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汾从密道出来已经有一会了,却还呆呆望着密道的入口发怔,忍不住流泪,她的嫂子同时也是她的闺蜜杨清叹道:“莫再看了,若果碎叶守住了,我们就能去找他们了。”
但碎叶要是守不住呢?那刚才的一别就是永诀。
两个女人合力铺上了木板,正要盖上草席,底下却传来了敲打声,杨清一奇:“是谁?”
“是我!”
“啊,张公子!”
七手八脚的,郭汾又将木板搬开,张迈跳了出来,郭汾脸上挂着泪水,嘴角却忍不住有了笑意:“你……你咋地回来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张迈心里乐开了花:“这小美眉好像在惦记我啊!”口里就学着她的语气说:“咋地回来?回来找你啊。”
郭汾啐了他一口:“都什么时候了,我不和你闹,快回去吧。”
张迈又嘻嘻笑了一下,但看看旁边的杨清还有从地底冒出头来的唐仁孝三人,觉得气氛不对,就收了嬉笑:“我也不和你闹,快带我去见你爹。”
郭汾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你要见我爹?有什么要事吗?”
“恩,”张迈说:“我觉得你爹爹的思路走错了――虽然形势很危险,但天无绝人之路。我觉得,我们现在要想的办法,不是大家跟着城池去死,而是要想办法怎么让更多的人活下来――人,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才有可能守住土地,才有可能恢复被外族侵占的疆域,才有可能创造不可能的奇迹!”
这些话,是在回来的路上张迈仔细琢磨过的,此外他心中还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设想能不能成,因此必须要找经验丰富的郭师道等老将商量。
郭汾的眼睛亮了起来:“难道你有破敌之计?”
“破敌之计说不上。不过我觉得事情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其实张迈这时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虽然他脑子里设想得很好,但到了郭师道那里,也许会认为自己那天马行空的想法只是个狗屁,不过狗屁就狗屁吧,最多让郭师道等老将笑话一下,对碎叶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那好!我带你去!”郭汾犹豫了一下,说。
郭师道他们这时正在商议明天该如何应战,屋子里谁也没想到张迈竟然又折回来了,几个人不约而同,说的都是那句话:“张公子,你怎地回来了!”
张迈道:“我不想做胆小鬼,做逃兵,再说我不觉得我们这边没一点取胜的机会,所以回来了。”
“可是……”郭师道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不知轻重,但张迈却截住了他的话头――
“郭令公,我心意已决,如果是要劝我去星火砦的话,那就不用再说了。”
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但言语间的诚意,屋内所有人却都感受到了。杨定国首先道:“老郭,要不……”他毕竟老成,话没说到底。
郭洛却叫了起来:“爹爹,张特使如此大义,若我们还要陷他于不仁,那就太看不起他了!”
杨易也道:“对!”
屋内的几个将领眼神中都透射出了对张迈的敬意,尤其是年轻人。
郭师道长长叹了一声,说:“好吧!既然张特使留意已决,我若再说不行,那可就真是不敬了。来来来,张公子,我们正商量着对付胡虏,你也请入座吧。”
这时唐军仍然以郭师道为首,但张迈是“长安特使”,是代表大唐皇帝的钦差,既与闻军机,地位便类于监军,在军中这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坐定之后,张迈说:“各位,我这次回来也不是一味逞英雄,而是觉得回来也不一定会死。郭令公,打仗的事情我真不是很懂,可按你分析,我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机会了?”
郭师道说道:“其实,以回纥人现在的兵力,我们也还是抵挡得住的,但是从他们这几日的行动看来,我觉得他们也并非一味保守,我和定国推敲了这两日回纥人的行动后觉得,他们很可能是在等待援军。”
张迈微微吃惊:“援军?”
“对,他们后面应该还有援军。”杨定国道:“这两日的战况说激烈倒也激烈,但他们显然还没出全力,回纥人如此拉拉打打,应该是既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又要我们觉得这座城还守得住,我们就不会走,但等到他们援军一到,那时候就要发动雷霆一击!到了那时,我们就算要走也来不及了!”
张迈道:“这么说来,我们一定要赶在回纥人的援军到达之前,将他们打败了?”
“那可真是谈何容易!”杨定国的弟弟杨定邦苦笑起来:“咱们的兵力,本来就不如对方,是靠着这座八角城才维持不败,但也已经相当吃力了,若是出城攻击,那是找死啊。”他顿了顿,又说道:“其实,对方就算没有援军,我们也未必能长时间守下去了――城内兵力不足是一方面,更致命的是:我们的城防,也不是很坚牢啊。”
自古虽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十万大军围之而不能克”的战例,但那是建立在城防足够坚牢、物资足够充分的基础之上。
新碎叶城的架构虽然很巧妙,但防御工事却算不得第一流,就连城墙也没法筑得滑溜,某些地方颇有破绽,所以那天才有回纥人不用云梯,光靠爬就爬上了某个粗糙的角落。但新碎叶城的这种种缺点,又不是因为筑城者偷工减料,而是由于西域唐民手里的人力物力实在太少,筑成这样一座土城,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长久守下去对我们不利,但要出城作战,主动攻击对方,我们就更是绝无胜算!”
军事会议讨论到了这里,众人的情绪又陷入了低潮,张迈却道:“回纥人可以有援军,但我们也可以有出乎敌人意料的力量!”
郭师道杨定国都听得呆了。
“难道……”杨定邦的声音也有些发颤:“难道特使你这次不是一个人来……大唐已经派出大军,要规复西域了吗?”他想要是大唐已经派出大军,那么整个局势又将完全不同,甚至连战法都可以做大调整。
但张迈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
“没有,大唐还没有派出大军。”张迈的眼光投向桌上那盏石油灯:“可我觉得,我们有一件厉害的武器还没有投入使用!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什么武器?”
“郭令公,其实你让我还有那些孩子进入密道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了,对吗?”张迈没有就回答,却反问道。
“是,我是有这等的打算,唉,那也是万不得已。”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如果行得通,那我们就给回纥人来个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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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乌德很讨厌这样远距离的征伐,他本来正陪阿尔斯兰大汗在达林库尔(巴尔喀什湖)附近游猎,正自起兴,忽然被派来征剿这伙唐寇,虽然他在碎叶河中游就已经找到唐军,但为了将他们连根拔起,竟然又蹑着郭师道他们的尾巴跑到这里,全程足足走了将近六千里的路。
虽然回纥人的游牧味道相当浓厚,但这些年回纥王朝的上层人物也已渐渐过上了定居的生活,随着疆域的扩张,又占据了丝绸之路上的几座商业城市,就算住帐篷,也都是金碧辉煌的金帐,里面软被棉毯、美酒美食一应俱全,但数千里奔波来到这讨伐,许多享受的生活器具便都没法带上,自然就感到十分不便。
“萨图克还没到吗?”
“没呢。”部将卡拉锡回禀:“那群唐寇十分狡猾,一路上东兜西转,弄得我们将道路也搞乱了,所以……”他们走的这六千多里的路有一大半当然是冤枉的,从八剌沙衮到新碎叶城的直线距离本没有这么长,不过这个时代的中亚地区雪山与沙漠相间、草原与沼泽夹杂,也没几条笔直的康庄大道。
“我不想听到这些废话!”最近七八年醇酒美人的生活,虽让他腆起了个不小的肚子,但这个喀喇汗王朝的大将脸上的冷酷依旧不减当年。“派人去催!哼!”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天了,形势比马斯乌德预计的要糟糕得多。原本回纥人以为这群“唐寇”也就是一伙盘踞在边境上的强盗,同时派出两支合计四千多人的部队已是太看得起对方了,马斯乌德一路追来,只想等找到“唐寇”的老巢马上就将之剿灭,哪里想到对方竟然拥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更让人惊讶的是,这群“唐寇”在攻防战中所使用的武器装备以及所显露出来的战法,竟有传说中大唐正规军的味道!
这哪里还是一伙普通的强盗啊!
“狗屎!当初真不该接这活儿!”
喀喇汗王朝的军队,可不像大唐的府兵――军队归国家统领、将领与士兵之间只是上下级的关系,马斯乌德既是这支军队的首脑,同时也是一族之长,这支部队的直系既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的财产,打仗的时候劫掠是乐意的,但消磨本族的战斗力就不是他愿意干的事情了。
当初为了抢功劳他跑到了另外一员大将――同时也是阿尔斯兰大汗的弟弟萨图克?博格拉前面,现在发现这群“唐寇”乃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他便又后悔起来。
“也许该让萨图克打头阵呢,他这次只带了一千六百人,一定打不下这座城池。等他把这伙唐寇的力量消磨得差不多了,我正好来收战果!”
可惜,现在的形势却与这种“理想状态”相反。
战争进入第三天,唐军的抵抗依然非常强劲,马斯乌德甚至还判断出对手还有一部分后备力量没有动用,正如他自己扣住了八百骑兵未投入战场一般。
这次六千里奔袭,整支部队以轻骑为主,他才没那么傻,在敌人还没露出破绽之前就不要性命地用嫡系的轻骑兵去攻城。
但是,马斯乌德仍然不失为一员猛将,大敌当前他也不是只会斤斤计较而已,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不是一定要等到援军到来才发动最后的总攻。
“这伙唐寇很厉害呢,如果捉到了将他们变成兵奴,也可以弥补这次攻城的损失了。”
到黄昏时,局势忽然产生了变化,一些诡异的事情陆续发生。
就在马斯乌德的部队开始后退、停止这一日进攻的时候,土城之内不断传来了牛羊马匹的悲鸣。
城外的回纥人大多数既是士兵,也是牧民,对牲畜的叫声都很敏感,许多老于畜道的人都听出来了:城内的人在杀牛、杀羊、杀马呢。而且不是杀一头两头,而是杀了很多,只有这样才会传出持续的家畜悲号声。
“怎么回事?唐寇是要做垂死挣扎,准备今晚犒劳了之后发动敢死反击吗?”
