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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何对付高昌一带的“奸商”的问题上,郑渭与杨定国出现了严重的分歧。东方小说网
杨定国主张强硬,要以严厉的举措打击这些“不法商人”,他认为此举不但能够以最小代价顺利解决中部地区的粮价问题,而且能够对以后所有企图扰乱粮价的“奸商”起到吓阻作用。
郑渭则担心这样做会对天策政权的律法精神造成不可估量的破坏,但是这个层面上的论述相对来说显得比较“虚”,郑渭说破了嘴皮子杨定国也无法接受。
这位杨国老只是道:“好,就算你说的都对,我只问你打算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高昌目前粮价的混乱,根本在于官府以及比较能按官府指挥办事的存粮大族(如郑家)都在去年冬天耗费掉了太多的存谷,实力大削,以至于无法左右整个粮食市场的行情。
要解决这个问题,务本之法,莫过于从别的地方调粮过去。而当下天策境内还有大量余粮的地方,一个是宁远,一个是凉州,刚好是位于东西两极。大西北的陆路交通有其特殊性,即州与州之间的距离极大,而且道路不好走。从凉州到高昌的陆路,差不多和杭州到北京那般遥远,且凉高之间又没有一条京杭大运河,这样的距离要靠人力畜力来运输像粮食这样的大宗商品几乎是不可能的,过去发生在北庭的战争,唐军的补给基本上都来自龟兹至肃州一线,再往东的甘凉兰也有军粮西输,不过是输至瓜沙二州,以阶梯方式填补瓜沙因粮草北运而出现的缺口,饶是如此旅途消耗仍然极其庞大。东方小说网 而要从凉州直接运粮到高昌去,考虑到中途的消耗,那么非得准备三倍以上的粮食不可,这个消耗以凉州如今的存粮也消耗不起。宁远那边的情况也类似。
另外就是采取“就食”政策,即不运粮食,而让人跑到有多余存粮的地方就食,这个方案相对来说可行得多,然而也有很多问题。首先这样大规模而且长距离的人口迁徙仍然是很耗费粮食的,其次大规模的军民迁徙还会引发一系列复杂的社会问题,因宁远那边如今必须全力支持西线的战事,所以这些人便只能迁到凉州来,从高昌到凉州的距离,这样距离的就食相当于是从河北一直跑到浙江——中国历史上都从来没有当政者主持过这种“就食”。
(中国历史上最常见的就食是临州就食,再麻烦一点就是临省就食,如从山西跑到陕西,从河南跑到山东,从淮北跑到淮南,当然也有从北方一路慢慢迁徙数千里到南方来的,但那种迁徙的结果就是来到南方后就扎根不回去了,这已经不是那种临时性的就食了。)
杨易当初将这大量的军民派到高昌来本来就是在北庭被张迈抽调走太多畜群而做出的一种临时措施,只要等北庭恢复了生机这些人还是要回天山北麓去的,若是郑渭先将他们接到四千里外的凉州,等秋收之后又将他们送回来,这一来一回所造成的巨大耗费又势必给天策政权本来就糟糕的财政雪上加霜。而且这些疲兵留在高昌休养,一旦漠北出现异动杨易马上就能将他们调回去驻防,可要是他们到了凉州,这个距离的调兵就算时间上来得及,在途中疲于奔命又会将所有的兵马累倒不可。东方小说网
总之算来算去,似乎总是杨定国提出的方案成本最低,且最能配合杨易的国防策略。然而郑渭却咬死了不肯放松,在杨定国逼问他拿出解决方案来时,他犹豫着说出了另外一种解决的办法,就是向粮商们妥协——出让一些山林田园、牧场矿藏之利给他们,让他们开仓平抑粮价。
结果不出郑渭所料,杨定国一定就火了,大怒道:“将山林矿藏之利给他们?这些可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了的,每一寸土地都染着血!若是战前有大贡献的家族也就算了,这些奸商战前没有半点帮忙,靠着战后趁火打劫,竟然就要将儿郎们拼死争来的土地占了去,你要朕干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事,那非寒了全军将士的心不可,以后再没人会奋勇作战了!你这是要挖我天策大唐的根基啊!”
郑渭本知此事不妥,说出来后就后悔了,这时赶紧道:“也非是要大批地出让,只是出让一部分,争取得一些钱粮来,好在高昌就近养疲兵、民兵,同时也让财政缓口气。同时得到的钱粮还能用来分流出部分军民到瓜北、肃州、温宿等地就食,我们再从凉州、宁远调粮到这些地方,几个法子一起办,熬到秋收便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杨定国这时怒火已盛,道:“不行!一寸也不许出让!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大好男儿行事,凭什么要向这些脑满肠肥的蠢猪低头!”
郑渭叫道:“杨国老,这是治国,不是打仗!马上打仗可以热血,马下治国可得讲究仔细,讲究妥协,讲究平衡!这些都是温吞慢细的活儿!”
杨定国是故安西副大都护,现在还挂名安西大都护,乃是岭西老兵的领袖,地位甚高,因此人称之为“国老”,在某些特殊场合张迈都要推他坐在自己上头呢,但这次的事情论起来属于政务,属于郑渭该管权限之内,所以他就更有发言权。东方小说网 两人一个地位高,一个权力实,双方各执一词,从早上一直到中午,争得面红耳赤,鲁嘉陵去了凉州未回,文武两班人马,张毅是文官,这时却倾向于支持杨定国,薛复是武将,这时却倾向于支持郑渭。
这个时候便暴露出张迈不在的麻烦了,郭汾虽然魄力也不错,见识在当代女子之中也算第一流的了,但她终究不是张迈,下面的人意见差不多时她能顺水推舟,下面的人产生重大分歧时光凭她便弹压不住了。更何况郭汾心中对于两派的意见也是模棱两不可——不是两可,因为很明显这两种意见都是坏处更加明显些。执政者最难的不是从两种好意见中选取一个更好的,而是从两种不好的意见中选取一个不太坏的。
双方争到了午时,杨清终于冒着被责骂的危险进来低声跟郭汾说该用膳了,郭汾趁机道:“大家且先吃饭吧,吃晚饭再谈。”就命郭鲁哥家的将饭菜端上来,杨定国人越老火气越大,一边吃还一边骂,郑渭却是一边吃一边冷笑,但那眼神分明就是再嘲笑杨定国不懂治国。
郭汾在一边看得暗中叹气,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决断才好。要想找人商量,可是眼下凉州既亲近又有见识的人就在这屋子里了,却还哪里再找人商量去?
这顿饭吃的极不痛快,吃完之后一谈又吵了起来,杨定国道:“这事谈不下去了!派人给元帅送信,请元帅决断吧!”
这时尚是二月,八剌沙衮都还没打下呢,郑渭冷笑道:“元帅现在远在前线,此去万里,一来一回都什么时候了!而且他身在前线,主持战务,如何能够理清楚后方的千头万绪?我们不能调理后方,那元帅还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郭汾眼看再争下去也无法解决事情,便道:“如今大事难决,我想多召几个人,群策群力,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对策,各位以为如何?”
杨定国笑道:“我倒是不怕,这事便是捅到纠评台,纠评御史们只要还有良心,还没糊涂,便也不会姑息这些奸商。”
郭汾便让各人推荐人选,郑渭想了想,本想推举郑济,但为避嫌,就改为推举奈布,杨定国则推举了乌爱农,张毅推举了沙州宋家的宋景,薛复推举了安九。约好明晨再议。
散会后郑渭回前府办事,到黄昏忽然笔一投,叹道:“众议难决大事,明天肯定也要徒劳无功!”
张中谋在旁边听到,因说:“郑长史,这事若是闹得开了,只会对你有利。”
郑渭奇道:“怎么这般说?”
张中谋道:“事情闹开了,肯定瞒不住。高昌那边如果得到消息,一定会有行动的。”
郑渭皱眉道:“我和杨国老相争,是想将事情办好,而不是想将事情办砸了!”沉吟片刻,对张中谋道:“你先找几个干练之才,连夜赶赴高昌、龟兹,将那些存粮大族监视起来。被你刚才一说,我忽然想起或许竟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未可知。”
那边杨定国回家后派人先去请了乌爱农来,将事情告诉他,乌爱农顿足道:“杨老之策,必须秘行,知道的人越多就越难保密。如今只不过此事若是闹开了,难保消息不走漏,到时候只怕会让那**商有所准备,那我们就没法行事了!”
杨定国被他一提醒忙道:“这可如何是好!”
乌爱农想了想道:“这却得未雨绸缪了,杨老可先派出精干之士,赶赴高昌,先将诸商人还有粮仓监视起来,待中枢这边有了结果,若依杨国老,便派人下去彻查,若依郑长史,就将监视撤了。”
杨定国道:“只能如此了。”旋又叹息道:“如今方知,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有元帅在时,此事定不至于如此迁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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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更新:这两天我不是偷懒,而是写到这一种内容,快不起来,写战斗最快的时候我一个小时三四千字,写今天这个,三四个小时一千字不到,这还不算上动笔之前推敲琢磨死脑细胞,惨得很。
今天原来说要两更的,没做到,这一章先欠着吧,不会赖的,但不是这两天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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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天策军中枢再次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这次会议的参与者又多了四个人:虽然不是纯汉族却与天策军方有很深联系的奈布(他是石拔的大舅子)、沙州出身一直温和地亲安西派的宋景、河西汉家旧族乌爱农以及残废了在凉州养老的安六。
这四个人在昨晚就已经听说了此事,安六年纪又大,又是满身伤痛,可是一进门就破口大骂高昌那些奸商,言语间连郑渭都给绕进去了,郑渭从灯下谷时代就认识了安六,不过双方交集不多,性格大异其趣,平时除了公事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勾连,不过他却也知道安六的脾气,在一边听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完全不将安六的话放在心上。
在新加入的四个人当中,安六资格最老,乌爱农的年纪却最大,这人是河西土著汉族,家族在河西扎根了几百年,他在胡人眼皮底下也能维系着一个耕读传家的家族,并在甘州回纥垮台之后能够迅速组织当地汉民复仇,将满城四尺以上甘州回纥屠杀殆尽,从这两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此老决不简单。杨定国在抵达河西之后虽然和郑万达有过会面,但日常交好的却是乌爱农。
老乌是等安六骂完了,才借着这股气势,说道:“自古明君治国,以除害群之马为要,贤臣理政,以顺民安民为尚,高昌的这些奸商逆尽军心民心,又势将误国害民,原也不必跟他们客气!”
杨定国、张毅、宋景等都点头称是,宋景说道:“虽说他们在此事上未犯国法,但赚钱牟利也要看情况,自古以来,荒年囤积者皆当为国之巨蠹!其人借着律法行恶事,是使律法背负其恶名,让百姓以为律法正是保护这些奸商巨贾的,其心可诛!”
眼看新加入的三人都,局面竟是一边倒。
奈布叹了一口气,说:“高昌这些奸商,可将我们生意人的名声都败坏掉了,我对他们也是恨得牙痒痒的啊,只不过我们做生意的,手中没刀没枪,遇到乱世那就像受惊的鸟群,一边觅食一边仓皇四顾,只有遇到太平盛世,才能安心些,为什么?因为太平盛世了,大家守法,不用担心睡觉睡到半夜忽然有一群人拿刀闯进来,将自己辛苦经营、多年积累的家当抢了去。现下四海纷乱,但唯有咱们天策大唐境内,建国以来从来没发生过官府对商贩用强的事情,而外敌又都被大军拒之境外,所以大伙儿都能安心做生意,心里对未来也有了盼头,几乎可以屈着手指算算自己用多少年赚多少钱就能养老,用多少年赚多少钱就能富家,因心里相信官府不会来抢这钱,所以这钱便赚得心里踏实。这也是这几年迁入安陇的人家越来越多的原因啊。”
他这一番叙述十分平实,说的就是自己的
看法,郭汾等都听得有些心动,乌爱农和宋景虽然不是个商人,却是个地主,但奈布说的情况放到他身上也是通用的,商贩积钱,农家积谷,同样都怕被官府随意侵犯。
杨定国道:“你这话说的偏了,我们并非要侵犯良民,而是要去对付那些奸商!”
奈布道:“我也是个良民,也是个商贩,虽然生意做得大些,本质却也一样。高昌那边,我也屯了一些粮食的,也都随市价在卖,虽然量也不多,然而也跟着赚钱的,所以昨晚听说了你要对付高昌屯积粮食的人,我也吓了一跳。这民良不良,这商奸不奸,却该如何断定来?”
杨定国道:“凡是经商能为国为民的,便是好商人,若是祸国殃民的,便是奸商!你尽可放心,再怎么办也办不到你头上去!”
奈布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杨定国道:“怎么,你不相信老夫说的话么?”
“不敢,我信。”奈布道:“我想我奈家对天策大唐颇有贡献,我妹妹又嫁给了军中大将,凉州大官又多是我的朋友,我想只要你们都还在,我就不会有事。但十年人事几番新。今日诸位能够保我,万一十年之后,诸位不在这位置上了,我却去求谁保我来?不说的太远,就说今日之日,那些没有我奈家这么多关系的,又该去找谁来保护他们?国老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咱们这些生意人无拳无力,最想知道的,就是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因此安陇全境律法既立,我等都十分欣喜。而如今律法明文未犯,便有人被抄家破产,今日既可犯得他们,明日便可犯得我们,这却叫我们如何不惧怕?”
