所占不过十之一二,但这几年萨图克倒行逆施,扶持天方教,压迫我们其他诸教,人心生怨,只是刀握在他们手中,我们实是敢怒不敢言!若唐军能举义旗,开至疏勒,倡诸教平等之义,诸教教徒必然夹道相迎。”
李膑哈哈一笑,道:“人情最惰于改变,又怕冒险,老商主这句话可说得太过了。若说我们占领了疏勒,颁布政令倡导诸教平等,各教会拥护我们,这我是相信的。但要说我们军还在城外,各教一听说我们举起义旗就会主动开城投奔,这话却叫人难以相信。”
这时张迈、郑渭、李膑三人,虽然内心的目标一致,却各扮一个角色,张迈中立,郑渭示之以亲和,李膑却毫不客气地质疑了起来。
阿布勒道:“疏勒本城,我们不敢说,但我们要是献出下疏勒呢?”
李膑心中一凛,道:“献出下疏勒?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疏勒既是一个城市。也是一个地区,大疏勒地区包括疏勒本城在内的十几座城镇,亚洲屋脊——葱岭从南向西盘绕,在其西北形成一个葛罗岭山口——此为方圆千里之内,西域进入大中华地区唯一的通道,除此之外就都是飞鸟难越的高山。疏勒的东边,则是世界第二大沙漠——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虽然如此,由于四周都是七八千米以上的冰川,所以区内河流众多,形成了不少的绿洲,农业也颇为达,盛唐时光是朝廷特派的军屯就有三万五千亩,因此尽管这个地区是以商业繁荣而著称,脱离农业生产的城镇人口所占比例甚大,但粮食却仍然能够保持自给自足。
对这个地区的记载,其城市名称越往前中国味越浓,越往后则越天方化,宋朝以后的地名看起来都像是在外国了。下疏勒位于疏勒西北,是这个地区除了疏勒之外最重要的城镇,人口约有两三万。光看人口似乎不比俱兰城大多少。
但李膑久在萨图克麾下,自然知道下疏勒的重要性,若能顺利接掌此城,进可以威胁疏勒控制全区,万一所谋不成,也可以进入死亡之海投奔于阗。
“若到了那里,那可真是进退皆有余裕了。”
如果这时候可以和老天爷做买卖,李膑一定会怂恿张迈拿整个怛罗斯地区去换一个小小的下疏勒的。
而现在,阿布勒竟然说明教可以“献出下疏勒”——这对李膑来说可是一个大的惊喜,一开始他还有些不信,因为下疏勒的军政大权并不握在明教手中,但很快他就想起,阿布勒的话很可能并非夸口,因下疏勒贫民众多,城内七八成的民众都信明教,虽然城主以及驻军将领都是回纥人,但底层士兵也多是明教信徒,如果明教有心起事,则势必已在下疏勒进行多方面的——包括对守城军队的渗透掌控。
“看来这些明教教徒的活动实在已远出萨图克的意料了。”李膑心想。
其实若只是明教教徒起事反抗回纥,下疏勒也不过是一个边鄙小城而已,以明教教众所拥有的各种软硬实力而言,就算一时间被夺取也影响不了博格拉汗的大局,萨图克只要回师一压,登时可以将这起叛乱碾成碎末,但要是再加上唐军这个因素,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张迈对那个地区形势的微妙把握自然不能如李膑这般清楚,这时见李膑微微点头。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彩,便知道这次的生意可能大有赚头,说道:“你说要献出下疏勒,这话可能代表整个明教?你们教主能同意吗?”
“教主?”听了阿布勒的翻译后,奈尔沙希有些奇怪:“我们摩尼教,没有教主啊。”
张迈暗中滴下了两滴冷汗,心想查老先生的武侠书,果然不太可靠,却听奈尔沙希道:“老朽不才,却也是我教在疏勒的五大长老之一,虽然不能说有权决定所有大事,但我清楚教众的心理,若唐军能开到葛罗岭山口,老朽可以用项上人头保证,我明教教众一定会夺城响应的!”
奈尔沙希说完了这番豪言之后便离开了,离开之前请张迈尽快决定,“若有心要取下疏勒,我们得先尽早和那边取得联系。”
他和阿布勒父子俩离开以后,张迈把郭洛也叫了过来商量,郑渭、李膑依照种种形势判断,都觉得奈尔沙希的话颇值信任。郭洛听了也是兴奋异常,郑渭又道:“疏勒那边,可能会响应我们的,可不止有明教啊,还有另外一支力量,也许更值得信任。”
张迈与郭洛齐声道:“佛民?”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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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俱兰城即将面临一场大战,但怛罗斯地区的整体局面却控制得相对良好。
怛罗斯并非回纥人的老巢,这里是种族杂处之地,突厥、大唐、突骑施、葛逻禄、萨曼、回纥,几大势力在数百年间在这个地区进进出出,居民对大唐的记忆固然已经淡薄,但对回纥也不见得有多忠诚,毕竟萨图克进入这个地区才几年的时间,且民生建设又没怎么搞,那些对唐军很不信任的人大多已经逃了,剩下的见唐军来了,也就当这个地区换了个新主人,正如当初萨曼代替奥古尔恰克、后来萨图克又代替萨曼一般,依旧过自己的日子。俱兰城的商户之所以会逃亡得这么厉害,与当初唐军“借钱”借得太凶也是有关系的。
因此杨定国和刘岸从怛罗斯运粮过来,一路平安,进城以后告诉张迈西线平安无事,请俱兰城方面放心作战。而他听说明教教徒愿意献出下疏勒以后也忍不住兴奋。
“如果能去疏勒,那自然是好,可是东面的道路被堵住了。却该怎么去?”
不但大军没法过去,就是要送个消息出去也难。从灭尔基要往疏勒,还得继续向东,然后折而往南——那前面可随时都会遇到回纥的兵马,要过集勒。要过那轮,要经过七八个像灭尔基这样的地方。这是一个没有电子通信的时代,要越过敌人的领地去传个消息那也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要不,我们派人化装成逃民吧。”刘岸说,但随即觉得这个办法简直就是一场赌博,要想成功变数太大,中途随时都会被回纥人拦截住,就算能够顺利到达疏勒,取得了联系,再要回来又得冒个大险。
“从这里往疏勒,还有另外一条路的。”就在众人为难的时候,李膑说,他转向郑渭:“而且这条路,郑家的人应该走得很熟,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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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俱兰山脉北麓,萨图克军驻地。
“前军歇迈德迪赫坎逼近俱兰城,唐寇约千人出城延敌,歇迈德迪赫坎下令进击,我军五百,敌军三百,歇迈德迪赫坎败绩,现在帐前请罪。”
“五百对三百么?”萨图克阴沉沉的神色,让帐内所有将领都暗抽冷气。他们都想到歇迈德之所以挑战对方,有测试一下对方战斗力的意图——若是望见城池却不战而回,回来后怕也得受到萨图克的责问,然而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战败,那却更是不可原谅的事情!
“歇迈德死伤多少,唐寇死伤多少?”
“唐寇未见大损,我军……只剩下一百二十四人回来……”
萨图克眼睛忽然睁得圆了:“兵力居优竟然还惨败——把歇迈德给我拖下去,斩!”
帐内鸦雀无声,竟无一人敢求情,已有亲兵出去执刑,不久便听见外歇迈德的惊呼与求饶。但声音却越来越远。
部将霍兰结结巴巴叫道:“博格拉……汗!请,许我,出阵!前锋!”
他话说的不清楚,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萨图克却道:“好!霍兰,这次就让诸将再看看你的英勇,你的遏丹之耻,也该雪了!全军立即出,限两日之内,抵达俱兰城下,五日之后,我就要重新踏上俱兰城城头!”
也就是说,真正的作战时间他只给了三天!
“两日?”另外一名老部将苏赖叫道:“博格拉汗,走得这么急,只怕辎重会跟不上。”
“跟不上就别跟,这一战是破釜沉舟!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苏赖见萨图克如此气势,不敢再劝,待诸将都听命出帐后,才来到萨图克身边,道:“博格拉汗,是否考虑出动圣战者袭敌之后?”
萨图克沉吟半晌,道:“道路隔绝,怎么调?”萨图克如今要和库巴圣战者取得联系,必须先派人前往南,走到疏勒附近,然后折而向西,经过讹迹罕,然后才能抵达库巴。
这条路迂回遥远,那也不用说了,中间更隔了一个由祆教激进派控制的讹迹罕,这些年祆教和天方教对抗得厉害,萨图克半明半暗地养着天方教中的激进派,祆教激进派便视之为眼中钉,因而讹迹罕虽然地处怛罗斯、库巴、疏勒这三个都由萨图克控制的地区中间,城主麦克利却偏偏向阿尔斯兰效忠,拦住了天方教激进派东进的步伐,也让萨图克恶心得要命。阿尔斯兰自然也清楚有这么一颗钉子安插在这里对自己的好处,因此动用了相当多的政治资源,牵制得萨图克对这个城池无可奈何。
苏赖道:“从这里往库巴,军队自然过不去,但使者潜行的话,还是有可能的。我知道有一条俱兰城一带的走私商人所用的秘密小路,可从葛罗岭山口偷过讹迹罕,直达俱兰城或库巴。”
萨图克道:“库巴那边光凭口传调不来兵马,需得有我的亲笔书信,瓦尔丹才会相信,但这东西万一落到麦克利手中,却是极大的麻烦。”
苏赖道:“博格拉汗,唐寇之患,展到现在这个局面已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咱们眼下接连丧师丧地,损兵折将——那也就罢了,士兵死了可以再招,怛罗斯丢了还可以攻回来,但博格拉汗你的威望要是一失,诸部对我们的信任与期待都将动摇,那咱们过去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就有可能毁于一旦了啊!因此唐寇非灭不可——不灭不足以弥补我们过去几个月所丧失的威信,此战之胜负,实关我部生死存亡!须得狮子搏兔用全力了!就算有让阿尔斯兰抓住把柄的风险,也得冒一冒!真到关键时刻,甚至得考虑再从疏勒那边调兵过来!”
“就先拟信,让瓦尔丹出兵吧。至于疏勒那边……且再缓缓。若这次能一鼓作气攻下俱兰城,就不用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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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俱兰城往疏勒,确实有条小路可以偷过讹迹罕的,”郑渭道:“这条小路的一头在讹迹罕城东北四十里,另一头在讹迹罕东五十里,中间山林阻隔,这条小路,人少了走不得——怕中途遇着强盗,人多也走不得,若是上千人的军队,再怎么掩藏踪迹,走到讹迹罕之外数十里想要不被现,那绝无可能!但有时候若是要运一些小件要紧的货物,走这条路确实可以的。”
张迈总结了一下他的情报,道:“若是这样,那我们就派出一队精锐,护送我们的使者还有阿布勒前往疏勒。”
郑渭道:“使者却派谁前去的好?”
刘岸道:“我去吧。”
张迈点了点头,正要答应,杨定国忽道:“郑世侄,你说大昭寺的主持,是鲁家的后人?”
郑渭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话题,虽一时不知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仍然点头称是。
杨定国道:“那这鲁家后人,对我们其他三家可还有些香火之情?”
郑渭长叹道:“有,不但有,而且很深。不知为何,与怛罗斯这边的唐民过得越久对大唐就越淡漠不同,疏勒那边的唐民,越过得久,对大唐的想念就越深,尤其是鲁家,虽然山河阻隔,却还总是设法辗转送来书信,只是我祖父、父亲还在俱兰城时,这边属萨曼,那边属回纥,通信极其不易,大昭寺的主持传来消息,要么是借商人辗转传书,要么是派来行脚僧侣传口信——我小时候曾几次在家里见过和尚,然而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这些事情祖父、父亲也就没和我说很多。只是偶尔从他们口里的闲谈中提起,说鲁家好像对当年之事也后悔了,在我们决定迁居的前两年,鲁家的主持法如大师还曾派弟子前来,邀我们搬往疏勒。”
张迈自然知道郑家最后没去疏勒,便问:“那你们为何不去?就算单从利益上考虑,身处数万同胞之中,两家相互扶持,对做生意应该也是有利的吧?”
