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唐城”和雅尔失陷的消息相继传到了八剌沙衮,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萨图克忍不住又暴躁了起来!失败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不但形诸于外,而且会影响一个人的心境与状态,甚至累积起来造成一个人可怕的心理障碍。
术伊巴尔慌忙谏道:“大汗,快撤退吧!趁着唐军尚未合围,退往怛罗斯去!若是等南北合围,那时候我们再要退只怕就……”“怛罗斯……退到了那里又如何!难道我们还能……”“我们一定能够东山再起的!”术伊巴尔道:“就像上一次那样!”然而他再一次说这话时,心里却其实未能坚信。
上次被唐军驱赶到了怛罗斯时,唐军本身也还有许多的内忧外患,而周围的诸国也还有许多制约唐军的势力,但是现在,天策唐军的强大已经让所有人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放眼天下——契丹新遭大败、中原自顾不暇,至于萨曼、于阗……如今在天策大唐面前都已经沦为附庸了!四海之内,还哪里去找到一支能够制约天策军的力量去?“天方,天方!”术伊巴尔叫道:“我军在东线进军虽然不顺,但在西线却连战皆捷,大汗若率领族人西迁,与伊斯塔会师,西线将帅必然欢迎,那时候背靠天方教,我军将仍然能够有与大唐一战之力!”“只能如此了!”萨图克毕竟与众不同,连遭挫败却仍未崩溃,在这个时候显现出了强大的忍耐力,道:“你去传令吧!”————————————————郭洛占领了雅尔城之后,命温延海领军向八剌沙衮步步逼近。
杨信这时已经恢复了体力,对徐从适道:“爽快!爽快!所谓追亡逐北、骑兵纵横,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在中原时,哪里能想到有今天的日子!”他的银枪如今已经成了回纥人心目中的一个标志,指到哪里,哪里的回纥部落就成批地投降。
这次回纥人是有举族迁徙之意,男女少年、各部各族搜罗起来也有十几万人,分批行走,萨图克自知今生怕是没机会回来了,正要将八剌沙衮付之一炬,却便见南北同时烟尘蔽天而至。
杨信骑着雪围脖,擎着银梨枪,一路直逼,徐从适做他的后援,郭漳与杨涿在两翼,银枪将度最快,逼近八剌沙衮时,萨图克的大军才刚刚出城,望见杨信逼来,怒道:“若霍兰还在这里,哪里还容得你放肆!”但术伊巴尔却劝道:“大汗,时不利我,还是先撤吧,赶快往灭尔基!”他引兵断后,路上不断有人逃脱队伍,杨信与徐从适逼到城下时城内已经大火冲天,他待要厮杀,南方一支大军开到,军容十分严重雄壮,徐从适诧声对杨信道:“萨图克还有这样的军队!”这支部队也不过二三千人,人数不多,但精神面貌与之前他们所见的大不相同——久经战阵的人,也不用等到面对面,只是远远望见军队行走的阵势以及飘起的尘土都能大略看出这支部队的状态来。
萨图克回到八剌沙衮之后,经过一个冬天人员的不断逃回,又将还在八剌沙衮的男女都搜罗出来,人数上已经聚了不少,但经北庭一事后已经呈现了败象,杨信一路从未见过如此劲旅。
眼看敌人强大他不但不怕反而高兴,对徐从适道:“我们的兵力虽比对方少些,但也不怕,就冲他们一冲,在这碎叶故土上建个功劳!”众部下都欢然应好,银枪营骑兵刚才追逐败兵都当是玩儿,这时才算认真起来,重振行伍,看看对面军队开得近了就要下令冲击,徐从适眼神极好,叫道:“不对,那旗号不对!可别是自己人!”杨信愕然道:“自己人?我们已经冲在最前了,哪里来的自己人?”徐从适道:“总之先弄清楚!”派了斥候出去,这时对面的部队又开近了不少,杨信也看见军伍之中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绣着雄狮,一面绣着一个郭字,若是岭西老兵这时已经能想起是谁了,杨信徐从适却是中原新晋,一时还没想起来,但他们部下原有不少田浩带进来的老兵的,一见欢呼了起来,叫道:“万岁,万岁!是郭都督,是郭都督!”眼下天策唐军共有三个都督,姓郭的就一个,杨信和徐从适对望了一眼,均想:“是他!”他们加入天策军的日子也不算很浅了,自然知道郭洛的身份地位,且不说他是张迈的大舅子,就说他在军中那也隐隐算是张迈以下第一人,现在在这里看到了他的旗号,自然是宁远方面已经打通了雅尔,北推到此了。
“上前参见吧,他官比我们大,还能怎么办?”两人是从中原来的,对郭洛并无一种先天的亲切感,且姑臧草原与宁远离得太远,若是在绝境中望见战友或许会兴奋,这时又在顺境之中,便只当是遇见了友军罢了。
杨信和徐从适愕了一下,心想这当口不去追敌人却去救火,那算什么事情?杨信看了徐从适一眼,眼神分明是说:“要不要来个将在外上命有所不从?”他们是郭威麾下,并不隶属于郭洛,这时是忽然相逢,不听郭洛的命令也未必不行。
这时郭漳也赶到了,望见郭洛的旗号拍着汗血宝马一骑当先地就赶了过来,见到了郭洛直跳了下来,跑到了他的马鞍前叫道:“都督,都督,哥哥!”两人乃是五服内的兄弟,战场乍见之下倍加亲热。
徐从适也撞了他一下,也是眼角一扫,那是在说:“忍忍吧,谁叫不是我们的头呢!”郭漳出之后,郭洛当即派出兵马四出兜截,逼那些逃脱的各部族入城救火,指着八剌沙衮道:“两位将军先到,这夺城的功,理该由北军夺取。”
这八剌沙衮城,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繁华,岭西回纥的工商业均不达,两河流域又是游牧部落,不像农耕文明一样可以支撑起一个巨大的脱产都市来,所以八剌沙衮的城墙范围虽大,城内却没有像凉州、疏勒那样的繁华市井,相反,由于历代君主及其部下习惯于金帐内的生活,所以城内有很大的一片地方是用于驻扎帐篷。
但此刻宫殿与神庙都已经起火,唐军入内之后,在郭洛的指挥下切割火场,将还没有烧到的地方保护起来,但萨图克在离开时就已经放火,所以眼看这两大主要建筑都保不住了。
这时后面郭威和马继荣也相继也到了,郭威听说郭洛在城内,便在城外驻防,马继荣慢到,却先进来与郭洛见面,看见还在燃烧着的宫殿与神庙,指着火苗叹息道:“这座城,也要变成空城了。”
岭西回纥演进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在西迁的路途中又不断与当地各族融合,其中有不少本是昭武人,甚至汉人,所以人口结构中有了许多的农民——确切来说是农奴,因岭西政权的战斗力主要还是依靠游牧人口,农民便沦为近乎奴隶的地位。
术伊巴尔在败势之中也没法有效控制,因此这些人逐渐逃回,全都聚到了八剌沙衮附近,在唐军的驱遣之下自愿投降——这些人身上有很强的奴性,反正在岭西回纥手下过的也是近乎奴隶的生活,向来投靠了唐军,最多也就如此。
张迈到达的时候,八剌沙衮城外已经匍匐了将近万人,郭威迎来与他一起进城,才到城门,杨信就跑了来道:“元帅!我奉命追击回纥,到了这附近,本来就要追上萨图克了,但郭洛都督望见大火,却让我们先救大火,因此便让萨图克那厮给逃了!”他说的话只是陈述,但语气十分古怪。
分明是在告状!张迈自到了岭西以后,再见到杨信、徐从适两人,那宠信是连岭西旧部看着都暗中妒忌,雪围脖当初杨信是临阵“借”的,张迈自然不会要回来,此外从银盔到明光甲到一品横刀,全副装备都换成新的,乃至靴子——张迈见杨信的鞋子破了,又看他的脚和自己差不多大,直接就将自己还没用过的新靴子给了他。
这时他早知道此间生的事情,听了杨信的话,笑道:“郭漳捉不到萨图克的,放心,回头我仍让你打前锋,这场功劳逃不掉!”杨信哈哈一笑,见张迈没有偏袒郭洛,这才转为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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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零章 不把祸根留给子孙!
萨图克带领所有仇汉的部族,西逃到了俱兰城,胡沙加尔也已赶来,与萨图克、术伊巴尔相见,萨图克心中惭愧,见到了胡沙加尔就怒骂道:“你怎么这样轻易就让郭洛攻过来了!”
胡沙加尔心中懊恼,却又不敢驳嘴。
这时唐军分两路进兵——基本上也就是当年萨图克攻打安西唐军的路线——北路是郭漳的骑射兵,走碎叶沙漠,一直在后面咬着,没有放松,但碎叶沙漠虽然不如死亡之海那么大,却也让郭漳不得不中途撤退;南路是温延海,走山路,直逼到灭尔基城下,却也没有上前攻打。
然而,萨图克并没有因此而放心。灭尔基是山城,可以扼守——当初萨图克攻下怛罗斯以后马上着手办的事情就是加强灭尔基的城防。至于碎叶沙漠,那不是一个可以顺利进军的地方,军队数量越多,要越过沙漠就越麻烦。
如果敌人只是在东处的话,萨图克还有很大的信心能够守得住,只要像当年安西唐军一样,一面固守灭尔基,一面固守俱兰城,就有可能将这个地区守住。
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在怛罗斯与俱兰城之间还存在一个破口!那就是灭唐城所在的山口!
