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你……莫开玩笑了……”郭汾在旁边低声地说。
看郭师道和杨定国时,只见郭师道微微摇头,在向张迈使眼色,张迈心中更是一片明亮:“他们早就知道了!”
郭师道和杨定国刚刚见到圣旨时兴奋得血涌上脑,当时也真的就认定了张迈是长安来的特使,但后来冷静下来,在回碎叶的路上细加琢磨,马上就发现不对。郭昕逝世逾百年,长安方面就算派出特使来,也不该是这时候到达,更不可能是像张迈这样的年轻人。
可是同行小一辈的将士如郭洛、杨易都没读过圣旨,只知奖赏大概,不知文字细节,只是听郭师道说长安来了特使,个个都变得精神焕发,士气高昂,郭师道和杨定国看在眼里,便商量了决定将错就错,要利用张迈这个“假特使”来提升碎叶的士气,乃至做其它重大图谋。
一开始,他们对张迈还是面上尊敬,暗中防范的,不意后来张迈抵达碎叶之后的种种表现,却好得大出郭师道杨定国的意料之外,当时尤其是回城焚城一战后,郭师道更暗中对杨定国说:“此子虽还有些稚嫩,但眼界、胸襟、头脑都绝非池中之物,又十分的义气,如此人物,虽然是假使者,却还胜过真使者。”
因此两人便决定来个弄假成真。
可就在他们的计划一步步展开的时候,张迈竟然当众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杨定国后悔得要死,觉得在宣读圣旨之前,应该先和张迈把话说明白了才是。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会如此实诚”。
“可是年轻人啊,眼下你太过老实,说了实话,只会让局势更糟糕啊!”
但这句话没法当众说,这时候要再阻止张迈也已经来不及了。
底下的军民已经产生了怀疑,有人道:“原来是假的啊。”
“我说朝廷怎会派来这么个小伙子来。”
“是啊,而且这人文也不成,武也不成。哪里像什么特使。”
“他啊,连骑马都不会呢。”
更有人眼中露出了凶光:“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历!不会是胡人派来的奸细吧?”
这凶光让张迈背脊一凉。
其实碎叶的军民也不是特别凶恶、多疑,只是期盼了大唐的消息期盼了百年,大唐已经成了他们支持下去对抗胡虏的精神支柱,张迈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让所有人都惊喜万分,但转眼之间这希望又忽然被打破了!
那感觉就像即将升到九重天,转眼间却又被打入万丈深谷!
所有人的心里在一刹那间都变得空落落的,十分难受,这种情绪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需要转移,怀疑很快就产生了。
张迈进城以后的表现,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刚才大家喜欢他,就都想到他好的一面,这时候大家怀疑他,便把他好的一面都忘了,记得的便都是他的软弱、无能、狼狈乃至来历不明。
人群中疑心病最重的人,一下子就念到了张迈的这些软弱、无能、狼狈,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的时候,这种疑心似乎也能传染,通过一个眼神、两声嘟哝,消极的情绪慢慢散播开去,在“群疑”与不满中,千百人的眼神开始动摇了,在大众会聚的场面上,从怀疑到失控,或许只是一线之间。
所有人都盯着张迈,这时只要张迈一个应对不善,后果只怕就不堪设想!
张迈本来已另有打算,还想到了一套说辞,但被千百人这么盯着心里还是异常紧张了起来,在现代社会里他从未有过作为焦点面对上千人的经验,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开演唱会的明星、那些拉选票的政客在台上对着成千上万人调动人群情绪的场景,当时他总觉得这些戏子、政客在作秀,很假,这时换了自己在台上时,才知道这种压力有多大,大到甚至超过面临迎面冲来的回纥大军!他这才知道那些明星、政客能在千万人注视下长袖而舞,实在都有过人之处。
站在上千人目光焦点的中心时,那种心理压力足以将一个平时能言善辩的人变成结巴,把一个智计百出的聪明人变成傻瓜,他忽然想起电影《梅兰芳》中的主角,都已经演过不知多少场戏了,都已经是名人了,是角儿了,居然还会怯场,甚至躲到更衣间里头去发抖。看电影的时候张迈觉得黎明演绎得实在窝囊,现在才忽然发现导演对那种情绪的把握是多么的精准。
可惜啊,现在却没有一个更衣间让张迈躲起来调节情绪。
就算是天才人物如希特勒,也是经过无数次的历练,才有了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进行煽动的能力,有了能在千万人中压住场面的气质,这种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乃是一种领袖者的“气场”。
“糟糕!”
张迈告诉自己,这时候,要稳住,稳住!千万得稳住!他鼓励自己:只要经历过这一次,以后自己就会有了应付群众场合的经验,心理能力与对大场面的掌控能力将有很大的飞跃!
可藏在背后的手却忍不住在发抖,要说话,声带竟也在颤动。心里准备好了的一套说辞,到了喉咙里却说不出来。
郭师道在旁边扫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说:“各位,听我一言。”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朝他望了过去,张迈只觉得全身一松,仿佛千百把对准自己的枪口转移了方向,又像压在身上的几千斤东西忽然消失了。
只听郭师道说:“这位张郎,他说他不是特使,我也是现在才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吃惊不已,不过呢,他纵然不是特使,但他也是炎黄子孙,这一点则可无疑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张郎对我们绝无恶意――旁的不说,就从他不肯独善其身,明明已经进了密道却还折回碎叶城和我们同生共死,那便已是大仁大义,至于焚烧碎叶,一举覆灭来犯回纥,那更是大智大慧!像他这般的人,就算不是特使,亦值得我们尊敬,当得我们信任。”
郭师道不愧是做了数十年领袖的人物,这时在数千人面前侃侃而谈,竟然就像日常对着几个人说话一般,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场面上的气氛扭了过来。张迈见他这般气度、这般沉着,心中钦佩不已,暗生模仿学习之心。
那些和张迈并肩作战过的妇女,以及唐仁孝、温延海、慕容?、丁寒山等将士,都在人群中议论了起来,这次却都是有利于张迈的话了。
“是啊,这位张郎,为人很不错的。”
“嗯,当日我受伤,还是他替我包扎的。”
“他武艺虽然不咋样,可回纥人来的时候,他可总是冲在前面的,那天要不是他把那回纥狗砍下去,南右肩城墙只怕早就失守了。”
“还有,要不是张郎的计谋,我们这些人现在只怕十有八九都得下阎罗殿了。”
“是啊,他一把火烧死了回纥大将,烧灭了回纥大军,怎么可能是胡虏的奸细嘛!”
人群中一个少妇叫道:“张郎,你刚才是跟我们开玩笑的,对吗?”那是杨清,郭洛的妻子、杨易的姐姐。
许多人应和起来:“是啊,张公子,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吗?”
他们既对张迈有了好感,便愿意来相信张迈是特使。场上许多人,都期待着他改口。
忽然之间,张迈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些大唐军民,他们需要来自长安的好消息,需要激励,需要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特使。
或许正是看透了这一点,郭师道才会不顾这件事情中的种种破绽,而有意弄假成真。或许他知道,只要人们“愿意相信”,那么,破绽就不是破绽,只要人们“愿意相信”,他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自己找出各种理由来修补这破绽。古今中外多少宗教、多少主义,靠的不就都是人们“愿意相信”么?
一开始,只是“愿意相信”,但到后来却可能依靠这种群体信仰创造出“不可能”的奇迹!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张迈突然放松了下来,刚才给予他巨大压力的人群,这时却在给他输送能量,那充满热切的目光,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让张迈感觉数千人仿佛都在重复着一句话:“张郎,张郎,你就大胆地说吧!我们相信你!”
――――――
^_^今天《唐骑》的打赏开通了,俺在后台一看,收入了13.76人民币,激动得两眼泪汪汪啊,真没想到还没上架就有钱收了,新年开门红哇!
在此特地谢赏!
谢谢各位看官的鼓励,是你们给小弟输送了能量,让我能够更加大胆地讲故事啊!至于张迈将如何扭转局面,下一章自见分晓。新的一周,继续冲新书榜!听编辑说貌似接下来这个星期也没推荐,得下个星期才排得到,所以《唐骑》这一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各位看官的鼎力支持了!阿菩和张迈一样,城池、退路都没了,只好破釜沉舟,拼命一战了!
张迈开口了:“我真的不是特使!但是这圣旨,却是真的,是大唐下达给郭昕公和安西都护府所有边疆将士的。”
安西都护府是大唐统治西域的大行政区,全盛时期面积达到五百万平方公里以上,又是丝绸之路极其关键的一段,地理位置与军政意义都非常重要,在郭昕之前,历任安西大都护都是由李唐皇室遥领,安西大都护府实际上的最高首领都只是“副大都护”,这次为了表彰安西四镇的兵将,朝廷正式任命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并且诏令四镇将士均迁升七资。
“可是,这圣旨,还有这鱼符,又怎么会到了我的手中呢?”
这句话,也正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大家还记得安史之乱吗?”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本来是想听张迈说他如何得到圣旨、鱼符,但一提起安史之乱心就都被引了过去――那是所有大唐子民心中的痛。
雄立于东方的大唐帝国,就是在这场劫难中走向低潮!这里所有人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归根结底,也是由于这场灾难!