但想想又觉得不像,发动夜袭的前提是绝对保密,哪有这样弄出异动声响叫人防备的?
“全军警惕吧。”马斯乌德下令:“或许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是。”众部将领命。
落日只剩下半个时,晚风变得很强劲起来,偶尔有风从碎叶城吹出来时竟夹杂着臭味,尤其是血腥。
一种不祥的预感盘绕住卡拉锡的心头,马斯乌德却仍然毫不在乎,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宿将,不是文官,神经没那么脆弱。上了战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点儿的血腥和污臭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不管他们!守好营帐就是。”
不过,下达这个命令之后马斯乌德心中又冒出一个念头:“守好营帐?这伙唐寇的首领好像是个挺会用兵的人啊,他搞出这些做作会不会是想要引诱我谨慎保守呢?”
暂时来说还没有迹象来证明他的这个猜测,作为一员大将,他也不能才发出命令就收回来,那会削弱他在部下心目中的威权。
“不管他了!”马斯乌德决定回去吃肉睡觉,“如果被这些小动作就搞得心神恍惚,那才会堕入敌人的圈套呢。”
马斯乌德看起来是个大老粗,但经历过数十场战争的人,上了战场便会有粗中见细的心计。
当晚回纥人延续着前两天的风格,大部分兵将都回帐吃饭睡觉以为明天养足体力,留下三成部队轮流守夜,剩下的两百多骑兵则轮番出击,虚攻土城骚扰“唐寇”让他们不得休息。以不变应万变,这样不管敌人使什么阴谋诡计,也不致发生大误。
马斯乌德则回到自己的大帐,在一个拜占庭太监的服侍下,搂着两个波斯女奴饮酒作乐。
“娘的,要早知道这围剿会陷入持久,当初就该把巴丝玛带出来!”
那是他最喜欢的妾侍。
太阳下山之后,大地仍有一段时间笼罩在微微的余晖之中,暝色如幕,就在黑暗与宁静将全面占据整个苍穹的时候,地皮忽然微微震动起来!
“什么声音!”
马斯乌德一把推开女奴,跳了起来,他马上就判断:“是跑马!”而且是为数甚多的跑马!
“这伙唐寇,真的要发动夜袭吗?”
但过了有一会他就依靠多年的经验判断出,那微微的震动并未迅速逼近,反而有远离之势。
“难道……啊!这伙唐寇,他们要逃跑!”
提起他的弓箭与长矛,马斯乌德冲了出来,果然就听卡拉锡急急来报:“迪赫坎,那伙唐寇逃了!”
“他们从哪里逃?”
“从北面,跟着又折往西北。当时我们派出去骚扰的骑兵正在南面,他们就忽然从北面跑了出来,人马很多,骚扰的骑兵虽然迅速绕到附近,但黑暗中瞧不清对方有多少人马,不敢逼近。”
这时回纥的大本营兵将也都已经起身,只等命令一下就集结。
“上马,准备出击!”
随着他一声令下,号令一人传一人地传了出去:“将军有令!上马,准备出击!”
回纥骑兵的动作是很迅速的,但尚未集结完毕,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迪赫坎,又有一伙人从南面逃走了!”
“因为形势有变,所以马斯乌德又迟疑了一下。
南面?”
分兵逃跑?唐寇疯了么?在兵力居劣势的情况下还分兵,那是找死。
但从这三天的对战看来,对方的将领手段十分老辣啊,应该不会犯这种让人各个击破的错误。
“哼!我知道了!”
只一个迟疑之后,马斯乌德便迅速作出判断:这一南一北两伙逃兵,一定是一真一假,真的在逃跑,假的在诱敌。
不过,南北两个方向,那个方向才是真的呢?
与此同时,碎叶城内却响起了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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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土城南面有一条碎叶河,这里是它的上游。
大陆深处的内陆河与入海河流不同,并非越到下游水量越丰沛,因为内陆河大多数是依靠雪山融水而不是降雨来提供水量,所以有可能是上游水量大,流入沙漠后到下游反而干涸。早在前天马斯乌德就曾派人试探过,这一段十余里的河面,水深并非可以纵马踏过的。
但很快就有消息传来:那伙“唐寇”竟然在上游的长草沙堆之中藏了些小船木筏,“我们的侦哨赶到时他们大多都已经上船了。”只是昏暗之中,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详情,侦哨骑兵也不敢太过逼近。
回纥人听到消息之后恨得牙痒痒!这些唐寇可真是狡猾啊。
大军拔营,却并没有马上就去追击逃往北面的“唐寇”,也没有马上就去追击逃亡南面的敌军。
“迪赫坎!请下令追击吧!”
“追击?往哪里追击?”
有部将说,南面那伙应该是真的,因为渡河之后安全性会大得多,也有的说,北面那伙应该是真的,因为从跑出去的情况看,从北面逃跑的人马比南面的多多了。
卡拉锡道:“要不我们分兵两处,分别追袭……”话没说完就被马斯乌德劈头大骂!
“分兵?分你个头!”
“唐寇”两路逃跑,很有可能是一真一假,假的人少,是疑兵,甚至可能只是用老弱来诱敌,而真的却是主力!
马斯乌德判断:真的那一部,一定会在中途设下伏击。此时的形势是唐人主动,回纥被动,在这黑夜之中贸贸然追上去本来就有危险,若是再遭遇伏击产生混乱,回纥人就会丧失兵力上的优势。
“我们的兵力,也不是比这群唐寇多出太多!”马斯乌德冷笑:“要是分了兵,那就更没优势了!”
如果算上碎叶的民壮,回纥人的兵力便达不到唐军的两倍,一旦分兵,其中一支将与唐军主力相当甚至稍弱。
分兵之后再追夜逃,万一再遇到伏击产生混乱,那一部人马只怕就会被唐军吃掉!
以运动战来争取主动,抛离敌军主力,在特定的战场上以相对优势各个击破,一部一部地吃掉对方,这本是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马斯乌德自己也深谙此道,因此怎么会轻易掉进唐人的陷阱呢。
“那……那现在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卡拉锡缩着脑袋问。
马斯乌德酷冷的眼光扫了诸将一眼:“我们既不追南边的,也不追北面的……我们……”
诸将仰望着他……
“攻城!”
“攻城?”
“对,攻城!”马斯乌德笑了起来:“咱们先将这土城打下来再说。若唐寇是倾巢逃跑,一定会带上老弱、女人,而我们则全是轻骑,就算迟上一天半天也总能追上的。离开了城池,他们就像羊离了羊圈,只要再被我们追上,那时就任我们撕杀了。”
诸将一听都大呼“迪赫坎英明”!
马斯乌德派了一名部将率领轻骑两百:“你给我去追赶逃往西北的人群,不用追上厮杀,只要不追丢了就好。”又让卡拉锡:“你再派两百人去巡河,看看有没有办法渡过去。”
跟着便点齐主力:“其他人!跟我攻城去!”
这一次的“攻城”却容易得出人意料,虽然城内鼓声还不断传来,但几十名回纥士兵攀上城头却也没受到什么阻碍,他们进城之后开了城门,众回纥蜂拥而入。
火光之下,马斯乌德见有七八只羊被绑住了后脚吊起,每头羊下面又放着一面大鼓,羊不断挣扎,两只前脚不住地乱动,自然而然便敲打在鼓面上,马斯乌德忍不住失笑道:“我说鼓声怎么这么杂乱,原来是这个!”
回纥人四处搜寻,却找不到一个活人,回来禀报:“迪赫坎,看来这帮唐寇刚才是全部逃走了。”
马斯乌德冷冷道:“好,好,好得很!”虽然没找到人,但事情的进展却尽在他意料之中。“唐寇”如果抛下老弱轻身上阵反而麻烦,现在倾城逃跑反而跑不远,那就不用担心了。
“那现在怎么办?”部将问。
“不着急,等天明之后,看看哪一面是疑兵,哪一面是正军,他们要只是精锐脱逃或许还走得了,既然所有人都带走,里头一定有老弱,走不远的。”
传下命令,让士兵占领城内各处据点,同时进行第二轮的搜检,以防“唐寇”留下埋伏、设下陷阱。
不过搜了两轮之后,也没发现城内有什么陷阱机关。
马斯乌德道:“他们日间还在和我们激战,黄昏开始搞鬼,一入夜就匆匆逃走,料来没时间摆弄这些。”心就更定了。
如果说有什么异状的话,那就是城内到处都是死牛、死羊、死马、死猪乃至死鸡死鸭,全部都被割喉放血、开膛破肚,回纥人里有一个老兽医,检查过这些家禽家畜的死体后来确定并非中毒或者瘟疫,马斯乌德道:“这些必定是他们带不走的东西,汉人最坏了,自己带不走的东西也不肯留下,宁可毁了,按他们的说法,把东西留给敌人便叫资敌。”
命人去查看别的地方,比如水井和锻铁工坊,不久属下回来禀报说水井已被堵了,锻铁工坊搬不走的大工具也都被砸烂了,马斯乌德对诸将笑道:“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只是兽血羽毛、家畜内脏抛洒得到处都是,黄昏时回纥人闻到的那股腥臭就是从城内飘进来的,在城外都闻到了气味,进了城后更觉臭气飘扬。幸好最中间一所大屋子周围还算干净――这里是碎叶城的大本营,前面是郭师道的官邸,后面是住所,这一带的房子就没什么臭味。
马斯乌德待手下搜查过没发现异状便住了进去,对众兵将说:“轮值的人守好城门,其他人好好睡一觉,等侦骑一回来,明天就追唐寇去!”