“当时的形势,可不是这样的。”郑渭摇了摇头,说道:“那时候怛罗斯地区还在萨曼手中,萨曼虽然也是胡人,但相比于回纥,文治教化还是好得多了,去萨曼而入回纥,那是去文昌而入暗昧了。再说,疏勒那地方也不好做生意,比不上撒马尔罕——嗯,也就是康居。”
张迈想起之前郑渭、李膑等的介绍,问道:“疏勒的商业,不是足以与撒马尔罕媲美。”
李膑在旁解释道:“特使,康居与疏勒,本来是不相上下,但疏勒之繁荣,十有**靠的是丝绸之路的支撑,丝路断绝以后,位于河中地区中心地带的康居仍然可以维持一定的繁华,只是繁荣程度有所削弱而已,但疏勒受到的打击可就大了——除非丝路重新开启,否则疏勒是没法和康居相比的。”
“对,就是这样。”郑渭继续道:“后来萨图克占据了这一带,我和父兄的联系断了,但和疏勒那边却变得容易了,只是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怎么保住家业,也就没顾及到这事,但去年大昭寺那边似乎从哪里听到了我这边的情况,还是主动派人给我带来了口信,邀我前往相见,我因被萨图克暗中派人盯着,行动其实很不方便,所以就只是派了豪叔借着做生意的由头代我前往,事后我听豪叔叔说起,法如大师款待得相当周到,显然他们对我们的香火之情还是很深的。”
他这么长的一番话,也只是为了回答杨定国刚才的那个问题,众人一提到大唐后裔的话题,不知不觉间便说了开去,说话人听话人心里都感受到了一丝温情,一点也不嫌郑渭将话题扯远了。
这时杨定国将言归正传,道:“要是疏勒唐民还心系大唐、鲁家对咱们三家还有香火之情,那么这次的使者人选,就得重新斟酌了。”转身对张迈道:“特使,我建议让郑豪老兄弟带路,以阿洛为正使,带上杨涿、郑汉两个少年,一起去疏勒走一遭。”
杨定国建议,由郭洛拿上张迈的亲笔书信,带上杨涿、郑汉两个少年前往疏勒,张迈、郑渭、李膑等一转念,已经明白了杨定国的用心。
当年安西四镇军民的后裔,由于理念不合以及现实压力等种种原因逐步分裂,由此而导致大唐在西域的残存势力原本就窘迫的处境越发的雪上加霜、每况愈下,在怛罗斯郑家与郭杨两家分裂的原因张迈已经弄明白,鲁家当初为何与其他三家分裂张迈尚不了解,但从大昭寺主持的种种表现来看,显然也对当年之事有痛彻的悔悟。
唐军自起事以来,其核心力量的壮大便在于将分散了的大唐遗民重新团结在了一块,再推而广之吸收亲唐的部族,再其外围,才是没什么关系干连的各部族,而回纥本族、天方教激进派,则是安西唐军在民族与宗教两个方面的斗争对象。虽然唐军长远的政治理念是“大同”,即强调诸族平等、诸教平等,但现实的政治结构却是“亲亲”,即在实践层面承认差别与亲疏,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出身回纥贵族的霍纳德虽然在来归初期所立功劳犹在薛苏丁之上,但他要得到唐军的重用与信任,却相对来说要困难得多。
在这个一圈圈扩大的军政结构的圆圈里,张迈是一个圆心,而第一个同心圆则是郭、杨、郑、李等人——这又与曾经的安西四大军镇龟兹、焉耆、于阗、碎叶暗合。
正是“大同”政治理想与“亲亲”政治结构的结合,让唐军在不断的扩张中显现出强大的整合力与向心力,没有这个基础,所有的军事胜利将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而现在,安西四镇最后一姓鲁家也浮出水面了,杨定国要派出郭、杨、郑三个小辈前往拜谒大昭寺主持的建议,除了郭洛的身份与能力足以全权代表张迈与鲁家以及明教高层谈判之外,杨、郑两个少年则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一种“四大世家重新结合”的暗喻,只要鲁家的后人心里还惦念着大唐,还惦念着昔日的繁盛,还惦念着四家的情谊,这种暗喻将有可能产生强大的心理助力,让郭洛的交涉事半功倍。
“好,就这么办!”张迈说道。
尽管郭洛对他来说犹如臂膀,但此去疏勒,必须一切从权,在交通不便而时间又很紧迫的情况下,郭洛到了疏勒之后几乎不可能先派人回来请示了再决定动向,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得有一个可以作为张迈分身的人前往——而无论从能力上来说还是从身份上来说,郭洛显然是最佳人选。
拍板之后,郭洛即选了一队精锐,由郑豪做向导,戴上杨涿、郑汉,出发前往东南,张迈送到南门,与郭洛道:“此去疏勒,一切便宜行事,在那边,你就是我,你的话就是我的话,你拿定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就是唐军全体的主意。我们的目标是保存精华实力并得到一个稳定的根据地,只要能够实现这两个目标,现有的地盘、手中的财富,都不必吝惜,甚至就是咱们内部领导权要调整也可以——总之一句话,大局为重!”
郭洛没有多言,只道了一句:“明白。”便告辞了。
他走了之后的第二天,东北方向沙尘蔽天——萨图克的前锋霍兰到了。
唐仁孝温延海又来请战,张迈大笑:“好,就让咱们再和回纥打上一仗!”
郭师庸北望,这时视野开阔,见回纥军作前后三重,犹如三层波浪,层层推进,第一层约五百人,第二层约一千余人,第三层约三千余人,每一层之间都有数里的距离,兵强马壮,非上次的回纥前哨可比,急派人来劝张迈不要贸然出战。
他派来的人迟了一步,张迈已经率领三营九百人出城,要阻击回纥军的第一波攻势,以九百破五百,张迈自觉胜算颇高。
郭洛走后,张迈自将本营,却调唐仁孝接掌了郭洛所将的第一折冲府第二营,这次唐仁孝、温延海请命先行,张迈笑道:“好,总不能老让本营立功啊。”
唐、温所部听到张迈的话无不高呼:“对!怎么能只让本营立功!”分左右两支,便朝回纥军冲去。
张迈以铁铠本营在后为继,可是这次与敌军遭遇,感觉却与上次截然不同,如果说上次唐军这把刀斩中了一个西瓜,稍一用力一下子就插了进去,那这回就像碰到了一块硬石头!回纥骑兵发力较久,冲击速度早已提了上来,金石撞击之下,石屑纷飞,刀子却被反冲力撞得弯了,唐仁孝温延海两营合起来,人数实较对方稍多,硬撼之下却落了下风。
原来迎面奔来这五百人乃是一路跟随霍兰的百战精兵,人数虽然不多,杀伤力却极强,这当中有一部分人曾在遏丹大不利的情况下仍能护着主将杀出一条血路,这时两军野战相逢,强对强、硬碰硬,唐仁孝温延海非但冲不入对方队列之中,反而被霍兰反向插入!
“雪耻,雪耻——”结巴将军怒吼着,在唐军之中左右冲突,无人能当,唐军两营中的老兵还支撑得住,却有几十名新兵乱了阵脚——真正的劲旅善胜亦善败,所谓善败,就是遇到不利的情况也能处变不惊,唐军的新兵素质都很不错,但毕竟整合时间还是稍嫌短了些,因此能胜不能败,上一次唐军大占上风,因此新附之众也人人奋勇,这次遇到了强敌,便易受挫,这破绽一出现,局势更见危险。
张迈大惊,急催本营继进,但战场之上,除了打士气、打技巧、打力量之外,也打组织,唐、温所率两营阵势微乱,霍兰胜势已成,数百人气势如虹,数百骑来回冲击,唐军之中新兵先溃,龙骧本营加入战场之后也未能迅速消解这种劣势。
跟着第二层骑兵千余人逐渐掩来,这一层骑兵却并不急着投入战场,却是散布了开去,渐渐形成一个弧形,看样子分明是要围拢了,意图将唐军的出城军队全歼。第一折冲府被霍兰纠缠住,根本就缓不出手来对付这第二波的攻势。
若是让他们在城内唐军的眼皮底下完成此事,那么这场守城仗可能都不用打了,城内士兵的士气非崩溃不可!
奚胜望见大骇,只是身负守卫东门的重任,无法出援。
郭师庸对杨定国道:“事急,我得倾府而出,西门留给老兄你了。”
当此之时也没功夫多说,杨定国已下令调民壮乃至妇女上城头增防,郭师庸尽起本折冲府一千二百人,不走东门,却直接从西门出去,迂回绕往回纥第二重骑兵附近,才猛地发起攻击,冲击回纥人的右翼。
回纥的第二层骑兵刚才的目标假想敌是唐军第一折冲府,企图收取全胜,待得发现另有一支骑兵直冲过来,要改变阵势已经来不及了,这第二层骑兵战线拉得太开,局部兵力显得太过薄弱,被郭师庸一冲之下,右翼大乱。
郭师庸用兵老辣之至,他寻思这时就算投入去增援张迈,在一段时间内也只是让第四折冲府陷入混战而已,因此一击见效,便追亡逐北,把回纥第二层骑兵中的右半段冲得七零八落。跟着又赶着败兵,冲击回纥的第三层。
霍兰用兵身先士卒,萨图克这次交给他的人马将近五千人,但他临阵之际却将四千多人都交给了副将迪麦斯,自己亲率精锐冲在最前。
这时俱兰城外的战场上,第一折冲府九百人对上霍兰却被压制住,第四折冲府却奇军突出,瓦解了回纥第二波骑兵的阵势,迪麦斯在后面见第四折冲府节节逼近,每一个进攻步骤都撞击在回纥阵势的弱点上,心中惊讶,暗想:“不好了!出城截击霍兰将军的只是一支偏师,这一支才是唐寇的主力精锐!这下可上当了!”他是个性格保守的人,与霍兰的勇猛截然相反,萨图克正是看到了他们这种性格上互补的缺点,才让他来做霍兰的副将,这时迪麦斯惊疑之下,反而收拢了第三层军马,但求不败,不求有功。
郭师庸见对方的阵势全无破绽,便不再冒险挺进,却将兵力用在继续追杀第二层回纥骑兵上。
唐回两军各自遇到意外,整个野战战场的局面变得与双方预料之中完全不同,厮杀最激烈的自然是霍兰对张迈的对决,在这个战场上回纥人兵力虽少却占了上风,但在其北面,郭师庸却已经将回纥军的第二层骑兵队冲散了大半,眼看只要郭师庸彻底在这个战场取胜然后南逼,当场就能将霍兰包了饺子。
可是在郭师庸背后,迪麦斯已经调整了阵型,重新以集约的骑兵步步挺进,而在东门门外,安守敬也已经列好了队伍向核心战场拢来。
双方的将领一时之间都没能把握到整个战局的整体情况,都是见树木不见森林,张迈自灯上城一战以来自信心爆棚,逢战皆捷,这时却身陷烂泥一般的乱战之中,明明兵力比对方多,却被对方打得几无还手之力,不断地高叫:“挺住,挺住!”
霍兰望见赤缎血矛和龙面具,几次不要性命地冲来,却都被龙骧营的近卫队硬生生给顶了回去。
杨定国在北城城墙上眺望,见双方各有优势,各有劣势,这时各个战场只要其中一个先行决出胜负,就有可能顺带着对敌军其它部队进行摧枯拉朽的追击。
“副大都护,鼙鼓准备好了!”
一百面鼙鼓都已经搬上了城头,五十名民壮外加五十名壮妇头绑布条绳索,男子**上身,妇女捋起衣袖,杨定国亦脱掉了衣袍,露出未见衰老的精干上身,结果两把鼓槌,喝道:“擂鼓!”
鼓声震震,在俱兰城响了起来,犹如持续不断的惊雷一般,唐军听了齐声呐喊,力量似也被战鼓激发了出来,石拔怒道:“我龙骧本营,岂能如此窝囊!”发一声喊,直奔霍兰而来,那气势似是准备单骑擒拿敌将。
迪麦斯在后方听见心中颇怯,暗想:“看来城中还有大军!”便下令吹响退兵号。霍兰也觉得对手的败势已经止住,士气重新振作,背后郭师庸却越逼越近,若再纠缠下去,己方未必讨得了好去,他能得萨图克宠信,自不是一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人,举刀传令,数百人斜斜冲出了战场,反而冲到了唐军的左侧,跟着才弧形回兵,一路收了第二层左翼的残余部队,与大部队会师,队伍稍作调整,主力将士换了马匹,然后又继续逼来。
郭师庸将原本集约的部队稍稍散列开来,形成一道移动的防线掩护着第一折冲府重整队伍,杨定国在城头望见,道:“够了,够了。”下令鸣金。
唐军三部兵力陆续进城,安守敬先入,第一折冲府次之,郭师庸最后才缓缓撤回,迪麦斯望见也劝霍兰不要逼得太紧,“看来单凭咱们拿他们不下的,还是等博格拉汗的大部队抵达之后再说吧。”
俱兰城攻防的第二次的接战宣告结束,这一回双方互有胜败,两个接战最激烈的战场也都以击溃冲散为主征,伤者不少,阵亡却不多。
回纥退兵之后在俱兰城外东北五里安下营寨,同时向后方飞报战况。霍兰对未能大获全胜心中纳闷,迪麦斯道:“这伙唐寇,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啊。”
张迈回城之后,论郁闷却远在霍兰之上,李膑见他有些消沉,将轮椅推近了,道:“大局为重。淡化败绩,奖励有功,这样才能振作士气啊。特使你是主帅,又是领袖,不必为一两个小战烦忧。”
张迈醒悟了过来,当晚杀羊赐酒,奖励第四折冲府的所有将兵,又在篝火边上表彰了郭师庸力挽狂澜的大功。第四折冲府就在墙头喝酒吃肉,齐呼万岁,在大风的传送下声播数里。
迪麦斯在营中隐隐听见,哼道:“这伙唐寇真是狡猾得很哪!竟然让龙面人带了一支偏师挡我正面,却让真正的精锐袭我右翼!”
霍兰却连连摇头:“不,挡住我的,也是,劲旅!”