怛罗斯之战虽然失败,但安西四镇的实力并未伤到真元,若非安史之乱,高仙芝会如何反扑都还不知道呢!历史没有假设,却总是令人怅惘。
“安史之乱后,河西走廊被切断。”张迈综合之前听过的种种消息,以及教科书上还记得的内容:“我听说,郭昕公一共派了十五拨的使者,前往长安?”
“对。”连郭师道应了一句。
张迈道:“可是最后到达长安的,却只有一位!”
数千人心中都是一凛,杨定国叹息说:“当时陇右道被隔断,从安西到长安,迢迢万里,到处都是胡虏阻隔,每过一座山头、一座城池都殊为不易!除了抵达长安的那位使者之外,其他人只怕在中途便都已经罹难了……”
所有人都默哀起来,为那十四位使者,也为所有在这黄沙青草上洒下热血的先人!
“是啊,郭昕公的奏表到达长安,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危险,十五拨使者里头,只有一位到了长安,而朝廷的这道圣旨、这道鱼符……”张迈将那圣旨鱼符举起:“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河西走廊的局势,又比郭昕公发出奏表的时候危险了不知多少倍。上万里的道路,被胡人截成了好几段。因此,走到半途,这位特使就被人截住了……”
就像在讲故事一样,张迈说开了之后,就越说越顺,而底下倾听的人,也一个个都被吸引了,到现在为止张迈还没说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但很多人已经隐隐感到,这个故事和他一定是有关系的。
这次张迈到西北旅游,是坐着火车,经过甘肃、xin疆,然后才出国门到中亚的,所以记住了沿途的地名,旅途中又了解了一些历史掌故,于是就连说带编,将沿途听来的山贼故事、马贼故事都揉了进来:“特使几次被人擒住,又几次脱逃,他的随从、护卫都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中失散、殉国,经历了千辛万苦,到达张掖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想到了这里,却被一伙吐蕃人给捉了去,当作农奴牧羊!”
安西军民听特使受困,都是心里一揪,同时又都将对大唐使者无礼的吐蕃人恨得牙痒痒的。
“这时特使的双腿受了重伤,他心想,自己只怕是没法活着到达龟兹了,可是自己死了不要紧,国家交下来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啊!”
“哎啊,那可如何是好呢?”底下的听众都急了。
“幸好,特使一路来只是潜行,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吐蕃人也只当他是个小商人,圣旨和鱼符因为藏得好也没有被收缴了去――这是国家的机密,也是他心中的秘密,在路上的几年,乃至在牧羊的那十几年,他都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过,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是流落番邦的汉家女子……”
流落番邦的汉家女子?郭汾听到这里,心想:“往后的事情,一定和这个汉家少女大有关系。”
果然听张迈说道:“两人相遇,一开始也只以为对方是普通牧民、农奴,遇见了话也没几句,只等到相识几个月后,这一天重阳佳节,特使忽然思想情切,脱口吟诵王维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月登高日,遍插茱萸少一人。’那牧羊女一听,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是中原人氏,她可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家乡人呢,便上前跟特使叙话,特使听说她也是中土大唐子民,诧异之后跟着又伤感,伤感之后又生出了亲切,当时的情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从此之后,两个人便常常在一起说话,便如两条鱼儿落到随时干涸的泥坑里相濡以沫,彼此相依了。”
张迈是个金庸迷,从《鹿鼎记》里学到了韦小宝的说谎窍门,知道一大篇的谎话里头,不相干又能引人入胜的细节可以不厌其烦,反倒是关键篡改处可以模糊,本来是在讲特使一路如何艰辛,说到这里忽然风花雪月起来,但一众军民非但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真实可信。
底下有一个妇女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他们两个走到了一起,是不?”
“对。”
“啊,那就好了!”好几个年轻大姑娘轻叹着:“那总算是不幸里头的大幸了。”
妇女们关心特使的婚姻,郭师道等却都急着知道圣旨鱼符的事情后来如何,只是不好催,郭汾问道:“那后来特使有没有跟他的夫人说起他的身份?”
“有啊。”张迈继续讲道:“夫妻一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特使跟他的新夫人说了自己的使命与困扰后,便商量着一起逃走,可他的夫人看特使的腿脚不方便,吐蕃人看得又严,西北地区家家有马,地势又开阔,只怕逃不了多远便被捉了回去,那样反而误了国家的大事!这位特使夫人也是蕙质兰心,反复琢磨之下,却叫她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来。”
故事到了此处,连郭师道杨定国都亟盼知道这位巾帼英雄想到了一个什么办法,只是不好打断。
“特使夫人的办法是什么呢?她说:‘我是个女流,你又受了伤,跑是跑不远的。要想把这圣旨鱼符传到龟兹,唯一的办法,就是咱们生下一个孩子来,抚养长大以后,让他继承你的志向,完成朝廷的使命。’”
场下好多人同时啊了一声,既觉得出乎意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郭师道、杨定国等更是想到了他们的先人――不也是自己没能守住四镇、没能等到长安的召唤、没能规复西域,而将这种种使命与期望寄于后人么?因此都产生了共鸣,郭师道联想起历代祖宗在这胡虏包围之中坚守汉统的艰辛,鼻子一酸,眼眶一热,竟差点落泪。
“特使夫人的话,却是特使自己也没想到的主意了,就这样,他们生下了几个孩子,从小培养他们文学武艺,二十多年后,选出其中最勇敢的两个西行。可是这时候西域的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时离圣旨从长安出发,已经经过了三十多年,当他们抵达龟兹时,却见不到郭昕公了。”
郭师道忽然放声痛哭,面东跪下:“吾等不肖,若我们能再坚守些年,或许就等到朝廷的诏书!”他一跪,郭洛、郭汾等也相继跪下,底下许多将士眼眶也有些红了。
张迈常看歪歪小说、听相声评书,这样的故事肚子里成箩成筐,刚才那么多细节都是随口编的,但他的故事是假的,唐军将士的忠贞却是真的,这时被众人的情绪感染,眼睛竟然也有些红了,叹息了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是上天还要给我们磨练啊。”
杨定国问:“那后来呢?这对兄弟如何样了?”
“后来,这对兄弟也遭遇到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困境――他们的行动却已经引起了胡人的主意,不久便发生了一场冲突,弟弟殉难了,而哥哥也受了重伤……”
众人听了,更是伤感。
“这时哥哥仍然未找到安西唐军,但是他心想:这是父亲的一生的愿望,也是国家的使命,自己性命没了不要紧。却还得设法完成这个任务。于是便仿照他父母的办法,与一个善良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了个孩子,又将这圣旨、鱼符、短剑连同家族的使命传了给他。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也没能找到西域唐军,但是他们却慢慢地打听消息,为因年代久远,当初特使留下的文学武功有很多都失传了,而且为了避免被回纥人发现,他们也将秘密收藏得很深,等闲不敢随便吐露真相。但一步步地西行,把这个使命一代代地传下来,从来也不肯放弃,直到今天!”
他这一番话,可就将他自己为什么文不甚高、武不甚行以及为什么刚刚才到达等漏洞给圆了回来。而且这个故事可塑性很大,往后万一再露出什么破绽,都有转圜的余地。
故事到了这里,已近尾声,底下好几个唐民都道:“我们明白了,张郎虽然不是特使本人,却是特使的后人。”
张迈没有回答,却是默认,心里暗道:“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自己说的。”
但数千军民听他们一家子为国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委实可敬,郭师道仰天道:“我安西兵将,代代坚守,特使一家,代代西行。如果特使没有遇到我们,只怕已在沙漠中出了意外;如果我们没有遇到特使,这次在回纥人的围攻下只怕也已城毁人亡了。但冥冥中却还是让我们这些遗民与特使后人相遇,这是上天尚未抛弃我们的征兆啊!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他的这句话带着几分神秘色彩,但数千军民心里却都想:“不错,事情隔了那么久,又是那么的艰难,我们却都还能熬下来,而特使一家艰苦西行,传了这么多代,圣旨鱼符居然也都没丢――这一定是老天爷在保佑我们!胡运不久,汉道必昌!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更有一些人将心中所想呼喊了出来――
“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群情激昂中,杨易问张迈:“张公子,那么大唐究竟还在不在?”
大唐还在不在?这可是一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
一来张迈头脑中没有一个很确切的历史大事年表,有一些为了应付考试而背诵得比较深切的历史大事他还知道,但都是一种模糊而不准确的记忆,比如汉朝建立于西元前两百多年、灭亡于西元后两百多年,又比如1840年鸦片战争,1911年发生了辛亥革命,这些隐约记得。可唐朝呢?唐朝又是什么时候灭亡的?
各位看官可以自己回想一下,如果不翻书上网的话,这下子我忽然问某朝某代是什么时候建立、什么时候灭亡,又有几人能确切回答出来?
还有就是,就算张迈能记起唐朝是什么灭亡的,他也搞不清楚现在是西元多少年啊,因此杨易一问他“大唐究竟还在不在”,他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想说:“我也不知道。”这从他那个故事的逻辑来说是讲得通的,只是看看底下军民那种期待的神色,以及期待背后的脆弱,张迈心想:“不行,这时候若不给大家一个希望,往后的路就很难走下去了。”
如今安西唐军要城没城,要田没田,又面临大敌,还支持着这些人的就只剩下最后一点信念,如果连最后这点信念都没有了,人心一散,那这个小小的族群就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在那一刹那张迈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撒了一个谎,那就再撒一个更大的吧!