当宁远还是讹迹罕的时代,怛罗斯与讹迹罕之间没有商业往来,这大片的山地便都处在蛮荒之中,但是现在,这片蛮荒却已经在几年的时间里踏出了一条道路了,在宁远故国的土地上形成了一条虽然不好走,却已经成型的通道来。更麻烦的是,通道的南北两个缺口,都已经落在了唐军的手上!
安武在攻陷了灭唐城之后没有继续攻击怛罗斯或者俱兰城,只是不断地在这个山口增加军营,对怛罗斯与俱兰城都虎视眈眈。
他不动,但不意味着他不能动!这是一颗安插在萨图克背脊上的长芒,它会在战争真正开打的时候,随时随地地给萨图克来一刀致命的!有安武这颗棋子的存在,萨图克便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来防范来自东面的压力,而要将安武解决掉——现在的回纥人还有向唐军主动进攻的勇气么?
春季快要过去了,夏天还没到来——这片内陆地区,春天来得比较迟,现在正是最好的天气。在这个季节,即便是怛罗斯也到处都长草疯长,如果没有战争的话,这个季节可以将牛羊养得贼肥,但是这个时候萨图克的心情却跌落到了有史以来的谷底。他看着几万跟随他从八剌沙衮撤来的部族,竟是个个都灰头土脸。过去的几年他两起两落,而未来的前途则完全不可于此。
就在这时,苏赖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萨图克打开了信,见自己的这位军师在信中告诫他要小心郭洛的奇袭。
“唉!”萨图克叹息了一声,苏赖的判断倒很精准,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
信的后半段语气一转,提到“假如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那么,请大汗尽早举族西征!”
“举族西征?”
萨图克脑中闪电般的一耀!
苏赖在布哈拉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战果,这个他是知道的。
如今,怛罗斯地区的防线已经不完整,想要在这个地区抵抗唐军可能性已经不大。但是,如果以怛罗斯为边城,而直接进入河中地区呢?
这个似乎也是一个办法——不,可能是萨图克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去,就要远离故国,这一去,可能再也没法回到东方。
但是这一去,也可能会开创一个全新的纪元来!
“大汗,苏赖老将军的策略,可以考虑啊!”术伊巴尔说。
“大汗,臣下也以为可行!”
有安武的存在,俱兰城便不是可以长居之处了。
“好,准备行动!”
而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东面传来了三个和唐军有关系的情报。
看到第一个情报萨图克的脸黑了一黑:张迈改碎叶河为八剌沙衮,并在碎叶河纳阿尔斯兰之女为侧室,并接受两河诸部落的祝福。
再看到第二个情报,萨图克的心又沉了一沉:在这个最好的天气里,张迈让所有归诚的诸部休养生息,从北庭和宁远两个方向开来的兵马也就地整顿,大军毕集,似乎没有东归之意,而好像要继续西进!
再看到第三个情报,萨图克先是一怔,随即露出狂喜来!
从北庭大捷以后,萨图克的脸色就一直是阴郁的,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了笑容,而且是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大汗,怎么了?”诸将问道。
萨图克收敛了笑容,没有说话,让众人感到十分诧异。到第二天,萨图克再次召集诸将,尤其是将随军的天方教首脑人物都叫了来,痛心疾首道:“小王刚刚收到一个情报……张迈他……他在碎叶禁教了!”
众天方教徒惊骇起来,道:“什么!”
“他是打着什么宗教自由的旗号,”萨图克道:“这是他的阴谋,表面上看他说随人选择信仰,但是从传来的消息看,去年受洗的数万教民,已经都被迫弃教了!张迈要他们破戒、吃猪肉,如今自灭尔基以东,天方已不再是国教了!”
众天方教首脑人物仿佛都被刺激到了一般,有的跳起,有的怒吼,有的狂呼,有的就要冲过去,朝着东方的方向似乎要去打仗!
然而谁都知道,此刻要想东进,那无疑是送死!
“这人是地狱来的恶魔!”萨图克道:“从他出现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处心积虑地要对我们天方神教下手了!他侵入了疏勒,结果就是疏勒这个天方之国变成了卡菲尔的盘踞地,跟着他将已经归化的讹迹罕也变成了异教之国,而现在,轮到了八剌沙衮了。我想大家都应该知道,再接下来,应该就是怛罗斯!甚至是河中、呼罗珊,甚至是巴格达!我想,这个恶魔最大的野心,就是颠覆整个天方!”
众教徒高呼道:“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做,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做!”
“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啊!”萨图克痛心疾首地道。
“大汗不用担心!”一个讲经人站出来,说道:“这个恶魔虽然屡战屡胜,不过那是在大唐的故土上,到了这里,他再想要继续逞强就不行了!怛罗斯是他们唐人最大的噩梦!只要我们天方世界全部联合起来对抗张迈这个恶魔,我们就一定能够重现一次怛罗斯之战的辉煌!”
“没错,没错!”几个狂热的信徒一起大叫:“就让唐人再一次栽在怛罗斯吧!这片土地,永远会是唐人的噩梦!”
张迈其实并没有对天方教进行“灭教”,他所做的是延续一直以来的宗教政策:将宗教置于政权之下,限制所有宗教的传教活动,引导他们往赈济穷人、施医赠药、开办义庄、抚育孤儿等方面发展,使之在政府力不能及的领域成为社会的良性补充,并给予各大宗教政治上平等的地位。
不过,在天方教狂热信徒的眼中,将一个本来已经是“天方之国”的地方,变成一个“诸教共存”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个退步啊!
政教分离、教统于政,还是政教合一、教高于政——这正是华夏文化与天方文化的本质区别之一!
更何况,由于岭西回纥在过去一年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情:萨图克强心下令两河流域所有居民洗大净,从而将岭西回纥全部变成了天方教民。
宗教这种东西有一种很可怕的延续性,虽然一开始是强迫受洗,但是一两代人过后,当后代们都习以为常,他们就会变成虔诚的教民,那么这个地区就会成为根深蒂固的“天方之国”了。
所以张迈到了碎叶以后就下令,所有被迫洗大净的部落与民众,都得以重新恢复各自的宗教信仰。他还借着自己的婚宴,颁赐了酒肉——酒是葡萄酒,肉是香喷喷的猪肉,请所有被迫洗大净者品尝,以此作为他们重新获得心灵自由的象征。
当然,如果确实是真的信仰了天方真神,张迈也不是说一定要逼迫得他们背叛信仰。
然而,两河流域的这些“教民”毕竟信仰甚浅,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形成天方教的生活习惯,目睹了萨图克的失败之后,他们便知道在这个局势下还坚持“天方信仰”那可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所以在张迈下了命令之后,绝大部分人便都心安理得地吃起了猪肉,所以,几万“天方教徒”在张迈的宗教政策下弃教却是实情,而且两河流域也从此不再是天方之国,从这个角度来说,萨图克对张迈也并非污蔑。
可以想象,这件事情一旦传到怛罗斯、传到河中、传到那些激进的天方教教徒耳中,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萨图克很明白,张迈此举是让天方教世界失去了一个国家!他明白,一个国家的君主改换了,对许多天方教的人来说没什么,甚至就是哈里发改换了也都没什么!
但是一个“天方之国”在短短数日之中整个儿变成了“卡菲尔之国”,这在激进教徒心目中将是绝对不能容许的重大罪恶!
“让教民失去信仰,让天方之国萎缩,让还活着的人们丧失了希望,让处在苦难中的人们丧失了未来……这一切,就是张迈所造的大罪,这一切,也都是唐人所造的大罪!”
“从疏勒,到宁远,再到八剌沙衮,唐人正在像病毒一样蔓延过来,如果不阻止他们,那再接下来他们肯定会继续将怛罗斯、撒马尔罕、布哈拉甚至巴格达都拖入地狱!”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信仰,就像染上了瘟疫一样,他们在蔓延着,他们在扩散着!而这种瘟疫很显然都是张迈带来的,都是唐人带来的,这种瘟疫,就是唐祸!”
“如果我们不能阻止这一切,如果我们让唐祸继续蔓延下去……那么,将来我们死了,也将无法在天国面对真神!”
李膑带领着一批工事兵以及一批有很高素养的农夫,进入碎叶。
这里曾是他长期生长的土地,但是还没来得及产生感慨,就听说了张迈“灭教”的事情。他吃了一惊不顾一切赶紧来见张迈,张迈见到了他,笑道:“你来迟了,若早来几日,就能喝到我的喜酒了。”
李膑看着张迈一脸轻松的样子,说道:“元帅,你竟然还这样清闲!”