霍兰前锋就安下阵脚以后。萨图克的主力部队陆续抵达,军队背荒漠而来,尽是骑兵,即布列营寨,用的都是小帐——即游牧民族一个人自用的那种帐篷,行军时捆成一团放在马臀上,要用时张开便是,最是轻便,郭师庸登城望见,道:“敌军没有带辎重,看来都在后头。”
杨定国道:“也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带。”
虽然是小帐,但营帐接连相依,排将开去,到了第二天黄昏部队基本到齐,竟然有两万两千帐,气象森严,而且是开放式布列,栅栏也不竖一个,显得霸气十足,石拔愤道:“他这是看死了我们不敢去进攻他们的营寨吗?”
他说的是气话,但郭师庸安守敬等老将心里确实都想:“以当前局势而论。万万不可出城。”
出城袭营必须是精锐部队,霍兰所展现的战斗力让唐军感到回纥军中有软硬不吃的强军在,若是冒险出城袭击,一旦被这样的强军咬住,对方两万大军一起拥上,就能将唐军出城袭击的精锐吃掉。唐军论兵力比回纥少,自然是背靠城防作战更有胜算。
郭师庸谋算着,对张迈与诸将说:“看来明天我们将有一场恶战了。”
但萨图克的行动却像故意要瓦解郭师庸刚刚恢复的权威,他根本就没等第二天,当天晚上,休息过吃饱饭后就下令攻城!
“夜战?”
“夜战!”
回纥士兵拿着一支支的火把,数万火把点得犹如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地向俱兰城游来。
“敌人连夜攻城!”
“快!各就位置!”
“他娘的,萨图克不睡觉,还不让下属睡觉啊!”
辱骂也只是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对事态完全无补。
黑夜之中攻城是很危险的,但相对而言又能让防守方不测深浅。
条条火蛇从东北蔓延开来,两万多人的部队要将俱兰城围个水泄不通似乎还办不到,但三个城门中西门、南门都有几千火把在外头盘旋,慢慢地逼近,却又不进攻,这样的数量,这样的战法,让郭师庸和安守敬都不敢怠慢,两府战士不敢出城,也不敢掉以轻心去支援东门——在那里出现的不是数千火把,而是将近将近两万支的火把!
回纥人竟然都将兵力投入到东门。而且又不是东门的正方向,而是那个低矮而破旧的东北角,作为俱兰城曾经的莱伊斯,萨图克的部将术伊巴尔对这座城池的虚实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哪怕是在黑夜之中他也可以判定从这座城池的哪个角落进攻最有利。
东北的这个墙角两面受敌,而且城墙缺少西南那样天然的山壁倚靠,只是靠夯土堆石垒砌,更要命的是城墙外围因为有一个比城墙略矮的沙土堆,因此显得倾斜,而不是垂直,术伊巴尔作为萨图克占领俱兰城后的第一任莱伊斯,曾上禀过说要铲掉这个土堆,加固城墙,然而那时候萨图克意气风,四出征伐,处于攻势而非守势,因此他实在看不出有花这笔钱的必要。而现在,回纥或许应该感谢博格拉汗的英明。而张迈占领此城的时间太短,也没机会处理好俱兰城防御上的所有缺点。
而这里,很显然就是俱兰城防守最大的缺陷所在。而回纥就将一大半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了这里。
喀拉,嘎啦——那对唐军来说可不是吉祥的声音。那是木头和城墙碰撞时出的声响,“敌人用云梯!”邱子骞大叫着。
回纥连大帐篷都没带来,人人住着小帐篷,连篱笆都不立,却带着云梯!
数千士兵扛着五十多把云梯冲了上来,以盾牌抵挡着唐军的投石羽箭,最后有三十四把抵达城下,同时又有几百名士兵沿着那土堆往上爬。
攻城战中,骑兵的优势暂时放弃了。所有人,无论爬土堆还是爬云梯,都回到了手足并用的行动模式。
夜黑如墨,一眼望去,尽是火把与人头,城下已有不少回纥冲到城墙根,不断有人倒下,还活着的人或爬云梯正命,或爬土丘,土丘上尽是碎石头与荆棘,没爬到一半回纥士兵的衣服已经被勾得稀巴烂,可就是这样的血肉为后来者开路。
“这伙回纥,也敢拼命啊!”奚胜有些感慨了起来,萨图克这个大敌,果然不好对付,因为他不但兵多,而且兵雄!
从回纥的营地直到俱兰城,西门、南门,都是骑兵来回奔驰所出的声音。郭师庸和安守敬从喊杀之声就都估到东门只怕不妙,但他们却分不出手来去援救。
城墙外一箭之地,就是数千胡马。虽然还没动进攻,但不攻之攻有时候却更叫人害怕。
“回纥人布列在西门、南门的这些人,究竟是精锐,还是伪精锐?”
或许,回纥派出的这些堵在西门南门的士兵只是疑兵,真正的压力应该都压向了张迈那边,可是万一这个猜测不确切,其实对方在自家门外也是一支足以攻城的队伍,一等唐军松懈就忽然冲上,那事情可就危险了。
那无数火把就像一条条的锁链一样,锁住了郭师庸与安守敬的行动。
“各营警惕!”郭师庸下令,虽然未能给东门提供帮助,但他相信张迈是可以扛住那攻击的——现在,也只能相信了。
带不了辎重来的回纥军,攻城器械自然是简陋的。但矛不够锋利,盾也不够坚牢——俱兰城的规模虽较新碎叶城大,但面对两万大军的攻击,这座城池显然也算不得坚城要塞——唐军已经不是第一次占领它,第一次占领它之后又放弃,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时间,慢慢地溜到了二更,回纥的攻势非但没有随着夜深而撤退,反而加剧了。狂暴的人潮不停地涌来。在火光下攀上云梯,哪怕城头唐军不停地将云梯推倒,哪怕对那些抢近城头的士兵刀剑其下,也半点减弱不料攻击方的攻势。
萨图克难道就完全不吝惜他的手下么?
看来,不将下属当人,这种做法并非塞坎所独有啊,也许,萨图克就是一个加强版了的塞坎,一个在性格方面缺陷不那么明显的塞坎,有那样的君主,才会有那样的下属。
张迈站在城头。大汗淋漓地指挥着战斗,忽然间他无比想念起郭洛来,若是郭洛在这里,肩头上的重担应该可以卸下一大半吧。
可这时他却无可推托,没有一个熟悉军务的副手来替他指挥这场攻防战,对自己也好,对士兵也好,他都必须附上全责。
已经不断有回纥士兵出现在了离他很近的地方,以至于靠着火把的辉映张迈也能注意到他们的神情——
张迈现,有一些人脸上的表情,不是无畏的,不是狰狞的,而是害怕。
这是怎么回事啊,然后,从这些人的行动看来,他们似乎也不是作战技艺纯熟的久战士兵。
莫非……这些都是炮灰部队?
他们被迫爬城进攻,是因为后面有更大的危险逼迫着他们冲过来?
激烈的战斗不容张迈去寻找答案,就算对方是被迫的吧,这当会也完全没有仁慈的空隙,唯一应对的方针只有——
杀,杀,杀!
夜风变得越来越大。
虽然看不见,但从面部的触觉中张迈感到将有一阵大风沙吹来。
风沙之中,云梯上与土堆斜坡的回纥士兵推挤着,有些人在大喊,有些人甚至在哭,然而哭声中仍然不得不前进。
城头的刀一排排地砍来,刀刃都砍卷了的话,就换上大棒,棒棒打头,回纥军一个个、一队队、一堆堆、一片片地被打了下去!
“嗬嗬。嗬嗬——”
野兽般的嘶吼并非只有龙骧营会,处于进攻状态中的回纥军也出了这样低沉而慑人的嘶吼。嘶吼声中,有数千人同时冲近,代替方才那些被迫,这一轮的进攻比之前完全不同了!
这几千人分作八十队,鱼贯冲进,他们身上的战甲更加齐全。他们握盾牌的姿势更加纯熟,他们躲避流矢的身法更加有效,而他们冲上来的度也更加的快!
前面的部队已经消耗掉了第一折冲府守军相当多的体力,但在这一刻忽然现他们之前拼命对付的都只是攻城这道大餐的前菜,现在回纥才将真正的主菜给端了上来!
火光没能照亮的沙尘扑打在所有唐军的脸上,大概有两三千的回纥借着这个威势,抢登城头,羽箭阻挡不了他们了,开水也来不及烧滚,对卷了口的刀、对当头而下的大棒,他们也都有对付的办法!
呼——
一个悍勇的回纥士兵,竟然在云梯被推倒的一瞬间,跳上了城头!
“哇——”
城上城下,双方的兵将都惊呼了起来,哪怕只是一个人上城,那对防守方心理上的打击也是相当大的。
“冲啊冲啊冲啊!”
后续的回纥士兵赶紧将云梯架在那个城头的战友的身后,只要这位战友能够挡住几秒钟,就会有第二个人冲上,跟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这就是攻城战中蚁穴崩堤防的效用。
幸好,这个悍勇的士兵没能在城头维持多久,一支羽箭破空射来,正中他的头颅,然而他还不肯下去。
有个身影猛冲过来,竟然硬生生用肩头将他一顶,竟整个儿顶了下去!
火光之中,唐军男儿们现城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女兵,张迈惊喜地现:刚才那支羽箭,就是郭汾射的,而将那回纥士兵顶下去的竟然是一个粗壮的妇女!
“王二嫂子!”
有认得的龙骧营将士叫了起来。
那个悍勇的回纥士兵没有实现他应有抢登城头第一功的梦想,就这样硬生生得摔死了,断送在一个女人手中。
“哼哼,”王二嫂子对一种年轻将士冷笑:“小崽子们,没力气了吧?看来你们都是小时候吃奶没吃够。”
奋战在第一线的士兵,有一些已经筋疲力尽,可这一刻忽然却都怒吼了起来!
“吃奶没吃够?这什么意思!”
“他娘的,扯蛋!”
“杀,杀!他娘的,女人都上来了!”石拔大吼:“难道我们第一折冲府,已经折堕到连女人都看不起我们了吗?”
“不能再让一个回纥踏上城头!”
“杀,杀!叫这些回纥有来无去!”
在唐军的怒吼中,不断有活人硬生生摔下跌死,也有的还没落地就已经变成了死人。
女兵们攀上城头之后,所有男人都被点燃了愤怒,他们挺直了背脊,榨出身体所有的力量,宁可斗脱了力,也绝不能让女人看不起啊。
血与汗,风与沙,这时都一举揉在了一起。沉默的俱兰城,由于一群斗志激昂的男女的存在,而变得有些高险难攀。
一具具的尸体堆积在城墙底下,城头亦染上了不少唐军将士的鲜血,这一晚双方的损失都不轻。
“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杀戮的残忍,在攻城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黑夜已经到了尽头,这一场连夜攻城的大战,似乎也将走近尾声。
“确实是劲旅。”萨图克在远处点头,承认了霍兰的判断,“塞坎死在这样一伙人手底下,也不算太过冤枉。”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么萨图克仍然认为俱兰城是可以拿下的。
今晚才刚刚开始呢!
“收兵!”
将近四更天,回纥终于陆续退下,第一折冲府的将兵几乎都累垮了,这时战场经验已经颇为丰富的张迈,望着对反撤退时的从容,便知道萨图克还没有出全力。
“今晚才破是题,正经文章,或许明天才会开始!”
要凭着俱兰城就扛住对方的两万铁骑,还是有些吃力啊。
“放狼烟!”张迈对刘岸说。
俱兰城和灭尔基之间有一套约定好了的狼烟信号,以狼烟的数量、烧放的时辰、烧放时间的长短作为信号,通知对方三个内容:局面是否危急、敌军数量多少、希望对方如何配合。
刘岸等到了辰时二刻、烧起了四道狼烟,准备烧半个时辰,这是在向杨易传递信息:俱兰城局面颇险,敌人在两万人以上,希望对方赶紧派出骑兵,骚扰回纥的后方粮道。
“回纥几乎是空身前来,没带辎重。”刘岸说:“只要杨易能够截断他们的粮道,多则五日,少则三日,他们就非退兵不……”
那个“可”字没出口,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因为灭尔基方向也燃放起了狼烟,刘岸解读着狼烟的讯息,不由得呆了!灭尔基居然同时在告急,而且围困灭尔基的敌军数量,似乎达到了一万五千人!
萨图克还有这么强的兵力?
而且他居然还兵分两路,同时攻击俱兰城与灭尔基?
事态的展,已有些出乎张迈的意料之外了。
四更天,张迈好容易合上了眼睛。就在城头靠着,萨图克在抵达的当天就动夜战,对唐军来说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幸好,暂时结束了。”
如果白天攻城,那么夜里就得休息,如果连夜攻城,白天就得休息,这是铁律,萨图克的部下也不是铁打大啊。
辰时,正是群龙行雨的时刻,俱兰城内烧起了狼烟,那是在给灭尔基方面出信号,可是让刘岸惊讶的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里,灭尔基方面也烧起了告急狼烟。
“怎么回事?”
才睡了没多久的张迈听到消息再也没睡意了。
两座城池同时告急?萨图克是分兵了?
