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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骑txt下载

    杨易亲上前线勘探时,上京了望手望见,派骑来追,杨易早已去得远了,追之不及。

    耶律德光闻报,韩延徽说道:“杨鹰扬如今也是身系军国重事的人了,怎么还如此以身犯险。”

    耶律德光对韩延徽的说法却不以为然:“开国帝主也会终身临战,何况将军!”他却是想起了耶律阿保机,其发动战争若不亲眼看明白战场从来都不放心,别说阿保机,就是耶律德光自己,也是常为将帅,领兵在外,他们这种从铁血中杀出来的帝将,和末儒认为将、主应该身处九重安全之地的看法截然不同。

    耶律颇德道:“杨易既来看战场,不日必有一场恶战。”

    耶律德光道:“你看他会如何?”

    耶律颇德道:“汉人擅守城,也必擅攻城,但汉人攻城依靠的是器械犀利,唐军从甘凉出发,辗转轮台,行程万里,攻城器械笨重无比,必然不能长远携带,而且杨易既有漠北一战的成功在前,多半会选择与我野战。”

    耶律德光道:“若杨易真要与我野战,应战否?”

    耶律颇德大声道:“我大契丹从未怯战!何况这是临潢府,家门前面,岂能不应!”

    撒割也道:“若是不应,汉军便会封锁上京外出通道,将我们堵在一座孤城之中,届时这上京城便犹如鸡肋一般了。守来何用!”

    耶律德光道:“若是应战,尔等有几成把握?”

    耶律颇德道:“以大战略而言,天策漠北方胜,以小战略而言,天策上京新败,总体而言,他们仍占天时,而我大辽上下对上天策内心仍有惶惧,但正因如此才更需一战。打破我大辽勇士心中的障碍!以地利而言,却是我军占优,这里本是我契丹老家,本土作战。于我有利!虽说如今不是草原作战的好季节,但马力疲怠是我与唐军共有,以兵力而论,天策或稍胜我,但而且我军老幼女子都已东迁,剩下的人马最堪死战,真正打起来不会弱于他。细算起来是五五之数,接下来就要看战场的发挥了。”

    韩延徽忽然插口道:“前两日杨易派使者来,要以卫飞换萧驸马,陛下以为如何?”

    卫飞只是一介偏将。综合价值远远比不上萧翰,但耶律德光却另有考量,说道:“换人可以,却不能在现在,且等我与杨易决了胜负再说!”

    就在这时人报杨易又有使者前来。送上战书一份,乃是杨易亲笔。

    杨易的字是跟郭师道学的,郭家传承自郭子仪——那是华夏历史上排得上号真正出将入相的大军事家——虽不以书法为务,一手字却极有底蕴,和张迈的野路子不同,笔走龙蛇,筋骨劲健。

    韩延徽打开战书一看。先对字暗喝了一口彩,说道:“先前有消息说杨易在漠北患了重病,今日看来要么情报有误,要么他病躯已愈,这字是春阳向夏的气象,我们要想以杨易病重来进行的计划。不可能了。”

    耶律德光点了点头,道:“他若无病,那是更好,朕就与他正面一决!战书说什么?”

    杨易的战书写得豪霸简单,若换了别的人向耶律德光说这样的话自是大逆不道。但杨易却有这个资格,当下韩延徽也不避讳,就将杨易的战书读出,行文却甚简单:

    “胡儿乱我汉土一百九十二年矣!我大汉武帝有训:寇可往,我复亦往!今杨易秉训来复此仇,五日之后,乾德门外,将以汝族尸为台,血为祭。不知契丹有胆城下一战否。”

    耶律德光听了,不怒反笑:“要战便战,何须激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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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天策大军已经陆续开到,唐军帐中,杨易召开军事会议,前后左右中五路大军诸将齐聚,杨易道:“我已向耶律德光下了战书,他应也罢,不应也罢,我必与之一战。今日在此,一是誓师,二是安排战阵。”

    李膑铺开一副布阵图,说道:“我军胜于辽军者,器械更精,但万里北征,重器械如今都未曾带。辽军胜于我军者,良马更众,但我自有漠北,契丹骑兵优势不复存在。来日之战,我军将没有既有优势之重步兵、远程器械,而契丹也将不能以他以往对汉家的轻骑优势制我,彼此将是骑兵冲杀,属于同质化战争。道路相逢勇者胜!期待诸君奋勇杀敌了。”

    他指着军略图,一一讲述敌我战阵,并作安排。安排既定,按照惯例,就是要征求诸将意见,以求拾缺补遗。

    别人都无意见,独柴荣出列道:“前日听军师说,契丹军势安排有决绝之意,军师的这个安排也是堂堂正正决胜之道,但前日听军师道破敌军布局的破绽所在,既有破绽,为何不针对这破绽作一安排。”

    李膑道:“世间任何阵法都不可能没有破绽的,有其长就有其短,有其短就有其长,契丹既敢作那般安排,对自己的短板必然有所估量,我们若一味盯着他的短处,很可能反而会落入无法应对其长处的困境。”

    柴荣道:“但既然知道对方可能有的破绽,却不试图攻击,岂不是让契丹更加肆无忌惮地发挥其长处?”

    李膑一时沉吟下来,杨易道:“这话有理。大军战争,仍然以堂堂正正之师为主,但我们现在兵力比较充足,不妨再安排一支偏师作为奇兵。谁愿领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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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城中,耶律德光亦召开军事会议,对诸将说道:“汉人贪得无厌,其我太甚,他们既占有中原膏腴沃野还不满足,连我漠北这样苦寒之地也要夺占,连上天留给我们的牧马养羊的地方也不肯留,若让他们得志,我诸胡的子孙将来肯定没有容身之地。来日之战,基奠百年族运,愿诸位与我并肩抗敌,誓拒唐军!”

    耶律颇德紧接着耶律德光道:“唐军兵多,中军严整。难以击溃,来日之战,以破敌人军心为主,要破敌人军心。莫过于取敌首脑——也就是杨易。杨易一死,天策唐军将不战而败,漠北也将人心思变,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收复故土,让草原的一切回复正常。”

    耶律德光道:“我在此号令,来日之战,能伤杨易者,赏万金,加爵五等,能取杨易首级者。无论胡汉,朕裂土千里,立为国主,永为我大辽屏藩!”

    各族将领闻言大喜,想想裂土千里。那就是分封了!契丹自建国以来,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因此人人踊跃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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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愿为!”柴荣说道。

    “末将也愿领命!”丁寒山也说道。

    李膑大喜,道:“这事也需得二位将军方可行此事!”

    大军事会议结束后,杨易李膑留下柴荣丁寒山续议,李膑对柴荣道:“你即刻回去,挑选人马,迂袭敌后之事。交付汝手!”

    柴荣大喜领命。

    李膑又对丁寒山说道:“我军自入临潢府,被上京所牵制,不能南下,来日决战,必能吸引契丹全部注意力,你却引三千轻骑。今夜连夜出发,以勘筹营为导,向南作试探性进击,不求杀敌,不求略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看看能否带来南面最新的消息。”

    丁寒山道:“军师还在担忧我军军心?”

    李膑神色凝重,说道:“漠北诸族新降,尚未归心,而我汉家士兵出征已逾一年,身在隔绝之地,与本土难通消息,思乡忧怀之情自然难免,本来预计着到了潢水便能与汗血骑兵团会师,若能会师,这种心情中的空虚难受就会被乍见亲人的欢喜所代替,偏偏汗血骑兵团迟迟不到,最近又有了流言,军中自然人心不稳。你此次南下,求的不是援军,而是南面一个确切的消息!只要能得到个确切的消息,不管是好是坏,都能让我和杨将军的心稳下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丁寒山也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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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时代,列国打战似运动会多过像战争,各国兵马常常是以礼行军,下战书,定地点,列阵然后厮杀,那个时代讲究君子胜败,伤亡率甚低。

    进入战国之后,战争变得无所不用其极,战斗变得越来越灵动也越来越惨烈,阵而后战几乎成为历史陈迹,上京城外这次会战,不是因为双方都是君子,而是因为此时敌我分明、此地四野苍茫,阴谋诡计无用武之地,因此爆发出了这样一场近乎复古的战争。

    天策唐军这边,已经到达潢水流域者接近二十万人马,契丹这边留在临潢府的人马,以五万契丹骑兵为主力,其中更以三万皮室军分核心,分左中右三路各万骑,耶律德光自居中路。五万契丹之外,有东胡铁骊部一万人,渤海军两万人,漠北阻卜部九千人,漠南奚族两万人,漠北敌烈一万五千人,东海室韦五千人,黑车子室韦五千人,汉军五千人,回纥五千人,女直五千人,总人数也超过十五万人。以总体战力而论,彼此难分轩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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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战前夕,耶律颇德命身边卫士唱歌,歌声传出,引起共鸣,不久整个上京城都附和着唱了开来。

    杨易夜卧,忽然上京城隐隐传来歌声,杨易睡不着,出账策马出营,迎风而听,此时正吹东南风,歌声传来,杨易亲炙胡务日久,略能辨别胡语,但听唱的是:

    契丹家,云沙中

    车如水,马若龙

    草色春来一万里

    芍药艳,牡丹红

    大胡歌,小胡舞

    自有穹庐障风雨

    平沙软草天鹅肥

    海东青,健如许

    划见纷纷落毛羽

    胡儿千骑晓打围

    万里追奔驰骋飞

    马为龙骑箭生翼

    旌旗低昂围渐急

    健儿嗷嗷从军征

    四向战伐报我王

    复我胭脂山

    使我妇女喜若狂

    复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重兴旺

    匈奴胡雁哀鸣远

    契丹勇士入高昌

    四海内外皆臣属

    长城南北牧牛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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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易聆听了半夜,回到军中,但见军中行止中规中矩而已,依赖军律,无乱无波,然而听见胡人唱胡歌,颇为思乡,多有辗转难眠之士兵,杨易密对李膑道:“来日之战。恐难大胜,恐有大败。”

    李膑惊道:“何出此言!”

    杨易道:“契丹民气未衰,不是灭族的气象。我为漠北大胜所蒙蔽,力求一战功成。却显得太急躁了。之前我重责郭漳,却焉知我自己没有此误区。”

    李膑道:“如今夤夜之中,上京城内却传来歌声,这定是敌将故布疑阵,岂不闻四面楚歌之计?”

    杨易道:“歌可以下令开唱,但千万人歌唱所透露的军心士气却假冒不来。”

    李膑道:“将是兵胆,帅是将胆,君若犹豫,犹如三军失胆!来日这仗就打不得了!”

    杨易低头半晌,他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感应着什么,过了一会道:“我既有警悟,大败是不会了。但看眼前形势,要大胜也难。之前我们定下三策,你趋向中策。而在胪驹河畔时,我以自己命不久矣,力求速功,务于上策,如今看来,却不妨退而求其次,你当以此为心。略做调整。”

    唐军原先有三大预定战略目标:上略是一举歼灭契丹,一统大漠南北;中略是取临潢府,下并燕云,使得天策大唐的领土混成一块;下略是如果局势不利,不得已全身退回漠北,以保有去年的战果。待得中原恢复力量,再从中原、漠北分途夹击。

    下略是无论张迈还是杨易都难以接受的,甘陇、漠北两大方面沟通不便,很容易被契丹各个击破。而且分隔既久,难保不会再出现内部问题。李膑倾向于中略。而杨易则倾向于上略,杨易是统帅,因此杨易的意见就占了上风。

    杨易抬起头,看着天上明月,忽然吟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吟诵毕,忽道:“将是兵胆,帅是将胆,但而今,薛复却是我胆!薛复不至,我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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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城内,耶律颇德对耶律德光道:“最新消息,唐军派出偏师南行,大概是想向南攻略,接应上他们在敕勒川的攻势。”

    耶律德光道:“多少兵马?”

    耶律颇德道:“不过数千人马。”

    耶律德光道:“那就只是试探,不是决绝向南的决心。从这里到敕勒川路途遥远,唐军一直没有得到南面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这时南行就像一个人在黑夜中走路,不敢疾奔,因为每走一步都不知道前方地面会是怎么样,随便一点障碍就能叫他们踌躇不前。”

    耶律颇德道:“那数千唐军继续南下数十里,就会到达东西横亘的潢水,我早已安排耶律勒泰古在潢水南岸,遍立营寨,作为疑兵,就算不能阻得唐军无法寸进,至少能叫他们暂时不敢妄动,只要拖到此间决战结束,大功便成!若能在此击败杨易,则舍中策而选上策也未必不可。”

    耶律德光大喜。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他们的战略也与天策唐军几乎对应,其上略是将杨易驱逐回漠北,将唐军切割成难以合并的两块,然后再运用政略离间,若能唆使杨易独立最好,不然也能利用,使唐军陷入飞地隔绝的困境,而后联合石晋,南边拖住甘陇,北面鼓动漠北诸族反抗,一旦此势既成,则汉人在漠北肯定不能久呆。

    中略则是退出临潢府,保有一个完整的东北以抗唐军。至于下略,那就是免于灭族罢了。

    当初漠北新破,唐军气势如虹,韩延徽认为不如壮士断臂,耶律颇德虽然采纳了他的主张,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族中反动声音极大,如耶律颇德等都认为应该坚持下去,以临潢府为前战地区与唐军一战,若能逼得唐军退去,临潢府就算已是不毛之地,但作为军区,仍然足以成为一个扼阻天策大唐的重要战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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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策七年四月,当张迈决定要北上敕勒川,当高行周的银枪白马刚刚抵达晋北,当杨易的大军刚刚离开胪驹河河畔时。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却走进了洛阳城。这个人就是范质。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当世最大的都会,却是第一次以天策大唐重臣的身份抵达。当初他和魏仁浦西奔时,没人知道他二人是谁,但现如今。他和魏仁浦的名字却随着天策大唐的不断成功而传遍天下士林。

    现在的范质已不是当年的范质,他的过去已经没人在乎,他的学问也不是大家最关心的事,士林众人最关心的,是如果天策唐军问鼎天下,范文素将将有可能坐上文官第一人的位置——这个身份,才是整个洛阳重视他入洛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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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天策大唐派出来的使者,石晋朝廷内部的反应是不大一致的。

    石敬瑭的反应比较冷淡,甚至比起契丹使者到访时更加冷淡,而亲契丹的桑维翰那边他并不打算和天策走得太近。不过冯道却非常热情,当然,当他与刘昫联合奏报时,石敬瑭仅仅是一句知道了,并让他处理接待事宜。

    石敬瑭的原意。大概只是让冯道按照“惯例”行事,但冯道在这个模糊的指令下,却作出了让桑维翰准备参奏的行为——他竟以宰相之尊,协同司空刘昫、户部侍郎赵莹,率领一干文臣到洛阳西门迎候!

    刘昫、赵莹都曾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都是有宰相资格的人,三人率领一众翰林、舍人以及门人弟子出城迎候。这可是极大的荣誉。

    范质远远看见,忙翻身下马,对三相作揖道:“范质何德何能,敢劳诸位大驾!”

    冯道含笑道:“文素虽入甘陇,然思民之所困,忧民之所忧。今春大兵之后有荒年,文素能以百姓为心,不拘国界行赈济之事,此先秦仁者之风也,秦地百姓。受惠者何止万千。只这一桩功业,就当得我等一迎。”

    去年关中大战对关中的农业造成极大的破坏,天策政权竭尽全力,勉强保证境内生产重上正轨,免税减租令的推行更是普惠下民,虽不能做到人民面无菜色,但饥荒基本是可以避免的了。

    但石晋朝廷却没有这么有力的施政措施,秦东州县,到今年春天就已开始有荒年迹象出现,长安附近州县受战争影响最大,已经出现农民、市民逃荒,这些年天策富强之名越来越昭着,灾民们便多是往西边逃,对此刘知远也不甚阻截,这个三月就有数万百姓过了国界。

    天策政权虽在自身极困难中,范质还是奏请张迈设法赈济,张迈允许之后,天策就在边境诸州设立难民营,一来行赈济之事,二来统一管理也能避免灾民流窜,三来饥馑常会伴随瘟疫,将人控制起来也会避免为害地方,至于赈济的标准,就只能是用杂粮稀粥、保灾民不至于饿死而已,毕竟天策如今也没有太多的存粮。

    然而能不计国界,存人性命,在儒家的标准中自是仁者之为,实堪赞叹了。

    范质忙道:“此事文素只是建议,能采纳此议,是我主仁君之风,而能施行此事,则是我唐廷诸君的贤臣之能。范质不过适逢其会上书一奏罢了,就是范质不开口,以我主的仁义肯定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是这样说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接口去赞扬张迈——这次冯道等人出来,论名义是半私半公——公者范质是天策使者,他们以晋臣身份来迎接;私者范质是士林同道,他们以儒者身份来迎接。论动机也是半私半公——公者以唐入晋,他们要一窥唐士之学,至于私,那就是要见面套交情,为万一天策真统一了天下,他们好留条后路。

    以这样的动机和名义,他们自然是不会去赞扬张迈,之所以把赈济之事说出来,不过是弄个由头,但夸奖一下范质没问题,赞扬张迈就做不得了。

    赵莹笑道:“文素在陇右,岂止为民,抑且宏道。自文素与道济入凉,西凉风气为之一变,四方贤良有归,读书之辈日众,陇右自安史之乱以后胡化甚重,亏得文素与道济力挽狂澜。变胡俗而归华风!如是宏道大功,不在伯禽变鲁之下、犹在昌黎变潮之上!”