“怎么了?”张迈问道。
“这件事情,究竟是谁的主意啊!这是致乱之道啊!”
张迈呵呵一笑,道:“怎么,怪我不该在这边纳侧室吗?嗯,其实是应该跟汾儿通个声气的,不过东西隔得太远了,所以郭洛一说,我就……”
“属下说的不是这事!”李膑道:“属下说的,是灭天方一事。”
“灭天方?”张迈道:“不是灭天方,我只是推行我们既定的政策罢了。”
“但元帅不该贸然将已经洗大净的人都让他们弃教啊。就算真要这样做,也该缓缓图之。”李膑叹息道:“这样一来,会惹多大的乱子啊!一旦激起天方诸国的反应……我怕萨图克会利用这个机会,诱引天方诸国与我们对立。那样我们将会竖起一个空前可怕的敌人!”
张迈听到这里,放下了酒杯,他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空前可怕的敌人?”他冷笑道:“空前可怕的敌人,从来都不在外部,而在内部!最可怕的敌人,也不是有所为而必为,而是因循苟且!天方教的这件事情,迟做不如早做!慢做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着:“我曾经见过那么一个国家,为了怕一小撮人造反,为了怕一点所谓国外的舆论,而将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压下,日复一日地维持着一种虚幻的稳定!哪怕那些可怕的祸因,已经从边陲之地蔓延到了腹心,却仍然掩耳盗铃!
“但是,我却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天方诸国反对?要反对就让他们反对吧!他们就算要因此而动兵,全部起来支持萨图克,我也不怕!我不会因为外人的脸色而不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天方教民的这件事情,今天做,也许会带来一年、两年的后患,但如果不做,却会埋下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祸根!我张迈宁可将这些最难的事情都在我手头做掉他,也绝不会将这些祸根留给子孙!”[(m)無彈窗閱讀]
天策三年,四月。岭西回纥,说富有,其统治阶层的豪奢几乎不在萨曼富商之下,但说到穷,底层的百姓那日子过得可真苦,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所以即使在岭西回纥的统治中心,居处也是两极分化——大汗住的是金帐,而牧民进城之后就草草搭个毛毡帐篷。
这时候的碎叶城内已经草草收拾过,由于萨图克临走前的那一场大火,倒也将城内烧得平旷,仿佛一个广场一般,大火之后暂时还没长出草木来,放眼过去倒也十分大气!只是一些烟火熏染过的地方,那种痕迹一时无法掩盖——天策军的高层是一个重实用而不重虚文的团体,所以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去花偌大的功夫来擦拭断壁颓垣。
不过,却还有一座建筑仍然高高矗立着,那就是祭祀用的一座高台,高台是祆教的格式,但岭西回纥的宗教有过不小的变化,近年这座高台变成了佛教的用途,而落到了萨图克手中,高台连同高台下的寺庙则变成了天方寺。
唐军进城以后,细心的葛丹摩派人将天方教的一些明显饰物给去掉了,而在高台上插满了龙旗,偏一点的地方插上了郭洛的狮子旗,然后是用天策军诸侯将的军旗将高台插满,风声吹得旗帜猎猎,场面十分威武。
新归附的岭西军民,大多暂时归由史怀诚、史克庄父子部署,葛萨丹摩父子也得到了一官半职,不过他们被派去了做一些礼节性的事情,并没有得到很实在的权力。但作为内争十分擅长的人,他们父子二人在一阵颓丧之后就重拾精神,觉得既然已经进了这个体制,只要好好把握机会,奉承好张迈,以后未必就没有机会。他们父子俩知道史怀诚父子改姓后,也给自己改了姓,直接将萨字去掉就变成了汉人的一个大姓——葛丹摩与葛齐辉了,倒也好听。
在葛丹摩和葛齐辉的安排下,一些隶属于民兵编制的碎叶兵奔行穿梭在高台之下,每个人都很疲惫,但不敢偷懒,而正在不断聚集的唐军兵将,脸上则充满了欢悦。
唐军自起兵以来,打下的大城何止十座?若连小城镇都算上,那怕不得上百,然而今天攻占碎叶,却带着一种很久没有过了的兴奋感,这种感觉,不是一种“征服”,而是“收复!”
对温延海等新碎叶城的旧部来说,碎叶也曾经是“安西四镇”之一,这座大城的收复,就意味着安西地区的全面规复,是唐军辉煌事业的一座里程碑。温延海他们不止一次地从长辈那里听说,“新碎叶城”其实是“旧碎叶城”的一种延续,是唐人被胡虏逼到没办法的时候,才在蛮荒之地建立起来的一座小城,是安西四镇的后裔将记忆中的碎叶投射在了碎叶河的上游。那记忆既有对大唐全盛时代的温馨追念,也有着对国土沦丧的极度痛心!
而如今,这一份追忆已经变成了可以实现的未来,而沦丧的国土也已经取回,想到祖先对现在的这种成就连想都不敢想,如果他们能否复起于地下,不知道会如何赞扬自己呢!这种自尊,这种自豪,足以支撑每一个新碎叶城的老兵赴汤蹈火、虽九死其犹不悔!
碎叶,这既是新碎叶城老兵们的过去与起源,也将是唐军未来的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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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石头他们来说,碎叶这座城市曾经是他们曾经可望不可即的大都——在他们还是孩子时,当他们还在藏碑谷做奴隶的时候,就听说他们最大的主人——回纥的阿尔斯兰大汗就是住在这座城里的。这里是岭西回纥的首都,在藏碑谷守军的描述中,这里是一座高贵的城市,是像小石头这样卑贱的唐人所不能踏足的。
但是现在,这座城池却匍匐在了他们的脚下,成为一个他们可以任意践踏的地方!西域恢复到了常态,这个世界,重新回到“华贵夷贱”的秩序中来。天策大唐的法律对诸族其实是公正的、公平的,张迈本人并不打算根据血统,将唐人打造成为一个凌驾于诸族之上的部族,成为天策境内的寄生群体。如果统治者真的愚蠢到将自己所在的民族全部变成地位超然的贵族,唯一的后果就是毁掉这个民族!
除了特殊时期,天策政权大部分的政策,都是提倡“诸族平等”的,然而这才没有几年,由于得到了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唐人就显现出比胡夷们强大得多的生存能力,争取到比胡夷们广阔得多的生存空间,无论是文化还是武功,无论是商业还是政治,华夏文化熏陶下的唐人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让诸夷仰慕的财力与文化来。
杨信和徐从适呢?
在中原的时候,他们何曾想过会有今天!就在昨天,唐军的随军工匠已经将这一行的主要将帅的名字,刻在了热海旁的大石上!那块巨石之下还有许多小石头,张迈特许所有将士将自己的姓名也刻在那群石之上!作为收复国土的英雄标志!
勒石塞外,这可是名留青史的事情!哪怕是在半年前,杨信和徐从适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就在去年,他们的名字还只是刻在张迈的马鞍上,因为他们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是现在枪王杨信与箭神徐从适的大名却已经响遍西域——甚至在关中地区的变文传唱者也开始注意到这两个名字,并按照与石拔同等规格的方式来塑造这两位新的英雄。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已经传到了朔方、传到了河东,自己的家人,是否也听到了这个传说。当年他们领了任务的时候,杨信以自己是个无名小卒,姓名又都很普通,所以没有改换,徐从适也只是改了一下那个有点扎眼的姓,所以如果消息传到老家的话,家里人是有可能会知道自己的。
出发时,还是什么也不是毛头小伙子,而现在若再回去,那就变成了传说中的人物,这可是何等奇妙的感觉。
中原那种尔虞我诈的内斗,和纵横西域的豪爽日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回想前尘,他们几乎都为中原的军阀们感到羞耻!
在银枪军的队伍中,也有着许多出身中原的好汉,然而当他们将自己的姓名刻在石头上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人能够扭转他们对天策唐军的忠诚了。
至于那些刚刚投诚的部族,他们的目光则还是闪烁的。
张迈不是神仙,也没有那种虎躯一震就让所有陌生部落都心悦诚服的魔力。然而农奴们还是发现这个新的征服者和他们想象中的不同,张迈来到之后并未鞭打他们,也没有迫使他们改变自己的信仰,甚至也未苛捐重税,相反还派来了一些从东方赶来的“奇怪农夫”来教自己种田,教自己如何将粗放畜牧改成精养畜牧,教自己如何农畜并用,在那些“奇怪农夫”的口吻中,这位张元帅似乎还在为自己能否吃饱肚子而操心呢——这在以前却是哪里曾有过的事情?
不过,眼下他们对张迈的感情却还是没有马上地变化,张迈带来的不是宗教性的狂热,而是一种世俗化的政治秩序,这种政治秩序要起效果,需要时间。
马蹄声响起,一队人由远而近驰来,为首的正是张迈,郭洛落后他一个马头,马继荣在另外一边,郭威在张迈的正后方,正好形成一个十分微妙的四边形。龙骧军精锐在后护卫。
“见礼!”