而且,是两处同时都用了重兵?
俱兰城的城墙可以抵消回纥军的部分战力优势,但还没有坚固到足以让唐军产生安全感,张迈心中的一个重要依靠,就是可以与灭尔基方面犄角互援——若俱兰城遭遇攻击,则灭尔基从山道出袭扰其后,断其粮道;若灭尔基遭遇攻击。则俱兰城方面提供背后的支援。可现在萨图克居然两面同时动进攻,这下子唐军原先的打算就忽然失效了。
萨图克能用这一招可不是什么出奇的招数,而是实力,足够的兵力乃是最重要的前提。
可问题是,按照李膑的推测,萨图克应该没有那么强大的兵力才对。
“难道……李膑的推测错了?”
“看来,萨图克的实力要比我们预想中的多啊。”唐军的高层望见狼烟后,脸上都忍不住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
他们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只有李膑望着狼烟怔怔出神,郭师庸刘岸等人不清楚萨图克的底细,他可是知道的,城外已经有两万多军马,灭尔基那边居然还有一万五?
这不可能!
李膑原先的推断是:萨图克此次来攻,兵力上限为两万五千人。现在已经到了两万有余,或许背后还有几千人在押运辎重过来吧,那样的话灭尔基就不会遭遇攻击,杨易的行动将彻底自由。
可现在灭尔基方面却也同时告急,萨图克多出来的一万多兵力,从哪里来?祈求阿拉丁神灯变出来的不成?那就是神话了。
除非……
除非萨图克得到了八剌沙衮方面的支援,或者萨图克把疏勒的军队也调了过来。
但得到八剌沙衮方面的支援,那可能吗?且不说萨图克本人未必会向八剌沙衮方面主动做出请求,就算请求了,阿尔斯兰真会来帮这个弟弟?
或者说,从疏勒调兵?
“可是会是那样吗?萨图克对唐军,已经重视到这个地步了?”
李膑原来以为是不可能的,因为疏勒对萨图克来说,比怛罗斯重要得多了,那里是萨图克的粮仓、钱袋。就算是怛罗斯这边的驻军,也得靠着疏勒那边的粮食转运,才弥补了大概两成的军粮缺口。
如果失去怛罗斯,萨图克会实力大削,其回纥内部第二大汗的地位将会动摇,但要是失去了疏勒,那萨图克就不是实力削弱那么简单了,他简直将成为丧家之犬。
而且疏勒也位于与于阗佛国接壤的边境上,近年来由于萨图克向天方教示好,对境内的佛教徒威逼打压,甚至引诱逼迫佛教徒叛佛祖而归真神,因此和于阗佛国的关系显得相当的紧张,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李膑都不觉得萨图克不会轻易放弃疏勒方面的防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萨图克真的孤注一掷了,还是说,有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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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燃放的数量、时辰、长短意味着什么,只有高层知道,底层将士不明所以,见灭尔基方向也起了狼烟,反而齐声欢呼,以为是那头在响应。
然而东门大多数人的欢呼声。却显得有些疲弱无力,毕竟昨晚奋战了一夜,而且是出尽全力的奋战啊,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精神还没恢复过来。只有少数像石拔这样精力过剩的人,才会睡上一个半时辰就够了。
石坚踢了他弟弟一下,“小石头,别吵!睡觉呢”
“咦?”石拔急忙扯了他哥哥一下。
“干嘛?”
“回纥人,又来了!”
“什么!”
东门的守城唐军都跳了起来,各就位置,张迈赶到城头,果然现回纥军再次动了进攻。
还是早晨,秋天的内陆,风虽然干燥,却夹带着晨寒。城墙脚下还撂着几百具尸体,伤疤都还没愈合呢,回纥人似乎就已经忘记了痛,一队队的骑兵绕城围攻,步兵推着云梯,在毛毡巨盾的掩护下逼近。
青天白日之下,敌军的行军显得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震撼。这一次,不只是,而是东、南两面同时进攻!
南面的攻击几乎赶得上北面了。
西门,则依旧是围而不攻。
郭师庸要派人来援救,但张迈拒绝了。
“我们还守得住!”他说。
第一折冲府的将兵,亦不愿意被人看扁,长久以来,他们都是安西唐军的骄傲。多少“不可能”的战绩都是他们创造出来的,这一次,所有将兵也都相信不会例外。
郭师庸有些庆幸这边没有松懈,因为中午之后回纥人马上就对西门动了进攻。
“进!上城!”
在东门,死亡的命令布后,回纥军又冲了上来,这一次是萨图克的战术是围西、攻南,两个方向分别投入了约三千人的兵力,这样的兵力配置,让西门南门都不敢掉以轻心,郭师庸和安守敬觉得自己还守得住,但东面则依旧是萨图克最主要的打击方向,过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分成前后几重,列队迫来。站在城头俯视,但见回纥士兵如蚁附来。
白天的光明,对双方来说是共同的优势和劣势,张迈更能看清楚回纥人的兵力配置了,但进攻方被躲在黑暗中射出的冷箭杀伤的机会也大大减低了。
激烈的攻城常规战开始了。
之所以说“常规”,是因为萨图克所主导的攻击,在形式上并无什么特别出奇之处,回纥军轻骑前来,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但是他的战术却让城内所有唐军将士都吃不消,那就是——他竟然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24小时)里头,片刻不停地投入兵力!
在迷蒙中醒来的石坚很快现,这个早上他能睡上一个多时辰是多么的难得,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回纥简直连让他睡生半个时辰的时间都不给。
攻城部队退下一拨,跟着又马上冲上来一拨,不断有人被杀掉下云梯,但后来者马上补上空位。
在攻城战的外围,回纥的骑兵不断地运动着,似乎片刻不停地寻找着俱兰城的破绽——只要现哪怕只是一个缝隙。便马上会扑上来撕咬。
在短短六个时辰之中,城墙脚下的尸体是一层层地盖上去,就如叠罗汉一般,而萨图克对士兵的性命依然没有吝惜。
天渐渐昏黑了,六个时辰又六个时辰,暗夜到来之后,转入夜战!又是连夜攻城!
如果将十二个时辰的战斗分配在六天,每天打两个时辰的仗,龙骧营的将士都会觉得很轻松,但连续十二个时辰的战斗,却足以将人逼得崩溃。
在连续作战六个时辰之后,每过半个时辰,都让石拔觉得过了半年那么久。
就算是在灯上城时,也没有这么痛苦啊!
是,在灯上城时面临缺水的困境,体力都跟不上去,那边的垣墙也没有俱兰城这城墙像样,不过塞坎也不会像萨图克这样,居然打了六个时辰都还不肯放士兵下去休息。
“疯子,疯子!回纥的这个主帅是个疯子!”
人的运动量大了,对休息的需求也会变得更大。
诚然,战争的威胁、死亡的逼迫,都可以让人激出平时没有的精力,但是这种精力在透支过后一定要得到加倍的补偿,如果过了临界点还得不到补偿,那接下来所遭受的将是加倍的疲累。
杀人,杀人,不断杀人,张迈作为指挥,脚也开始站得软了。至于抢在最前线的战士,他们能依靠的就只是意志力了。
唐军在中午过后就开始出现疲态,入夜之后那种无法抵御的疲倦就更加明显了,但让张迈看不懂的是,回纥的主力部队怎么还会有那么高昂的士气?难道萨图克给他们集体吸食天魔香了不成?难道这些回纥士兵的身体很特殊,竟然可以连续作战而不疲倦么?
不,也不是,有一部分回纥兵显然是很疲倦的。特别是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张迈判断,这些人是炮灰。昨晚冲在最前面的四千人,似乎就是他们,然后经过两夜一天的征战,这些人的动作都变得迟钝,而且数量也因为死亡而急剧减少,确切的数字无法统计,或者阵亡者已经接近一半,可是,回纥的攻城主力却依然勇猛,每一波冲上来都如虎豹一般凶狠。
他隐隐感到这里头出了什么问题。
却又没法在混战之中理出一个明白的头绪来。
昨天晚上,唐军在女兵上城增援之后,在这场攻防战中牢牢守住了阵脚,甚至还占据了一定的优势,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这种优势被拉平了,再到第二天的黄昏,第一折冲府守城将兵的体力精神都已经开始承受不住,到了三更更是衰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四千炮灰只剩下一半了,一座小小的俱兰城,短短一天两夜竟然多了两千具尸体,剩下的两千人,也和城内第一折冲府的士兵一般,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可回纥主攻部队的气势依然凶猛,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般。
萨图克的目的达到了,他用最残酷的手段,在短短的十八个时辰中就几乎将第一折冲府的体力给耗光了。
城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杨定国奔波于三个城门之间,西门和南门所遭遇的攻击断断续续,让人不敢掉以轻心,但也还防守得住。
可是东门呢,不但人,似乎连城防工事也开始出现问题了。战争进入第二天下午,回纥在干涸的西俱兰河边,将十几株白杨树连根拔起,在云梯抢登城头的同是,以之撞击城墙——不是城门,没错,是城墙!
城门的两侧刚好有两座瞭望塔,当初的设计,是站在瞭望塔上的弓弩手可以对城门的攻击者进行有效的射击。
可是,曾为俱兰城莱伊斯的术伊巴尔,却很明白东城有一段城墙十分的卑薄,薄到几乎比城门还要脆弱,因此在他的指挥下,数百名士兵用盾牌护着十根白杨木,对这一段的城墙起了来回的冲击。
砰砰砰的撞击让城头的士兵充满了忧虑,弓箭手压制着回纥军撞击的频率,但也没法完全阻止对方,经过了一个下午的纠缠,术伊巴尔在现城墙居然完好无损以后有些诧异:“难道我记错了吗?”
可是城内杨定国却急得犹如即将被煮熟了的青蛙,这一段城墙从外面看来还没有多大的损耗,但从里面却已经现了裂缝!
“赶紧,赶紧!”民壮甚至女人都被动了起来,扛着泥土包堵上、填上!或许这些还不足以阻止这一段城墙的崩塌,所以杨定国又设法在这一段城墙的内侧,钉上了一圈的尖木篱笆以防万一——这实在是一个有些窘迫的应对措施。
幸好,第二天黄昏之后,回纥人就不再撞击城墙了。
虽然城墙没有如预期般推倒,但是萨图克的另外一个目的却达到了。
“磨磨战术好像成功了呢。”术伊巴尔说,他是这场攻城战的总参谋,“接下来,就要收面了。该准备雷霆一击了吧。大冲撞木准备好了吗?”
从萨图克的主力抵达俱兰城下,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个时辰,萨图克曾说,要在三天——也就是三十六个时辰之内攻陷俱兰城,看来这个目标应该可以完成了。
“博格拉汗,明天的日出,我们应该可以在城头欣赏了吧。”
“萨图克使用了一个诡计!灭尔基那边,恐怕也是相似的诡计!”李膑冷眼旁观了十八个时辰,终于抓到了对手的尾巴。他推着轮椅,来找张迈。
“现在才看破这一点,有点迟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我军的兵力处于弱势呢。幸好我们还有一只车没动……现在只能寄希望这只车能起大作用了。不过,得兵行险着了。”
刘岸又在准备狼烟了,灭尔基那边的形势怎么样了呢?作为大都护司马,他所关注的自然不止是俱兰城一边的战局,对灭尔基那边,他也有些担心。
“杨易,你们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还有郭洛,疏勒那边,会给唐军一个什么样的回复呢?
就在俱兰城被萨图克打得几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灭尔基也同样面临大敌,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先行开至,杨易见对方人少,也不顾慕容春华劝告,出城迎敌,结果这支回纥士兵却没有继续逼近,反而后退了里许,在岔路口停了下来。
杨易怕他是诱敌也就引兵回城。不久回纥大军陆续开至,步步为营,半日之内人马已经将近万数,为的将领却是噶苏,霍纳德吓了一跳,心想:“博格拉汗来了,这回是真的来了!他的军容如此强盛,这伙唐寇如何是对手?”再想想这段时间来唐军对他并不信任,离心渐生,但要回到萨图克身边却是欲归无门,暗道:“噶苏一定已在博格拉汗面前说我坏话,这时若再回去,博格拉汗也非杀了我祭旗不可。”思来想去,最后竟弃了南原小邑。窜入萨曼、回纥之间的三不管地区做流寇去了。
杨易见敌人势大,也不敢贸然出击,只是紧守城防,这一日里回纥大军陆续开至,将灭尔基城的几条出路都堵住了,慕容春华眺望其营寨规模以及士兵活动的情况,估计这支军队的数量当在一万到一万五千人之间,这么大的军队规模,当然肯定是回纥人的主力。
“真没想到,萨图克居然会先取灭尔基城。”慕容春华说:“我原本以为他会从背面迂回呢,这下好,该我们来一场灭尔基防卫战了。”
他估计,这场仗打下来,激烈程度只怕还将在灯上城一战之上。城中的第三折冲府连同八百民部辅助队伍心情都十分紧张,城外回纥军的兵力比城内唐军多出近十倍,但灭尔基不比灯上城,城防工事十分完备,又是靠山而建,城池虽小却十分牢固,而且城内食水充足,所以城内军民并不如何担心。
再说,灭尔基又不是没有后援,背后还有俱兰城的大军啊,只要守住一段时间,将敌人拖得疲了,那时候再信号邀俱兰城的主力部队进攻夹击,说不定又能创造一次比灯上城更辉煌的大捷呢。
既有了这个盼头。灭尔基唐军的守城念头反而更加坚定了。
不料回纥虽然排布大军将灭尔基的出路堵死,却未动进攻,杨易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在做攻城的准备,没想到回纥军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不免惹得期待厮杀的唐军心痒痒,又是奇怪,又是怀疑。
不过,对于像灭尔基这样又小又硬的山城,围困而不强攻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只是如今灭尔基水源不绝、粮食充足,眼看城外敌人打这样的主意,城内唐军上下无不冷笑。
第二天早上,慕容春华点燃了狼烟,向俱兰城通知这一头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俱兰城方面竟然也燃起了告急的狼烟。
“这是什么回事啊!”杨易、慕容春华与四名校尉都呆住了。
“俱兰城被两万多的大军围困?”