    伯禽是春秋鲁国第二代君主,周公的儿子,当初周封列国。周公必须在朝廷执政,就由儿子伯禽到鲁国治国,伯禽花了整整三年在鲁国改风易俗,将鲁国的文化、习俗彻底变成第二个周朝,这就是伯禽变鲁。昌黎则是韩愈的代称,他当年被贬远赴潮州,在这里做了几个月的刺史,将一派蛮夷风气的潮州变成了岭南的书香之乡,将中原文化永久性地留在了那里,从此唐朝文化在潮汕地区千年不绝。成为南方的文化重镇之一。

    赵莹这短短八个字,从小里看是捧一捧范质,而从大里说,则是要将西北风俗的汉化一举纳入中原儒者的功劳里头!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天策政权的汉化进程从安西唐军时代就一直在进行,其汉化动力和范质魏仁浦入凉并无直接关系。但赵莹却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前代的史书就是他们这帮人写的,赵莹本人就是第一部《唐史》的作者,而后人要写史书必须应用的各种史料也都是他们写的,修史的权力掌握在手里,这就是他们肆言无忌的最大底气。

    如果换了个脑袋不够清醒的人受此一捧,只怕就要飘飘然起来了。范质却是不敢,他进入天策已久,已经隐隐察觉到天策大唐内部正隐隐在形成另外一套话语舆论系统,这套系统虽然有很明显的华夏痕迹,但和汉朝独尊儒术后儒者独霸的话语系统完全不同,而且力量之强大远非范质魏仁浦所能想象。

    文化的影响在正常情况下总是先进的影响落后的。野蛮的接受文明的。因此韩延徽韩知古入契丹,在文化上施加影响的是二韩,接受影响的是契丹;但范质魏仁浦入天策,却是范魏受影响更多。

    范质心中明镜似的,所以并不受捧。接口道:“变俗之前,鲁为东夷,潮为南蛮,甘陇则是大唐故土,安西唐军更都是大唐故臣,郭杨鲁郑皆为名门之后也,本来就是华夏。随前唐亡后甘陇有胡化之征,而重新变胡归汉,则是安西入凉以后便进行的了,并非吾与道济之力。赵公此比,质不敢承受。”

    群儒一听,不少人已经在暗中皱眉,他们这次大张旗鼓的来,固然有一部分人是出于私心,但从大里说也真是为了道统。

    先前冯道和赵莹的两捧既是在向范质示好,同时也是在变着法子告诉他:你虽然去了天策,但大家儒门一脉,从道统的角度来讲我们都是自己人。如果范质的回应是肯做中原儒门落到西北的一颗棋子,那么反过来整个中原儒门就会成为范质的后盾,这是彼此互惠、相得益彰之事。

    但没想到范质面对两捧却是两推,从表面上看这是自己谦虚,但从道统的角度看就是否认了中原儒门对西北的影响力,这可不是洛阳儒生们愿意看到的。

    对面人群中走出一人来,昂然道:“若是范先生与魏先生入天策而无补于苍生,无益于道化,不知二位西行所为何来!是眼看西军强盛,预先投靠以谋取功名富贵么!”

    这两句话说出来,现场气氛登时为之一变,不但咄咄逼人直指范质投靠天策是求取功名富贵,更是连字都不叫了,直接就称先生。

    冯道虽然对范质两次应答也不是很满意,但对已经进入天策高层的范质、魏仁浦二人十分看重,不愿坏了彼此的关系,觉得说话的此公有些过了,桑维翰安插在人群中的儒者却大声起哄叫好。

    范质眼光移了过来,见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虽不认识,观其服侍,显然也是位台阁重臣,行了一礼,问道:“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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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就觉得自己的状态怪怪的,昨天强撑着把章节码完,今天实在撑不住了。请假休息一下,欠下的一更会补回来的。

    对范质说话的,是一个老者,须发半白,一派儒者气象,口音却带着明显的秦腔。

    “老夫秦州王仁裕。”

    范质一听,连忙施礼道:“原来是王秦州。”

    这个王仁裕,乃是当代著名的学者、诗人。五代不但是政治乱世,而且是文化末世,韦庄虽活到五代,却是唐朝留下的遗产,李煜之词旷绝古今,下开宋代,这时也还没冒头,尤其是在北方,整个时代就犹如一片沙漠一般,就没几个可以名垂后世的大诗人,这个王仁裕的名字也震不到千年之后去,在当代却大大有名,著诗过万首,时人誉为“诗窖子”,在陆游之前以数量来说也算开创一个记录了,史学著作也甚有名气,不过他的才能偏于文学,不能如冯道在政治上有重要建树。

    更重要的是,王仁裕是秦人,且就是现在张迈驻马处的秦州人,在老家秦州乃至整个关中地区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与号召力,秦州父老无不引以为傲,每逢见到张迈必然提起,总希望张迈能将这位“天下第一大诗人”、“西北第一大儒者”、“关中第一大学问家”请回来。

    天策政权自在秦西建立国人议政会议以后,对民议的重视就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尽管张迈都没听说过这个诗人,但民众既认他的名气便不能不有所因应,而且若有这样一面旗帜对稳定秦西地区也会有很大的帮助,便曾数次通过各种渠道邀王仁裕回乡养老——养老只是托词,其实就是延揽之意。

    由于当前张迈正驻马于秦州,且秦州不比甘陇这种唐末之后沦入胡地的地方,而是自始至终都一直处于中原政权的统治下,张迈在秦州所进行的政治、社会改革,意义非同小可——因为一旦成功,就可以将秦州模式迅速移植到中原其它地区。所以在这个时间段这是一个特殊的政治地域,有点类似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广东。

    王仁裕若是政治眼光毒辣。就是爬也爬回去了,以他现在的声望和张迈对他这种声望的需要,指不定就能在天策政权内部建立起来一个秦西派系来,虽不能与安西旧部相提并论。但若掌舵得好,就发展前景而言只怕还要在河西一脉之上。

    然而王仁裕这时候却拿起了文人的矜持来,不但将各种请他回乡养老的全部回绝,这时范质入洛,他更是当面找茬。

    但范质对他却是尊重依旧,行了一礼,说道:“范质久在秦西,常听秦西父老无不交口赞誉咱秦州的‘诗窖’,不想今日在此见到了老先生。好叫老先生得知:吾大唐在秦西广行仁政,以国人议政选贤举能。以纠评御史察奸觉诈,监督来自民间,使得官不敢贪,吏不敢滑,武不敢犯禁。文不敢乱法,唯以百姓公论为天下器。此诚开三代之治也,虽暂时未臻于尧舜,但已是开太平的大气象也,假以年月,恐怕汉唐之盛也将有所不及。至于范质,当此大势岂敢妄以宏道自任哉!余于秦西。不过大江湖中一汪水,大森林中一乔木罢了。乐于西向,非求爵禄也,乃乐于大道所在也。”

    这段话,既是弘扬天策政权在秦西所建立的功绩,也不卑不亢地回应了刚才王仁裕对自己人品的质疑。

    王仁裕笑道:“桑梓书信往来。倒也常赞张龙骧之仁政,然而耳闻为虚,眼见为实,也不知道是否真有下载猫写的那么好。”

    范质道:“老先生久不回乡,何不回乡一探。那时就可知道纸笔所言,不及秦州实况十分之一也!”

    王仁裕笑道:“怕只怕回乡容易,再离乡就难了。”

    这句话可说的有些过了,明面言语一个脏字都没有,暗暗却在怀疑天策政权在对外虚夸政绩,是要骗他回去,这话若让性情刚烈的天策武人听见,当场就要发作:你个老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给你三分颜色开染坊了!

    范质却知道这时候中原士林对传闻中天策政权的善政多有存疑——不是因为天策政权在哪方面做得不好,而是因为实在做得太好了!以当前天策大唐政权结构的合理性、政府运转的效率和官吏的清廉程度,就是拿去与汉唐相比也不见得逊色,在五代这种乱糟糟的时代,那就像神话一样,很多人没亲眼见过是打死都不肯相信的。

    范质这时若反口讥讽,一口气是顺了,却是无益于他出使的使命,当下按捺下来,笑道:“我西行已久,这不是来洛阳了吗?将来耳顺之后,如要回河北老家养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到了那时候,天下应该也就没有什么唐晋之分了。”

    最末一句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无不变色。

    什么叫再没唐晋之分——这分明是说天下一统,至于被谁一统,看范质那神情还不明白?

    范质虽是文人,但在张迈身边呆得久了自然而然就沾染了他的豪气,何况如今天策唐军是百战百胜的胜利国姿态,为了拉拢中原士林他个人可以放低身段,但一作为天策使者,那就是上国重臣的骄傲了。

    临出发前张迈就给过他一句话作底气:“见到石敬瑭不必低声下气,十年之后他做安乐公时,得求着你的时候多了去!”

    对石敬瑭都不用客气,何况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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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来的人里头,有亲天策的,有亲契丹的,有少数谁都不亲真正迂腐忠于石晋的,也有立场混乱都搞不明白自己要亲什么的,除了第一派,其它三派听到这话都勃然大怒,就要反唇,冯道挥手道:“天渐渐热了,嘉客远来,在城门口就站不是个事。”

    一众文人学士入城,酒席早已备下,因设宴的是冯道刘昫赵莹,这三个是足以平分朝廷三公的人,所以宴席规格甚高,放在驿馆安排不下,故而冯道先前还特意请旨许他在相府设宴招待——因有桑维翰宴请韩德枢的成例在先。冯道便不怕犯忌。

    不料到达相府门外,却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当前一个是桑维翰,还有一人也是重臣。却是户部侍郎李崧,这也是石晋朝廷一个文臣大佬,当初后唐选太原镇守,李崧为石敬瑭出了大力气,石敬瑭感念在怀,登基后曾拜他为枢密使,因丁母忧而回老家,最近丁忧期满,回到洛阳,尚未拜官。但谁也不敢轻视他。

    桑维翰笑道:“我与李深州道路相遇,听说冯老设宴款待嘉客,临时起意,便想来叨扰一杯酒喝,冯老可别嫌弃我们作不请自来之客。”

    其实他是否临时起意。冯道心里明白。在洛阳朝廷里面,其实大多数人对契丹是又惧又怕,如桑维翰这般旗帜鲜明地愿做契丹儿臣之臣者不多,在文官大佬里面,李崧在对外方略上算是他的政治同盟,相约来到,岂是偶然?

    冯道轻轻一笑。道:“得几位大驾光临,吾门蓬荜生辉矣!”

    他们这一群人,全是文人,繁文缛节自然少不了,也亏得范质本来就是儒林圈子里的人物,身处其中。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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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寒暄之后,开宴上酒,群儒坐下,酒才过一巡,就有一人站起来道:“嘉客远来。吾未有备,唯以一酒,借诗以祝。”

    刚才寒暄之时,各人早已通过姓名,这时范质循声看去,见是李崧之弟李屿,忙站起来举杯还礼,便听李屿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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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今相聚,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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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是顶级好诗,原本是送别诗,这时改了几个字,变成迎客,倒也颇为应景,鸳鸯鸟、连理枝在后世是情人的代名词,在古代比喻好朋友也未成不可,至于骨肉兄弟更是要将彼此的距离拉得亲得不能再亲了。

    表面看都是好话,然而范质一听脸色就有些变了!

    这首诗出自汉魏年间《苏李诗》之一,是无名氏仿照苏武、李陵的口吻写的一组五言,钟嵘《诗品》评为上品,连杜甫也奉为圭臬,四海皆兄弟一句更是流传千古成为俗语,然而这首诗是假托苏武写给李陵的!

    李陵是谁?那是投胡的汉人!这时候把这首诗拿出来,那就是将范质比作李陵,将天策比作匈奴:“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参星与辰星分别位于夜空之东西,正要用于比喻天策与石晋;“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汉朝时所谓秦就是指代华夏,正如唐朝常以汉指代唐,这两句是说我们以前是一家人,但现在你却投胡人去了,咱们中间的距离就像参辰两星一样遥远。至于最后那句“愿子斟酌”中的规劝之意,更是不言自明!

    这么一首顶级好诗,放在这个场合,就是暗指天策是胡人的政权,不是华夏正统!你范质是投了胡人,做了汉奸!

    文人骂人不带脏字,若换了张迈,甚至郑渭在此,只怕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若是听了这诗就饮酒,那就是范质默认自己是进了胡人朝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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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质脸色之变只在须臾,瞬间便回复过来,笑道:“有唱不能无和,吾亦借先贤一诗为和。”当下吟诵,也是一首五言: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然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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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诗也是名作,是魏征的《述怀》,当初大唐初立,魏征投唐未久。潼关以东还有许多隋末的割据势力,魏征便请缨去劝降李密所领导的瓦岗军旧部。“东藩”两字用的极其毒辣,那是将东方尚未臣服的势力视为臣属了!

    范质援引此诗,那是以天策比李唐。把石晋打落到瓦岗军旧部的位置上去,加上范质此次出行正是以西使东,且张迈又确有吞并天下收拾群雄的气势,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政治背景,都贴切得不能再贴切,干脆就一个字都不改了!

    范质吟毕此诗,一饮而尽,反而是李屿僵在那里喝不下酒。

    场中又有一人站起来道:“范文素自比魏文贞,不嫌太过了么?”

    范质看去,却是石晋朝廷的左拾遗张谊。范质这次来洛阳可不是随随便便来的,出发之前天策方面就做了大量准备,鲁嘉陵更是将有关情报一股脑抛给了他,韩延徽都能知道郭漳与张迈的关系,天策的情报调查自然更加细致。范质本有宰相之才量,过目不忘,只花了一夜就牢记在心,因此知道这个张谊是桑维翰提拔的人,刚才又是陪着桑维翰前来,有此背景,其发言不问可知。

    当下笑笑道:“范质何敢比极言劝谏、偃革兴文、辅主成圣之千古镜人魏征也。不过作《述怀》时那个关心兴亡、感恩人主、誓报知遇的魏征。却正是范质的榜样!”

    张谊道:“魏征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开贞观之治,成天可汗,莫非范文素也有此志?”

    范质道:“固所愿也,此为终身之志向!”

    张谊笑道:“在某看来,已经成就了一半了。”

    “哦?哪一半?”

    张谊道:“贞观之治,远在天边。但天可汗之威名,听说张龙骧早已得之!”

    李屿一听,将酒饮了,接口道:“正是正是!论武功,张龙骧既统西域。又得漠北,控弦之士何止三十万也!虽冒顿何能及也!论文治,入陇右之后,又能参照我汉家典章制度,力行汉化,其高瞻远瞩,不在魏孝文帝之下。以当世而论,恐辽主亦逊色一筹,诚然一代之雄主也,范文素得遇如此雄主,亦足称幸矣!”

    范质深深看了张谊一眼,又看了李屿一眼,忽然已完全明白对方的意图。张李二人论名望还上不了定论国是的大台面,但张谊是桑维翰的打手,李屿是李崧的弟弟,李崧是略亲契丹的,桑维翰是极亲契丹的,对方连续两炮,就是要给天策大唐扣上“胡人”的帽子!将张迈去比冒顿、魏孝文帝,那可都是胡主,听起来是称赞,里头却包藏祸心!

    在这件事情上,可是丝毫退缩不得的!

    范质正要反驳,一个声音已道:“冒顿匈奴也,以胡攻胡,而统一漠北、东胡;魏孝文帝鲜卑也,以胡而入汉!虽皆雄主,但张龙骧乃是汉家苗裔,以汉骑而略胡地,此比恐是不当。”

    范质一听大喜,这话他虽也能说,但自说自话,总不如晋廷内部的人出来说来得有力!循声看去,却是冯道的儿子工部员外郎冯可。

    这里是冯道的相府,冯道既是宰相,又是东道主,他的儿子这一出声明显是帮着张迈,场面登时诡异起来。

    桑维翰哼了一声,道:“何为胡,何为汉?”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而当下这个场合名为宴会,其实却是晋廷高层知识分子来了十之七八,又有外国使节在场,如此重要场合,只要错了一句便是留下终身污点,日后都可能会前途尽毁!李屿、张谊一听,马上敛袍后退,冯可也不敢答。

    冯道捻了捻胡须,道:“胡汉者,代称也。汉高建汉,极富极强,而后吾华夏子孙遂以汉自称。胡者,北之异族也,自汉以后而泛为异族之称。胡汉者,犹华夷也!”

    范质见冯道竟肯出口,心中大喜。

    桑维翰道:“若依冯老,何为华夷?”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刘昫呵呵笑道:“华者华夏,夷者蛮夷。千古共识,何须一辩?”这是要打打和场。

    桑维翰却好像不领情:“那如何甄别华夷?”

    冯道说道:“《左传正义》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服章为外。礼仪为内,以内以外,以礼以服,便分华夷。”

    这话说的文绉绉的。其实就是说“礼仪”是华夏的内核,“服装”是华夏的外表,从礼仪和服装这两个方面,就可以分辨出一个民族是华夏还是蛮夷了。

    桑维翰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其是华是夷?”

    冯道说道:“胡服骑射,用于征战,战场权宜之计罢了。即其日常起居,则未变也。《汉书》云:‘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逐草随畜,射猎为生。’赵人以胡服利于战场而用之。日常则何尝披发?何尝左衽?风俗何尝有异?饮食何尝有变?言语何尝不通?谋生之手段,仍以农耕定局而非畜牧射猎也。”

    桑维翰道:“契丹改国号为辽,其上京城内,设三教为庙,以儒居尊,二韩制礼,群臣遵循。朝堂上下,咸从仪礼,服章之美,不逊中原。自其天皇帝以下,咸学汉语,以能唐言者为尚。虽有牧场。农耕亦重。潢水之河畔良田何止万亩?如此则辽之为华耶?为夷耶?”

    赵莹一听,大怒道:“契丹禽兽也!《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就是变个一千年也不是华夏!”他倒不是亲天策的人,甚至算是这个场合中少数忠于石敬瑭者,然而作为一个大儒,华夷之辨十分看重。见不得桑维翰如此为契丹张目!

    桑维翰道:“岂不闻韩昌黎作《原道》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契丹既进于中国,则何尝不能为中国也?”

    赵莹笑道:“耶律就是一个胡姓!他们就算穿上汉家衣裳,也不过沐猴而冠,欺瞒不了天下人!我对张龙骧也不尊崇,也无好感,但至少他是姓张的!总算是华夏之苗裔。”

    桑维翰笑道:“一个张字,如何就能作为华夷之辩!若依此,大辽也是中国。”

    “哦?”赵莹道:“这是什么道理?”