“大唐还在!”张迈斩钉截铁地说!
数千人均是心中一喜:“还在?”
“对,还在!不但还在,而且已经复兴了!”那声音,那表情,似乎连他自己也确信如此!
郭师道等又惊又喜,他们本来以为张迈既然是祖上经历了好几代人才走到这里,未必会有大唐的消息,谁知道他却能给大伙儿带来这样的佳讯。
张迈在心中酝酿了一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祖上还在长安时,安史之乱已经平定,朝廷正在慢慢地削弱藩镇,将政权收归中央。尽管民生还很疲敝,但整个国家已经呈现中兴的迹象了。”
这一些倒是历史教科书上都提及过的史实,郭师道等听得不住点头。
“后来,我们一家虽然一路西行,但一直都很关注长安方面的消息。胡虏们为了继续霸占他们从我们手里抢走在西域,怕像汉唐一样西域再次被中国收复,便不断地放出一些荒谬绝伦的谣言,说什么长安被一个叫黄巢的秀才攻破了什么的……”说到这里张迈将良心小小地昧了一下:“但这些,我们的祖上一加分析,就觉得其中破绽百出,都是编的。咱们天下无敌的大唐,如何可能被一个秀才攻破?胡虏们编这些谎言,都是为了打击我们的士气。”
郭洛杨易等叫道:“对!胡虏最会骗人了。”
“都是骗人的!”
“简直胡说八道!”
“以后谁要敢说大唐灭亡,谁就是意图打击我们的士气,谁就是胡虏的奸细!”
“对!对这样的心怀不轨的奸细,打死了事!”
“对!对!”
纷扰了好一会,山谷里才慢慢静下来,又听张迈说――
“直到最近,我才在天山那边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原来我们大唐不但渡过了最危险、最黑暗的岁月,而且已经复兴了!”
数千军民一听齐声欢呼,“大唐万岁”之声充满了整个山谷,也没有人去问张迈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是“确切”的。好久好久,欢呼声才平息下来,有人问:“特使,那么长安为何还不派人来接应我们呢?”
张迈虽然表明自己不是特使本人,但唐民们心想子承父业、孙承祖志,张迈既是特使的后人,唐民便都承认他是特使的地位――正如郭师道一家继承郭昕的爵位一样。
“国家复兴,那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啊。”张迈说:“当初汉朝建国了将近百年,不是等到汉武帝时,才有力量开通西域吗?”众人听得点头,张迈又说:“据我得到的消息,咱们大唐重新崛起以后,也是有意再次开通西域的,只是隔绝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边的消息,所以没有轻举妄动。所以我们要振作起来,一边积极求生,拯救在西域流落为奴的唐民兄弟,联系所有还流落西域各地的大唐亲人,把所有亲唐的势力都团结起来,对抗反唐的胡虏!然后像班超一样规复西域,如果力有不及,那就率众东归,打通河西走廊,争取联系上长安,背靠中原,然后再打回来,恢复西域!全面振兴大唐!”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横飞,豪情壮志大发处歪歪横行,但许多年轻人却纷纷叫道:“特使说的不错,特使说的不错!”
“当初班超只一个人来,咱们可有一支部队呢!”
“对,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这一番话,张迈讲得口干舌燥,但看着场下高昂的士气,心想这番心力总算没有白费,正想说个什么豪言壮语来收尾,忽然间几个青年冲了上来,将张迈抬了起来,抬到人群之中,张迈身体悬在半空,有些慌乱,叫道:“小心,小心!”
但人群都在大喊:“大唐!大唐!”把他的话全掩住了。
还好他的背脊、臀部、大腿,底下全部都是手,就算他跌下也有人垫背,慢慢地也就不慌了,这时全场士气大振,张迈反过来又受到感染,脑子充血,胸腔里有一种冲动亟需发泄,就举手大叫口号:“大唐万岁!”
几百人马上跟着他大叫:“大唐万岁!”
大家居然跟着自己叫?哈哈,太爽了,再呼喊:“拯救唐民!”
上千人又跟着大叫:“拯救唐民!”
“恢复西域!”
“恢复西域――”
呼声越来越大了,这时不止年轻人,连妇女、儿童甚至一些老人都加入了高呼――
“打败回纥!”
“打败回纥――”
“消灭胡虏!”
“消灭胡虏――”
“振兴大唐!”
“振兴大唐――”
……
碎叶废墟上的聚会总算到了高潮,到了三更之后,人们的兴奋才渐渐平息下来,安六等重新安排了香案,请张迈宣读圣旨。
全体兵将升迁七资这一点没问题,可郭昕已经不在了,于是张迈提议,由郭师道代替其先祖接任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郭师道本来就是这些大唐后裔实际上的领袖,张迈的提议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没有人会反对。
不过对郭师道来讲,自己的地位能够得到合法的追认,却也是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情。反过来,他也代表全体安西军民,承认了张迈的地位:在族群中,张迈是钦差,是特使,到了军中,他就是监军,地位十分超然。
虽然现在谷中只有八百军马,但碎叶之战的胜利以及圣旨鱼符的到来却激励了所有人,安西军民全体士气高涨,大家都觉得只要紧密团结在以张特使、郭大都护、杨镇守使等为核心的领导集体周围,安西唐军一定能够度过难关,走向胜利!
这次的聚会,成了安西唐军记忆中的“碎叶之会”,碎叶之会除确立了张迈的地位外,后来安西唐军的高层还将张特使在聚会上呼喊的口号,总结为安西唐军的四大目标:拯救唐民、联系长安、规复西域和全面振兴大唐!
这让西域唐民不但有了一个团结的核心,更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
口号总是很容易喊的,事情却总是很难做的。
训练士兵、修补兵器、治病疗伤、分配口粮等具体事务,自有郭师道等去忙活,但往后的路该如何走,该如何打开局面,张迈却得参与决策。
“迈哥哥,爹爹让我来跟你说,明天咱们要召开特使来到后的第一次大都护军帐会议,到时你不要迟到哦。”碎叶之会散了以后,郭汴跑来跟张迈说。
“啊,明天?恩,小汴,知道这大都护军帐会议要谈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跟郭汴一起来的杨涿说:“我在窗下偷听到的哦,郭伯伯和爹爹他们好像在说,明天大家要一起商量一下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也对,昨晚的聚会振作了唐军的士气,接下来是该讨论路如何走的问题了。
从焚城之战到,张迈不但身份上发生了改变,心态也跟着变了。大家对自己的期望,似乎都变成了肩头上沉甸甸的责任。
这可不是喊几个口号、编几个故事的事情了,到时候参加军帐会议的一定都是安西唐军的高层,进行的也将是理性的讨论,而不是情绪的鼓动。
“明天的军帐会议,我该说什么好呢?”
从焚城一战到碎叶之会,一大帮年轻人可都期待着自己甚至崇拜自己呢,郭师道他们似乎也不再将自己当摆设,要是明天聚会,自己讲不出几个道道来,岂不有负众望?到时候要是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自己却说不出什么建设性的话来,不但自己丢脸,而且对唐军的未来会有负面影响。
“怎么办呢?”
对这个时代,自己又不熟悉,对这个世界,自己脑子里装的情报也不足,至于说到战争,更不可能有郭师道理解的那么透彻深刻,说到武功,自己现在只怕连加入那八百正规军的行列都没资格,说到智力嘛,张迈觉得自己也只是中等――顶多中等偏上,总之不是聪明绝顶的人……
那自己到底有什么长处没?有什么优势没?能否为唐军将来的道路贡献什么不?
“嗯,我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主儿,不是能横扫天下的曹操,更不是‘未出茅庐、先定三分’的诸葛亮。”可是想来想去,作为穿越者,自己的长处,大概就是比对方多了上千年的历史经验以及更加广阔的视野眼界吧。
可是,这上千年的历史经验有用吗?
这里是唐朝,想想别的穿越者:有的背了宋词元曲,但这些词曲在这里没用;有的造火枪大炮强军――这些自己又不会;有的造玻璃赚大钱――可自己也不懂得造玻璃啊……
技术的事情,那是没法指望了,至于穿越者独有的“历史预测能力”,且不说自己对历史只有很模糊的记忆,极其不准确,就算自己包里还带着一张历史大事年表,在这个完全陌生的西域也毫无用武之地。
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脑海波澜起伏,直到四更,才忽然想起:“如果是那些史上牛人,换了在我这个位置上,他们会怎么办?我能否借鉴他们已经成功了的经验呢?”