几个校尉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可怎么办!”
而慕容春华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怎么可能!”
李膑这个人慕容春华虽然没有见到过,但李膑关于萨图克兵力的分析,张迈却抵达俱兰城之后却成修了一封书信给杨易,细细说明此事,慕容春华读过信后也觉得李膑的分析甚有道理。而现在,来攻的回纥总兵力却比李膑的预计多出了七八成。再结合围攻者显得有些异常的表现,慕容春华道:“莫非……围我灭尔基的这拨人,其实只是一伙虚兵?”
“虚兵?”诸校尉问。
“对,就像我们用民部在灯上城恐吓塞坎,以及攻取怛罗斯时用民部大张兵势一样……或许回纥用的也是这一招,也许城外的回纥,也在用这一招呢。”
杨易道:“你是说,城外围困我们的回纥守军只是一只纸老虎,他们之所以围而不攻,就是害怕露底?”
“有这个可能。”慕容春华点了点头。
回纥要在短时间内忽然增兵可能性不大,但以萨图克的影响力,要在这一带部分男女老少良莠,统合个万把人来,却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杨易一下子跳了起来:“要是这样,我今晚就带人出城,劫他们的营——不论真假,打上一仗就知道了!”
“不可!”慕容春华劝谏道:“我刚才说的只是推测,暂时并无证据可以作证。也有可能这根本就是回纥要引诱我们出城的诡计啊,其实只要我们守住了这山城就可扼得城外的回纥人无法西进,其实不必太过冒险的。”
杨易奇道:“当初建议奇袭灭尔基的是你,现在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胆小?”
“那不同啊。”慕容春华说:“我建议取灭尔基,是觉得若不取此城,我安西唐军将会有重大危险,但现在局势尚未明朗,若是贸然行事,只怕……”
杨易却不听他的解释,截口道:“如果城内少了三百人,你守得住灭尔基么?”
“三百人?”慕容春华有些不明白杨易的意思。
“我问你守不守得住。”
如果城内少了三百人,那第三折冲府仍然剩下九百人。加上八百民壮,“守住灭尔基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于是杨易做了一个让慕容春华惊骇不已的决定:“那么我今晚就率领一营将士,从小门绕出,劫一劫回纥人的营寨。”
“什么?”旁边几个将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尉,你要用三百人,去劫一万多大军的营寨,这,这,这未免……”
这未免也太胡闹了!
但杨易却显得十分认真:“你们不用劝了,我今晚三更就会出——春华,如果我成功,自不用说,万一我失败了,还有你继续掌管此城,把灭尔基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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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图克用了一条诡计!”李膑在唐军百忙之中,还是请了杨定国、郭师庸、安守敬、刘岸一起到,在东城门之后与张迈碰头,城头喊杀之声陆续传来,偶尔间甚至还传来巨木撞城墙的闷响。
“世上绝对没有连打了二十四个时辰的仗却不累的军队。”李膑说
李膑拿着一把短剑,在地上画了个圆圈代表俱兰城,又标出东、南、西三个城门:“从一开始,萨图克的目标。就盯紧在了东门,因为这曾经是属于他的城池,他的手下应该有人会很明白俱兰城城防的虚实。”
“他确实是把兵力都投入到进攻东门的战场上啊。”刘岸说,“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
这时一声惊叫在头顶响起,一个中箭的士兵硬生生从城下摔了下来,石拔眼明手快,抛出绳索将那受伤的士兵套住,但这一套虽准却没能将那士兵拉住,因为力气不够,绳索反而脱手——旁边的同袍看见,就知道连这个力大如牛的小将也斗得筋疲力尽了。
俱兰城内唯一的预备部队——陌刀营就在附近。几个士兵瞧见从旁边冲了过来,七八只手同时伸出,接住了这个伤兵——这些士兵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大力士,那受伤者堕落之势虽猛,落在这些大力士的手上却只是沉了一沉,没有再次受伤。
这一切就都生在李膑的身边,连刘岸都忍不住出了一声惊呼,但李膑却仿佛没有看见,继续画着他的图,道:“萨图克却是没有掩盖他主攻东门的计划,但是他却掩盖了别的事情,那就是进攻东门的士兵。”
“进攻东门的士兵?”
“对。”李膑道:“大家有没有现,这两夜两天里头,回纥对东门是一重接一重,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张迈提醒他道:“还是有一部分人很疲累的,但那些主攻部队确实有些奇怪,每一轮的攻击,来势都显得很猛,半点也不像连续作战了十几个时辰的人。”战场之上,无法确切点算出对方进攻部队的数量,但张迈也判定得出回纥每一次攻城的人数确实都在万人以上,就算萨图克让其中一部分士兵去休息,那个数量应该也只是占据一小部分,不可能整个攻城主力都保有精力才对。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李膑说着,用短剑点了点南门、西门,说:“回军对俱兰城三门的攻打是截然不同的,对东门是全力以赴,对南门、西门则是以围为主,以打为辅,显得不很卖力,却又让我们不敢贸贸然抽调出兵力来东门驻防,也不敢彻底休息下来。这就是他的诡计了。他正是用这个诡计,让进攻东门的士兵显得永不疲累。”
郭师庸、安守敬却还是有些不明白,李膑继续解释他的推测:“我估计萨图克的军队,大概是两万到两万三四千人之间,咱们暂时假定为两万二千人,其中大概有四千人。我怀疑是萨图克沿途捉到的牧民,或者是在来路上捉到的从怛罗斯俱兰城这边逃走的逃人,更或者是刚好来归附他的部落——总之对这些人萨图克是好不吝惜,这两夜两天中,萨图克军中唯一和我们东门守城将士一样几乎未曾休息的,就是这些人了。”
张迈点头称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回纥军中有几千个被萨图克当做炮灰的存在,而且经过这两夜两天的苦战,这些可怜的炮灰已经死了将近一半了。
“除了这几千人,萨图克应该还有大概一万八千人左右、两万不到的部队,他呢,却将这一万八千人分为若干部。为了方便解说,我就将数字说得更实一些,就当萨图克将这一晚八千人,分为十八部,每部约一千多人,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以其中十部大概一万兵马,驱赶那数千阵前卒攻城。同时却以三千人攻南门、三千人攻西门,而萨图克却还留下了大概两人马在后方休息——混战之中,两万人里头一成的部队未曾动用,这很正常,敌人也是很难察觉的。”
这正如唐军几次局势显得危急,但还是咬紧牙关让奚胜的陌刀战斧营保留体力、以图万分紧急时可以应变一样。
“然而和我们保留陌刀战斧营不同的是,萨图克的这两千人,不是两夜两天一直在休息的,而是一直在动的。”
李膑在东门、西门、南门之外又各自画了一个圆圈,代表围攻的士兵:“萨图克是这么做的,辰时时分,大军一起攻城,那两千人却仍然在休息,等到午时,却将这两千人去替代东门外的两千回纥军,东门外的这些回纥军是只围不攻,所以这些士兵在此几乎等于半休息,然后这些替代下来的士兵,却暗中转移到了东门,替代下主攻部队中的两千人,这两千人便成了东门主攻部队的生力,而被替代下的士兵便下去休息了,两个时辰以后,才又前往西门或者南门,又替代下一批兵将来,如此循环不止,让回纥的攻城大势在两夜两天中几乎是持续不断,但其实回纥的士兵却都能得到一定的休息,在我们作战的时候,城外不断有骑兵来回运动,怕就是为了这个。”
到这里,诸将都感诧异,李膑道:“当然,我刚才说两千人、两个时辰,只是举例,萨图克麾下各将领麾下精锐程度不同,统兵归属也不同,所以萨图克真的在做时,可能分得更细,休息时间的长短可能也与我所说有些出入,但总而言之,他应该就是使用这种局部轮流休息的办法,让他的军队变得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李膑的这一番分析,乍一听似乎繁复新奇,其实这却是一个古老的战术——疲敌奔命战术的变化与运用。
早在春秋时期,晋国与楚国争霸就曾运用这个战术,当时晋楚争夺郑国的属权,晋国将军队分为三军,每次都只出动一军,在楚国班师时便出击郑国,楚军一到,晋军就退兵,郑国是个墙头草,晋军来就向晋国称臣,楚军来就向楚国纳贡,晋国以自己一军,调动了楚国全国的兵力,几轮下来楚国就扛不住了。晋国待得楚军已疲,这才动最后的乾坤一战!
萨图克虽然未必听过晋楚争霸的事情,但他在兵法上亦有过人的天分,这局部轮休的兵法原理却被他压缩于数日之间,用以压榨唐军的体力。
郭师庸刘岸等听了李膑的分析之后,都觉得大有可能,杨定国愤然道:“这帮回虏当真狡猾之至,如今他们的主力力气未大损,第一折冲府将兵却累得不行了,若是这时……”
就在这时城头有士兵高喊,张迈问道:“怎么了!”
唐仁孝派人来报:“回纥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极大的撞木,又做了一个怪东西,护住了抬撞木的士兵,看来像要来撞城墙了。”
诸将都是心中凛然:“乾坤一击来了!”
登城一看,果然见到回纥军抬了一个巨大的撞木开近战场,沙漠地区大乔木不多,俱兰城附近本来也找不到这么大的木头,但那撞木却非天然,而是七八根大木头紧紧捆扎而成。
除了那撞木之外,却还有几台粗制的喷缊——那是古代的一种攻城器械,形状如车,上面以木板毛毡造成,中间内空,没有底座,士兵就猫在下面可以躲避弓箭,推到城下可以挖掘地道甚至掘开城墙。此车构建并不复杂,用料也简单,但作用却甚大,张迈咿了一声说:“萨图克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李膑便猜萨图克可能是将这几台喷缊的零件拆卸了,只是几台喷缊的零件的话,轻骑兵也还是可以带得过来的。
这时回纥人以喷缊掩护士兵,以士兵抬起撞木,随时就要向那内部已经崩裂的城墙推来。
郭师庸叫道:“我这就去调兵来东门助守!”
却听城外杀声大作,六千回纥迂回绕往西门、南门去了,东门的士兵尚在整束待中,那六千回纥却已对西、南两门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
郭师庸、安守敬匆匆赶回去守城,但眼见要调第四、第五折冲府来增援东门已经不大可行了。
杨定国早已将全城所有民壮、妇女都调到东门附近,随时增援,可是若第一折冲府无法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光靠这些民壮妇女又济得甚事?
“如今可怎么办?”刘岸转头问李膑,后者正在几个士兵的帮助下上了城头。“你看破了萨图克的诡计,应该也就能破才对!”
李膑却有些为难了,沉吟了片刻,道:“没办法了,只能拼命了!”他看破是看破了,但萨图克的雷霆一击随时就要动,这时除了拼命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刘岸整个人呆住了。
张迈却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好突然,又笑得好狂傲!
杨定国和刘岸都被他笑得愕然,不知他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怎么还笑得出来。却听他笑道:“李膑说的没错,现在是时候拼命了,说到拼命,却不正是我们最擅长的么?好,好,萨图克,来得好!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就让我们来决一胜负吧!”
转头叫来了郭汾:“汾儿!”
“啊?”
张迈道:“你去帮我准备一件东西!”附耳说了两句,郭汾眼睛一亮,带了姐妹匆匆去了。
“奚胜!”
“在!”
听张迈叫唤奚胜,诸将心里都是一动,心想这一支预备兵马终于要动用了。李膑更是心想:“眼下有机会改变战局的,或许就得靠这支兵马了,可一个营的兵力毕竟太少,要怎么用才能扭转乾坤呢?”
只听张迈道:“这次守城战,只有陌刀战斧营一直没动!我想,也是时候让你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特使放心!”奚胜叫道:“我陌刀营上下,就算拼了一死,也要拦住回虏,叫他们不得入城一步!”
“拦住胡虏?谁说要让你拦胡虏了?”张迈冷笑道:“我大唐陌刀,不是这么用的!”
