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题目忘了一个(上)了
高行周拔剑要自刎,却被安之虎和高怀德死死按住,高怀德道:“爹爹,张元帅既能开出那么宽厚的条件,想来必能体谅我们的苦心!你且将性命留下,待我再去求他!或许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未可知!”
安之虎也叫道:“是啊,将主,我看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不如再交涉看看,若真到无计可施时,再作打算不迟。”
两人好劝歹劝,才算将高行周劝住,高怀德给安之虎使了个眼神,自出谷去寻杨光远,将他父子的隐忧道破,说道:“吾等愿归大唐,但家在洛阳,一旦归唐,家门必破,能否给我们一点时间。”
杨光远问道:“你父亲愿意归唐?”
高怀德道:“是,只是祖母在洛,宁死不敢误了家人性命。”
杨光远道:“那这样吧,你们放下武器,前往奄遏下水将养,我再将你们的情况禀报元帅,想来元帅必有安排。此外,你们白马银枪团还有约千骑人马被我们困在白道山,最近他们久困无望,好像已经有鱼死网破的打算,若你们不想他们因此战死,最好找个人前去劝告。”
高怀德回谷一说,安之虎道:“若是放下武器,那我们岂不是变成任其鱼肉?”
高行周再仔细问明高怀德见张迈的所有细节,思虑甚久,这才下决心道:“张龙骧的名声一向不错,这次我看他是真有收伏我们的意思,既然如此,不妨冒个险!怀德。你去答应他,我们放下武器,全体出谷,任他们安排。然后之虎你前往白道山,将兄弟们全部招来。契丹既败,石敬瑭又失人心。天下归唐指日可期,燕赵子弟,不宜作此无谓牺牲。”
安之虎道:“万一他们是赚我们出去呢?”
高行周道:“没听说过张龙骧曾经坑杀过降军,因此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全部成为阶下囚,大部分兄弟仍能活命。”
诸将到此也觉得有理,这才放下武器,出谷接受整编,杨光远见到高行周。笑道:“老高,恭喜你啊,元帅对你们家的千里驹青睐有加,此次北上得以归唐,你是因祸得福了!”他们曾经同殿为臣,因此彼此认得。
高行周摇头道:“洛阳之事未定,在下生死未知。这两千兄弟的性命都交给杨兄了,至于我们父子二人。只愿为阶下之囚。”
杨光远笑了笑,道:“你还是这般脾气!”
白马银枪团在谷中已经绝粮数日。人疲马瘦,杨光远便换了三千马匹给他们,高行周道:“我们的马虽然疲弱,但跟随得久了,虽是畜生,却如家人。希望能带在身边,希望杨兄体谅一二。”
杨光远道:“这个却是元帅信中特地吩咐的,老高你别给我添麻烦。再说元帅是吩咐将这批马送到好牧场放养,自有敕勒川的牧民照料,你不用担心它们受委屈。”其实若换了杨信、折从适等人。听了高行周之求,多半也会便宜行事,但杨光远是降将,极其在意张迈的意思,因此对张迈的命令执行得比安西旧部还要彻底也更机械。
高行周无奈,只得一切听从安排,杨光远待他们倒也不错,给了马匹,给了粮食,又给了向导,仍然让高行周自己率领人马,前往奄遏下水那是云州西北、长城以外、金河山以东的一个内陆湖,湖面广大,周围水草颇美,正宜放牧。只是此处离敕勒川、云州,这段时间正处于与世隔绝状态,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放下武器后,两千白马骑兵无不心怀惴惴,直到这里才放了一点心,想来天策真要坑杀自己,也不会选择一个这么漂亮的地方。
杨光远将他们护送到这里,居然又发下了兵器,吩咐道:“你们就在这里休养吧,尽管跑马,也可外出射猎捕鱼,此处离云州也不过两日的路程,你留下一队骑兵给你,若有事,可以派人前往云州请命。但你本部人马未得命令,不得离开二十里外。老高,元帅如此安排,又没让我们监视你们,那是将你们当作已归部署来看待了,你要看好自己的手下,勿违命令,不要辜负了元帅一番美意。”
高行周慌忙向西南行了一礼,道:“高行周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自己的性命已不放在心上,只盼这两千儿郎能活下去,将来能在天策麾下有个出身。”
杨光远哈哈一笑,便引兵离开了,只留下了一队士兵和几百个熟悉附近地形的牧民,以及两个牛羊群。
白马骑兵们得了武器,又有马匹,心中无不大定,心想在这一马平川之地,要再离开时那是再方便不过,但越是如此,反而越没人想要离开逃走了。
高行周便下令安营扎寨,第一天他不敢妄动,过得小心翼翼的,第二天才派出骑兵到附近放牧、打猎,其实是侦查周围情况,果然发现天策唐军没有留下监视人马,高行周自此慨叹道:“张龙骧好大的气魄!我若易地而处,断不能就这么放任白马银枪团。”
奄遏下水是一个好大的内陆湖,周围一片平原,水草丰茂,契丹曾在这里留下牧场旧基,牛羊马匹可以吃草,草地中间也有不少猎物,白马银枪团在山谷中困顿了多日,到此才算安下心来,高行周吩咐下去,便有人牧马,有人放羊,有人射猎,有人捕鱼,日子比不得在中原时丰富多彩,却胜在平安宁静,几顿饱饭下去,力气渐渐恢复了。
至此,整支军队已无人担心天策会杀害自己了,若真要坑杀时,不会给这么好的地方,花这么多的功夫。
就是有部将开玩笑,对高行周说:“将主,你说张元帅不会要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吧?那我们可就成为化外胡人了。”
高行周嘿嘿两声。他心知这是不可能的,不管张迈是什么打算,自己这两千人在这里肯定只是暂时的。
又过两日,有两骑从东北而来,原来这奄遏下水位于敕勒川到临潢府的道路上,临潢府那边若有消息发来。到达白水泊后既可先南下云州再西出长城,若图快捷,也可走直线经奄遏下水进入敕勒川,将来云中地区一旦平定,奄遏下水肯定要设置通信据点的。
那两骑就是薛复派人前往敕勒川的公事信骑,他们望见白马银枪团的营寨,当晚就入营休息,直接将这里当成沿途据点了。
高怀德奉了父命入帐慰问,不敢打听他们的公事内容。却从他们口中得知鹰扬军与汗血骑兵团联袂南下,如今已经平定原辽国中京道的大部分地区,如今正在长城外候命,随时准备南下。
高怀德啊了一声道:“上京打赢了?”
关于天策在临潢府打赢的消息,晋北一直都有“谣传”,但一直未得证实,白马银枪团一直在敕勒川作战,得到消息的渠道更加狭窄。他们现在又还未真正融入天策旗下,因此请报上未得共享。高怀德曾入晋北。但也只知道幽州方面的消息,并不晓得临潢府一战的详情。
那两骑信使更是奇怪:“你们不知道?这是多久的事情了!”高怀德的这个反应叫两个信使暗中怀疑起,以为自己进了贼窝,当晚睡不安枕,幸好第二日高行周并无留难地就将他们送走。
白马银枪团听说上京大捷的消息之后,全部人马心态又是一变。
上京大捷啊!
那是辽人的首都。如今也被天策给打下了,中原武人深深忌惮的契丹都已完败,那往后天策唐军岂非就天下无敌了?
他们想到杨易薛复已经南下,再想到这里离中京道已经不远,心中更是一阵后怕。一个部将嘟哝道:“幸亏前几日降了,不然的话,南边是张龙骧,北面是杨鹰扬,咱们就是石头,也会被碾成饼的。”
高行周听到这句话也未生气,他自视再高,也不至于认为自己能同时抵敌张迈与杨易,悠悠说道:“怪不得了,怪不得了。上京既然大捷,契丹如果不死尽死绝,余孽必然退入东北,上京既破,中京既失,燕云也没希望留守了,怪不得契丹会走得那么着急。如今的局面,张龙骧若以破辽之威挥师南下,杜重威必败无疑!燕云易手,就在旬月之间了。”
高怀德却想起石晋军队在云州的表现,冷笑道:“我看到时候,多半连打都不用打!”
高行周微微一愕,随即颔首道:“是,幽州那边,多半不用打的。”
这次高怀德从晋北回来,除了带来张迈的招降,也带来了关于幽州百姓被掳掠、杜重威见死不救的消息。
他高家也曾定居幽州,五服之内有不少亲朋好友都在幽蓟一带,想来经过此次浩劫,只怕这些亲戚朋友多半都要星散凋零了。白马银枪团的成员,几乎就都是燕赵一带的籍贯,许多人情况都与高家类似,甚至就一小半的人老家本来就是幽州,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无不咬牙切齿,恨得比云州百姓更甚!他们也恨契丹人的蛮横恶毒,但更加痛恨杜重威的倒行逆施!知道此事之前,军中其实还有一小半的人心中还思念故国故土,但知道这件事情后,几乎所有人都对石晋王朝断了念想了。更有不少人在言谈中隐隐泄露了他们的期待:希望天策乘胜南下,直接打到黄河去,将河北河东都收过来!
高行周见军心如此,叹息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又过两日,西南方陆陆续续有人马赶来,皆是熟人却都是之前白马银枪团被俘虏了的人马。再过两日,更有一部整编精锐骑兵靠近,却是安之虎前往白道山,将被困在那里的千骑精锐都带来了。
高行周至此哪里还会不明白张迈的意思那是要将白马银枪团,完完整整地交给自己啊!
敕勒川一战,白马银枪团力求脱困,张迈力求困敌,因此战场上的伤亡并不多。高行周到达奄遏下水的第十日上,所有未战死未逃亡的白马银枪团旧部全部都到齐了,高行周眼看旧部大部分汇聚,忽然双眼垂泪,对高怀德道:“元帅如此待我,我还有脸面。说什么顾洛阳的家!罢了,罢了!家中之事我顾不上了,纵然无法顾全孝道,一切只是我错,待得天下大定之日,我再一死以谢母恩吧。”
安之虎等亦皆感动,同时叫道:“将主!”
高怀德叫道:“爹爹不要这么消沉,我看我们应该养好力气,然后请命为天策开路。一口气打到黄河去,打到洛阳去!祖母、母亲如果还没遇害,我们便救她们出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就给她们报仇!”
众将士一齐称是。
这段时间里,张迈曾发来一道命令,将奄遏下水改名为岱海湖,要高行周休整之余。在岱海附近整理出一个营寨据点,来作为日后的通信与驻军据点。高行周接了命令,果然整顿起营寨来,又按照张迈的命令,在湖边勒石命名。
自此之后往来岱海的人马越来越频繁,天策内部的信息体系慢慢对白马银枪团敞开,高行周也从中听到了许多东北、中原的消息。这才知道他们在岱海休整的这段时间里,中原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幽州之事终于掩盖不住传扬开来,而且一朝传扬,就是满世界的大爆发!
曹元忠动用了天策已经发展得很成熟的活字印刷,印出了数十万张传单。将幽州事件的始末,用最通俗最简洁的语言,全部印出来,然后偷运往中原各地,从河北到河东、从河东到河南、从河南到山东!数百州县在一夜之间飞满了有关幽州事件的传单!
关中地区就更不用说了,上到士林阶层,下到说书人变文僧,一律怒口痛骂石晋君臣的冷血无耻!
百姓们容易轻信,本来就对这个开国没多久就一直加征加税的王朝没感情,这时更是对石敬瑭这个儿皇帝感到齿冷;士大夫们比较谨慎,听到消息之后自然要设法求证,河北的士林首先行动,他们近水楼台又能量强大,大军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是那些儒士的学生,士兵之中更不知道有多少是那些宗族的子弟,这样的大事,纵然军方想要封锁也不可能。
河北士林经过多方打探,得到的结果却比传单的内容更加叫人心寒!
从泰州到镇州,从镇州到冀州,从冀州到深州,从深州到沧州……整个中原士林本身就对石敬瑭极其不满了,这时曹元忠的行动就像在干草堆上点了一把火,然后整个河北的物议就烧成冲天烈焰!
河北烧过了之后,跟着就是山东,然后更蔓延到了江南,同时关中那边也向东烧来,舆论大火从东西向中部蔓延,不久洛阳就变成了在火炉上烘烤的一只铁锅!
就算只是武人,就算人在塞外,高行周也能想象现在石敬瑭在洛阳城内的处境!用如坐针毡恐怕都不能形容,应该是赤脚踏在烧得通红的铁板上,那感觉才差相仿佛。
“这就叫千夫所指吧,”高怀德道:“希望那老贼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那就没空顾及我们家的事情了。那样奶奶、娘亲和弟弟就有希望逃出生天了。”
不知什么时候,高怀德开始管石敬瑭叫老贼了。
高行周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的武艺快被儿子超越了,但毕竟比儿子想得深远,自是知道在当前的情况下,石敬瑭兵力既居弱势,又失了民心,于内忧外患之中,“恐怕他的江山,也不长远了。”
念及此处,高行周便开始留心有关河北、河东以及燕云方面的消息,岱海湖与云州之间,轻骑接力的话,一夜之间就能完成讯息传递,高行周这边一有询问,云州方面很快就有反应,竟然派来了一个军事参议,为他解答疑问。
高行周至此才知薛复在中京道暂时未有行动,只是在巩固战果,甚至未掠边到长城附近,而幽州方面似乎也还没有“得到”上京大捷的消息,虽有各种小道传闻,但多未得到证实。杜重威或许已经知道消息,或者是在掩耳盗铃,总之并未对这种“谣言”进行承认,只是布置大军,北防杨薛,西防张迈。
而云州方面。张迈也未进行扩张,对上京大捷,既未予以承认,也未予以否认,只是不断整编军队,从军事参议口中,高行周得知张迈在云州在整合各路兵力之后,又削减了不少冗余兵力,放兵归田。而将兵马集为五路:
中路大军以陌刀战斧阵为核心,张迈自领;杨光远和折德扆,各领骑兵两千人、步弩三千人,辅兵五千人为,驻于城内;李彝殷和李彝秀各领骑兵三千人,辅兵五千人,驻于城外。其余人马编为各城守军,尽归曹元忠掌管。
高行周知道这个布置之后。心道:“军队驻扎于城内,五千兵马何须五千辅兵?这时随时要出征的打算了。曹元忠是留守人员。至于那五路人马则是随时要发起进攻了,是在等什么?等薛复南下么?”
这时他已经知道杨易受伤正在定辽城养病,此番南下的代理大都督乃是薛复。
这时张迈的一道新命令到了,却是命他整顿岱海军马,五日之后拔营,前往云州会师。
高行周所部有白马精骑。在敕勒川一战中略有损失,在岱海的这段时间他从其它部队中挑选精强之辈加以充实,却仍然没法补足三千之数,当下立为十营,将营、队、火的将官称谓。亦就天策军律,改了称呼。这一切张迈并未吩咐,但高行周已自行整合。
这时既领军令,便尽起来兵马,除三千精锐外,又有三千骑兵,以及三千辅兵,共计九千人,安排好岱海的防务后,便径朝云州而来。
才过长城,忽见漫山遍野数千白马,战马本就难得,而刻意要寻求白色战马,则更是难上艰难,高行周所部号称“白马银枪团”,其实也只有主力八百骑乃是白马,其余多是杂色,作为中原政权的一部骑兵,能拥有数千战马已是难得,要想作战部队清一色的白马那是妄想了,这时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白色骏驹,犹如草地上笼罩着朵朵白云,将白马银枪团都看得呆了。
一个天策唐军的都尉上前笑吟吟道:“高将军,元帅有令,命我送四千白马与六千战袍以及旗帜等物,在此交接,请将军签收吧。”
说着奉上一本军务文册,高行周一时之间竟忘了接笔,安之虎提醒道:“将主!”高行周一个醒悟,忙签押了,这名字签上去,他心里便知此生是要交给张迈了。
高怀德已经大叫一声,冲入马群,挑到一匹最神骏的白马,叫道:“爹爹,这匹马我要了,这匹马我要了!”翻身上马,那马加速快,冲刺更快!纵出百步只在须臾之间,跟着回旋,片刻已到高行周跟前,看来此马之神骏处丝毫不在透骨龙之下。
交接军资的都尉道:“高公子好眼光,纯种汗血马以枣红、栗色、黑金为多,白色汗血极其罕见。此马名云翼翻羽,这三千白马,以此马最骏!”
高怀德大喜道:“这……这是汗血宝马?”那云翼翻羽已经微微出汗,高怀德往马肩处一探,果然手上点点殷红,高行周见儿子几乎就在马背上雀跃起来,从小到大,都很少见他如此兴奋。
这时都尉又令人将军服、军旗送上,天策唐军的后勤补给冠于诸国,军衣战袍都是流水线统一织造,因此战场上辨识度既高,又能振作士气精神。
高行周手一挥,喝道:“白马精卒,全体下马,上前!领取战袍!”
他命令一下,两千八百二十三名白马银枪团的精锐便上前,领取了战袍。
高行周跟着下令:“卸甲!换袍!”
近三千人便当众卸甲换袍,跟着高行周命安之虎从都尉手中接过战旗,然后三千人便下场各择战马,半个时辰后,在烈烈作响的“天策白马”旗下,一支全新的白马精骑部队便诞生了。
不得不说,三千精锐骑上三千白马,统一的战袍,统一的白色,一眼望去犹如一片雪影!只是一望便会感受到强大的心理震撼!