    桑维翰道:“大辽之帝族姓刘,后族姓萧,此大汉帝、宰二姓也!如何不是中国!”

    原来耶律阿保机很崇拜汉朝,便给自己取了汉姓,以耶律一族为刘,以配刘邦,以述律一族姓萧,以配萧何。若按这个传统,耶律德光应该叫耶律尧骨,或者刘德光,字德谨,称耶律德光那是胡姓汉名,十分混乱——但汉人无法接受他们改姓为刘,而尧骨这些胡名又十分拗口难记,因此普遍叫他做耶律德光。

    赵莹倒也知道此事,笑道:“假姓罢了!天下谁不晓得!”

    “原来赵相也知道假姓一说!”桑维翰道:“然则张龙骧起自西北,来源成谜,其自称姓张,请问谁知真假?”

    他说到这里,目视范质!

    不但是他,所有人都望向范质,要看他如何回答。

    到了这时,范质也彻底洞明了桑维翰的真正目的。以桑维翰的智商,还不至于真的在这儒生满堂之地堂而皇之地为契丹辩护说它是华夏,那只会被众儒群起而攻,他之所以要将契丹拉进来说,最终的目的还是天策!

    他就是要把水搅浑:契丹不是华夏,但天策也不是!

    如果桑维翰能在舆论上成功定下此论调,那时契丹南下是入侵,天策如果东进,也一样是入侵!

    若只是江山易姓,则臣民可以坐观其成,除了少数死忠,对大部分人来说换个皇帝无所谓。但如果是外族入侵,则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虽是到明末才总结出来的,但华夏两千年来面对蛮夷入侵时的抗争史,却足以为这八个字做上亿万倍的注解!

    若天策唐军真的被定义为外族,那么天策未来所要面对的,将是十倍百倍的压力!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见拔刀,不会流血,但其凶险之处,却犹在临潢府将要进行的那场胡汉决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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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的来历是什么,实际上没人知道。就算是和张迈关系最亲密的郭杨鲁郑四姓,最得张迈信任的石拔石坚,也都不知,更别说后来才加入的范质魏仁浦。

    对于张迈所谓“大唐使者”的身份,其实当初郭师道杨定国都是“选择相信”,郭洛杨易和张迈情同兄弟,已经根本不计较他的身份了,对于安西旧部的底层来说他们是真的相信,那么对于后来归顺者呢?

    如河西之曹家、慕容家,其实张迈是否真实大唐使者的后裔对他们来说已不重要,而河西张家更曾想要让张迈“认祖归宗”,在张毅看来这是一个双赢的打算——河西张家可以通过张迈的认祖而攀龙附凤,而张迈认河西张氏为祖也能得到一个传承有序、庞大稳固的宗族,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彼时张迈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也未作回应。

    而对更后加入的中原士人来说,张迈的来历实在是充满了神秘性。

    “奉旨西行,中途身故,子孙传递,历经一百五十年,而后找到安西四镇流落在西域的旧部……”

    对底层民众来说,他们很喜欢这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但对有理智的儒生来说——这tm的就是一个神话!连魏仁浦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想爆粗口了。但是那道圣旨是真的存在,而且如今已成为天策政权最重要的文物之一,由郭汾密密收藏,等闲不得一见。

    范质和魏仁浦是见过的,他们都是有大知识的人,自然可以分辨出唐朝圣旨的真假,但圣旨是真的,不代表张迈的来历,也是真的。

    范质和魏仁浦都曾细细打探过张迈祖上的过往,甚至向张迈本人咨询过。他们打探这些的动机倒是很纯粹,中国没一个传统知识分子都有为史学贡献自己力量的觉悟,范质和魏仁浦都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地位,他们的笔记将来肯定会成为后世修《天策唐史》的重要依据。所以会细加作打听。

    但张迈对这些却不肯多说。

    因为那一切都是谎言!

    当初为了带领安西旧部走出新碎叶城,安西唐军需要那个谎言,但如今时过境迁,这个谎言已经变成天策政权合法性的基石之一,张迈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自己扒出来推翻,但也不想亲口重复那个谎言了。

    于是,范质只能通过他周边的人,特别是安西旧部的老兵,去细细询问这段历史,但得出来的结果。却和高祖斩白蛇的神话也差不多了。更麻烦的是,张家祖上的历史传承不明确!

    虽然他本人也觉得把一千多年后的老爸老妈的姓名拿出来供古人凭吊十分荒谬,而且张迈心中也一直固执地认为父母“都还活着”!至少在另外一个平行时空还好好地活着,所以不大愿意干出类似于凭吊的事情,但又没办法不说。因为按照儒家的传统,自己的父母先祖将来都是要入祖庙的!

    张迈当然知道他老爸叫什么,他老妈姓什么,他爷爷他奶奶外祖父外祖母的名字也知道,但再往上,曾祖也知道名字,曾祖母就说不清楚了。而现在的张迈。也不想去给自己的祖宗捏造名字。

    一百五十年,以三十年一代算是五代,以二十五年一代算是六代,但张迈只能上溯三代,中间还缺两三代人呢!更何况再往上呢?

    书读到一定程度,都会有着史学考据癖。范质也不能免俗,因此一想到这个,他心中就有些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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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被桑维翰盯着逼问,范质脸上自然不能显露任何退怯,还是保持着镇定。挂着一副外交家的微笑,说道:“桑枢使莫非是怀疑,我们张元帅不是汉人?”

    这个反问,就显示了范质在应对之际的智慧。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越辩会越明,假的就是假的,越掩盖越露馅。

    张迈的来历,是范质魏仁浦自己都有所怀疑的,若要就此辩护,只怕说着说着都会露出马脚。

    但张迈是汉人,则是范质魏仁浦都确切无疑的!只要见过张迈的人就不会怀疑!不但是因为他的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更因为他的行事,还有他的语言。

    凡是在语言上没有过人天赋、而又已经习惯一种体系复杂的母语的人,再接受其它语言都会有障碍,而张迈虽然会说一些胡语,但他的胡语都是说不准的,唯有汉语——尽管带着口音——说的最流畅!

    若要细辨张迈的宗族谱系,范质没有把握,但要论张迈是不是汉人,范质却有绝对的自信。范质的反问其实把问题带得有些偏了,但桑维翰他也不知道张迈祖上族系不明,他的本意就是质疑张迈不是汉人,因此这时也是轻轻一笑道:“我华夏为四海正宗,万邦仰慕,契丹天皇帝能改姓刘,天策龙骧元帅自然也能改姓为张。说来这也是好事嘛。所谓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未来天策只要能尊崇先圣教化,一定也能成为吾中国之一份子。”

    这话说的好像非常宽容,愿意接纳天策与张迈,但愿意接纳,言下之意就意味着天策与张迈本质上还是“外人”!

    范质闻言厉声喝道:“桑维翰,你敢为你这话负责吗!”

    古人称呼人,不能随便叫名,平辈之间称字,小辈对晚辈称号,有官职者称官职,长辈对小辈才直呼其名。桑维翰字国侨,位在枢密,范质这时不以官称,不以字称,直接叫名,已经极不客气了!

    更何况他的神色更是极尽凌厉:“吾主龙骧张元帅,乃是汉家之苗裔,华夏之血脉,你敢辱及吾主先人,是有准备两国开战么!”

    这话说出来时,双眉直竖,怒发冲冠,范质要是跟着桑维翰绕,去分辨张迈是不是汉人,最后无论输赢都不风光。这时却直接以势压人,这才是上国使者的气派!而且落在在场文人眼中,也反见坦荡!

    是啊,只要张迈真的是汉人。那自己父母先祖的血脉传承,岂容他人随便质疑!范质身为人臣,主辱臣死,这时不怒那才叫心虚!

    桑维翰被范质气势一逼,心中反而怯了,他毕竟是个奴骨之人,不是苏武,不是文天祥,否则也不会在契丹面前那样卑躬屈漆,在儒生群里面对范质可以侃侃而谈。但一想到张迈心里就怕了,那毕竟是连契丹都敢打、连漠北都拿下了的男人,自己去质疑他的祖先血脉,依照中国人对宗祠的重视,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范质很难去证明“张迈是汉人”;但同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桑维翰就对张迈的先人说三道四一样会闯祸!

    真要把张迈惹火了,以讨罪雪耻之名大举兴兵来个破国之战,到时候石敬瑭真能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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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维翰终究不敢硬接范质的话,迂而答道:“非是我硬要质疑张龙骧祖上之血脉,而是你天策国本,与我中国大不相同也!这就不能不让人起疑!”

    他不敢再直接去质疑张迈的血脉。语气上也少了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嚣张,却转而质问起天策大唐的国本来:“方才冯国老亦引《汉书》云: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逐草随畜,射猎为生。此论范学士以为然否?”

    不得不说,成书于两千年的汉书,对民族应该如何区分已有高屋建瓴的把握。这短短的一段话,便是从习性、服饰、民俗、语言与生产方式予以概括,虽然不是民族区别的全部,但以此作为依据,的确很容易分别出两个民族的异同,就是范质,也不能轻易推翻此论。

    桑维翰继续道:“正如方才所言,服章可以改易,言语可以学习,但习性、生产,却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吾中国之为中国也,以农为本是也!反观汝天策,重商好利,以农为末。契丹之宰相,如韩知古也,韩延徽也,犹是儒家学士,汝天策之宰相,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商人之子!所行之政,重商贾,轻农事,最为荒诞处,竟放国债!这是将国家社稷,当作一个商户店铺来经营了——此正所谓贪而好利者也!吾中国百姓,以五谷为食粮,如天策也,百姓肉食者半,衣畜毛、食畜乳,虽不若游牧民族之茹毛饮血,但说起来,也就是由蛮夷方入中国,半农半牧之族罢了!”

    如果放到秦西,范质对“放国债”之类离经叛道等政务其实也持保留态度,但这时身在国外屁股自然不能坐歪了,淡淡一笑,说道:“吾唐何尝轻农!请问桑枢使,中原田亩,一亩小麦所产几何?”

    桑维翰为之一愕,他们这些儒学大臣,论的是四书五经,想的是国家大事,“农为国本”是人人都挂在嘴上的,但有几个人去关注小麦农田,一亩产量多少的?

    幸亏桑维翰也是一个能办实事的重臣,当即答道:“田分上、中、下三等,天下九州,土壤各别,气候殊异,农夫力田与否更是判若天渊,如何能轻辨田亩亩产几何?”

    范质道:“那以洛阳城郊之中田计算,一亩几何?”

    桑维翰道:“京畿良田,亩产约为二石,至于中田,约为一石有余。”

    范质赞道:“果然不愧是石晋之良臣也,虽然风骨甚差,政务却是熟悉!”

    桑维翰听了这话,似在赞自己,又似在贬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不过儒门中迂腐者大多五谷不分,能像自己一样知道农田亩产多少的,在场文人只怕也没几个,不由得微微得意。

    却又听范质道:“今洛阳之良田,若农时不误,折合成我天策唐制,一亩小麦地,上田一般是三百九十斤上下,中田一般是二百八十斤!”

    古代的度量衡,历代都有变化,每逢皇朝建立,统一度量衡就是其中一个最重大的标志,天策政权下的度量衡早已建立,而且随之丝绸之路而影响四方,现在就是洛阳的商家,有许多也都是用起了“唐尺”、“唐斤”——这一方面因为唐尺、唐斤、唐斗的应用范围更广,石晋、孟蜀、契丹以及远西的天方、南亚的印度都各有各自的斤斗尺寸。若各用各的不免混乱,而使用居中贸易的天策度量则没有问题;而另一方面也是天策的度量衡制式更加标准化,东则秦州、敕勒川,西至河中、印度。每一座城镇都有至少一套作为标准的度量衡器,包括尺寸、斗升、斤两。所以往来商人进行贸易时,用天策的唐尺唐斤,比用中原的更加方便。

    天策政权的软实力影响,其实比其军事实力走得更远!

    范质继续道:“中唐之时,按李翱笔迹所记载,近畿中田亩产约折合三百二十斤,比之汉时,亩产提高了约四分之一弱,而在汝石晋治下。近畿中田之亩产,又回落到汉朝时的水平。”

    在场文士,听到这话相顾骇然,范质能够从史籍之中寻找出汉朝、唐朝的中等田地的亩产并不奇怪,在场文士个个都是学者。只要愿意下功夫谁都有这个能耐。

    但作为一个“外国使臣”,竟然比他们还更清楚洛阳近郊的具体亩产,这就叫人骇然了!就是桑维翰这等能臣,对于田亩的亩产也没法精确到这个地步!

    冯道、赵莹等人也无不心头一凛,几个大儒对望一眼,均寻思:“张龙骧果然志在天下!”

    天策政权的文臣构成,正如桑维翰所指出的。的确是儒家氛围不足,以凉州中枢的大臣与洛阳相比,文化底蕴要差得多,但在张迈的领导下,务实层面却是超过不知多少倍!尤其是在数字量化的管理模式上,更是远远走在石晋政权的前面。所以范质西行以后,读诗文的时间少了,务实的政务却接触得多了,这时一对阵,谈到实务层面。就是桑维翰也落了下风。

    范、桑之间的文斗,也不仅仅是两人文化修为智慧高低的比拼,更是彼此政权软实力的一个体现,若是范质没有西行,没有融入到天策政权之中,没有浸淫天策大唐的政治文化并改变自己的知识构成,今天范、桑的对决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范质又道:“然则我甘陇之田亩,诸位可知是多少?前唐时,凉州近郊中田,亩产约三百斤左右,河西胡化之后,农事荒废,亩产大幅度回落,至我唐军规复故土,大兴农业,开水利、用肥料、养田力、选良种,百工精思,大造农具,用老农集思广益,而后广派农事巧匠,深入乡村,授力田技术,故凉州之中田也,如今亩产已不下四百二十斤!兰州之中田,产量亦有四百斤以上。同样是这片土地,同样是汉家农人,吾唐治下,亩产不但比起前唐有所进益,比之汝晋更是普遍高出三四成以上,汝之农业较之前唐削减,吾之农业,较之前唐更进,亏得你桑枢使还有脸在这里说我天策轻农!”

    这番话说出来,桑维翰不禁为之语塞!虽然范质所说的数字他们还没核实过,但这是只要调查一番就做不了假的,谁敢在这种场合信口胡言?

    范质又道:“至于以肉食者来指责吾唐者,则更是好笑!孟子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此即先贤所期待的仁者之世——则吾儒吾汉,非不食肉也,乃无能为也!今吾唐治下,肉食参半,棉花为衣,羊毛为裘,非独富贵者,中产以上皆可衣之,则孟子若临河西,必大赞吾唐之隆盛,臻于仁政矣!”

    桑维翰,一时缓不过气来。他倒不是辩才输给了范质,而是范质用来压制他的,全都是天策实打实的政绩!在事实面前,有时候言语与文才都会显得无力。如果双方口才悬殊也就罢了,偏偏彼此才力相当,有政绩为底气的范质就占了上风!

    李崧哼了一声,道:“天下财货,本有定数,如天策偏居一隅,怎么可能就能超迈汉唐、臻于孟子所言之隆盛治世!这番言语,要么就是阁下虚夸,要么就是其中有诈!”

    范质笑道:“是否欺诈,待我为阁下细细论之。我河西凉兰甘肃沙瓜六州,不计军户,共有户口约八万八千多户,口五十一万。六州之畜,以官府所能掌控计。牛六十万头,羊二百四十万只,猪存圈者九十八万,如此。则人均而有牛一头有余,有羊近五头,有猪近两头。鸡鸭之属,每户存于圈者至少十只。如此则半农半畜之家,何愁不能吃肉?至于棉衣之产,年四万件,羊毛裘袍,年两万领,积以数年,则河西之地。何愁不能衣帛?遑论河西,就算是秦州,度过战后荒年之后,中产以下之家也必有此生活。”

    他回顾王仁裕道:“老先生,明年可以派人回家乡一看!”

    他又是一大堆的数据砸了下来。把在场许多儒士砸得晕晕的,心中一算,好像河西每个人的确能分到一头牛、五头羊、两头猪,再加上鸡鸭和蛋,吃肉的确不成问题。只是众人听说河西有这么多的鸡鸭牛羊猪,无不羡慕。

    冯道则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自古国家有多少人口、牲畜,等闲是不示于人的。以免泄露了自家的国力,但范质却毫不忌惮地将这些数字如数家珍地当众说出来,这究竟是愚蠢到近乎弱智,还是自信到近乎狂妄?亦或是另有目的?

    却见李崧捻须冷哼道:“河西牛羊众多,人所共知。那是你天策的运气,占据了膏腴之地罢了。”

    范质哈哈笑道:“这话可就叫人齿冷了!论道天下膏腴之地。西北能比中原?这话说出来,天下谁信?”

    冯道的儿子冯可忍不住道:“若不是河西更加富庶,那为何中原百姓没有这样的生活?”

    “冯世兄问得好!”范质的年龄,比起冯道要小一辈,因此称冯可为世兄。“冯世兄可知道吾主龙骧张元帅,食有多少?衣是何衣?住何等宅院,用何等器皿?”

    “这个我怎么知道!”