在己方兵力占优势的情况下不断投入士兵。逼得对方甚至连轮休守城都不能够,萨图克这次攻打俱兰城,走的不是正路,而是奇道,就连攻打的时间,也总有些让人觉得怪异——第一战,是在深夜打响,而乾坤一击,则是在夕阳即将沉入远山的黄昏。
夕色如血,回纥在东,张迈在西,那如血的余晖从他背后抛洒开来,这是一片异历史的天空,“是属于我的天空!自我出现以后,萨图克,你就被那位真正的真神抛弃了!”
尽管处于极大的危险当中,但张迈的自信力非但没有消失减弱,反而增强了,他隐约中已经捕捉到了制胜的契机。
和李膑所猜想的相差不远,萨图克确实运用了局部轮休的手段,让士兵在激战中得到了长短不同的休息。所以他麾下的兵将并非全都在连续作战,在诸将的催迫下仍然拥有极度爆的潜力。
但回纥人的行动,不是从东门开始,而是从西门、南门同时动。
郭师庸和安守敬都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冲杀力和过去十八个时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连喊杀声都带着十二分的煞气,将领催促士兵登城的命令也变得残酷,一个折冲府对三千人,尽管有着城墙来抵消这种优势,仍然是倍感吃力的。
这种吃力感让郭师庸和安守敬都觉得,要想再分出兵力去支援东门似乎变得不可行,在现这一点之后他们忽然悟出:“萨图克之所以对西门南门施加这么大的压力,目标仍然是在东门。”
这个博格拉汗,似乎不会浪费一点儿的力气,甚至注意力!
和对西门、南门的急攻不同,对东门的进攻就显得比较缓慢,但这种缓慢不是迟钝,而是为了让每一个动作都保持着协调,这一战他已经是志在必得!
决胜,将在天亮之前完成。
“过了今夜,唐寇将会被所有人忘记!”
就像所有被他萨图克击败的对手一样,都将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中。
橐橐橐橐……
只剩下不到两千人的炮灰部队被逼了上来,与此同时是那根巨大的撞木在变种喷缊的掩护下抬近了城墙。
“在两个时辰之内,结束这场战斗!”术伊巴尔向萨图克保证。
这时回纥军已经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与此相应的是“唐寇”东门的守军由于缺乏休息而普遍疲倦,术伊巴尔估摸对方可能还保留有一部分的预备兵力,不过局势展到这个地步。少数的兵力已经无法扭转整个战局了。
“嗬嗬,嗬嗬——”
战场特有的吼叫声响遍整个沙场,张迈跃上城头,前两天他一直没有戴面具,这时才将面具戴上,银色的龙鳞上沾着因为洗不掉而呈现的暗红血迹,远远望去带着一种摄人的魔力。
“龙面将军!”
有在灯上城一战逃出生天的回纥士兵叫了起来。
“龙面具”这个象征,已随着这些幸存士兵的口而传得好远,甚至就是在回纥军中也成了一个传说。
“他终于出现了!”
在传说当中,每当“唐寇”出现危机,那副龙面具就会出现,而每当它一出现,本来已经陷入困境的“唐寇”也将绝地逢生——这已不止是一个传说,塞坎还漂浮在碎叶沙漠上空的幽灵似乎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的同胞们——这是一个事实!
术伊巴尔也听过那传说,在望见那龙面具的一刹那心里竟然也产生了些许的动摇,但他很快回复过来,挥令旗指挥:“攻!”
“攻!”
回纥士卒再次抢登云梯,这一次,是足足一万五千人一起投入了东门的战场,胡虏便如沙浪一样扑来,势不将整座俱兰城都盖灭不肯罢休!巨木向前。瞄准了那面内部已经崩裂的城墙——撞!
砰,砰,砰——
可怕的声音让杨定国觉得回纥根本就是那巨木在直接撞击自己的胸口,城墙啊城墙,你可千万要支持住啊!单靠城墙后面那匆匆打下的尖木篱笆,要想挡住胡马实在有点天方夜谭,这面城墙,此际甚至就说是唐军的生命线也不为过。
但在这个没有真神的世界里,祈祷是没用的,墙壁内侧的裂缝在一下又一下的撞击中越来越大。
“特使!”
温延海跑来禀报:“城墙快支撑不住了!”
张迈当日知道。
“我们射下去的箭,都被喷缊给挡住了,可恶,可恶!”
“东西呢!”张迈吼叫着,“汾儿,汾儿!”
“来了,来了!”
一百多名壮汉抬着二十几罐东西,上了城头。
“什么东西?”新兵有些奇怪,老兵却都已经欢呼了起来:“石油,石油!”
石油这个称呼,是张迈叫起头的。
“姐妹们,给我泼!”
术伊巴尔现城头唐军在倒液体,忍不住大笑,喷缊上面是木板,木板上面是毛毡,毛毡之上还铺了一层石棉。
“淋开水?哈哈,就算你们抛下火团我们也不怕,我这喷缊水火不侵!”
王二嫂子大叫,一点点又黑又稠的液体如雨点一般洒下,远远望见那颜色。术伊巴尔不免一怔:“怎么是黑色的?”
喷缊自然不可能做得全无一点缝隙,藏在喷缊下面的士兵,也现有一些东西顺着缝隙流了下来,有的滴到了他们的脚边,有的甚至滴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什么东西?”
一百多名妇女将整个喷缊以及前半段的撞木都洒遍了之后,又拿石油往抢登城头的士兵洒去!盾牌与盔甲,防得住弓箭,沾上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味道有些难闻。
“不好!”术伊巴尔叫道:“是黑火水!该死,这帮唐寇哪里搞来这么多的黑火水!”
石棉不着火,可是石油在石头上面都会着火啊,虽然点燃之后烧不着石棉,但术伊巴尔马上意识到士兵一见着火都会慌。
他要想办法,但已经来不及了!
“放火!”
火团抛了出来,火箭射了出来,唐仁孝更是拿了一支长棍,一头点燃了,跟着去撩那些抢登城墙士兵身上的石油!
星星之火,燎起了万丈火焰!
本已经昏暗的东门霎时间明艳了起来,石油烧得好快,可怕的烈火瞬间吞噬了沾染过它的人与物!沙漠干燥的风又助长了火势的气焰,唐军还在不断地往城下泼石油,在这个空气中飞满了星星火屑的空中。一些石油还没落地就已经变成了一片火云。
“扛住扛住!”术伊巴尔冲了上去,他见多识广,知道石油容易着火,但烧尽之后就会熄灭,那些炮灰士兵他根本就不想理,但是那喷缊还有那撞木他却想保住。
可惜负责抬撞木的士兵却没有他那么高的见识与定力,忽然现身边着火个个都慌了。撞木的行动已经中止,
本来甚是疲倦的石拔眼见己方得利,整个人也仿佛被注入了兴奋剂一样,跳了起来,奋起全身力气。将半罐石油抬了起来。
“去死吧!回虏!”
罐子整个儿砸在撞木上,碎成了千百片,还有半罐的石油也溅满了撞木。罗武一拉弓,火箭射下,呼——
“完了……”术伊巴尔知道自己静心设计的这件攻城武器报废了。撞木的撞击彻底结束了,城墙内侧的裂缝也终于停止了扩大。
这时候唐军的石油攻势尚未结束,在张迈的指挥下,士兵们拿着水枪将石油射到了城门之外二十余步,洒成了一条黑色的稠液线,这一次张迈叫道:“我来!”甚少在人前显露箭术的他拉开了硬功,倏——
火箭飞出,不偏不倚地钉在那道石油线上。
呼——
随着唐军全体的一声欢呼,城门之外,忽然出现了一道火墙!呛人的烟在风的吹荡中四处乱窜,熏得靠近的人睁不开眼睛!
“萨图克,来送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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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就是唐寇的杀手锏了吧。”萨图克没有听见张迈最后的那句话,也没有像术伊巴尔那样大受打击,相反,这帮“唐寇”要是这样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他怕是要失望呢,能够杀灭马斯乌德与塞坎的人,应该不至于那么差劲才对。
石油战术的出现,多多少少让萨图克觉得,“这才像样啊。”
霍兰组织起了五百骑兵,已准备冲进去踏灭火焰了。
“用沙子!”术伊巴尔大叫着提醒霍兰。
“哼,虽然受了小小的挫折,但黑火水生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等这阵火熄灭以后,我看你们还拿什么来抵挡!”
可就在霍兰冲出没几步时他忽然现,那道火墙的背后隐隐出现了什么人——唐寇?
没错!随着火焰的熄灭,火墙那头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了,城门打开了,“唐寇”居然敢出城!
而且,不是骑兵,而是步兵!
他们疯了吗?还是走投无路而变傻了?
哈哈哈哈,霍兰狂笑起来。结巴将军笑起来时也笑声是流畅的!
“找死啊!”
霍兰注意到,俱兰城东门的城门没有关上——就位于那队步兵的背后!
“给我冲进去!”
本来是要设法扑灭残余的火焰,这时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改变了方向,朝着那队步兵出现的方向冲来。
不用云梯了,不用撞木了,直接就从唐寇的尸体上踩过去!
这可是千古难逢的机会啊!
“踩进去,踩进去!”
重复的三个字叫出来,也没有半点结巴!
就用铁蹄将这伙唐寇步兵踏得粉碎吧!
只是一眨眼间,甚至连让萨图克思考的余裕都没有,霍兰和他的前锋骑兵已经撞上了唐军开出城门的步兵!
“起——”
在步骑即将接触的那一刹那,唐军之中响起了悠长的号令,一种雪花般的事物映射着火焰的光芒,闪耀得远处的萨图克忽然揪心起来——莫非……
悠长的号命忽然变成短促的杀令,那是夺命催魂的一句唐言,一个汉字——
“斩!”
陌刀战斧营的忽然出现打了萨图克一个措手不及。回纥军攻势登时受挫,之后陌刀营缓缓撤入城中,回纥军一时之间竟然不敢派人近前袭击。
张迈望见,便知道危机已过,下令陌刀营列于城头,陌刀本非守城良械,但城外回纥军望见城墙上林立的陌刀,心里都有些毛,此是两军士气消长所致,张迈却将守护东门的重任交付给杨定国,道:“杨老,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我得去睡一觉,不然人就要崩掉了。”
杨定国道:“特使尽管休息去,我担保你醒来之后,俱兰城完好无损。”若是在半个时辰之前,他怕还不敢做这样的保证呢。
张迈笑了笑,便到城下一个小屋子里,塞上耳朵睡觉,这一觉睡得好香甜,再醒来时竟然又是第二日黄昏。他跳起来道:“我竟然睡了这么久!外面的战局怎么样了?”
旁边郭汾拿过一条湿毛巾来给他抹脸,说:“你睡过去以后,萨图克又催逼将士攻城,但回军已经失去了陌刀营出城之前的那股锐气,虽然将领催得厉害,但他们士兵的士气显然低落了许多,杨叔叔又应付得法,到了子时,萨图克终于歇兵,只是派人轮番骚扰攻打,又将三处城门牢牢堵住,看样子是打算改强攻为围困了。”
张迈笑道:“围困?这三天里他为了逼死我们,在俱兰城下堆了多少尸体?没有三千人,也有两千多吧。攻得这么急,一定是因为他背后隐藏着很大的隐患,让他不得不急。若是一改为围困,那他就输掉一大半了。”
走出门外,正好遇见石拔来接替马小春的班,张迈见他行动已经如常,不像昨天那样有一种缺睡造成的迟钝,笑道:“你也刚睡醒?”
“是啊,睡了三四个时辰呢。”石拔说道:“特使你下来休息后不久,杨副大都护便两百人两百人地逐步抽调我们下成轮流休息,现在我全身都是力气了!特使,咱们什么时候也出城一战啊——弟兄们可都在请战呢,咱可不能让陌刀营独领风骚啊!”
张迈哈哈笑道:“龙骧本营也好,陌刀营也好。都是自己人。接下来就不用着急了,咱们慢慢打,跟萨图克磨。”
他到三处城门巡视了一番,见敌军的攻势仍然不断,但唐军应付起来井井有条,已经没有昨日黄昏之前的那种城防随时会被冲垮的巨大压迫感,张迈起身的消息诸将先后听闻,他巡视完城防之后回到莱伊斯府邸,杨定国、郭师庸、安守敬以及郑渭、李膑、刘岸等也都到齐了。
诸将商议今后去向,李膑道:“急战的危机已过,接下来便进入到拉锯战中,我料回纥必然会派人来和我们谈判。”
“谈判?”刘岸道:“萨图克应该没那么容易就范吧。”
“以我对他的理解,他一定会派人来的。”李膑道:“不过不管他身后有多大的忧患,第一次派来的使者一定会趾高气扬,开出极为苛刻的条件,我们却万不可被他吓住。再说,今天早上,灭尔基那边放起来的狼烟已经变了。”
灭尔基方面的形势是张迈最为挂心的事情,一听忙问:“变了?”
“是,变了。”刘岸接过李膑的话头,说:“灭尔基那边今天未时燃气一道狼烟……”
“一道?”
“对。一道,也就是说,是报平安的孤烟。”刘岸欣然道:“不过他们选择在未时,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那是表明他们现在所处的情况,与我们之前所料完全不同。只是既是孤烟,想必慕容春华他们已经找到了应对的手段,所以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了——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俱兰城这边回纥的攻势已经顿挫,若是灭尔基那边形势也转好,也就是说整个局面已经明显在向唐军这边倾斜了。
“好!”张迈笑道:“大伙儿拼死作战,总算有了回报。接下来,咱们就看萨图克那边出什么牌,咱们再一张张地回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是要谈判,那咱们也跟他们谈,若要耍阴谋诡计,咱们也不怕他!”