杨定国一时语塞,才晓得刚才自己被绕进去了!他出身边鄙,几十年干的事情就是种田、修城、牧马、打仗!虽然也有过外事交涉,不过也不是主外交官(那是刘岸等干的事情),如何说得过奈布这个舌若巧簧的大生意人?然而他心中却确信自己坚持的立场是对的,顿足道:“你莫给我扯东扯西,总而言之现在那些奸商在做坏事!而且他们这次做的事情,不但害了国家,而且还坑了百姓!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的事情!如果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都姑息他们,让恶人逞凶,让好人干瞪眼没办法,那我就真不晓得这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公理了!”
乌爱农点头称是,但这时张毅、宋景却有些迟疑了,郭汾亦在两可两不可之间,隐约觉得这事双方都有道理。
“很明显,这是我们的律法出了漏洞。”郑渭道:“不过当初我们与诸大将、诸大儒、诸大宗教领袖一起在元帅跟前商议法宪之时,有过一个共识,即律不责往,法不回溯!此事过后,我肯定要干净修补这个律法漏洞,但现在却不能因事立法——若是开了这个头,那今天我们可以出于好心而立法杀人,那明天我们的后继者也就同样可以出于恶意而立法杀人!这时律法威权根本所在,不可退让半步!”
杨定国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护着这**商!”
眼看局面陷入了僵持,张中谋忽然道:“请容下官插一言。”他的官职最低,而且年纪又轻,这次充当书记,只是半个与会者,所以要先开口请示。
郭汾微微点头暗示他可以说话,张中谋道:“其实咱们律法之中,也不是无论什么情况都动不得私人钱粮的。在某些情况之下,也可以强制征调私人财产。”
原来他昨晚听了郑渭那句话以后,已经回去下了一番死功夫,认真研读了天策大唐现有的律令,希望从中能够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郑渭一听,接口道:“那是有的,但必须是处于国家重大危机之中才可。如外敌遽至,城池将破,这个时候方可调用民财。”
若到了国破城危之际,就连人都要被征调上战场——连生命都可征调,更别说身外之物了,比如当初高昌围城,郑渭也曾征调了不少民间存粮。
张中谋继续道:“如今我们虽然暂时没有外敌压境之大患,但中部的这个危机也有可能导致国家危亡,而且我认为,这次的大危机可比一座两座城池被围困还更严重!”
杨定国喝彩道:“说的好!这本来就是从权之举!”因赞了张中谋一句:“好小伙子!脑子够灵活!”
郑渭道:“征调民财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征调民财,能够征调到那个地步,律疏上解释得非常清楚,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鼓励民众出钱出力,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强制民众出钱出力,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强制地将满城钱粮收归公有,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征调所有男女上阵御敌——当初都曾经过仔细推敲,里头没有一条是与当下情况相符合的。”
杨定国骂道:“你个书呆子!难道你就不能变通一下吗?活生生的人,就得被一些死文字憋死不成!”
“在我这里,要变通容易!”郑渭道:“但到了后世,要想他们不变通就难了!随意解释律令的事情不可轻易做,因为破了一次例之后,日后遇到子孙不肖就会引用此例胡作非为。若是律法可以任由执政者因其需要随意变通,那这律法就完全变成摆设了。”
郭汾问道:“郑长史,依据律法,真的完全无法变通么?现在我们所遇到的困难真的很大啊。正如中谋所言,此事若不能解决,其危害恐不在丧地破城之下!”
郑渭道:“这样的变通,勉强解释得过去,但是太过勉强了,除非……”
郭汾问道:“除非怎么样?”
郑渭道:“除非这个解释能够服众!”
郭汾沉吟起来,良久,说道:“既然郑长史这样说,那不如将此事交纠评御史议一议吧。杨国老也说过,这事便是放到了纠评台,纠评御史也都会赞成的——纠评御史来自民间,若他们也都赞成,我想百姓就不会有异议了。”
杨定国道:“我倒是有信心纠评御史都会赞成,不过这事一闹开了的话,只怕那些奸商听到了风声,会有防范。”
郑渭淡淡一笑,道:“这个倒不怕。若此事是光明正大地解决,那便不需要什么秘策。不过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需在三天之后,再公开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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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下旬,凉州中枢忽然传出了一个消息,第一夫人郭汾和国老杨定国都流露出了对高昌囤积居奇者的巨大愤怒,跟着郑渭以留守三重臣的名义,敦促高昌的粮商与国分忧,以纾民困。不过考虑到凉州到高昌的距离,高昌那边的回应暂时还没传回来。
在此之前坊间早就对中部日趋高企的粮价显得很担心,这时一听到消息无不谈论纷纷,又过一日,五执政忽然召集在凉所有纠评御史,并发下文书,准备处置中部囤粮抬价一事,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一时间市井的茶楼酒馆都议论了起来,至于纠评台上的御史们更是人人关心,分头搜集高昌的情报,准备在三日后的“大议”中提出自己的意见。
什么是大议?
原来这纠评台的设置,从各地挑选、召集纠评御史作为天策大唐中枢与各地的重要联接环节,同时也是官方与民间的中间机构,由于纠评御史的挑选在各行各业都有代表性,所以是很重要的民意代表,不过自纠评御史出现以来至今人数渐多,基本上各州各县、各行各业、各教各族都有,而天策大唐日常行政,又非所有事务都需要所有在凉纠评御史参与,因此便将各御史分门别类,有主议商业的,有主议宗教的,有主议治安的,有主议刑律的,有主议工程的,有主议教育的,有主议贪腐,共十六个部门,并在纠评台的四周逐渐兴建了一些房子,作为各分议御史议政和住宿的场所,每个部门以堂为称,如主议教育的叫明伦堂,主议宗教的叫教化堂,民间口顺,就叫他们做纠评十六堂。
十六堂平时分别议论所处领域,唯有发生大事之时才将所有在凉御史都召集起来,这便是大议。大议会在凉州目前最大的官方建筑进行——即纠评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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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政权自建立以来,所作所为甚得民心。而且民众对于一个政府的评价不但有绝对标杆,还有相对标杆,张迈所领导下的天策政权若是比起后世成熟的现代政府自然还有很多不足,但比起安陇前任的统治者——不管是回纥还是归义军那都好得太多了,而比起周边的政权如后唐、契丹、已经灭亡的岭西回纥、陷入混论的萨曼以及四分五裂的吐蕃等都明显好多了,百姓心满意足,对政府的施政基本上的评价都是正面的,贪官污吏不是没有,但这时候高层正处于锐意进取阶段,从张迈到郑渭也都着力于打击贪腐,这倒是上下同心了。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天策政权对于境内民众的言论便显得十分有自信,在对待民间舆论上采取以疏导为主的态度,这便造就了天策境内——尤其是几个大都市十分活泼的市民议政氛围,尤其凉州更是人人开谈无忌惮,“八卦”风气甚浓,一些大胆些的变文僧甚至常拿大臣来揶揄,却也没有人来因言治罪。
当然,对于张迈却是没有人敢口头冒犯的,尽管官方并未定下一条污蔑领袖罪,但以如今张迈在安陇的人望,谁敢人前说他一句坏话怕不得马上被周围的人用口水淹死。
以凉州如今的风气,坊间百姓只恨日子太平静了没谈资,如今忽而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人人关注,个个谈论,那纠评台也是准许百姓进入旁听的,旁听席位有限,所以一发布要出这事,几百个旁听席就有几千人抢,最后只能按照惯例——将所有人的姓名写在纸条上,扔进一个大桶抽签。
而在大议举行的前三天,坊间开始热吵,到大议举行的前两天,坊间开始分成几派意见来。纠评御史们入凉之后和各界都有广泛联系,各界对他们十分尊重,而他们也很注意采集民间的意见,因此在入纠评台大议之前,就都到自己在凉州的好朋友见采集意见,而坊间的民众也纷纷聚集在愿意采纳他们意见的纠评御史身边,慢慢地就形成了不同的阵营。
一些酒楼、茶肆也从中看出了商机,设法招待来一两个纠评御史,只要有纠评御史来了,肯定就会有不少民众跑来问纠评御史是什么看法,或者是表达自己的看法希望纠评御史能将这些说法带进去。一来二去这酒楼、茶肆的生意就火爆了起来,其它的酒楼、茶肆乃至一些开放的寺庙也都效仿起来,竟因此成为凉州自发形成的议政点。
这其中,以几个地方最具影响力,第一个是凉州最大的酒楼——位于城南的刘伶居,第二到第十几个,则都是位于城东商业区的十几个廉价酒店、低价茶楼。
这个分野看似自然,其实里头却大有文章。
原来在凉州刚刚开始的规划中,城东属于商业区,是在一片荒芜之中商户们自己建造房屋,甚至搭建帐篷,政府除了在要求其建筑保持距离以防火、在各地设治安岗亭以防盗等公共服务方面有所介入之外,其它基本不闻不问,所以城东建筑花样杂乱不堪,有高层次雅致的住宅,也有低层次甚至只是一个帐篷的商铺,从境内到此的商人都聚在此,入城讨生活的苦力乃至乞丐也在此,失足妇女们做生意当然也都在此,酒馆茶楼食肆什么都有,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各种下三滥的玩意儿都在这里落地生根,是三俗的渊薮。
天策政权刚刚建立的时候百废待兴,郑家、奈家等大商家在城东也买了地皮,但后来他们的生意做上了档次,渐渐就搬离了这里,而转到城南去了。城南却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原来却是宗教区域,以佛教为主,而间以天方教、明教、祆教、道教、景教,由于有宗教力量的介入这一片地区的建筑最为华丽,房屋也最多,在古代宗教活动场所通常也会有商业活动,如另一个时空中北宋时商业开封府商业最发达的地方就是大相国寺,凉州的情况和北宋开封的情况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就是商业力量同样在此聚集,不过聚集的却是高层次的商人了,比如大宗的买卖,比如银钱的流通(和尚们是这个时代流动资金最多的阶层之一),比如高端情报的交易等等。
因是宗教区域,上不了台面的失足妇女便没法在这里战街,酒香肉臭也不能在这里乱飘,就算是做生意也都打扮得文质彬彬,失足妇女其实不是没有,但都包装得不像失足妇女,比如像鱼玄机那样的女道士。此外各种娱乐设施也是整个西北水平最高的,安陇最好的酒、最好的茶、最好的变文僧、最好的参军戏,都在这里,而刘伶居就是这个地方最重要的一座酒楼。此乃上等人交游之地,是风雅之归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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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消息传出的第一天,奈布就到了刘伶居酒楼会晤郑济——能够进入大议的,除了常务的纠评御史之外,还有一些散大夫,纠评御史有一定的俸禄,散大夫们则没有,不过在定期与不定期举行的会议中接到召集可以入内议政,郑济与奈布都有这个资格。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郑济知道得比奈布还早,但是他很懂得分轻重,在中枢决定公开之前并未泄露只言片语——像这种小范围的信息如果泄露要追查起消息源头来是很容易的。但是他和奈布一会面,那便是对着整个大商人阶级和宗教领袖们公开了。
与此同时,也有纠评御史或者散大夫在城东活动,而他们消息的源头则是安六——对于这个身有残疾的老人来说,城南那种风雅之地并不适合他,他更喜欢在这里和贩夫走卒厮混,不仅是他,岭西老兵的许多家眷都将家安顿在这里。这里虽然没有城南那么高雅,甚至有些脏乱差,然而生活起来其实更加舒适。
安六和明教的长老温宿海等人在茶肆之中破口大骂,旁边的市民跟着起哄,整个城东尽是对高昌奸商的痛骂声。这些下九流十有**饿过肚子,自然知道粮价高企的可怕,而且在这里也不用讲究什么礼数,都道:“现在国家有困难,这些奸商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趁乱打劫,发国难财,这些人啊,该杀!”
“正是!该杀,该杀!”
不知道谁说道:“最好将这些趁机抬高粮价的奸商一个个都揪出来,抄他们的家!粮食嘛,就用来赈济穷人,他们赚来的黑心钱,就送到西面给元帅做军费!”
众人一听,齐声叫好,大叫痛快,均道:“没错,就该这样!这叫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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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那边就没这么喧嚣了,刘伶居里是上层人物连夜茶话,谈起中部的状况来,许多宗教领袖也都忧心忡忡,这次中部粮价的抬高,掌控者虽然是高昌及其周边地区的商人,但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靠着自己的资金就炒了起来,高昌的交易火热起来之后,几乎是将天策大唐东部以及西部的资金都吸引了过去,而这些资金的来源,有一部分就出自新出现的钱庄,而僧侣们有恰恰是这些钱庄的东家之一!