高台下五万唐军一起行了个军礼,那划一的动作何等的壮观!
高台之下,除了新迁入的一些农民牧民之外,还有不少郭洛从南方带来的各国使节、各族酋长,只见了这个行礼的姿势许多人就被镇住了。
而葛丹摩父子已经带头跪下,所有新投诚的农奴、牧民,哗一声全跪倒了!数万人站着行礼,数万人跪着行礼,这等场景令人惊叹。
史怀诚和史克庄父子穿着汉家的冠帽袍服时竟然半点也不显得违和,大唐本来就有容纳胡汉的气度,从大唐服饰改过来的天策大唐衣冠,无论文武,无论种族,穿上之后都能够现出一种气派来。
“元帅……”
他迎了上去,葛丹摩则从另外一个角度弯腰走来,一挥手,几个奴隶跪在了张迈、郭洛等人的驻马处,将腰弓得好像一张凳子一样——这是人凳,张迈很久以前就在沙州等地享受过这种待遇,不过和以前一样,他不领这个情,喝道:“走开!”吓得奴隶屁滚尿流。
张迈从容跃下马来,他不用人凳而直接跃下,数万大军看了心中反而涌起一种钦佩——这才是他们的元帅!这才是大伙儿心目中的领袖,心目中的英雄!
三十多岁的张迈,在天策唐军中处于中间年龄,杨信徐从适等人,石拔石坚等人都比他小,就连郭洛杨易也比他小些,郭威比他大些,马继荣只是中年,但在军中年纪算大的了,而郭师庸在活着的时候则都被姑臧军营的新兵暗骂为“老货”了。
从马上跳下来以后,张迈招呼杨信、徐从适以及石拔郭漳,让他们到自己身边来,说:“跟我一起上去!”
“是!”
四个年轻将领齐声应道。在这个时候能够随侍左右,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暗示!
高台之下,有领完一个年轻人目光中显露出了黯然来——那是杨涿。
四将在前开路,沿着阶梯一步步地走上去,这高台上也有许多地方熏得黑了,当初葛丹摩曾建议说派人打扫,但张迈却说:“不用!这里本来面目如何,就如何把。这次我需要的不是富丽堂皇,而是豪迈壮阔!”
这时候看着这些火燎后留下的痕迹,另外一种观感从张迈心中涌起。
这一把火不是张迈自己烧的,而是萨图克畏惧张迈弃城逃跑而烧的——更确切地说,萨图克畏惧的还不是张迈,而是张迈手下的大将!
不知什么时候,这些曾经威震西域的霸主,已经降格到了无法与张迈平手对敌的地位!或者是说,张迈如今已经上升到了西域诸国君主不能平时的地步了!如郭洛,如杨易,如郭威,已经足以震慑一个国家,让无数部族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而他们,又只是张迈的手足。
北庭一战之后,放眼天下,大概只剩下耶律德光与李从珂才有资格能与张迈平起平坐了,其他人都已处于张迈的马靴之下!
这座高台,本来也是回纥人祭祀的场所,通常是由最有威望的大祭司先行登上,然后回纥大汗登台,在高台之上接受大祭司的祝福,让大祭司帮他与冥冥中的神明沟通。
如今物是人非,高台还是这座高台,宗教也都还在,却已经不止是祆教,或者佛教,或者天方教,郭洛这次不但从宁远带来了军队,而且带来了许多僧侣与祭司。汉佛教、蕃佛教、祆教、明教、天方教、十字教,号称六教一起到场,而这时候六教却都未能上台,而是各占一区,作为宗教人士环列在高台的第二级环台上,望着一步步登上去的张迈,或诵经,或祝祷。
而高台之上也没有哪一派宗教的神器或符号,而是非常简洁地左边竖立了张迈的大纛,右边竖立了赤缎血矛!苍天之下,就是张迈,张迈之下才是群臣与诸将,政权高于教权,这个格局已经通过这种站立加以明示!
郭洛将这六大宗教的人带来不是没有原因的,过了今天,西域所有人都将知道天策大唐境内的这种政治格局,这甚至是对天方世界的一种宣言:在大唐,天方教也将只是作为平等的诸教之一,而不具有任何超然的地位!
数日前李膑曾劝说张迈谨慎,但张迈却拒绝了他的这种想法,他坚持了天策唐军一路以来的行事风格——
不需要太多的阴谋诡计!
不需要太多的因循苟且!
不需要太多的迟疑犹豫!
既然是对的,那就去做!
哪怕因此而遭到反对!面对文明反对者,就用道理与文化教化之!若是面对野蛮的反对者,那就用唐骑来踏平对方的企图,用陌刀来重订西域的秩序!
环顾着周围的虎贲诸将,张迈觉察到一种前所有有的力量感,俯视着高台下将近十万人的军民,他心中又涌出了一种宰割天下的豪情来!
想想自己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西域的格局可不是这样的!是自己借助了历史的暗流,整合了汉人的力量,激发了唐人的血性,糅合了亲唐的势力,杀灭了反唐的敌人,这样一步步、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将无数的暗流汇聚成了当前一发千里、席卷天下的滔天狂潮!
而在这一刻,自己则已经将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掌握在了手中!
在这一刻,握在自己手里的,除了百万军民的生死大权之外,还有华夏东西的历史走向!
史怀诚和葛丹摩两人匍匐在中段阶梯上,一起高呼道:“请元帅训话!”
郭洛向后隐退了半步,马继荣隐退了一步,杨信、徐从适等事先没有训练过,因为张迈不需要,他让他们怎么样觉得舒服就怎么样站——在这一刻他们不需要去遵循什么规矩,他们此刻的随行所为,就将成为日后千秋百年、万邦万国所遵从的礼数!
张迈迈上了一步,大声说了一句话:“今天你们还有很多人听不懂我的话,但是三年之后,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学会唐言!”
史怀诚和葛丹摩对望了一眼,心想这算什么开场白?一点文采都没有,但回头一琢磨,又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在张迈说出来,就有一种异样的气概。
早有安排好了的翻译在各个地区以各种语言翻译了过去,也有随军文书将张迈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了下来!
十万军民听明白了之后,纷纷应道:“是。”
回音在城内一些地方盘旋着,过了一会,张迈才说了第二句话,道:“但在学会唐言之前,我希望你们先做一个唐人,做一个唐人的第一步就是——全都给我站起来!”
台下有数万人都愕然了,不明白,什么叫站起来?
许多人跪着,却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正跪着呢。
这时候一些岭西老兵对着他们身边的牧民道:“元帅让你们站起来,站起来听话!”
史怀诚和葛丹摩对望了一眼,犹豫地站了起来,台下的数万人望见,也零零星星地站起来,还没站起来的便都起身,便如雨后的春苗一般,忽然间长出了一大片。
“对了,对了,就应该这样!”张迈说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没有文化,甚至都不识字,我也不跟你们耍文字腔,但是今天我要说的话,你们却都要牢牢记着,并要将我的话传遍唐骑马蹄踏处的每一寸土地,告诉陌刀确立起新秩序下的每一个唐民!”
张迈的话说的很慢,并且总是停顿,好让所有翻译以及传达者将他的话翻传清楚!
“因为我和你们以前遇到的那些君主不同,我不是来压迫你们的,我不是来压榨你们的!我来到这里,是要教会你们,怎么样才能像我一样,活得更像一个人!”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汉人,而是要告诉包括汉人在内的所有人,各族在我治下都是平等的。”
“我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某教,而是要告诉你们,所有宗教在我治下都是平等的!”
“我来到这里,也不是要让你们为我活着,不是要你们为大唐活着!不是要你们为某族活着,不是要你们为某教活着,我来到这里,是要你们为自己活着!”
“一个让民众为自己活着的大唐,才是真正大唐!”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从今往后,你们就全都是大唐的国民!你们的每一个人,都将拥有大唐律法所赋予你们的权利,你们每一个人,也都会受到陌刀与唐骑的保护!”
“但同时,你们的每一个人,也都有责任来保护这个国家,但,不是为了保护我而保护这个国家,而是为了保护你们自己而保护这个国家!”
“今天你们牢记我的话,十年之后你们会发现,自己不再是任何民族的人,因为到时你们身上将只剩下一种令人仰慕的称号——大唐的国民!”