又过一日,回纥军依然是围困无功,中午时分有几个骑兵落群接近南门,自称使者,要求入城相见。
安守敬清楚军部的决议,放下一个箩筐,接了使者上来,未到城头,先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免得他们进城窥视了俱兰城防御上的虚实。
那使者冷笑着指责唐军无礼,安守敬笑道:“礼有平常礼,战时礼,现在两军交战。自然得以战时之礼以待阁下。”
带了他们进入莱伊斯府,这才取下布条,刘岸派了他的副手赵子铭来迎接使者,通问姓名,那使者道:“我乃博格拉汗麾下重臣图什,你们快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吧。”
他称唐军领袖为“领”,那就是仍然只当对方是一伙强盗,而不是对等势力。
旁边的侍卫听见都心中有气,赵子铭微微一笑,朗声唱道:“回纥求和使者图什到——”
本来向里头通传消息,当用汉语,这时赵子铭却偏偏用上回纥话,图什听到双目圆瞪,但若是在这里跟对方吵闹那也是有**份,哼了一声,随他进入莱伊斯府大厅。
厅内却摆开了两列人马:
左边文属官,为的是刘岸,其次为大都护录事参军事李衍行字沐风,身后陪立着左录事、右录事,再下手是大都护参军事郑渭,再以下,才是几名长史属官。
右边武属官,为的是第四折冲府都尉郭师庸。其次第五折冲府都尉安守敬,再次为这次才建立大功的陌刀战斧营校尉奚胜等五名骁将。各府副都尉以及唐仁孝在外领兵作战,未与此会。
文官宽袍缓带,斯文中不失沉着,武将免冠带甲,虽威武却非暴戾,虽然只十几个人,但个个精神抖擞,图什本来带着轻蔑进来,见到这个阵势,心中一凛:“哪里冒出这样一帮人来!”因世界任何一伙强盗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气派。
大厅正上方坐着钦差张迈。斜侧是副大都护杨定国,见到使者进来,张迈起身相迎,虽是敌人,却不失礼数。
看坐之后,由赵子铭为使者介绍张迈与杨定国,亦为图什报了家门,张迈开门见山,道:“贵使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图什虽然进门之后气势被压制住了,见问还是昂起了头,说:“我这次进城,是来传博格拉汗的示令。”
李膑躲在后头,心中冷笑:“萨图克既然派了人来,那多半就是后患作,形势危急了,却还在这里惺惺作态。”
诸将听他说出“示令”二字,脸上都露出怒色来。
张迈这时已能听得懂许多回纥话了,尤其图什这句话甚是简单,自然也就听懂了,但还是由赵子铭居中做翻译,一来他要以汉语对答,这是一个姿态上的问题,二来也是为了避免误解。
赵子铭翻译之后,张迈微微一笑,说:“却不知博格拉汗有何示下?”
图什见他这么说,心想这伙唐寇身处围城之中多半是心慌害怕了,便道:“贵军无端生事,竟然趁我博格拉汗外出,南下偷袭怛罗斯,这本来是万难赦免的大罪!但我博格拉汗胸怀博大,又以仁慈为念,决定还是赦免你们的罪过,若你们赶紧撤出俱兰城、怛罗斯,回到碎叶河北去,那博格拉汗便许你们今后两年一度,到怛罗斯来纳贡称臣。永为北疆藩篱。”
诸将听了无不大怒,只是有张迈在上,不好作,郑渭心想:“萨图克太不厚道,就算漫天要价,当前形势之下也不该如此过分。”诸将都想:“这伙胡虏当真是白日做梦!”虽然忿怒,但都料定张迈不会答应,并不担心。
不料张迈却道:“呀,博格拉汗真的肯既往不咎?那好极了,好极了!”
图什本来亦是先进一步,把价码抬高了,然后再慢慢谈,不想张迈如此反应,忙问:“贵军是答应了?”
张迈点了点头,说:“若博格拉汗肯既往不咎,我们当然高兴,不过嘛,新碎叶城乃苦寒之地,我们在那边实在熬不住,能否请博格拉汗做主,给我们换个地方?”
图什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张迈笑道:“像康居、巴格达那样的大都市,博格拉汗也给不了我们,这样吧,就请博格拉汗做主,马马虎虎把八剌沙衮换给我们就好。”
图什听了翻译之后瞪大了眼睛,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盯着张迈,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叫道:“你胡说什么!哼,博格拉好心派我前来赦免你们,你却说这样的胡话,太无诚意!”
张迈哈哈一笑,说:“你这个使者,太没水准了。萨图克竟然就派你这样一个杂碎来,那是他没诚意在先了。我本该割了你的舌头教训教训你,又怕脏了我军的刀,滚回去吧,告诉萨图克,他若真要议和,就派个会说话的人来!”
着一拂袖,转入里间去了。杨定国嘿嘿一声,招一招手,外头拥进几个侍卫来,将图什装进一口麻袋里,图什大叫:“我是博格拉汗的使者,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我是博格拉汗的使者,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
诸将哈哈大笑,都感解恨,谁理会他?
奚胜将他拖到城头,拖到城头,拍了拍麻袋笑道:“本来该把你扔下去,又怕摔死了你,没法替我们特使传话。”便将他用绳索吊了下去。
然后让十几名大嗓门士兵高叫:“张特使送了份礼物给博格拉汗,请来查收。”
回纥便派出几个骑兵来,松开袋子口一看,见是图什无不惊讶,图什狼狈地挣扎出来,跑回去向萨图克告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博格拉汗,这伙唐寇如此无礼,他们侮辱我也就算了,但我是代表博格拉汗去的啊,他们居然也如此对待我,那根本就是没将您放在眼里啊。可汗,你一定要打平这俱兰城,才能出这口恶气!”
萨图克脸色也铁青着,哼了一声,老部将苏赖却不理会他的哭诉,等他说完,才细细问起唐军接待他的种种细节,从箩筐吊上城后的对答,到接引人员,到莱伊斯府邸大厅内人员排布,一一问了个详尽,有一些图什本来没怎么注意,也在苏赖的引导下勾起了记忆。
这一番话问了好久,苏赖才微微点头,对萨图克道:“这伙唐军果然非同小可,不止是会打仗而已。他们内部的体制十分完备,迎接图什也是有礼有节。我们派了图什去,打算先立下马威,然后再慢慢谈价钱,这却是小看他们了。咱们还是得再派一个人去。”
萨图克道:“派谁去?”
苏赖道:“我去吧。”
“那怎么成!”萨图克眉头一皱,摇头道:“不行。”
苏赖做了个手势,诸将、侍卫便先后退下,只剩下术伊巴尔等五个重臣大将,苏赖这才说道:“咱们的形势已经很不利了。本来以轻骑下马贸然攻城,已犯一忌,辎重未到,灭尔基未破,后方粮道随时会被截断,又犯一忌,在三日之内竭尽全力,不顾损失,企图破城,又犯一忌——仗打到围城的阶段,岂是急得来的?滔天洪水从来不能长久,何况是士气。对付这伙唐军,本来是应该用缓策的。怛罗斯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独立的地方,这伙唐军起势来得太快,内里必然埋有隐忧。他们四周又没有一个可靠的盟友作为后防,我们只需用四方围困、轻骑袭扰的计策,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这伙唐寇可不攻自破。这次城下受挫,总的来说并非将士作战不利,而是我们的行动太急了,弃长用短,就只能图个侥幸。”
术伊巴尔冷笑道:“苏赖老,你这话听起来有理,但其实狗屁不通!谁不知道慢慢来更好?但是阿尔斯兰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这边进军不利的消息一旦传到八剌沙衮,两河诸部会有什么反应,那就难以预料了!”
到这里帐内所有人都是心中凛然,这些人能坐在这里,见识都非凡流,自然明白眼下萨图克最大的敌人,不是前面正在和他们战斗着的唐军,而是背后还没有任何动作的阿尔斯兰!
第七十五章 劫营—三百对一万五!
术伊巴尔指出副汗一系眼下最大的祸患,不在眼前的唐军,而在背后的阿尔斯兰,自萨图克一下人人心有戚戚焉。
军政势力对峙,岂止是战场上明刀明枪就决定所有胜负的?国际形势、内部掣肘,都是左右战局的重大因素。唐军自起事以来连战皆捷,靠的就是每次都钻在各大势力均势的缝隙里头,以一小准星而牵动整个天平,这才逐渐壮大起来。
对萨图克来说,论兵力论后援唐军都没法和他相比,就说到人才储备他麾下的臣属武将也都是西域一时之选,可是有一些兵力他动弹不得,有一些计谋他部将虽然想到了却没法执行——这一切都是因为背后有一个阿尔斯兰在,所以萨图克无法以时间来争取胜利,因为他们甚至比唐军还要紧迫,无法却也联系萨曼进行围攻,因为时间上来不及,不得已,才用上成功几率更小的手段来对付唐军。
受到术伊巴尔的顶撞后,苏赖却并不恼火,依旧很冷静地说道:“这伙唐军过去几个月里连战皆捷,以边陲小镇崛起到现在可以和我们正面对抗的地步,而背后又看不出有什么样的大势力在支持他们,那么我想,他们能够崛起必然是找到了一种相当强大的力量,但忽然发展起来的这种力量肯定不是均衡的,他们内部也一定有重大的破绽和隐忧。他们是靠什么来支撑士气的?是靠什么来凝聚人心的?是靠什么来招服降将的?既然他们看起来不像流寇,那么他们未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了解了这些,都有助于我们解决他们——甚至,我认为还是有可能利用他们!”
“利用他们?”术伊巴尔奇道:“你想怎么利用他们?”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不会一坏到底,人的运气也不可能永远都好。由于这伙唐寇的出现,现在局势对我们来说也许坏到了极点,但如果把握的好的话,或许变大劣势为大优势也就在此役!我觉得,我们必须派个人去和他们谈谈,以窥其志——所以老奴自荐,还请可汗允许。”
萨图克本来不大愿意放他去,就在这时,外头传入一个加紧禀报,萨图克接到禀报之后大吃一惊,诸将问:“怎么了?”
“灭尔基那边,出事!”
时间调回到前天晚上,灭尔基城内。
杨易在慕容春华那里得到启示之后,觉得城外的回纥军极有可能是虚兵。
这种事情,唐军自己就干过好几次,这时若慕容春华所猜没错,那回纥就是拿相同的手段来骗自己,“哼!我杨易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他在下了这个决心之后,还是按耐了两天,每日都细心观察城外回纥军的变化。
杨易发现,回纥人真的是将这围而不攻的策略执行得非常彻底,虽然慕容春华说那有可能是诡计,但杨易却不肯相信。
“本来,他们怎么的都得有些动作吧。”
“对方人数这么多,兵力相对而言比我们强太多了,却动也不动一下,这不对路!”
终于,这一天杨易下决心出击了。
“三百人,对一万五千人?”
一万五千人这个数字,是慕容春华估算的。
“可是没那么多!”杨易叫道:“要真有一万五,不,一万,不!五千,要真有五千人,他们早冲上来了!就算要围困,也得打几个样子吧,现在打也不打,这分明是心虚!”
到了这一刻,连慕容春华都支持杨易出去打着试一试了。
尽管杨易那么说了,慕容春华也那么推测了,可是三百人对一万五,这个差距实在太大,只要杨易和慕容春华的预测有那么一丁点不准,这次的出击就将变成一次有去无回的烈士之行。
下午,慕容春华从诸营中选了三百人——全部都是老兵,都是精锐,但杨易却道:“不,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这次出去,虽然,我在众兵将面前说得必胜无疑,但是其实,你我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的,对么?”
三百对一万五啊,运气好一点的话,是全身而退,运气差一点的话,或许就不用想着回来了。
甚至,只要是被敌人咬住了尾巴,杨易也准备将性命撂在城外了——如果对方这段时间的示弱真的是诱敌的诡计,那么仓促回城带回来的将势必是灭尔基的灭顶之灾。想想他们如何取得灭尔基的吧,不就是靠着一大堆不知进退的人堵在城门,让城门关不上么?
“如果出现那种状况,记得,不要开城门!”杨易说,“我判断错了,就该用这条命,来给城里的兄弟壮胆。”
所以,杨易也不打算带这些老兵、精锐去冒险,“你把这些人都抽调了出来,万一我在城外遇险,城内的士气与组织都非马上崩溃不可。”
“那么你打算带什么人去?”慕容春华问。
“用第四营吧。”
“第四营?什么!第四营!”