“唉!”天宁寺的主持玄秀法师说:“高昌的这些粮商,真是不该啊!他们怎么可以发这等国难财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钱借给他们!”他也是散大夫人选,而且有着一颗慈悲心,非如此也没法成为天宁寺的主持。不过,如果粮商们因为政令强制而全垮了,对天宁寺来说也将蒙受重大的损失。
从僧侣们到粮价,这中间关系很深,却又不直接,乃是一条很长的链条——僧侣们注资钱庄,钱庄直接或间接借钱给粮商,而粮商又以这些资金来购入粮食、保存粮食,甚至用于推高粮价。僧侣们并不直接控制钱庄,他们关心的只是钱庄是否生息、有赚,至于他们钱庄的钱投向哪里,他们不一定会过问得很仔细,但也不完全知道。而钱庄又只是粮商们资金来源的一部分。
随着中部粮价的走高,寺院和钱庄的可预期财产也都水涨船高,然而这笔钱毕竟还握在粮商们手里,现在还没兑现呢。
迁徙到凉州来重建祆教寺的祆教大祭司穆贝德道:“这些奸商,真是没有一点眼光,什么钱不好赚,却去赚这钱!当初钱庄究竟是怎么搞的,竟然将钱借给了这些人!”
“这个……”奈布感到有些委屈。
当下安陇地区已经建起了三个钱庄,其中最早的一个是开元钱庄,钱庄开业时张迈都派人致贺,奈家和郑家,乃是控制钱庄的两大家族,穆贝德指责钱庄的经营,那就是指责郑、奈两家!
“大祭司,你这话可将人都冤枉了!”石拔的妻子、奈布的妹妹、在开元钱庄中任要职的石奈氏道:“这笔钱,可不是今年粮价抬起来之后才借出去的!也不是借给某大家,那是去年北庭大紧时,一批一批借出去的,小的不说,就说大的,借到我们钱的至少有六十几户!当时不少人还用这笔钱从各地往高昌运粮,其中一部分也都流入北庭,成为官家粮道之外的重要补充!那个时候,诸位可都是盛赞我们此举大有功德,连元帅在前线也特地写亲笔信嘉许我们呢!这封信,如今还封存在钱庄中。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这些钱在高昌转来转去,没转出来,却被人用去推高粮价了!这样的变化,岂是我们始料所及?”
凉州大昭寺法会禅师道:“那可是咱们好心办坏事了,如今中部情势紧急,咱们还是赶紧将钱收回来吧!莫再给官家添麻烦!”
郑济道:“若是能这么办,我早将钱收回来了!但去年为了鼓励借贷者,我们已经将还款期约好了是三年!如今期限未到,如何就催得?再说现在的形势,放债的怕借债的,他们若不肯还时,我们于情于理原来奈何他们不得。”
玄秀法师道:“或者能否这样,我们就联个名,出面让他们降价!再这么闹下去,万一执政给惹火了,将他们来个一锅铲,那咱们可就血本无归了!”
“咱们虽是借钱给他们,却也没法就 掌控住他们的一切。”奈布道:“在此之前我与郑兄已经警告过那边了,不过成与不成,却还得看看!唉,我现在最怕的也是执政因此而走极端,那样的话,不但我们要元气大伤,就是对国家,长远来说只怕也没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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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粮价的事情,虽然不是战争,却比战争更加让人感到为难――若是战争时必有敌人,天策政权如今在张迈的威严下是可以一致对外的,但这次的粮价问题郭汾却觉得自己找不到那个敌人――那批粮商其实不难对付,中枢决策团体只要下一道命令就能将他们连根拔起,然而却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让郭汾没法这样做,这股看不见的力量仿佛隐藏在迷雾之中,尤其让她感到连这件事情的本质都没能瞧清楚,更别说解决了。
郭汾是一个很聪明,也很有魄力的女子,但在这个时代下女子的身份也成了她的局限,她的见识和魄力始终未能去到张迈那个程度,每当遇到难题,她总要想一下自己的夫君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情会怎么做,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却想不出张迈会怎么做。
要找人商量嘛,可以商量的两拨人却已经分裂了,郭汾就是让杨定国与郑渭给搞乱的,论起来,杨定国与她更亲一些,这次又显得理直气壮,而郭汾则对郑渭的内政能力更有信心,而且郑渭的道理也是堂堂正正。就连闺蜜杨清郭汾也没法找她来说话――杨清是杨定国的女儿啊,立场要么避嫌,要么护亲,怎么可能公正呢。
这日正郁郁,郭鲁哥家的道:“夫人,你若是身子没什么不妥,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郭汾道:“在家里确实有些闷,不过我听你丈夫说,这两天外面熙熙攘攘呢,这时候出门,怕是散不了心。”
郭鲁哥家的道:“熙熙攘攘,那不就是在议论夫人心里想的事情吗?咱们不如便听听百姓的声音,不也挺好?”
郭汾一愕,便想起张迈给自己讲的那些“古代某皇帝微服出行”的趋势来,笑道:“你要我微服出巡么?那倒也有趣,只是不大正经。”但转念一想,道:“不过也好,但既然是微服出行,那便不要摆什么排场了。好吧,你去叫鲁哥准备一下,我们就出门走一走。”
郭鲁哥家的惊道:“什么?就咱们三个?”
“是啊!”郭汾道:“要人多了,一出门就被认出来了。”将女儿儿子安顿好,便自行装束起来。
郭鲁哥家的连忙就去叫了丈夫来,郭鲁哥一听跪下道:“夫人,不行啊,要出行至少得带几个护卫,只是我和浑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郭汾道:“自家门口走走,能出什么事情?凉州的治安不错,你带上剑,真要出了什么事情,我也应付得来。”她武艺精熟,而且上过战场,万一有事,等闲三五条壮汉也近不得她身,因此不怕。
郭鲁哥死活不肯,郭汾想了想,这才许郭俱兰带了一些人便服在远处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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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的风气与宋代以后不同,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不低,一变到五代,乱世之中更没有什么妇道的讲究。
张迈建立天策政权以后,有一部分人如张毅曾经建议过“严男女之防,以净教化”,却被张迈没有任何余地地否决了,他认为男女大防根本就不需要。而且安陇地区比起中原来仍然是地广人稀,每一个劳动力都是珍贵的,社会需求上便容不得妇女赋闲在家,天策军长年打仗,壮健点的妇女都要下田,在许多工坊里,尤其是制棉、制衣、制糖、制玉器饰品等行当,更是以妇女作为主力。市井间做买卖的妇女自然更多。妇女既有经济收入,便不全看男子的脸色行事。而zf之中也延续了安西唐军长征时留下的传统,有一小部分女官,纠评台有部分女御史,甚至军中还有一小部分女兵――数量虽然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但却并不完全是摆设。
正因如此,那种女人“不出闺门三步”的观念在安陇地区几乎是没有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做生意的,逛街的,散心的,赶路的,当然也有失足的,至于阶层也各色各样都有,从贵妇到商妇到娼妇,走在凉州的大街上都能看到。
所以郭汾要出去,郭鲁哥等主要出于安全原因阻拦,却并不认为夫人出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郭汾打扮得齐整而不富丽,带着郭鲁哥夫妇从后门出去,到了大街上半点都不显眼。她曾好几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然而那些场合不是婢女护卫成-本文转自-< 书海阁 >-网-http737/l-群成堆,富贵让人望不真切,就是驰马纵横,威风让人不敢逼视,这时换了微服,形象大变,除非是很熟的人或者有意去认,否则倒也很难发现天策大唐第一夫人竟然就走在大街上。
郭汾也不是第一次出来,转出了几条街后轻车熟路,信步而走,从城东中央进去,一路向南而行,时而在茶馆喝杯茶,时而在街口听摆档的说变文,果然发现满凉州的民众,不论老少男女,几乎都三句话不到就谈到这次中部粮商的事情来。
她走了一个上午,但听沿途所闻,百姓无不痛骂中部的奸商,甚至就是做生意的也都如此。郭鲁哥家的道:“夫人,你听听,老百姓都这样说,那些奸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郭汾道:“你莫插口!”
我们这位第一夫人不是小脚女人,然而毕竟太久没走长路了,又生产完没多久,终究不能久走,中午在一家酒楼吃了顿便饭,略歇一歇,顺便在酒楼听了一段参军戏。
这参军戏为相声之鼻祖,源自南北朝时期,有优伶扮作一个贪污**的参军,由其他优伶从旁戏弄,作出一出滑稽闹剧来,极尽讽刺之能事来引惹观众发笑,后世沿袭,便叫它做参军戏。
这种参军戏也有群口的,也有对口的,若是对口,则有一参军,有一苍鹘,参军逗,苍鹘捧,乃是一种讽刺艺术。
唐军起家,在宣传上很注重这些通俗文艺,其中《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及其衍生体对唐军扩张所起到的隐性作用大得不可估量。因官方重视,而民间又喜闻乐见,所以安陇地区变文极为发达。参军戏与变文乃是同母异胎,一些擅变文者本身也能作参军戏,变文流行,自然而然也会将参军戏给带动起来。
不过两者又有不同,变文可为正剧,为悲剧,为喜剧,参军戏一般则只是作喜剧效果来逗观众笑。变文可以演化铺陈,叙述战场之壮烈、敌我之斗争,参军戏便不能了,它只能揶揄,但揶揄的对象总不能是张迈、杨易这些英雄啊,若要歌功颂德嘛,这参军戏一歌功颂德了就不好看,只能揶揄敌人,而这又不能引起老百姓最大的兴趣,所以一直以来参军戏的声势便远不如变文。
但随着天策政权的壮大,内部问题逐渐涌现,民生问题凸显了出来,百姓对内部的关注热度渐增,这参军戏便从角落之中走出来,开始揶揄一些官吏的**问题,像这次中部的粮商问题,对参军戏来说正是最好的题材。因天策政权未有因言治罪的前科,所以表演参军戏的倡优便越来越大胆。
郭汾这时所处的乃是一家小酒楼,地方偏僻,台上的参军竟然拿时事来开玩笑,丑角是一位“古代的宰相”――郭汾听了一会便猜出是郑渭,此戏中的宰相迂腐而无能,又庇护奸商,在“皇帝出征之际”弄得民怨载道,郭汾虽然觉得这个影射对郑渭来说太不公平,但这两个优伶手段不差,竟然还是将郭汾给逗得几次失笑。
参军戏演完了两个优伶下台求月票,郭汾手一松就将钱包整个儿砸了去,那优伶回台唱诺谢赏,郭汾走到后台来,那参军正要洗去脸上墨彩,见了郭汾进来慌忙来迎――他认得这位大客。
郭汾道:“你们演得虽然不错,不过可将宰相演得太也不堪了。”
那参军道:“夫人说的是,我们原知道这位相爷并非无能之人,要不然他治下也不会有参军戏了。说起来,我们能吃上这口饭,倒是靠了他。”
郭汾道:“如此你还这么揶揄他。”
旁边苍鹘叹道:“因为大家愿意听啊。人情如此,我们从中原远来,到了这凉州地面上,是在人情事上讨口饭吃,只能顺民心而行。”
郭汾道:“若依你们真心,却觉得这位相爷如何?”
参军与苍鹘对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就回答,郭汾道:“怎么,凉州这边不是中原,又不会因为说句话就得罪。”
苍鹘较老较持重,还是不肯说,参军较年轻,脱口道:“这位宰相,我们敢得罪,敢揶揄,想他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那位皇帝嘛……”苍鹘咳嗽了一声,参军忙道:“皇帝非我们所敢议论。至于那些将军,我们也是不敢揶揄的。”
郭汾心中琢磨着这两句话,忽然间大感这两句话里头的含义,竟比天策府内、纠评台上诸大臣大将的长篇大论更有味道!