“今天之后的你们要牢记,我们的未来将继续以这种方式,消灭掉世界上所有的国家,让苍穹覆盖下的所有人类,都与你们一起共享大唐的荣耀与幸福!”[(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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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唐军的每一次胜利,都能够刺激境内工商业的发展。
这次北庭大捷,从冬季第二个月到春季第三个月,在五个月内收取了从小孤山到灭尔基这样横跨八千里的广袤区域,虽然,这次战争发生的地方并非工商重镇,但这里物产丰富,天山北麓的绿洲,伊丽、碎叶两道河流淌过的地方也都是西域富饶之地,谁都晓得,只要唐军能够稳住局面,未来这些地方便都是聚宝盆——这些还只是计算农牧收成,若再算上其它的物产,则唐军刚刚打下来的这片疆土究竟有多大的潜力尚属未知数。
当然,在现阶段,北庭以及岭西两河流域所带来的主要还是负担。北庭去年天气不好,冬天迟迟无雪,后来又重雪成灾,让驻军损失了许多的羊群。幸好仗是打胜了,杨易在张迈出发之后马上下令休养生息,他算定了漠北近期断然不敢也无力西犯,所以除了留守必要的兵力扼守要冲之外,便将其他大部分的兵力都下令赋闲,让他们以放牧颐养身心。而无法进行生产的军民则大多发至高昌、龟兹、沙州就食。
这几年来接连的战争让北庭损失了大量的人口,原本就广阔的北庭盆地越发显得地广人稀,所以唐军驻留的军民能够选择最为肥美的绿洲驻扎放牧也有随从而来的农民在这里种植一些易熟的作物,杨易以身作则,号召所有赋闲的士兵在闲暇之际自产部分口粮,以此抵消粮食的消耗。饶是如此,北庭在春夏之际还是不得不从龟兹、焉耆、高昌、伊州、沙州五地转运约二十万人一季的粮食,加上路途上的消耗,这个数字还得翻倍。
天策二年的北庭战争,已经将天山南麓龟、焉、高、伊、沙五地的官仓军仓备荒仓搜刮一空了,而天策二年这五个地方的收成眼看又不算好,要从凉兰运粮过来路途太远成本太高,北庭那边一加催逼,整个市场的粮价登时看涨!
大富贵从灾荒来!
其实天山南麓官仓军仓虽皆告罄,但民间其实尚有不少存粮——因天策军打下这些地方之后,这些地方马上就进入稳定状态,比如龟兹与焉耆已有四五年无战事,高昌沙州亦有三四年无战事,相比以往的统治者,天策政权其实是很宽容的,百姓在连续几年的稳定中很容易能省下口粮盈余来,以当前甘陇的生产力而言,农民们有两到三个平年,就能在上交粮税之余节省下一年的口粮。若是丰收,则一年之余粮几乎可备一年之荒。有了盈余,除了自家备荒之外就可能卖给粮商取利。
而甘陇位于丝绸之路上,往来商人甚多,商队行走万里,当然不可能从入境开始就把一路上的口粮备好,而必须花钱沿途消费,所以丝绸之路各地都有粮商,且其生意十分稳定。
过去的两年由于要备战,甘陇道上官家的府库常常告紧,而民间——尤其是大粮商们的私储却越来越多,这些商人是很有眼光的,他们看出天策唐军要用兵,要用兵就得用粮,官粮告罄就得从民间取血,一抽民间血液,整个市场行情就要走高!也就是说,他们囤积了三四年的粮食,现在到了抛售的季节了!
早在二月的时候,当郑渭收到了洛甫从高昌发回来的文书,整个眉头皱成了一团,郭汾这时身体已经大好了,精力十分充沛,半点也不像刚刚生产完孩子一个月的妇女,每天她都要花半天陪孩子,剩下的时间便都照看政务。
“沙州的粮价,已经升到了平时的两倍,伊州三倍半,高昌四倍,龟兹三倍,焉耆三倍半。”郑渭道:“粮商们出手很少,又限定每人每户每天只能买一次,现在市面上,买点口粮都要排队,几乎有价无货!”
“看来他们手里也没有很多存粮了。”郭汾来自底层,对民生疾苦知道得很深,但对于商业毕竟不够通达。
“哼!他们不是没粮,而是还在等粮价继续攀升!”郑渭冷笑一声,说:“龟兹、焉耆、高昌、伊州、沙州,五地所产余粮流入商贸的,多集中在龟兹、高昌——这时我境内丝路中段的两大重镇,这两个地方的粮商,我估摸着,应该有足够五十到六十万人吃半年的存粮。”
郭汾脸上现出极为惊骇的神色来:“有这么多!”
张毅在一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这么多吧。”
“有的。这几年我一直盯着他们,他们在寻常年景都只是应景地吐出一些维持生意,在丰收那一年更是只是将新粮进、陈粮出,就总数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有进没出!数年所积,足以达到这个数字——也许还不止!”
郑渭能够知道这个内幕,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郑家就是存粮大户!在高昌的那个仓库就积攒了足够五六万人半年用度的存谷!郑渭日常曾听郑济提起,说他家在粮米这一块占据了境内丝路中段约一成的份额,所以他也不必再找人明察暗访,直接就估测除了这个数字来。不过这一点,他就没透露了。
张毅一听愤然道:“这些奸商!若是他们肯抒国之困,那么咱们这个困境便不成困境了!”
郭汾也道:“高昌、龟兹是我们在天山南麓最靠近北庭的两座都市,我们这次从北庭的赋闲士兵也多在这两个地方就食,若这些商人能够深明大义,开仓平抑粮价……”
郑渭听到这里苦笑了起来:“夫人啊,他们等了三四年,等的就是今天啊,这么大的粮食存储,三四年间的搬运、以陈换新、谷仓防虫防火,所用的人力物力,已足够让每一斗粮食平添一倍成本了。如今正是出手的时候!过了今年,来年北庭的粮食肯定会有盈余,到时候粮价就会走低,若高昌、龟兹等地再来一个丰收,这些人就都得破产!这是身家性命所系,怎么可能为了大义而开仓平抑粮价?”
杨定国听得胡子一翘,道:“他们这不是发国难财么!”
“是的。”杨易道:“平时米贱金贵,他们就以低价收米,现在米贵金贱,便是他们收金的时候了。”
杨定国道:“贱收贵卖,这个道理我也懂得,不过赚钱也得有个度,现在国家有难,他们还做这样的事情,还有当这个国家是自己的国家吗?郑长史,你这就发一道命令,给他们一个公允的价格,让他们按照这个公允的价格开仓卖粮。”
郑渭怔了怔,下命令让商人按照命令中的价格卖粮?这种“办法”,也就武人才想得到,郑渭可从没想到可以这样做。实际上这根本也不可能行得通。
“他们不会开的。”郑渭苦笑道:“我们真下了命令过去,他们一定推说没粮了。”
“他们不开?哼哼,”杨定国道:“我现在就带一府兵将过去,就将他们的粮仓开了,看他们怎么样!这么多的粮食,谅他们也藏不住!”
郑渭吓了一跳,要说派兵强行开仓,又何必杨定国亲去?随便派个都尉在高昌或龟兹转一圈也能横扫了,但这样一来,天策政权在商人中的信用就全垮了!
郭汾虽然气恼商人无义,然而也知道这样做不妥当,问道:“我们以往是怎么做的?”
郑渭道:“以往我们是以商导商。咱们手里准备着大量的粮食作为平准储存,若见紧急时,则将粮食放出,以此导引粮价。但现在我们在高昌、龟兹的粮仓全都空了,别说平准储存,连北庭回来的军士,我们都只能发钱,没法发粮给他们了。咱们手里没了平准粮食,空口发文书,那文书到了商人那里就是一张废纸。”
“等等!”杨定国截住他,道:“你刚才说,我们从北庭回来就食的士兵,也都是发钱不发粮?”
“是的。”
杨定国一听急了:“这么说来,我们的儿郎们拿到钱以后,还可能会因为买不到足够的粮食而吃苦挨饿?”
郑渭有些尴尬,一时没法说是,因这事他也是有责任的,然而他又没有选择——所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他手中没有物资(指在高昌龟兹一带没有物资),所以只能发钱。就算是这钱,也还是向商人借的。
杨定国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忍不住怒道:“郑长史,你可知道这样做是什么后果!儿郎们在前线拼死拼活,回到后方却发现一堆没良心的在发国难财,而自己拿到的一点补贴却连一斗米都买不到,他们心中会怎么想!他们的心境一旦变化,以后再上战场还会舍命打仗吗?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你怎么可以处理得如此荒唐!”