时方二更,马斯乌德睡不着觉,占了郭师道的府邸后,又搜出了几十坛好酒,验明无毒之后,马斯乌德便拥美人,饮美酒,连夜作乐,一个女奴偶尔从大床夹板上抠出几个东西来,交给马斯乌德:“主人,你看这是什么。”
马斯乌德见那玩意儿外头是蜡层,里面却包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拿近闻一闻,有些吃惊:“这些唐寇,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还藏有天魔香!”
“天魔香?那是什么东西?”
马斯乌德淫笑道:“这可是好东西,贵得紧,听说是阿卜杜勒?阿齐木鼓捣出来的,只怛罗斯俱兰城那边有卖,其它地方都是转手,不过现在我可不能吸,宝贝儿,今天便宜了你,给你试试。”
说着就要点燃了熏她,外头急马来报:“迪赫坎!我们追往西北的人在路上遇到伏击,死了几十个人,剩下的人逃回来了。”
马斯乌德喃喃咒骂:“没用的东西!”又说:“不过这样看来逃往西北的是真主力了,哼,这些唐寇果然设伏扼追,可惜老子不上当,死几十个人,伤不了本大爷的筋骨。”
部将问:“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再派一百骑追上去!不用跟得太紧,别跟丢了就好。”
他估计,“唐寇”伏击过一次后就会尽力逃跑了,这是兵家常情。
部属领命而去,马斯乌德又跟两个女奴胡天胡帝,那“天魔香”是一种用罂粟制成的迷幻药,点燃成香,吸纳之后使人产生幻觉飘飘欲仙,只是量少价贵,自天山以至于地中海,也只有草原王公、阿拉伯贵族才享用得到。
一个女奴吸了之后整个人熏熏然的,偎依了上来对马斯乌德说:“主人,你也吸一点儿吧。好好玩。”
但马斯乌德虽然饮了酒,却还是有些定力,将她推开:“走开,别处去!”虽然现在对付的只是一伙强盗,但喝点酒无所谓,吸食天魔香就不行了。
那女奴身子摇摇晃晃,既似喝醉又似癫狂,忽然拿了火把烧起东西来,幸好郭师道的这间屋子,多是砖块、石头垒成,墙也是土墙,不容易起火,马斯乌德叫道:“把她赶出去!要烧去别处烧!”吸了天魔香之后玩火乃是正常之事,马斯乌德见得多了,也没责怪那女奴。
那拜占庭太监就将那波斯女奴赶了出去,这时有下属来报:“迪赫坎!我们派往西北的轻骑又损折了大半,剩下的被赶回来了。”
马斯乌德警惕了些许:“又是伏击?”
“不是伏击,是正面冲击,如今是反冲过来了。”
马斯乌德这时有了三分醉意,放声大笑:“我还以为这些唐寇的首领懂得打仗,原来也是半懂不懂――他伏击了我们的追兵之后,就该再布疑兵,然后分路逃走――那样也许还有机会逃得掉,现在居然跑回来,那不是送死吗?”
又过了一会,下属回来急报:“唐寇有数百骑兵,已经冲了回来,眼下已逼到城北,就在城外了。”
卡拉锡叫道:“迪赫坎,小心唐寇是要反守为攻!”
马斯乌德一听嗤之以鼻:“反守为攻?之前他们有城作盾,还被我们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现在城池在我们手里呢,他们怎么反守为攻!那是找死!来来来!”叫剩下那女奴:“帮我穿衣服,等我去收拾那群蠢得要死的唐寇。”
衣服还没穿好,忽然瞥见窗外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愕然道:“怎么回事?那什么光亮?”
便见那拜占庭太监:“不好了!阿提亚,她……她在外面乱放火,如今把半座城都给烧着了!”
马斯乌德大怒:“胡说什么!她就一个火把,这么一会,一间屋子也点不燃,怎么烧得了半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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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还没穿齐整,但马斯乌德已经按耐不住,连跑带跳奔出门外一看,整个人吓得呆了!
那个拜占庭太监说那波斯女奴“把半座城都给烧着了”――竟然不是夸张!举目望去,自东向南已是一片火海,而且火势来在不断蔓延,西域夜风狂而且大,风助火威,火舌一吐,碰着的马上起火!且不是慢慢烧,而是一点着就狂烧!
风呼啸,火狂舞,风火之中马匹乱窜,士兵四处躲避,只片刻之间,土城内的回纥军已乱成了一团!
卡拉锡惊叫:“这……这……唐寇的这座土城,难道是纸糊的吗?”指着一个石头屋子:“天啊!连石头都烧了起来!这……妖法,唐军在用妖法!”
其实这并非妖法,卡拉锡自然不知,唐军在撤出土城之前已用石油膏涂抹在城中各处,所有屋子的梁宇、屋顶乃至城墙都抛洒了个遍,因此只要有一个火种掉下,整座碎叶城马上就会化作一个熊熊火海!
然而遍城涂油,必有异味,西域盛产此物,说不定回纥军中有人就刚好认得,为避免回纥人进城后很快就发觉,唐军又故意杀了许多家禽家畜,放了血,掏了内脏,把城内搞得一片污臭,将油臭血污混在一起,好叫回纥军一时弄不清楚唐军的真正意图!
那个女奴迷幻之中放火成为这个火海的导火索,只是必然中的一个偶然,就算回纥人仔细用火、那女奴未曾迷乱,唐军也会安排人射入火箭,成就这场大火大乱!
但这时回纥人已经没时间计较这座城为什么这么容易着火,马斯乌德的酒意也已经全醒了,跳脚叫道:“快撤!这里是个陷阱!快撤!”
只是回纥军的组织已有些乱了,命令还没发出去,北面已传来急报:“唐寇从北面进攻,把我们的人逼进城后忽然射出火箭,那缺口不知怎么的,被火箭一射就烧了起来,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火坑!”
这座新碎叶城只有东面开有个城门,南面只是一些小门,那是供农民出入用的,唐军在三天前回纥人到来时就已将众小门都堵死了,西面靠山,干脆连门都没有,北面有个缺口,平时用刀车堵住了,入夜时唐军兵马就是从那缺口奔出,却在缺口处也涂抹了石油膏,缺口附近放了木料,缺口之外又堆放了木头做踏板,这时火箭一发,石油一引,这个缺口就被火封了起来!
“陷阱!陷阱!”马斯乌德抢到了一匹马,大叫:“快从东面原路退回去!”
碎叶城内回纥军已经全乱了套,还能听从马斯乌德命令的只剩下几百人,更多的人不等他吩咐早就各觅生路去了。马斯乌德进城之后本已将城门关闭以作防备,这时回纥人又将城门打开,逃到城门边上的胡兵或拍马急冲或撒腿狂奔,如乱蜂如蚂蚁,都抢着出城,有两匹马被挤倒横歪在路中间,更有人被撞倒,百十条腿踏上去,没被火烧死,先被自己人踩死了,乱糟糟中反而把城门给塞住了。
马斯乌德赶到后,卡拉锡等大叫:“不要乱,不要乱,让迪赫坎先出城!”
但在火苗噼里啪啦之中,有谁还听他的?
却听城外惨叫之声此即彼伏,马斯乌德叫道:“什么事情!”城门最外围的人叫道:“不要挤,不要挤!快退回去!”“箭,箭!”“唐寇!唐寇!”
原来唐军点燃了东面的缺口以后,留下几十骑看守出口,其他大部队马上绕往东门,见有回纥人抢出马上拉弓射箭,箭如雨来,势如闪电!冒头出城的回纥当者立毙!
最外围的回纥人叫道:“不要挤了!快回去!”
里头的人怕后面的火烧到,却都在大叫:“冲出去,冲出去!”
马斯乌德也叫:“往外冲!往外冲!城内没活路!”
对里面的人来说,最好还是冲出去,最外围的人肯定要被箭射死,但轮到自己时却有可能逃出生天,但对外面的人来说,前进一步就是地狱,因此里外不协,互相角力,城门反而塞得更加的厉害!
忽然城楼底下有人道:“咦?什么东西?”
但生死一发之际,也没多少人注意,过了一会,又有好几个人都觉得脖子上、头发上甚至脸上粘糊糊的,好像顶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终于许多人抬头一看,只见城楼的柱子上不断地滴下一些。
唐民迁徙到此发现石油以后,便因材制宜,不但将之作为日常生活的燃料,妇女中的巧手更制成了石油灯、石油膏,做成了石油墨。这时城楼顶上的就是涂满了石油膏,此膏在常温之下凝结成松软的固体,此刻满城起火,虽还没烧到城楼这边来,但气温已经陡然升高了许多,更有一些浓烟滚滚而至,一熏之下,一些石油膏便化成浓浓的膏油滴了下来。
城楼下拥挤的人里头,有一个还拿着火把,刚好有一滴膏油滴下,正好滴在火把上,那火把上的火便猛地窜起烧旺,一个老兵见到惊呼:“这是火水!是引火的东西!这座城就是被这东西给烧到的!”
其实哪里还需要他多解释?看到火把旺起的场景,再看看城楼的梁宇四壁都涂了石油膏后,所有挤在城楼里的回纥人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唐军中的勇士放马冲近――却是杨易!他左手持弓,右手拈箭,那箭竟是火箭!
“不要啊!”有看见的回纥人大叫着――但已经来不及了!杨易弓弦一放,火箭射出钉在城楼上一处涂抹了石油膏的地方,呼一声,整座城楼登时变成了一个火圈,靠外围的人不顾箭雨拼命抢出,靠里面的人不顾城内是火海死路拼命挤进去!大火烧了有片刻,被烧得通红的木屑不断落下,到最后整条横梁被烧断砸了下来,不但压死了几个烫死了一群,整个火光之城最后一个大出路也塞住了。
碎叶城外,几百个混乱中逃出来的回纥人零零散散,各自奔命,被杨定邦、郭洛、杨易、安守敬等各率轻骑四下截杀,死者过半,投降者十之二三,侥幸者也逃得无影无踪。
碎叶城内,惨呼之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情急之下爬上城墙,可城墙上也多有着火处,便是那些抢到没着火处的回纥人情急拼命竟然直跳下来,可跳下来后先是摔个半死,紧跟着等待他们的便是唐军骑射队的羽箭!