来送战马、袍服的都尉看得无比赞叹,白马骑兵自身也是士气大振。
高行周部换了袍服之后。又过了焦山,黄昏之前就望见了云州城。
张迈进驻云州之后,本部人马入驻城内,在城外设立了三座大营,李彝殷驻扎于西大营,李彝秀部驻扎于南大营。杨光远部驻扎于东大营,最近又新设了一座北大营,高行周抵达之后,就被引入北大营。
人马安顿完毕后,高行周只带了安之虎和高怀德入城,准备去参见张迈,结果在城门口看见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高行周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高怀德高呼一声。纵马冲了过去,就将那少年抱住,叫道:“怀亮,怀亮!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正是高行周的次子高怀亮,他看见了父亲兄长也是激动得乱跳,叫道:“爹爹!哥哥!真是你们!哈哈,他们没骗我!你们没死!”
“胡说呢,我们怎么会死!”
高怀亮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你们不知道啊!云州兵败……啊。不是,云州归唐之后不久。洛阳就传开了消息,说爹爹被困金河山,援兵不至,自刎殉国了,说连头颅都挂在平安城城头了,有往来敕勒川和云州的商人亲眼看见了的。然后没过两天,陛下……哎,不对,是,是那个石敬瑭。他就送来了慰问的东西,还封了我一个世袭的什么将军,祖母哭得死去活来的,又过了两天,娘竟然上吊了……”
高行周眉头一皱,心想自己的浑家也是将门之后,素来坚强,出征之前又早有最坏的打算,怎么会上吊?高怀德已经吓了一跳,大叫:“什么!”
幸好高怀亮赶紧说:“没死,没死!”
高怀德这才放下心来,高怀亮又道:“娘被丫鬟救了下来,消息传出后,宫里也派人来慰问了,然后又过两天,有一天中午,娘忽然将我叫到房中,让一个陌生人帮我乔装打扮,不久奶奶,罗伯伯,徐姑姑,他们也都来了,然后我们就跟着那个陌生人从后门逃走了,混在人群里出了城……”
高行周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敞亮,高怀德也不笨,叫道:“我知道了,那个陌生人,一定是元帅派去的!之前爹爹自刎殉国的谣言,只怕也是元帅设法传出去的。”
“是啊!”高怀亮道:“这个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原来那日高怀德一出云州,张迈就派人南下潜入洛阳,同时散布高行周自刎殉国的消息,那时幽州事件刚刚在发酵,但云州事件已经传开,石敬瑭正因云州事件而出丑,需要树立一个忠君的典范,因此闻讯之后略加求证便对高家大行封赏。高家在洛阳有人质的味道,石敬瑭对高家本有监视,听说高行周已死,封赏过后监视反而放松了,天策在洛阳的内应马上潜伏入内,说服了高夫人,又上演了一场上吊的戏码,而后趁着监视稍松,便将高家三口以及两个心腹下人带离了洛阳。
“我们出城之后,就往嵩山走,带我们离开的那位叔叔说奶奶年纪大,不宜长途奔波,就将奶奶和娘安置在嵩山一座小庙里头,他带了我辗转来到了云州。”
高行周和高怀德听到这里,对张迈的苦心都已了然,他们虽已有心归唐,但在岱海的这段日子一直都在为后方家人的安危而牵挂,高行周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来到云州,便听到这个从此后顾无忧的大好消息。
高怀德少年心性,闻讯只是欢喜,高行周却是掩面痛哭,叫道:“高行周一介驽将,何德何能,得蒙元帅如此错爱!”
他人在云州北面,这时向南跪下,一拜远方的母亲,二拜城中的张迈,他一跪下,高怀德高怀亮慌得同时跪下,高行周拜了两拜后,回顾身后两个儿子说道:“你兄弟二人记好了!我高家满门,性命福祉都是元帅所赐的!从今往后,元帅令旗指处,不得惜身!家可破、族可灭,元帅之令,不得有违!”
高行周带着儿子与安之虎进入云州城。
太阳西下,城内灯火渐张,进入帅府,马小春代张迈来迎,将高怀德兄弟与安之虎安置在偏厅,引了高行周进入后园,后园中设了一顶巨大的帐篷,帐篷中排布了一个硕大的沙盘,一员环首豹额、手有残疾的猛将按刀侍立在旁,高行周便猜那是去年关中大战中作为奚胜副手而闻名的陌刀将刘黑虎,另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穿宽缓衣袍,正在灯火之下看沙盘。
高行周在马小春指引下上前,知眼前人就是张迈,推金山倒玉柱,当场拜伏在地,张迈回过头来,单手扶起他道:“不必多礼,这位就是白马将军了?可见着令公子了?我本来打算设法让将军一家在云州团聚,但洛阳路远,恐怕老夫人身子扛不住,因此只安排了令公子北上。”
高行周泪水登时流了下来:“元帅如此见爱,行周万死亦不足报元帅深恩之百一。”
张迈哈哈笑了起来,道:“不用说这么文绉绉的话,我平时和杨易薛复他们,也不这么说话的。你高家名声不错,军马入晋北以后也未曾扰民,军律严明,和杜重威那些家伙不一样,可见三千白马骑士都是燕赵好男儿,我不愿意汉家英锐子弟自相残杀,作出这么多的安排,是要尽量为华夏武人保留几分元气,并不是为了你一个人。”
他这话挑明了自己并无市恩之意,但高行周听了反而更加敬重,又听张迈将自己与杨易薛复相提并论,隐隐又多了几分窃喜之意,高行周道:“元帅胸怀广大,行周感佩万分。从今往后。白马银枪愿为元帅效死,鞍前马侧,唯元帅号令是从!”
张迈一喜,又笑道:“也不只是为我。咱们要建立的这个国度。是大家一起的事业,不是为我一个人。你愿意加入。这个国家便有你的一份!”
高行周听了惶恐说:“属下不敢!”
张迈愕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我不是那种与你平分天下的意思……罢了,以后你慢慢便明白了。来。先看看这个沙盘。”
高行周只看一眼,便知是包括燕云在内的河北、河东总地形,他心中一凛,暗道:“元帅果然有意用兵两河。”
张迈指着沙盘,说道:“你来看看现在我们和石晋的对峙局势。”
高行周道:“属下在岱海时,闻说薛都督已经挥师南下,只要薛都督抵燕。到时候,都不需元帅出手,北征大军挟破敌之威,旌旗到处。幽州转眼易手,杜重威之流,土鸡瓦狗耳!”
在岱海的后期,天策军渐渐将军情向高行周敞开,因此他知道唐军在云州的兵力比起幽州晋军来并无优势,但若薛复南下,那就不一样了,不论兵力,只是双方士气之升降,就足以挟胜破敌。
张迈道:“我一直未将上京大捷的消息正式公开,就希望到时候有这个轰动效果,不过……你可知道最近的因为幽州之事,中原的舆论大为动荡?”
高行周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最近的舆论事件发生后,张迈肯定已有鲸吞中原的念头,赶紧道:“此事属下也听说了,如今石晋的兵马分布,刘知远镇西都,杜重威在燕云,石重贵在雁门,再除去于边境防备吴楚的人马,余下可战之兵便皆在洛阳了。河北、山东,空虚无比,加之如今物议沸腾,此时若能挥师南下,以兵马分略各地,岂止幽蓟也,便是河北、山东,亦可轻易得手,甚至大胜之后转而向东,洛阳亦非不可得!”
他说到这里,连自己也感兴奋,若依此行兵,这可是鼎革大战,数月而平定中原也未可知!不但是他,旁边刘黑虎也是两眼放光!
张迈听到这里,却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高行周问道:“元帅有难处?”
“是难处,更是可惜……”张迈说道:“当下的大势,的确对我军大大有利!石晋如今不管是民间抵抗意志还是军队的作战意志,都低落到极点,如果开战,我几乎敢断定我军必胜!但是……石敬瑭虽然已经露出致命破绽,而我军却也是举步维艰。”
“举步维艰?这是为何?”
张迈敲着沙盘,说了两个字:“粮食!”
高行周听了这两个字,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果然张迈继续道:“我北上之时,郑渭曾对我名言,甘陇两年之内无法承担起大规模战争了,因此我此次北上,带的人马便不多,如今在云州的局面,主要是整合这边既有的人马。而漠北漠南那边,你可知道大漠如今如何了?”
高行周摇了摇头。
“大漠南北,万里草原,马尸遍地,饿殍遍野!”张迈叹道:“过去两年的连番大战,摧毁的不止是契丹,这片土地无论胡汉都遭受了重大灾难,而漠北受灾尤重,今年的春夏两季,本该休息养牧的最佳季节,却被我们强行催逼,透支了未来数年的民力畜力,这一场浩劫如今还在持续,如今秋天快到了,胡天八月即飞雪,剩下这点时间是不够漠北恢复生机的,这个冬天只怕还要继续死人。此劫过后,漠北诸部没有三五十年别想恢复元气……”
张迈是在感慨,而旁边刘黑虎听了却重重哼了一声鼻音,在他看来,那些胡虏死得越多越好,只恨不能死绝了!只是张迈说话时,他却不敢插口。
张迈似乎从刘黑虎的一哼中就猜到了他的情绪,叹息转为微微一笑,续道“如今薛复止步于中京道,一半是出于我的命令,同时也是在整编各部,为今年过冬做准备了。”
高行周道:“也就是说,甘陇、漠南,都没有兵粮可以支撑我们打仗了。”
“是。”张迈道:“这个死结,至少今年是绝对无法解决的了。甚至到明年,除非甘凉秦西大丰收。否则也是难,难,难!所谓三年耕种而有一年之积,接下来我们真要在不破坏民生的情况下发动战事。至少也得在三年之后了。”
军队就地驻扎和行军打仗。对军粮的耗费是不一样的,张迈麾下六路人马。可以因食于晋北,放牧于敕勒,但若要行军出征,所耗费的军粮便以数倍计。若再加上薛复南下,光靠晋北绝对支撑不起了。
但如果现在罢战,便会给了石晋一个喘息的空间,让他消化内忧以及对天策破辽带来的恐惧效应。
军事行动也是有惯性的,一旦停止,再要启动兴兵,无论内外又都得花费巨大的力气。且如今石晋的国防线基本完整,洛阳有崤函之固,河东有雁门之险,幽州对北对西也都有关隘城防。若让石敬瑭缓出手来整顿了内患,再引契丹为援,那时天策再要强攻,又得花费巨大的力气。
说到这里,即便以张迈乐观的性格,也不禁有些黯然:“石晋如今内外空虚,就像一个摇摇欲倒的病人,我只要再加一指之力就能推倒他了,可偏偏我就是伸不出手去!嘿嘿,我从安西起兵,从来都是天不取,我也逆天强取!这一回也是逆天,却是老天爷给了,我却没力气拿!”
高行周看着沙盘上河北方面粗略的摆设,猛地跪下道:“行周有一计策,可收河北、山东!”
张迈笑道:“以我们此时的兵力与军威,取河北容易,收山东不难,但没粮食啊!”
“有粮食的!”高行周道:“孙子云:食敌一钟,当我二十钟!只需取得石晋屯粮,便可用兵!”
张迈大喜道:“石晋屯粮?粮在何处?”
高行周道:“此次石敬瑭用兵,以河东存粮供应西路人马,以山东、河北存粮供应东路与中路,山东以及冀东的各路粮饷,皆用水运,由永济渠北运,主仓位于定远军,此处有供五十万人半年之粮,仓名平幽!冀中冀西征集到的粮草,屯于定州,仓名曰共济,可供十万人二百日之用。东路人马,粮食都从平幽仓取用。中路人马,粮食则从共济仓取用。两仓均由杜重威总体掌控,而共济仓之权,属下专之,守仓人马亦是属下奏请委任,若能以一支奇兵南下,袭取共济,则损石晋之余,而我军一战之资可得。”
张迈问道:“若我给你便宜之权,你有几成把握?”
高行周道:“敢问元帅,灵丘县如今到手未?”
张迈道:“先前折德扆南下,灵丘县白云寺武僧起事,占领了县城,如今全县上下都已经奉行云州这边的号令了。”
“若是如此事有七成以上把握了!”高行周道:“灵丘再往南,那就是属下的故里,宗族在那里,故旧也在那里,元帅如今又得人心,属下到了那里,宗族故旧便都会为我掩护,轻骑走小路奔袭,四日之内可抵达共济仓,若守仓者仍是属下部将,一言可开,若守仓者已经易将,奇袭之下,亦有极大机会可以得手!只是……”
“只是什么?”
高行周道:“只是这一去,属下便是鱼归河海,游子归家,元帅能信得过属下不?”
张迈哈哈大笑,道:“石敬瑭如今弄得整个中原天怒人怨,如果这样你都还不肯背弃他,那就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了。我不但是相信你,更是相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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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张迈又与高行周议定了若干调兵遣将的细节,将云州现有的面饼、肉干等行军物资全部调给了他,同时向东、南派遣虚兵,让接近幽蓟地区和雁门关的县城、堡寨每日增加旗帜,扩展营寨范围,作出增兵的姿态。
果然杜重威和石重贵都以为张迈准备进攻幽州和雁门,大为紧张,这时高行周却晓行夜宿,朝东南而去——这条道路,正是他当初北上时走的路径,熟得不得了,行军速度极快。此事张迈做得绝密,直到高行周抵达灵丘县,杨光远李彝殷等才都知道。
高行周到达灵丘县之后,仍然偃旗息鼓。将大部队交给安之虎,自己率领八百轻骑为先锋,不走大道而走小路,他们高家本是山东人。后来到幽州为官。便全家迁往幽州,之后又迁往常山。至于前往洛阳,反而是近几年的事情。像高思继这样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人物,一人动,部分宗族也会跟着动——因他权力所在。也将是宗族的利益所在。且高思继又是举世闻名的枪法名家,因此不但有宗族,有仆从,还有弟子,不但有故旧弟子跟着他移居于此,当地豪强子弟也有不少拜他为师。
因此这一路上果如高行周所说,不是他的宗族。就是他的故旧,白马银枪团到了这里,何止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就是鱼游暗河。全无声息地就到达磁水上游,之后沿磁水向东南行走,当晚就到达共济仓附近。
共济仓是仓也是砦,砦中驻扎有五千兵马,高行周的先锋只有八百人,他叫来儿子道:“现在中原都传我死了,我忽然现身,只怕会引起骚动,你且试着去叫门,若砦内还是刘彦超,你伺机行事,看看能否引他投诚,若不是刘彦超,你就以从云州脱难回来为由,设法入内,举火为号,与我里应外合。”
高怀德答应了,引了三十余骑连夜扣门,砦门上守军急问是谁,高怀德看看砦门官眼熟,怒吼道:“没眼色的东西!不认得小爷了么?”
那砦门官果然认得高怀德,叫道:“哎哟!这不是我们的白马少爷吗?”
只是军律所在,不敢就开砦门,急忙派人去请镇仓使,不一会砦门大开,一个中年将领带了几个人就赶了出来,高怀德认出是刘彦超,见他不但盔甲全无,一只脚甚至没穿鞋子,便知刘彦超对自己情分未减,叫道:“彦叔叔!”
刘彦超看到高怀德疾奔过来,眼睛就湿了,叫道:“我的好少爷,我的好侄子!你……你怎么逃回来的?都说将主给张迈杀了,头颅都挂在了平安城,我听到消息后五内如焚,只道你也遇害了。还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他只道高怀德是逃回来的,就要带他入城,高怀德一只手帮住刘彦超的肩膀,说道:“刘叔叔,这次回来的不只是我呢,后面还有几百位哥哥呢。”说着挥了挥手,一骑飞奔没入黑暗,不久便听马蹄声响近。
刘彦超是随高怀德他爷爷出身,对高行周半是兄长,半是仆从,有这情分,他对高怀德便毫不怀疑,听到马蹄声也不紧张,不久七百余骑奔近,果然都是白马银枪团的兄弟,高行周隐藏于人群之中,并未现身。
刘彦超大喜,说道:“兄弟们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快进来,好好歇息歇息,传令,烧汤造饭!让归来的兄弟们吃顿好的!”
说着便拥着高怀德入砦,进入议事厅,一时也没注意好几个白马校尉跟了进来——何况这些人刘彦超也都熟识,入厅后,早有仆役送来鞋子,刘彦超才一边穿鞋子,一边问道:“好侄子,之虎怎么样了?”
“虎叔没事。”
刘彦超又是一喜,跟着又是一阵黯然,踌躇着道:“那日将主殉国的消息从洛阳传来,我当时便天旋地转,痛叫呕血,急派人赶往洛阳,谁知前两日洛阳又有消息传来说府里遭了大火,府上好几个人都在大火之中失踪,连……”说到这里,刘彦超竟说不下去。
高怀德脑子灵活,马上反应过来,心想那场大火多半也是天策的密子所为,造成高家数口人失踪的假象,虽然此事一查多半会有破绽,但已足以拖延时间了。
因为知道奶奶和母亲并没有在火灾中出事,因此高怀德便不担心,笑了笑道:“不怕不怕,那火烧得好!”