古今中外的许多牛人牛事开始在脑中晃过――
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没什么用啊。
朱元璋的多积粮缓称王?多积粮是要的,缓不缓称王……貌似情况不大一样……
洪秀全拿宗教造反?唉,现在我又不是造反,再说装神弄鬼那一套总觉得别扭。
拿破仑……拿破仑怎么成功来着?不大记得了……
希特勒的纳粹煽动?好像白天自己干的事情有点那味道,可明天也用不上。嗯,他的闪电战?好像不太搭边,西域唐军又还没有优势装备……
孙中山的以军阀制军阀?我学他来个以回纥制回纥?以胡虏制胡虏?貌似也行不通啊,再说孙中山这条路也失败了,最后还是变成自己造枪杆子才算开了点成功的头。
华盛顿呢?砍桃树承认错误做老实人?汗,跑题了……
邱吉尔呢?一边激励英国人一边去抱美国的大腿求援?我能激励唐民,白天已经做了,可又能去哪里求援?去抱谁的大腿?真回长安啊?现在大唐都不知道在不在,就算在,貌似安史之乱后唐朝就没再雄起了吧,求了也不见得有用,还是得靠安西唐军自己啊……
罗斯福呢?操!虽然美国打赢了二战,但人家是背靠那么强悍的美国国力在办事,安西唐军现在的情况,连小米加步枪都比不上,罗斯福的策略根本没借鉴性啊!
等等!小米加步枪!
脑中犹如闪电劈开了屋顶!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的天啊!
我的神啊!
我的主啊!
我的马克思啊!
现在西域唐军的情况,和当年红军刚起家时的情况,不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吗?
周围都是强敌,随时可能覆灭,躲在偏远的山沟沟里头,可是后来,却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太像了,太像了!
那位大神是怎么做到的?他凭什么战胜力量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的?
发动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对!
对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
对内加强信仰教育?对!
军事上运用游击战和运动战?对!
宣传工作、谍报工作、敌后工作……
啊,都是可以为安西唐军提供借鉴的啊。
唯一可虑的,就是执行力的问题了。
自己虽能从那位大神强悍的生平得到启发,然而从启发到变成现实,中间可有老长老长的一段距离呢!落到实处时,安西唐军能否完成执行呢?唐军中有足够的人才么?
貌似还有些差距,不过,现在西域的这些回纥人,应该也没有当年红军的敌人那么厉害吧。
刚才没找到突破点时,心里又空又慌,仿佛悬在半空找不到支点,这时得到了一个强大的灵感,便将安西唐军如今的窘迫与红军的情况对比起来。
“领导红军的那位大神是如何胜利的呢?嗯,首先是他在农村找到了廉价而又源源不绝的人力,然后是他通过万里长征,一边转移一边调整方向,最后找到了一块进可以影响全国、退可以自保休养的根据地,还有就是他捕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张迈根据自己的理解总结了这三条。
时机的问题,可遇不可求。可源源不绝的人力,以及属于唐军的延安,又在哪里呢?
各种各样的想法纷来续至,脑子就像电脑超负荷运作了似的,热得嗡嗡作响!
不知不觉中,天色竟然发白了,新碎叶的焦土上没有鸡鸣,但张迈还是注意到了黎明的到来。
反正睡不着了,就起来走走吧。
和现代都市人的晚睡晚起不同,西域唐民都习惯了早睡早起,天黑了就睡觉,天还没亮就起床,张迈以为还很早,哪里知道一出去就到处遇到已经起身的人。
唐民们见到他,个个都那么的亲切,那么的信赖。
“特使!”
“张公子!”
“张郎!”
“迈哥――”
从老人到青年到妇女到孩子,人人脸上都对他绽开了笑容。
多温暖的感觉啊。
昨天他说故事,引用到了王维的一首诗:“独在异乡为异客”。现在身在异乡,但身处唐民的拥簇中,张迈却没有一点“异客”的感觉。
相反,张迈感到,唐民们都已经当他是亲人。
有了亲人,异乡便不再是异乡。
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乡。
看着这些人的笑容,张迈血脉中涌起了一股热流:自己必须保护他们!
尽管自己的能力有限,可是张迈却忽然有了决心与信心!
太阳渐渐变成了淡黄色,凌晨的寒风渐渐有了暖意,而张迈心里的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望着朝阳,他似乎也为唐军找到了力量的根源!
昨天他在安西军民的簇拥下,脑袋一热说出了一番豪言壮语,可现在细细想来,那一番豪言壮语却又与自己一夜苦思后所得到的方向若合符节。
是的,源源不绝的人力,稳固的后方,在那里,应该是存在的!
只是要去到那里,却势必要先经过无比艰辛、困苦与危险的漫长征途!
这可不是单靠着聪明才智、政略战略就能完成的!更要靠非凡勇气、坚韧的毅力与永不退缩的决心!
自己和这些大唐男儿,能够完成这项壮举么?
碎叶之会后的第二天,辰时二刻,张迈确立起特使身份后的第一次安西大都护军帐会议召开了。
碎叶之会虽然定下了“拯救唐民、联系长安、规复西域、全面振兴大唐”这四大目标,但想想安西唐军的现状,老成一点的人就都觉得这四大目标只是振作士气的口号而已。
老人们都觉得,才八百兵马,谈什么规复西域、振兴大唐都是笑话。甚至就连联系长安,在当前的局势下也是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杨定国等人都认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如何生存下去。
新碎叶城已毁,就算要重新筑城、重新开田,重新放牧,也因为回纥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没法进行。
也就是说,这片土地已不得不放弃了。安西军民已经注定了要迁徙的,现在的问题是:放弃了这片土地后,安西唐军将往哪里去?
会上郭师道先颁布了新的军队人事任命。
新碎叶城的安西唐军,分为军、民两部,军部为作战部队,本有八百人,碎叶城破以后,大军撤入星火砦,在张迈锻炼武艺的那段期间,郭师道和杨定国对唐军的兵民人口做了调整,减少了生产性人口,从中挑出了两百五十名壮汉转移到作战部队之中,这些人本来就具备民兵的素质。碎叶尚在时,作战部队平时是训练,农牧活忙时就帮助生产,随时待命出击,这些民壮则是平时主搞生产,但也经过训练,一遇战事上得马、开得弓、抡得刀、杀过人,相信经过实战洗礼之后很快就能成为一支悍兵。
同时杨定国主持,从俘虏之中挑出一百五十个经过安守敬训练,打入原来的部队当中,如此一来就恰好是一个大折冲府、四个营的编制,共计一千二百人。
这时郭师道颁布任命,四个营中:第一营飞熊营郭师道自将;第二营豹韬营以杨定邦为校尉;第三营鹰扬营由郭洛的族叔郭师庸为校尉;第四营骁骑营由安守敬为校尉。
这四个营的整编在星火砦里已经完成,如今只是当着张迈这个特使的面完成任命的仪式。
跟着,郭师道阐明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要决定今后安唐军发展思路这个目。安六第一个说话,他提出再往西三百里、往北四百里,有一个颇为隐蔽的河谷可以栖身,“虽然那里比这里还要艰苦,可迁到那里去的话,回纥人一年半载应该也找不到我们。”
不过这新碎叶城已是苦寒之地,连马斯乌德都认为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若再往西三百里、往北四百里,那会是什么地方啊!
“真要去做山林里的野人不成?”杨易轻轻说了一句。安六一听有些尴尬,几个青年将领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啊。虽然往东南边去有更好的水草,天气也没那么寒冷,但离回纥人太近了,根本就没法种田牧羊。”安六说。这个老人在整个军帐会议上的年岁是最大的,却偏偏有一种愤怒青年的心态,青年们好进取不好退缩而发出笑声,他却丝毫不以为忤。
郭师道等也觉得这是个两难之事,杨定国叹道:“其实咱们这碎叶已算是个很好的地方了,水土可供耕种养牧,天气也还可以忍受,南面越过碎叶沙漠还可以取得一些物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可惜现在却被发现了。”
在避敌耳目和休养生息之间,这新碎叶城算是处在一个最佳平衡点了。
但是,作为一个穿越千年的外来人,张迈拥有旁观者清的优势,又多了上千年的历史经验,再经过昨晚的一番反复以后,他心中却对安西唐军的未来有另外一种思考!
“我认为,”张迈道:“之前我们安西唐军的思路,或许应该调整一下。”
听张迈准备要提出自己的见解,郭师道和杨定国等转头望了过来,那些青年将领则更是充满了期待。
虽然昨夜一夜没睡,但张迈此刻的精神却显得很足,声音也很洪亮:“对,我们不应该想着耕种、牧养,不应该只是想着躲避,想着固守,在遇到敌人侵犯的时候才防守反击——那是我们在中原时的做法啊,可现在我们没有那样的条件。”
郭师道问:“若按特使的意思,我们却该如何?”
“我觉得……”张迈正要说下去,不防丁寒山闯了进来,按理,大都护军帐会议召开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擅入的,俺丁寒山却带来了一个足以打算会议的可怕消息:“东南八十里,发现轻骑兵!”
“什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郭师道悚然动容,这个须发半百了的老人眼皮垂了垂,便连珠炮一般发出命令:“杨定邦、郭师庸!”
“在!”
“豹韬营、鹰扬营立刻出发!若敌军人少,设法全歼!不许走漏一个!若敌军势大,设法拖住!明天午时以前,一定不能让他们进入到三十里以内!”
杨定邦与郭师庸马上领命去了。
“骁骑营,歧路、陷阱,都准备好了么?”
安守敬道:“早已准备妥当。”
“好,若敌军势大,豹韬、鹰扬抵挡不住,骁骑营便作为惑军,负责诱敌进入歧途!”
引敌入歧,那就相当于要拼上自己的性命来为主力争取时间!为惑军者,九死一生!但安守敬却毫不犹豫:“是!”
“杨定国!”
“在!”