马斯乌德麾下两千五百余人,这时还有组织的就只剩下先前被派出去巡河的两百轻骑,他们望见火光赶了回来,但看明白形势后却不敢近前。
郭洛带人冲了过去,那队回纥骑兵不敢迎敌,匆匆逃走,有半数被郭洛截了下来,杨定国和安守敬跟着率众赶到,杨定国率轻骑兜截,安守敬带人赶到,下马挥陌刀砍杀,轻骑加上陌刀乃是中古战场上近乎无敌的组合,不多时便将这百余人尽数歼灭。
张迈和郭汾站在一张木筏上顺流而下,眼看大火焚城尸横遍野,耳听惨嚎凄厉划破夜空,鼻子闻到碎叶城内飘出来的尸臭,郭汾咬着牙红着脸,不知是兴奋还是有些害怕,口里说:“张公子,这……就是你的‘玉石俱焚’啊――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要和敌人同归于尽,没想到是这等的歪解,不过,唉――真的是连石头都烧了起来呢!人在里面,怕都难以活命了吧。”
张迈却没听见她的话,前夜他从石油灯燃烧中得到了启发,又想起一部军事小说里的情节,便在军事会议上提出了“火攻”的建议,并说:“既然我们已经决定放弃这座城池,那何不来个‘废物利用’,把那些回纥人引进来,放上一把火,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能烧他们个半死。”
他的这个主意本来只是当作一个没什么自信的想法在军事会议上提了出来,不想一说出来郭洛杨易就纷纷叫好,核心创意是他出的,但整个计谋的完善、对敌军将领心理的推敲、对敌军反应的对策,以及后期的执行就都是靠着郭师道、杨氏兄弟等老将了。
知道敌军惨败之后,张迈乐得手舞足蹈,但这时望见敌军的惨状,他心里又五味杂陈起来。
这次火攻所达成的战果,可比预想中要大得多,回纥人岂止“烧个半死”,简直全军覆没!
自豪感当然是有的,他甚至歪歪着这一场大火将奠定自己在西域唐军中的地位,甚至会成就他在西域诸国的威名呢!嘿嘿!
“只是……”
只是这么多人一起死在他眼前的场面,却是他之前所未料想到的。
“我又杀人了……”
而且这次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上千人!
可是,他并不后悔――当然不!
在这个时代,如果不杀人,死的就是自己!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如果唐军失败了,自己的结局只怕也会这么悲惨!
战场上敌我对决,就该不择手段!
尽管还有些许不习惯。
“不过以后我应该尽量让自己习惯吧!对,我必须习惯!”――――――^_^勿忘投票哦^_^
大火从当晚三更烧起,烧到第二天天大亮还没完全熄灭,张迈在郭洛、郭汾的陪同下,骑着马从南面一个缺口进去――和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相比,张迈的骑术已经好多了,虽然骑马疾驰还不大稳当,但勒马小跑已完全没问题了,如果还在现代社会的话,只怕他半个多月之内没法成长这么多,如今能有这样的进步,实是时势所逼。尤其是那数千里的逃命,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就都是在马上度过,那二十天里颠簸得他几乎骨头都散了,但骑术的基础却已在那段时间里奠定。
座下乃是良马,自己会找没火苗热炭的地方走,从城南走入,一路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一场大火,真正烧死的回纥人并不占多数,有几百人其实是在混乱中被踩死、误杀,或者被倒塌的建筑压死,而死因最多的,则是被浓烟熏死。
三人来到土城中心,眼前的场面连久经战争的郭汾见了都反胃,张迈更是哇一声在马上吐了出来。
这里是碎叶城的大本营,郭师道的官邸并住处,从前天晚上到昨日,碎叶军民用石油膏将满城涂抹了个遍,就特地留下了这座官邸以及其周围几处房子没涂石油。
大火烧断了出城道路以后,这里就成了全城唯一未着火的地方,人皆贪生,未能逃出城外一时又尚未死的回纥士兵都本能地朝这个无火之处涌来,几百人团团挤在了一处,可是他们避开了火灾,却没能避开烟熏,待得碎叶城火势烧到极点,浓烟一熏,便将数百人齐齐熏死在这里。
死在这里的人大部分身上没有一点伤口,甚至连衣服也没怎么破损,然而层层密密,数百具尸体犹如叠罗汉般堆在一处,却叫看见的人不寒而栗。
恶心是恶心,可怕是可怕,但战争就是如此,郭师道下令搜缴战利品,哪怕是尸体值钱的东西也不放过。
黑汗王朝却折了一员大将,一支骑兵部队被全歼,不问可知,接下来胡人势必对唐军进行疯狂反扑。唐军虽然取得了胜利,但碎叶城毁了,往后唐民将势必面临十倍的凶险,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手段都得使出来,一点一滴的资源也不能放过。
一百多名俘虏被驱赶了去翻查尸体,主将马斯乌德的尸身也被找了出来,丁寒山从他身上缴获了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阿拉伯弯刀,献给了张迈,张迈抽出刀来,但觉刀身寒芒闪闪,刀鞘上还刻有铭文,唐仁孝告诉他那是阿拉伯文,意为“血牙”。
张迈心想:“如果这一仗我输了,那么我的麒麟匕首便可能会像这把‘血牙’弯刀一般,握在这个回纥将领手中。”
杨定国审问俘虏后得知果然将有援军开来,郭师道说:“咱们得赶紧把这里处理好,然后迅速退入星火砦!”
郭洛问:“回纥将开来的援军很多么?”
杨定国道:“可能有一千六七百人,不到两千。”
唐军不算非作战部队只有八百人,只有对方兵力的一半,但战胜了马斯乌德以后,全军上下士气大振、信心爆棚,面对两倍于己的敌人竟也不大放在心上,杨易就说:“那就让他们来吧,再好好打一场,看看是汉家男儿了得,还是他们回纥人厉害!”
杨定国将他斥退,郭师道说道:“这次咱们得以大获全胜,既出于张特使的奇谋,也是得上天眷顾。这等事情可一不可再。回纥人远来,必定全是轻骑,咱们却还拖着这么多的家眷老少,真打起来咱们肯定得吃亏。何况就俘虏供出来的消息,这次来的援军,领兵的人叫做萨图克?博格拉,乃是回纥汗族中很厉害的名将,大不好惹。”
萨图克?博格拉?
张迈没听说过,这也难怪,他并非历史学家,能被他知道的古代将军,那都是像韩信、岳飞这样成就超越所在时代的绝顶人物,或者是因为某个历史事件而绝顶出名从而在历史教科书(而且是张迈读过的历史教科书)能留下一页的,或者被网络传媒炒成历史名人的,否则纵然其人在其所处时代可算第一流人物也很难进入张迈的视野。
郭洛却道:“萨图克?博格拉?若是他来,那咱们可得小心!”
张迈问道:“这人很有厉害吗?”
“恩,他是回纥大汗阿尔斯兰的弟弟,在葱岭以西诸国里,他算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才三十多岁,就已杀叔取城,又从萨曼王朝那里重新夺取了怛罗斯,那可是虎口夺牙的大战啊。”杨易道。
张迈道:“那咱们可得赶快走,最好把入山道路都打扫一遍,再布下些迷局,让他以为咱们烧城远走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不料郭洛杨易就应道:“是!”竟当作命令领了。
张迈心念一动,又说:“恩,临走之前,咱们留个纪念吧。”
便让人在一块断壁颓垣上刻了几行字,跟着便由郭师道指挥,退入山中。
两日以后,一支回纥部队缓缓靠近,来到这已被烧成废墟的新碎叶城前,死在这里的回纥军尸体已被唐军一路排开,马斯乌德被放在最前头,就好像展示在那里等着阴间的人来检阅一般,一阵风吹过,所有看见这场景的回纥人都感到脖子一阵阴冷,心中一寒。
一个青年回纥将领见了大叫:“示威!示威!这!唐寇!示威!”这个叫霍兰的将领说话结巴,却是回纥诸部中很有名气的一员猛将,但这时却惊怒起来。
一支两千多人的精锐骑兵一夕覆灭,更折损了一名有资格统领万人部队的重要将领,这在黑汗王朝近年可是很少有的事情!哪怕是和于阗佛国乃至中亚的霸主――萨曼王朝相争时,回纥人也罕有遭遇如此大败的。
一个四十岁不到、面目清峻的大将骑着一匹狮子骢走近,在马上盯着马斯乌德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喃喃道:“这伙唐寇,究竟掌握了多少兵力?”