    “世兄不知,待我说来!”范质道:“吾主张元帅,每天晨起,便是一碗羊奶,两样小品,外出锻炼,约一个时辰后,再喝一碗肉粥。午饭无客人时一菜一肉一汤,有客人时两菜两肉一汤,晚饭再有一餐,或饭或粥,菜式于午时等若,分量减半。间或喝酒。衣者或棉衣,于秦州与士卒同起卧,凉州则有大宅一座,大小还不如冯相之府邸,无宫无殿,后花园一座,数亩而已。食若瓜果酒米,衣或裘袍冠鞋,除了部分是友人所赠,部分是内宅所制之外,日常大部分都是直接到市集购买或订制,并不养宫廷裁缝、酒匠。”

    众人听到这里,也不觉得有多奇怪,既不豪奢,也没觉得节俭,冯可说道:“此中产富裕之家之生活也。”

    范质抚掌笑道:“正是!我们元帅所过的,正是中产富裕之家的生活,并无秦皇汉武之豪奢,也不故作卧薪尝胆之穷俭。就是靠所元帅私属庄园所产,维持这样的生活绰绰有余,元帅也领俸禄,月领薪俸五百贯,茶、酒、料、薪、蒿、炭、盐以至喂马的草料,折合为钱亦百贯上下,若有政事军务,另作公务补贴,此为我天策大唐俸禄第一等级,定例之外则不侵国库一文钱。如此则一人所耗,能有多少?若鹰扬将军、定国将军、平章郑相,其所得俸禄等而次之,数十文武大臣,所耗能有多少?故而此有限耗费之余,百万牛羊可以均分于军民,赋税所得,取之于民,转眼用之于民,而非供君王一人之挥霍!故吾唐之治国也,上富而下裕,非西北之富庶过于中原,而是财富分配有序有节。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岂虚言哉!”

    冯可听得怅然若失,他们自然知道,中原现今的统治者,自石敬瑭以至于各节度使是如何的穷奢极欲!石敬瑭在河东时曾有廉政之名,但那是为了邀名而如范质所说的“故作卧薪尝胆之穷俭”,他表现得在节俭的时候,实际的花费也少不到哪里去,更改变不了治下的财富分配。

    至于桑维翰等人所享受的生活,比之张迈那也是奢华了何止十倍!且其一丝一缕,都属民脂民膏!上梁如此,下梁可知。安西唐军在早期就是近乎财产平分,到现在也能与民同苦乐,而中原这边,则是再穷不能穷了皇帝陛下,再苦不能苦了将军大臣,则中原百姓水深火热的日子可想而知。

    现而今听到天策那边是那样治理国家,一对比眼前的石敬瑭君臣,那真是圣贤书中所载的仁君气度、治世气象!只是想想,就是无比的仰慕,甚至心向往之了。

    冯道更是因此想到天策唐军这些年来的战争无往不利非是偶然,“其战场将士之勇猛固然难能可贵,而后方如此良政更是其保持长胜不败的国力根本所在,此古人所谓战胜于国内者也!”

    就在冯可等年轻一辈儒者失神之际,李崧猛地厉声喝道:“冯世侄!勿受此人所欺!圣人所言的治世,哪里是那么容易达到的!天策如今就算真的有这般富庶,也是靠了掠夺所得!据我所知,关中一战,天策自孟蜀手头就夺得粮草无数;契丹败北,又遗落了牛马不下数十万!故如今西北之富庶,乃是强盗之富庶,而非君子之富庶也!”

    范质道:“孟蜀南撤,的确有不少军粮留下。契丹败北,也的确留下牛羊遍野。”

    李崧笑道:“你这话,倒也说的老实。”

    范质道:“然则这牛羊、军粮,又哪里去了呢?”

    李崧道:“这个谁知道!”

    “我知道!因为这笔钱粮这批牛马,有一大半就是我经手的。”范质笑道:“不但我知道,这里的王仁裕老先生,应该也知道。王老先生,孟蜀留下的粮食,你中产以下的桑梓只怕都吃过几口,至于契丹留下的牛羊,秦州今年能够度过战后荒年,也是亏了那些牛羊啊!王老先生,我说的没错吧。”

    王仁裕谔谔不能出声,他其实也不是对天策大唐有什么恶感,只是出于读书人的矜持而故作清高罢了,但从家乡各种渠道听来的消息,天策的确是分下了不少米粮赈济穷人,又分发了许多牛马助耕,他的乡下也分到了五头!

    范质道:“战场之上,战而能胜,此乃国威!至于所掠之物,半数用于犒劳有功将士,半数归入国库,其中又大部分投入秦西之生产,按照吾主张元帅之说法,这就叫‘取之于敌,用之于民’!这岂是强盗手段哉!以范质愚见,能行此八个字者,何止雄主!乃是大仁大义之圣主也!不这样做,难道还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敌’才叫君子?”

    他阐述着张迈的主张,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代入感强烈无比,犹如张迈附体,忍不住双手挥舞,大声道:“若将‘取之于敌,用之于民’叫做强盗,则吾愿华夏神州,遍地皆强盗也!若‘取之于敌,用之于民’为强盗,则吾愿华夏,永为一大盗之国!”

为什么我一到更新日就卡壳……难道真得把更新日改成六一三?

    无理由无节操推迟一天。

    另外,欠下的那一更我不会忘记的,大伙儿别急。

    相府款待天策国使的宴会高调开张,草草结束,最后的结果,从民间说书人流传开去的结果是桑维翰自取其辱。

    不过实际上是在范质发表了那通慷慨陈词之后,冯道便以主人家的身份,劝散了宴席。

    在正式宴会之后,冯道还有个小小的茶会,只接待范质一人,这一下,按照传统自然是要冯道来探一探范质此来的目的,以及若干谈判的底线——如果冯道还是忠心为石敬瑭效忠的话。

    但这次茶会才开始,侍奉的茶童将茶汤煮好了退下,冯道便说:“今天一辩,文素指东打西的功夫大是了得,幸好桑国侨被文素抛出来的众多数据窘住了,未能及时反应过来。”

    范质道:“冯国老这是什么意思?”他和冯道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也觉得冯道是一个可发展的拉拢对象,但毕竟彼此不在一国,所侍非是一君,还不能完全信任对方,这句话,半作请教,半是试探。

    冯道自然是看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也不以为忤,说道:“天策于西北,治民、治兵、治国都极有客观之处,这些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不是王仁裕那样的迂腐书生也都会承认,但时至今日,中原士人所关心的并非这些,而是注重于道统所在!今天桑国侨一时被文素所折,但冷静下来一想必有所悟;群儒一时为文素所慑,但过后沉思也不能心服的。”

    范质静了下来。

    冯道又道:“西晋灭亡后,东晋南迁。国家南北分裂,除了五胡乱华的早期时候,其实越到后期,北方不但强大而已,政治上也是胜过南方的,但为何南北迟迟不能统一?”

    范质道:“北方,胡人之国也,南方。汉家正统也!”

    “正是!”冯道说道:“自东晋至南北朝除了少数时期外,大致上都是北强南弱,尤其是刘裕之后,北攻南守几乎就是常态了。但就是因为南方是汉家正统所在。所以南北迟迟难统,直到北方汉化得差不多了,南北人心思合,杨素再挥师而进,长江天堑亦成虚设。若是北方尚是胡人之国,以北统南就是以胡凌汉,灭陈之战就算成功只怕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范质听到这里,便知冯道果然是有心于一统,心中一喜,道:“今日之东西。不似彼时之南北也!唐、晋皆汉家天下也,阻挠所在,唯石敬瑭耳。”

    “但要让天下人都相信天策亦汉家天下,还需要下一番功夫。”冯道说道:“毕竟,安西唐军。由西域而来,非由中原而出,虽然自叙传承于四镇,但在未有充分了解之前,中原士人之疑虑自可理解。”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晋主,沙陀也……”范质听得眉毛一扬。又听冯道说:“然则汝主当真汉家苗裔耶?”

    范质道:“不是范质存心欺妄,吾主张龙骧,绝对是汉家苗裔!他高举大唐旗帜,绝非为了形势,乃是出自本心!再者,吾随龙骧数年。他见识极其广博,日常言语,不惮胡言,也常作惊人之语,但根本所在仍是汉话。甚至曾随侍于其寝睡之时,闻其梦中呢喃,也是河北或山东一带的方言口音,不是汉人不可能那样!他身在西域数代,身上混有胡人之血或在所难免,但父系绝对是炎黄后裔!”

    “这些,文素与道济在书信中早说过不知几次了。”冯道说道:“但既然如此,为何至今不肯称帝!汉家之主谓之帝王,胡儿之主谓之可汗,未称帝王,而先受天可汗之号,此大错谬也!儒林张望,多在于此!尤其天策之号,极受士林诟病!自古以来,未有以此为国号者!如此行径,倒是大像入汉统未深的胡人所为,汝为近信学士,而不能矫君之过,此汝之过也!”

    冯道的眼光究竟是毒辣的,一下子就看出了张迈身上的文化根底像是“入汉统未深的胡人”!其实不是张迈胡人而“入汉统未深”,而是反过来,是汉人而“离汉统已远”!

    因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礼崩乐坏,大多数国人心里还坚持着一个“我是中国人”的信念,却已经失去了传统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特质与常识。

    中国历代王朝,凡有心于天下者必然称帝,而建国必有国号,国号之来源,在于其发源肇基所在地的古号。故而刘邦称汉,以王于汉中;司马氏称晋,以其祖河内人,属古之晋国;李氏发源于河东,故而称唐;就是契丹也懂得其祖源地在辽,所以国号为辽——这也是符合中国传统的国号传统的。

    只有在将“四旧”破坏得一干二净时代的张迈,才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既不急着称帝称王,也完全没有以地望为国号的想法。

    范质说道:“这些我不是没跟吾主说过,不过吾主对我说:但愿今后之中国,乃是中国人之中国,而非一家一姓之中国,所以国号年号,大可不必按照往例。冯老,我们这位人主,可不只是一个雄主、明主,在某看来,他是要开前人所未开、创前人所未创之伟业啊!”

    就算冯道是个有大见识的人,听了“愿今后之中国不再是一家一姓之中国”这话之后,也是愣了好半晌!许久许久,才喟然叹息道:“若张龙骧真有如此胸怀,那老夫的确是不能以以往帝王揣度他了。不过这等胸怀老夫能够理解,天下儒生却难理解。张龙骧要使中原归心,还是得拿捏得住中原士人之心才行啊。”

    范质道:“还请冯国老不吝赐教!”

    冯道笑道:“这个不吝赐教,是文素请教,还是张龙骧请教?”

    范质也笑道:“这句话,正是吾主命我向冯国老转达。吾主说道,自大唐亡后,中原军阀割据,帝王迭起,民不聊生,国运衰颓,也亏了冯老才能保留我华夏的菁华与元气。若没有冯老,今天中原的乱局只怕还要比现在更加恶化数倍!因此特命范质以礼求见,以诚求教。”

    顿了顿又道:“这国老二字,吾主在西边时也是如此称呼的。能得吾主如此称呼的只有二人,另外一个就是我大唐国人议政会议之首席杨国老。”

    冯道道:“莫非杨鹰扬之父?”

    “不错。”范质道:“吾主曾说,大唐有文武两大道统,武之道统,中原遗失已久,若李嗣源石敬瑭之流不过暴徒而已,不足以称为真正的武人!幸而失之中原,存于西域,安西唐军带了回来,而以定国老将军为其宗。故定国老将军可称武宗国老。至于中原文运幸赖长乐公维系之一息不绝,故长乐冯公可称文宗国老也。”

    张迈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也有过类似的评价,但肯定没范质这番言辞般动听,能让冯道大悦。直悦到骨髓中去了!

    尤其是“文宗国老”四字,杀伤力实在强大!想到这四个字连同这番评价将来可能铭于史册,那就足以让大多数文人为之死不旋踵了!诱惑力比起什么官居台辅、食邑万户、世代公侯强烈十倍百倍!

    冯道本来半倚着和范质说话,这时忍不住直身而起,面西而拜,哽咽道:“冯道何德何能,当此谬誉!”

    范质见状亦是大喜。知道这一趟出使已经成功了一半,赶紧搀扶起了冯道,低声说道:“放眼四海,能心怀仁义者无力问鼎天下,有力问鼎天下者皆不能以苍生为念,唯有张龙骧。既为雄主,复是仁君,甘陇之兴旺、秦西之安定,皆为明证也!范质昔日之西行也,非为一己富贵。今日之东行,也不是为了一国之成败!皆是为天下苍生早日脱离苦海也!愿国老亦以天下苍生为念,有以教我!”

    冯道挽住范质的手,也是低声说道:“中原之事,可急,可不急。”

    范质喜道:“何以可急?何以可不急?”

    “可急者,”冯道说:“如今之晋也,雄兵出外,国库空虚,石氏沙陀也,得国本来不正,如今又不得士心民心,刘知远在西镇渐不服管,桑维翰于中枢苦不能制。四方惮中原国力,暂不敢动,而不知内里极度虚弱,张龙骧若能遣人运天策之旗帜,传之于襄汉之间,策反一节度使,令其传檄于洛、汴,石晋国本便将动摇,而刘知远或可一说而降,未可知也。长安若拔,洛阳可席卷而得。二京既取,以一军向东略山东,一军向北略河东,一军向东北取河北,一军顺汴河取淮泗,四方镇守,断不敢再拗天策之军威。今年之内,北方便可平定!”

    范质沉吟道:“如此行事,恐怕操之过急。”一来他也知道天策大唐的家底,在现阶段未必支撑得起这样的大战略,二来他更知道张迈的既定大战略不是这样的,要为冯道几句话而改变这个大战略方向并不现实。有很多时候是明知敌人虚弱而不能取,只因为自家底子也弱。

    冯道点了点头,道:“吾亦知漠北之事未决,张龙骧未必能安心用兵于东。若如此,则中原可不急也。漠北之事,张龙骧自有方略,不牢老朽操心。然军威既盛,尚须设法取得士林舆论,为龙骧造‘王道’大势!使王道大势与常胜军威相配合,则天下一统,只在时间问题,越是迟缓,或者越是万全。”

    范质喜道:“如何造势?”

    “王道者,于国,在于一个仁字,于家,在于一个孝字,于学,在于一个儒字。”冯道问道:“秦西果有免税减租之仁政否?关中父老,果如你信中所言般赞誉张龙骧否?”

    范质道:“这个自然,若有半句虚言,愿雷神殛我!愿天地灭我!”

    冯道道:“若如此,其一,先使关中边界更加宽纵,使东西往来,更加方便,宁可纵奸细出入,莫防范士林书信往来。而务必使得中原儒林,得以各种渠道确知确信秦西之仁政,也使得中原与西北儒林之联系日渐加深。如此日久,则关中东西之民间仍为一体,关中东西一体,而甘秦又复一体,如此则甘陇之与中原,不可切分矣!士林既统一,便可使得彼此士人舆论,此呼彼应、彼呼此应。虽居二君之下,犹如同处一国之中也。先秦时,战国各家的彼此呼应,起到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秦始皇能一统天下。不只是靠武力而已,在其先也,已有上百年文化混一作为积淀。甘陇与中原本属一体,这个过程便会更快更易。”

    关中平原是一马平川之地,如今因为政治军事原因人为地割裂成东西两部分,饶是如此,要想真正割裂东西之间的民间交流也十分困难,所以王仁裕能轻而易举地拿到老家的家书。这时冯道的意见,则是要让关中的边境管束得更宽易,以方便东西的文化交流。这对天策来说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毫无困难,当下范质点了点头。

    冯道又说道:“孝者,小者奉养,其次不辱。至大之孝,在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于以天下养。张龙骧既以痛失怙恃,则当显祖。因此你必须要设法知道张龙骧之祖源。你说张龙骧梦中呢喃,是河北、山东口音?”

    范质道:“是。”

    “既如此,当从此处有所突破。”冯道:“张龙骧久在西域,或不知宗族之重。但你既为其臣宰。当细思之,从一切可能之细节,考其族源所在。既得天下,若不尊亲,何以明孝!”

    范质道:“是!”

    冯道又道:“仁、孝之外,在于崇儒。”

    提到这一点。范质便忍不住双眉蹙起。

    在秦州的国人会议上,张迈就已经公开宣布,天策大唐要建立的将是一个尚武之国!虽然张迈也并未反儒,然而要让他旗帜鲜明地崇儒,范质觉得。或许张迈会觉得没有必要。至少,他没有把握能说动张迈。

    冯道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似乎知道了他的心思,问道:“我听说张龙骧提倡尚武,你可死在担心此事?”

    “不错。”

    冯道微微笑了起来,道:“糊涂!张龙骧虽然尚武,但他尚武,与我们的崇儒,根本就没冲突!”

    范质有些愕然起来,在整个中原知识群体中,他也算顶级的智者了,但在有些问题上,现在的他终究还没冯道的目光来得老辣,来得透彻,所以一番深谈之后,当范质渐渐卸下防范,他和冯道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如师生。

    冯道说道:“儒,并不只是修文。初始之儒,本是文武共举。儒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文学居末而已。

    “德行者,其道德品行,能为世人之表范,张迈及安西旧部,行事堂堂正正,万里横行而至今日,几乎未有真正可以诟病之处,其君臣之德行,龙骧之刚,鹰扬之勇,石拔之猛,奚胜之烈,郑渭虽商家子而能廉,薛复虽域外人而能义!这才是其扫平四方之最坚基石所在!而其中,以张龙骧为人君者的表率最重!

    “言语者,使适四方,而利于国者,乱世之中,尤为重要!曹元忠非亲非勇,能得重用者在此!

    “政事者,有内政,有外政。内政治国,外政用武!《论语》所载,政事科冉有、子路二人,就是一内一外,比之天策,内则郑渭,外则鹰扬,你想想,如今在张龙骧身边最受重用的,是否就是这两个人?

    “至于文学者,《论语》中所言文学,非今日单指诗词歌赋之狭义文学,乃概言通晓诗书礼仪先贤文献之人,即今日俗谓之文人,孔门四科,仅居其末!汝与之道济在天策之地位,类似于此。

    “第一类人才,既能务虚,亦能务实,二、三类之人才,则能务实,此三类子谓之‘先进’。最后一类,为务虚之人才,子谓之‘后进’。孔子早有明言,若他要用人,必选先进!则张龙骧用人之标准,与孔子何异?”

    这一番话,说得范质有些愣了,冯道说的这些典故他全都知道而且烂熟于心,但在张迈阐述文武之道时,却从来没有将这些与张迈的主张联系起来,换言之,就是范质没能用儒家的学术去把张迈的政治主张武装起来。

    冯道继续说道:“吾儒之始也,本崇先进。便是战国诸明君,谁不如此?降至于汉唐,凡盛世之君,也莫不如此!