“立刻传令,民部所有人全部上马,随时等候命令——至于上不得马的……”郭师道悲痛地叹了一口气:“就撤入星火砦吧。”
张迈心里堵了一下,杨定国已经领命去了,安六道:“不要星火砦了?”
“兵家之事,可一不可再!同一个兔窟,不可能连续两次瞒过狐狸的。”郭师道说。
安六问:“那我们应该撤往哪里?”
郭师道沉吟片刻,道:“先往你探到的那个河谷栖身吧。”
所有人都出去后,军帐之中就只剩下两人,张迈见个个都有事情做,唯独自己闲着,就道:“郭老,也给我安排一点任务吧。”
“这……特使,您是千金之躯,不可轻动,还是留在帐中吧。”郭师道说。
什么千金之躯啊。虽然张迈也怕死,但在这当口却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这让他觉得不好受。
掀开帐帷,外面所有人都有秩序地忙碌了起来,唯独自己闲着,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他才进入碎叶城的时候。
一瞥眼,唐仁孝还在身边——他是张迈的近卫队长,即在此时,亦未远离。
“仁孝!”
“在!”
“给我备马!”
张迈要往前线,郭师道怕他出事,道:“我本道回纥调集兵将,至少总还需十天半月,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前方危险,祸福未卜,特使还是留在军中吧。”张迈不肯,就带了唐仁孝,赶赴前方。
这时豹韬、鹰扬两营已在前方布置埋伏,听说张迈来,郭师庸暗道:“他来做什么。”派了杨易来照顾他。张迈问前方战况如何,杨易见到了他却很热情,道:“暂时出现的只是一小队人马,还没望见大军。迈哥你放心,要有了战事,咱们并肩杀敌,你也好试试本领!”
又走二十余里,沿途兵将,各自忙碌,有些青年战士望见张迈,以眼神示好,却也没停下活计,到了杨定邦营中已是深夜,这时豹韬营已经驻扎妥当,张迈问起战况,杨定邦道:“还没有冲突,或许只是一小队冲近了的斥候。看来我们把事情看得大了。”
“不可托大啊。”刚刚领兵赶到的郭师庸掀开帷帐进来:“咱们现在后无城池,外无强援,经不起一场败仗的。万事都要小心谨慎。”
他的这说法张迈倒也认同,安西唐军如今既无后方,甚至没有城池,兵微将寡,只能不断取胜,没有打败仗的资本。
杨易道:“不如我连夜进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杨定邦不许,道:“如今形势未明!若对方人多,你此去是羊入虎口,若对方只是一小队人马,咱们要听大都护的,给他来个全歼,而不只是求胜!”
正在商议,外面部属来报:“回纥派使者来了。”
杨定邦和郭师庸对望了一眼,杨定邦道:“请!”
郭师庸道:“回纥居然会派使者来,那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啊!以前他们对我们,要么是直接拔刀要剿杀,要么就是威严恐吓,要我们投降,哪里曾派什么使者来着?”
杨易笑道:“那当然是碎叶焚城一战杀得他们怕了,所以求和来了。”
杨定邦喝道:“阿易,你少在出狂言!八剌沙滚控弦之士十余万,死个两三千人,对他们来说算得什么!碎叶焚城一战,我们不过杀了对方九牛一毛罢了。”
张迈低头寻思:“这些胡人真被我们杀怕了?”却听郭师庸在喃喃自语:“议和,议和……若真是议和,那倒也是好事……”
说话间,回纥人的使者到了,张迈灯下看这人,见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鹰钩鼻,双目闪着狡黠,衣饰颇为华贵,举止也很有礼貌,张迈见了心想:“这个使者倒也不是完全的野蛮人。看来在回纥里必是有一定地位的。”又想回纥虽以游牧民族起家,但称雄至今也有上百年了,想来也应该达到一定的文明程度了。
这使者说的是突厥话,张迈在星火砦里练武的同时也跟郭汾学些突厥、阿拉伯的日常用语,但时间太短,哪里就能学会了?这个使者说话又快,张迈大部分都听不懂,杨易听了一阵,在他耳边说:“这人自称谋落乌勒,是个葛逻禄。”
“葛逻禄?”
“嗯,是西突厥别部,回纥治下的主要种族之一。葛逻禄人阴险狡猾,不是什么好东西!嗯,他说他是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派来和我们议和的,他还只是副使者,此外还有一个正使者。”
又听了一会,张迈注意到杨定邦、郭师庸等的神色有了一种奇怪的变化。
“怎么了?”
“原来那支轻骑兵不是进犯的部队,只是个使团。”杨易说。
那支轻骑兵只是个使团?张迈听说后也松了一口气,便发现那谋落乌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下,笑道:“小使此来,并无歹意,还请杨将军引导,求见贵部首领。”
杨易叫道:“你要求见我们大都护,有什么企图?”
“大都护?”那使者谋落乌勒微微一怔,回纥人和新碎叶城之间虽然有骚扰攻掠,却无正式往来,所以回纥人对安西唐军内部的组织情况完全无知。
杨定邦喝道:“阿易,这里轮得到你开口!”
杨易低头不敢再说,谋落乌勒却笑了起来:“你们汉人有一句话: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阿尔斯兰大汗也有这份仁心。贵部与我汗国虽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那也是误会所致,我阿尔斯兰大汗宽宏大量,有意不计前嫌,与贵部言归于好。”顿了顿又道:“我汗国虽不明贵部详情,但料来这西北苦寒之地,也养不了多少兵马,贵部能出奇制胜,杀我大将,败我大军,军谋兵略甚是令人佩服,不过那数千兵马对我们来说也不算什么。军国大事,终究还是要以实力说话,我回纥汗国东临天山、西接大食,南跨葱岭,北囊荒漠,马背控弦之士二三十万,若真有什么企图,挥师而进、万蹄踏平就是,也不需要用什么计谋。”
张迈听他这番话软硬兼施,而且对方那句“西北苦寒之地养不了多少兵马”更是直指安西唐军家底无多,杨易怒冲冲地就要反驳,但被杨定邦以眼神压着,终究不敢说话,杨定邦哈哈一笑,说:“西北虽是苦寒之地,但我军自有谋生之道!回纥兵力虽盛,但兵事凶险,人多不见得好办事,千里远征之下,也未必就操必胜。不过阿尔斯兰大汗既有善意,我军亦不能失礼,还请使者下帐休息,明日我当亲自护送贵使往见我安西大都护。”
谋落乌勒微微一笑,告辞离去了,杨易等他一走,忍不住道;“叔叔!这些葛逻禄都不是好东西,当年咱们与大食会战怛罗斯,要不是葛逻禄在背后插我们一刀,何致落败!回纥忽然派了使者来,多半是有什么阴谋!咱们可不能上他们的当!”
张迈听他提到怛罗斯,心中一凛。唐军当年与大食在怛罗斯争衡惜败,那是中华文明的势力在中亚消退的重大关键,也是大唐军民心中永远的痛。他在星火砦时曾不知一次听郭洛等谈论那场战争,知道当时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领安西都护府两万汉军外加藩属国盟友宁远、葛逻禄一万人,与大食呼罗珊总督调集的三万阿拉伯骑兵会战于怛罗斯,结果葛逻禄勾结大食,在阵后偷袭唐军,导致安西唐军精锐损失惨重,由此败北,此后安史之乱发生,大唐心腹患起便无暇顾及手足,大唐因此而丢失了上千里的国土!
郭洛等人提起此事无不咬牙切齿,郭师庸却道:“上百年的事情了,还提他做什么?如今葛逻禄也被回纥人统治了,这个谋落乌勒不过是代表阿尔斯兰来和我们谈判,你扯出葛逻禄干什么?”
“讲和!讲什么鸟和啊!”杨易道:“特使不是说了吗?咱们大唐已经复兴了,随时都会出兵,咱们还是听特使的,一边养精蓄锐,一边拯救流落在西域各地的唐民,把所有亲唐的势力都团结起来,规复西域!若是力有不及,那就率众东归,打通河西走廊,背靠中原,然后再打回来,响应长安的号召,那才是正途!讲什么鸟和呢,白白折了士气!按我说就该马上斩了这谋落乌勒祭旗,跟着连夜围攻,灭了这使团……”
他还没说完早被杨定邦喝住:“你疯够了没有!你以为现在的西域还是东汉时班超三十六人就能横行的景况么?哼!再说了,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你说什么祭旗,都是混账话!”
杨易甚是不服,手肘撞了张迈一下:“迈哥,你怎么不说话啊!”
杨定邦连夜向后方传递回纥派来使者的消息,杨易见张迈不阻止,私下来寻他,道:“迈哥,回纥这个使者来,定没什么好带挈,老家伙们大多胆色不够壮,先前虽被咱鼓起了士气,但若那些回虏用几招软刀子计谋,只怕便会动摇。钢刀好挡,软刀子难当!我知你不便出面阻止,不如我趁着黑夜去杀了此人,绝了大伙儿的念头,也少了咱们许多麻烦!”
张迈沉思了半晌,摇头道:“不行。”
杨易大感困扰,心急手痒,道:“这事你就当不知道,要是回头郭伯伯怪罪下来,我一力承当,这总行了吧?”