一个恍惚间,郭汾仿佛看到了两个未来,两个国家,一个是倡优可以揶揄的国家,一个是倡优只能歌颂的国家。在这一刻她心中的想法有些动摇了,竟不晓得究竟是被揶揄者伟大,还是被歌颂者伟大。
郭汾从小酒楼中出来,又要往天宁寺礼佛,为丈夫和孩子祈求平安,不想还没到便遇到了一场急雨。春雨冬雪,对农业社会来说都是好事,仲春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得甚密,郭汾出门时没带雨具,望见一座小庙便躲了进去,一看,却是一座观音堂。
郭鲁哥家的说道:“天雨留客,想必这座庙与夫人有缘。不如便进去上香吧。”
佛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郭汾称是,便入得内来,却见这观音庙虽然不大,收拾得却也雅致,正殿一对楹联,写的是:“圣名自在,大慈大悲度世;经诵普门,救苦救难寻声。”
郭汾一直以来表现得武勇,其实郭家文武兼资——看郭洛便知道了,所以她在书法上也有一定修养,入凉以后打架的机会少了,接触文事的机会却就多了。安陇地区虽然僻处西北,但自汉及唐却屡出书法名家,各处珍藏之墨宝甚多,郭汾本来就有底子,见得多了,眼界自然也就更上一层楼。
这时看了这副楹联字体不俗,又是新雕成的,显然是近人笔墨,心道:“河西人文荟萃,假以时日必可大放异彩!这人不知是谁。”一看署名,却是范质,不由得莞尔,心想:“原来是他。怪不得这笔字看着熟。”
范质是中原名士,又是后唐常驻凉州的使者,郭汾曾-本文转自《书海阁》tml-隔帘接待过他两次,且听人说过凉州很盛行他的文章、题字,只是不料这座小庙也求到了。
这时早有本庙僧人见郭汾举止不俗,出来接待,郭汾指着楹联道:“你们在正殿上挂着这样的对子,倒也新奇。”
过年的时候在门上悬挂没有字的桃符是早就有了,但在大门悬挂题字题诗的楹联在这个时代却还是新生事物。
来接待的和尚道:“这是元帅首创啊,当日天策府落成,他就让张毅大人题字为联,大家看着觉得甚妙,因此纷纷模仿,现在凉州许多门楣都如此了。”
郭汾一怔,记起仿佛是如此,只是当初没留意,又道:“这位范先生的字如今在安陇正当时,听说行情上比张毅还贵,花了不少钱吧。”
那和尚见郭汾竟然认得范质的字,听这谈吐更是不敢怠慢,便料定她是某家贵妇,虽然郭汾身上并未穿金戴银,然而安陇地区民风质朴,许多大人物的夫人穿扮得朴素也很正常,忙道:“范先生曾在小庙下榻,一时兴起便为小庙题了这副对子,这手字倒不曾花钱。”
郭汾便入殿礼拜观音,添了香油,然后便随寺僧到东廊下喝茶,这时郭俱兰带了两个人赶进来问安,并带了雨具来,郭汾道:“我今天不去天宁寺了,就在这里避雨,雨停之后便回去。你们先回吧。”
郭俱兰答应了,却只是撤出寺外,仍然在不远处守候。
这东廊用一面立刀薄壁分成两处,郭汾坐在北段品茶,屋檐垂雨如帘,流入天井,倒也是一番宁静景象,到此心境渐安,竟然忘记了尘俗,对郭鲁哥家的道:“这才是让人清心处。天宁寺虽然是大寺院,却不如这里清静。”
却便听有人踏雨水进来,郭汾心想:“这时候还有香客?”雨帘中望去来者却依稀认得,一个沙弥迎上前去唤道:“范先生来了啊,我这就去请魏先生。”郭汾马上就想了起来:“这是范质。看这沙弥的样子,范质倒像经常来。”
那边范质也朝这边望了一眼,他与郭汾其实会晤过,不过外交礼数是张毅所修订,郭汾见自家臣子时讲究不多,张毅却坚持会见外臣时不能失礼,一定要加一道珠帘隔开,因此当初见面,郭汾坐的地方离珠帘近,往外望过去能看清楚范质,范质离珠帘远,却就只是隐约见到了郭汾的身形,加上这时又有雨水隔着,又没想到郭汾会出现在这里,便没认出来,道:“这时候还有香客啊。”朝这边一礼。
郭汾起身答了礼,旁边的沙弥说:“这位张夫人是进来避雨的。”一边将范质引到东廊画壁的南处。
不久东厢走出一个布衣来,到了东廊下与范质相见,郭汾听他们两人见面也没怎么寒暄,想必是很熟络的人,她知道寺庙经常出租厢房给客商或者读书人,以此作为寺庙的经济收入之一,实际上是变相的客栈(短住者)或者出租屋(长住者),还能避税,因想:“这个姓魏的多半是范质的朋友。”
范、魏两人坐定后便闲谈起来,没几句便谈论起当前的局势来。
两拨人只隔着一堵画壁,壁上还开了天女散花形的透雕,范魏两人又没有故意压抑声音,所以郭汾竟将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这姓魏的刚才说收到了卫州来的家书什么的,听来好像也是中原来的。这中原士子无拘束的评论,却是难得。”
眼下天策政权下对于如何对待中部粮价的问题已经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派意见,有近于杨定国的,也有近于郑渭的,郭汾半日来所听到的民间议论,十有**都支持杨定国的主张,甚至表现得更加激烈。
唯到这里,所听到的谈话却不似外间那般肤浅。
却听那魏姓士子道:“天策诸公不禁国人议政,眼下就是妇孺也都谈论此事,凉州这等氛围当真古今罕有。如今坊间风传,说天策中枢对于如何处置凉州,意见似乎并不统一。”
范质笑笑道:“是,国老杨公似乎要惩恶锄奸,以儆效尤,郑长史则主张从缓从宽。我在凉州出行并不十分方便,不过也听到了不少传闻。”他是来自境外的常驻使者,每日的活动都要受到监视,不过他多与凉州的风流人物、权归阶层交往,因此也能得到不少坊间听不到的消息,当下将自己所知与魏仁浦交流。
那魏姓士子道:“这两日我穿街走巷,市井中人目光短近,见识浅薄,大多只是凭一时喜恶谈论,只可当民心所向参考,不足以便作为执政者定策之准则。其实中部这些粮商,要解决并不困难,发一道命令,派一个胥吏下去,就能将他们抄家灭族,然而中枢迟迟不决者,必在政制有所远虑,这便可见天策执政诸公不同凡流,若是契丹胡主或者洛阳那位天子,只怕都未必有这样的耐心与见识,至于孟蜀、吴楚之辈,怕是更没有这等胸襟。”
郭汾听得心喜,暗道:“范质的见识素来为郑济、张毅等称道,只可惜他是中原派驻凉州的使者,不然来个楚才晋用也无不可。这个魏姓士子,见识却也不俗。”
范质道:“如今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事颇难定夺,不管最后如何选择,我们都便可从中管窥今后天策军立国规模之走向了。”
“那又不然,”那魏姓士子道:“天下事不定一宗,则道为天下裂势所必然,若是元帅在此,由他定夺,则我们看出走向不难,但元帅不在,中枢决策未必便完全符合他的本心。”
范质道:“道济兄,若依你说,则杨、郑二位之论,依谁的主张会让国家更有利些?”
郭汾听到这里上了心,她正想听听没有利害冲突的有识之士如何评价杨、郑的主张了,不想竟在这时凑巧遇上。
却听那魏姓士子失笑道:“你是外国驻使,我是候考书生,若是关起门来说话也就算了,如今却当众高谈阔论,却要让隔壁香客笑话了。”显然他并未完全忽视郭汾的存在。
郭汾咳嗽了一声,道:“两位何必自谦,我曾听拙夫唱过一句词道:‘千古兴亡多少事,都在渔樵笑谈中’。渔樵尚论得兴亡,何况两位饱读诗书的士子。”
范质怔了一怔,心想:“这声音听着有些熟耳啊。却想不起是谁,此人谈吐不俗,多半是在哪次酒宴上见过的贵妇人。”
那魏姓士子却已经喝起彩来,道:“千古兴亡多少事,都在渔樵笑谈中——好词!却不知道出自何处?”
郭汾笑道:“拙夫也是听人传唱,妾身也不晓得。”
那魏姓士子终究年轻,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龄,凉州的政策又不防民之口,当下便无甚顾忌,道:“其实杨、郑二公之论,都是出自公心,都有其长,但也都有其短。杨国老之论公而不党,易而无私,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执政者若能时时刻刻本此情怀,则国家有福,社稷有福。”
郭汾道:“按先生所说,却是杨国老之论为是了。”
“那又不然。”那魏姓士子道:“如今天策执政诸公,尤其是张元帅,那都是不世出的人物啊。也不是说张元帅与执政诸公的才能超迈往昔圣贤,而是说像张元帅、杨国老这样既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且又能左右朝政的人,并非代代都有,甚至可以说是十中无一!凡人皆有私心,处帝王将相位置上而还能凭公处事者,青史之上屈指可数!权柄这一神器,若能时时放在圣贤手中,那自然是万民之福,但世人皆有私欲,公而不党,隔世而斩,易而无私,不能久传。国家终究会有遇到昏君庸臣的时候,那时若无礼、律、法来加以约束导引,则国家必乱。因此圣人既崇尚贤君,但更强调大礼制,而杨国老之论在当代或者不会有什么大祸患,但垂至后世若形成强权,则容易被官僚之大者利用,成以权代法之祸。”
郭汾听得心中一凛,心想这一番议论比起在天策府内听到的又更明晰了一层,因道:“原来魏先生赞成的,是郑长史的主张。”
那魏姓士子一听笑道:“那又不然!郑长史的主张,护人人之私以成其无私,这也是一片大公之心,不过若按照这个主张,不但在当下会有祸害,就礼法制度建创而论,垂至百年,也未必就颠扑不破。”
郭汾道:“这是什么道理?”
那魏姓士子道:“法无常可!世异则事亦异!事异则律法之用变!即便是在一开始本着至善之心所修订的至善之法,垂诸后世,一样会出现弄法之徒。”
“弄法之徒?”郭汾插口问道。
那魏姓士子道:“就是玩弄法度以谋私利的人,这群人不是靠强权,而是靠智力。百姓智浅势弱,面对律法只能遵从,而人群中却必有一群智谋之士,一开始是遵礼守法,继而能在这律礼之下如鱼得水,得财、得势、得舆论,而百姓不敢言其非,继而操纵律法、政务、礼制,最后甚至能反客为主,让律法、礼制乃至政略都听从其安排!其律法越严密,越完善,就越能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让百姓无所遁逃,为法所困却无能为力。到了这个时候,若更无一种能本百姓之心的民本力量来制衡它、打破它,那便是比官僚之祸更加可怕的德贼法患了。为强权所压迫者,百姓被逼到极处尚能有奋起反抗之心,为密法所困者,却就只能在法网之中兜兜转转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其实这些道理,战国诸子已曾论及,且辨析得甚为精微,不过我也是西行入凉之后,将所见所闻印证诸子至论,到最近才悟得透彻。现在高昌的那些粮商的作为,已有这个肇端了。据我所知,他们的行止其实并未触犯当前天策大唐的律令。”
郭汾听到这里有些怔了,那天在天策府中她其实也觉得杨定国的气势更足一些,然而杨定国终究学养不足,只是凭着一股气势与郑渭抗衡,而不能如这个魏姓士子一般剖析其渊源利害,更没法找到理论支撑点来,而这时再被那魏姓士子一说,郭汾方有豁然开朗之感。
就在这时,隔壁一直没加入谈论的范质在接连听郭汾说了几句话之后,忽然暗惊起来:“啊!我记起她是谁了!”
“夫人呢?”郑渭因想到一事,要来寻郭汾,却发现她竟然不在府中。一打听,却也不知道郭汾的去向,福安公主在帘内道:“姐姐或许是上香去了吧。”
“上香?”郑渭心道:“这个时候求神拜佛?”一想觉得不像郭汾的作风,薛珊雅在另外一边的门内道:“不是,姐姐是微服出行去了。”
天策上将府掌控着东西上万里的疆土,但后府(张迈的生活区)其实却不大,也就**间房子,后面加一个花园而已,郭汾居中,福安在左,薛珊雅在右,中间一个天井,若是将门打开,彼此都能相互呼唤。郑渭这时就站在天井中求见郭汾,所以福安、薛珊雅都听到了。
当郑渭在找郭汾,而整个凉州都在为中部的粮价而议论纷纷时,郭汾却正坐在城东、城南两个地区的交界处的一个观音堂中,与一个来自中原、又已在河西浸yin有日的士子隔壁谈话。那个士子,却是范质的好朋友魏仁浦。
只不过这一刻郭汾与魏仁浦互相却都还不清楚彼此的身份来历。可有时候也正因如此双方才能敞开了说话。
范质隔着画壁,听了郭汾说几句话,终于认出她的声音来,心道:“原来是她!不想在这里遇着她!”
本来他的见识学养都不在魏仁浦之下,正也有意加入论说,但既听出是郭汾,心中一凛,要说话时便已有顾忌,正想着要给魏仁浦提个醒,但见魏仁浦滔滔不绝,妙语如珠,心头一动,便假装不知。
郭汾听得魏仁浦的分析,觉得句句入理,竟也就不会去注意到这时画壁的另一头范质为什么没什么声音,她心中所想只是如何在夫君远征之际帮忙守住这个江山,既觉得魏仁浦有此才华,便一心都想着如何解决当前的困局,因道:“那些奸商既未触犯当前律令,然而弄法困民误国,其心可诛!这些奸商但知逐利,而不晓得一个义字,国难当前还在囤积居奇,当真可恼之极!”
张迈心中对“女子干政”没有很深的抵触,也没有要严防“牝鸡司晨”的观念,郭汾是他老婆,这个老婆处处为自己考虑,而且能力也不见得比身边的一些男性手下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这个老婆帮忙?所以他并没有故意给郭汾参政设限。8.N而且从安西唐军东征时期开227374167783始郭汾就已经在军政两方面都有一定建树,在天策唐军中影响力极大,张迈东征以后,尤其是诞下两个孩子之后,郭汾更是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后方的领导层核心人物。
魏仁浦可没想到隔壁就是对当前安陇政局有着重大影响的第一夫人,还只道是一个“愤妇”,笑了笑说道:“对于逐利的商家,却也得分两方面看。周书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虞不出则财匮少,商不出则三宝绝。农工虞商,国之四柱也。而要诱商出力,则必须有利之所在也。商家逐利而囤积居奇,丰年收,歉年卖,本是他们谋生的必然手段,无可厚非,只要将价格控制在国家与百姓还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那就还是正当的,是为‘善利之商’,官府是必须保护这一类商人的,否则国家运转就会出现血液不畅的问题。然而商人若是为逐短利而将价格不断抬高,高到完全脱离实际,以至于百姓必须破家舒困,高到朝廷必须破国兜底,那就是一种‘恶利之商’了,对这种商人必须加以打击。只是这两种商人界限模糊,有时候也很难分清楚善恶,所以行事必须慎之又慎。”
郭汾道:“只是这些人并未触及国家律令,国家若为了维护法度,却势必要姑息他们,若要打击他们,又怕乱了法这却是投鼠忌器了。”
魏仁浦道:“这个,就要涉及到律法之根本了。”
“律法之根本?”