这员大将,就是喀喇汗王族中的佼佼者――萨图克?博格拉。
他已从逃兵口中探到了一些战况,但看到马斯乌德的惨败后,对那些仓惶败兵的描述却不敢尽信。马斯乌德乃是军中宿将,且不论以往的战绩,光从他可以尾着郭师道等追踪到此便可知他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而他麾下的部队也是回纥人的精锐之一,敌人既有将马斯乌德全歼的实力,摆弄一点小小的惑敌之术也不在话下。
黑汗王朝是西迁回纥人建立起来的王朝,讲的是突厥系语言,承继着部分突厥人的政治传统,国中有正副两汗并立,副汗虽然得听从大汗的命令,但本身却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且一旦副汗的实力超过大汗就能取而代之。
王朝内部的实力派素来都是唯实力是从,遵守的不是祖宗法制而是丛林法则,经常因争夺汗位而搞得天下大乱,他们将游牧帝国氏族制的观念从私法领域移到国家法律领域,王朝被认为是整个汗族的财产,可以分封也可以抢夺,有时强大的附庸完全不承认帝国首领的统治权。而大汗对太过强大的威胁者也时刻警惕着,有时候这种警惕甚至还超过了对外族的戒备。
萨图克的叔叔奥古尔恰克副汗就曾拥有过威胁到萨图克的父亲――巴兹尔大汗的实力,为了削弱弟弟,在奥古尔恰克的治所――怛罗斯被萨曼王朝围攻时巴兹尔也听任不援,结果导致一万名回纥战士死于该役,连奥古尔恰克的妻子都被俘虏了,兄弟俩结成了深仇大恨。奥古尔恰克一支迁徙到疏勒一带,逐渐恢复实力,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有机会报仇,就死在自己的侄儿――巴兹尔的次子萨图克手里。而原本属于他的治所――怛罗斯也由萨图克率兵恢复。
连立两大奇功的萨图克,开始对外用“博格拉汗”的称呼。
不知不觉间萨图克?博格拉也变成了他的哥哥――回纥当代的大汗阿尔斯兰的劲敌,这似乎成了每一代回纥汗族的宿命。
马斯乌德是大汗阿尔斯兰的人,是一个有能力也有资格统帅万人大军的宿将!对觊觎着大汗金帐的萨图克来说乃是一个很麻烦的障碍,对于马斯乌德的死萨图克并不感到伤心,却是在琢磨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击败这个连自己也深为忌惮的名宿。
虽然还不清楚对方的情况,但越是不可知的敌人就越危险。
“此地不可久留!”萨图克打定了主意。这伙唐寇既有实力杀灭马斯乌德全军,也就能杀灭自己,何况自己这次带的兵马太少,以孤军深入边远之地,而敌人的虚实去向他弄不明白,敌暗我明,这场仗没胜算。
“本来还以为这次和马斯乌德一起来对付一帮强盗是杀鸡用牛刀,看来这次太小看他们了……还是先回八剌沙衮,点将增兵,再作打算!”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讨伐善于躲藏的敌人,通常需要数倍以上的兵力才能搜出对方。
“博格拉汗,请过来看看这里!”
狮子骢走到那块断壁前,两行汉字映入眼帘:
――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
――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
――张迈
大唐的势力虽暂时退出了中亚,但中华文化影响深远,回纥军中仍有人认得汉字,萨图克本人也会说些汉语。
断壁上的字句虽俗,甚至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书面汉语,但听完翻译后,众回纥无不心惊,萨图克也抬眼眺望那曲折东南流的碎叶河,喃喃道:“张迈,张迈……这是汉人里新出的大英雄么?”
一片霞光从东方蔓延过来……
大西域的天空,要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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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砦位于群山之间,错错落落修建了百十间简单的房屋,又依着地势立起栅栏来,可以说是易守难攻。砦中生活设施基本是齐全了,既储蓄了三四个月的口粮――这是唐民这些年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又有山泉可以饮用,但缺乏生产设施――山间贫瘠的土地无法进行大面积的耕种,山坡上的草地也不足以让牛马持续地蕃息,所以这里只能是作为一个暂时性的避难之所,就长久来说总要走出去才有活路。
碎叶一战让张迈更加明白到:在这个世界,弱者是无法生存的!
虽然碎叶一战他立了参谋大功,但是,往后的日子,总不能单靠聪明就过关斩将吧?
从这些天和郭洛他们的相处中张迈体会到,大唐的子民是有真正的尚武精神,就连妇女在言语之间也很看不起柔弱的人。就算是书生,也得文武双修才能得到军民的敬重!不见李白、高适、岑参……有几个盛唐诗人是只能文不能武的?
西域大唐的军民一开始尊重张迈,只是尊重他是“长安特使”,尊重这个身份,等后来发现张迈虽然武艺不行,但在城头表现得很积极武勇,才多了几分认同,但到碎叶焚城一战后,唐军上下所有人对于这位“特使张公子”就是由衷地钦佩了,因为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因此,当张迈“不耻下问”,向唐军将领请教武艺的时候,郭洛、杨易等都很乐于教他。于是张迈就跟郭洛学刀,跟杨易学弓箭,至于骑术,虽然唐军之中论骑术最好的据说是杨定邦,但张迈却缠着郭汾教他。反正郭汾的骑术也不错哦,且有美眉做师父,能提高学习的积极性啊。
进入星火砦之后,他每天的锻炼行程都排得满满的。
早上呢,先练骑马,算是一天的热身,和郭汾一起,两骑或一先一后,或齐头并行,在山坡山谷玩玩追逐,踏踏青,中间说点俏皮话把小姑娘的脸逗得通红。
“我明天不教你了!”每天练骑术练到最后,郭汾总是红着脸说。
不过第二日她还是继续教他。
每一天和郭汾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开心的,虽然骑马也是个体力活,但是当不住有美女相伴,男女搭配,修炼不累啊。
可练完了骑术之后,倒霉开始了。
练箭,在张迈原有的概念中应该也不是件苦事,看电视里那些射箭的人,射得多轻松啊。特别是小说里写的“连珠箭发”,拉风得不得了!
当然,以前只是听说,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才真正地见到连珠箭,郭洛和杨易两人并立,在小树林边给他做示范,持弓稳如山停岳立,发箭有如行云流水,将箭一支又一支地射出去,而且命中率还很不低,力量、气势无一不足,姿势更是帅得不行!
张迈看得跃跃欲试,等他们停下来就跑过去:“我来试试。”杨易帮他调整持弓的姿势,跟着手把手教他怎么拈箭,怎么发射:“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弓开有如满月,箭发便如流星!”
结果一拉弓,郭洛杨易是会挽雕弓如满月,张迈却拉了个不规则的橄榄形,样子丑得不行!
郭汾在旁边划脸皮嗤笑着:“俏皮话说得那么溜,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却连弓也拉不开,阿汴也比你强!”
张迈脸上一热,郭洛道:“妹妹休无礼貌,张大哥是在沙漠中累脱了身子,病后初愈,只要用心,往后总能把力气打熬回来的。”他比张迈小几岁,这几天混熟了,已经管他叫大哥了。就去取了个石数减半的轻弓来,说:“先用这把吧。”
现代都市人的营养通常过剩,可因为缺乏与天地对抗、在战场熬练的经验,体力跟大唐边疆将士真是没法比,虽然只是一把郭洛口中的“轻弓”,但拉起来还是有些吃力,但这回好歹还是拉开了,对着靶子瞄准――
倏――
咦,箭呢?
靶子上找不到。
“啊!谁偷袭我!哎哟,我的屁股!”
上文提到,星火砦的生活设施“基本齐全”,不过只是“基本”,锅碗瓢盆炉灶柴草屋都有了,厕所却还没有,所以军民内急了只好到小树林之类的隐蔽场所解决。
这时在密林里进行五谷轮回运动的人,蹲着的地方离靶子有十几步远呢,谁知道臀部还是中招了!幸好这一箭力道不足,但已经受伤不轻了。
“好像是……”杨易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来:“我叔叔?”
张迈招呼了一声:“快逃!”
虽然逃了,但后来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此后这片小树林就成了内急禁地――当张迈练箭的时候。碎叶军民虽然勇敢,但还是不大敢冒菊花被爆的危险。
第一次练箭还只是尴尬而已,但真正的苦头,却是进入练习状态之后,张迈以前实在没想到,持续地拉弓、射箭,竟然是这么累,比练马拉松还苦,当时还咬牙坚持了下来,可第二天醒来,他觉得两条臂膀都不是自己的了,那种酸楚的感觉直叫人难以忍受!
练箭虽苦,但论到体力耗费之大,又不如练刀。
传授刀法的时候,仍是郭洛杨易一起陪他,但主教的则是郭洛。
唐刀有大小长短之分,长大者为陌刀,短小者为横刀。当然,横刀的“短小”只是和陌刀这战场凶器相比较而言。
郭洛先取了一把陌刀来,此刀两面都是刀刃,是一种双刃刀,而且刀身极长,光柄就有四尺,张迈的身高是一米八三,郭洛的身材与张迈相当,但将陌刀一立,竟然比他自己还高得多!怕不有三米!把张迈吓了一跳:“这是刀吗?这么长这么大,怎么用啊!”试着掂一掂,入手十分沉重,怕不有四五十斤。《三国演义》中说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有八十三斤,但那是演义,且关公乃是名将,一支军队里出一两个这样武艺绝伦的人不奇怪,这陌刀却是大唐重步兵的配备,是一整个编制的武器,张迈想要是自己,手里拿着几十斤的东西,连行动都不方便,还怎么战斗?
“迈哥,你走开些。我演给你看看。”
张迈走开了几步,杨易又拉着他又走到几步外一块大石头上。郭洛这才挺立行礼,猛地举刀,跨步挥砍,再迈步,再挥砍,跟着便收刀了。动作十分简单。张迈一楞:“这就完了?”
“是啊。”
张迈见这刀这么长大笨重,拿起来都觉得吃力,换了自己别说要挥刀砍人,别伤到自己就好了,原先也猜到要挥舞这样的大刀不是大力士根本不行,而且动作也不可能很繁复,但又想:“这种刀,望上去是很恐怖,可在战场上有用吗?”
杨易似乎看出了他的怀疑,说:“迈哥你等等。”过了一会,竟找了十位将士来,每个人都拿着一把陌刀,为首的是中年将领安守敬,他看了张迈一眼,问:“特使要检阅一下我等的陌刀刀法?”
张迈也实在想看看,就点了点头。
安守敬看起来是一名威武的武将,说起话来却颇雅:“陌刀为我大唐军中不传之秘,这些年咱们安西旧部万里播迁,文武两道存亡续断,不绝如缕,幸好陌刀刀法没有失传,且小一辈的少年学会的不少,也能聊慰祖先之灵了。若是旁人,此技不敢轻传,但特使要看,自然没问题。”挥了挥手,道:“儿郎们,站好了,让特使瞧瞧我们苦练的本事!”
十名将士齐声呼喝:“赫!领命!”