“不行!”张迈却还是不许,声音又沉了几分。
第二日一早郭师道的命令就传到,命杨定邦仔细侦察周围形势,若回纥使团后面果然未尾随军队便接他们来见。杨定邦派遣侦骑四处探索,见无异状,便派遣将士将使团一行十二人围住了,不使他们看清楚沿途虚实。
缓缓西行,却不走星火砦也不到新碎叶城的废墟,只是送到了碎叶河北岸的一处河滩边,这里是唐民打渔养鱼的地方,岸边有几处碎叶之战中未被焚毁的房屋,这时又搭了十几个大帐篷,杨定邦将使者一行送到最大的帐篷里,郭师道、杨定国、张迈、郭洛、杨易等人已在帐中等候。
双方见面,杨定邦先给郭师道引见谋落乌勒,跟着谋落乌勒给郭杨张等引见正使图甘,据他介绍那图甘也是回纥汗族的成员,人长得矮胖,入帐以后昂着头,也不拿正眼看人。杨易叫道:“这厮无礼!既来求和,竟还这般横蛮!”
杨定国赶紧喝退了儿子,谋落乌勒也陪笑着来打和场,笑道:“我们千里迢迢远来,图甘迪赫坎想必是有些累了,还请郭大都护、杨副大都护、张……张……”
郭洛道:“张特使。”
“啊,张特使见谅。”
杨定邦刚才介绍的时候是将张迈排在最前面,但谋落乌勒见他年轻,却第三个才叫出来。迪赫坎(dihqan)是中亚地区地方贵族的名称,可大可小,小至村长、市集首领和士兵将官,大至城主、国王,都可以被称为迪赫坎,这个名称类似于中土的“老爷”,回纥人进入到这个地区以后,也沾染了这个地区的称呼习俗。
郭师道等见他说的客气,就都陪了两句好话,双方坐定,杨定国便问:“图甘迪赫坎远来新碎叶城,不知有何贵干?”
图甘的目光从他们几人脸上掠过,却问:“马斯乌德是死在你们谁的手里?”
郭师道嘿了一声,说:“大火无情,刀枪无眼,兵祸凶险,人所不愿。马斯乌德将军乃回纥军中宿将,名播西域,望重诸族,不意星陨于此,一念及此真令人不胜唏嘘。”他虽也懂得回纥话,但身为安西大都护,这番话便是用汉语来说,由儿子郭洛在旁翻译,图甘听完怒目而视。
张迈心想:“郭老真会说话,这几句话大捧马斯乌德,但马斯乌德也死在我们手里,那是向回纥人示威了。”
谋落乌勒嘻嘻一笑:“大唐亡国已久,诸位流落到这边荒之地,却还在为李家守节,如此忠贞,令人敬佩,敬佩。”
他这两句话还没说完,郭洛杨易便齐声呼喝,怒道:“住口!住口!你敢造谣!”
张迈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从郭洛杨易愤怒的神色中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谋落乌勒打了个哈哈,道:“亡国噩耗总是叫人难以接受的,这个小可倒也理解,不过幻梦终归是幻梦,现实终归是现实,长安与这里隔着万里大漠草原,千重雪域关山,就算李唐尚未灭亡,怕也顾不到这极西边陲之地!贵军大号‘安西’,其实不过千百人马,比之昭武九姓中最小的一部也有所不如,势力如此微弱,却还向称霸当今天下的汗国挑衅,就不怕没好下场么?”
杨定国双手一叉,向东方遥拱,语气不卑不亢,说道:“我大唐承天立极,万国所朝,亿兆所仰,纵然一时困厄,亦终有否极泰来之日。我等安西兵将,历代自强不息,愧未能守护四镇故土,这忠义二字却还不敢或忘!尊使这些扰乱人心的话,就不用再提了!至于说到挑衅,哼,碎叶城一战,我们不过是拼死以保家园、护子弟罢了!挑衅二字那是说不上的!这万里西疆的茫茫草原、莽莽大漠本属谁家疆土,千载史书之上自有公断!”
谋落乌勒笑道:“杨副都护,你把话说得这么满,莫非贵部真的打算和我们汗国硬抗到底了不成?”
杨易叫道:“硬抗就硬抗,谁怕谁!”
杨定国怒喝道:“孽畜!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出去!”他将杨易轰走出去后,郭师道捻了捻胡须,说道:“两位不辞劳苦,千里到此,想必是有以教郭某,咱们便开门见山吧――图甘迪赫坎,却不知阿尔斯兰大汗准备如何了结此事?”
先前几个来回都只是斗口,到了这里才算真正进入正题!图甘玩弄了一下手中的扳指,才不急不慢地说道:“这次你们干了这样的事,若是换了几年前,就算有十万人马,大汗也非将你们踏平剪灭了不可!是你们运气好!这两年大汗崇信大光明神,向善之心越来越虔诚,马斯乌德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只要你们从今往后规规矩矩,每年向我汗国进贡五百头羊,一百匹布,十匹马,大汗便许你们继续在这碎叶河边过日子,且许你们部族拿织造之物到八剌沙滚交易,与我回纥辖下诸部互通有无。”
这帮回纥使者既然来到,安西唐军的高层便已料到对方或许会开出有条件的议和款项,但这时图甘说将出来,条件之宽却仍是远处郭杨等意料之外,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了一眼,杨定国道:“就只有这个条件?”
图甘点了点头,谋落乌勒道:“郭大都护,杨副大都护,难得大汗不计前嫌又如此宽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们快快谢恩吧。”
郭师道尚未有何表示,张迈猛地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这句话,你为何只跟他们说?为何却不来跟我说?”
听张迈忽然开口,谋落乌勒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寻思:“此人叫张迈,大概就是博格拉汗提到的那个在断壁上刻字,说什么‘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的家伙了。”轻轻一笑,问:“这位张特使,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特使?”
郭洛道:“张特使,乃是从长安来的钦差!”
谋落乌勒心道:“原来是个新到的外来人。最近这帮唐寇忽然变得如此凶猛,怕和这人大有关系。”放声大笑起来:“长安来?哈哈!长安到此只有两条路,两条路都在我汗国掌控之中,这位张特使竟能越飞葱岭天山、伊丽河谷,无声无息地越过我回纥汗国,莫非是长了翅膀么?”
这两句话质疑起张迈的身份来历,用心十分歹毒,杨定国也忍不住又向张迈看了一眼,张迈沉住了气正想着如何应答,郭师道淡淡一笑,说:“特使如何到达,这是我大唐内部之事,不劳挂怀。”
张迈松了一口气,谋落乌勒紧追着问:“那么唐军究竟是谁当家作主?我们大汗的旨意,可不能随便找个人就传达。”
这句话乍一听平淡无奇,其实又是极厉害的挑拨,郭师道说道:“我们是大唐子民,当家的自然是大唐天子!我等为臣子的,不过忠勇办事罢了。议和的事情,待我们内部商议妥当,自有答复,这个也不用尊使来操心。”他的立场拿得甚稳,半点也不给对方机会。
图甘站了起来道:“那好,你们最好商议得快一些,我可没功夫在这里停留太久!”
张迈微微一笑道:“是啊,还是早走得好,这个地方的风水对胡人不利,来几个死几个,呆得久了,都没好下场。”
他说的是汉语,图甘听不懂,张迈却注意到谋落乌勒双眼闪烁了一下,心想:“这家伙也许听得懂汉语!”
郭洛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直翻译了过去。
图甘听这话全无议和之诚意,大怒拂袖而走,谋落乌勒落后了一步,回头道:“各位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是要在这碎叶河边继续过日子,还是要到棺材里做梦!”
两人走后,唐军将领,民部里老纷纷来问消息,郭师道吩咐:“不要慌乱,命军中没有任务的副校尉以上,民部里正以上,六十岁以上里老,以及有职司的几位参军事,到我帐中议事。”
因考虑要集体迁徙,安西唐军按是否作战部队分为军民两部,在星火砦中就已经完成了编户工作,军队自不消说,民部方面有家室的,一家编为一户,没家室的,五人编为一伍,户有户主,伍有伍长,四家(或四伍)为一邻,五邻为一保,五保为一里,邻有邻长(或称邻正),保有保长(或称保正),里有里长(或称里正),层层级级,虽是民部,却也实行着近乎军事化的管理。那些俘虏都打散编入民部之中做工,自有邻长、保长、里长层层负责监视、劝化、教育,都是十几双眼睛盯一个,因此不虞有变。
数十人到郭师道帐中坐定,郭师道便命郭洛将之回纥使者的事情当众说了,众人各有言语,却都是和身边的人议论,说的十分细声,法曹参军事张德喝道:“有什么话且敞开来说,莫学小儿女作絮语!”