刘彦超瞪着高怀德,心想这孩子怎么不知轻重,只是一时之间还不知是否要将噩耗告诉他,吩咐仆役道:“去拿酒来!”心想先灌高怀德几碗酒,再说事情让他好接受些。
却听高怀德道:“彦叔,这次不止我回来,还有一个人,彦叔见了会更欢喜。”
“谁?”
穿着普通士兵袍服的高行周闻言便从门外走进来,刘彦超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将主……你……你没死啊!”
高行周微微一笑道:“没死。说我自刎殉国。是张元帅故意传出来的谣言。”
“张元帅……”刘彦超脸色微微一变:“将主,你……”
“没错!”高行周更不隐瞒,说道:“我被困金河山,怀德将云州发生的事情带回来告诉我后。我便知道石敬瑭气数已尽。如今我已弃暗投明,领了元帅将令。兴兵南征,第一站就是要取这共济仓!彦超,你我名为上下级,实为兄弟也!可愿意随我效忠张元帅。共成千秋大业!”
这时议事厅内已有四五个白马校尉,刘彦超的手下只有两人,且这两人也都是高行周的旧部,五代时期,各路兵将大多拥兵自重,高行周对刘彦超来说不只是老上级,更有主从之份。是他的大靠山,当初高行周“死讯”一传来,刘彦超便感觉自己靠山塌了,情知若不能找到一个新的靠山。降级罢权便是迟早的事,不想这时高行周突然出现,而且已经弃晋投唐!这时天下大势,人人皆知唐强晋弱,石敬瑭麾下不知多少将领其实早有弃主西投之心,只是投靠无门罢了。
因此刘彦超只是经历了一开始的震惊,马上醒悟过来,跪下道:“将主啊!老将主待我恩重如山,高家对彦超来说就是天,莫说将主是要带我们去走一条富贵道路,就算是赴汤蹈火,将主在前面走了,彦超在后面肯定就跟着跳!共济仓这五千兵马,从现在开始就是将主的了!”
高行周大喜,将刘彦超扶起来道:“中原最近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清楚,石敬瑭这条船就快沉了!你我能在沉船之前转投天策,那是天大的缘分!龙骧元帅又是不世出的圣主,我等能够追随他,他日必有一番新的功业!”
刘彦超连声称是,这时仆役端了酒进来,看到高行周坐在最上面,不由得怔了。刘彦超骂道:“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将主么!还不过来磕头!”那仆役急忙上前磕头,刘彦超一边给高行周斟酒,一边道:“今天真是高兴,今晚咱们也别睡了,一边喝酒,一边听将主给我们仔细说说别来之事。”
高行周按住酒壶道:“饮酒且慢,如今砦中校尉,可还都是老兄弟?”
刘彦超脸露黯然道:“自从将主的‘死讯’传来,杜重威那边已经开始往我们这里安插人了,只是被我硬生生顶住了,也亏是如今天策大兵压境,杜重威大概也怕引起变乱,因此没动用霹雳手段。但若是将主不来,再有一两个月的功夫,我老刘只怕也要被闲置了。”
高行周道:“既如此,那就将杜重威安插进来的那些人先请进来喝酒如何?”
刘彦超哈哈笑道:“正是,正是!正该如此!”
他当即传下命令,叫来七八个中级将校,那些人高行周个个面生,他们也都不认得高行周,其中一个一进门就嚷嚷,原来他收到风声知道刘彦超连夜开了砦门收容“逃兵”,因此言语讥讽,暗刺刘彦超不知还知不知道军律!
但他们的讥讽话没说完,就陡然发现议事厅的正位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刘彦超这个镇仓主将反而在旁边侍立,一时暗叫不好,高行周虽是微服,但其大将气度不是瞎子便都看得出来,那七八个将校以为是上面派下来的大将,一个两个便都噤若寒蝉。
高行周挥手道:“帐前无礼,拿下!”
十几个白马将士涌上,两个拿一个,将所有人都捆翻了,那七八个将校都不敢反抗,只是大叫求饶,又请问座上是哪位将军。
高行周笑道:“我是高行周。”
那八个将校一听无不脸色大变,高行周道:“我不愿杀人,但今夜却只能从权。”一挥手,白马将士早将人塞住了嘴巴,拉下去一刀一个。
高行周带来的八百人尽是精锐,又是从刘彦超手中接过的兵权,因此只花了半夜功夫就将五千兵马拿到手中,这时白马银枪团又有第二拨后续人马抵达。
高行周清点账目,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仓中粮草并未它调,一时喜上眉梢,对刘彦超道:“有了这批粮草,你我这场功劳足以在天策军中立足了!”
刘彦超也是欢喜,说道:“老刘别的不知,就知道跟着将军,肯定没错!”顿了顿,又道:“定州离此只有三十里,城内守军不过四千人,如今南北州县又全无动静,肯定是还不知道共济仓已经易手。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将主,不如我们将定州也取了吧!”
高怀德忽然道:“取定州,还不如去取平幽仓!”
高行周一个愕然,道:“你说什么?”
高怀德道:“天策缺的是粮食,不是兵马城池啊。河北一马平川,易攻难守。天策刚刚大破上京,军容鼎盛,挥师南下那是横扫千里,多一个城池少一个城池又有什么所谓。但如果我们取了平幽仓,那这场功劳可就大了去了!”
高行周素性谨慎,这次奇袭共济仓,说是奇袭,其实无惊无险——不但一路之上智珠在握,而且就算所谋不成也不会被困死,因此他才敢向张迈请命。但要他再袭平幽仓,那就非其稳重性格所敢谋。
刘彦超也是被高怀德这一计吓了一跳,道:“太冒险了吧。从这里到平幽仓,还有横跨整个祁州,整个深州,以及整个定远军,这一路去,可就都没有我们的人了。平幽仓又没有内应,万一拿不下来……”
高怀德道:“拿不下来,那就退回来啊。千骑去,千骑回,谁能拦我?”
高行周不禁也颇为心动!
自古两军对峙,若能断敌粮道,战争就赢了一半,是以曹操破乌巢,袁绍便败。不过乌巢本在边境上,边境上的屯粮之地肯定设有重兵,正如共济仓位于定州,靠近边境,因此是仓也是砦,砦内有五千兵马,其东三十里的定州城内又有四千兵马,定州西北的唐县又有三千兵马,且兵马皆非弱旅,三处据点彼此呼应,一处遇到袭击,另外两处便可呼援,一州之地布置有一万两千兵马,按照常理来说足堪御敌了。
但平幽仓和共济仓又不同,平幽仓已经是深于境内,其所在地北面有莫州、瀛洲,如今还有涿州,幽州,东面有祁州、深州,再往东北是定州,此地已属河北之心脏,若敌人真打到了这里,整个河北的防御早就糜烂了。因此平幽仓的布置主要是进行行政管理,而不是军事防御。
当然这些机密细节,非石晋军中大将不能深知。就连刘彦超这个层次也是不知,但高行周却是晓得的,他被儿子一说,心头大动,如果这个时节真派一支轻骑前往,说不定还真能把平幽仓给打下来!
到了那时,可就不只是为张迈南下的兵力提供粮食,更将会给幽州的杜重威以致命一击了!
高行周间道南袭,既得共济仓,高怀德少年心性,就建议再袭平幽仓,高行周一时间颇为意动,但他始终不是敢于冒险的性格,一番思前想后之后,还是摇了摇头,道:“如今河北诸州,除边境之外,其余多无防备,现在我们南下的消息还没传开,数百里奔袭而取平幽仓,胜算颇大,但平幽易取而难守,一旦平幽有失,那是断绝了杜重威的粮道,届时他必定不顾一切倾巢南下,那时候你如何抵挡?”
因此拒绝了儿子的建言,转而准备袭取定州,高怀德正摩拳擦掌,但乃父既决定谨慎行事,他也没办法。
就在这时,定州、唐县同时派人来告,原来他们尚不知共济仓已经易主,其使者是好心来告诫,言最近西北方山路间似有异动,要共济仓这边小心。
刘彦超安抚了使者后来禀高行周,高行周笑道:“他们的耳目倒也还算灵敏,只可惜迟了一步。彼既来,我们正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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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高行周这边军略不提,却说白马银枪团到达灵丘县后,张迈就召集众臣诸将,宣布了派遣高行周南下之事。
诸将一听这是打算向石晋开战了啊,个个兴奋叫好。若这时是在陇右,曹元忠肯定也会倒向武将这边跟着叫喊,钱粮的事情自有郑渭张毅范质魏仁浦他们去担心,但在云州他总领军政后勤事宜,正是屁股决定脑袋,立场一变,想法也就不一样了,叫来计粮官。问道:“现在我们控制下的代地各州县,钱粮储备如何?”
计粮官道:“如果大军城内就食,挨到秋收还有余粮,如果大军出境。最多支撑三四万人一月之粮。”
诸将一听眉头大皱。要想攻打石晋,少说也得出动数万大军。何况真要开战的话,多半就要引薛复的北征大军南下了,那时云州这边对南下的大军仍然要有所接济。
大军行动,从来只有将粮草往宽裕里计算的。一月之粮哪里足够?只怕没走出关隘几步粮食就吃光了。若到那个地步,对方只要把城门一闭,仗都不用打,唐军就只能灰溜溜回来了。
刘黑虎道:“按照这个说法,我们只能坐等到秋收之后了?”
折德扆插口道:“到了秋收,只怕也难。过去两年代地大受折腾,为了与民休息。我们可刚刚颁了免税政策的,岂能朝令夕改?届时我们将失信于民。”
如今天策比起石晋来,不止军力上更加强大,民众向心力和政府公信力上也有巨大的优势。因此宁可承受一战之败也断不肯轻易失信,这一点就算武将们也是认同的。
刘黑虎道:“我们只是没粮食,却还拿得出钱来,破漠北,破上京,破中京,一路所得金银财宝实在不少,加上商路开通的收益,我们从甘凉带来的财货,虽然我不知道有多少,总之应该少不到哪里去!到时候便拿钱出来买粮不就是了?我们只是说不征税,可没说不能向百姓买粮食!”
折德扆摇了摇头道:“大战之后,岂有丰年!晋北受了这般折腾,今年肯定歉收,百姓能保证自己的口粮就不错了!要他们拿出仅能糊口的余粮来卖,谁肯?谁敢?若是我们强行征买,那时候……只怕会引发民变。”
这两年他巡游于代地诸州县间,熟知民情,所以他的话便很有分量。
刘黑虎大为失望,他虽然是一员猛将,战场上勇猛无比,论到军政要务却比折德扆还有所不如,这时无计可施,只是连连叹息。
曹元忠道:“这事要是在凉州就好多了。”
天策政权在甘陇扎根已久,信誉已立,若在那边,政府通过许诺从他处调粮入境,是有可能动员豪强、宗族乃至百姓们留下半年口粮、卖掉出半年口粮的,但在云州,空口白话的谁能信任?
张迈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我们在这里,毕竟是信用未立。因此才需要取得敌粮,若高行周能够得手,我们便可行动,否则万事皆休!”
曹元忠道:“不能只依赖一支奇兵啊。”
“当然要两手准备。”张迈道:“算算日子,现在白马骑兵应该已经出动,我们也可以行动了。各营马上南下、东移,李彝殷进驻应州,白承福进驻朔州,这两支部队,表面上是威慑雁门关,其实是以攻为守,作为云州的南面屏障。我自领中军,进兵定安县,作出向东用兵的姿态,威慑幽州;杨光远进军蔚州广陵,折德扆进军蔚州灵丘,作为高行周的后援——各路兵马就食于边境诸城,诸城储粮不足者,由有余粮处调配。赵普随折德扆南下,伺机发动舆论攻势;曹元忠居中调度。高行周大事若成,东、南三路兵马便趁势入境,高行周若败,那我们仍作欲攻之势,鼓动河北士民,以待石晋内部之变。”
曹元忠道:“那之前我们在河北埋下的棋子,可以举事了?”
张迈道:“可!”
他顿了顿,朝向南方,说道:“我要传檄两河,谁来执笔?”
天策大唐如今最大的两个笔杆子都不在,在场全都是武将,赵普负责着对两河的舆论攻势,这也算文臣系列的事务,便斗起胆子来道:“臣虽不学无文,愿执笔一试。”
张迈笑道:“不用什么文采,你照抄就是!就这么写……”他说着手按腰间佩刀,对着中原一阵沉思,哼了一声,道:“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说完帐内一阵沉默,好一会,刘黑虎道:“写啊!怎么不写?”
赵普恍然大悟,道:“就写‘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刘黑虎道:“那当然。难道这还不够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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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这是檄文,也是天策即将南下的口号!
这句话从张迈口中而出。不到半日就传遍全军。以及云州全城,所有士兵。所有百姓,无不琅琅而呼!
“石敬瑭,他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轻轻一句话,却通过口耳相传不胫而走。同时又有成千张传单被印了出来,被送往已经开动的各路兵马,甚至送出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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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德扆率领两千骑兵和三千骑马步弩,后勤五千人随后,赶赴应州,前几天高行周是晓行夜宿,为了保密在境内行军的时候也牺牲了一点速度。折德扆却是光明正大地赶路,全军只准备了两日口粮,第三日就抵达蔚州的广陵,在广陵饱餐一顿。睡了一夜,然后又走一日便抵达灵丘——这是当下天策控制下最东南的边境县城,蔚州的另外一个县城——灵丘以东的飞狐县还在晋军手中。
结果听说天策大军开到,晋军的飞狐守将竟连夜卷铺盖逃了!当地士绅便开了城门,派人去灵丘请折德扆入城保境。折德扆也不客气,当晚就派遣五百骑兵,兵不血刃就收了飞狐县。
折德扆得到前线捷报后,便要拔营东进,这时后方传来消息:杨光远已经抵达广陵了。
折德扆对使者道:“飞狐来降,我要前往受降,请杨将军南下灵丘。”然后便带领兵马东进,早在他到达灵丘县之前,白马银枪团的后军也都已经进入石晋境内,而收取飞狐后一问,才发现飞狐这边对此毫不知情。
原来这蔚州已处于燕、代边界,从飞狐往东南要进入河北,必须翻过五回岭,往正东进入易州必须经过紫荆岭,这些都有关隘可守,而飞狐面对灵丘、广陵则无险可守,因此留守的晋军十分消极,在张迈的威压之下,作的是唐军一来就逃的打算,将兵只有逃窜之意,而无进取之心,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高行周的异状。
赵普对折德扆道:“白马骑兵从灵丘西南,绕太行山小路进入河北已有六七日,如今连飞狐这边都未发现,可见他行事果然隐秘。飞狐既然不知,东边的易州、东南的保州还有南边的定州多半也被瞒在鼓里,这次奇袭看来至少有八成胜算了!”
折德扆道:“算算日子,白马骑兵的前锋如果顺利的话,现在只怕也到了共济仓了。传令,全军进驻飞狐休整,明天我引八百兵将兵发定州!”
飞狐县的西南是常山,飞狐县的东南是五回岭,在两山之间丘壑起伏,道路难走,晋军在这里修筑了三座堡砦,凭险而守。在这三座堡寨之后,又有十七座连环坞堡军寨,星罗棋布于山岭之间。十七座连环坞堡军寨的尽头,就是定州境内的另一军事重镇唐县。
这样的地形,容不下千军万马一起驰骋作战,但少量兵马又很难攻下这片连环坞堡军寨,因此这里从来不是大军行动的好道路——当然,比起高行周奇袭时走的那条山路,这条路又要好走得多。
第二日折德扆只带了四百步弩,四百轻骑,沿途扣砦,最前沿的三座堡寨早听说了飞狐失守的消息,风声鹤唳了一个晚上,望见了折德扆的兵马,便有一个堡寨的守将率兵逃跑,另外一个堡寨的守将领兵出降,只剩下最角落里那个叫五回堡的堡寨还在负隅顽抗。
折德扆进驻了空堡,又接受了投降,然后将张迈的檄文传播开去,号召南面的十七座连环坞堡弃暗投明。
但这十七座连环坞堡和前面三座不同,前面三座驻守的都是流兵,而这十七座坞堡都是在这里住了上百年的宗族,就算来了百万大军也吓不跑他们,这十七坞堡分为韩、张、赵、刘、高、安六姓,在这里山高皇帝远,向来只是交税纳粮,族中事务外人却插不进手,有几分听调不听宣的味道,石敬瑭在中心城市和各大州县的名声早就烂掉了,却还祸害不到他们这里,因此对这六姓十七坞堡而言,石敬瑭仍然是稳坐洛阳的中原皇帝。折德扆在这个地区威信又不高,而前线又尚有五回堡未破,因此六姓十七坞堡便不肯轻易投降。
不过他们也畏惧张迈的威名,早在飞狐投降时。六姓宗族就已经闻风而动。这时更是聚集在最要害的花塔子砦商议对策。
有部将请命攻击五回堡,折德扆道:“从向导口中得知。那五回堡又叫无回堡,取‘有来无回’之意,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一旦我们开始进攻。不拿下来有损士气,要强行攻占却势必旷日持久损兵折将,非是善策。”
“那该如何是好?”