杨定国一时愣住了,道:“赶紧从凉州调粮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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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最豪华的府邸,不是天策上将府——张迈没有那个私钱,而他又未挪用公家费用,当然也就没法给自己搞那么豪华的住宅。
也不是天策大唐的首富郑家——无论郑万达也罢,郑济也罢,都十分懂得克制——在萨曼时他们就夹着尾巴做人惯了,来到河西以后虽然家族的政治地位也一跃升到第一线,但仍然行事谨慎。
不过,如果是有眼光的人,一踏入郑家的府邸就会觉得论到内部格调,郑府可称河西第一!郑家的府邸,是由郑渭和郑济两个人的府邸连在一起的,后面共用庭院,彼此相通,占地面积比天策上将府小了一圈,但是内部的格局却十分紧凑,郑家不是暴发户,老一代也好小一辈也好,都有着一种真正的贵族眼光,府内的陈设并不故意炫耀金银和古董,然而几乎每一寸地方都用了心思,让主人有居家之安适感,招待客人时既不显得豪奢却又能符合郑家的品位。
不过,郑渭却不经常回家,虽然处于后方,但他的忙碌程度只怕还在杨易之上,一个月三十天至少有二十几天都在天策府长史房,在办公事的地方附近弄个耳房,夜间就睡在那里,就是回家也是匆匆忙忙,逢年过节的家宴经常缺席。对此郑家的人却不敢有怨,因为这位三爷虽未给家族直接创收,实际上却乃是家族政治上的保证。
但是这天晚上,既不是年节,也不是父兄的生日,天策府的事务也很繁忙,但郑渭却吩咐了家人:“今晚我要回家吃晚饭。让二哥、四弟都别外出,有什么宴会也推了吧,好久没一起聚聚了。”
家人将消息传回去后,郑府的管家就忙碌了起来,厨房比过年的时候还着紧,但也没有做的大鱼大肉,郑老夫人吩咐将食材全部等好,又派了一个几个小厮在天策府等着,一见郑渭换衣服回家,就接力跑回来报信,厨房马上整治菜肴,等到郑渭进府,再换过家常衣服入席,清淡中见心思的饭菜便热喷喷地陆续端上。
这顿饭吃得十分温馨,饭后郑渭也不像以往那般又去书房忙碌,而是留在后园,与父兄聊些家常,顺便地就问起最近家族中的生意来。
为避嫌起见,这两年郑渭在家从来不主动跟父兄说生意上的事的,这时他一开口,郑万达等便知要入正题,郑老夫人早率领一众媳妇孙子孙女离开了,后园只剩下他们父子四人。
郑济道:“家里的生意,一切都好。这次北庭大战,咱们亏本地赶制棉衣、靴袜送往前线,着实赔了不少钱,不过大胜之后,各种利好消息就跟着来了。和这些比起来,军备制品上的亏损就不算什么了。”
像这种官家包下来的大买卖,最是赚钱的好时机,只要质量稍微抓得次一点,一笔大钱就落入口袋了。何况这次北庭大战消耗极大,除了以往的库存之外,疏勒、龟兹、高昌三个大工坊都是连夜开工赶制棉衣,在这等时候最能给以次充好找理由了——时间不够嘛。
但郑渭这次却下了再三叮嘱,要家里在这笔生意上千万不能图赚钱,甚至要求便是赔本也要将这笔军需物资做好。战前天策军的国库已经告急,所以这批给郑家的生意郑渭也故意压到了市价的八成,而郑济也果然下了重本,天策唐军所订制的每一套军衣他都下足了材料,非但如此,还免费承担起了运货的费用——将一切货物直接运到了龙泉关交付天策军后勤官员。
此次北庭战争,秋冬两季占了时间上的大部分,尤其是最后的决胜更是冬日作战,严寒中作战,军士的保暖便显得异常重要,如果保暖不到位,一到户外手脚僵硬,战斗力就要大削弱,相反,如果在敌方战斗力下降的同时己方能够保住肢体的灵活性,这便等于相对地提高了己方军队的战斗力。
唐军的军衣是统一质量,要求将帅与军士同甘苦,不像回纥、契丹其将领锦帽貂裘,下层士兵却衣衫褴旧,在保暖上并不能普遍得到保证。郑家衣坊所制的棉衣其保暖功效在每一个士兵身上都起到了小小的加成,累积起来便是不得了的效应了。可以说郑家虽然未有人上战场,但所起到的作用却是难以估量。
这些事情,主掌政务的郑渭心里清楚,张迈的内心也明白,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后便投桃报李地划拨了一些潜力巨大的商业资源来给郑家,这些资源短时间内并不能马上产生效益,但买卖圈的人眼看郑家的地位日益巩固,郑济再要筹措钱银那便易如反掌了。
郑渭问了一些家族传统的生意,如马与衣,又问了一些家族新兴的生意,如与奈家等十二个家族联合开设的钱庄之后,又问道了粮食上面来,道:“高昌那边,咱们的米店粮铺,现在定了什么价位?”
郑万达和郑济一听,便知这个儿子(弟弟)今天来的目的了,郑济道:“目前来说,是随大市。”
“如今国家外表强盛,但内里却面临有史以来最空虚的困境之中。”郑渭道:“这个困境,别人不知道,但二哥你却应该知晓的。钱银方面,现在国库已经是负债在运行,而且欠下的钱至少要两年才可能还清——这还得是在保证丝路畅通、税收稳定的情况下才可以。而粮食方面,我们东部的粮草有余,而中部粮草则急缺,若能熬到秋收,事情或许就平稳下来,但现在高昌、龟兹一带粮价却在不断走高,高到了普通人家几乎无法负荷的地步,这个粮价却已经影响到了国家的稳定,这个时候二哥你怎么能够随波逐流?”
郑济沉默了半晌,才道:“老三,你也是做生意出身的,当知道我们郑家虽然号称首富,但这两年一直紧跟着元帅的军政大略,年年给军方做倒贴的生意,银根早就收紧,地皮、矿场、人力都多,工坊也大,但说到现钱,咱们现在是连前十都排不上!可以说我当的这个家,和你当的那个家是一样的。”
郑济所说的“我当的家”是郑家的生意,而郑渭当的家则是指天策政权的财政。
“更何况,”郑济继续道:“一个家族力量再大,也拗不过整个买卖圈。若是你天策府有钱粮入市平准粮价,那么咱家可以附尾而行,但要靠着郑家一己之力,想要平准粮价,那是做梦。”
郑渭道:“若再加上几个亲近的大家族呢?”
郑济道:“现在并不止是原本的粮商在做这笔生意,战前各处收紧,许多商贩都亏蚀了不少,丝路虽然开多了天竺一线,但并无法抵消萨曼动乱的影响,中原那边又担心因为削藩而引发大战,市面大部分的买卖都不景气,各种货物价格都在走低,眼下就中部的粮价忽然大火起来,所以生意人便都涌了进来,参到这一块来倒买倒卖,这里头不但有大商人,还有小商人,不但有境内的商人,还有滞留着的过境商队。我想其中牵涉到的大小商贩当以万计,众人堆沙便成山,这股力量已经成了势,已经不是几个大家族暗示表态就能挽回来的了。现在价格炒到这样,你以为很高了,其实还只是刚刚开始。现在的价位,在我看来,在秋收之前一个月,那才会是高峰呢。至于到时候会高到什么地步,我也说不准了。”
“现在还不高?”郑渭道:“若是再这么攀升上去,迟早连中产之家要买米都难了,价钱高到那个地步,这买卖还怎么做?”
郑济笑道:“别的东西,比如金玉古董,价格太高我可以不买,但饭总不能不吃。”
郑渭道:“你们这是吸血!”
郑济道:“人在生意场中,所谋不过一个利字。道义也是要的。但生意人不是依照道德准则行事啊,谁都得赚钱。也不是每个人都赚暴利,别看价格推得这么高,摊到千万人手里,出手价格比起购入价格也只是那么个价格差而已,而且这么多人都已经入市,要是粮价忽然降下来,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破家呢!”
郑家之中,郑汉年纪较轻,见识较浅,也还有着一种青年人的耿直,他原来没有分管粮食买卖这一块,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二哥,这生意不能这样做啊!将粮价这样越推越高,迟早得崩啊!”
“是,这个每一个生意人也都知道。”郑济道:“等到秋收——不,不用等到秋收,那价格肯定要下来,但那不是还有几个月的生意好做么?这就如击鼓传花,就看这花最后落到谁手上。不过你放心,肯定不会是我们郑家。”
郑汉愕然了一下,又冷笑道:“肯定不会是我们郑家——只怕现在炒粮的每个生意人都这么想吧。”
郑济微笑着点头,郑渭道:“粮价随需求波动起伏,那是应有之义,但若是从几倍甚至十几倍的高峰上跌下来,影响的可不止是中部,我们整个国家都受不了的!”
郑济道:“这个大家也都知道,可谁让你不未雨绸缪。去年秋冬之际,在胜负未分之时,你为了诱引民间将各种物资往高昌运,一边设法抬高了那边的价钱,一边放松了这条渠道的管制,甚至一些不大合法的事情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钱银才会都往那边涌。等到战争结束,那边粮价已高,而需求不减,无数商贩跑到了那里,总不能赔本回来啊,所以钱粮都在那边聚着,个个都要捞一把再走,这时候光靠一纸禁令已经没用了,而你又不能动用平准仓及时入市调节,将粮价拉回来,现在中部粮价高企,你也是有大功劳的。”
郑渭叹了口气,若是放在平时,郑渭早在粮价炒作之势起来之前就压下了,但这次他不是不未雨绸缪,而是力所不逮。这次北庭战争,回纥几乎是破国进行,契丹也是大耗国力,天策军以一敌二岂能没有代价?郑渭勉力当着这个家,实在是将家底都掏空了,在胜负未决之前甚至还动用了一些肯定会生后患的举措以支持北庭战争的继续。而大战既毕,胜利是胜利了,却正如一个人在体力过度透支之余便容易生病,肌体处处都是破绽,管得了心肺管不了脾肾,管得了脾肾管不了筋骨,那病不是从这里生,就是从那里出,总难以如身体健康、神完气足之时般照顾得面面俱到。
郑万达也叹了一口气,说:“所谓大兵之后,必有灾年,这灾年不止是在于天时,也牵涉到了人事。现在乱象既成,追究已无意义,还是想着怎么善后吧。”
郑汉道:“是啊,二哥,如果国家发生大动荡,现在炒粮的人,十有**都得赔!”