他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是须发半白,为人一丝不苟,执掌法曹,冷眉铁面,是出了名的大公无私,安西军民上下都有些怕他,这时被他一喝,帐中都静了下来,再无一人开口。
静了好一会,安六忍不住叫道:“大家说话啊!”众人面面相视,却都不想开口做出头鸟,安六道:“好!你们不说,瘸子来说!依我看,别理这些什么使者,看在‘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份上,把他们赶回去就是了!咱们该怎么办,自己做主。”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身在四困之地,北面是荒原山林,南面是沙漠,西北也是苦寒干旱,虽还不是退无可退,但若再退下去,却必定是越退越蛮荒,越穷越困,越困越穷,穷困相因,最后何异于慢性自戕?但若要径向东南,和回纥拼个鱼死网破,说实在的,以我们这点家底南下进击,一开始纵然能出其不意打几个胜仗,但拼到最后,回纥诸部汇聚,大军围拢,多半仍是网尚未破,鱼先死了。所以回纥人的态度,我们是不能不考虑的。”
说话的是大都护司马刘岸,大都护司马即唐军的参谋总长,此人不过三十出头,但思虑周密,能说十六番胡语,更难得的是心虽细,胆却大,自十六岁至今曾九次乔装改扮深入八剌沙滚,见多识广,视野开阔,碎叶焚城一战中他所出的谋划亦甚多,提出了许多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因此张迈对他印象深刻。
杨易愤然道:“按你说,咱们就该去向回纥人投降不成?”他只是一个队正,但武艺高强,作战勇猛,功劳甚多,在青年一辈中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郭师道破格让他参与这次会议讨论。
刘岸叹道:“也不用说得投降不投降这么难听。只是妥协而已。回纥人军力强我们何止十倍?又刚刚被我们杀了一员大将,灭了一支骑兵,丢了一个大大的面子,却不发兵来攻打我们?难道真是因为阿尔斯兰善心大发?当然不是!他们也是搞不清楚我们的虚实,觉得倾国来攻我们不划算,只派偏师来打又没把握,所以才和我们讲和。”
杨易哼了一声说:“咱们大唐子弟,理当策马扬鞭,横扫宇内!现在军马未动,就先去向回纥人称臣纳贡,这算是什么事儿!不行!绝对不行!”
刘岸又叹息了一声,道:“阿易啊,五六年前的话,我也如你这般轻锐气盛,可天下之事,该勇猛精进的时候勇猛精进,该忍耐妥协的时候忍耐妥协,总不可能永远只凭一股豪情就横扫宇内的。激励士气的时候,话可以说得慷慨激昂,但真要办事时,还是得落到实处啊。”他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我们是杀灭了对方强兵悍将之后,再与对方议和的,可以说是逼和了对方,也不算丢脸。”
回纥派了个使者来招安唐军,郭师道聚众商议,大都护司马刘岸主和,安六、杨易主战,争执不下。
张迈留神军帐中与会者的神情,见众人都还在沉吟。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几个月了,如果说之前几次聚会张迈和唐军之间还有一种见外的感觉,这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份子了。他甚至觉得,大家并不太将他当钦差,而将他当亲人了,面对朝廷派来的上官时,人们总倾向于将自己的一些感情收敛起来,而这时一些里老脸上的忧虑之色也没有掩盖。
副大都护杨定国点了大都护仓曹参军事郭太行问:“如今咱们的存粮,还有多少?”
郭太行说道:“省吃俭用,也只能支三个月。除非是一边打渔采集,一边种田牧羊,才熬得到来年的收成。”
杨定国又问:“若是打仗呢?”
郭太行皱起了眉头,好一会才说:“若是打仗,回纥人都不用打,只要堵住进军的路线,再派轻骑骚扰,让我们没法安心种田牧羊,饿也把我们饿死了。”
众人一听,脸上都有了惧意,杨易道:“若回纥知道我们的虚实而这么做,我们确实危险,不过他们未必就能对我们知己知彼!也未必就能像郭仓曹这样定下策略。再说咱们也不是现在就要去和回纥打仗,咱们大可先休养生息一段日子,待储备足了粮草再行动。”
杨定国冷冷哼了一声,道:“若我们不答应回纥人的和议,新碎叶城这里是别想再住下去了!”问安六:“若我们撤往你探到的那个河谷,来年收成如何?能有多少盈余?”
安六苦笑了起来:“那个河谷地方比这边狭小,河水冻冰时间比新碎叶城这边要长二十来天,水土也不如这边肥沃,再说那里还未开垦,哪里就那么容易种出粮食来?总得一年年地开荒,不过就算把军部的士兵也全部投进去,我估计也得有三年时间,所造田亩的收成才能达到新碎叶城今年收成的六成,哪里还能有什么盈余。”
张迈听说要将所有兵力都投入到农事当中去,那还哪里有时间进行军事训练?好几个里老更是同时惊呼起来:“三年?六成?”
郭太行道:“那不是连肚子也填不饱了?”他执掌仓曹已经三年,自然清楚新碎叶城城郊每年所产谷物的也只刚好让安西军民填饱肚子,每年都还得依靠放牧、打渔等补充食物,才能节省下两成粮食来备战备荒。也就是说,新的居住点要想提供给唐军充足的补给,粮食产量至少要达到新碎叶城的八成左右。
“这就是了。”杨定国道:“若我们拒绝回纥人的议和,要打仗,打不起,要迁徙,这里的老弱怕有一半得饿死。”
张迈听到“有一半得饿死”心里也是一揪,他出生于物质大丰富的年代,所谓饿死人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却实在有些难以想象粮食缺乏到饿死人是什么样的场景。但现在他却要亲身面临这样的困境了。如果真有个相识的朋友在自己身边活活饿死,自己又该怎样面对?
帐中许多里老更是都低下了头,张迈所无法想象的惨状,他们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安西唐军上百年来艰苦支撑到现在,已经养成了“先少壮后老弱”的传统――凡遇到危难困苦,总是老弱给少壮让路,这种传统,正如面临绝境的鹿群,其老弱会跳崖自杀将生机留给青壮者一样,如果唐军真到了粮食奇缺的地步,唐军中老弱的口粮也会首先被砍削,哪怕他们将因而活活饿死,也得将口粮省下来留给能够支持大局的壮年,以及代表着未来的孩子!因为若不是如此做,就无法保证这个集体存活下来。
实际上,幸存的这些老人中,有好些都曾亲眼见到他们的父祖为了保护他们而死于刀剑之下或饥饿之中。
“但我们要是与回纥议和,就能仍旧留在这里,种田养牧,回纥人要的那点贡物却实在不算什么,才五百头羊,一百匹布,十匹马。”
杨定国给大伙儿算了一笔账,就算扣除掉给回纥的贡品,剩下的财物也会比西迁重新开荒来得多。
“这第一年我们勒一勒裤腰带就挺过去了,第二年必然就有了盈余,三年可以温饱,五年可致小康!且回纥人又许我们到八剌沙滚贸易,我们的妇女善能制作衣物鞋帽,我们的陶器铁器,也都比胡人们造得好。所以我们的货物到了那里必能脱售,换羊换马也好,换皮毛也行,再则不用打仗,钱粮也会积聚得更快,我料不出十年,咱们的新碎叶城又能矗立起来,那时候肚子吃得饱饱的,手里又有了钱粮,就可进可退了。”
他口中说着说着,到后来眼睛小小地眯了起来,仿佛透过那道狭小的眼缝看到了十年后那个比焚城前更加繁盛的新碎叶城:城门人来人往,市集上堆着从八剌沙滚、疏勒、怛罗斯甚至撒马尔罕、于阗来的货物,今日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新一代的孩童也已经出生,他自己老得得拄着拐杖才能走路,却搬了张藤椅,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躺着,看着旁边孙子戏耍……
杨定国心里想着,口中也不自觉地描述了起来,在他的感染下,许多里老眼睛里也透射出了迷离的色彩来。
是啊,那种和平安详的光景是多么的诱人,多么的令人向往。
大唐的子民虽然勇武,但却不是野蛮,他们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而是为了守护文明!是为了扩张文明!
杨定国说到这里拍拍儿子杨易的肩膀:“易儿,我知道你一片赤胆,满腔热血,可有些事情并不一定要靠打仗才能解决啊,用和平的手段一样可以达到目的,效果甚至会更好。比如拯救流落在西域各地为奴的唐民这件事情,也不一定要动刀动枪,等咱们赚到了钱,也可以用钱将他们赎买回来啊,你说,对不对?”
他素来严厉,和儿子之间说话向来也是强对强硬碰硬,一语不合甚至动手打架,否则如何会养成杨易这般脾气?这时在众人面前好言好语地劝谕儿子,实在是难得之至,杨易罕见父亲如此慈和,反而不习惯,心里其实未被说服,他想抗拒,但话却说不出口来了。
大帐中的气氛,似乎不再如刚才那样紧张了,大伙儿的心好像渐渐走到了一起,讨论还没到尾声,但结论似乎也快了。
杨定国所描述的那种平而安详的生活,就连张迈也有些心动。但他很快就猛地摇了摇头,甩了甩脑袋,仿佛要将这种诱惑甩出去一般!
因为他一想起要接受回纥人的议和,内心深处就会冒出一股不安来!
“被没有什么诚信的仇家招安,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的!”
“回纥是敌人!敌人是不会那么好心的!”
“如果敌人忽然变得为为自己考虑,那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这些念头让张迈对那两个使者没好脸色,也是这些念头,让他站了起来,似乎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杨定国所描述的世界中,要等好一会,才注意到张迈的举动。
“特使……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一直没有说话的郭洛,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到张迈身上。
“杨老所说的那种生活,我也很想过……”张迈这句话不是谎话,就算是穿越,如果是穿到大宋中期那多好,可这里却是唐朝,这里是西域,他面对的也不是圣君名臣,而是一群虎狼一般的胡虏!