魏仁浦道:“就是立法之权与修法之权。郭汾听得默然,因想起天策政权下的立法与修法的情况来。
天策政权的建立为时甚短,而且中间战争不断,没有时间从容地来进行律法建设工作,许多事情都是仓促上马,法律的订立没有也不可能形成严谨的程序。大致而言,天策大唐的律法有四个源头。
第一个自然就是唐律。这是天策大唐律法的基石,当初安史之乱以后,郭杨鲁为以及安、慕容等世家在与中原隔绝的情况下,仍然能保有许多重要典籍根本的两方面,一个是兵法,另一个就是唐律了。
当然,由于僻处边疆,所以安西唐军的唐律也就不可能保留得像中原那么完整,而且百年迁徙,这中间遇到的变故太多,就算对已有的唐律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地贯彻,故而便从实际需要中补入了许多适合西域土壤的习惯法来。
在进入疏勒之后,安西唐军开始从苟延残喘转入有向内拓展根据地的政权建设,考虑到境内各族混杂、诸教并立,极为了巩固政权又为了团结诸族,便援请诸族诸教的有识之士一起修订法律,所以如今天策大唐的律法里面便有了第三个源头——来自各族各教的一些原素。
各教相同者存之,各教有歧异者则谋求一个折中的方案,若是冲突无法解决时,比如面对一神教那种对异教徒的歧视与打击,或者野蛮部族的野蛮习俗等,则由张迈居于其上,劝说甚至强制改俗!当前天策政权下的天方教比起境西的天方教已有不同,而境内的许多蛮族也逐渐文明化,这便是律法的第四个源头——以张迈为首的天策中枢的意见了。
范质和魏仁浦都是有心人,两人入凉以后对天策政权进行多方面的研究,律法也是他们极为重视的一方面,这时魏仁浦根据自己的认识将天策大唐的律法源头一一分析出来,条理之清晰连郭汾也感到诧异——她觉得连**官张德都未能做出这样的分析呢。这四个源头中前三个源头在律法细则上占据了大部分的篇幅,但第四个源头——以张迈为首的天策中枢的意见却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前三项律法的保留与否,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张迈的选择。在天策军建军立国的日子里,许多律令便都是张迈在马上与郑渭、杨易、张德等人商议之后决定,书记将之纪录,公诸于众后没有遭到反对的话,这律法就算成文了。
对于天策大唐的这种立法“程序”(假如这算程序的话),魏仁浦在言辞之间没有带一点批评的意思,因为在他和范质的观念中,“圣王立法”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既然已决议入凉,心中自然是已经将张迈当做圣王了,而他的目标,以正是要辅佐这位圣王成就圣主之业,所谓“立法而为天下法”是也。
“我天策大唐在元帅之前,并无明显的祖宗规矩,”魏仁浦这句“我天策大唐”叫得一点违和感都没有,他分析到这里,说:“是以立法修法之权,在于圣王,圣王即是元帅!如今圣王不在,朝武两班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朝政陷入混乱的乱麻症结,便在于此了。”
郭汾道:“若依先生之言,要解决当前之事,却该如何是好?”
魏仁浦道:“有经、权二事。经者,便是本百姓之心修订律法,以补当前漏洞。权者,便是在现行律法中谋一策略,使百姓舒困缓难,使国家转危为安,又不触犯国家之律法,投鼠而保器。”
郭汾道:“如今最麻烦的事情,便是元帅不在凉州,东西万里,也没法到远西请示元帅,这修法之事,难道要等到元帅回来才办不成?”
“这个……”魏仁浦道:“立法乃是国之神器,就不是我们所敢妄议的了。”
郭汾听他的口气,分明不是没有主意,而是“不敢”,便道:“这里是市井小庙,咱们在此避雨闲谈而已,先生若有办法不妨一吐为快,又不至于有什么罪过。”
范质心道:“那可未必,你若是个普通人,这话说说无妨,但你是张夫人,这话说出来只怕就要变成真的!”便给魏仁浦连使眼色,要他慎言。
可魏仁浦自入凉州以来,吃多了苦头,他又比较耿介,不肯随波逐流,对与天策大唐的情况作了多方面的研究,然而日常也就和范质等人说说,很少有在普通听者面前一舒胸臆的机会。而跟范质讨论,以及跟郭汾言说,那种感觉是不同的。跟范质讨论,由于两人知识水平层次相近,许多话彼此是点一知百,不用多说,有时候又彼此截住话题,以作争论,哪里像跟郭汾说话这样,可以长篇大论,一展所长?因此今日他真是说的够过瘾,竟然便未注意到范质的眼神,脱口便道:“自古圣王立法,渊源必有所自。待国家定鼎,又必有掌法之司。如今元帅虽然不在,但纠评台不是还有论宪堂么?”
郭汾一怔,道:“论宪堂?”
这论宪堂却是纠评台十九堂中的一堂,而且是先纠评台而存在的一个非常设机构,只有九个成员,分别就是汉传佛教大宗师法如,蕃传佛教大宗师宗晦,祆教大祭司穆贝德,明教长老温宿海,国老杨定国,**官张德,以及郑渭、张毅,最后还有一个就是郭汾。
这论宪堂的来源也是因应天策政权的立法情况而生——张迈也知道天策政权百法草创,许多律令都是仓促上马,里面必然有不完善不严密之处,而且文辞也还需要修饰,所以在每立一法之后,或者每决定要废一法之前,必然将新法或者决定分别抄成几份,交到一些既有见识、又能代表一定人群的人手里让他们审议。在疏勒的时候是请法如、穆贝德、温宿海、杨定国、张德、郑渭来审,兼并了沙州之后加了一个张毅,到了凉州之后又加了一个宗晦,去年又加了一个“妇女代表”郭汾。中间郭洛、杨易、洛甫、慕容归盈和曹元忠曾加入又退出了。孙超也曾是其中一员,却已经逝世了。
确切来说,这一开始并非一个机构,只是自然形成的一个小圈子,平时也没有固定的事务,只是有需要议论张迈要立的新律法时才几人聚首,或者就书信讨论,待到纠评台要设立,这十九堂议论的本是天策政权各个方面的事宜,这中间律法也被考虑到了,因此便设立了这个论宪堂,但实际上纠评台周围并无一个房屋来作为论宪堂的所在,而且也没有御史来做日常事务,甚至没有明文规定论宪堂有什么权限,只是将经常论宪的几个人在纠评台十九堂的名录上登记上去便可以说这个机构的一切都显得很模糊。你要说它的权力大嘛,它的权力也不小,然而平时谁也没想到要用它来做什么事情。
天策政权的立法情况,相对来说还是很粗陋的,不过这也要看和谁比,若比诸天方教国家,那是以教为法,其**就是法律,而**又是默罕默德在“通神”的状态下“悟出来”的。至于中原,五代的君主能够将政府收拾得像个样子也就是了,根本就还没去到想如何立法修法并讲究程序的地步。
这时魏仁浦脱口提出论宪堂来,范质内心大吃一惊,心想:“道济好大的胆子!论宪堂本来只是为元帅修补律令不足之拾遗补缺者,他这么顺手一推,要在元帅不在之时立法修法,看似只是微改,实际上却是变天之举啊。这等话平时诌诌便罢,怎么能在张夫人面前说出来!”
不料郭汾却没想这么多,只是点头道:“将此事交给论宪堂来议,这个却有道理。若我们九人都觉得的话,元帅料来也不会有意见。”
注:虞,指的是从山川大泽之中取得各种资源,包括开采矿藏、伐木、取得水产资源等等。相当于采矿业、伐木业、渔业等的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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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仁浦听了郭汾最后一句话,不由得一愣,道:“你们九个人?”心中猛地一惊,便猜到隔壁这人只怕不是等闲之辈!
朝范质望去,却见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魏仁浦作了一个询问的神色,范质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道“元帅夫人”四字,魏仁浦骇了一跳。就在这时郭俱兰奔了进来,道:“夫人,郑长史……”看看附近有人便顿住,郭汾却已知瞒不过了,见雨势已停,走到天井中来,对范、魏二人道:“今日一谈,得益良多,范先生都没听出妾身的声音么?”
范质和魏仁浦赶忙出廊行礼,范质道:“刚才已经听出了夫人的声音,只是见魏兄与夫人正在兴头上,不好打扰。”
郭汾哈哈一笑,又问魏仁浦的身份来历,范质道:“魏兄是卫州人氏,中原有名的士子,入凉有日,如今正是待考之身。已经过了二试。”
“待考,莫非准备应我天策府取士之试?”
范质代为答道:“正是。”
郭汾大喜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国家之福了!前面二试,元帅都未曾参与,最后这一道关,却得元帅亲自主持。这场考试早就要进行了,只因元帅西征,这才拖了又拖。”
魏仁浦应道:“伦才大举虽重,但破虏征伐更急。”
他自知道郭汾的身份,说话便显得谨慎多了,这两句话语气上没有下任何评判,只是述说。
郭汾道:“搜选人才,也很急的,现在咱们的武将是不少了,治国的文才却总是不够用。”顿了顿,道:“刚才魏先生说,中部粮价之事有经、权二议,经先生已经说了,权却该如何?”
魏仁浦忙道:“待考儒生,如何敢在夫人面前妄议国政!”
郭汾笑了笑,道:“待考儒生为什么不能议国政?咱们这边不是中原,没这限制啊。”
魏仁浦刚才不知道郭汾的身份,说开了便止不住,有些话甚至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临场发挥,这时既然知道了郭汾的身份,说话之前便不免三四犹豫,迟疑了好一会,才道:“经者王者之政,权者霸者之略。王者之227374167784政,放诸四海皆可明议,霸者之略,非其人不言,非其地不议,非其时不行。”说着看了看周围,意思是现在的氛围不对。
郭汾便猜此事必须保密,便向观音堂的和尚借一间厢房,这时观音堂的和尚听说是元帅夫人驾到,个个又惊又喜,哪里有不答应的,马上就提供了一间净室。
郭汾便邀魏仁浦入内,魏仁浦拘礼不敢进去,郭汾道:“既要论国家大事,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魏仁浦听了这话,怕被小觑了,这才进来,郭汾也不令关门,只是让郭鲁哥夫妇守在门外,其他人等都隔离在远处,门虽未关,但外面的人却听不清楚里面人的话。
郭汾这才道:“先生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魏仁浦心想:“刚才最不该说的话也都说了,现在还藏掖着干什么!”便道:“中部粮价之事不决,是因为主政双方之议论,一个过严有害国法,一个过宽以至于无法惩治奸商,且朝中……”他说到这里,又停住。郭汾道:“继续说下去。”
魏仁浦道:“晚生对国家之事,只是旁观,未知得深切,实在不宜妄言。”
郭汾摇头道:“正因为你是旁观,所以才能旁观者清啊。你说下去吧,有什么不对的,我不会见怪。就算涉及到什么人你说错了,我也只当你无心。”
魏仁浦得到这份鼓励,这才鼓起勇气道:“其实政策一过严、一过宽,以至于无法施行,或者正是朝中有人为利益所牵涉,不想粮价就此下跌。中部奸商有所依赖凭恃,这才有恃无恐。”
郭汾一怔,不置可否,过了一会,才道:“若真是你说的这样,你可有办法解决?就像你刚才说的,要在不侵扰国家现有律法的情况下解决。”
魏仁浦道:“可以的,只要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就行了。”
郭汾皱眉道:“莫给我打谜语,说实在的。”
魏仁浦道:“粮价炒卖之风,盛行于高昌,但那些粮商背后的势力还盘踞得不算牢靠,只要寻一个在高昌有严酷之名的人,将行极严厉之事,就可以了。其事在将行未行之间,风声传出,粮价必跌!正如投鼠忌器,却引一猫入内,猫不需近器,只需一叫,便可让鼠辈丧胆。此事说来轻巧,不过却得是最高决策者有足够决心,且其真正意图必须绝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就不灵了。”
郭汾一点就透,心中大喜,又想:“唉,我怎么就没想到!若是夫君的话,便不会踌躇这么久了。她之前的态度十分彷徨,对两种解决方案在两可之中,因此听郑渭说觉得郑渭有理,听杨定国说觉得杨定国有理,只因为自己没有决定,所以就容易动摇。这时既有了决定,便不再犹疑了。
第二日纠评台召开了会议,郭汾亲自主持,一上台就表明了自己的意见:她要依法严厉打击炒卖粮食者,绝不容许祸国殃民者的存在。
凉州坊间本来就对中部的粮商意见很大,严厉打击的声浪很高。至于力主慎重者,主要来自上层——那必须是小部分对律法有远见的人才能看到的问题,相对来说有些形而上,却很难在一个面对许多人的场合说。非有上层执政者的推动,后一种意见很难取得胜利。
纠评台的御史们都是深知民意的,这时见郭汾表示如此纷纷响应,杨定国见郭汾彻底支持自己,心中大喜,在纠评台前痛斥中部粮商的无良,说到激动处几乎声泪俱下!