    “前汉文政则萧何张良,武政则韩信卫霍,言语则陈平苏武——皆受大重用之人。桑弘羊也是商家子。照样执掌权柄,学问渊博如东方朔司马相如,养之若倡优尔!叔孙通亦不过一礼乐之教官,何得与三杰比肩?

    “李唐文政则房杜。武政则二李,至若欧阳询虞世南等辈,才名虽盛,能见用否?李杜诗篇,韩愈文章,皆旷绝千古,哪个入得了中枢、执得了权柄?使得先进掌权,才是国家之幸!若授后进文人以柄,那是乱国之道!尔等不明先圣真学问,就在秦州与张龙骧大辩文武之道。幸亏张龙骧是天授之才,虽不读书,而所行能暗合先圣要旨,否则国家天下就被尔等误尽了!”

    范质听到这里,已经几乎有些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作为文人的魁首,刚才被自己尊为“文宗国老”的冯道,会对张迈的主张接受到这种程度!

    范质道:“虽然如此,但中原文人,未必能有冯老这般的高度。”

    “你错了。”冯道停了一下,有些话。似乎不想说,但终于说了出来,道:“刚才说的这些,是大道所在,是在行事目的上不要偏倚太多的标杆。但真正行事时,手段可以从权。直指人心就可。”

    “直指人心?直指人心,冯老说的人心是……”

    “这个不需明言。”冯道说道:“我观张龙骧往昔作为,其实对士人之心已把握得极准,既然如此,你顺其大势行事、再为其修补细枝末节之处就可以了。”

    从冯道府中出来。范质只觉得心情大好,这次出使的任务,主要是要拉拢、威吓石晋政权,使之不敢过分倒向契丹,但现在拉拢到了一个冯道,这也许比预定的目标来得更加重要!

    ——————————

    桑维翰回到府中,对李崧说道:“冯道该死!”

    他怒气难平,说道:“我回来路上,越想越气!那范质分明不敢正面回答我的话,却被他迂绕了过去,当时我正与范质对阵,一时为他所欺不奇怪。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冯道在旁边一言不发,又在形势对天策最有利时,以主人家身份散了宴席,使我等无反击之机会。如此作为,形同助敌为虐!我一定要上奏陛下,治他死罪!”

    李崧皱了皱眉头,他和桑维翰的立场稍微不同,桑维翰是亲契丹的死硬派,李崧却只是有这样的倾向而已,在他的观念中,天策与契丹都是外族,只不过契丹属于北狄,而天策属于西戎罢了,如今天策强盛,那么石晋就应该拉拢契丹以抗击天策,“以夷制夷”!

    而他也知道冯道亲天策,然而如桑维翰所说,要因此就治冯道死罪,却是李崧所不肯的。

    不管处在哪个皇帝治下,士林本身就是一个大的利益共同体,这个利益共同体虽然有些松散,然而却还是逐渐形成了一些不成文的共识,比如此刻桑维翰要杀冯道,李崧就不赞同。

    到宋朝时所形成的那个“不杀士大夫”的传统,可不仅仅是因为赵氏一家子的仁慈。

    “你今日要以通敌之罪杀冯道,明日若再有人以此罪名加诸于你时,你该如何自处?”

    桑维翰一愕,李崧道:“礼不下于匹夫,刑不上于我等!杀来杀去,那是匹夫们的行径!”说着一拂袖,便与桑维翰分道扬镳。

    桑维翰看着李崧远去的背影,忽然顿足哀叹,朝天道:“陛下啊,你的江山危哉!如此危急存亡之秋,大臣们的心也不在一块啊!”

    ——————————

    范质到洛阳的第二日,便向递交了国书,要求殿见石敬瑭,石敬瑭对张迈派来的人哪里有好感?迫于两国有停战盟约不得不容范质入洛阳而已,但也不想接见,就让礼部回绝,只派大臣下去谈判。

    范质却对礼部要派大臣来议的说法,态度极其强硬地拒绝了,不见石敬瑭不肯开言公事,定要殿见石敬瑭。

    这一来一回,一下子就拖了三日,这三日间,关于相府激辩的故事早已传遍全城,洛阳是中原士林聚集的中心,在朝在野不知多少望儒名宿,听闻了相府之事,三日间就有数十封书信投入驿馆,倒也不是通敌卖国,而是与范质笔辩东西道统。这里头有支持范质的,有驳斥范质的,有亦支持亦反对的,还有真的去调查田亩亩产数据,查找史籍中汉朝唐朝麦田亩产量然后与范质探讨的,通通是高举儒家大旗进行笔论。其中有不少明眼人也都看到范质那天并未直接回应,于书信中犀利指出。

    范质收到书信之中,一一阅读,只要书信内容或者来信人物有分量的都一一回信,三日间写出了二十几封书信,笔辩不同与面辩,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让范质进行思考,斟酌词句。到第四日,又有数十封书信回函!

    这一番来回,就如一次小范围却高层次的道统争鸣,将近畿绝大多数的高级知识分子几乎一网打尽,道统争论虽越来越激烈,但范质与洛阳儒生的关系也因争论而更见密切。而且不只是范质与洛阳群儒,就是洛阳群儒之间也就此事而产生了不同意见。

    本来范质以一个外国使者,像这样的事情是不容许发生的,但负责接待他的冯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发生。

    ——————————

    到第五日,范质第三次递交国书,要求殿见,石敬瑭不堪其烦,又在冯道赵莹等的催促下,终于答应接见范质。

    这时候,晋北、幽州方面的消息已经传回,石敬瑭听说汗血宝马出了问题,先是一喜,再听说耶律朔古拒交州县领土,又是忧怒。他接见范质,也是想看看张迈派这个人来,是要搞什么名堂!

    偏殿之中,东西二府及礼部十余要员齐聚,此外还有五六员在京大将,石敬瑭见到了范质之后,没好气地道:“贵使有何要事,定要殿见寡人?”

    范质道:“贵我两邦,同属中国,虽有龉龌,但面对契丹,则当一体向外!契丹使驱虎吞狼之计,以燕云为诱饵,欲使我中国自相残杀,我主不愿落入契丹算计,特遣我来求见国主,望国主念彼此同属中国,兄弟之邦共同兴兵,北复燕云,规复汉家故土!”

    石敬瑭哈哈大笑道:“契丹已经答应交还燕云于我,我随时可以取回,何须兴兵!”

    范质道:“当真如此么?契丹当真是无条件答应交还燕云么?”

    石敬瑭哼了一声,桑维翰在旁道:“吾国与契丹之盟约,无须向他国交代。”

    范质道:“既然如此,那我主另有一议!”

    石敬瑭挥手:“说!”

    范质道:“我主言道:中国土地,只要回归中国,一切好说。当下以燕云回归华夏为第一要义,至于归唐归晋,暂时可以不议。因此若契丹是真心无条件归还燕云于晋,我主乐观其成,愿以敕勒川兵马襄助晋军,监视契丹交割领土,现在只需要国主点一点头,吾国便是大晋盟友,敕勒川的汗血骑兵团,便是贵国大军收复燕云的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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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范质一句话说出来,把满殿的石晋君臣震得人人哑口个个无言,不是不想说话,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石敬瑭桑维翰都有预测过张迈派范质来说什么,在桑维翰想来,张迈左右不过是对石晋的这次出兵进行抗议,甚至进行威胁恫吓罢了。无论是抗议,还是威胁,石敬瑭和桑维翰都自有应对之法。

    但他们却万万没想到,张迈派范质来,竟然是主动要来“帮”石晋“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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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石敬瑭发兵,不要说张迈这样的当世顶级人物,就是个眼睛亮一点的,也都不会不知道石敬瑭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说什么接收燕云,接收燕云需要那么大的阵仗么?

    但张迈却好像一个傻瓜一样,竟然还要来帮忙,要做石晋的后盾,帮石敬瑭接收燕云!

    这不是人家来打你了还帮人家数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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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维翰在一瞬间却是背脊冷汗直流!

    张迈当然不是傻瓜!这种貌似傻瓜的行为,一字一句全都依托大义。

    “中国土地,只要回归中国,一切好说。”

    这种堂堂正正的外交话语,和张迈一贯以来的政治主张是一脉相承的,让人听了而不觉得突兀。

    “当下以燕云回归华夏为第一要义,至于归唐归晋,暂时可以不议。”

    这是第一个坑!

    “若契丹是真心无条件归还燕云于晋,我主乐观其成……”

    这是第二个坑,坑点就在点出“无条件”三字!

    “愿以敕勒川兵马襄助晋军,监视契丹交割领土……(只要石敬瑭同意),吾国便是大晋盟友,敕勒川的汗血骑兵团,便是贵国大军收复燕云的后盾!”

    这是第三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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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这次与契丹外交斡旋的负责人,桑维翰自然比谁都清楚。这次的军事行动,只是披着接收燕云的外衣,外衣之下的本质,则是契丹和石晋联合起来针对天策大唐的军事行动。所谓接收燕云规复国土的大义,只是一个幌子。

    但张迈却偏偏装傻,还“真的相信”石敬瑭是秉大义行事,而且还要来帮忙,而且是无条件帮忙,做得比谁都慷慨,实际上却是要戳破石敬瑭那一层比纸还薄的伪装!

    你石敬瑭说自己北上是要收回燕云,好,那我就帮你收。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并不准备染指燕云。而要主动帮忙的天策唐军,石晋大军如果还要进攻,那用什么名义?失去了大义名分而强行进攻,怎么向国人交代?如果是倚强凌弱还好,但是要去攻打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天策。那是自削士气去找虐!

    这是第一层用意。

    石敬瑭若顺水推舟,真的接受天策的帮忙,那时辽晋的暗盟便破!毕竟,契丹和石晋之间的信任度也并不是那么牢靠,如果耶律德光和石敬瑭之间的信任度,能有张迈杨易那么坚牢,自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辽晋之间却本来就关系紧张,若是石敬瑭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想拿到燕云,契丹也不可能答应的,契丹不予而晋军强取,则失一盟友的同时又增一强敌。

    这是第二层用意。

    那么如果石敬瑭不顾正名与大义,最后还是坚持按照与契丹的暗中约定进攻天策。则在当前局势之下,恐怕会再一次将自己推到华夏公敌的位置上去!

    这是第三层用意!

    桑维翰在一瞬间将张迈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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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敬瑭在这一瞬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是一代雄主,窝里斗的阴谋诡计玩得多了。但说到国际争衡的外交阳谋,中国人自战国之后就退步得厉害!

    为何退步?因国家大一统了,四周要么就是都还没进入文明圈的野蛮人。要么就是根本没有抗衡实力的小国,对付野蛮人只能用武力抵抗,对付撮尔小国直接用实力碾压偶尔展示点仁义就好,千年以下,虽然有类似三国这样的特殊时期,终究不是历史的主流,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外交实践的环境,没有了实践,自然退步。

    石敬瑭在与李从珂阴争天下之时,手段之忍、黑、毒、辣不在司马懿之下,但一到国际交涉就显手段低能,以张迈看来,石敬瑭当初就算要向契丹借兵,若是能更沉住气些,手腕更灵活些,原本也未必需要付出燕云十六州那样重大的代价——燕云之割对石敬瑭来说损失的可不只是人口土地,连同他的得国基础也一举削损殆尽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连出兵都不敢理直气壮,现在被张迈轻轻一挑,就套在里头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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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云之借与收,乃寡人与刘德谨之约定,不劳张元帅挂心。”

    在经历短暂一阵沉默后,石敬瑭终究还是开口拒绝了。当然,这阵沉默虽然短暂,在冯道等人眼里却还是看出了石敬瑭的尴尬。

    桑维翰则心头一放,石敬瑭既肯表态,他就好接着帮口了。

    范质道:“国主与他人之约定,吾主本不敢干涉,然而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契丹,禽兽也,禽兽焉有信义可言?吾主唯恐中原君子之国,而被禽兽之邦算计,顾念彼此虽界分东西却血脉相连,因此不惮险远,愿尽一国绵力以助!”

    桑维翰道:“我大晋天朝大国,行事自有主张,无须边藩干涉。”

    范质咿了一声说:“吾主一番好意,怎么落到桑枢使口中,就变成干涉了?”

    桑维翰哈哈笑道:“若真是好意,贵国就不会趁着混乱,派人北上,割据于朔、应之间了。”

    范质笑道:“朔州应州,并非取之于晋,乃取之于胡。且彼时不知贵主与契丹另有未曾告人的密约也……”他有意无意间又将密约两字扣住了。尤其“未曾告人”四字,几乎是要挑明为“不可告人”了!

    桑维翰自知道范质的弦外之音。冷冷道:“如今知道了,又当如何?”

    范质道:“吾主言道,唐也晋也,兴亡者一家一姓也。家国兴亡。君臣当之。燕云关乎华夏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但这八个字实在太有力量,张迈提前了一千年通过范质之口胡汉出来,在场别说冯道、刘昫、赵莹等人,就是李崧也是心头一震,桑维翰也是胸口莫名为之一慌。

    范质接着道:“因此当前大事,以规复国土为最重。为此吾主愿以大局为重,只要贵国国主一句话,我军愿意退出应州、朔州。”

    桑维翰还没开口,冯道抢着道:“张龙骧要吾主一句什么话?”桑维翰一听怒目而视冯道!冯道却恍若未觉。

    范质道:“一致对外,暂息干戈!”

    冯道转向石敬瑭道:“陛下。天策此议可行,此议当行!臣请陛下为天下大义,与西藩暂息干戈。”

    桑维翰大声怒喝道:“冯道!你大胆!你的心究竟向着谁!”

    冯道凛然道:“我的心,自然向着天下,向着中国,向着百姓,向着天子!”他跟着向桑维翰一指喝道:“倒是你。侍契丹唯恐不媚,割国土唯恐不速,陷国家于不全,陷人主于不义,你的心,到底是向着谁?向着中国。还是向着契丹?”

    桑维翰指责冯道,那是指他暗通天策,不忠于石敬瑭,但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冯道指责桑维翰却是字字大义,无须意会。直接就骂!桑维翰可以挑拨石敬瑭猜忌冯道,却没法与冯道正面相争,一时被堵住了无法开口。

    石敬瑭喝道:“够了!外人面前这么闹,成什么体统!”

    冯道桑维翰慌忙跪伏在地道:“臣有罪!”

    石敬瑭冷冷盯着微笑的范质道:“寡人累了,谁引西使下去休息。”

    赵莹一听,就站出来领命——他知此间凶险,不想掺和。

    范质向石敬瑭行了一礼,道:“一句话就换回十六州,还请国主三思。”

    石敬瑭哼了一声,挥手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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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质退下后,石敬瑭等着冯道,几乎指着他鼻子道:“冯道!张迈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为他说话!”

    冯道身子一颤,全身匍匐在地道:“陛下!勿听小人谗言挑拨!臣位极人臣,谁还能许臣什么好处!位居台辅而私通外国者,皆是自寻死路。伯嚭殷鉴既在,臣熟读史书,岂能不知?臣之言语,非为天策说话,而是为陛下谋划。”

    “为我谋划?”

    “是!此次我国出兵,虽言接收燕云,但接收燕云,如何需要如此阵仗?臣窃以为,契丹当另有条件才是。”

    石敬瑭哼了一声,冯道身子仿佛还在颤抖,声音却还保持平稳:“但不管契丹有什么图谋,如今局势,大不利于彼而有利于我!契丹与天策二虎相争,我大晋正可坐收渔利!所谓暂息干戈,一个暂就大有文章可作!何不且许之,待燕云到手,那时候国家防线完整,民气振作,对北对西都有山河之固,还怕谁来!”

    石敬瑭听到燕云到手、国防完整、民气振作三句,心头不禁一动,看向冯道的眼光就缓和了下来。

    桑维翰急了,忙道:“陛下,不可啊!若是出尔反尔,纵得燕云,而吾与契丹盟约便要坏了!盟约一坏,再要重修旧好便难了。”

    冯道冷笑道:“坏便坏了!契丹已失漠北,且杨易最近必定南下,那时两军交锋,契丹就算不亡国也要元气大伤。我大晋只要收回燕云,那时何必理会一个破败之国!”

    桑维翰道:“就算是破败之国,也好过战胜之国!破败之国,可以为援,战胜之国,却是可畏啊!契丹虽然胡人,吾与契丹可以共存;天策纵然是汉,我与天策却势难两立!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华夏大义!坐稳天下之后,才有资格谈论大义!若是国破家亡、身系囹圄、命操人手。就算占尽天下大义又有何用!”

    这句话,却是将石敬瑭给点醒了!

    冯道也没想到桑维翰敢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怒指着他道:“桑国侨,这几句话若是落入史书之中。你可知自己是什么骂名!”

    桑维翰心中也是一阵悔恨,若不是被形势逼到这份上,他也不至于说出这么极端的言语来,但这时候说都说了,犹如覆水难收,只有硬着头皮到底了:“就是万年骂名我也无所谓了,我只知向陛下尽忠!其实早在燕云之割时,我就知道青史之下,我是臭定了!既然都已经臭了,就别想着香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罢!只要能保住江山,将来史书还是我们的子孙来写,若是江山不保,现在就算暂时得几句好评,将来也不过落得个宋襄公之愚!”

    他最后几句话貌似说自己。其实是在跟石敬瑭说的:咱们已经全身都是屎了,有时候遮掩一下可以,但别以为自己还能香得起来!到了现在这份上再跟张迈口头争大义那是说不过人家的,不如保住江山来得实在。

    冯道向石敬瑭再次跪伏道:“陛下!天策故作慷慨之语,臣岂不知?但他们既已开口,我若再有联胡攻汉之事,只会授人以柄!张迈再行推波助澜。便会使得天下人对我大晋离心背德!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唐太宗又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民心若归陛下,江山犹如铁打,谁能夺之!民心若背离,则铁打的江山也会从内部崩塌!臣非止为陛下计千秋万载之后,抑且为陛下计眼前当务之急!一片忠心。天日可表,伏惟陛下明鉴!”