折德扆道:“且不着急,白马骑兵的成败就在这两日了,我们且忍个三五日,三日之内,南方必定有变!”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不动?”
“不。总得有些动作!”
折德扆便派了使者前往花塔子砦,自称奉了天策上将之命要前往定州,要求十七连环坞堡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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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六姓之中,韩姓最富。张姓最强,高、安两姓最为悍勇。刘姓怕事,其族长便道:“他们要借道那就让他们过去吧!要是契丹人来,咱们自然抵抗,但天策听说也是汉人,他们自去争天下,关我们什么事!”
张姓于十七连环坞堡中独占七堡,在这个地区算是势雄力大,论见识却是井底之蛙,闻言驳斥道:“糊涂!洛阳坐着的那才是天子!敢去打天子的,那就是乱臣贼子!咱们六姓的祖宗歃血为盟,素来是奉正朔、秉王命!若他们是皇上派来的,那我们不敢阻拦,但他们是去攻打皇上的,那我们怎么能放他们过去!帮着乱臣贼子造反,那可是灭族之罪!”
不可否认,经过千年熏陶,华夏大地皇权思想已经深入骨髓,这也是范质魏仁浦乃至冯道等有识之士都认为张迈应该称帝的原因之一。
这时高姓族长道:“昨日我听到消息,似乎南面有大变呢!”
几个族长一起变色道:“什么大变?”
高姓族长道:“好像是有兵马从西面山道偷过,袭击了共济仓,唐县那边都调兵去增援了,听说定州也有人赶去了。”
刘姓族长道:“我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要那支兵马是张唐的,一旦共济仓有失,那唐县还保得住吗?唐县如果失守,那我们就要被包了包子了。”
“没有的事!”张姓族长道:“你们说的我也知道,我那犬子就在唐县带兵呢,诸位知道的事情,我能不知道?但你们也不用担心!唐县、定州加上共济仓,那有上万兵马!共济仓又筑得牢固,没那么容易被攻破的。而且你们想想,西面的山路,可不比这边好走,那条路上的五座堡寨,虽比我们这边散落些,却是曾得白马将军调教过的!兵马要从那边过去,谈何容易!再说那支偷袭的兵马还没亮出旗号呢!兴许只是太行山中窜出来的一伙山贼!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
众族长听了,微微安心,当下听了张姓族长的话,将折德扆的使者赶走了。
如此过了半日,砦外有人奔入,大叫:“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张姓族长一喜道:“我儿回来了!”随即一愣:“我儿怎么回来了?”
不一会,就看见儿子满脸烟尘,散发披肩,衣袖残破,还带着两个同样狼狈的汉子,闯入厅来。
张姓族长惊问:“儿啊,你怎么了?”
其子恍如惊魂未定,叫道:“唐县,唐县失守了!”
“失守?怎么会失守?是哪里来的兵马?”
“是天策唐军的人马……”
“天策唐军?这怎么会!天策唐军的兵马,还被我们堵在北边呢!他们怎么过去?飞过去?”
众人与张姓族长一般,都听得都有些糊涂了,却听其子道:“是这样的,那日共济仓忽然遇警,其守将派人前来求援,共济仓是军粮所在,不容有失,我军将主当即调兵遣将,前往增援,路上遇到同样赶去增援的定州人马,便合兵一处,没想兵马赶到共济砦前。却见砦门紧闭,我们近前叫门,城头忽然箭如雨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跟着一支埋伏在砦外林中的骑兵忽然杀出。冲乱了我军阵脚,这时共济仓砦门大开。兵马冲杀过来,前后夹击之下,我军大败,不得已退往定州。谁知敌人好生狡猾,竟然已将定州取了!”
“取了定州?”张姓族长叫道:“那是州城啊!哪那么容易!”
“父亲不知!那日定州听说共济仓有变,几乎也是倾巢而出,结果敌人早埋伏了另外一支人马在岔道上,只等定州兵马出动,就袭取了州城!我等不得而入,便又逃回唐县。哪知那唐县的县令,眼看势头不对,竟然已经献城投降了。儿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干脆逃回家中来了。”
六姓十七坞堡的族长寨主们听到这个消息无不轰动。这一片地区都归定州统辖,因此州城易手,对他们来讲就如同天崩地陷一般。
张姓族长道:“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能干出这样的大事!”
“是……是白马银枪高行周!”
“什么!”
满堂都大哗了一声,个个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但又“原来如此”的神色!
高思继曾落户的常山一带离此不远,在那里教授子弟,立下了赫赫声名,高行周身为石晋大将,当初又曾率领中路大军经过定州,因此阖州豪强均慑服其威名!
别人干出这件事情,堂内豪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换了传说中的白马将军高行周,大伙儿就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唐县县令的闻风投降也被视为顺理成章。
众人惊惶一阵过后,不免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大晋的将军么?怎么会去攻打共济仓,袭取定州?”
“我还听说他死了!自刎殉国呢!之前常山那边,才有人跑过来说皇帝给高家赏赐封荫了!”
“不会是搞错了吧?”
“这怎么可能!”
张姓族长之子在众人纷乱的询问中不知回答谁,直到安姓族长一声暴喝,才将众人压住,指着他问:“你这消息,属实么?”
“自然属实!是我亲眼所见,怎么会不实!当日从林中冲出来的,领头是一员骑着黄骠马的小将,当时我就觉得眼熟,后来到了定州见对方亮明旗号,才想起那是高家的公子高怀德——当初他们路过定州时,我曾奉命前去迎接的,没错!还有去取了定州城的,是原来共济仓的将主刘彦超——若不是他,怎么能轻易骗开定州的城门?我们到达定州城下的时候,他就站在城头,这位刘将军我曾见过他三次,不会认错的。”
厅中一下子死寂下来,这些定州土豪没什么国家天下的大视野,但本州军事还是知道的,都晓得刘彦超是高行周的旧部,若非高行周出面,谁还能驱策得动他?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六姓十七坞堡众土豪心目中,张迈再厉害那也是遥不可及,但高行周的威名却是他们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何况现在对方又投靠了天策,袭取了定州,因此人人惶恐,个个惊慌。
忽然,那个刘姓族长嚎啕大哭,叫道:“果然要被包饺子了,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众人一听,先是一愣,跟着就明白了过来!眼看折德扆大军在北,高行周人马在南,他们要是两相夹击。区区十七坞堡岂能抵挡?
其实若十七坞堡能团结一致,就算高行周和折德扆真的南北夹击,要一个个将他们拔除也得煞费一番功夫,但当此境地,满堂却是个个恐惧,人人害怕。这是在大势影响下,群情互激,以至于失去了理智与勇气。
一时间仓皇者有,惊呆者有,战栗者有,却听那安姓族长又是一声暴喝:“怕个什么!怕个鸟!天策的使者应该还没有走远,咱们把他请回来,答应让路不就行了吗?”
众人一听,心中都划过一道光亮,张姓族长急道:“对!快,快!快去将人截住!”
派出去追赶的人出门后,那刘姓族长又道:“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刚才我们没肯答应,现在嘛,只怕仅仅是让路,对方未必就肯依!”
众人都觉有理。又复愁眉苦脸,张姓族长原本态度强硬,但一觉得抗衡无望,心又倒向另外一个极端。这时也怕极了。说道:“若是仅仅让路都不肯,那咱们就将态度再放低些。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这些争天下的人,不会看得上我们这山疙瘩的,来回只是过路罢了。只要将他们送走,就算破了家。只要留下土地,苦上几年钱粮便又回来了。”
众人又都觉得有理,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由六姓宗子跟随折德扆的使者前往军中请罪,并愿意引路搭桥,奉送天策大军过境。
折德扆派来的使者中午抵达时被六姓十七坞堡的人不冷不热地拒之门外。傍晚被追了回来,又被好酒好肉地伺候了一夜,当晚还有个张姓的小娘子来暖床,他旁敲侧击。得知了白马银枪团在南边已经得手的消息,心中大乐,不乐白不乐,乐完之后,第二日便带了六姓宗子回军。
折德扆和赵普听说白马银枪团已经成功,对望一眼,眼中同时露出狂喜之色,折德扆历练了这么久,早非当初刚刚北上时的毛头小伙子了,当下不动声色,收了六姓贡献的土产与金银,说道:“本将奉元帅之命,要前往定州与高行周将军会合,尔等能及时弃暗投明,将来我必禀明元帅封赏你们,叫你们福之所及,泽于子孙。”
六姓宗子大喜,当场磕头谢恩,折德扆又厉声道:“但若尔等敢,暗藏奸计,来日大军到处,莫说六姓十七坞堡,就算是六十姓,一百七十坞堡,也只有满门坑杀一条死路!”
六姓宗子吓得跪下,惶恐战栗,连称不敢。
折德扆便扣下六姓宗子为质,下令全军向南,部将问五回堡如何处置,折德扆道:“若三堡俱全,又有十七坞堡首尾呼应,那是很棘手的。但现在三堡已去其二,十七连环坞堡又都投诚,那就只剩下一座孤堡,不足为患!”
派了一队士兵,征调安姓坞堡的数百本地民丁,堵截了五回坞堡的出入路口,然后其它兵马便陆续南下。
这一路走得可就顺了,那十七坞堡的土豪们又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得那日张姓族长之子带来的消息果然不假,心中更增惶恐,一路出人出力,壶浆箪食,一直将折德扆送到唐县,这时后面有一份军报追来,却是那五回堡的将兵从安姓民丁口中听说定州易手、白马转投,堡中士兵登时哗变,逼着将领出来投降。
折德扆收到书信,一笑置之。
这时那唐县早已树立大唐旗帜,折德扆听说高行周仍在共济砦,也不入城,直接赶往共济砦。
这共济砦是新立之砦,以原曲阳县外一座兵镇为根基立起来的屯粮堡垒,因处可以兼顾东西两路大军,所以取名共济,却不料这时尽数落入天策手中。
折德扆的人马抵达后两日,杨光远的前锋也到了——他是走高行周奇袭之路而来,那条路更加迂回,但一路没有阻滞,因此兵马来得也不慢。
这时三员将领会齐,相约开会议事。
三路兵马互不统属,折德扆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但折家有折从远立下大功,后又举族投靠,在三人中最是亲信;杨光远资历老,但归唐以来未立大功,而且张迈对他也不算看重,是北上之后才有所改观;高行周刚刚立下大功,张迈对他又显得十分看重,但初归之将,不敢妄尊。
三人为了主位之属推了半日,最后听了赵普的建议,才将杨光远硬推到主将的位置上去,高行周次之,折德扆又次之。三人以下就轮到赵普——他是负责文政与舆论工作的,在用兵期间算是参谋中的班头了,至于安之虎、刘彦超等人,反而站在四人的外围了。
折德扆这一路走来,将飞狐到定州的道路打通,张迈的大军便能随时南下,原本深入敌境的白马银枪团立刻人心大定,三军一会师,更是雄心万丈!
高行周道:“共济仓一得手,便派人回传捷报,现在元帅多半已经收到消息了。接下来如何用兵,不知两位临行时元帅有什么指示?”
赵普说道:“元帅的意思以为,燕云早有防备,在杜重威士气未全面崩溃之前,非强攻难以得手。相反河北之间则内部空虚,我们既得共济仓,便可以此为据点,向东、南同时出击——向南。是以一支骑兵兵逼黄河。作出要直取洛阳的威势,以图震慑天下;向东。则是以兵威慑守军,以道义动士林,以图吞食河北!同时还要留下一部人马守住定州,这里是我们的粮饷所在。不容有失。”
高怀德站在堂下,闻言叫道:“打洛阳?我去!”
高行周喝道:“混账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下去!”
高怀德看看折德扆,看看赵普,这两人都不比自己大多少,却能在堂上侃侃而谈,自己却得站在堂下。只能听不能说,甚是不服。
赵普道:“现在元帅应该已经知道这边的情况,但同样的,杜重威那边多半也知道了。我们需防杜重威南下来攻。因此出击的部队固然需要良将,留守者的任务也不轻。依在下愚见,取河北需要一支完整的兵力,如今白马骑兵最先抵达,兵力休养最足,适宜先行出征,此其一。攻城略地之时,白马银枪团威名远震,又刚刚弃暗投明,既可以对各州县造成威慑,又可以作为各州县投诚的榜样,取得不战而下的效果,此其二。再则以白马之强,就算杜重威南下,白马迎之也有一战之力,此其三。”
他是以一个参谋的身份提出建议,但正因为是参谋身份,自身不统兵马,所以这番建议说出来三将皆服,再联想到赵普是从张迈那里过来的,这个安排,其中多半也有张迈的指示在内,因此皆点头称善。
高行周道:“既如此,我就整顿兵马,随时出击。”
折德扆道:“在下的骑兵都已经抵达,步弩到了一大半,后续人马也可以在三日之内全部到齐,南下威吓洛阳那一路,就由我去吧!”
杨光远笑道:“那好,西面那条山路难走,我所部尚有大半还在路上,等都到齐至少还要七八天,那我就在这里坐镇,为两位守住后方!至于取得的州县政务嘛,赵参军,可就有劳你了。”
赵普慌忙道:“哪里敢,哪里敢!河北人才荟萃之地,不知有多少大儒,多少名宦。我只是个后生小子,只能代元帅求贤访才,请他们为国效力!”
杨光远嘿嘿道:“赵参军何必过谦!”他自然知道河北纵然多才,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士林众人若想投靠天策,少不得要走赵普的道路,赵普居于此位,位卑而权重,如果他手腕运用得当的话,将来必能就此为自己捞下一桩不可限量的政治资本。
跟着高行周又为杨光远、折德扆和赵普引见刘彦超,对于刘彦超的首义之功,三人都是赞口不绝,同时表示要上书张迈为刘彦超求封,这三人之口一开,刘彦超便知道自己在新主麾下算是站住阵脚了,自然大喜。
猪肉分毕,众人哈哈大笑。
“终于可以出兵了啊!”高怀德扼腕道:“可惜了,可惜了,当初要是听我的话,那我们就不止一个共济仓了。”
折德扆一愕,道:“怎么说?”
刘彦超便将当日高怀德的建议说了,众人尚未评价,外间便有飞报传来,却是杜重威听说张迈以奇兵袭取定州共济仓后大惊失色,连夜派景延广领重兵南下,如今已经进驻平幽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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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读者有意见,大意是说是不是要赶着收官,战争写的这么简略,嗯,写了这么多年,板砖挨多了,本来任凭风吹雨打我自默默码字,不过这次觉得有必要说两句。
《唐骑》这本小说,主基调是讲战争的没错,不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外族斗而胜之,其乐亦无穷。但内战就很无聊了。虽然到了现在内战不可避免,但我会将主要笔力放在上前后战略战术的构筑上,战场我也不想多写,自己人杀自己人的场面,写那么仔细做什么!
天策挥师南下,就如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整个河北都动荡了起来。
在以前,天策唐军对于河北的士民来说,那就是一个如同传说般的存在——传说总是既辉煌,又遥远。无论是西域的胜负,还是漠北的大捷,那都是远在数千里甚至上万里外的事情。
尽管所有士人都揣测张迈意在天下,但是谁也没想到唐骑会这么快就来到了家门口!
唐军打下定州了!
定州往南,就是恒州、赵州,再往南,就是邢州、赵州,赵州再往南,可就是整个河北的心脏——邺都了!
别看中间还隔着四州,但这四州之地可是一马平川!既没有能够阻挡马蹄的天险,也没有能够野战的大军!
而邺都之于河北,就如太原之于河东、西都之于关中,邺都如果被天策攻陷,那整个河北几乎就算完了!
如果河北都完了,洛阳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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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六百里加急,打破了洛阳伪装的安静,撕破了石敬瑭最后的面皮!
自杜重威兵马北上以来,桑维翰都在朝野之中制造舆论,将混乱的末世粉饰成太平景象,是啊,幽云都要回归了,金瓯即将无缺,契丹都得将吃进去的领土吐出来,这是国家昌盛的表现啊!
但云州百姓将晋军硬生生赶出城外一事,狠狠地打了桑维翰一记耳光!
桑维翰还没胆子隐瞒这样重大的军情,当他颤抖着将事情禀报上去的时候,便挨了石敬瑭实打实的一记耳光!
他已经身居枢府,位同宰执,被君主当众打了一记耳光。这宰执还如何做下去?在那一刻,在周围围观者热辣的目光中,桑维翰连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和现在相比,桑维翰忽然发现那一刻其实也不算什么!
看到战报。他的手都抖了起来。他知道如果拿着这份战报入宫,迎接他的就不会只是一记耳光。而是砍头的钢刀了!
石敬瑭会杀人的,石敬瑭肯定会杀人的!
哇的一声,桑维翰咬破舌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染满了战报,然后他的人就晕了过去。
下属慌张了起来,一边将桑维翰送回府去,一边将染血的战报送入宫中。
送战报的属官,被石敬瑭抓起一个金瓜,当场打得脑浆迸裂而死!
然后,皇宫之中便传出了狼一般的嘶嚎!
在与契丹达成燕云协议之后。精神状态逐步转好的石敬瑭,一夕之间又忽然失控!皇宫之中,几乎每一个时辰都要死人,没有朝会。石敬瑭不上朝了,但被他叫进去议论军政的大臣都两股颤栗,许多人出来的时候甚至下身发出臭味——那是被吓尿了!更有的人进去之后就没出来!