十人列队,排成一列,这次却是面对着张迈,站在二十步开外,安守敬猛地大喝:“起!”张迈就见到一片白光一闪,同时又听安守敬喝道:“进!”
这时正是午后,阳光正烈,刀身反射着阳光,望过去犹如一堵冰墙,尚未逼近,却已摄人心魂。
“杀!”安守敬大喝之后,十名将士齐呼――
“杀!杀!杀!”
大刀密进,就像一面刀墙一样推了过来,眨眼之间已经推到了张迈所站的石头前面,张迈只觉得眼前一晃,心里忽然生出大恐怖来:这刀墙离他虽然还有好几步的距离,但他却仿佛看到自己连同脚下的大石头都被硬生生剿碎的场面,一时间口干舌燥,喉咙里呻吟了一声,竟忘了对方只是演练,几乎就想逃走!可两脚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等他回过神来,安守敬已经带了人走了。
张迈忽然之间总算明白了大唐为什么能在冷兵器时代纵横无敌,别的兵种且不说,光是这恐怖的陌刀刀阵,若是有几百柄,横排推进,连人带马都要被剁碎!若是有几千柄同时发动,野战之时只怕没什么部队能够抵挡?
何况唐军并不迷信单一兵种,而是用轻骑与陌刀步兵配合,以轻骑的灵活配合陌刀的犀利,那可是真正的梦幻组合!更何况在轻骑之外、陌刀之后,还有中华兵种中独步世界的强弩呢!
“若是有足够的财政支持,养出这么强大的一支部队,都不用火器,怕就足以纵横无敌了!”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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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刀的威力虽然大,但短期间来说张迈知道自己是学不了的了,且不说技艺与气势,力量就跟不上。因此郭洛先教他横刀。
横刀是短兵器,不过这是和陌刀相比较而言,其实也有两三尺长,张迈曾用它斩过回纥人的头颅,剁过回纥人的手掌――那是他初出茅庐第一功。只是当时是在混乱之中拼命,也没心思去品味这把刀,这时重新学习,再就近细看,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竟然脱口叫道:“日本武士刀!”因为这刀的制式与电视上常看到的日本武士刀竟有些相像,都是那么的锋锐,冰冷的刀刃上透着寒光。
郭洛杨易都有些奇怪:“什么日本武士刀?”日本他们是听说过的,知道那是一个岛国,常来大唐求学。
张迈心里马上反应过来:“对哦,这可是大唐啊,现在日本岛上那些猴子怕还刚刚在学着穿大唐衣服呢。”但这刀实在和他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日本刀相当的神似,一个思索,就领悟了过来:“对了!这横刀之所以像日本刀,一定是日本人来大唐求学,结果把我们的锻刀术也学去了。只不过奇怪,怎么我们这边反而失传了?”
他的这猜测却也八九不离十,日本在近代以后闻名于世的倭刀确实是从大唐横刀中演化而来,这时郭洛教他的刀法,也都是实战用的刀法,简单而迅猛,没有武侠片或者江湖卖艺人的那么多花哨招式,但威力极强,其中的“对击剑刀法”,由两人相对而立,双手握竹刀对击练习,又让张迈想起了日本的“剑道”。这大唐横刀乃是日本倭刀的祖宗,横刀刀法也是日本剑道的本源,只不过入宋以后不知何故,却渐渐将锻刀术连同刀法都丢了,反而是日本那边存留了下来。
练骑术、练弓箭、练横刀,只短短几天,张迈就觉得自己好像骨头都要被拆掉了,连续几个早上,他都趴在草席上几乎就不想起来了,但最后还是强迫自己起身!
“现在不趁着战争的空隙练好武艺,将来遇到强敌怎么办?”
有一天晚上实在撑不住了,生了投机取巧之心,去把自己那个背包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可里头全部都是些旅游用品,并没有能够让他在这个乱世存活的东西,比较可能有用的,怕只有三张地图和那个望远镜,他心想:“我怎么这么倒霉,早知道会到唐朝来,就该带把冲锋枪来,至少带个左轮。”不过这个念头闪过之后便不免苦笑:就算是在现代社会里,在枪支管制那样严厉的中国,普通市民要搞一把手枪也难啊,更别说其它武器了。
“算了,还是靠自己吧,就算真带了把枪来,子弹也总有用完的一天。但武艺学会了,却是一辈子都受用!”
幸好这么咬牙撑了十几日后就开始觉得不那么难受了,张迈心中惊喜,知道是自己的身体开始适应这种强度的训练了。
“莫非我的体力不知不觉间已经上了一个层次了!”
便试着去掂量了一下一柄陌刀,果然发现入手比第一次接触时轻了些许――这当然不是陌刀轻了,而是张迈的力气增强了。
一发现了自己的进步,又激发了张迈的积极性,他竟然下了一个十天之前他不绝不敢下的决定:“既然这样,那接下来就再加强自己的锻炼强度!”
谷中的兵将、少年见张迈是钦差,又是文官,可为了唐军的未来也这么拼命地训练,个个都奋发图强,唯恐落后。
只有郭洛见张迈如此努力,却忽然叹息,杨易见了问道:“怎么了你,迈哥进境很不错啊,你叹什么息?”
郭洛说道:“迈哥的武艺是一日比一日精熟了,这也是好事,只不过他毕竟是特使,是钦差,在军中也是监军,将来再有战事,不杀到最后一人也轮不到他冲锋陷阵,他武艺练得再精,对我们安西唐军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作用。”
张迈本来正练横刀,听到这话停了下来,杨易也点头,说:“对,武艺是要练,不过我也觉得对迈哥来说更重要的应该是兵法。”
兵法!
这个世界并不是修真者的世界,不是武侠者的世界!人的体力有其极限,张迈再怎么锻炼,最多也就是练成一个合格的军人,离真正要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所需要的本事还远着呢。
而且正如郭洛所说,张迈如今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唐军决策层,在这个圈子里,对安西全军来讲,他脑袋里的东西可比他手脚上的力量重要得多了!
就像碎叶焚城一战,扭转整个局面的并非张迈的单人战斗力,而是那颠覆性的奇思妙想。只不过,那奇思妙想毕竟是灵机一动,不能确保以后每场战争张迈都能够来这么一下,所以还算不上是真本事。
“阿洛,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更迫切的事情是提升我指挥作战的能力了?”谈到指挥作战,张迈觉得离自己好像有些遥远,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深知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对战争这回事他连门都还没入呢,作为一个士兵都还不够格,更别说做将军了。
见张迈为难,杨易却说:“迈哥,你也不用把这事看得太难,指挥打仗嘛,其实就四件事:第一,权柄;第二,威信;第三,头脑;第四,经验。”
必须有权柄,然后才有兵可带,必须有威信,士卒才会听话,至于头脑和经验,一属先天天赋,一属后天经历,对为将者来说都不可或缺。
“迈哥你四件事前三件都有了,现在只要把经验补足就行了,很简单的。”经过碎叶焚城一战,杨易倒是对张迈充满了乐观。
“经验,经验,那当然是最好的锻炼方法了,可现在暂时没仗打啊,怎么增加自己的经验呢?嗯,自己的经历是一种直接经验,先人的经历是一种间接经验,现在暂时没仗打,看来我在练习武艺之余,还得系统地读一下兵书。嗯,咱们谷中可有《孙子兵法》没有啊?”
《孙子兵法》乃是古往今来兵家第一典!说到要学兵法,谁都会第一反应地想到这本书。张迈以前读过一些片段,却没全书通读过,但郭洛却说:“《孙子兵法》是讲兵略的,里面没有涉及到具体战术。只读《孙子》,只怕也没有大用啊,只会流于纸上谈兵,所谓:知略不知术,到老一腐儒,知术不知略,沙场一武夫。战略战术,两者缺一不可。我看迈哥你眼界开阔,思路清晰,天赋高明,兵略应该可一读而通,反而是战术方面需要加强。”
“战术?还有专门讲战术的兵书?”
“嗯,有的,而且恰巧咱们军中就有一部兵法奇书!”杨易说着推了推郭洛,笑道:“阿洛,我看你时候把你家那部《汾阳兵典》呈现给特使大人了。”
张迈眼睛一亮,郭洛却颇为尴尬,杨易脸上有几分不怀好意的神情,挤兑他说道:“阿洛啊,虽然我知道你家把《汾阳兵典》看得比命还重,咱们两家这样的世交,你我又是这样的交情!你都不肯借给我!但迈哥是钦差啊,你对他都这么小气么!”
“《汾阳兵典》?那是什么兵书?我怎么没听说过。”张迈问。
“迈哥当然没听说过啦,那可是他们老郭家的家传至宝呢!藏得比什么都秘密!这部兵典是当年汾阳王郭老令公晚年时总结一生戎马,尤其是平定安史之乱时大小战役的种种经验,并综合我大唐自开国以来历代用兵实战战例而著成的一本大书!内中更有胡汉诸族、步骑弓炮、城池攻防、野战阵法等种种图说。可以说,这部兵典乃是集我有唐一代兵法战术之大成!嘿嘿,我现在说多了也没用,等逼得阿洛把书交出来,迈哥你自己看吧。”
张迈听得砰然心动,问道:“汾阳王郭老令公?莫非郭子仪……郭老令公?”
“不错!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能写出这样一部兵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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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听说郭家有一本《汾阳兵典》,原来郭昕是郭子仪的侄子,郭子仪这部大书虽然没有公开刊刻,但郭昕仍然得到了一部并带到了西域。张迈便问郭洛要,郭洛道:“不是我不给,这本书实是在我爹爹手中。我虽也读过一些,可他也不让我带出门的。”
杨易道:“迈哥,你面子大,直接问郭伯伯要吧,他肯定得给你!”