郑济哈哈一笑,说:“大家也都不是傻子,但现在炒这买卖的人,不是一人两人,也不只是几个家族,而是不知多少大小商贩都在干。所谓罪不责众,大伙儿就是都看准了官家不会放任整个行情崩掉,所以都在等着呢。”
“等着什么?”郑汉问道。
郑济看了郑渭一眼,说:“等着官家来兜底啊!”
郑汉也留意到了二哥看三哥时的眼神,道:“兜底?三哥若是有能耐兜这底,就不用在这里犯愁了!”
郑济悠然道:“现在这形势,虽然不是某几个家族能够随意掌控,但最大的二十几个大家族如果一起逆市而行,还是有可能将形势慢慢稳下来的,不过那样的话我们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在商言利,就算有两三个家族能够为国自损,但你不能要求所有家族都有这样的大义。如果要大伙儿一起行动,老三,只怕你得给他们一点可靠的抵押之物,人家才能放心。”
郑渭道:“国债……”
“那个不行了。”郑济道:“仓司欠钱欠得太多了,如果再加上这一笔,数目就太大了,加上利息只怕你十年都还不清。现在是乱世,谁知道十几年之后会怎么样。”
郑渭的聪明才智原不在郑济之下,只是立场不同,所以才得来询问郑济,这时一听便明白了过来,嘿了一声,道:“那么,大概是要山林牧场、矿藏田园之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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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张迈在对外扩张的过程中,除了遵循军事原则,也遵循商业原则,对于境内的财势者采取交换原则,凡是对唐军的发展有利者都会让渡政治资源或者物产资源,助其发家。以郑家、奈家为代表的几大家族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武人与商人的这种互动,军事与商业的这种结合,也是天策唐军能够在过去几年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天策军的这个政策又有一个不成文的原则,那就是“战前押宝”原则,即是那些在胜负未分之前、唐军窘困万分之中能够给予财力支持者,天策政权在取得胜利之后才会论功行赏,通常会返还远比其付出为大的资源作为报偿,至于那些在战前踟蹰犹豫,不肯就将宝押在天策军胜利这里,等到胜利之后再来凑热闹的,就比较难在战后分一杯羹获取暴利了。
这次北庭战争,天策政权不但国库倾尽全力,而且几乎所有和天策政权走得最近的亲密家族也都贡献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郑家之在军需上,奈家之在物流上,洛家在肉畜上,几乎都是不计成本地亏本进行,另外还有沙州张家、宋家,甘州的乌家,凉州的孙家,乃至慕容归盈的慕容家,曹元深的曹家,康隆所在的康家,也都在关键时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因为他们与天策政权的结合已经颇为紧密,北庭之战如果输了他们也没好日子过,慕容归盈与康隆等虽然押错了几次宝,但这点眼光却还是有的。正是连不同政见的人在战争期间也能暂时放下成见,才使得这场战争能够顺利进行到底。
可到了战争结束之时,这些家族便都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虽然可以预期天策政权将会在政治资源与物产资源上给予他们让渡,但就现阶段来说却有一个老大的难关,和郑渭所掌控的仓司一样面临银根吃紧的问题。这个时候,在战争期间没有大损耗的那些家族,其财力优势便显现了出来!
在现阶段,天下的明眼人都清楚,这些惜财之族的优势将会十分短暂,一旦让郑、奈、洛、张等家族缓过气来,借着政治上取得的资源优势其后劲势必能让财产十倍百倍地增殖,这些疏远的家族将会很快被边缘化甚至被吞并。
但是也就在这个特殊时期,郑渭如果要稳定粮价,那么就得向这些疏远家族求助——当前也唯有这些家族才有这个能力办成这件事情。当然,要让这些家族出钱,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前天策政权国库空虚,军队虽然新打下了万里江山,但这些地方空旷无人,暂时产不出多少东西来,正是一个地价低贱之时,而天策政权又国库空虚,国内经济的主动权便暂时地落到了这些疏远家族手中。郑渭若为稳定粮价而出售这些山林牧场、矿藏园林,这些疏远家族所能换取到的物产,只怕将不在那些在战争期间做过重大贡献的家族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所以这次的这场粮价事件不仅是北庭之战的后遗症,同时也是关乎天策境内两种不同商业势力的一场大商战,此战就算不在粮价事件上,也会在另外一个领域引发。
今天郑渭特意回家,可不是为了吃饭叙家常,而是想探探自家的家底,看看这些亲近的商家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挽回此势,但从郑济的回答中他已经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了。
“这件事情,元帅不会答应的!”郑渭说道:“元帅西征之前虽然将政务大权都托付给我,但这件事情很明显与他的心意相违背。”
郑济道:“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钱粮的问题。现在国库空虚,如果你拿不出钱粮来平准粮价,那么就只能去和他们商量。”
“和他们商量,那便是去向他们低头。”郑渭道:“低头也就算了,可是在这等形势下低头,他们开出来的条件一定苛刻。大略估计,只怕新取之牧场山矿之利,得有一半落到他们手中去!兵将在前奋死争战时,这些人未出力气,等到战局鼎定后他们却利用战后之灾来收取战果,军方知道了之后肯定得有意见!”
天策军将士在前奋勇杀敌,为了国家连性命都拼上了,但如果战后忽然发现自己流血奋战争到的土地,却都落到了一群脑满肠肥、无功于国的商人手里,这让他们如何能够接受?郑渭虽然不是军人,但也是从岭西一路跟来的,对兵将们的心情都能够理解,自知此事若行势必在天策境内引起轩然大*。张迈远在万里西方,但杨定国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郑济眉头皱了皱,道:“你不肯答应,那打算怎么办?”
郑渭沉默不语,他实在也没办法。
郑万达插口问郑济道:“咱们家在高昌,还有多少存粮?”
郑济报了一个数字,包括大米多少,粗粮多少,小麦多少等等,郑渭一算,约够两万人四个月的口粮,有些意外——这个数字,可比他预期之中要少得多!
原来北庭战役之后,跟着是郭威西征,再跟着是张迈西行,这两次大行动也都需要军粮的,所以早在杨易之前军方就已经从高昌民间透支粮草,这些事情郑渭晓得一些,却不知道郑家的存粮被抽得如此严重。
郑万达道:“我也不知道从北庭撤到高昌就食者有多少,想必至少也有七八万吧。咱们就将仓库开了,先给南下就食者发粮,钱就算借给国家,以后国库有钱了再还我们把,这样也能支撑一个月,先保证了军队的供给,帮国家稳住军心再说。”
郑济一听,面有难色,叹道:“爹,你真要毁家纾国不成?”
粮食在特殊时期也可以作为硬通货,尤其是小麦,西域很多地方进行交易,不是算银子(这时候白银还没成为通用结算手段呢),不是算钱,而是算值多少袋小麦。如今郑家家库空涩,最后一笔流动资产就是这批存粮了,这也是郑家最后的本钱,若是将这个家底也扔进去,郑家只怕就连维持工坊的工人配给都成问题了。做生意最怕的就是资金断链,若是营运不善,偌大的家业都可能会因此而坍塌掉。
郑万达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了往事,说道:“老2,不要忘记,我们郑家起家于货殖府,起家的钱,本来就是军资,真的就是将家产全部投进去,那也只是一种‘还’!”
郑济道:“可就算我们真这样做,那也不过维持一个月,且无法扭转整个大局。而且南下就食的士兵、民兵、工事兵或者俘虏、奴隶、家眷也都是人,是人就要打自己的小算盘,我们将粮食发下去,难保他们转身就去卖给粮贩子,那就更是自损益人了。只要利之所在,禁令也成废纸,再多的粮食也填补上这个无底洞。我只怕我们破了家,却仍然没法改变整个大势。”
郑万达沉吟道:“那先这样吧,你让老三写个欠条,就将我们的这笔存粮卖给军方,入了军仓,然后再让老三跟军方商量,下个命令,秋收之前,所有就食者都到军营聚餐,若还有人敢偷粮食往外卖,自有军法论处,如此则不管外面局势如何,先将军中的士气稳住再说。”又对郑渭道:“老三,家里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再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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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渭当晚竟没在家里睡觉,拿了从郑济处得来的数字便回去了,郑济在他离开前半开玩笑地道:“三弟,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家究竟是在这里,还是在那边。”郑渭便知哥哥是有些怪自己为了官家将自己家盘剥得太重,不过郑济也只是发个牢骚,第二天仍然火急派人前往高昌交接事务。
郑济派去的人出发后,又给郑渭写了个条子,让家人送来,郑渭打开了,见上面道:“以存粮食(读饲)就食者乃是治标,不能治本。”
郑渭便知道郑济的意思,是最好利用存货作为平准杠杠,调节物价。不过要以经济力量稳住物价,政府本身的存货就得足够,郑家所贡献出来的这批存粮却还是不够的。
然而郑家的这次出手,总算是给天策唐军解了燃眉之急,杨定国知道后对郑万达大为赞叹,连道:“我只道他是个铁公鸡,没想到这次竟然肯自己拔下几根毛来!”安西武人与货殖府恩怨纠缠百年,杨定国虽然是夸奖,那语气却还是带着几分嘲弄。
至于对那些趁乱发国难财的大小商贩,杨定国可就更不客气了,在听了郑渭的分析之后,这个天策国老当场就火了,当着郭汾等人的面道:“其实对这些人何必这么客气!我却有个办法!”