洛阳在一日之内几乎就要乱了起来,由于禁军的戒严,所有乱象在还没爆发时就被压了下来。但威压之下的平静并非真正的安宁,它在无事的表皮底下,却加剧了满城士民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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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都这样了,比洛阳更近前线的幽州,受到的震撼就更加剧烈了!
如果说,在云州出事后,幽州这座已经没有多少百姓的城市变得外厉内荏,那么定州的消息传来后,它就变得一日三惊!
这么大的消息,是不可能隐瞒的!更何况张迈也不会让杜重威有功夫去隐瞒!
在杜重威得到快马捷报之后,消息就传遍了全军!
然后,当天幽州就出现了逃兵!
毕竟,纸包不住火,过去一个月,许多军士已经从各种小道消息中,听说天策已经取得上京大捷!
对于这个传闻,几乎没人怀疑过!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契丹屡败于天策之手,这回再败一次也不奇怪。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契丹退出幽州,退得太慌张了,慌张到让任何有点边疆经验的老兵就看出其中的不对头来!
第三个原因,是因为杜重威的反应!
杜重威在得知上京胜负已决、张迈即将东进时,马上排布兵马,以三路重兵驻防居庸关、古北馆、石门镇,这三个地方分别位于幽州的西、北、东北三个方向,正是要堵截张迈进入幽州的道路!
而严防死守的重点,显然就是来自北面的威胁!
北面有什么威胁?在契丹退走的情况下,显然只能是天策——在上京打败了契丹的天策!
缺少胜利激励与价值支撑的部队,严厉的军律只能维持住表面的安定,却压制不了内在的恐慌!
所有人都在担忧中琢磨着,琢磨着张迈什么时候东进,琢磨着杨易什么时候南下——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杨易受伤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薛复在中京道按兵不动,张迈在定安县引而不发,却是一个高行周作为奇兵,袭击了定州!
消息传开的那一天,整个幽州大地就像一滴水滴入滚热的油锅中,瞬间就炸了开来!
定州失守了!
定州失守了!
西面,是攻无不克的张迈!
北面,是战无不胜的杨易!
而现在敌人竟然绕到了南面去!
洛阳方面的人,害怕的是天策唐军以一支兵马南下,逼邺都、渡黄河、攻洛阳!
而幽州这边,则是害怕天策唐军以兵马东进,掐断他们的退路!
西面是不可战胜的张迈,北面是令人胆寒的杨易,两面夹击已经让人感到绝望,如果南面的后路再被切断,他们怎么办?往东跳大海吗?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就连杜重威都有拔腿逃跑的冲动了,更别说下面的小兵!
看到他遽变的神色,景延广和符彦卿都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们不知唐军内部虚实,更不知道张迈缺粮,当场就认为张迈的主攻方向变了!
“大帅!”景延广脱口就叫道:“必须赶紧派兵南下。赶在天策之前,保住平幽仓啊!”
平幽仓,是石敬瑭用以支应北进大军的主仓,搞得天怒人怨后。从山东以及河北东部征集来的粮食。大部分都囤聚于此,其中有一部分运到了共济仓。幽州交接后,又有一部分北运,但大部分却都还在那里,哪怕有运河的存在。毕竟粮食的转运与保存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幽州局势未稳的情况下,杜重威也不会愚蠢到将所有的粮草运到前线。
这座仓库,既是杜重威的命脉,也是他的退路!
“马上发兵!”杜重威敛起了最开始的惊慌,对景延广道:“你马上轻骑飞进,步弩水路南下为后。进驻平幽仓!一定要把它保住!”
景延广出发不久,南门一个军营就发生了哗变,跟着在城外驻守的几个据点就出现了逃兵!
接到消息之后,符彦卿连夜出城。出刀见血,见逃者杀,才用一股血腥将这股恐慌给镇了下去,不至于出现逃兵潮,但零散的逃兵却依然存在。
直到南面传来景延广抵达平幽仓的消息,杜重威和符彦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再接下来的几天,随着各方面消息的回传,他们总算明白了天策唐军进入河北的人马与布局。
“竟然是高行周!”
白马银枪团在奇袭阶段偃旗息鼓,但夺取定州之后就一改姿态变得大肆张扬,所有精锐将士都换上了战袍,三千白马骑兵在定州耀武扬威,震慑远近。唐县的县令之所以会出降,边境那十七连环坞堡之所以会投诚都与高行周故意造就的声势有关。
但是,杜重威和听到这里反而不担心了。
他们已经知道景延广一接掌平幽仓,马上环仓布砦,驱赶民夫,挖沟垒墙以待。
平幽仓就在运河边上,保住了这个据点,就能向北接应幽州的兵马,万一幽州兵势不顺,也能顺运河南逃。
“如果不是高行周,定州不会那么轻易地就陷落!”符彦卿说道。
定州所在的位置,正处于东西两路大军之间的死角上,却也正是当初高行周进军的必由之路。
“但也还好,这次来的是高行周!如果他有一股狠气,当日夺下共济仓后就派一支轻骑东进,一把大火就能将平幽仓烧个干净!”
杜重威和符彦卿都知道高行周素性谨慎,错失了二次奇袭的最佳时机,否则平幽仓一烧,幽州这边的军心士气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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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杜重威和符彦卿的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另外两支兵力进入定州之后,天策唐军马上就兵分两路,一路是高行周的白马银枪团,向东攻略河北诸州县,另外一路是由一个无名小将率领,向南朝黄河逼去!还有一路人马则是坐镇定州,接应两路兵马。
消息传出,整个河北立刻引发了第二次大震荡!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第二路人马的最终目标,肯定是洛阳!
洛阳啊!
所有人马上想起了张迈那道毫无文采的檄文:
“石敬瑭,你个沙陀小儿,不配拥有这个天下!”
如果是空口白言,谁都能骂几声。
但配合当前的军势,那就不是空话,而是真正的意图了!
“果然是意在洛阳,果然是意在天下啊!”
“张龙骧……这是要问鼎了啊!”
天策七年,秋风起于定州。
白马过处,望都县降,北平县降,定州全境归于天策。又三日,蒲阴县降,深泽县降,鼓城县令逃跑,祁州归于天策。又三日,饶阳县降,博野县降,束鹿县降,安平县降,深州大半纳入白马骑兵团控制之下。高行周引兵东逼,前锋接近运河,与筑砦而守的景延广对峙起来。
与此同时,折德扆率军南下,真定的守军逃跑,太行山窜出一群大盗窃据城池,树立唐字大旗,号称响应天策。折德扆继续南下。赵州七县,官员闻风而逃者就有四个,不在交通干道上的平棘与宁晋闭门不出,折德扆也不管它。继续进军。柏乡县令下令守城,结果只征集到五百兵丁。折德扆以骑兵堵住四门,向内射火箭和檄文,只过了一夜,守军就从南门脱逃。
折德扆继续南下。连克三县,直到邢州城下才遇到激烈的抵抗。
与此同时,与赵州、邢州相邻的冀州爆发了弥勒教起义,战火迅速蔓延冀州全境,起义军揭竿之后,都纷纷打出响应天策唐军的旗号。而他们起义的口号,除了弥勒教的教义之外。更加上了一条:
“石敬瑭,不配拥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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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十日之间,五州沦陷,官军逃匿。盗贼横行,烽火四起,士民惶恐,洛阳的皇宫中,一片乌云越压越低!
从宫中出来,冯道感觉自己几乎虚脱。
与他同时出宫的桑维翰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从来没看见石敬瑭的脸会狰狞到现在这个样子。尽管知道石敬瑭现在还需要他——但这种需要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如果石敬瑭不再理性,那时该怎么办呢?自己的性命,也是堪忧啊!
“冯相,”桑维翰走快了两步,回头对冯道说:“陛下刚才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天策南下的那支人马,不管是虚兵,还是实兵,一定都要挡住,不许匹马过黄河!支应邺都的粮饷,你可要好好筹划啊!”
“邺都乃河北之心脑,本有存粮,并未全数供应平幽,”冯道说道:“但是,就算挡住了天策,我也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外患未平,内忧又起!”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桑相应该也很明白。”冯道说道:“我主被契丹所欺,为了燕云一事,进行了杀鸡取卵式的征敛,却将河北、山东的士民都得罪透了!冀州之乱,岂是偶然!不止冀州,最近濮、曹、郓诸州也有异动!大野泽(梁山泊)巨盗云集,登、莱海贼横行,州县对此都隐瞒不报,但我们这些宰执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些隐忧都如同干柴燥薪,只要星星之火一点就会爆燃!这些,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啊。”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桑维翰嘴角都在颤动,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顾民生的人,只是到了现在这个局面,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些事情正如饮鸩止渴,虽然明知道有毒,但事到临头还是不得不做。
“现在最重要的,是攻守!”桑维翰道:“邺都能否守住,关乎黄河。黄河能否守住,关乎中州!如果让天策的骑兵进入畿内,那……那这个天下可就危险了!”
这个天下危险?那现在就不危险了?
冯道没将这话点破,现在说这些刺激人的言语毫无用处!桑维翰没再与他废话,赶往枢密院去了,冯道却回了家。在回家的道路上,又遇见了两起骚乱。
天策的骑兵还远在黄河的那一头呢,可是,洛阳,这座曾经伟大的都城,如今从内到外都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所有人在这座城市里,都找不到安全感,从石敬瑭到冯道,从冯道到桑维翰莫不如是。
如果唐军真打到了洛阳城,应该也不会对自己如何吧,可是,自己能挨到那时候吗?
思虑及此,冯道想到了范质。
这个小子,溜得可真快!
如果他停留到现在,能否平安离开,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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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质出使洛阳,取得了超过预期的成果,随着唐晋局面的交恶,秦西方面中枢担心他会因此受累,故而提前将他召回,一路西行,进入关中时,幽州事件已在八百里秦川开始发酵,早在上半年,由于秦西社会变革的影响,秦东的基层已经有向秦西看齐的趋势,许多乡里正在如追流行一般,在乡绅们的主导下,模仿秦西去推选自己的纠评御史——当然明面上不能叫纠评御史,那些当选的乡绅们借用了一个古词语,把自己叫做代言,意思是自己在代百姓发言。
新推举出来的代言们仿佛是从秦西正在推行的“仁政”中找到了获取权力、抵制武人的法理依据,正在越来越积极地介入到县以下的各种社会庶务当中。
在秦西。纠评御史对基层庶务与司法的介入,有着天策上层文官体系的制约和指引,因此上下浑然一体,没出差错。石晋的上层文官体系却与这种基层的选贤举能体系无法衔接。上层建筑和基层体系便显得格格不入。
靠武力得到天下的石晋政权其文官系统行政能力十分低能。若上面还有冯道这样强有力的政治人物进行梳理还可以维持政务上的基本通畅,一旦冯道之流开始怠工。便无法阻止地方实力派对地方庶务权力的侵蚀。面对这种变化,如果按照以前的作法,那很简单,直接派一支部队下来镇压一下。看哪些士绅还敢乱来,但如今处在天策唐军巨大的威胁下,石晋政权却都不敢这么做,既怕激起民变导致西都(长安)的后方不安,也怕给天策唐军的介入制造借口。有一些县令不太得力的地方,代言们甚至有架空县令的趋势。
在这种形势下,尽管天策唐军被刘知远阻住了不能东进。但石敬瑭所建立的晋政权已经越来越失去对关中地区的政务控制,现在洛阳方面对关中政务能做的只有收税和委派官员,但有很多县令已经出现政令出不了衙门的情况。
主持关中军政大权的刘知远,也没能挽回这种每况愈下的政治颓势。他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将兵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位于渭水南岸的西都京兆府,正越来越变成一座兵城,刘知远无法信任外派的军州节度,粮食储备全部收入京兆府,精兵强将以西都为核心布置成一个巨大的平原要塞,在堵截了郭威东进可能的同时,却一步步地让西都丧失其经济中心的功能。
民间和秦西的交易还在进行,却大部分从渭水北岸通行着——因为南岸的必经之路上,西都的巡查实在太过严密。刘知远派遣官员和武将,在渭北的商道沿途设立了十四个收取税金的关卡,但上到本地豪强,中到行商坐贾,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一方是看好石晋的,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石晋在关中统治的结束,似乎都觉得天策时代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这就是人心中的大势。
按理说,范质是使节,在晋国内部行动必然一路都受到严密的限制,但实际上他一过潼关,行动上就自由了起来。奉命监视他的官员是冯道门下,因此没有对他过多为难,范质过潼关后要求走渭北,陪同官员便一口答应,一路上,范质发现秦东的农业在过去两年遭受了相当严重的破坏,但商业却比之前又繁荣了几分,从万里之外延绵过来的丝绸之路一旦重新打通启动,便持续地衍生着巨大的利益,刘知远派到渭北的官员与武将总是很快地就被豪强富商们的糖衣炮弹所攻陷,以至于范质沿途见到的官员和乡里代言们,在知道他的身份后都无比奉承,好吃好喝地供着,比对自家老子还尽心。
“人心如此,国势如此,若此时有足够的粮饷,吞并关中指日可待!”范质心中暗暗想道——文官们大多数是不喜欢打仗的,但此刻秦东的形势却有利到了这个份上,以至于连范质都心动了。
当然,这只是渭北的情况,在渭南,刘知远的控制力仍然无比严密,他在渭河以南的整个西都地区实行全军事化管理,搞得普通百姓在这里几乎无法正常生活,但也因此让西都的管理变得纯粹而有效。郭威无数次通过各种手段企图渗透过来却都没有成功,沿着沣河筑造了一条由无数哨岗与几十个大小堡垒构成的防线,唐军如果想进入渭河以南、沣河以东,唯一的办法就是强攻!
过了高陵县以后,便收到张迈的指示,要他转去云州。范质得到指示后就没有赶赴秦州,一过国境马上转向西北,杨信和折从适已经各率三百骑在那里等着他了,一接到范质,杨、折便护着他赶赴云州。他们没有走峡北集——黄河水道利于运输,走起来却太慢——而是利用轻骑优势,横跨套南地区,渡过黄河进入敕勒川,然后进入晋北。
一路上,范质从传讯文臣的口中得知这次奉命前往云州的文臣武将不止是他,而是包括吏、户、礼、刑、工等在内的一整个班子,再加上范质的话,就足以构成一个正常运转的中枢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范质就知道云州方面的形势必有重大发展,因此张迈才会对原定计划进行大调整。
当三人风尘仆仆地进入云州城时,张迈已经离城东进,张迈留下两道命令:第一道是给杨信折从适的,让他们二人带领兵马北出长城,去鸳鸯泊接管两支骑兵;第二道命令则是给范质的,让他与曹元忠交接,接管政务——从范质接到命令之日起,天策大唐的政务便暂时分为东西两部,甘陇、西域,政出凉州,称为西枢,自朔方以东,包括敕勒川、晋北在内,囊括漠南以及将来东面所有新拓领土,所有行政权力都归入云州即将新建的东枢。
范质早知自己北上将有大用,却也没想到任务会大到这个地步!要建立统摄这么大区域的一个行政中心,其中牵涉到的事情自然是千头万绪,但张迈给他的时间却不多,要求五日之内便得将架子搭建起来,以应来日之变。
至于曹元忠,则卸下了行政职务,两人忙头忙尾,交接了五日,终于诸事草就,曹元忠与范质便才带了群臣,赶到军前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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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快马赶赴张迈所在的定安县,才入大帐,就听张迈就呵呵笑道:“元忠!元忠!啊!文素,你也来了!哈哈,快来!捷报啊!高行周不负我望,共济仓已经到手,随军粮官,计得存粮尚有四十六万石。”
曹元忠执掌着东枢范围内的谍报系统,对于河北的近况,他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脸含微笑道:“恭喜元帅!贺喜元帅!共济仓一得,河北便到手一半了!”
范质这几日对河北的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说道:“军士日食三升,杂以少量肉食,两升便足。四十六万石足供十万大军半年之资了!”
张迈笑了笑,道:“有粮在手,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光凭这点粮食,打倾国大战还是没底气的,但一场几个月内能解决的局部战争却够了。”
曹元忠道:“高行周、折德扆、杨光远,作战队伍加上后勤伙夫,约有三万之众。他们出境以后,云州这边的压力可就减少了很多,不过元帅又让薛复匀出九千余精骑,如今已在白水泊,这一出一进,晋北这边的存粮,仍然没法支撑兵马出境作战,不知元帅是打算运粮北上,还是兵马南下就食,以定州为出发地平定四方。”
张迈道:“兵临城下的攻城也好,两军对阵的野战也罢,到了那份上,总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河北不是上京,我不想将这片土地打成糜烂。”
“那么元帅是想……”
张迈道:“引而不发,威慑取胜!儒生们所谓的传檄而定,大部分是虚夸。但到了今时今日,我认为河北却有这个可能,元忠,文素,你们觉得呢?”
面对张迈的询问,曹元忠应道:“元帅所言甚是,如今幽云震恐,河北人心动摇,正是传檄而定之时!”
张迈望向范质,范质却道:“质以为,尚欠三事。”
“哪三事?”