    这几句话说得刘昫连连点头,跪下道:“陛下,冯相这话,才是忠正谋国之言!若桑国侨言语。犹如屎溺,臭不可闻!愿陛下纳忠拒奸,不为奸臣所蛊惑!”

    桑维翰冷笑道:“蛊惑?是谁蛊惑!我言语虽臭,却是句句忠直,你们虽然句句圣贤,却是居心叵测!当前大势,杨易方破漠北,兵锋锐不可当!他横扫而下,若再让他灭了契丹,那时谁能与他争锋?那时我们就算得了燕云也守不住!一旦杨易挟漠北骑兵南下,张迈引甘凉士卒东进,两相夹击,若再无契丹牵制,那时候如何抵挡?张迈将燕云让给我们,岂是慷慨?那只是在华夏大名义下的舍小求大!为今之计,必得助契丹拖住天策后腿,惑乱天策北征之军,杨易若败,则天策纵不内乱也必实力大削,那时我大晋才有休养生息的余裕!至于燕云十六州者,不过顺口之饵!岂能为此小饵,自陷亡国之危!”

    石敬瑭终究还是个有决断力的雄主,听到这里,倏然起立,道:“后世史书要怎么写,我也顾不得了!自古得天下者,唯兵强马壮罢了!”

    冯道惊道:“陛下,此枭雄之语,非圣主所当言!”

    石敬瑭道:“我知冯老对朕也是忠心,但时局所迫,有些事情,不得不为!”

    冯道伏地泣道:“咿!老臣忝居三公之位,不能辅陛下成尧舜之圣君,而陷陛下于两难之中,老臣有罪!”

    他这一声有罪出口,两行老泪便流了下来,桑维翰望见,心中破口大骂。

    石敬瑭见冯道哭得两颊皱纹上都是泪水,不由得也有些感动,离座下来扶起他道:“乱世之中,我做皇帝难,你做宰相也难!”

    冯道道:“世道如此,臣惟尽心二字而已。陛下之难,则非尽心二字可尽。则陛下之难,岂是臣等能及!”

    石敬瑭叹息道:“长乐老真乃朕之知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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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臣告退之后,桑维翰独请留对,说道:“陛下,冯道,奸臣也!”

    石敬瑭沉吟着,不让桑维翰说下去,道:“你尽心为我,我自深知,但朕不能没有你,大晋也不能没有冯道。中原如今就像一艘处处破漏的大船,无他掌舵,恐怕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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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道回到家中,刘昫密与他说道:“不料陛下如此决断,看来晋北与天策一战在所难免了。范文素此次出使徒劳无功矣!”

    冯道道:“唐、晋,势不两立,不比孙刘,根本就没有合作的基础。别说范文素,就算诸葛武侯复生。也没法说得转。”

    刘昫道:“文素无功而返,将来回国恐怕评价将会跌落。”

    “未必!”冯道说道:“张龙骧雄韬伟略,岂会寄望于范文素能在这等形势下力挽狂澜?战场之事他必另有安排,范文素东行。为的不是眼前,而是将来。”

    “将来?”刘昫眼睛缩小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个为将来!我明白了,那是要将石氏之丑披于天下!逼得他不能遮遮掩掩、自圆其说也!”

    “正是!”冯道说道:“若真要为两家盟好,那就是派一个巧辩之人来了。范文素学术根底深厚,派他来此,正应是为了更长远的布局。”

    刘昫又道:“但这样一来,也是逼得陛下更下决心,若我军从晋北夹击天策,在敕勒川的汗血骑兵团要自保也难了。还如何呼援鹰扬?万一临潢府之战真出了什么闪失……”

    “那个就非我们考虑的范围了。”冯道说道:“料来张龙骧的武班人马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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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策七年四月,当张迈决定要北上敕勒川,当杨易的大军刚刚离开胪驹河河畔,当范质才踏入洛阳城,当高行周的银枪白马刚刚抵达晋北。平安城那边却是有了动静!

    薛复终于行动了!

    汗血骑兵团忽然拔营而起,大军东移——不是向东北前往临潢府,而是向正东!

    兵逼云州!

    汗血骑兵团的主力与一直在长城旧址外威慑云州的党项兵马会合,兵临长城旧址。整整超过四万人、十五万马铺天盖地地压迫过来,挥师进入长城,逼近云州近郊!

    又有一支偏师由李彝秀率领,夺取了云州西北的焦山。跟着传檄四方,一时间晋北风起云涌,代地十县易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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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个消息,有关几方面竟然都是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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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元忠对曹延恭道:“我原本一直担心薛复会不顾一切,现在看来他还有一点理智,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曹延恭接口道:“这样对叔叔最好,也对我们曹家最好!”

    曹元忠忍不住嘴角漏笑,却是拍了侄子一巴掌道:“胡说八道!我和薛复虽然政见不同,但都是为了国家!只不过杨、薛求得急,我却觉得。国家摊子越大,就越需要安稳,能以和谈取得的利益,为什么一定要打仗死人?”

    曹延恭连忙一拜道:“叔叔高见,侄儿拜服!”

    其实从曹元忠嘴角的笑意中曹延恭又学到了一课,知道就算在私密场合中,也得把话说得光明正大,最好光明正大到梦话中去,这样才是合格的政治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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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但曹元忠高兴,白承福那边也高兴,以至于不顾安家劝阻,也不理折德扆刚刚和安重荣定下的赌约,就在自己的营寨上树立起了唐字大旗。

    折德扆在暗暗忧虑大局之余,心中其实也高兴,因为晋北一乱,自己才有用武之地。

    耶律屋质那边,更是高兴,对萧辖里道:“算算日子杨易怕是已经出发,咱们只要拖住了薛复的脚步,你我大功便成!”

    但所有人的高兴都是藏起来的,耶律屋质一边派人去知会高行周与石重贵,请他们速速进兵,他表示只为晋军守土十日,十日之后,“若是云州先落入天策手中,就怪不得我们了!”

    同时耶律屋质又派人请来了曹元忠,责问道:“贵我两国既要和谈,为何平安城方面忽然向我云州进兵?这就是贵国和谈的诚意?”他明明恨不得薛复来,却还要用话拿捏曹元忠。

    曹元忠却笑道:“大辽割朔州给石晋是什么样的诚意,我们进兵云州,就是什么样的诚意!所谓礼尚往来,彼此彼此而已。”

    耶律屋质冷笑道:“曹兄这么说,是不想谈了?”

    曹元忠笑道:“不想谈的话,我今天就不来了。”

    “既然如此,还请曹兄修书一封,请薛将军火速退兵,免伤我们两家和好。”

    “行!”曹元忠道:“是要我回去修书,还是当面修书?”

    耶律屋质道:“若能当面修书,那是最好!”就命笔墨纸砚伺候。

    曹元忠提起笔来,当着耶律屋质的面,写道:“云州空虚,可围,亦可攻。”

    耶律屋质怒道:“曹兄,你这是消遣我来着!”

    曹元忠哈哈笑道:“书信就在这里,送是不送,你自己看着办。”

    耶律屋质微一沉吟,竟然就派人送出城去。

    曹元忠道:“屋质兄果然是有大眼光之人。”

    耶律屋质嘿嘿一笑,屏退旁人,道:“云州我契丹可以不要,就算是幽州,我也可做主,在适当的时候送给曹兄作晋身之阶!你们汉人有句古诗: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知曹兄何以报我?”

    曹元忠道:“不知道屋质兄要什么。”

    耶律屋质道:“当此乱世,祸福难料,听说凉兰间商旅繁盛,我有一笔家财,想托曹兄寻个可靠的人,代我生息,作为今后有个万一时的一条退路。”

    曹元忠笑道:“这个容易!只是这混乱之中,资材如何托运?”

    耶律屋质道:“前不久有天策商人入境,我想以战乱为由,遣返一批,就将家财托运其中,就是不知此时西行,会不会遭遇兵马劫掠。”

    曹元忠抚掌笑道:“妙,妙!屋质兄放心,我天策唐军对合法商旅十分保护,这也是我境内商旅繁盛的原因之一。不过事情要做就快,莫等到真个围城,那时候这批商旅只怕要西行也难了。”

    ——————————

    曹元忠走后,韩德枢韩匡嗣走了出来,韩匡嗣看着耶律屋质,眼神中透露着不可思议,韩德枢却笑道:“我也有一笔小小资材,想托屋质兄的东风生息。”

    耶律屋质呸了一声道:“小小计策,以坚其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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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元忠回到居住,将经过告诉侄子,曹延恭不齿道:“胡儿果然不忠不义,都快亡国了,还想着自己的好处呢!”

    曹元忠笑道:“倒也不见得,不过是彼此有些脏东西握着,办起事情来会顺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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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发出的书信走得好快,雁门关和高行周几乎同时收到。

    高行周看到书信,就下令拔营。

    其子高怀德道:“爹爹,换了别的时候,我恨不得与汗血骑兵团一决胜负呢!但现在人家是兵逼契丹,我们跑去打他们,那是变相地去给契丹人解围,会被天下英雄戳脊梁骨的!”

    高行周道:“我也不想打!但契丹人已经把话说得明白了,他们只守土十日,十日之后便撒手不管了。”

    高怀德道:“只是说说吧,难道他们会真的弃城?”

    “你不懂!”高行周道:“去年关中一战,薛复直冲腹心部,勇夺三军,萧辖里岂是薛复之敌?以萧辖里守云州,压根就没想挡住薛复,只是想拖时间罢了。”

    高怀德道:“他们既然要拖,我们便跟他们一起拖吧!”

    “他们拖得,我们却拖不得。”高行周叹息道:“这十日期限一出,若我还迁延不进,一旦过了期限,云州真的落入天策手中,陛下定饶不了我……唉,只怕不等陛下不饶我,主帅那边,就已派人来取我项上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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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行周接到云州城的知会,便即起兵,同时知会东路、西路大军,杜重威听说高行周肯进兵,先松了一口气。雁门关中,石重贵收到消息,召集诸将商议,安重荣、药元福却都不赞成出兵。

    药元福道:“这一去,要打的不是契丹,而是天策。一旦进兵,折德扆等的府州、麟州系人马必归汗血骑兵团麾下,我们河东将士与契丹有仇,而与府、麟有亲,一旦出战,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云州城下,汉人打仗,云州城头,契丹旁观。这不但底下的将兵不会乐意,也会遭天下英雄耻笑,战事未必会顺利,而且对留守声誉有损,会妨碍及前途。不如按兵不动,以观接下来的形势再说。”

    石重贵是石敬瑭的养子,颇有问鼎储君的资格,因此顾惜羽翼,不肯坏了名声。他和高行周不同,高行周不听帅令,杜重威可以拿他祭旗,石重贵就没这方面的压力。

    安重荣也道:“陛下向契丹称臣,此汉家奇耻大辱!如今契丹要利用我们去打他们斗不过的天策,我们何必为他人出力卖命?难道我等真的是契丹人的奴才不成?”

    石重贵见两员大将都不愿行动,便决定按兵不动。

    高行周眼见雁门关没有反应,他却没有办法,三路大军之中,他政治背景最弱,就算明知道别人都在推他进火坑也只得继续进兵,不久到达桑干河旁,就要渡河。

    这时折德扆已经进入应州城,高行周的人马就在应州城外西北八十里处。

    高行周的副将对他说道:“应州城内是折德扆的人马,他是天策的人,若对我军半渡击之,我们损失只怕不小。听说折德扆兵马不多,应州又是新得,防备不严。不如先打应州城,然后渡河。”

    高行周连与汗血骑兵团争战都不大愿意,这时哪里肯去打折德扆?说道:“折德扆手下都是府、麟与河东人马,如果与他争战。先就跟整个河东父老结仇了。安重荣自己不想做这个丑人,我们何必替他出头?分批渡河吧,前军渡河,后军防备。”

    应州城内,诸将听说白马银枪团要渡河,都请令要去半渡而击进行奇袭。

    赵普道:“我看高行周部行军迟缓,半点没有白马银枪团传闻中那等如风如火的雄姿,这必是士气低迷使然。如此士气去斗汗血骑兵团,不是送死就是自取其辱!我们兵少,不必现在就去打他。尽管让他过去,观察形势,一旦有变,我们就断他们的后路,让汗血骑兵团关门打狗就可。”

    因此白马银枪团安然渡河。一路如行于无人之境,不久抵达怀仁县,怀仁县也在折德扆手中,听了命令将城门紧闭不出。

    怀仁只是小小县城,高行周也不进入怀仁,当晚在城外安营扎寨,第二日折而向北。不多久便接近云州城。

    此时的晋北形势当真微妙极了:

    契丹占据了云州城及其东北诸县,来自敕勒川的天策唐军驻扎在云州之西,隐隐有围城之意,各地义军占据其它州县,折德扆控制了云州,白承福等控制了朔州。各派势力犬牙交错,偏偏高行周从蔚州进入晋北,一路不攻城,不掠地,只要无人阻拦他就不开杀戒。各地义军既不接济,也不骚扰,就任他无惊无变地走到云州城下,如此军事形态当真古今罕有。

    而高行周也知道杜重威石重贵等人的意思,那就是等着看他去打天策,若他有功,杜重威石重贵自然会跳出来接收好处,若是事情不顺,最后承担骂名的也只会是他,高行周自己是忍辱不发,他手下的将兵则不乐作战,所以士气十分低迷。

    ——————————

    天策军对云州城本来已经隐隐形成包围之势,云州的西北、正西、西南、正南的所有据点都已被封锁,眼看高行周到,天策军也不正面阻拦,竟撤出了正南据点。

    高怀德心想:“我军之中一阵死气沉沉的,怎么打仗!”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单骑出营,去看天策唐军行动,他脱下军袍,只穿放牧人的衣服,收好银枪,穿着晋北少年在外活动时的土灰衣服,骑了一匹黄骠马,沿着云州城外游荡。

    这时云州似将围城而尚未围城,之前曾有商旅出入,又有各种送信人员进进出出,品流复杂,无论唐、辽军马,看到一个少年骑马游荡也没当一回事。

    唐军的布置,是望着云州在西北、正西、西南作环抱形的阵势,大军重中之重在于正西,高怀德少年胆大,晃荡晃荡竟然晃荡到唐军中军附近去了!

    看看他接近中军大营,两个斥候警惕地跑了出来,高怀德长得人高马大,远看是个大汉,近看一张脸却嫩得能拧出水来,嘴上还一点绒绒的黄毛呢,两个斥候走近见是一个汉家少年,喝道:“哪里来的屁孩子,在这里游荡!不知道这边要打仗么!快回家去!”

    高怀德心道:“这时候近前,给他们两刀,然后就跑,他们也赶不上我,但暗算别人,不算好汉。”便故作天真地说:“两位叔,我听说这里有汗血宝马,我想看汗血宝马!”

    两个斥候对视一眼,同时失笑,只当是附近哪家的孩子,听到了汗血宝马的名头,竟然不知危险跑来看新奇,因高怀德的言语是燕地口音,不夹杂一点胡味,那两个斥候便知不是契丹,不愿为难,其中一个斥候喝道:“快回家去!这里快打仗了!”

    高怀德道:“这位叔,这里真有汗血宝马不,我放了一辈子马,从来没见过汗血宝马呢。你好心让我看看嘛。它们流的汗,是不是真是红色的?”

    那两个斥候听了这话都笑了,其中一个道:“这屁孩子真好笑,才几岁的年纪,就说什么半辈子了!”

    另一个道:“屁孩子嘛,都是这样。”

    “咱军营中就有汗血,要不让他靠近瞅瞅见识见识?”

    另一个惊道:“你胡说什么!这话让校尉听到,脑袋还要不要!”挥手对高怀德道:“快走快走。都说了这里要打仗,小心哪里一支冷箭出来。要了你的小命!”

    高怀德翘了翘嘴角,两个斥候看他那模样,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同时摇头而笑。

    高怀德又向云州西北而去。越往西北,唐军阵势越是严整,不等高怀德靠近,就有斥候出营,话都不说,嗖的就是一支响箭警告!

    高怀德不敢接近,原路浪荡而回。

    唐军营中,李彝殷巡视诸营,恰好望见了游荡于大营刚好射程边缘的高怀德,李彝殷指着道:“那是什么。怎么容他看我营寨!”

    恰好那两个与高怀德对话过的斥候就在近侧,回答道:“那不是契丹奸细,是个不知轻重的汉家少年,浪荡到这附近,说是要看汗血宝马呢。我们把他赶走了。怎么现在还在附近!”

    李彝殷拿出千里镜——唐军所产的千里镜,至今仍是奇货,数量仍然不多,在军中并未普及,轮台大战时得是安西旧部的亲近将领才能有,如今李彝殷也得张迈赐下一个——李彝殷用千里镜一看,抬手就揍了那斥候一拳。怒道:“没眼色的东西!这个小家伙骑的是‘透骨龙’,这岂是个寻常少年!”

    原来高怀德骑的这匹马大有来头,乍一看土黄土黄的,高怀德这次又故意让马身沾满了尘土,但其实乃是西凉名种,特征是身上黄中带着白点。马头上有白毛形分布有如满月,最大的特点是不管喂得膘多足,肋骨一定显露在外——因此名叫透骨龙,乃是马中名种也,传说中秦琼的坐骑就是它。

    李彝殷是党项大豪。熟知西北名马,所以一眼看穿,当即派了一小队骑兵出营去追。

    高怀德本来还在晃荡,忽然一哆嗦,没来由心头一警,就像野兽闻到危险的味道一样,环头一张望,见唐军寨门正在打开,心道:“不是好事!”他也不着急,也不惊慌,只是掉转马头,哒哒哒哒晃荡走了。

    他胯下的黄骠马远看慢如散步,一点都没发力的样子,但这边从营寨追出去的骑兵却是越追距离越远,追出七八里眼看追不上了,两个斥候这才回转,知道对方骑的果然是名马,暗中佩服李彝殷见识不凡。

    高怀德一径溜回军中,高行周听说儿子一个人出营去看唐军虚实,吓得不轻,只怕儿子出了意外,却就见高怀德回来了。

    高行周见儿子无恙归来,心里高兴,口中大骂道:“你好不晓事,天策百战雄师,治军必严,你敢去看他们的营寨!小命不要了!”