在杨易的鼓动下,张迈便来寻郭师道,开门见山地跟他说要借《汾阳兵法》一观,说完这话心里有些忐忑,怕郭师道不肯给。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传至宝啊。
哪知道郭师道呆了一呆:“《汾阳兵典》?特使要这个干什么?”
“我想学兵法。”张迈说。
“兵法?特使不是已经会了么?”
已经会了?张迈不明白郭师道的意思,从他的反应郭师道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道:“特使跟我来。”竟然没有拒绝的意思。
张迈心中暗喜,暗想这钦差的身份真是不错!跟着郭师道进了里屋,郭师道打开一个五尺长、三尺宽、两尺深的大箱子来,打开了锁,里面尘土飞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本书页发黄的大部头老书。
“哪一本是《汾阳兵典》呢?”张迈问。
“哪一本?”郭师道一笑:“都是啊。这是其中一部分。”指着另外两只箱子:“这两箱也是。”
如果是在用qq聊天的话,张迈一定是马上给郭师道发个吐血的表情。
他忽然想起电影《鹿鼎记》中那个情节:刘松仁扮演的陈近南指着山一般的书堆告诉周星驰扮演的韦小宝说:“这些秘籍,我看了十年,练了二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
这三大箱书加起来,绝对比电视上韦小宝看到的那一堆还多!这《汾阳兵典》,果然是部“大书”啊!
此刻张迈脸上的表情,也就是周星驰那时候脸上的表情:“这么多!”
“不多了。”郭师道说:“这《汾阳兵典》,包括束伍、操令、阵令、谕兵、法禁、比较、行营、操练、出征、长兵、短兵、盾牌、弓射、拳法、旌旗、守哨、马经、城防、攻城、诸胡、天文、地理等共三十二门,七百八十小类,不过仍然不够齐全。许多条目仍需补充。当初郭子仪公赠了一部给我郭昕公,盼的就是他在这西域之地的经历见闻,可以对这部兵典有所增益,可惜我郭昕公虽对这兵典有所增补,但这书却已经带不回去了。”
张迈完全愕然了,他拿起其中一本兵书来翻开,里面果然是图文并茂,若留之后世,应该会成为研究大唐军事的重要资料,可自己要想把它们读完,怕不得读个几年!眼下他哪里有这个功夫!
真要把这书啃下去么?真要能啃下去,那自己多半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冷兵器军事专家了。
“特使,你到底是从哪里听说我有这部《汾阳兵典》的?”郭师道忽然问。
“这……是杨易说的。”
郭师道笑了起来:“原来是他。他十二岁上听说有这部书,就常常缠着我要了,可我没给他,我越不给他,他就越闹着要,近两年没再闹了,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没想到却还没惦记着呢。”
张迈问道:“郭老你为什么不给他读?”
郭师道笑着反问:“我给他读了,又有什么作用?”
张迈道:“可以增强他指挥打仗的能力啊。”
郭师道笑道:“他现在没看过这书,一样会打仗!”顿了顿,又问:“特使,话说你要这兵书,又有何用啊?”
“因为我想学打仗啊。”张迈说。
“学打仗,你不已经会了吗?”
“我已经会了?”
郭师道的话让张迈觉得这老头是在捧自己
“我哪里会打仗。”张迈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郭师道也笑了,却是微笑:“特使你不会打仗?可你不刚刚带领我们,打赢了一场胜仗么?这三箱兵书,老朽是都看过了的,安守敬也都看过,杨定国看过大部分,可马斯乌德袭来之际我们几个都彷徨无措。特使没读过这三箱书,却反而能带领我们突破困境,一场大火将数千胡虏烧杀得片甲不留!既然如此,你还要这兵书何用啊?”
就如当头挨了一棒似的,让张迈隐隐悟到了什么,却又悟得不够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了前方有一团不知是什么的光亮。
“那么,郭老你的意思是,我不需要读兵书?那我应该怎么加强我的兵法能耐?”
“我不知道。”郭师道说:“因为你不是我能够教的人啊。如果由我来教,那么我最多再教出一个郭洛来,或者教出一个杨易来。可多一个郭洛或者杨易,对我安西唐军来说又有什么作用?我们现在不缺一个郭洛,也不缺一个杨易,我们现在缺的,是像特使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
“对!我们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我……”张迈苦笑:“我可不大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你们需要的东西啊。”
“你不知道?不要紧。但只要你有,就行了。”
从郭师道屋里出来,一路上还在琢磨郭师道的话,杨易忙跑过来问:“怎么样了?到手了没有?”
张迈犹豫了一下,道:“好像到手了。”
“啊!”杨易满脸的欣喜:“在哪里?迈哥,你读完也借给我读读吧。”
张迈却道:“东西我好像拿到了,可我自己还不知道是否真的有。”
杨易是个急性子:“迈哥啊,你别给我打禅机了!我不是禅宗的和尚!你有没有拿到书,还是说肯不肯借,就一句话!”
“嗯,不是我跟你打机锋,是郭洛他爹在跟我打机锋啊。”
“郭伯伯?他打什么机锋?”
“他对我说,我读过《汾阳兵典》,在碎叶围城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走出困境,你没读过《汾阳兵典》,却已经能够带领大家消灭敌军,既然如此,你还读来干什么?”
杨易听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忽然之间放声大笑,大声道:“不错!不错!说得真不错!读了的也没法打胜仗,不读的却晓得打胜仗,既如此,这书还读它来干什么!”
这天早上又和郭汾出去遛马,这时张迈已经能在骏马奔驰时也稳稳坐在鞍上了,说到马上控弦这样的神技则还办不到,但郭汾已连赞他进步神速了,张迈笑道:“那是师父教得好。”勒马靠近了,拿出一个手表说:“汾儿师父,这个送给你,算是谢您教我骑马。”
“什么东西呢?”郭汾接过,摆弄了一下,只觉得这小东西亮亮的很好玩,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手表,能看时间。有了这个,就不用滴漏了。来,咱们下马,我教你怎么看。”
两人下马了,张迈帮她戴上,这其实是一块男装表,戴在郭汾手上并不是很合适,但因是这个世界没有的东西,郭汾觉得新鲜,自然也看不出什么男装女装。
“我教你看时间。”
左手捧着郭汾的皓腕,一只手指着时针分针秒针,馨香幽幽,虽未喝酒,人却醉人,“那,这样,这样,对,现在是十点二十五分了,也就是上午的巳时……”
郭汾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新奇地看着手表,听着张迈说话,蓦一抬头,见张迈脸已靠得极近了,鼻息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
“你干什么?”郭汾眨了眨大眼睛,躲也不躲,就问。
“我……我数你睫毛。”
郭汾哧一声笑了:“胆小鬼!”
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话,如果还不动,那就不是男人了,是呆子!
张迈右手忽的揽住了她的腰,将两人的身体贴得紧了,手指不小心按到了郭汾腰侧敏感处,郭汾发痒,呻吟一声笑了出来,身子后倾,仿佛半截腰身要折断一般,张迈左手一拉拉住了她,两人一起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张迈问道:“你说谁是胆小鬼?”
郭汾呵呵笑着,骂道:“光天化日的,你敢调戏良家少女!”
张迈也笑道:“我本来不敢,只是不动手的话,又怕被人说我胆小。”看看怀中的可人儿红唇欲滴,这时哪里还管什么光天化日?便低下头去,郭汾却忽然抖起了手中的鞭子,啪一声响亮地甩在石头上。张迈微微吃了一惊:“干什么?你不会是喜欢……”
郭汾人在他怀里,口中轻斥:“什么人!出来!”
石头后面露出个小脑袋来,笑嘻嘻说:“姐姐,你扭了脚么?为什么让迈哥哥抱着啊?”却是她弟弟郭汴。
张迈看得暗骂:“臭小子!坏我好事!”
便觉得郭汾轻轻推开自己,翻身上马,走过郭汴时伸手重重扭了一下他的嘴巴,郭汴哎哟哎哟大声叫痛,马蹄声响,不片刻已转过一处山拗,消失于视野之外。
张迈望着郭汾的骏马消失处,许久许久,见郭汴还站在旁边,就板起脸来训道:“小汴!这会你不去读书习武,跑这里来干什么!须知一时之计在于晨,小小年纪就荒废光阴,等老大了要后悔的!”
郭汴呲牙咧嘴的,对张迈的假正经一脸鄙视的样子:“我不是荒废光阴,只是找不到个良家少女来教我骑马。”
一句话把张迈堵得什么气势都没了,咳嗽了一声问:“可有什么正事没?没有的话,我可先走了。”
“正事当然有啊,我在保护我姐姐啊,免得她吃亏,这还不是正事?”
张迈一听,转身就走,郭汴赶紧叫道:“喂,迈哥,别走啊,还有一件不很正的事情。我爹叫我来找你的,说让特使你准备准备,明天我们就出谷,然后摆香案宣读圣旨!”
张迈一呆,停了下来:“宣读圣旨?”
“是啊。外头侦骑回来,回纥人好像都退走了,爹爹说我们得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了,所以要会聚军民,开大都护军帐会议,请迈哥你去商议。”
这半个多月来郭师道忙着料理战后事宜,一边安置伤者,一边防备回纥人发现这山中密砦,直到发现萨图克引兵退去才放下了心,便要召集砦中领导人物,商议今后的对策以及宣读圣旨。
张迈最近忙着练武,可差点把这事给忘了。现在给郭汴一提,才想起:“糟糕,最近竟然没怎么想这事情。”赶紧跑了回去,把那圣旨,鱼符给拿了出来,心想:“这圣旨郭老杨老他们一定是看过了,可还说要摆什么香案接旨,那一定是个比较隆重的仪式了,这圣旨上都是竖排繁体字,有点难认,我最好练习练习,免得到时候读错出丑。”
将圣旨拿了出来,一字字地试读,-< 书海阁 >-见那“大唐建中二年”,心想:“大唐建中二年是什么时候?要是我包里带有本历史大事年表之类的,能换算成公元就好了。恩,最好有本白话资治通鉴,那样我就能知道每一年里发生过什么历史大事。不过资治通鉴不知道有没有记载这中亚的历史……”
“迈哥,你在看什么啊!”