范质忽然跪下,行叩拜大礼,道:“元帅既欲向石贼开战,是将问鼎天下。石敬瑭当灭,然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元帅若不即皇帝位,难定天下士民之心。”
曹元忠一愣,张迈笑道:“又来劝进,难道要我在这定安县即位么?”
范质见张迈不再像以前一般有意推托,似有默许之意,心中大喜,忙道:“即位登基乃第一等大事,自然不能草率。”
张迈道:“那就再议吧,还有两件事情是什么?”
范质道:“上京大捷,至今尚未公之于天下,这段时间河北虽然一直有传闻,却未能笃信,若能使中原确切知道我军大败契丹,河北逆军必将胆寒,士民必将归附。”
张迈点了点头,道:“这事我已有安排,半个月内,便有消息。第三件事情呢?”
范质道:“先前之檄文,似有不妥,赵普无学,不能为元帅是缺补漏。元帅之军令未经润色,虽然简洁而豪迈,能使下层百姓一听便知元帅之意。然质朴之行令,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以如今形势,需再行一道正式檄文,以坚天下士林归附之心。”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是委婉责备上一道檄文太过草率粗鲁,尤其那句“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是在提醒张迈不能用对付胡人的手段脾气,用来对付中原。
张迈来自一个斯文末世。传统文化。一扫殆尽,身上是一股质胜于文的野气。不计较衣冠,不计较礼仪,不计较文采,临事不讲道德仁义。全是赤裸裸的利害计算,有时甚至连遮羞布都不披,身上固然有几分先秦“古风”,同时却也很有几分“胡化”的味道,他自穿越以来一直活动在西北边疆,接触的敌人大多都是半开化的胡人与半胡化的汉人,因此他直来直去、以利害为准则的野风让天策政令能够畅行于胡地。
但到了中原这边。面对河北、山东,他的檄文传出,得到响应的却多是那些盗贼与起义军,儒林有识之士、两河豪强士绅只是恐惧。却并未起而呼应,可以说并未达到张迈预想中的效果。
曹元忠在旁边眼睛眯着,等候着张迈的反应,只要张迈眉宇间有一点怒动便要起来喝骂范质。
但张迈却是默然,说道:“我听你和道济为我讲说历史,说到唐朝以后,世家大族衰亡殆尽,到了今天,难道山东的世家还有那么强的力量么?”
范质道:“中原虽遭百年丧乱,但毕竟有上千年的文华积淀,世族虽衰,斯文的根底尚在。元帅欲服天下人心,必须身行汉家王者之表率,不可使中原士民有胡风炽炽之感。其实元帅在秦西、晋北所行仁政已经传遍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叹服,洛阳诸公也都翘首以待太平,如今需要的,只是最后推一把的力气。”
张迈道:“是我推你们,还是你们推我?”
范质道:“元帅为天下人开创一个太平,臣下就得辅佐圣主,开创一个盛世!”
张迈哈哈笑了两声,抬头望向穹顶。
他的历史知识再差,却也能想见五代时期中原的华夏文化必定还有深厚根底的,否则不会接下来就孕育出一个文化那么灿烂的大宋来,自东进以来,一方面他所建立的政治秩序正在逐步改造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但另一方面,这片古老土地所孕育的英才也在潜默地渗入天策内部。这是历史的惯性在与张迈博弈,然而这一次张迈没有抗拒的意思,软弱的东西固然要改掉,文明的习性,却不必泼脏水连同孩子般地泼掉。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再拟一道檄文。”
范质见张迈纳谏,喜形于色,他有倚马立就之才,更何况在北上的路上就已经打了腹稿,这时挥笔而就,重拟了一道檄文,虽非骈四俪六,却也甚有文采,拟毕提交张迈。
张迈让他读了一遍,觉得引典过多,便让删节,再易一稿,定稿之后,不用那些廉价的新式印刷,而是传来这次从关中引来的十二个文士,以佳木为轴,以南纸手抄,按两河、山东和中州的主要州镇再加上洛阳为目的地,仔仔细细到抄写了一遍,然后请张迈过目。
张迈随手拿起一份,入手就觉得古色古香,和之前曹元忠搞的那些印刷品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有些轻叹古人在文华上面的坚持与用心,说道:“这不是檄文,这是艺术品了。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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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策大唐在云州拟定设东枢、定河北的大计划时,洛阳方面石晋政权正在忙着救火。
经过宰执的推举,范延光被委派往邺都筹划军务,以阻挡天策南下的兵锋,同时饬令杜重威一定要将唐军拖住。本来石敬瑭是要下旨斥责杜重威的,但在桑维翰的极力劝谏下才改斥责为抚慰——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时候若洛阳流露出对幽州大军的不信任,说不定就会将杜重威推到天策那边去!
范延光得令即行,点了几员宿将,便外出调遣兵马,直奔邺都,临行前向冯道讨要了一个懂得算术的白身门人作参赞军议的参军,好助理兵粮后勤事务——因冯道受命负责兵粮调度和后勤配合,范延光虽然避嫌不便直接与宰相直接过往,却也委婉地作出了示好之意,冯道便推荐了一个尚无功名的门人李昉给他。
这李昉是河北深州人氏,其嗣父李沼、生父李超都在朝为官,范质在洛阳一番激辩后。李沼李超兄弟服其宏论,感觉石晋已无前途,竟双双告病辞官回了河北老家,因李沼与冯道交好。便让儿子留京随冯道读书。
李昉年纪甚轻。都还不到十八岁,范延光见是冯道推荐。不好推托,就署了他一个官职,却是闷闷不乐,对他的一个心腹门客张奇迹道:“冯乐老太算计人了。我向他要人,虽然有向他示好的意思,但他也不应该就给我这么个小毛孩!”
张奇迹在投入范延光门下前是个算命的,属于下九流,读书的水平虽然不能和大儒们相比,消息却是灵通,这时答道:“恩主这么说可错怪冯乐老了。这个李昉。是前工部郎中李超的儿子,过继给乃兄李沼作了嗣子的。他的才学且不论,就说这李氏兄弟,在河北儒林广有名声。交游广阔,人脉深厚。既是冯乐老送来,又有他两个父亲的背景,以此子为媒介,便可撬动半个河北儒林。这不是算计,是一份大礼呢。”
范延光一听,这才转愠为喜,道:“这么说冯乐老的为人,还是厚道的。”
那头李昉也向冯道告辞,临行前问道:“先前听说深州遭兵,学生深感忧虑,幸亏日前得到家书,知悉家父、家叔彼时访友在外,躲过了兵灾,此去河北当能与父亲、叔父团聚。临行在即,却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别的吩咐。”
冯道说道:“此去若见到了你父亲,告诉他要以家国天下为重。”
“就这样?”
冯道没再搭腔,挥了挥手道:“去吧!”
这时的北方中国尚武之风未泯,李昉虽是儒生也能骑马,紧赶慢赶赶上了大队,等他到达邺都时,折德扆的兵马已经攻进了邢州,目前正准备继续南下。邢州以南人心惶惶,眼看折德扆只要度过漳河就能威胁邺都了。
范延光老于军伍,进驻邺都之后,没两日就将数万大军布勒完毕,他清点粮草,整顿城防,肃剿奸细,石敬瑭派来的监军见他行动神速,十分满意,那张奇迹又暗中贿赂了监军,监军便向洛阳发去文书,盛赞范延光治军有度。
这时河北烽火遍地,邺都以北许多受了兵灾的家族纷纷逃入邺都避难,邺都以南未受兵灾的豪强也派了子弟就近打探消息,范延光也一一加以安抚,又命其部将孙锐展示军威兵力,又派遣前锋冯晖引强兵巡视漳河。但他越是如此,满城军民就越是忧形于色。
范延光向门客们问计,但张奇迹等人擅长的只是阴谋诡计,并不懂得人心大势,一时失语,张奇迹道:“不如就问问那个李昉。”
范延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召见了李昉问策,李昉道:“晚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然而家父为避兵灾,如今正在邺都,他老人家与河北士林诸君子素有往来,颇知上下民情,将军不如召家父一询如何?”
范延光大喜道:“于沚先生就在城中么?那我自当前往拜见!”
范延光是个典型的武人,不见得有多礼贤下士,拜见只是说说,不过李沼曾在朝为官,不掌实权却颇清贵,范延光也不敢太过怠慢,而且现在又用得着人家,将人请来后,安排歌舞宴会,客客气气地执礼询问。
李沼一阵还礼后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范延光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些闷闷不乐,张奇迹见他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一声使个眼色,范延光就推说去茅房,张奇迹跟了过来,范延光道:“这个李沼,也没什么本事!”
张奇迹道:“恩主,人家这不是没本事,是嫌恩主还不够礼遇于他。他们这些文人都有些臭毛病的,把自己肚子中的策略吊高来卖呢。”
范延光反应了过来,道:“原来如此。”
回到大厅,屏退歌舞侍从,只剩下四人,忽然下座向李沼深深行了一礼,他是镇守邺都的大帅,如今石敬瑭给他的权柄已不在杜重威之下,李沼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右资善大夫,何况如今又已经辞官,忽然见范延光如此礼下,赶紧也下座还礼道:“将军行此大礼。叫沼如何敢当!”
范延光道:“于沚先生,我老范是个粗人,不识礼数,但一片赤胆忠心。还是有的。我是相州人。相州就在这邺都西面,咱们都是河北人。说起来与先生算小同乡。我的老家临漳就在漳水南岸,如今天策的前锋越逼越近,渡过漳水,临漳县便首当其冲!我范延光别的什么都能不管。但说什么也不能坐视家乡遭兵灾!因此这次是真心求教,请先生定要指点于我!”
“将军言重了,将军言重了!”李沼道:“沼不是不说,只是不敢说!”
范延光道:“为什么不敢说?”
李沼笑道:“我怕说了实话,将军会把我的头砍了!”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害先生!”范延光见李沼还是微笑不语,便指天立誓道:“我范延光当天立誓。不管先生说了什么,我都一定不会加害,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李沼忙道:“无需如此。无需如此。既然将军如此诚心,那沼便为将军剖心置腹吧!”
范延光心道:“这些读书人,真够作的。”却还是脸露喜色,两人再次坐定。
李沼说道:“将军到邺不足三日,便能整顿好兵马,这份能耐,果然不负朝廷重托。”
“那是,”范延光道:“若非老范我还有几分能耐,陛下也不会临危将这份重任交给我了。”
李沼道:“可是……邺都士民,怕的也正是这个啊。”
范延光一怔,一时想不通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沼道:“将军刚才说,老家临漳就在漳河南岸,可有老家的人赶来,请将军派兵去救人卫护没?”
范延光道:“这倒没有。”
李沼笑道:“那这就对了!”
“对了?对什么?”范延光更是不解。
李沼笑道:“将军的老家临漳尚未落入天策之手,老朽的老家——深州饶阳,却早就给天策占了。但从老家传来的消息,却并未听说天策的兵马曾祸害百姓,相反,目前天策占领的州县,秩序都相当好,虽然未像晋北那样施行仁政,但他们的兵马,确实做到了秋毫无犯——这些消息,河北州县怕是传遍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范延光听得一怔,但他却也知道李沼没说假话,当今世上,论起军律天策唐军若数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高行周和折德扆沿途攻州克县,对百姓却是秋毫无犯,甚至行军之时也刻意避开即将成熟的麦田,宁可迂回也不敢践踏田亩,其自我克制如此!
相比较起来,倒是那些逃散的石晋官军,反而就成了沿途百姓的祸害!而这等事情若被天策得知,必会派出骑兵,搜缴败兵,将之当作盗贼进行严厉处置,因此运河以东、邢州以北,在范延光到达邺都之前又有好几个县城不战而降了。
李沼继续道:“既然天策唐军秋毫无犯,那又何来兵灾之说,既然没有兵灾,将军的老家自然就不需要派人来求救了。不过,将军若继续厉兵秣马,那到时候不止邺都,只怕临近的州县都要惶恐不安了。”
“为什么?”范延光其实有些明白了,却还是继续询问。
“很简单啊,因为他们不怕城池陷落,就怕将军出兵与天策厮杀啊。”李沼道:“到现在为止,那些主动投降的州县,全部安然无恙,倒是那几个抵抗的州镇破坏甚剧,百姓也因此受苦受难。殷鉴在前,就由不得邺都的士民不担心了。”
范延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忍不住拍案道:“先生这话,难道是要叫我束手就缚吗?还是要我领军南撤,将邺都送给天策?”
李沼深深看了范延光一眼,一时揣不透他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将军不用激动,老朽的意思只是说,将军不妨镇之以静,也不需要特别地加紧巡防,内部谨严,外示宽松,让百姓觉得这仗未必会打起来,人心便安。”
范延光哼了一声,不说话。
一直没插口的张奇迹道:“于沚先生这话说的轻松!若不加紧备战,如何向陛下交代!这边若不加紧些让陛下心安,回头就不知道监军会怎么写了!”
李沼哈哈笑道:“监军怎么写,那随他去!现在四方有警,大兵压境。邺都已经成为黄河以北最后一道屏障,将军既然手握兵权,还怕什么?此时此刻,应该不是将军怕天子。而是天子怕将军啊!”
范延光这段日子在洛阳被羁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在石敬瑭积威之下便有延续性的恐惧心理,被李沼这么一点拨。跋扈之姿态重新点燃,猛然间哈哈大笑,道:“对!对!于沚先生果然高才!是我范延光糊涂了!”
他心念既转,行动便有所改变。当晚回去后就清理宿卫,然后第二日开始果然将原本军令改弦更张,用了李沼的建议,内部谨严,外示宽松,果然不出几日,邺都市井便安定下来。只是人人暗中议论,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范延光眼看邺都稳定下来,先是开心了一阵,跟着眉头紧皱。张奇迹道:“恩主,现在形势转好,怎么恩主又不欢喜?莫非是怕洛阳那边见责么?我看恩主就不必太担心了,于沚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陛下如今正要倚重恩主的,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杜重威犯了那么大的过错都被原谅,何况恩主这点小小的策略变动?”
范延光眉头未因此话而舒展,反而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范延光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心的,是民心啊!天策还没打过来,这边的士民居然都不想打了,我组织兵马御敌,他们倒不高兴了!背后是这样的民心,怎么打!”
张奇迹也听得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凑近了低声道:“恩主,要不我们是不是也考虑……高行周的模板,也不见得不好!”
范延光冷冷道:“老夫合家老小,都被扣在洛阳呢!”
张奇迹道:“恩主无父母高堂在上,不过一寡婶在洛阳而已。妻妾如衣服,至于儿子,恩主不还藏了两个庶子在关中、临漳两地么?这事小人早办得妥当,若真到需要决断时……”
看到心腹门客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范延光也稍有心动,但造反之事,总是不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他只是略一心动而已,马上拉下脸来,喝道:“住口!此事不许再提!”
张奇迹慌忙道:“是,是!”
范延光又道:“现在还没到那时候呢!民心背离又怎么样,天策压境又怎么样!如今我手绾重兵,邺都又是河北名城,没有二十万大军,想要拿下邺都?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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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延光在门客面前的豪言壮语,并没有持续多久,天策七年的秋天,来得不迟不早。七月将尽时,长城之外忽然出现三支骑兵!轰轰南下!
第一支人马,进入长城旧址,从燕山缺口翻过,扫荡了石晋留在儒州的势力,虽只不到三千人马,却是气势如虹,直扣居庸关!
守关兵将一番试探,发现来攻的人马竟是当初北援临潢府、带着张迈赤缎血矛的汗血骑兵团!知道对手是这样一支名震天下的劲旅后,晋军连打都不敢打,直接紧闭关门,火速向幽州回报!
消息传出,幽州上下无不惶恐震惊!杜重威更是如遭重锤!整个人懵在帐内!
“来了,还是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但对晋军来说,形势的恶化,这时却才刚刚开始!
几乎就在同时,第二支约三千人的人马从野狐岭进入,经归化州南下,直逼易县,这一支人马,横刀如雪,铠甲鲜明——赫然是张迈的近卫部队、跟随杨易出征的龙骧铁铠军!
关中一战中出现的龙骧铁铠军是假的,真的龙骧铁铠军早去了漠北,随杨易扫荡契丹——这个消息,随着漠北一战的结束而传得天下皆闻!
而如今,龙骧铁铠军竟然出现在了燕地东南,这意味着什么,就连村妇村夫也都明白!
然后,还有第三支人马!
这支人马,其实进入长城更早,但一直在晋北行军,然后忽然之间出现在了定州附近,跟着朝着定州东北的雄州方向开去!
高行周向东,折德扆向南,而在定州东北方向,还有几座军州挡在幽州的南面!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雄州!
而逼近雄州的这支骑兵,赫然竟是鹰扬铁骑!
猎猎作响的鹰扬旗,看得雄州守军目瞪口呆!
汗血骑兵团来了!
龙骧铁铠军来了!
鹰扬铁骑也来了!
三支人马,虽非大军,却尽是精锐!
炫兵于幽州的三个方向,耀武于燕冀之间!暂时虽未与晋军爆发激烈的冲突,但它们的出现,已足以证明那个势必轰动天下的“传言”——
契丹临潢战败!
天策上京大捷!