郭汾忙问道:“叔叔有什么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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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国说道:“如今咱们天策军正面临难关,这些奸商却趁火打劫,祸害国家,是为国贼!中部诸州百姓,在去年北庭之战正剧的时候,我们出国库债券跟他们买粮食买羊买木料,他们能够信任我们,去年冬天郭威西征,带走了大批的蓄积,跟着今春元帅西行,更是将北庭几乎都搬空了,杨都督不得不再次向高昌要物资,结果洛甫拿着仓司批出去的条子,高昌、龟兹、焉耆、伊州的许多农户、牧民就将小麦、羊都献出来,而如今咱们还没钱给他们将这些国库债券兑换了,他们被我们收了这么多的粮食,家里肯定吃紧,偏偏这些奸商又抬高了粮价,这不是害人么?是为民贼!这些人虽然也号称是咱们大唐治下百姓,可是咱们对内也得分个好歹。大部分的百姓虽然都是好,但对这批既是国贼又是民贼的家伙,又何必跟他们客气!”
要是张迈在这里,听到这样一番将治下民众分为民、贼的理论一定大大惊讶,这不就是将国民分为“广大人民群众”与“一小撮敌对分子”的翻版么?考虑到杨定国所处的时代,或者不该叫翻版而该叫雏形才对。
其实这种二分法并非近代**者的创造,在古代社会已经有了很深的思想渊源,杨定国的这番话说将出来,旁听的张毅、张中谋父子,乃至郭汾、薛复,心里却都不怎么反感,也不怎么错愕,未必说他们就赞同杨定国的主张,只不过对杨定国这番话后面的逻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本来就有这种观念。
唯有郑渭反应比较大,已经皱起了眉头。
杨定国又道:“元帅经常跟我们说,我们做事也好,用兵也好,都要分清敌我,对于朋友、兄弟、亲人,对于百姓,都要有十二万分的耐心,可是对于敌人,那就不用客气了,什么手段都能用!高昌、龟兹的这些贼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既然国家缺粮,咱们不妨就派人去将他们暗中控制起来,再派人去提醒提醒他们,若是他们还识相肯合作,那是最好,若是不识相,哼哼!便找个心思活的大员,看看律法之中有哪一条能治他们的罪,将这些贼子给铲了!人治了罪,他们的存粮便充公!这次缺粮的问题便解决了。我敢保证,像这样的人手底下绝对不可能干净!”
张毅听得有些错愕,因杨定国平日处事光明正大,而且品德甚好,无论在疏勒、在高昌还是在凉州那都是有口皆碑,人人都觉得这位“国老”正统得有些古板,张毅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狠辣的一面!
郑渭却听得背脊发冷,额角冷汗直飚了出来,要说话甚至喉咙都有些颤抖。这件事情本来牵扯不到他身上,真办起来短期来说甚至对他郑家也是有利的,然而杨定国做这件事情所依赖的思想郑渭觉得实在太可怕了。
“国贼?民贼?”郑渭在杨定国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想:“高昌的那些商人虽然十分可恶,但都是在现行律法之下行事,可以说他们钻了律法的空子,不是什么好人,却不能说违法。”
他是商人出身,不像武人出身的杨定国那样心中有着极其明显的爱憎与极其强烈的道德感。在郑渭看来,钻律法的空子以谋求利润本来就是商人的天性,甚至就是商人在恶劣环境下赖以生存、在顺境中赖以发展的最大动力,反而是“毁家纾国”的行为其实才是违反了商人的本性,如果将这种本性视为罪恶,那他郑家也休想干净。
至于杨定国所说的要寻这些奸商一些罪行,一个国家的政权若想要抓一个人的把柄,就算是圣人和佛陀只怕都能被揪出一堆毛病来,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郑渭的眼光非庸俗可比,看得比寻常人要远得多,马上就想到,若是按照杨定国的这种思路,今天既然“设法”来整治这些奸商,明天就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来整治其他人,甚至若有朝一日杨家、郑家失势,别人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来整治他们自己,这可是一条不可轻易逾越的底线!一旦越过去了,后面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了。
郭汾由于立场的缘故,一时没像郑渭般想那么远,但也隐隐觉得不是很妥当,说道:“这个法子,做起来应该不难。只是……会否有损我们立国之信誉?”
杨定国道:“事情有经权之分!虽然现在北庭之战已经结束,但中部的情况却比战争还危险。在这种时候必须当机立断,从权行事!而且我敢断言,若是将这些奸商铲除,不但不会有损我们立国之信誉,而且全境之内,无论军民都会欢呼称颂。”
张毅也点头道:“国老此策也有道理。天下之纲常大义,莫过于君臣,然而孟子云:‘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臣不可弑君,此为千古大禁,但**之独夫则当除之而后快。君犹如此,何况商贾?这便是从经还是从权的分别了。高昌、龟兹的那些奸商不顾国困民贫,还在那里拼命抬高粮价,弄得国家困顿,军士生忿,民怨载道,若我们趁势将这些害群之马除掉,不仅军心可慰,百姓也必然拍手叫好。”
郭汾听得有些犹豫,问郑渭和薛复道:“郑长史、薛都督认为怎么样?士兵与百姓会否反对?”
薛复想了想,很谨慎地道:“士兵们对这种祸国殃民的奸商最是反感痛恨,如果我们事前能够加以说明,全军兵将对此是不会有意见的。”他这两句话其实只是陈述事实,但说将出来却仿佛薛复也赞同了一般,郭汾也就点了点头。
郑渭道:“老百姓多半也不会骂,若将这些高昌大商人铲除,高昌的粮价马上就能降下来,中部的百姓多半会像杨国老说的那样欢呼称颂。”
郭汾道:“照这样说,薛都督和郑渭长史都是赞成杨国老的这个建策的了……”
郑渭马上就打断道:“不,我不赞成,嗯,不是不赞成,我是反对!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做不得!”
杨定国等一怔,张毅道:“郑长史是怕行不通么?”
“怎么会行不通!这件事情容易得紧!”郑渭道:“我军在高昌、回纥的威信早已确立,要办成这件事情,甚至不需要派个大员去,也不需要军方动手,只需一个狡猾的小吏,拿着一纸命令,就足以掀翻一个大商家,抖出万石小麦来。至于要从律法上给那些商家找个罪名,那就更加简单了。”
杨定国道:“既然军民快意,百姓赞成,事情又能办,郑长史为何还要反对?”
郑渭道:“士兵赞成的事情,就能做么?百姓赞成的事情,就能做么?”
杨定国眉毛抟了起来,觉得郑渭这两句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道:“若是顺应军心民心的事情,为何不能做?”
郑渭道:“若只是让军民一时痛快,益得他们短浅,却害得他们深长,这样的事情就不能做!杨国老,我实对你说,那些商家所建的那些大仓库在哪里我大多知道,因为他们建仓的地皮就都是我批出去的——所以我说要取他们的粮食很容易。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们买来了粮食而没有偷偷摸摸地藏起来,却就放在我们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方?”
“这……”
郑渭道:“他们堂而皇之地建粮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不会派人去侵犯他们的这些粮仓!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默契,若是打破了这层默契,巧取也好,豪夺也罢,要得到这些粮食都是很容易的,但我们立国之根基可就荡然无存了!”
杨定国摇头道:“我们立国的根基,可不在这上面!我们是靠将士浴血打下来的这个天下,我们是靠百姓支持撑起来的这座江山!我们的律法,是保护百姓的,不是保护这些奸商的!”
郑渭却道:“律不可移,法不认人!律法面前,哪有什么奸商、百姓的分别?律法之作用,就在于那些奸商就算是坏人,只要他们没有触犯律法,我们就不能动他们!”
杨定国失笑道:“照你这样说,难道明知道他们是坏人,都不能动他们了?”
“当然!”
杨定国不悦道:“那你是说,明知道那些奸商在祸国殃民,我们也不能动他们了?”
“当然!”郑渭道:“那是我们自己没将事情做好,我们的律法也还不完善,以至于让他们钻了空子,责任在我们,不在他们。往后我们当设法把这些篓子给补上,但现在却不能动他们。”
杨定国很不能理解地盯着杨易,仿佛觉得郑渭的逻辑十分荒谬,说道:“我真是不明白,元帅怎么让你这么个善恶不分公子哥儿来当这个家!不过我也总算明白了,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当家,所以高昌那边才会奸商当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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