一抬头,窗户里露出张鬼头鬼脑的脸来,是郭汴,这小子见张迈没追自己算账,反跟过来了。跟着他身边又冒出另外一个少年,则是杨易的弟弟杨涿。
“嗯,我在看圣旨……对了,小汴,现在是建中几年了?还是说换年号了?”
说起来,来了这个时代都两个月了,还没弄清楚是什么年代。安史之乱是过去了,则现在到底是中唐,还是晚唐?
“年号?自从我们和长安那边断绝,就不知道朝廷用的是什么年号了。虽然有时候出去‘打猎’的骑兵从商人口里辗转听到一些中原的消息,可那些消息很多都自相矛盾,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说的也是。
“那……那我们安西都护府和长安隔绝多久了呢?”
“和长安隔绝多久,我们不知道啊。”杨涿摇了摇头,问郭汴:“你知道不?”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老爹记得。”
这些事情,果然问不得小孩子,还是有机会探探郭师道的口风吧。
“那么,郭昕公去世多久了你总知道吧?对了,郭昕公是你爷爷吧?”
“爷爷?不是啊。”
“不是?那是你爷爷的爹爹?”
“嗯,我算一下……”郭汴屈指数了起来:“郭昕公是我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
张迈听得呆了:“你说什么?你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
“是啊。”旁边杨涿插口说:“当时安西四镇,除了驻扎在龟兹的郭昕公是四镇节度使之外,还有三个镇守使,疏勒镇守使鲁阳公,于阗镇守使郑据公,还有就是我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焉耆镇守使杨日佑公了。”
这些孩子,对那段历史倒记得挺熟,想必是大人们怕在战乱中与他们失散这些孩子不知本源,所以从小就教他们记得。
可是,这两个少年的话却叫张迈心里涌起了疑虑与不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出了大岔子!
“四镇的最后一任节度使、镇守使,是你们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那岂不是有四五代人了?”
“不是四五代,从郭昕公算起的话,到爹爹这里是第六代。”
张迈的脑子嗡一声差点炸了!
他原本还以为现在这个时代离开郭昕不远,哪里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第六代……那是多少年啊!
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只怕大唐是否还存在,都是一个问题了!
――――――
有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国。
有人说,中国已经不是大唐时的中国。
大唐的精神真的已经完全丢失了吗?
这是小弟写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在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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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对历史知道得不够精确,而来到这个世界后所遇到的人与事情又都显得如此陌生,张迈甚至曾怀疑过:这里真的是自己那个世界的“过去”吗?还是说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异世界?
暂时将眼前的世界当做历史吧。那么,大唐之后是大宋,但记得历史教科书里的朝代歌诀有这么一句:“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朝代至此亡。”也就是说,大唐和大宋之间还有个混乱五代,五代有多少年?不清楚啊。那现在应该是晚唐,还是五代,还是已经入宋了?
张迈又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郭昕是郭师道的第五代祖先,那么这道圣旨岂不就是百年之前就发出来了的?
如果说是十年、二十年还好有个转圜,但要是百年之前,长安方面还怎么可能给郭昕下旨?如果说这道圣旨是百年之前下的,那么自己这个使者,还怎么假冒得下去?
“等等――这么明显的漏洞,老郭他们怎么会没想到?他们是因为高兴得糊涂了,还是因为看到圣旨之后变故频起?还是看清楚是圣旨但没敢细读里面的内容,所以竟没想到这个问题?”
可是这个谬误实在太明显了,就算他们一时没想明白,等圣旨一开读,总有个头脑明白的回念一想琢磨清楚的……
“张公子,郭令公有请。”
“令公”是北朝隋唐以降对中书令的尊称,但到了唐代后期,武将多加中书令衔,故军中令公之称亦渐多。在民间传说中最有名的,莫如郭子仪郭令公,以及杨家将故事里面的杨令公,郭师道承继了他先祖郭昕安西副大都护的品衔,因此也被西域唐民们尊称为郭令公。其实如今西域唐军只剩下八百多人,郭师道这个领袖顶多算个乡长,但唐民们却依旧拥戴他,甚至因此而更加亲近,仍然叫他“令公”。
“好,我就来。”
张迈收起了圣旨、鱼符,跟着来传话的丁寒山走到星火砦的广场前面,这时全砦军民都已经聚集,只等张迈一到,郭师道就下令出谷。
出入星火砦的山路很崎岖,安西军民个个走得很艰难,出了谷口,整座新碎叶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情景参与焚城计划的战士们见过,但计划启动的时候,妇女老弱都已撤入谷中,焚城后的景象却是首次看见。
“家园没了……”杨清低声说了一句,许多妇女、小孩都哭泣了起来。
碎叶城虽然简陋穷僻,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无论是城南的灌溉农田,还是城北的草地牧场,都有着他们的汗水,他们的记忆。
日已黄昏,唐军侦骑四出,以确保没有敌人掩近,妇女们收拾柴草,堆成篝火,入夜之后便燃烧了起来。
“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断章的唐歌,由对往昔的追思渐变为悲壮――
“……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然而乱离之后,头顶却还有这明月,心中也还有那希望――
“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中兴望我皇……”
人围篝火,断壁为台,郭师道站到断墙上,对着满城军民宣布道:“将士们,兄弟们,儿郎们――长安派特使来了。”
其实张迈的到来大家早知道了,郭师道一开口,全部军民都欢呼起来:“特使!特使!”“张公子,张公子!”“张郎,张郎!”
自从河西走廊被截断以来,这些滞留在西域的大唐遗民就与长安失去了联系。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的事情了,长安对他们来讲已经久远得就像一个传说,但对中土的那份恋慕,却有如孩子对母亲的感情一般,无论过多久都难以泯灭。
张迈走向断壁,两旁都是热切的眼光和热烈的呼声,人人都在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那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他走到了断壁边,杨定国杨定邦请了他坐下,然后郭师道就讲述郭汾如何偶然在沙漠中发现“特使”的经过。
他在那里说着,张迈的眼光却投向了夜空中的明月。在这片没污染的天空里,就连月儿也出奇的明亮,但这时候张迈却感到不安,他知道等郭师道将事情说完,就一定会请出自己来和唐民们见面、讲话,那时候,自己却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些四镇兵将的后裔?
“长安的特使来了,这么说,前些年盛传大唐已经灭亡的消息,是假的了?”人群中有人叫道。
大唐灭亡的消息?张迈心中一震。
“当然是假的!”郭洛叫道:“胡虏为了打击我们无所不用其极!造几个谣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河西走廊断了,他们想怎么说都行!”
“不错!不错!”几十个年轻人都呼叫起来:“咱们大唐天下无敌,如何可能会灭亡!那一定是胡虏为了打击我们造的谣!”
他们的呼喊,让张迈一会觉得自豪,一会又感到担心。
跟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郭令公,你说了这么久,其实我们也早知道特使的事情了,我们和他并肩作战过呢,不如你还是请特使来跟我们说几句吧。”
“对啊对啊!还要请特使来给我们宣读圣旨!”
“对!”一个青年火长叫道:“听说朝廷在圣旨里嘉奖我们了,所有镇守兵将,均升七资呢!”
张迈心头又是一动:“均升七资?他们连这个都知道,那么老郭、老杨他们是仔细读过圣旨的了。”
其实这里与中原隔绝万里,爵位之升降对这些唐军后裔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但他们仍然兴奋、欢喜,因为这是大唐朝廷对他们的承认,也是从华夏母国传递过来的慰藉。
看看台下军民高昂振作的士气,再看看台上郭师道杨定国等笑眯眯的神情,张迈脑中亮了起来:“这些唐军将领能以一座孤城,与中亚的胡族周旋至今,显然个个都久经历练,碎叶焚城一役,老郭、老杨他们预判回纥人的反应,何等精准,可见他们都是十分精明的人物。这样的人,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特使,众人都等着你哩。”郭师道捻着半白的胡须:“洛儿,汴儿,快摆香案,汾儿,请特使到香案边来,给大家,宣读圣旨!”
终于叫到自己了,郭汾已经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期待:“张公子,请。”
张迈有些手足无措地走到中央,这是香案已经摆上,他手里拿着圣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几个妇女叫了起来:“就是那日率领我们作战的那位公子啊!”
张迈认出是在碎叶南右肩城墙上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几个壮妇,心里涌起了一些共患难的亲切来。
“我当时说哪里来一个这么英勇的陌生郎君,原来是长安来的特使,啧啧,啧啧。”
那些妇女絮絮叨叨地叙说张迈如何如何勇敢,反而把张迈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按他自己的记忆,当时自己是很狼狈才对。
“大家先且莫喧扰。特使,请先宣读圣旨吧……”郭师道对人群说:“圣旨到!”
全部军民一听,刷的一起跪下了,黑压压的跪满了整个一地。
他们跪下迎接的,是圣旨,是大唐,是来自母国的呼召!
但这毕竟是面向张迈,他有些不习惯,见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只好打开圣旨,读了起来。
可是,只读了两行,就越读越不自在,终于读到一个陌生的繁体字上时,就再读不下去了……不完全是因为不认得字,而是他感觉假装特使,这个谎言是没法长久欺骗下去的,破绽太多了。必须另想办法,才能在这西域唐民之中,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加稳固的位置。再说,面对这么多拥护自己、爱戴自己的大唐军民,也让他越读心里越难受。
“我……大家!我……”圣旨的朗读中断了,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不是……我不是特使!”
全城忽然静了下来,许多愚直质朴的男儿、妇女怔怔发呆,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一眼之后,脸上忽然露出惊惶之色来。
但张迈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许多灵感涌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竟仿佛见到了一条更加明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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