只是一旬之间,漠北远征军南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河北!
没有人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契丹败了!
契丹真的败了!
契丹彻底败了!
完败契丹之后的天策已经移师南下!
当初企图拖天策后腿,结果没有成功的石晋,这时铁定了要面临张迈的反噬之怒了!
而就在北征兵马南下之际,一道檄文同时传布开来,这道檄文的出现,让之前那道粗莽的檄文变成探路石般的前锋,而这道被视作正章的檄文,则迅速打进了士林圈子,引发了中原士人的争相抄诵!
其武功也煊赫,其文章也斐然!
文武双途,并肩南下,直攻人心!
其檄曰:
伪晋主石敬瑭者,族本沙陀,而冒汉姓,其为人臣,趁李氏多难,不顾臣节,引胡入寇,遂窃据中原,而后裂金瓯,割幽云,面北而称儿皇帝,使神州万姓,为契丹禽兽之奴子奴孙矣,此举国大辱,华夏亘古未尝有也!
及其登极,心如虺蜴,性如豺狼,穷海内之民力,罄天下之资财,内以奢欲,外奉辽虏,苛政杂税,不知其极。四海动荡,百姓万号而不作一应,边境有事,契丹一言而奉若金旨,乃兴兵幽云,助胡攻汉!契丹之掠幽蓟也,石贼知之而不救,反设钳制于诸边,使我幽州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保,坐视万家流离,尸骸蔽野,血流成河,而石氏略不怜恤,幽蓟诸州,万户成空,千尸之坑,何止十数!其内残外忍之性,穷之古今未曾见也。
石虏之罪,恶贯满盈,人神所忌,天地难容!
今我大唐天策上将,视中原之民,久无所主,因天下之望,顺宇内之心,爰举义旗,以清暴虐。代罪吊民,法古用兵。将出生民于水火,以复汉家之威仪。
特移檄中原贤士曰:公等身居中原,承圣人之教,寄万姓之命,文武官将,皆系汉家赤子,谁非炎黄之后?时势所屈,委质虏廷,察其本心,非所愿也。若能弃暗投明,共立除残去秽之勋,无废家国天下之义,爵赏之誓,同于山河。或临阵改图,以州路来归者,不吝裂土;以邑镇来归者,度地纪勋;率兵来归者,论其多寡授职;洁身来归者,计材选用。若其眷恋穷途,歧路不返,王师定鼎之日,即助纣者见诛之时。
机不再举,时不再来,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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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是真正的两河哗然!
这一回,是真正的天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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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大捷的消息传出,张迈的檄文传下,从幽蓟到河东,从河东到河北,从河北到洛阳,从洛阳到长安,无不哗然。
西都,长安城内。
这座大唐的首都,在李唐王朝灭亡后屡次改变名称,但对安西旧部来说,这座城市的名字永远只有一个长安!
自大唐中期以后,长安屡遭劫火,安史之乱就不说了,到了唐末,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大肆拆毁长安的宫殿、民居,套取建筑用材运往东方,对长安来说这是一次毁灭性的变化,自此隋唐三百年所经营的首都变成一片断壁颓垣,百姓流离失所,昔日光耀半个世界的超级都市变得空荡荡如同鬼城,五代的继任者干脆进行改造,废弃了外郭和宫城,南闭朱雀门,东闭延禧门,西废安福门,在原来长安皇城的基础上改造成一座“新城”。
改造后的长安面积不及原长安城的十五分之一,隋唐时代的恢弘气势荡然无存。
如今刘知远就驻扎在长安城内,他为了防止天策对秦东的渗透,有意识地顺势而为,将将军政分离开来,丝绸商道放在渭北收取税赋,渭南重视军事,因此长安的坊市更见萧条,不再有国际行商的经过,只剩下能够为驻军提供生活所需的坐贾,城市的周边县乡,无数百姓或因战乱逃亡,或为谋生计而迁走,留下了大片空旷的土地,刘知远也不设法招徕百姓,反而将所有荒地开辟成屯田,作战部队的训练毫不放松。而辅兵民夫则受命耕种,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城中没有娱乐,城外没有庙会,使得鲁嘉陵要安插细作也难以下手,至于说书人变文僧之类的舆论影响手段也难以施展。
这时的长安。像城堡多过像一座城市,非生产人口和非作战人口减少到了极限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使得长安光靠屯田就足以支应自身有余,而刘知远还不停向洛阳讨要各种军资,更别说秦东州县的上缴物资几乎都被他抽调一空,一年下来,作战物资越积越多,士卒强悍,部伍严密。长安西线没有天险,这座城市却被刘知远打造得固若金汤。
天策六年的关中大战,刘知远是攻击方,郭威是防守方,但如今形势已经反转过来,郭威步步紧逼,而刘知远则步步设防,到了现在双方之间已经基本形成一条默认的界限。彼此不再轻越雷池一步,直到檄文的传来。
檄文有两份。一份是从东方传入的抄本,另外一份是郭威派了一个使者直接送来。
刘、郭对峙以来,郭威一直在争取这个老上司,希望他能改变立场,毕竟刘知远如果肯答应,对天策大唐来说那将是巨大的利好消息。但刘知远一直却都是礼貌地拒绝。但是这次的檄文,对刘知远来说触动太大了!
“契丹果然还是败了……”刘知远将檄文传下。
长安虽然监控严密,但并非完全地与世隔绝,来自渭北的商业利润不停地流向城内,麾下部将或迟或早总能收到消息的。因此他干脆将檄文公开。
静默的殿上,无人说话,个个肃立。
“很好!”刘知远似乎对部将们能谨守本分感到满意,但是,他也没有与属下们商量的打算,在这种人心思变的时节,他要堵住所有不安定的念头:“郭威刚才又派人来了,说是檄文那一条‘以州路来归者,不吝裂土’,正是对我而言!哼!不吝裂土,我是不信的!张龙骧到现在都未称帝,杨易平漠北,克契丹,也未见他封赠王侯,当初沙州曹氏被迫归附,这么多年了,也未听说曹家得到过封地!我们投诚,怎么可能真的裂土?若真有其事,中原膏腴之地,我们肯定也不会有份!到时候给我们的,只会是边荒蛮外之地,就像被充到西域去的折家一样,或者是成为寄人篱下的降将,就像曹元忠一样这样的结果,我是不愿意的,你们愿意吗?”
不得不说,在长安就近观察秦西变化的刘知远,比其它边镇节度使更加了解天策政权的行事习性,张迈如果听到他这几句推断,肯定也要赞叹两声,殿前诸将听到了刘知远的决断后齐声道:“要将我们充军塞外,我等自然不愿!”
刘知远笑道:“好,就该如此!只凭一道檄文、一句空诺就想要我十万带甲之士?我刘知远还没那么好骗!更别说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刘某再不肖,也不能有负陛下的知遇之情!只要陛下一日还稳坐洛阳,我刘知远便绝不会有负圣恩!”
收到檄文的当天,刘知远便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时向洛阳方面催要钱粮。
石敬瑭在洛阳收到刘知远催要钱粮的奏报,不但不怒,反而一喜。刘知远肯要钱粮,那就是无心叛变,态度纵然跋扈些,胃口却需要满足。当即下令,将襄汉地区再刮一遍,以满足刘知远的需求。
虽然如今石敬瑭的名声在读书人中已经烂了臭了,但刘知远的忠心还是博到了士林的赞许,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能够恪守一个“忠”字,这个臣子就足以令人高看一眼。
一个背主之臣,降附之后通常没什么好下场的。手中握有的兵马再怎么强大,事前得到的承诺再怎么丰厚,也难挡新主对自己的不信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刘知远一般坚守自己的立场,至少,河东的安重荣就动心了。
雁门关与张迈最近,他也是最早接到檄文的大将之一,收到檄文当晚安重荣就找上了药元福,在灯光烛下他摊开檄文,对着药元福一言不发。
药元福明白安重荣的意思,眼前这位河东籍大将,私底下从来没隐瞒过自己对石敬瑭的不满。文字的力量再华丽也是有限的,但击破契丹的兵力现在就在长城外头,随时都会南下!那才是实打实的威慑!天下大势已经明显偏向天策,他们如果还要继续强撑石晋,那是吃力不讨好的逆流而行,但如果夺取兵权。献出河东,那就是转手可得的裂土之功了!
但安重荣一个人却还做不到这一点,这段时间来,石重贵对药元福越来越信任,给予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如果安重荣想要架空石重贵、夺取河东军,他就需要药元福的支持。
不过,他也没有把握药元福会答应,平时私底下再怎么不满都好。造反的事情一旦揭破就再无退路,因此他只是沉默。
药元福看着檄文,许久,许久,才道:“留守守晋以来,能容直谏,守土安民,北上虽然无功。自守却是有余。我等当辅佐留守,为河东保住一方太平。”
安重荣眼神闪烁。跟着便拍大腿道:“没错,没错!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张迈这道檄文包藏祸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其蛊惑了,咱们得赶紧去见留守,让他有所防范!”
他说着就向药元福伸出了手,药元福知道他的意思。笑道:“好!带上檄文,咱们一起去!”
长安和太原两大重镇,在这场飓风中一阵飘摇后,勉强稳了下来,但处于飓风中心的河北。其动荡程度却处于不可控制的边缘!
幽州城内,杜重威拿着檄文,喃喃自语着:“裂土……裂土……”
天策上京大捷的消息,他知道得比谁都确切,辽国中京已经落入天策手中他也早已知道,大定府薛复的兵力是何等雄壮,杜重威更已得到一些情报!莫说现在西、南两个方向都已经告急,就算只是薛复率众南下,杜重威也没有守住长城的信心!
密室之中,连符彦卿这样的重将都不在,有的只是杜重威的次子、作为随军参谋的杜宏琏,他早已看过檄文,这时忍不住上前道:“父帅!你还在犹豫什么!居庸关外、易州城西、雄州之南,那只是天策入关的少部分兵马!长城以北的千军万马如果真个南下,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抵挡不住,就得南撤,但退到哪里去呢?退入河北?河北十有八九势必难保!退入山东?山东就安全么!退入洛阳?丧失了河北的石晋王朝,面临的将是三面受攻的局面,外则四面受敌、内则民心尽失,这样一个国家,还有希望么?
尽管是亲戚,但杜重威从来就没有未石敬瑭守节的打算!现在手掌大军,又远在幽蓟,只要一声令下,的确是能使得燕地变天!甚至为天策前驱,南下尽收河北也是反掌间事。
但是,杜重威却忽然撕掉了檄文!
“爹!”杜宏琏有些急了:“你是在顾忌娘和兄弟们么?”
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妻子便是石晋的长公主,和两个儿子自然都在洛阳,但杜重威顾忌的却不是这些,他指着檄文冷冷道:“从张迈的过往,可以看出他是爱惜自己名声的,这道檄文,是要拉拢一些人,打击一些人,而我……就是他要打击的那一拨!千人坑一事,他在檄文中都已经点出来了,字面上虽然骂的是你舅舅,但做出事情的可是我!现在他人在定安,距离幽州快马不过三日,他却连一个特使都没派来,意思还不明显吗?我的人头,对张迈来说,大概是祭旗的上品吧。”
杜宏琏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那怎么办?死扛到底么?”
杜重威道:“非是我想死扛,实在是真个投降,我们父子俩也不会有好日子!”
“怕只怕……”杜宏琏道:“就算我们父子想死扛,一旦兵势不利,下面的兵将,也未必能与我们父子同心啊。”
杜重威道:“没办法,只能寻求援军了。”
“援军?洛阳还能派出援军吗?”
“洛阳,自然不可能!”杜重威道:“现在还能给我们搭一把手的,怕是只有契丹了……”
“可契丹已被天策击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这艘船再烂,也比洛阳那头强!”
除了杜重威与安重荣,范延光算得上第三个收到檄文的重将!他素信鬼神。张奇迹之所以能成为他的心腹门客,靠的就是一手请神与算命的能耐。
收到檄文后,当天晚上范延光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猛虎压在自己身上,他惊醒之后连夜召见张奇迹,让他一占吉凶。
张奇迹听说天策上京大捷的消息后。早就吓得惶惶不安,这时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了许久,才道:“猛虎压身,此大凶大吉、小厄小福之兆也。”
范延光大奇:“大凶就是大凶,大吉就是大吉,怎么会有大凶大吉之兆?还什么小厄小福!”
张奇迹道:“龙从云,风从虎,虎者风也。猛虎逼近,大风之兆!顺大风之势,则是猛虎加身之威,大吉,而不免有血光小厄;逆大风之势,则是猛虎袭身之祸,大凶!虽然将有加官进爵之小福。吉凶之变,在于顺逆而已。”
范延光若有所悟:“那怎么样才是顺风?怎么样才是逆风?”
张奇迹道:“行之易而能成就大功业者。就是顺风;行之难而身家性命未必保者,就是逆风。”
范延光看着檄文。好一会,才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张龙骧那边才是顺风。如我能坚守邺都,石天子自然要为我加官进爵的,但如果最后挡不住天策铁骑,封我为王也是无用!若是顺风而行,洛阳的家人势必无幸。这也罢了!只是我与张龙骧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态度,就这么贴过去,一来不知道那边是否见容,二来不知道对我是否信任。”
张奇迹见范延光表了态度。说道:“恩主以前不是曾出访天策么?怎么会没交情?”
范延光苦笑道:“就是因为我曾出访天策,所以才更加避嫌,不见石天子将我养在洛阳多久了?”
张奇迹道:“如果恩主的确有意,小人却有一条线索。”
范延光大喜道:“是何线索,快快说来。”
张奇迹道:“先前恩主召见那李沼,他的应对,分明是为张天子打算,而非为石天子打算的。这个人啊,他就算不是张迈派来的,也必定有些门路。”
范延光道:“这个我早也看出来了,哼,也亏他大胆,若非我有心优容,早就砍了他了!”
张奇迹道:“恩主当初优容他,想必也是为了今日留下一条后路。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范延光道:“好!此事也只有先生能帮忙,就请先生劳苦一番,将来如若成功,必有重酬!”
张奇迹从帅府出来,直接找上了李沼,将檄文拿给李沼观看,李沼读了一遍道:“文采不错,范文素的才学,于我河北士子之中也是第一流的。”
天策政权东枢的设立并非秘密,范质执掌东枢一事早就传遍两河,尤其是河北士子更是暗中兴奋因为范质就是河北人!
张奇迹虽不是读书人,但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范质范文素的近况,当下接口道:“李大夫与范东枢有交情?”
李沼道:“范文素嘛,以前他还在中原未西向时,倒也曾见过一面。今年他出使洛阳,在冯相府中也曾一晤,但也没有深谈。不过我与他的父亲范守遇却是旧识,范文素得志之后,使人密召其家人西行,范守遇西行之后,也来信托我照顾他老家的亲族。”
两人一来一回,说的话一点也不涉及当前最敏感的降叛话题,但李沼一表露自己的这一道人脉,张奇迹马上就心知肚明,忙道:“怪不得李大夫稳坐邺都,丝毫不惧北兵逼近,原来有此通天门路!”
李沼笑道:“老夫早已辞官,闲居林下,不问世事。不管是南兵北兵,东兵西兵,来了只要能守土安民,便不误老夫读书修身。天下豪杰争鼎,我辈只待太平!”
张奇迹说道:“李大夫的胸怀我等望尘莫及也。不像我张奇迹,受了范将军的大恩,就只能为恩主马前奔走,只有等恩主得到太平了。我辈才有太平。”
李沼道:“范将军也有意于太平?”
张奇迹道:“这个自然,如今四海之内,就是瞎子也看得出天下大势,我我们将军也早有思慕太平之意,只是未得其门。”
李沼笑道:“太平日子,只需顺势而为。有何难哉!”
话说到这里,彼此便都有默契了,张奇迹道:“那还请李大夫赐教!”
李沼指着城头道:“换一面旗帜而已,这还需要老夫来说?”
张奇迹沉吟道:“换一面旗帜容易,只是却有一个顾虑。”
“哦?”
张奇迹笑了笑说:“不怕大夫笑话,在下以前是跑江湖、算命混饭吃的,以在下的经历来说,但凡来客是心有所求,前来问卜求卦。则事半功倍酬金丰厚,且出手爽利,若是在下生意冷淡,兜售生意找来的客人,其人必半信半疑,酬金也未必能够到手。今日张将军换一面旗帜,那是容易,但就怕上门卖卜。自折身价!”
李沼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这却容易,老夫虽然退居林下,但在河北却还有几分薄名,各处军州也都有几个朋友,若范将军果然有意,老夫亦可作安排。劝北军勿动刀兵,遣使以和,使者到来之际,便是携金问卜之时,此‘反主为客’之计。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奇迹大喜道:“妙计。妙计!好一条反主为客的妙计!还请大夫速速行事,功成之日,将军必不吝厚谢!”
李沼笑道:“我等圣贤门下,儒家弟子,但求太平而已,能为将军解忧,亦可酬这些日子来的眷顾之情,非为礼谢。”
他送走张奇迹后,便将屏风后的儿子李昉叫出来,说道:“河北定矣!冯相所谋,功成泰半!”