这一场本来要讨论如何应对中部粮价高企问题的政策的纠评会议,当时成了一场对无良奸商的批判大会!郑渭一派的意见简直没法上台!
会议连续开了七天,御史们的意见一天比一天激烈!到后来岂止是要将粮商们抄家,简直是要将粮商们拆骨扒皮了!
郑渭见郭汾转变得如此之彻底,心中诧异,却又暗暗担心,怕天策政权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信誉在这次的事件中一朝崩溃。
不过纠评台的舆论已经完全一边倒,郑渭想要回天也在所难行。他心想只有在天策府内部讨论如何执行时想办法了——舆论是舆论,真要执行,还是得看他长史如何调动人手。
不料就在天策府内部的议事中,郭汾建议将这件事情从政务层面,提升到军政层面上来——也就是说从内政转变为涉及军事的范畴。这样一来事件的性质就变了!
杨定国却道:“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到了国计民生,正该如此!”又自动请缨,道:“老夫虽然年迈,却愿意到高昌走一趟。如果诸位信得过我,这件事情就交给老夫吧!”
郭汾道:“这件事情,也正应该由中枢派一个人过去亲自办。若是个地方官吏,或者威权不够,只怕办不下来。但是我觉得杨国老并不合适。”
杨定国看了郑渭一眼道:“我不合适,难道要请郑‘相爷’去么?”
郭汾道:“凉州政务繁忙,郑长史哪里走得开?我是想,这次的事情,有很大原因是杨易将军将许多北庭军民发派到高昌、伊州就食,既然如此,也不用从凉州派人了,就干脆让杨易将军来办这件事吧。让他以轮台都督身份,在秋收之前主管龟、焉、高、伊四州粮务。”
杨、郑两人都愣了一下,一时想不通郭汾为何会有这个提法,郑渭固然觉得不妥,杨定国也道:“杨都督主持北庭防务,既要防备漠北,又要处理北庭的重建,只怕分身乏术啊!”
郑渭也道:“而且杨都督如今是边防重将,若再牵涉到政务上来,只怕混淆了军政界限。如今杨都督已经在总理北庭军政,若是将山南也交给他,那权力就太大了——当初就是宁远郭都督,也没有这般大的权力啊!”
郭汾却道:“我却觉得,杨都督必有办法。而且也不是要他署理山南的政务,而是将天山南北统合起来,作为一个总的缺粮区,让他来主抓对军、民、商、奴的粮食调配。如今中部的粮食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了,严重到影响军心民心,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北庭也会被拖垮的,所以这事不止是政务了啊。而且民间也一致认为应该严打。既然如此,唯有先将山南连同北庭一起进行粮食管制配给,按照战时紧急情况来办。再说这原本不是常态,待秋收之后,就食的军民回到北庭,杨都督的这个权限自然终止。这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杨定国点头道:“这说的也有道理。我觉得可以考虑。”
鲁嘉陵这时也从兰州回来了,笑道:“杨都督在高昌是干过一票铁血之事的,若是他去,还没到高昌只怕那批粮商就得吓得魂都没有了!”
他说的,正是杨易诛杀庞特一事!那件事情郑渭其实也不赞成,但当时的幕后推动者是张迈,所以郑渭没法否决。
薛复对这件事情一直没什么意见,这时目光闪动,若有所悟,点头道:“若是此事依战时情况处理,那便容易多了。”
只有郑渭依旧主张持重。
郭汾道:“务本之道,仍然得从律法上着手,但这个远水救不了近火,今天的决议只是从权。当初元帅吩咐东方之事,我们若有歧异则以多数决定,如今既然有五人中有四人赞成,那么这件事情就交给杨都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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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中枢要将天山南麓的粮食管辖进行战时配给的消息一经传出,安陇大哗,民间仍然是一派支持的声音,然而当事情犯到了自己的头上,许多生意人便都惊怕了起来。
政令尚未正式发布,但高昌的那些粮商早在凉州埋伏了眼线,一收到消息马上以比官方还要快得多的速度向西传递消息,高昌众粮商听说之后震惧非常,一时间整个高昌市面都恐慌了起来。
若真的按照战时配给来办,那么这些粮商只怕都得亏得连渣都不剩,许多小商贩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都失声哭泣,高昌一条街人人洒泪。
其实,当初郑渭若是在收到粮价攀升的消息后马上就放出这样的风声,众粮商未必会这样怕,但这次的事情在凉州闹得纷纷扬扬,将各个阶层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且凉州坊间也罢,纠评台的御史们也罢,其言论全都对粮商们极其不利,这时候再吹出这个风声来,满高昌的粮商便都相信了,害怕了。
惊怕之后要想办法,有的道:“不如赶紧将粮食藏起来吧。”
却马上被人冷笑:“藏?怎么藏!人家轮台都督是什么手段,不管你藏在哪里,掘地三尺也会给你挖出来!”
也有的说不如赶紧运走,然而粮食不是金银珠宝,运起来不但费用甚大,而且速度很慢,这样大宗的运输当日连官方都觉得困难,何况民间?这个应对的办法也就是说说而已。
高昌整条街也有痛骂的,也有哭诉的,也有要到西面“元帅处”告状的,也有让与他们有关联的御史赶紧喊冤的——他们的理由就是天策大唐的施政主张从来都是说要保护境内所有良民的人身财产的,今天元帅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然而骂也骂了,哭了哭了,告状和喊冤的事也有人在进行,可是还没出发,就已经有商人打起了小九九来,秘议道:“咱们在中枢的那帮人,看来是没法帮我们的了。我早听到消息,中枢那边是真的要严办!这次的事情,十有**是要进行的了。什么律法也好,什么制度也罢,其实关我们什么事情?闹到最后若挡不住那位轮台都督,再来个抄底,那时候我们就连本都要亏掉了。也不想想,当初他对付庞特是什么手段!不如输少当赚吧。”
因此便都怕了。
第二天便有几家小商贩耐不住,首先降价售粮,这降价的口号一出,这几家商贩登时被同行骂了个半死,指责他们没有道义,指责他们不团结,指责他们不该被这风声一吓就垮了!
然而想要指望商人们为了道义而团结起来,要让他们面对官府时鼓起勇气,那是做梦!
不用等第三天,第二日黄昏便又有几家小商贩跟着降价,这价格若是不降下来,众人齐撑,便是撑它几个月也未必就降下来,这时候一旦有人降了个头,便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到了第三天清晨,高昌二十家大粮商中的三家也将粮价跳楼,当初粮价攀升时还是一步步地攀,这时粮价降下来,那便是跳悬崖一般!
而且粮食的降价狂潮也有如瘟疫一般,一开始是出现在高昌,跟着便开始蔓延到了伊州、龟兹、焉耆,甚至沙州!
高昌市民,也有趁机狂扫的,也有的道:“不忙不忙,且莫着急,看看再说,明天说不定还要降价!”
如此一来二去,粮市更是节节下走,等到粮价开始下挫的消息传到凉州,那已经是十日之后,高昌的粮价已经降到许多粮商要跳楼!即便如此许多百姓还是不肯买,都要等粮价跳到最低。
就在这时在高昌就食的军民得到了授意,在粮价降到平时两倍左右开始购入,若非如此只怕粮市会有价无市。
郭汾听到消息之后甚是欢喜。又过十余日,杨易开始发来回函,声称自己以轮台都督的身份兼涉山南政务,不合定制,若是真要施行,只怕会乱了国法,还是请中枢另行安排。又认为如今境内无事,如果贸然推行战时体制,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只怕日后会有遗患,因此希望中枢重新考虑这一政令。
消息传出,粮商在此大哗,又有一些人赶紧粮仓将捂紧了!
不料这时中枢再次传出消息,驳回了杨易的提请,仍然要他执行。
粮商们左耳听到要严,右耳听到要松,一时不知道该听哪一个的。而粮价一旦开始走低,再要维持当初的强自支撑也不容易了,所以超过一半的粮商还是继续以两三倍于平时的价格将粮价部分部分地卖出。市民眼看天策官府显得举棋不定,也担心官府撂开了不理,且家中存粮也不多了,因此不少人也开始忍痛购粮。
郑渭这时早已反应过来,道:“粮价太高,固然有损国计民生,但粮价如果太过低迷,同样会有损国本。”
执政诸大臣都觉得有理,正在这时杨易的第二次回复又到了,仍然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请中枢方面收回成命,又表示若真的要自己去主管山南政务,则请先卸掉自己在北庭的防务。
郭汾趁势下台,便从其请,改由奚胜作为此次山南粮价问题的主处理官,又从中枢派出一批文臣前往辅佐,而将“天山南麓的粮食管辖进行战时配给”的严厉命令也调整为“依法相机行事以维持中部地区粮价平衡”的模糊指令。
经过这一番反复,时间已经到了四月,部分冬小麦开始迈入收成季节,只要再过一个月,天策军便能度过这次危机。境内商业的不景气暂时尚无善法解决,但北庭之战的后遗症总算没有对天策大唐形成致命伤害。不久张迈在岭西平定两河流域的消息传遍全境,武人们为之精神一振。
在过去这段时间中以魏仁浦为代表的中原士子开始崭露头角,郭汾有心要起用他,便与郑渭、张毅等商量,张毅却认为这些待考书生只会夸夸其谈,可不见得有什么实质性的能耐,至少还没有实质的成绩来让人信服。
郭汾道:“咱们安西唐军起家的时候,军中有几个文臣武将有什么实绩?石拔将军连刀都拿不稳呢!郑长史一开始也只是一个商人。”
张毅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我军百业草创,任人上有时候是被逼地不拘一格,现在我们基业已成,择人择官自然可以更加谨慎。魏仁浦应考的是经义一科,这一科早有明言,最后一关得由元帅亲自考试,不如还是等元帅回来再说吧。”
郭汾道:“从元帅刚刚从碎叶传回来的书信看,西征大军暂时不会东归,要等他回来,那还不晓得得几年。”
杨定国看看郭汾,再看看张毅,道:“待考书生等得太久,却也不好,会影响后来者的情绪,既然元帅不能回来,那就来个移船就岸,让这些书生到碎叶去受元帅考核吧。”
郭汾张毅都是一愕,都觉得此举似乎有问题,却又想不通有什么不妥,张毅道:“这些人可都是文士,不是武将,让他们不远万里去碎叶,只怕……”
杨定国冷淡而平静地道:“不远万里又怎么样!我大唐要的是既能上马、又能治国的才士,而不需要走不得万里路的酸儒!西行再艰辛,也不过是一路走过去,我们的将兵当初却是一路杀过去的!让他们一路西行,看看这片土地究竟是什么情况,看看百姓是如何生活,也让他们知道创业之艰辛!”
张毅道:“若是他们不敢去……”
“那这样的人不要也罢!”杨定国道:“为天策府录用几个寻章摘句的书生,有什么好处!”
郭汾心想:“魏仁浦虽有才华,但历练一下也是好事。再说杨叔叔、张毅他们其实个个轻视女子,这些士子若经我而出身,往后也不会被人重视,但若是夫君亲手提拔,那又不同。”便点头道:“好,这件事情就听杨国老的。”
可怜那些选报了经义一门的一百多个士子,好不容易从千余人中脱颖而出,结果听说要他们从凉州出发一路前往碎叶去参见张迈就考,十有**便都慌了。
如今天策大唐内部地理常识普及得不错,至少读书人都从各种渠道中晓得了西行要经过的是什么可怕路途!而天策府如今又没有多余的经费,伺候的人肯定是没有的,只是给士子们每人提供一匹马、一峰骆驼,一套衣服,食物是拿着令牌沿途就食,每十个人配一个老兵做向导兼护卫——以这样的条件去走这样的路途,可想而知,岂止是艰辛,对文人来说简直就是冒险!