    高怀德却道:“汗血骑兵团好大的威名,我看他们的行动也只一般,只西北面警戒很深,这真是奇怪,莫非他们要从西北进攻云州?爹爹,要不你给我一队人马,我去冲冲他们的阵脚,试试虚实。如果成功也好长长士气,说不定能掳几匹汗血宝马回来呢。”

    其实他的黄骠马论神骏就未必在汗血马之下,但这两年汗血马名头实在太盛,而且马流红汗的特征太过传奇,作为骑将世家不免念念不忘。

    高行周喝道:“彼是百战之师,岂能没有过人之能?不得轻敌!”

    他这一部当初没参加过关中会战,对天策唐军如何强大听了听得多了,却毕竟没在战场上真正见识过,高怀德便不大相信,又翘了翘嘴角。

    高行周也不与唐军冲突,就在云州东南驻扎下了,一边派了使者进城,要与契丹交接防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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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辖里接到消息,来见耶律屋质道:“晋军派人来了,要我们将城防交给他们。”

    耶律屋质道:“是我让他们来接手云州城的。”

    萧辖里冷笑道:“当初的约定,是他们出兵替我们拖住天策,如今他们仗都没打一仗,就要我们的云州城了?亏他们好意思开口!”

    韩德枢在旁道:“这是我们和石敬瑭的约定,石敬瑭又不敢将真实意图公诸天下,这些阵前战将,未必知道得仔细。”

    契丹人对张迈又恨又怕内心又带着敬意,但背地里说话通常也不敢直呼其名,石敬瑭虽然登基做了皇帝。辽国的人背后说起他也没半点敬意。

    萧辖里道:“虽然如此,但也不能真就把云州城让给他们!”

    耶律屋质道:“就且告诉晋军,让他们先解了云州之围,我们自然交接城防。”

    萧辖里笑道:“他们人马不过万余人。能退得对面数万大军?”

    其实白马银枪团的精锐不过数钱,剩下六七千人都是辅战人员。

    耶律屋质道:“那是他们的事情了,与我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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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军将话传来,高行周在营中郁闷得要死,他自信白马银枪团的战斗力不在汗血骑兵团之下,但对方毕竟是赫赫有名,兵力又比自己充足,要让自己上前冲击,那是要让他去送死!

    高怀德气呼呼道:“在应州时,骗我们来云州。来到云州,又不让我们入城!这是欺我们!爹,不打天策了,给我一支人马,我去夺城!”

    高行周骂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想害死全家吗!临出发前,陛下将我们掌军诸将特地叫去,三令五申,不许我们与契丹人有冲突,今天若去冲击云州,消息传到洛阳,我们高家就是满门抄斩!”

    高怀德听到满门抄斩四字这才缩了脑袋。却是十分的憋屈,说道:“咱们这位陛下,做皇帝做得窝囊,连带着我们也跟着受窝囊气。”

    吓得高行周赶紧捂住了高怀德的嘴巴骂道:“小心点说话,还要你奶奶你娘的性命不要!”

    他想了想,又是一阵怅然。对高怀德低声道:“朝堂之上,比战场还要凶险,这次肯带你这闯祸精出来,倒是你娘的意思,不是要让你立功。而是万一有不虞之祸时。你不要管家中老人,自己逃生去吧。如今边境纷乱,以你的本事,要活下去不难,做个绿林也罢,找个山沟沟躲起来也罢,不要再做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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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高行周被迫准备进兵,那边耶律屋质和萧辖里也做好了两手准备:只要唐晋战火一起,他们就要相击而动。

    耶律屋质算计着日子,道:“只要再拖得几日,薛复再想不顾一切赶去临潢府也来不及了!那时候我们就将云州这块肉甩给石敬瑭,让天策与石晋狗咬狗抢肉去!”

    萧辖里笑道:“这云州本来我还真舍不得,但退回幽州看他们汉人自相残杀,也是一乐。”

    韩德枢则心道:“会有这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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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靠近云州的怀仁县内,这时也来了一营人马——那是折德扆亲自来了,他要就近观察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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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因石敬瑭死死按住了前线战将,高行周无法,只好进兵,真的以兵马逼近天策营寨。

    他环顾手下兵将,都是自己一手一脚练出来的好儿郎,心中暗道:“这次打的是汗血骑兵团,不知此战过后,这些儿郎能活着回去的有多少!我受军令所迫,不能不进,这些儿郎却都要跟着我上前枉死了。”

    但说也奇怪,白马银枪团进一步,汗血骑兵团就退一步,高行周步步而进,对面则步步退让,竟然不与接刃!到最后高行周全军都进驻于云州之西,唐军就在他的对面,双方相望不相及。

    高怀德哈哈笑道:“狗屁的汗血骑兵团,果然不敢与我军交战!汗血骑兵,遇不得白马银枪!他西北精锐也见不得我燕赵男儿!爹,给我一支人马,我去教训教训薛复!”

    高行周摔了他一巴掌,骂道:“薛复二字是你叫的!虽然各为其主,但那是敢冲击契丹腹心部,差点抓到契丹皇帝的好汉子!你再狂妄,嘴上也给放尊重点!”

    高怀德半边脸肿了起来,却是不敢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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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不但高行周情知有异,城内萧辖里也是暗暗纳罕,他们契丹皮室敬畏天策,却看不起晋军,萧辖里道:“薛复在搞什么鬼!”

    耶律屋质心中隐隐不安,说道:“我们算计了这么久,可别又让唐人给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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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但契丹人这边,曹元忠也察觉形势不对。他对曹延恭道:“薛复兵马不进反退,这不对路!你出城一趟,到我们军中走一遭,看看薛复是什么打算!”

    他们叔侄身份特殊。契丹这边待为上宾,回到唐军营中又是自己人。耶律屋质也想知道唐军虚实,就派人护送曹延恭出城,这时云州西面防线已在晋军掌握之中,曹延恭要想回唐营,先得经过高行周的同意。

    高行周听了耶律屋质的知会,便要放行,高怀德跃跃欲试道:“爹,我护送使者去!”高行周知道儿子可不是出自公心,这次却道:“好。你去吧。一切小心,可别漏了身份。”

    高怀德便换了一身小兵装束,换了一匹普通战马,一路护送曹延恭前往唐营。

    天策尚武,自杨定国、杨易以下。无论文武官员,无不以不能仗剑骑马为耻,沙州曹氏也是武将出身,到了曹元忠这一代本来已经慢慢在文人化,天策进入之后,又刺激得曹家子弟也转崇武风起来,因此曹延恭虽是文职。同样能仗剑策马、上阵杀敌的,这时出使身边没有护卫,只是出城时有耶律屋质派的一个契丹人半护送半监视,到了晋军这里,又多了同样“护送”他的高怀德。

    曹延恭也是年轻人,但这几年南北闯荡。见多识广,眼神也历练出来了,这时虽心神在别处,但高怀德飞扬跳脱不知收敛,还是让曹延恭看出这个少年精气神与众不同。途中不免问了几句,高怀德笑道:“小的是常山人氏,姓高,大爷叫小的小高就好。”

    “常山人氏……”曹延恭道:“那是常山赵子龙的同乡啊!”

    高怀德嘻嘻笑道:“我是在常山出生,不过我爹是在幽州出生,我爷爷则是山东好汉,算算也不知算哪里人。现在幽州割给契丹咯!我便算常山人吧。”

    曹延恭笑道:“我喜欢你这小子,不如你就跟了我吧。回头我跟你们主帅说说,你跟了我,有机会去幽州老家的!”

    高怀德嘻嘻笑道:“不敢不敢,我娘还在老家呢,我若跟了大爷你,我娘在家里得吃罪。”

    曹延恭轻轻一笑,心里想着国事,就不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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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抵达唐军寨门,通报之后直入军营,才进辕门那契丹护卫就被拦下了,曹延恭虽然只和高怀德说过几句话,但觉得这少年讨喜,他也是年轻人心性,觉得自己出入没个随从不成样子,就带着高怀德入内。

    路上经过一排马圈,两旁养的是一溜的高头大马,一匹匹都是神骏非常的西域名驹!

    高怀德看得眼睛发红,道:“这……这不会就是汗血宝马吧?”

    曹延恭笑道:“你还有点眼色!”他是从河西来的,汗血宝马见的次数多了去,一眼就认了出来。

    高怀德道:“可汗血宝马不是听说病了吗?”

    曹延恭道:“病的那批在敕勒川养着呢,这一批是没事的。咦,我跟你啰嗦什么!”

    进了四重门,到了一处大帐前,曹延恭对高怀德道:“不要乱跑,在这候着。”就入了大帐,入帐后一抬头,要行礼时不见薛复,只有李彝殷,他不由得一怔,道:“薛将军呢?”

    李彝殷笑道:“现在也不需再瞒了,薛将军不在军中,这里现在是我做主!”

    曹延恭闻言大吃一惊,这时有人急急入内禀道:“将军,彝秀将军传话,北面有狼烟传来,应该是契丹人的烽火!”

    李彝殷道:“这时间赶得可真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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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州城内的留守府中,这时已经乱成一团!

    就在刚才,萧辖里也耶律屋质同时接到了急报!

    北方有狼烟传来!

    那是来自鸳鸯泊的狼烟!

    自敕勒川往东北,走长城外线的话,一路荒凉,大军行动,需寻有水源处一路而进。汗血骑兵团及其附属部队多达四万五人,马匹可以得到二十万,二十万匹马可就不是随便弄几口泉水能喂饱的,沿途水源草料都得考虑到。

    因此契丹人算定了:薛复若要走长城外线前往临潢府,从敕勒川往东北。第一个要经过的就是奄遏下湖——唐军的前锋早已经抵达那里,契丹无法掌控。然后再往东北,就会经过白水湖,白水湖位于云州正北。出长城后快马疾奔一日一夜就可以抵达——当然这是单骑无挂碍奔跑的距离,大军行动不可能这么快。

    从白水湖再往东北,就是鸳鸯泊,鸳鸯泊位于野狐岭西北,野狐岭已经属于幽州辖下。鸳鸯泊再往东北,水源渐渐充足,地势开阔,过了滦河,就可以接近临潢府了。

    白水湖、鸳鸯泊都无天险,易攻难守。直接驻兵容易遭受袭击,所以契丹没有布置重兵,而是设置了烽火台。唐军若要从长城外线抢进,这两个地方几乎是必经之路。

    按照契丹军方原先的打算,只要白水湖烽火点燃。萧辖里马上从云州出兵,袭唐军侧翼,同时耶律朔古兵出幽州,在鸳鸯泊严阵以待,时间上完全是来得及的。

    薛复在去年关中一战打出了偌大的威名,所以契丹高层对汗血骑兵团都是从高里来估量其实力,自忖正面作战无论萧辖里还是耶律朔古都没有把握挡得住薛复。但萧辖里侧翼骚扰的话就能严重拖慢薛复前进的脚步。到达鸳鸯泊以后,薛复就算能打败耶律朔古,那时说什么也赶不及前往临潢府和杨易会师了。

    不料这几个月,晋北闹得风起云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边的事态吸引住了,结果白水湖毫无示警。鸳鸯泊却忽然传来了烽火!

    萧辖里怒道:“他们怎么过去的?飞过去的?而且他的大军都在这里,鸳鸯泊那边会是什么人!这烽火莫非有误!”

    耶律屋质仿佛想到了什么,说道:“他们也许是不走白水湖,沿着金河上游过去的。”

    “金河上游?”

    金河上游就是阴山山脉,翻过阴山。从其北麓行进,的确能绕开白水湖而抵达鸳鸯泊,阴山是中国一道降水量分界线,其南水草肥美,其北则干旱荒凉,必须有老马识途的向导,才能找到一些水源补给。

    “几万大军翻过阴山?那得多少辎重!”

    “不一定是几万大军,也许就是数千轻骑……”

    萧辖里一愕,“如果只是数千轻骑的话,”萧辖里仿佛松了一口气,道:“去了临潢府能有什么用!杨易手底下兵马何止十万,上京那边要进行的可是大军以十万计的决战!别说数千轻骑,就是增减个一万人,两万人,也影响不了大局!只有晋北这几万人推过去,才真可能会造成影响。”

    “如果要南北夹击,将我契丹灭族的话,的确得是数万大军北上,甚至张迈在甘凉的整个主力北上,才可能成功。”耶律屋质道:“但如果只是会师,那么数千兵马,也是有用的!不,重要的不是数千兵马,是薛复!是汗血骑兵团!”

    “汗血骑兵团还在这里呢!”萧辖里说。

    汗血宝马群一直都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呢!前几天都还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汗血马也许都还在这里。”耶律屋质道:“但汗血宝马,不等于汗血骑兵团!其实我们都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一个误区,以为汗血宝马在哪里,汗血骑兵团就在哪里,可是……其实有没有汗血宝马,真的很重要吗?”

    萧辖里听得愕然在那里:“汗血宝马……不重要?”

    “不是不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杨、薛会面!”耶律屋质道:“现在对杨易和鹰扬军来说,最重要的,也许不是几万大军的增援,而就是薛复的出现。唉!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错得厉害!只要让薛复见到杨易……对远征漠北的那支大军来讲,那就意味着南北会师,那么那支孤悬在外的军队,或许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萧辖里愣了半晌,忽然一拳将桌子砸得崩了,怒道:“唐人!唐人!如此狡诈的唐人!又将我们给骗了!”

    耶律屋质却忽然想起了薛复那个人,在他的印象中,那个男人并不像一个狡诈的人,从他清澈的眼神之中,耶律屋质可以肯定那个男人的心思是很纯直的。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进入云州!”

    耶律屋质从来不知道薛复曾经跟折德扆赵普说过的话,但这时候却想到了这一点。

    现在想想,薛复什么时候掺和过晋北的风云变幻了?没有!从来没有!

    全都是曹元忠、折德扆等人在搞风搞雨!

    当然秦州那边,张迈好像也在配合着。

    甚至洛阳那边,也都在无意地“配合”着!

    当全天下的人都聚焦于燕云,甚至张迈还派出范质,对燕云之事也提出外交交涉,于是大家都不知不觉中被舆论所引导,都越来越觉得燕云很重要了,将大多数的心思于精力都放在了这上面,甚至就连赵普,当初薛复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他:“燕云我肯定不会进入的,晋北如今只是疥藓之疾,得失非关轻重,潢水那边才是生死必争的关键!”

    结果随着事态的发展,连赵普这个自己人也怀疑薛复改变了方略。

    可平安城内的那个男人,真的曾因此而动摇过么?

    “也许从一开始,那个男人就只是简单地想着怎么北上去跟杨易回去,几万人过不去就几千人过去,最主要的就是他自己要去!”

    想到杨易与薛复在潢水河畔见面,想到薛复一直带着的赤缎血矛和鹰扬旗会合……

    那时候的漠北远征部队,将会是什么样的士气!

    那时候的上京城下,将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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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的一路追随,我会继续努力的 ^_^

我现在在广州出差中,同时上京之战的构思中出了点问题,得作点调整,明天事情多,今晚没法熬夜,后天一大早又得赶车,一整天都在路上,所以今天得请个假,到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四天连续更新,补上两次欠更,如有可能,我会加更。抱歉。

    晋北的局势陷入一种微妙的改变之中。

    对于拉石晋打天策,耶律屋质本来是抱着很大的热情在做,当看见晋军即将和唐军发生冲突,心中充满了看笑话的心态。

    但现在,这种热情与偷笑全没了。契丹之所以诱引晋军北上,目的是让他们攻击天策,让晋军攻击天策,目的是拖延汗血骑兵团,使天策南北两军不得会师。

    但现在薛复很可能已经走了,犹如金蝉脱壳,又似釜底抽薪,战略目的已不存在,高行周是不是打天策,双方谁胜谁败,还有什么所谓?

    “是否现在起兵去追!”

    在几个人都尴尬之中,韩匡嗣说道。

    “还有什么用!”

    萧辖里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

    “如果汗血骑兵团是五万大军行走,我们的轻骑很快可以追上,但如果他们也是轻骑,等我们追到鸳鸯泊,他们又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而耶律屋质更加知道,天策唐军有一种压缩面饼和压缩牛肉,经过蒸、烘、削、叠、压、防腐等十几道工序,能做成易于携带的肉饼、面饼,一大块压缩牛肉加上一大块压缩面饼,再加上一袋茶叶,饿了时,直接削下一小块牛肉一小块面饼,泡上一碗茶汤,基本上面食肉食和各种微量元素就都齐了,足以保证行军打仗的营养需要。

    面饼和肉饼既有军用,又有民用,民用的面饼肉饼为了保证口感压缩得不是很厉害,契丹人通过贸易曾得到过一些,而军用的肉饼和面饼,则比石头还重。契丹也曾从天策军的俘虏身上拿到一些,只是制作配方契丹无论如何到不了手。

    这种压缩食物由于口感、成本等原因,自然不可能成为主流的日常军粮,但轻骑突袭,一人一马的话,将三袋补给放在轻骑兵的马臀上。也可以保证兵马走很远,若是一人两马,一马乘坐,一马驮负,补给的时间自然更长!若是一人三马,还能保证有一匹空身马来换乘。

    想到了这里,耶律屋质更是心中懊恼!

    “如果薛复一开始就有这样做的想法的话,那不用汗血马几乎就是一种必然!不管汗血马有没有生病!”

    耶律屋质自然知道,汗血马虽然高大、强悍而宝贵。耐力爆发力威慑力和对士兵战力的加成都非常强大,但照顾起来也麻烦,喂养什么、怎么喂养,甚至连居住环境都很有考究,因此汗血马出战必有辎重随行。而漠北马则不然,漠北马的身材较为矮小,威慑力与爆发力与汗血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但马贱易活。对环境与食物要求极低,耐力也好。正面作战时无法像汗血马那样极大增强单位骑士的战斗力,但长途跋涉迂回奔袭却是良选。

    “为什么我想不到这些!为什么!”