第三折冲府对在灯上城才招收的那些新降士兵的政策,和第一折冲府有些不同,三百名降兵,有一百人分配到第二、第三营,第一营本营一个新降兵都没有,因为杨易觉得就算扩军了,第三折冲府也必须保有一个可以绝对信赖的、人员构成更加纯粹的完整建制。而第四营,则是一个由老兵来做主干、却有三分之二新降兵的新营。
杨易的这种想法,从帮助新降兵融入新军这个层面来说,比张迈的主张效果自然要差很多,可是在实战层面上也有他的道理,第一折冲府与霍兰在俱兰城外的那一场交锋战之所以局部失利,新降兵的扯后腿也是第一折冲府未能取胜的原因之一。
不过现在,当杨易提出要用第四营去打这场冒险仗的时候,慕容春华马上反对起来。
“不行,不可以!”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他也就不用担心会刺激那些新兵的自尊心:“这些人不可信任!至少,他们还没有经过真正的考验,在危急之时不可信任。”
“现在不就是要给他一个考验了么?”
忽然之间,慕容春华明白了杨易的考虑,这个看起来很冲的年轻上司,这一次考虑到的也许比自己更加周密!
正因为第四营不是最亲信的部队,所以杨易才带他们出去冒险,因为这一次出城乃是一次大赌博——要是杨易押对了宝,城外的围城部队真的不堪一击,那么面对一群羸兵正是第四营新降将士展现其暴戾的最佳时刻!就算是新降部队,在面对更加羸弱的对手时,也不会产生叛变问题的——相反,这些人会在屠杀羸弱对手之后增加其对新主人的忠诚。
反过来,要是杨易押错了宝,那么死在城外的就是一群新降之兵而已,灭尔基城内少了两百这样的人,战力或许稍损,凝聚力却反而会增强,也帮慕容春华解决了新降之兵临危易叛的问题。
但是这样的考虑太过残酷了,慕容春华想到了,却没法出口来确认杨易的想法。
“阿易,你是准备拿自己的性命来搏吗?”
杨易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还记得那个军令状么?”
军令状,就是杨易出发之前和张迈立下的誓约。
当时杨易作出了一声豪言壮语:“我不但独力取下巴儿思、俱兰城,就是萨图克来了,我也独力挡住!”
当时张迈笑着质疑,认为杨易一个折冲府挡不住萨图克,又揶揄杨易说:“若萨图克来时,见到胡马千军万马涌来,你可别逃跑啊。”
当时杨易冷笑:“逃跑?哼,我若后退一步,就将这颗脑袋送给大伙儿做尿壶!”
提起当日的事情来,慕容春华急忙道:“那是张特使在激将!”
“我知道他在激将,可我就受不得他的激将,怎么样!”杨易道:“其实迈哥从一开始就打算把那重任交托给我了,要不然怎么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思?他对我如此看重,我更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而且后来我又和他又约定:如果我能够建立奇功,他就将他的那支赤缎血矛送给我!哼哼,只要我守住了灭尔基城,我这颗脑袋大概就不用送给大伙儿做尿壶了。”他说着,笑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颅:“不过要想得到那支赤缎血矛,光是守城还是不够的,必须有更辉煌的战功,才能算得上是奇功啊!”
提起张迈,杨易忽然变得独断了起来,当晚就下令召集第四营,说了任务,要他们今晚出城去劫营。
第四营三百将士,人人面有难色。
三百人对一万五?开什么玩笑!尽管有慕容春华的分析,但谁信他啊,敌人的人数摆在那里,至于战斗力强不强,不打过谁知道?可是用三百人去对付一万五千人,对方也不需要是精兵,只要有普通的战斗力,用木棍都能将三百人敲死了。
只是,第四营的校尉、副校尉、队正、副队正和大部分火长副火长统统都是老兵,这些人是可以跟着杨易赴汤蹈火的,这时自没什么话说,心里憋着不满与疑虑的,却都职位卑微,轮不到他们说话。
可是这些人都是直肠肚的汉子,是从灯上城涸湖谷底爬出来的死士,肚子里不满,脸上自然而然就都黑了。
“怎么?”杨易冷笑:“不敢出城么?”
“都尉有令,谁敢不从!”几个队正、校尉齐声道。
“我不是问你们!”杨易道:“我问的是你们!”他指着那些黑着脸的人。
“是啊!”有一个莽撞的新兵脱口叫道:“我们不想去送死!”
“哦,不想去送死么?”杨易悠悠说了一句,跟着又猛厉地喝道:“谁说要你们去送死的!哼,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吗?”杨易指着西北——沙漠的深处,是灯上城的所在:“还记得曾经被你们围困的灯上城吗?换了你们在城内的话,当时是不是也觉得,用几百人对抗塞坎几千人,是送死?可结果呢!城内的人没死,城外的你们却都成了阶下囚!经过那件事情以后,你们还不反省么?还想继续贪生怕死下去?还想再爬一次涸湖谷底?还想继续像现在这样被人看不起?”
“你少说风凉话了!”刚才那个莽撞的新兵叫道:“罗嗦这么多干什么,你有种,你出城啊,你要敢出去,我就跟你出去!”
杨易的眼光落在了这人身上,这个新降兵显得特别高大,虽然无职无衔,但他一说话,很多士兵就都跟着点头,显然在第四营的底层很有影响力。
“你叫什么名字?”
听杨易张迈问,许多人心里都想这位老哥要倒霉了。
但那新降士兵却没退缩,叫道:“我叫老虎!”
“老虎?姓什么?是哪一族的?哪一部的?”
“没姓,鬼知道老子是哪一族的。”
见他在杨易面前这么没礼貌,他的顶头上司都喝阻了起来,杨易却道:“老虎,你刚才说,我要是敢出城,你就跟我出城,对吗?”
“对!”老虎冷笑:“你要是敢像那位龙面将军那样,带头出城,栽进敌人包围里厮杀,我就跟你去!老子不但跟你出城,老子连姓都改了,跟你姓,你是什么族,我就跟你做什么族!”
杨易环顾其他人:“你们呢?”
几十个最悍勇的对视了一眼,纷纷道:“都尉若敢带头出城,我们就跟你去!”
“好!”杨易大笑,对老虎道:“你就准备着改姓杨吧!拿酒来!”
早有民壮抬了酒出来,灭尔基是交通要道,回纥军官常常从这里经过,因此城内藏了不少好酒,用来款待过往长官,这时却被拿了出来,闻到那酒香,许多士兵都忍不住吞咽口水——这样的美酒,他们以前是很难有机会喝道的。
杨易道:“今天晚上,我与你们各尽三大碗!酒量好的,就再多喝两碗,咱们趁着醉,出城杀敌,要是失利,那就一起死在城外!今天晚上,我会带头冲出去,但一定会是最后一个回来!”走到老虎的身边,道:“有种的,就跟我干!”
老虎原不知道杨易是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出城的了,以为是受了自己的激,这时被杨易这么一说,豪气迸发,叫道:“你是都尉,我只是一名小卒子,你都不怕死,我还怕死不成?好!我和你干!”
两只碗一碰,便一饮而尽!
这一晚杨易喝了五碗,老虎也喝了五碗,且喝酒且吃肉,眼见这一夜出去,要么就是建立奇功,要么就是一去不还!所以这一餐酒肉实际上亦如最后的一顿饱饭!
酒肉食尽,杨易便领兵出城,仍然从西北小门出发,每人一把刀,一匹马,盔甲都不带!
到了城外,夜风一吹,许多人酒劲都发作了!
杨易叫道:“冲吧!一个一个营地砍过去!”
老虎叫道:“砍他娘的!”就先冲进了最靠近西北小门一座营寨!
回纥军没想得到唐军敢冒险出来劫营?一时都慌了,更奇怪的是,老虎竟然听见了女人的叫声!
“女人?怎么会有女人!”
杨易已经大笑了起来:“女人!哈哈,果然是虚兵!一万五千人?都是狗屁!大伙儿杀啊!”
数百酒劲发作的男人哪里还等他的命令?早就一路劈瓜砍菜一般屠戮了过去!
原来萨图克这次班师,萨图克已经料到必有一场恶战,因此前军急行来取灭尔基,可惜还是迟了一天,霍兰赶到灭尔基的时候,杨易已先一步入主。霍兰来得很急,萨图克的主力部队却沿途过草原便收纳牧民,过城镇则征调土兵,再加上从怛罗斯地区逃出来的难民,前后共裹挟了一万多人,其中又选出了四千人比较强壮的作为攻击俱兰城的炮灰士兵,而这四千人在攻城大战中已是死伤过半。
至于其他的人,则由萨图克安排了一个将领卡胡率领千余人统领了,布列在灭尔基城外以作疑兵,目的只是潜质灭尔基这边叫他们不敢出城而已。
卡胡手里虽然有一千多人,但也不是什么精兵,带着一万多男女老弱,围城有余,攻城却无力,幸好唐军一直没什么动静,他也渐渐安心,一心只等着博格拉汗前线告捷,那时自然会调兵回来夹击灭尔基,然而那回纥将领卡胡没想到的是,杨易竟然敢率领三百人来劫“一万五千大军”的营!
慕容春华在城头张望,但见城外火光起来得好快!便如一条火龙窜入回纥军的营寨之中,不断地穿梭、不断地游走!走到哪里,哪里就变成新的火海,变成新的血泊!
攻破第一个营寨之后,原本还有些担心的杨易把最后的一丝谨慎也都抛却了!
他们连破七营,一开始还在砍人,最后却变成了“赶人”——那些被临死驱赶来的土兵、牧人、逃民哪里能够战斗呢?卡胡赶了他们来,不过是凑个数目罢了,这时被杨易、老虎等一冲,个个吓得乱逃,自相践踏起来。卡胡的一千多人分了一半去统率这些假兵,剩下不过七八百人,若能集结倒也还可以与杨易一战,可是他们还没集结,就已经被乱逃的溃兵给冲散了!
火!火!火!
血!血!血!
攻破第九个营寨之后,唐军已是势如破竹!
是,唐军只有三百士兵,但回纥方面根本就像没有士兵!
有一个士兵抓到一个容色不坏的女人,酒劲发作,竟然不顾还在打仗,当场就要按在地下干!
杨易怒吼道:“现在干什么干!”
“我要干女人!”那个士兵撒泼发疯般说。
“急个屁!等杀光了这些男人,几千个女人任你干!”
那士兵大喜:“任我干?几千个女人?”
“对!先杀光了,然后几千个女人就任大伙儿干!到时候我带头干!”
“哇哈哈哈哈……”疯狂而可怕的笑声,慕容春华本来打算出城增援的,但听到那笑声之后却打消了主意。
这个夜晚的灭尔基城外成了杨易的舞台,成了老虎的舞台,成了三百多个杀人狂的舞台,
如果是三百纪律严明的正规军的话,恐怕反而无法造成眼前这样的混乱,如果是郭师庸或者安守敬来,当败兵跪下时,当妇女求饶时,他们怎么能够不接受投降?怎么能够再对这些妇女雪上加霜?
可是一旦他们这么做了,队伍的行进速度就会开始迟缓,就无法将混乱的局面继续无休止地扩大下去,那么后面卡胡的士兵就有可能集聚起来。
但那三百头野兽却半点也不理会这些,杨易出城时的命令只是让他们杀敌,其它的……太复杂了!
总之见到男人,就是杀!至于女人,那就是抢!
杨易没有阻止这些,他默许了。
眼前不是三百个人,那是三百头野兽,三百头酒上脑的野兽,三百头精上脑的野兽!杨易给他们的承诺不是家国大义,而只是赤裸裸的肉体报偿!
“杀吧,杀吧!”杨易大叫:“杀死一个男人,我就赏给你们一个女人!”
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眼睛在暗夜之中闪烁,那光芒太可怕了!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灭尔基山地上。哭声喊声求饶声,尿臭屎臭血腥臭,一起把城外的战场渲染得无比的混乱,逃出都是四出逃窜的假兵,混乱的人群有的逃亡东方,有的逃亡东南,有的甚至不顾性命地逃亡西边去了,这时如果慕容春华打开灭尔基的城门,只怕这些人也会涌进来——那三百头野兽根本已无半点人性!
“宰啊,宰啊!”
那三百头野兽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他们只是不断地冲击,不断地割取男人的头颅,不断地抢夺女人——那都是他们的战果!
所有假兵都被这三百人吓坏了,溃败的假兵甚至冲动了卡胡的阵脚,卡胡手下的那些回纥将兵也被这些溃败的假兵传染到了恐惧,望见唐军杀来,早有一小半丢盔弃甲,各自逃亡。卡胡惧怕博格拉汗的严命,率领残兵奋死迎战,结果却被老虎一刀将脑袋劈成了两半。
这一晚,灭尔基城外多了几千具尸体。
第二天早晨,在战斗结束之后不久,尚未清理的战场上就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呻吟。
慕容春华不赞成这种胡作非为,但那是杨易已经承诺过的事情,就假装不知道。
当天下午,在满足了男人最强烈的两种欲望之后,数百人一齐朝东而跪,发誓向大唐效忠、向张特使效忠、向杨都尉效忠!
这样的军队,是不是有点变了味道呢?在城头望下去时,慕容春华忽然想。
但有一件事他是确定的,那就是——一支去骚扰萨图克粮道、肆虐其后方的奇兵找到了!
这一天,安西唐军功曹参军事的功劳簿上,添上了一笔胜利的华彩,而西域的土地上,则多了两百个姓杨的汉子,两百个还不大会说汉语的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