所以消息传出一百多个通过第二轮考试的士子便有九十几个退出,最后只剩下十二个决议前往。那些退出的士子说起这十二个人无不摇头,暗中议论道:“从这里跑到碎叶,比起唐玄奘取西经也差不多了。咱们不远千里来到凉州,是来求富贵的,但求得富贵也要有性命来享用!一两万里跑过去考一场试,还不知道能不能成,有这份功夫,还不如钻研别的科目,待下次开新科再考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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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仁浦等十二个士子,在两个老兵的带领下准备前往碎叶,除了魏仁浦之外,还有两个士子也是范质的学生,范质送他们到城外五里亭,举杯为他们祝平安,道:“从凉州到碎叶,与从洛阳到凉州不同,这一路去恐怕多有艰险,道济兄一路小心。不过天佑善人,此去绝域之外,或许另有许多边塞诗篇传回来呢”
天策大唐的行事作风以迅疾著称,一行人当即启程,出凉州城后沿着丝路西行,从这里一直到高昌是近几年被商人们走得熟了的商道,天策政权为了维护商道也做了许多的功夫,现在的治安情况已经不是初初平定河西时可比。
兰州凉州甘州去年下了一场瑞雪,而今又接近冬小麦丰收季节,这是一个小丰年,所到之处尽是一片金色,想想一两个月前天策政权内部还在为粮食问题争得焦头烂额,再看看这延绵数百里的犹如黄金一般的麦田,却让人感到仿佛缺粮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士子们有心看看景色,然而两个老兵奉了将令,一路催赶,每一天都定下了路程,以防错过了宿头,二三十里一寺,五十里一亭,百里一守捉,每到地头便取令牌向沿途驿站领取盘缠,只有中间经过州城可以停留一天,其它都是过夜就走。如此过了张掖、酒泉,到了肃州已觉得收成平平,瓜州的收成又较肃州为差,伊州的收成又次之,幸好也还不算荒年,入高昌之后,这里的水利设施比伊、瓜两州好,农作物的长势便与肃州相当。
一路上虽然没怎么停歇,但魏仁浦仍然发现张掖、酒泉、晋昌、伊吾这些在春夏之交本该十分繁荣的州首府却显现出了自天策建国以后所未见的不景气,粮价问题虽得解决,可以期待的收成也让安陇得到了稳定,但商人们却显得有些萎靡不振。若放在以往,这个季节正好赶路,丝绸之路上势必商队相接于道,不是向东就是向西,如今却是偶尔才遇到商队,显得有些冷清了。
魏仁浦走到高昌,虽然一路都有坐骑,却也将臀部颠得没有一点脂肪了,虽未遇到但西北风沙又大,空气又干燥,早将他那本来还算光滑的脸刮出了几条沟壑来,又有两个士子遇到回春寒病倒,分别留在了晋昌、伊吾养病,魏仁浦到达高昌以后那两个老兵便向洛甫交差,洛甫看过了郭汾的书信亲自来接见他们,对他们说要往碎叶就得折而向北了,先到轮台,然后再折而向西。他留他们在高昌住了三天,跟着请奚胜拨了一伙骑兵护送。
三日之后十个士子便在那一伙士兵的带领下踏上了前往轮台。
这一路却不寂寞了,轮台山道上挤满了人――不过不是商人,而是回迁北庭的军人、牧民和部分被派往北庭屯田的农民。整个数量加起来超过十万人,这等规模可比商队行走要大得多,却也乱得多,牧民们固然是各自赶着畜群,农夫们举家迁徙每家至少也有几匹马,轮台山道不算小,却也不算很开阔,十万人陆续北行,便到处都是人。
过龙泉关后坚城在背,左右都是万丈雪峰,魏仁浦叹道:“好个天山若不是有这么一条天然道路,那真是禽鸟难越,猿猴难攀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天山显然又难于蜀道不知多少倍这一番真是大开眼界”
这是西北最潮湿的季节,轮台山道上有些地方积雪融化冲了道路就变得泥泞起来,有时候骑马不能通过,就得牵马而行,或者遇到军队尚未将断路补好,还要帮忙担负柴薪填泥泞,到了这里,谁管你是不是读书人呢想要走过去就得团体合作。
停下来时便临时搭帐篷,野外煮东西也得自己自理。那一火骑兵只是负责保护他们,却没准备来伺候他们,魏仁浦等吃饭睡觉也得和沿途的牧民、农夫、士兵一起,干同样的活,吃同样的东西,睡同样的地方,如果说自凉州到高昌的这一路历练了他们的胆魄,到了此处他们就已经被迫将那种书生味道全部收起了,这一路走了十来天,望见轮台城时满身污秽――因为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洗澡了这时候的魏仁浦,乍一眼望过去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模样?
那一火骑兵也就是将他们送到轮台,然后再请轮台方面派人护送。
杨易这时正忙着北庭的布防与安置,忙得不可开交,但听说他们来还是抽空接见了他们,见到他们的狼狈模样笑道:“人家都说中原士子风流倜傥,如今看来却也和我们大西北的牧民没什么两样嘛。”
众士子有一大半都尴尬了起来,魏仁浦便应道:“书生不止是吟诗作对、风流倜傥而已。入都城行文书之政,下乡野理农牧之业,行于塞外自然就有狼烟烽火之色,随遇而变,随处能安,方是我儒之本色。”
杨易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魏仁浦。”
杨易眼中露出了嘲笑之色,道:“你们走来这一路,哪有什么狼烟烽火?那都是被我们打得太平了的地方若是当初北庭还处在战争中间,道路上随时会有胡虏杀出来时,那才算狼烟烽火呢”
魏仁浦竟然没有继续辩论的意思,只是说道:“都督说的是,之前我们在中原、在凉州时,关于塞外如何如何都是听别人说,这一路走来我们才知道基业开创之难,沿途的大好河山、土风民情都让我们大开眼界。”
杨易又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已经带了几分好感,问道:“你说一路来见了不少土风民情,那依你看如今河西民生如何?”
“不好”魏仁浦想也不想,道:“肃州以东还好些,肃州以西就比较惨淡了,虽不至于饥荒,但民生应该颇为艰辛,我等虽只是走马观花,却也不见之前传闻中所说的繁华景象,还望都督以生民为念,与民人休养生息。”
杨易点头道:“北庭这场战争,将我们的家底都快打光了,不过休养生息的事情,也得是四方平定时才行,匈奴未灭,难以顾家啊我们还是得勒紧腰带,再挨几年。”
他让他们在轮台城休息两日,然后再派了一队骑兵护送他们前往碎叶。
这时轮台城已经启动了新的规划,城墙之建设虽然还不能马上进行,但整体的规划已在进行,且和以前一样,重新规划后的轮台城将不止是一个防御城堡,而是集政治、商业与军事于一体的一座大都市,以北庭盆地的外围情况而言,可以想见这里将会成为一座比疏勒更大的城市。当然,能否成长得比疏勒更有活力,则要看天山北麓的后劲了。
魏仁浦等骑马向西,他们在天山南麓时,除了中信城市外的许多地段已经决定荒凉旷远,但到了北庭,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沙海浩瀚,什么是真正的草原苍茫
天山南麓的丝绸之路好歹还有商人往来走了好些年了,而这天山北路则连成形的道路都没有,走出轮台百里后四顾茫茫,若不是有人带路,凭着魏仁浦等人非迷死在这里不可。
且凉州到高昌之间每隔一段路程便有官方驿站、佛教寺庙和民间客栈所形成的定居点,而北庭则不然,天策唐军西征之后虽然征服了这片土地,但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这里有些地方数百里甚至上千里都仍然是无人区,到了如今,从天山南麓迁徙回来的军民也都聚拢在轮台周围的地区,而离开轮台数百里之后,便得有一二百里才能遇见唐军的驻军了。
且山北的所谓道路,并无路标,这一两百里间若是走得对了直线抵达,一天之内可以到达驻军处,但中间如果稍走了弯路,就得自己觅地驻扎了。
在这中间的广阔地区,就都是无主荒地,北迁的牧民暂时也还没到这里,只有一些与天策政权若即若离的游牧部落,虽然这些部落在北庭之战后都宣誓向大唐臣服,然而边民之蛮野彪悍有时候是很难预测的,有一些倒是对唐人显得很友好,但要是遇到野蛮一些的就难说了,若是成队的唐军他们肯定不敢侵犯。
在天山南麓还只是辛苦而已,到了这里,魏仁浦等人便都常常提心吊胆起来了,白天遇见游牧部落时,夜晚听见狼群嚎月时,都会让人充满不安与焦虑。
在凉州时郭汾已经派人给他们装备了武器,魏仁浦也得郭汾赠与一把横刀,但一直到轮台他们都只是将之作为佩饰,直到这里才仓皇起来,每天都握紧了武器――这时候魏仁浦才充分体验到武器的重要性横刀在这段距离里再也不是装饰品,而是一个人面对天、面对地、面对狼群、面对野蛮的生命保障
幸好,一路上并无游牧部落悍然近前袭击,其中还有部落还敬畏地献出了酒肉,但中途还是杀了十几条狼,又捕猎草间小兽补充食物――魏仁浦自己也猎取过几头小兽,自猎自烤,有些茹毛饮血的感觉,不过让随行队正佩服的是他发现魏仁浦在这等环境下居然还不忘做几首诗来纪念。
西行数千里,终于抵达了热海,越往西胡人的味道就越浓,在凉州时候魏仁浦常与范质议论说西北汉风实不如中原之纯,然而到了这里他才知道什么是化外之地凉州地区即便在政治、文化、生活风俗上显得和中原大异其趣,但仍然有一种同国不同方的感觉,可是到了碎叶,尽管这里已经置于天策大唐的统治之下,但所见多胡服,所闻多胡语,如果不是偶尔能见到一些书写着汉字的旗帜,看见一些汉家骑兵,那就真完全是一片边庭异域了。
这时候,张迈正在碎叶忙着两件事情:一是碎叶地区农牧体系的重建,二是对怛罗斯的攻略。北庭那边离这里太远,而且杨易手头也紧张,完全没法对这里进行补给了,而宁远离这里也不近,眼下唐军在这里的生计还能维持,但要出征可就难说了,为此全军到此就地屯田放牧,在碎叶原有灌溉农田的基础上开拓新田,杂以苜蓿,在这里对商业的依赖极少,但也因此让张迈得以用战时机制来统摄这整个地区的军队和人民,所有人都被组织了起来进行生产活动,而生活物资则集体配给――这不是一种能够持久的社会模式,但在特殊时期却能迅速恢复生产力并创造出数量巨大的余粮来。
正因如此张迈在这段时间进行的是西陲开拓的工作,而对已经处于腹地的安陇地区的内政未加细顾,听说凉州那边让了十个士子来“应试”,张迈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拿到书信后有些愕然,笑道:“汾儿这是干什么现在我们哪有时间玩这个”
他肆无忌惮惯了,直接就在众士子面前直接说出来,几个士子本来满怀热情跑到碎叶,心想自己万里面君,此番见到了元帅之后必受重用提拔,不料张迈竟然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大受打击。
魏仁浦走上一步道:“伦才晋升之道乃是国之根本,元帅用一个玩字,冷了天下士人的心”
张迈淡淡一笑,说:“伦才?你们这群书生,能走到这里倒也不易。不过在这个地方,你们这群人能帮到我什么?留在凉州抄写抄写文书,议论议论时事不就好了么?却跑到这里来添什么乱?”
众书生一听都大不服气,然而张迈问他们能做什么时,他们一时又说不上来。独有魏仁浦道:“我们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悉,自然难以就起作用。若元帅不弃,那就让我们先随军抄写抄写文书,三两个月后,自有我们出头之日”
张迈一笑,道:“你倒是挺有自信。也罢,我也且看看你们如何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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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菩码字数年,别的倒也不敢自夸,唯有坑品在圈内的口碑还不错。这个月工作忙碌,实在属于不可抗力,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的,3月26号我还有一门职称考试,在那之前几天可能还会请一两次假。业余码字也不容易,还请诸位见谅。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将这本书写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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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当着魏仁浦等的面虽然那般说,事后却安排了魏仁浦作为自己的随行书记,记录一切事宜并草拟口述命令,这个职位看似琐碎其实却非同小可,郭洛道:“这批人才从中原来,怎么就委任了一个这样亲信的职务。”
张迈笑了笑说:“且用着看看吧。”
郭洛就不再过问。
张迈在进入疏勒之前,身边文书的工作多是郑渭在帮做,后期李膑得到信任后参与了一些,后来郑渭独立出来去搞政务了,张迈主要管军,李膑跟着接手,后来唐军势力越来越大,李膑作为参谋也能独立建署了,鲁嘉陵有时候就担任了书记,且马小春也学会了一些文字能帮头尾。兼并了归义军后,张毅父子先后曾在张迈跟前作文书工作,先是张中谋,后来是张中略,马小春一直都在旁边帮忙。
马小春十分聪明,近年识字已经不少,在张迈身边文书尺牍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但说到学养毕竟不足,这时魏仁浦接手,他有一目十行的能耐,只花了半天就将六十多种文件过目一遍,张迈忽然需要草拟什么文书,他又有倚马立就的能耐,而且要文雅能文雅,要通俗能通俗——这等文书能力,就是郑渭李膑也没有的,张中谋兄弟才学比不上他,张毅年纪大了反应不如他快,马小春被他这能耐惊得目瞪口呆,张迈也只用了他三天就有些离不开他了,有些什么事情,有时候也会问他意见。魏仁浦不但饱读诗书,而且这时饱经磨练,行过数万里道路,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书生,所言所论见识颇为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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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张迈及其所部大军一直忙着屯田牧马的事情——唐军开到了这里,碎叶军民十余万,粮食虽然还能过得下去,但要出征就得从宁远、北庭调粮。过去半年安陇是什么经济环境张迈心里清楚,所以决定暂时不再增加后方的负担,而下令全军屯田牧马,以积来年之军资——这也是张迈暂时没有继续进军怛罗斯的原因之一。
在这一刻就体现了天策唐军与后唐军队的不同了——李从珂的军队是断断不可能非但不领粮饷还搞生产的,但天策唐军的将士大多出身农夫、牧民,干这些活儿本是好手,张迈一下号令,石拔都要下地,郭洛也得去巡田,杨信、徐从适是边将世家,从没种过地养过羊的,在这样的氛围下也得硬着头皮干活,后来因弄坏了好几把锄头,张迈听说之后便笑着让他们转而去打偷羊的狼——堂堂的枪王、箭王跑去干这等事情,放在以前两人非大为不满不可,现在却只要让他们别种地就行,兴高采烈地去了。
以单位产量来说,采摘不如放牧,放牧不如农耕,碎叶河沿岸肥沃的土地很多,不过有许多土地是不能长久作为农田的,否则必定荒化,然而只是耕种一次的话,却也可以取得不小的收成。
唐军在碎叶河已有的灌溉农田之外,又开辟了无数一次性的农地,半种小麦杂粮,半种苜蓿养马,又拿碎料养猪。除了唐军以及随军的工兵、农牧民之外,两河流域本土的各部各族也都被安排了进行劳作。
对于唐军以及随军的工兵、农牧民管理起来容易,对于归附的各部各族管理起来就难,张迈派人下去统计各族在今年冬季之前能够收上来的小麦和肉类的数量,但两河流域的各部文化水平太低,连加减乘除都不是每个人都会的——会加减的还多,会乘除的就十中无一了,还要他们预测今年所能得到的数量,这可不仅涉及到算术,还涉及到对农作物生长的预判,对羊群长肉速度的判断,那不是为难他们么?