    其实他在契丹之中也算顶级智者了,但战争就是这样,许多在事后看来理所当然的决策,在答案揭开之前,却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那现在怎么办呢?”韩德枢说。

    在云州城内的高层里面。他的心情是最复杂的。作为脚踏两只船的谋士,他的进退余裕比别人大得多。而在晋北这个战争局部上,原本看来是契丹在掌控一切,韩德枢便将大部分的智慧贡献给了契丹,只是对天策那边留下一条可进可退的后路而已。但现在形势急转而下,韩德枢的心思又起了变化。

    天策还是厉害啊!

    越是三心二意的人,对强者就越是畏服!眼看天策唐军在不知不觉中又占了上风,韩德枢便又想再抱大腿了。

    “出城追击已是不可能的了。”萧辖里说道,“而且现在敕勒川唐军与高行周晋军都在附近,贸然出城追击,难保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再说,薛复如果已经到达鸳鸯泊,从幽州那边出兵会比我们这边更快!”

    “那现在是……”韩德枢小心翼翼地说。

    萧辖里没有回答,看了耶律屋质一眼。在晋北的军事事务上他是最高长官,但涉及到更大层面的军政攻防,他却要听耶律屋质的意见了。

    “暂且按兵不动。”耶律屋质道:“一来要防鸳鸯泊的烽火只是唐军的诱敌,二来则要等等幽州那边的指令。”

    说到这里,耶律屋质心中已在叹息,如果薛复确已北行,不管上京之战将来发展成什么样子,至少自己南下的外交与政略就都宣告失败了。但是和韩德枢的三心二意不同,耶律屋质这时想到更多的不是荣辱,而是契丹全族的盛衰。

    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契丹过去几十年能够兴旺发达,自于族内拥有这等贤才分不开的。

    北面传来的烽火,惊到的不只是云州城内的契丹,汉军之中,也有一部分高层知道那烽火的含义。

    韩德枢回到府邸,就听莫白雀求见。莫白雀匆匆来见他,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你怀疑的没错。”韩德枢说道:“天策军的确很可能迂回袭击了鸳鸯泊,现在更可能已经北去了。”

    “他们要奇袭上京!”莫白雀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和萧辖里听说此事之后,“数千人对上京大决战能有什么用”的第一反应不同,莫白雀在关中之战是被陌刀战斧阵打怕了、被汗血骑兵团追怕了的人!天策强大的汗血骑兵团,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难以战胜的符号,至于人数多寡反在其次了环马高地上,陌刀战斧阵又有多少人马?不一样遏得十几万契丹无法寸进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契丹附属部族的这种埋藏甚深的恐惧,也正是耶律屋质最忧虑的地方之一,因汗血骑兵团一旦抵达上京城下,不但能使唐军振奋,也会对辽军士气造成打击。

    “上京的事情,轮不到你担心。”韩德枢说道。

    轮不到我担心?莫白雀忍不住腹诽不担心才怪!如果上京沦陷。燕云这边就算打得再好也难保!一想到那个据说威名更在薛复与奚胜之上的杨易,率领数十万大军汹涌而下,莫白雀就忍不住心脏发抖。

    忽然之间,他有些后悔当初没跟白承福一起反辽了。

    “不过,如果你还担心的话,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一条后路。”韩德枢低声得若有若无地说道。

    “请学士指点。”莫白雀连忙附身。

    “云州城内。现在可还有一个天策唐军的大人物哪!”韩德枢说道:“他和我们不同,现在没有得到消息,或许正在忧虑之中,如果现在你……”

    韩德枢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

    “学士是说……曹?”

    韩德枢就闭了嘴。

    莫白雀大喜,道:“谢学士指点。”

    告辞要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韩德枢一眼,眼神极其复杂。

    韩德枢自然知道莫白雀在想什么,但他不在乎。他要卖天策一个好,但现在由自己派人去知会曹元忠,万一被耶律屋质拿到那就水洗不清了,但由莫白雀的人去,不管最后怎么发展,他都还有进退的余裕。

    曹延恭还没回来,但曹元忠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云州城内的气氛诡异起来。就是本来故作宽松的驿馆,也忽然加强了保卫与监视。

    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曹元忠心中忐忑。就在这时,厨房那边有人传来了一个“谣言”!

    “鸳鸯泊有烽火传来!”

    烽火?

    鸳鸯泊!

    只是两个简单的词。但曹元忠已经内心洞明!

    从去年到现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天策在晋北广布间谍,自然已经知道契丹在敕勒川与临潢府之间,设置了警戒烽火这又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情。曹元忠进入晋北之后,作为这个地区位置最高的天策大臣,所有的重大消息最后肯定会传到他这里来。

    至于鸳鸯泊的地理位置是什么。曹元忠更是比任何人都明白!

    “薛复!你个大宛子!竟然连我都瞒住了!”

    在那么一刹那间,曹元忠竟咬牙切齿起来!

    他在愤怒!不是恼怒别的,是恼怒连自己都被薛复当枪使!

    不过,这怒火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曹元忠便恢复了冷静。

    他自然是很清楚的。薛复这样的战略构思,不会是临时起意,一定有相当长时间进行安排,既然是早有打算,那么就算瞒住所有人,也不会瞒张迈。

    如果张迈知道,却没有告诉自己,那就是张迈要连自己都瞒在鼓里!

    也就是说,不是薛复将自己当枪使,而是张迈将自己当枪使!

    “可恼也!”

    在一刹那间,曹元忠就想到了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但自己在张迈心中的地位,别提跟杨易并列,就是比之薛复也是有所不如的他的政治敏锐度,可比他的军事敏锐地更高!

    如果是换了像王仁裕这样的人,身处此境定然恼羞大怒,乃至当场辞官拂袖而去以表达自己的不满;若是郭漳这样的人,身处此境则将为张迈不信任自己而受到心理重创,情绪低落乃至一蹶不振。

    但曹元忠却是一个越来越老练的政治人物了,恼怒只是持续了不到片刻,整个人就恢复了平静。他很快就想到,张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之前怎么会那么糊涂,那么傻!竟然以为自己真能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在东北去和杨易争功!”

    但是,他想到这一点,不是以恼怒的心情在想的,而是在这次的事件中,进一步看透了张迈的性情以及自己的处境。

    他很明白,尽管想要建立媲美杨易的功劳已不可能,但军事局面对天策越是有利,自己的事情会进行得更加顺利。

    而更重要的是,张迈如此“算计”自己,以他的性格,内心对自己必定有愧!人主而对臣子有愧。若臣子怨怼,人主或会因此恼羞成怒,为君臣关系破裂埋下伏笔,但若臣子不忧不怨,仍然忠心办事,那就不同了。

    张迈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有愧。将来就会在另外的事情上对自己有所补偿所以短期来看这是坏事,但长期来看,却是对自己,甚至是曹家来说都很难得的政治资本。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曹元忠不但平静了下来,甚至恢复了动力。他经此一事,不但对天策朝廷内部的政局把控得更加清晰,而且心性磨练又上一层楼了。

    “给我传话,有请耶律屋质到驿馆一谈。”

    怀仁县内。

    折德扆收到了来自汗血骑兵团的密令!

    命令是口传。不落文字。

    密令中要求折德扆从今天起,行事转入低调,一切行动以保存好天策在晋北的各种军事力量为要旨,暂时不要与契丹、石晋发生冲突。

    就在折德扆对这条密令产生不解时,使者带来的另一条消息让他打消了所有问话的冲动:“薛复将军,已经北上前往前往临潢府,如今应该已过鸳鸯泊,敕勒川的大军由李彝殷将军代管。还有。元帅可能也会北上,驾临敕勒川。”

    使者毫无感情色彩的言语。让折德扆和赵普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以他们二人的智慧,自然马上就理解了那条密令背后的含义:

    薛复既已北上,张迈又将赶来,那么现阶段整个国际战略的焦点将在于上京!上京之战胜负若决,杨易必然引兵南下,那时候张迈再于敕勒川东进。两下夹攻,那等声威想想都叫人激动!

    若那时候晋北的内部再有义兵响应,契丹若还没走那就是瓮中之鳖,石晋的军马也未必有胆量与张迈、杨易的联军硬撼,那收取整个晋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而在此之前。折德扆他们若要以弱势兵力去挑战辽、晋的大军,却是毫无必要了。

    “原来如此啊。”折德扆叹道。

    赵普也在叹息。

    当初薛复其实已经很明确地亲口告诉他:“燕云我肯定不会进入的,晋北如今只是疥藓之疾,得失非关轻重,潢水那边才是生死必争的关键!”

    薛复当时告诉赵普,让他再入晋北,告诉折德扆:“无论怀仁如何取舍,一定要配合我的大事,晋北得失,无关痛痒,牵制住云州契丹兵马,这才是最大的功勋。”

    折德扆和赵普这段时间的行动,的确也起到了转移契丹注意力的作用,只不过因入戏太深,以至于都忘记了薛复最初的叮嘱这也是二人年纪太轻,还缺乏历练的缘故。

    但在这次的事件中,赵普也看到了薛复的心情特点,他从中看到的并非狡诈,而是纯直那是一个认定了目标,就能毫不动摇直奔要害的将领啊。

    “我们赶快回应州!以防契丹、石晋狗急跳墙。”赵普对折德扆道:“同时,要将消息传出,只要消息传出,晋北豪强一定会龟守观望。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蛰伏!”

    在这次唐、辽、晋三国的晋北争衡中,石晋显得最是被动。

    当唐、辽双方都开始就新的局势作出新的应对时,高行周对周边的战略变化却还懵然不知!这不是高行周本人的问题,而是石晋在整个外交、谍报系统上完全没有跟上的缘故,而耶律屋质显然又不打算将最新的情报与高行周共享。

    高怀德还没回来,高行周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斥候试探中,逐渐发现了天策唐军的一些缺点。如果是耶律屋质,这时自然很清楚唐军之所以会有这些缺陷原因是什么,但高行周却还不知道。

    他对副将说道:“天策起自西北,根基毕竟浅薄,薛复号称名将,行军布阵之际亦颇有破绽。”

    他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这次薛复留下了汗血马群,却带走了三千汗血骑兵团,每兵配三马,三分之一是漠北种,三分之一是混血种,三分之一是党项马。如今天策马匹充足,匀出九千战马毫无压力。薛复的汗血骑兵团又有一个特点,几乎每一个骑兵都精通马术,照料马匹就是看家本事,因此一人控三马行军完全没问题。

    三千核心部队走后,留在晋北的大军就变成以党项军为主力。另外加上大量的辅兵以及刚刚归附的敕勒川部族,其中将近一半的党项精锐,又被安排在云州西北,由李彝秀率领,监视着云州城向北的通路,所以李彝殷纵然按照薛复的安排调度兵马,进入长城的唐军在排兵布阵上也就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破绽。

    高行周不知国际大势已变,将斥候打探所得和前几天儿子带来的情报相互印证,当即决定进兵。他为人谨慎而行动迅疾,当天晚上就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夜袭,烧毁了唐军的一个营寨,给唐军造成了不小的混乱,白马银枪团旗开得胜,全军上下,无不惊喜,无不主张乘胜追击。

    高行周也没想到胜利来得这般容易。反而有些担心是唐军诱敌。

    结果第二天李彝殷便收缩兵马,准备退到长城沿线。同时将曹延恭放回。

    曹延恭年纪虽不大。却还知道轻重,沿途对高怀德三缄其口,因此高怀德也没从曹延恭处得到任何情报。回到军中,将唐军内部的一些情况报告了父亲,极力怂恿乃父追击。

    高行周便以主力兵马,追着李彝殷的尾巴。让他无法从容而退,却又不冒然挺近,却以一支千骑偏师,迂回到东南发动突袭,李彝殷以党项本部人马断后。正与高行周斗智斗勇,结果那千骑偏师从东南窜入,造成正在后退的唐军阵容大乱,高怀德更是率领十余骑在数万人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等到李彝殷派人来援时,高怀德已经去得远了。

    这一仗晋军大获全胜,杀伤虽然不多,但打乱了唐军的阵脚,更让高怀德兴奋的是这一仗他竟然俘获了五百多匹汗血宝马,这可是一项巨大的战绩,比斩获首级更叫高怀德兴奋。

    想到打败了汗血骑兵团,白马银枪团上下群情激奋,高行周虽觉得形势有诡异之处,但这时亦不能不为军心所裹挟,一边向后方报捷,一边继续进军,虽然李彝殷经此一败行动更加谨慎,再没让高行周有机会突袭,但步步后退之下竟被高行周逼出了长城旧址!

    高行周虽然一直心怀疑虑,到此也忍不住兴奋起来,他还是约束这属下,要求部下严谨安营,不要贪功冒进,以防唐军耍诈突袭,却并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

    同时捷报南传,雁门关内,安重荣听说高行周竟然轻易解了云州之围,更将汗血骑兵团赶出长城,不由得无比诧异,石重贵听得跃跃欲试,就有些想出兵关外,以防被中路大军抢尽功劳。

    药元福却劝诫道:“留守,事若反常,必有妖异!汗血骑兵团何等人也,那是当初将契丹也打得头破血流的人,高行周虽然有名将之称,白马银枪也的确是我朝精锐,与汗血骑兵团一撼未必便输,但要说能够轻易取胜,却是万万不可能!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虽然可能有问题,”石重贵道:“但万一天策真的是外强中干,我们再这么龟缩不出,功劳恐怕都会被别人抢去了,没有功劳也就算了,但若是别人都立下大功,而我们连雁门关都没出去一步,恐怕到时候父皇那里我也没法交代。”

    “留守,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急在一时的。”安重荣道:“从雁门关到云州城,中间不过隔着朔州应州,如今朔州我们控制了一半,应州兵力料来不敢阻截我等大军,从雁门出发,轻骑疾驰,云州数日可到达。我们大可再等等,坐观高行周成败如果高行周果然成了,只要赶在杜重威之前到达云州城下,功劳仍然是我们的毕竟收复云州才是我们的本分任务;若是天策果然有奸谋,那我们也可确保无失。”

    药元福又道:“此外还有一策,契丹一直不肯交接晋北,是以我们未与天策决战为借口,如今高行周既然已经顺利进兵,我们大可向云州派遣使者,要求萧辖里交割城池,如果萧辖里不答应,我们再做打算。如果萧辖里答应,我们当即就可派遣一支轻骑,直入云州,那时高行周在前线功劳再大,也不过是为我们做了嫁衣罢了。”

    石重贵大喜,采纳了药元福的意见。当即一边按兵不动,一边派遣使者向云州进发。

    他们的使者出关不久,高行周报捷的使者就倒了易州这里是石晋与辽国的东北边境,杜重威的东路大军已经抵达此处,从易州向北,只要跨过拒马河,那就进入幽州地界了。

    易州离也云州也是不远,只要过了太行陉口便到。

    收到高行周的捷报,杜重威一时不是欢喜。而是诧异。

    “姓高的,真的解了云州之围,还将天策唐军给逼退了?”

    不但是他,就是景延广、符彦卿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使者给他们带来的却不只是空口白话还有五十匹货真价实的汗血宝马为证!

    别的可以冒充,甚至就是首级都可能是假的,但汗血宝马却做不了假,而且一口气就是五十匹之多!

    那使者道:“高将军夜袭唐军。大败天策,那一战不但杀敌数钱。斩首千级,而且更夺取了三百五十多匹汗血宝马,这是其中的五十匹,其它怕路上有闪失,暂时留在军中呢。”

    杜重威命人去取了汗血宝马来,眼看五十匹马匹匹都神骏无比这五十匹虽然不是最纯种的汗血马。但流出来的汗水也是红色的!

    验明汗血宝马果无虚假后,杜重威转而大喜,再召集景延广符彦卿商议,景延广道:“这次胜利来得蹊跷,若不是这五十匹汗血宝马。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相信。”

    符彦卿道:“战场之事凶险难料。白马银枪本来就是我朝精锐,之前又听说天策的汗血宝马出了问题,兴许正是天策唐军有隙,而高行周则趁乱击之,也未可知。”

    直到现在,哪怕天策战败,各方面也都还不敢轻视唐军之战力。

    景延广又道:“之前契丹以我们未与天策一战为借口不断拖延,现在我们不但与天策交战,而且取得了大捷,且看契丹还有什么说嘴的,我们得再派使者,要耶律朔古趁早交割州县!”

    符彦卿道:“幽州那边要派使者,洛阳那边也需要上奏表,也好叫陛下知道我们征战的辛苦。”

    杜重威道:“正该如此!”他叫来高行周的使者,说道:“白马银枪团果然名不虚传,你回去回复高将军,本帅定会奏请陛下重重有赏!叫高将军好生用兵,我会给他增派援军的。”又暗中吩咐使者,要高行周早日将汗血宝马都送过来,“一匹也不能少!”

    又分别派遣使者,一边去幽州催促耶律朔古交割幽州,一边派人连夜兼程向洛阳上奏章,号称“斩首五千级,俘获汗血宝马二百五十匹!”

    然而使者才刚刚出发,晋北那边就传出了一个消息,叫杜重威恨不得长了翅膀将使者叫回来!

    那个消息,就好像雨后之笋一般,一夜之间从晋北各州县一起冒出了头来:薛复已经北上,张迈即将南来!

    消息十分简洁,然而对已经追出长城的高行周来说却如当头棒喝!只是一个转眼,白马银枪团的士气就像从千尺云端重重跌到了九重深渊!

    原来不是人家汗血骑兵团不是输给了自己!

    天策撤退只因为薛复根本就不在!

    薛复不在是因为他北上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迈要来了!

    这时李彝殷还在不断后撤,但高行周却一点进击的意思都没有了。这时候,只要不是傻瓜就会知道李彝殷之所以会退不是因为败,而是因为他们在等!

    等着张迈北上,甚至,是等着那支去年大破漠北的鹰扬铁骑席卷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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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