“那确实是好日子,可是大家想过一个问题没有!回纥为什么要给我们这种好日子过?他们和我们有亲吗?还是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真的仁慈到希望周边所有民族都过上好日子?”
回纥与安西唐军当然没有亲,非但没有亲,甚至还有仇!而说回纥的君主有那样的情怀,这种话就算对回纥的牧民讲他们也要失笑。
“回纥与我们是敌非友,他们也绝对不是什么善类!但他们这次来和我们议和,条件却给得忒宽厚了些,五百头羊一百匹布,这点东西根本不值什么,也正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可也正是这一点让我很怀疑!”
“怀疑?”杨定国问:“特使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对方提出这样的条件,好像是将我们的底线都算计进去了!他们是算准了,我们一定会答应,因为这对我们是最有利的――可是,回纥人凭什么会帮我们考虑问题?我可不相信这些胡人会来替我们设想!所以想到最后,我只能想到两点,要不,就是回纥人自身出了乱子,要不,就是他们这么做背后另有阴谋!”
“阴谋?什么阴谋?”好几个将领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张迈坦率地道:“我只是感到这件事不对劲!”
张迈将心中的话整理了一下,才道:“刚才,杨老给大家算了一笔账,算的是如果与回纥议和,我们可能得到什么。现在我在这里还要算另外的一笔账:那就是,如果我们和回纥议和,会失去什么!”
“我们将失去的,难道就只有回纥人所提出的五百头羊、一百匹布,以及十匹马么?不!我还会丢失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郭洛和杨易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我们会丢掉我们的雄心壮志!”几乎在几秒钟之前,张迈还找不到很好的词语,这时却在郭洛杨易的催问下脱口而出:“我们或许能得到一时的和平,却很可能会从此失去和回纥一决高下的霸气!当我们向回纥人低过一次头以后,如果回纥人再向我们提出第二个条件时,我们会不会想,反正已经低过一次头,无妨再忍耐一回。然后,就会有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当我们的锐气被他们这种渐渐逼近的步伐消磨殆尽后,若他们的铁蹄再一次忽然奔来,那时候,我们是否还有勇气拾起对抗他们的陌刀?”
杨易本来被压制住了的眼神重新点燃了火焰,但那些里老们却没有被这几句话打动,稳健派的将领也觉得,张迈所说的情况,只是一种可能而已。在这个帐篷里坐着的没几个愣头青,不像他们手底下那些青年般容易被豪言壮语所鼓动,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郭师道做背书的张迈其实尚不具备让他们畏服的气势。而杨定国的盘算,听起来亦远比张迈的豪言壮语更具有说服力。
杨定国与张迈各持一派意见,双方都有各自的道理,谁也说不服谁,张迈说胡人必有阴谋,却只是他的推测,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来,而且相对于杨定国对未来完整的描绘,他也欠缺一套可以马上付诸实行的具体方案,因此感情虽然丰沛,言语虽然激昂,却未能令人信服。
最后郭师道说道:“这件大事,干系合族身家性命,我也不能自决独断,诸位且先回去,再作深思熟虑,然后转告所属里民将士,今晚三更至四更十分,全族十六岁以上男子各到碎叶河边折河草一支,支持张特使的,放在张特使门前,支持杨副大都护的,放在杨副大都护门前,明日盘点河草支数,以定去向。”
自来地小民寡的社会,易形成公众自决的体制,及人口众多时则需以科层制加以组织,安西唐军虽有完备的层级制度,但地位最高的郭师道也与普通军民相去不远,朝碰头夕见面,不是亲戚就是邻居,遇到大事常有合族共议之举,安西军民也习以为常,反而是张迈对此颇感诧异。
众人各自散去后,杨易先来找郭洛,愤愤道:“今日满帐都是老家伙!虽然大多数人没说话,但一颗心早都和我家那老头子站在一起了!我被老头子压住时,你怎么也不帮我一声?只有我和迈哥在那里言语,显得咱们势单力薄!”
郭洛也不说话,转身就走,杨易拉住了他:“你今天好歹给我说清楚了!”郭洛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怪我有什么用?是迈哥自己信心未全足,决心未大定。他自信若十足、心意若决绝时,咱们扭转乾坤也只在反掌之间。”
“好!”杨易道:“那我找他去!”舍了郭洛来寻张迈,见他被几个少年围着正打听帐议之事,张迈简略说了,郭汴杨涿气得哇哇大叫:“什么!要投降?我们不干!”
见到杨易来,杨涿大叫:“哥!你来了!我们不投降!你告诉老爹我们绝不投降!最多和回纥人把命拼了就是,为什么要向他们进贡!不干!不干!”
“散去散去!我和迈哥有话说!”不管少年们的不满,杨易将他们全赶跑了,才对张迈冷哼一声:“迈哥,你看!怎么样!我说留着那使者会有麻烦的吧!当时要按我说一刀杀了,哪里还有眼下的麻烦!”
“你又来了!”张迈一边和杨易走到无人处,一边说:“今天的麻烦,我可不觉得依你的主张就能把问题解决。”
杨易哼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老爹定然派人把那两个鸟使者护住了,轻易下不得手了!看帐中那些老家伙的神色都有畏缩之意,回去和里民部属说时言语定不是向着我们的,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杨易附耳过来:“我这就让阿汴阿涿他们去折河草,折上个千来根,今晚我督着他们兵分两路,伏在暗处,若你门前河草多过我老头子门前的,咱们就不理会,若你门前的河草少了,我就让阿涿去把老头子门前的河草偷走,偷走一根,就让阿汴在你门前放上一根,偷走一把,就让阿汴在你门前放上一把,这样就能确保我们立于不败之地――我这条计谋妙吧?咦!你干嘛这副表情?”
张迈拿眼角睨他:“你肚子里的馊主意可还真多!”
杨易反过来瞪着他:“怎么,你又不肯做?”
“废话!这种事情怎么能做!再说我也不觉得能成功――你当你爹和郭老、刘岸他们都是傻子啊!”
“那按你说怎么办?”
张迈想了想,说:“咱们去拉票。”
杨易一奇:“拉票?”
“嗯,郭老已经定下了规矩,要由合族成年男子自决去向,这也是正道,他行正道,咱们就以正法来应。我们这就一户户地去劝说,对他们晓以利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河草投给我,这就叫拉票。”
说到这里张迈忍不住脸露微笑,他可没想到在这里会有机会用上这一招。
杨易也觉得张迈这招有点稀奇古怪,道:“迈哥,那可有一千多人啊,一个个去劝说,哪里劝说得完?都还剩下不到半天的功夫。”
“咱们分头行事,尽力而为!”
杨易琢磨了一下,又来找郭洛,把张迈的想法说了,郭洛也是愕了一下:“拉票?”
以前安西唐军在一些事情上也出现过分歧,郭洛也经历过合族共议以决去向的大事,但都是分歧双方表明自己的观点之后就由合族军民自己思索决定,可没有再主动去劝说、“拉票”的。且安西唐军民风质朴,族中领袖偏文的有君子之风,偏武的有豪杰气概,拉票这种事情对君子来说失了矜持,对豪杰来说又流于琐碎,所以这两种人都从来没想到要这样干过。
郭洛沉吟了片刻,叹道:“迈哥的招数总叫人意外,不够这次他不肯与回纥议和乃是料敌幽明,洞烛深远,人皆短视,只能见眼前利害,大伙儿聚在一起时或者会感染冲动,但回家细细一想,只怕还是会按照利害行事。咱们就算一家家地去劝说,只怕也于事无补。”
“那怎么办?”
郭洛道:“迈哥这一招乍一看甚奇,但却依然不离正道,他行正道正法,我们就应该以正行襄助他。你这就去找唐仁孝、温延海、丁寒山、慕容?、邱子骞他们,这些人都做过迈哥的近卫,忠勇豪迈,能识大义,你让他们逐帐逐户地去劝告游说。我去找张文直、刘俊卿、慕容春华他们,希望能把他们说服过来。”张文直就是法曹参军事张德,刘俊卿就是大都护司马刘岸,慕容春华是唐军中最年轻的副校尉,在军民之中都有相当的影响力。“咱们这次主要争取年轻热血和有远见的人!巩固住了这群人,他们自会去说服他们的父兄朋友。”
杨易道:“可要是仍然失败了,那怎么办?依我看,还是设法杀了那使者来得干脆!嗯,那伙使者住的木屋旁有个马棚,今天入夜后我就让阿涿去放火,大火一起,场面必乱,我就趁乱杀了胡使,这议和就吹了!老头子他们就算想谈也谈不成了!”
“不!不行!不能这么做!”郭洛道:“你这样做就算一时挟持了众人,人心也必不服,族内势必暗生分裂。若是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你这个计谋倒也使得,可我们眼前的局势却是杀了使者之后,前方的道路也仍旧极为艰苦危险,若不能千众一心,这条路走不远的。”
杨易道:“我是觉得去拉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啊。”
郭洛道:“咱们主动拉票已是出奇,我料你爹爹计不及此,若是这样也劝不动大家,那就是人心所向,没办法了。”
杨易沉默了一会,振作精神道:“好吧!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们就分头办事!哼!咱们安西唐军都是大好男儿,谁肯去做回纥人的附庸?这件事情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若觉得本书不错,也请大家投我一票。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