可张迈心中却不能不对今年的收成没底——那会影响到他接下来的用兵方略的,所以还是让马小春派了几十个通文墨的士兵下去统计,但结果从三月中到五月底,弄了两个多月却迟迟拿不上来。
他第三次要派人去时,魏仁浦推荐了两个人,一个叫白守珍,一个叫霍建良,推荐他们俩去办这件事情。张迈叫来他们二人问他们需要多少帮手,白守珍霍建良和魏仁浦商议过后说他们只要自己去就行,但两人各自需要一队龙骧近卫军护送。
张迈道:“我的龙骧近卫军打仗可以威震天下,算术可就不行了。”
白守珍道:“臣要的就是他们的威震天下,而不是要请他们去帮忙算术,只是要他们给我们两人壮壮威势,统计的事情,我二人就够了。”
马小春听得瞪眼睛,张迈这时对魏仁浦已经初有信心,也有心看看他们二人的能耐,便答应了。
霍建良便去了伊犁河,白守珍则负责碎叶河流域和热海沿岸,他十余日后就回来禀报,带了一个写满了数字的本子,呈上道:“碎叶河域诸部,今年所能交献的粮肉,都已在此,请元帅垂览。”
张迈又是惊奇,又是不信,打开一看,上面条目分明,哪个族在哪里耕牧,估计能收上来多少粮草、多少肉类,粮草是小麦杂粮,还是苜蓿草料,肉类是羊群还是猪肉,都分明而清楚,此外又有一些部族交的不是粮草羊群,而是一些特产,或者是鱼,或者是木料,或者是石油,或者是矿石——却都是有用的军资。在本子的最后就是所有数目的分类统计了。
张迈也不细看,翻到了最后,但见了最后的总数就心里有底,问白守珍道:“你才一个人,去了十几天,怎么就能将数字算上来?”
白守珍道:“之前我们派下去统计的人跟着他们去数羊数马,丈地看苗——那哪里算得清楚?但其实这些族长、酋长,也许文字也不懂,但对族内有多少牛羊,能产多少谷物,怕是比自己的掌纹都熟悉,只是他们心中的数字,等闲不肯吐露。所以我去到之后,也就大略看看他们的情况,然后就要他们自己报一个年底能够缴纳的数字上来。因他们能产多少,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交上来多少。”
张迈对这些实际事务原也很通,但他在碎叶要同时掌控政治、军事、外交、族情,还要关注东面北庭、安陇的情况,实在没法在这上面用太多心思,但这时白守珍一听他就点头,又问:“那这些就是他们报上来的数字?”
“自然不是。”白守珍道:“他们报上了数字之后,我就按照那族长、酋长言语谈吐中的忠厚或奸诈,加一个倍数,忠厚些的就加几成,奸诈些的就加几倍。”
张迈哈哈笑道:“几倍?你可真能敲诈。”随即又摇头说:“我们才平定两河,就算是为了用兵,不能压榨太甚”
“臣省得。”白守珍道:“因此臣也非一刀切下,而是察言观色,若是对方眉跳眼红、哭跪求告,那就确实是收得重了,臣便酌量减轻,若是对方痛快答应,或者表面为难,其实是以进为退,臣便托言尚缺它物要他们增加,他们若是没有就增其羊群、粮草填补,若他们十分为难,需要与族中长老商量,最后终于答应,那这个数字就差不多了。”
白守珍的这几句话说来轻巧,确实中华自汉以下税吏的征税技巧,内中门道甚深。要知税吏收税,哪怕到了当代,也从来都不是按照所产以朝廷纸面规定的比例征收,而是估摸被收税者所能忍耐的底线,定个实数来征收——这中间若是税吏有心贪污,则被征税者自会识做,而税吏拿钱之后则从中减免,这样问题就会更加复杂——然而在数据监控能力有限而纳税者又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要想真的查清产值再按照规定比例征收,事情肯定没法完成,倒不如定下一个实数来得实在。
“那么,”张迈拍拍本子,道:“这个就是他们十分为难、经过商量后终于答应的数字了?”
“也不是,”白守珍道:“这是那个数字的八成。不过若元帅若能听臣之建言,则请按照这个数字颁示诸族,诸族见元帅开恩给他们减了两成负担,一定会对元帅感恩戴德,就算有所怨怼也都只冲臣一人来。如此粮草方可顺利征收,又可保证碎叶河域的稳定。”
张迈听得心中暗自叹息,白守珍所做的这些事情,连征收物资之后会带来的社会后果都考虑到,这份细心与远虑,已经超出数据统计本身了,当下道:“好,这件事情就按照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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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是六月底,天气渐热,在这内陆地方,冬天可以极冷,夏天的晚上也寒凉,白天却可以极热,葛丹摩就奏请张迈暂迁往夷播海旁避暑——历代岭西回纥大汗通常都是这么干的,张迈问魏仁浦道:“你觉得如何?”
魏仁浦道:“南北迁徙、冬南夏北,那是久居图安之意。元帅是君临西域的汉家天子,不是岭西回纥的可汗,碎叶尚是暂居之地,何况夷播海?”
张迈哈哈一笑,就不理会葛丹摩,葛丹摩和儿子对望了一眼,暗暗留心,一帮的史怀诚事后也对儿子史克庄说:“这个新来的书记不能小觑,看来他的话在元帅心中有些分量。”
又过数日,碎叶河上游来了个使者,却是葛览派来的——原来当日萨图克北庭战败之后其势力分崩离析,葛览也起了异心,在逃到八剌沙衮后拥众作乱,却又被萨图克所镇压驱逐,一路逃到了碎叶河上游,在当年新碎叶城遗址驻扎了下来,萨图克一时间也无力征讨他。如今岭西易主,张迈在两河流域推行新政,教导当地百姓农牧杂用,日子虽然辛苦却让两河旧民都看到了希望,尤其是那些务农的农奴更是全部释放,颁赐汉家姓氏,将农田均给他们耕种,四方逃离的百姓渐渐聚拢,两河流域生气渐渐恢复,碎叶河上游葛览部也有人逃了回来。
葛览眼看大势如此,也派了人来向张迈请降,见面就呼万岁,称陛下,敬曰天可汗,希望张迈能封他个一官半职。葛览的使者又道若张迈肯宽宏大量地容纳他,他将献出一个重要的消息来。
张迈问是什么消息,那使者道:“就是杨定邦将军的下落。”张迈这时在西域的地位已经极高,等闲族长之辈也见不到他,像葛览这样的事也未必是要他亲自解决,只因郭洛刚好出去巡视这才让使者进来,见面时鞋子都没穿,只穿着一件薄背心倚在藤椅上吃葡萄纳凉,显得很不将之放在心上。
但听到“杨定邦”三字张迈不由得动容,问道:“你们知道杨定邦将军的消息?”
那使者道:“小人不知,但我家将军知道。我家将军言,只要陛下能容得我部归附,将军必将所知全盘向陛下启禀。”
张迈哼了一声道:“若我不答应,他就不肯说么?”
那使者匍匐在地上说:“不敢。”却不再接口,显然正是如此。
张迈挥手让他下去,想到了有杨定邦的消息也没工夫吃葡萄了,急召诸将商议。
对于葛览的请降,帐中分为两派意见,一派认为不妨纳之,一派认为葛览是数姓家奴,不可信任,而且如今他的部下又离心离德,根本就不需要拉拢他,不久他自然会分崩离析。至于杨定邦的消息,这些年来各种各样的情报听到了不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对收容葛览的葛丹摩道:“就算是真的也不怕,葛览本非岭西人物,他若能知道杨将军的消息,必然是辗转听闻,可见这件事情不是他一个人知晓,只要我们放出消息,悬赏重金,自然会有人前来领赏。”
张迈沉吟着,等诸将都发表完意见,这才问魏仁浦:“你怎么看?”
魏仁浦道:“圣王海纳天下,胸中之水不必至清。天子五服,近畿甸服为心腹,必须绝对忠心,候服为躯干,必须闻令即行,宾服为衣甲枪盾,必须贴身就手,宾服之外,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此等夷狄时忠时叛自古皆然,羁縻使之臣服从行便是。就算容纳葛览,也不过处之于要服荒服之间,何必苛求他有多忠诚?不过葛览之流,没资格与元帅谈条件,不管杨定邦将军的消息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先到碎叶来以示忠诚,然后再听我主处置。”
葛丹摩笑了起来:“他若没得到元帅的应许,哪里肯来?”
魏仁浦道:“这就要看使者的能耐了。以我军当前之威势以及葛览的窘迫,只要使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未必不行。”
张迈道:“魏仁浦的话有道理,你们谁能替我出使,招葛览来降?”
诸将臣都觉得此事不易成功,而且成功了也不是什么奇功,一时都不敢应承,魏仁浦道:“与臣同行西来的士子当中,有一位名孙敬明者,略有胆色,且颇通回纥言语,臣推荐他西行,一定能够成功。”
葛丹摩道:“颇通,那有多通?”
魏仁浦道:“大致听得懂,不至于因为语言不通被人哄骗,不过还不大能说。”
葛丹摩嘿嘿冷笑,说:“这可不是打仗,是要出使啊,得靠一张嘴的,话都不会说的人能成?”
张迈见魏仁浦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样,便道:“就让孙……”
“孙慎,字敬明。”
张迈道:“就让孙敬明去试试吧。”
葛丹摩父子见张迈已经决定就不敢反对,却都暗中冷笑。
不料十几日后葛览就只身来到了碎叶,张迈颇为诧异,道:“怎么这么快”新碎叶城旧址离碎叶有多远他是知道的,按理说就算路上全不耽搁,一来一回本不应该这么快。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葛览已经拥众跑到碎叶河中游等张迈消息了。
他看看来复命的孙敬明,却见他三十岁不到年纪,长得五短身材,一头焦黄的头发——却不是因为混血,而是因为儿时营养不良所致,张迈见他如此其貌不扬却有这般本事,问道:“你回纥话都说不清楚,怎么让葛览来的?”
孙敬明道:“臣说真话让他前来,原也不用巧言令色。再说葛览的部下有会说唐言的,因此我是否会说回纥话并不重要。”
张迈又问:“你说了什么真话?”
孙敬明道:“臣给他分析形势,告诉他以元帅如今的威望和以往的行事风格,杀一个来归降臣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若是不来,那就是死路一条。就算元帅不派兵征讨,只要放出风声买他首级,不出百日他的部下就会枭了的头颅送到碎叶城下。”
张迈哈哈笑道:“这样的话他也容得你说啊”
孙敬明道:“臣既已经当众说出元帅可能要买他首级的话来,他的部下一听之下,就算不动心,葛览也要思疑他的手下动心的,他一开始自然也动刀动枪来威吓臣,不过臣知道他不敢动我的,我越是不怕,他越是慌了,后来待我以上宾之礼,在我一番劝告之下,他就只身随臣前来了。”
这几句话说的真是轻描淡写,但张迈却能想见当时的场面实际上必定十分紧张甚至危险,但这时见孙敬明对答从容,条条有理,心中欢喜,天策军发展到今时今日,能够纵横沙场的骄兵悍将只嫌多不嫌少,但功能性的臣属却常不够用,像对外出使这样的事情,既要有胆色,又要有大局观,又要能随机应变,又要有内才,这样的人军中也不是没有,却都已是郭洛、杨易、洛甫、郑渭、李膑这样的地位了,除非是对等大国,否则派这样的重臣作为使者如何使得?所以像孙敬明这样的人才,到手了一个心中便如捡到金子般喜逐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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