李昉道:“昨天檄文才到邺都,今天张奇迹就来找父亲,这个范延光可真是着急啊。”
李沼道:“为父当初提出那等建议,范延光没有杀我,那就是早有叛意了。而范延光行动涉嫌,石敬瑭竟然也没敢下令撤换他,反而给他加官进爵地笼络,可见石氏对诸边都已经失去控制。如今范延光分明想降,却还要忸怩一番,求的不过是要一个更高的价码罢了,但这也正常,邺都毕竟是要害重镇,如果邺都易帜,河北其它军州势必望风景从。相反,如果范延光决意抵抗,以邺都的雄兵坚城,天策要强行攻下只怕也不容易。为早得太平计,我想张龙骧不会吝啬一个好价钱的。”
李昉道:“听说赵则平人就在邢州,孩儿这就去见他。”
赵则平,就是赵普。赵普虽然不算有名的读书人,但在唐军进入河北的人马中,他身为参谋,算得上是文臣班列,又是河北人,所以河北士林也就放宽了标准,将他拉入河北士林的圈子。
李沼却道:“不!那赵普不过是个新晋少年,他能作出多大的决断?令出其手,范延光也要心生怀疑,必须是张迈面许才可!再说,若是赵普能成此事,那功勋便都计入其手!于我等何益!你得设法北上,直接去见张龙骧!”
他摸了摸李昉的头发,说道:“我和你叔父都老了,还能有多少前程?但你如果能借着这桩功勋,从此追随在张龙骧身边,那我深州李氏之大兴便指日可待了!”
李昉虽然年幼,但他为人早慧,这时却也已经有几分头脑,说道:“范延光虽然忸怩,但毕竟是有心归降,我们只是顺势而为。只凭这点跑腿的功劳,未必能得张龙骧的青睐吧。”
李沼嘿了一声道:“范延光的变节,一半是出自自愿,但还有一半,是他从一开始就落入我们的局中。河北的这盘大棋,后面有长乐老布局,这边有我和你叔父牵线推动,如果成功,能为天策争取到的又岂止一个邺都!”
折德扆的兵锋已经逼近漳河,主力囤于邢州,因地就食,张迈的檄文传下以后,太行以东、邢州以北、运河以西、雄州以南,绝大部分的州县都望风归降,就连易县也投降了。张迈闻讯,当日就下令出征,兵马从定安东移。
李昉在范延光的默许下轻而易举地越过边境警戒线,渡过漳河便进入邢州地区,在邢州城内见到了赵普,李沼、李超在河北广有人脉,却还没到领袖群伦的地位,但赵普一听李昉是奉冯道之命前去秘密求见张迈,哪敢怠慢,派了一火骑兵将他送往定安。
在邢州以南的漳河两岸,唐晋双方还处于战时戒备,但越过邢州往北,天策唐军对这片地区的施政方针已经改变,赵州、定州和祁州都已经成了后方,范质通过来归河北士林的推举,委任了三位德望颇高的知州,但他秉持张迈的理念,虽暂时以河北人治河北人,但赵州知州必以非赵州人,祁州知州必非祁州人,其他州县亦然。因为三州知州所举得人,又有军律严明的游骑兵散布州县之间打击盗匪维持秩序,所以政治秩序很快重上轨道。
李昉眼看沿途各州县人心思安,心想:“我从洛阳走到邺都,沿途都属内地,却是处处人心惶惶、盗匪遍地,河北才经战乱,现在却已经一片市井安平,张龙骧果然是真命天子!”心中更增仰慕。
他是骑马北上,行走得甚快,两日后便抵达定州,这时张迈已经兵临易县,杨光远正发动民夫,从定州的共济仓押运二十万石粮食北上。李昉听到消息便改了目的地,直接奔赴易县。
易县是燕地西南门户,易县既得,幽蓟地区的西南门户告破,幽州的守军闻讯更加仓皇。李昉随着来自定州的第一批军粮一起进入城内,张迈看到押解入城的五千石粮草。心头已是一喜,再听李昉是冯道秘密派来,更是大喜,只是看看李昉年纪幼小,笑道:“长乐老门下没有其他弟子了么?派了你这样一个少年来?”
李昉接口就答道:“甘罗十二为相,霍去病二十北征,如今威震天下的鹰扬将军,起兵于安西时也不过双十之龄,李昉今年十六了。与杨、霍相比年纪是小些,功业也不敢相望,但比甘罗却还大几岁,甘罗可以出使外国,李昉代表家师来给元帅传几句话,却也不至辱命!”
张迈见他在自己面前好不畏怯,还能侃侃而谈,这个年纪有这份胆识就很不简单了。笑道:“倒也有几分急才!过来,跟我说说长乐老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言语颇为亲昵。李昉却不上前,行了一礼,大声道:“元帅如此呼喝来去,是要仿效汉高祖待郦食其吗?”
汉高祖刘邦当初将进入关中时,儒生郦食其来投,当时刘邦正在洗脚。见到郦食其也不起身,郦食其深感受辱却隐忍不发,以一番言辞分析了当前形势折服了刘邦,使得刘邦起身行礼,这是秦末知识分子通过才能争取了自己的地位。
范质在旁。见状道:“元帅,李生年纪虽小,但既以士子身份来见,便当以礼相待。”
张迈看看范质,再看看李昉,便站了起来道:“请李先生上前。”
李昉心道:“这才是礼贤下士的明君啊。”欣然上前,走到张迈跟前,猛地张迈一手将他的后脑勺重重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把李昉打得懵了。
张迈坐下来道:“我不是刘邦,你也不是郦食其,在我面前你个臭小子摆什么读书人的谱!郦食其见刘邦,献上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代表冯道来见我,这事是能见得光的?你就是个秘密使者!今天这里对话,言不出大帐,法不传八耳,阴谋就该隐秘而神速,你还在这里跟我讲究礼节?读书都读傻了!”
李昉怔怔看着眼前的张迈,一时间有些傻了。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统帅。
五代的武人,大多是不学无术,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彻底地鄙视文人,根本不将文人当作一回事,这种人就是粗鄙的武夫,不学无术之余还常常伴随着暴虐,这类人是士林口诛笔伐的对象,政权落到这种人手里百姓势必遭殃,他们破坏性强而建设能力几近于无,可以为将,不可执政,纵然一时得势久之也必灭亡;第二类是自身虽无学问却仰慕文治,然而因自身学时浅薄,在儒生面前容易产生自卑心理,特别是面对有名望的博学鸿儒更是如此,所以容易被文人牵着鼻子走,这种人既有心治国,便不得不将政务交给儒士打理,一开始只是具体事务,最后规章制度渐渐确立,便落入文人所建立的文治秩序而不自知,一旦国势稳定,则其子孙多半会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学于斌斌君子之口,不成文弱之君那就见鬼了。
至于像杨坚杨广、李渊李世民这样至于入则能文、出则能武,静能读书、动能攻战的文武之才,那几乎是绝无仅有!一个国家的气象,总是由开国者的胸襟所奠定,宋所以不如唐之恢弘雄荡,根源在此。
张迈虽然重视中原的文士,但他的视野注定了他绝不可能被儒林所欺,他胸中自有一番超越时代的见解,因此也不为这个时代的儒士所规限。群儒于他是改造的对象,而不是仰慕受教的老师。莫说小小一个尚未学成的李昉,就是冯道在此也得低头。
屋内除了马小春外只有范质,李昉年纪尚小,还没反应过来,范质已在反思,他知道张迈这一巴掌打的是李昉,其实未必不是在提醒自己。自己所侍奉的这位圣主,于治国方向上从来都是极有主张的,不是自己所能左右。就算接下来这一年河北士人大量涌入,这个由中原士人充斥的东枢,终究是要按照张迈的思路来建设的。
张迈这才又朝李昉招了招手,道:“长乐老是什么打算。你给我长话短说。”
李昉再不敢放肆,跪在虎座前,言简意赅地将冯道的河北布局一一道出。
张迈脸上又现喜色,赞道:“不愧是三朝元老,中原的定海神针!虽然远隔千里素未谋面,但长乐老的这个谋划。却是深得我心,而且比我自己想的更好!”
他轻轻拍了拍李昉的肩膀道:“李超已在平幽仓附近了?”
李昉答道:“是。”
张迈道:“好!”对范质道:“以许下的诺言为上限,给予李超、李沼便宜行事的大权,让高行周配合李超,让折德扆赵普配合李沼,如果能争取到邺都,那就能少死不知多少万人,河北的战事也能提前结束。至于平幽仓,那更不用说了。马上发令。六百里加急!”
范质闻令道:“纵横交涉,这事本该归曹将军管的。”
张迈道:“他还没到,难道要等他来了再办事?发令!”
李昉这时心神渐定,脱口道:“让小臣试拟如何?”
张迈看了他一眼,道:“好,你来。”
范质在旁提醒道:“给你的父叔,文用雅辞,给范延光景延广。需诱之以利。”
李昉在文学上也算河北十年难见的天才,自幼学文。已是半个进士的底蕴,一笔字写出来又快又漂亮,张迈虽嫌他才气过重,用典偏多,便纠正了几句,李昉闻言下笔。片刻便成,再将令文一念,张迈笑道:“不错,是个好秘书。以后便留在我身边吧。”
两道文书便从易县迅速发出,李超先拿到文书。却是引而不发,跟着折德扆赵普领了第二道命令,再跟着李沼领了从赵普那边来的一道口诺。这时赵普和李沼已经建立了沟通渠道,信使一来一回,便完成了沟通,范延光那边也做好了准备。
第二日赵普便渡过漳水,进入邺都,这时张迈檄文的内容都已经传开,赵普身为天策唐军在河北地区重要的军事参议,来邺都做什么,几乎人人心里都清楚,所有人心中想的只是:范延光会不会投降?赵普尚未见到范延光,邺都城内已经万众瞩目。石敬瑭派了范延光执掌邺都,自然不会对他全无防范,军中也埋伏有他的暗桩,这时也开始有了一些秘密行动。如今形势微妙,赵普才入城中,满城就风声鹤唳。
监军连夜来见范延光,探寻他的口风,范延光道:“监军不必紧张,这个赵普的来意,不用接见我也知道,但我身受陛下知遇大恩,怎么可能有负所托,明日我会在校场接见他,咱们安排好刀斧手,如果这个使者识时务,那便饶了他,如果言语犯禁,当场斩成肉酱,煮了分食!”
校场接见,那便是无意与天策为善了,监军闻言大喜,当晚石敬瑭的暗桩也人心稍定。
第二日范延光果然在校场上排开刀斧阵,再架起一口大锅,锅里热水滚沸,又召集诸将,诸将听了这个排布便都来了,范延光的门客侍立在旁,两员重要部将孙锐、冯晖分居左右,李沼隐于幕后。
赵普手持檄文,昂然走近校场,对着两边的刀斧手和一旁的滚烫看也不看一眼,范延光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道:“这位就是赵参军么?你不在邢州押粮督民,跑到我邺都来做什么!”
赵普道:“奉我大唐天策上将令,来为将军送一场功业富贵,为邺都内外数十万军民送一场平安。”说着将檄文一举。
范延光哈哈笑道:“我的功业自己手创,我的富贵是陛下所赐,邺都内外军民,自有我军卫护,不劳别人来送,与你们张元帅也没有什么关系!”
赵普道:“功业暂且不论,将军与在座诸位今日的富贵固然是石敬瑭所赐,但来日的富贵,石敬瑭还能保么?”
这句话说将出来,在场人等无不变色,孙锐、冯晖齐齐看向范延光,亲石敬瑭的几员部将则纷纷勃然大怒,喝道:“大胆!”
监军更是站了起来,指着赵普道:“给我推下去!斩为肉酱!入汤煮了!”在场的刀斧手却都不动,有两个部将忍耐不住。跳出来就要掐住赵普。
范延光猛地喝道:“住手!”那几个出来的部将才缩了回去。
范延光指着赵普道:“我等来日之富贵,为何不能保?”
赵普哈哈道:“将军声望虽隆,自觉如今手中所掌兵力,比杜重威如何?”
范延光道:“杜帅手掌大军十余万,当初抽调北上的又都是精兵强将,我邺都人马。不过数万,自然有所不及。”
赵普又道:“那杜重威的兵力,比起耶律德光倾国之兵又如何?”
范延光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契丹倾国之兵,我大晋就是举全国之力也不过与之抗衡,杜帅不过得我大晋一军,如何能与契丹倾国之兵相比?”
赵普笑道:“范将军自承邺都之兵不如幽蓟,幽蓟之兵又不如契丹,而契丹如今又已被我天策唐军大破于上京,其祖宗社稷之地已落入我手。数十万大军转眼间灰飞烟灭,耶律德光仅以身免,这事在座诸位想必都已听说,漠北既平,契丹既破,我天策北征大军已经转向南下,范将军以为,届时凭他杜重威区区之辈。能挡得住龙骧、鹰扬、汗血三军联手一击否?”
范延光听到这里,忍不住耸立起来。校场中各部将更是议论纷纷,众将皆知契丹强悍,但更知道天策更强!晋军遇不得契丹,契丹遇不得天策!如今河北局势大坏,校场之上可没一个人认为杜重威能挡得住张迈、杨易的夹击!
赵普继续道:“范将军纵然手握数万兵马,不惧折德扆将军。但幽蓟破败之日,就是我天策百万大军继续南下之时,邺都平川之地,能挡得住我天策铁骑压境么?邺都一破,河北便易手。山东便震动,那时候石敬瑭还能坐得稳洛阳的宝座?一个宝座都坐不稳的伪皇帝,还能保得住各位的荣华富贵么?”
他的反问一句接着一句,问得范延光颓然坐倒。
监军跳了起来,叫道:“将军,不要再听他虚言恫吓了!若他们真有那个本事,直接杀过来就是了,河北再派这个人来聒噪!”
赵普哼了一声道:“我军不是不能攻下邺都,而是我们元帅有好生之德,不愿意河北生灵涂炭,只希望中原的战乱能早日结束,因此派我来奉劝诸位早日归唐,拥戴新朝,共享太平。但各位若执迷不悟,则等到大军南下之际,恐怕就悔之晚矣!”
监军大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来人,将他推下去斩了!”
范延光的心腹部将孙锐跳了起来,怒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再说他是张元帅派来的人,你要杀他,是要断我们后路么!”
监军怒道:“你……你……你……你什么意思!难道你竟起了异心!”
孙锐道:“起了异心又如何!我老孙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张先生把檄文说给我们听,也知道张元帅说的有理!洛阳的那位石天子,他不配做天子!他既然保不得百姓的生计,又保不住我等的富贵,我们凭什么还要替他卖命?”
监军睁大了眼睛,叫道:“你……你……”
孙锐怒道:“我什么我!你这个石贼派来的耳目,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猛地冲过去抓住了监军的衣领,右手就拔了刀。
范延光叫道:“不可啊!不可!”
那些亲石敬瑭的部将听得范延光开口,赶紧冲上去要保监军,孙锐道:“兄弟们,这些都是要断我们生路的石贼一党,大家宰了他们,然后拥戴范将军一起去投天策大唐!”
他说了这一句,周围刀斧手齐声响应,便围了上来,将监军方才有异动的那些人当场斩了,范延光冷眼旁观,竟为阻拦,孙锐趁机将所有反对的人杀了,拖了残尸,一并丢入大锅中煮了,然后才丢了刀,冲到范延光面前道:“范将军!石敬瑭没指望了,咱们一起投了天策吧!”
冯晖也上前道:“正是!我等性命挂在刀口上,不过博一个保妻荫子罢了。石敬瑭的天下本来就是抢来的,如今他已经失了民心,我们没必要给他陪葬。”
张奇迹也上前道:“两位将军所言甚是!小人夜观天象,见紫薇位在西北,天策龙骧元帅乃是真命天子。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将军切不可逆天而行啊。”
眼看一场大戏将近尾声,范延光看看孙锐,再看看冯晖,叹息道:“石天子临危将坚城重兵托付给我,我实在不应该有负他的委托,但天意如此。我也不应该逆天而行,我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诸位考虑……在场的诸位将校,不知你们是愿意随我投靠天策,还是愿意回洛阳去?”
那些范延光的心腹武将马上齐声高叫:“我等愿随范将军北投!”其他人面面相觑,看看大锅中滚沸的人肉汤,慌忙跟着道:“我等愿随范将军北投!”
范延光大喜,走到赵普身前道:“赵参军,范某愿意顺应天意人心。投靠元帅。只是邺都不是我范延光一个人的,而是这里这么多将校弟兄的。我范延光对自己没什么索求,只要元帅能给我一口饭吃就好。但这里的兄弟干冒灭族奇险,我却不能不为他们求一场富贵!”
赵普将令旗一举,说道:“元帅有言在先:以州路来归者,不吝裂土!元帅言出法随,绝无二诺!只是如今正值大战之际,河北纷乱。钱粮紧缺,还需要各位与国同休戚共荣辱。一起熬过这段日子,待战事一了,封赏便能议下。”
天策唐军自建立政权以来,对军衔级别、政务权力都看管得甚紧,官位论能力,赏赐论功劳。河北如今已有席卷之势,折德扆杨光远等人并不计较打上一仗,邺都城池虽坚,在武将们看来也未必不能攻破,不过张迈为顾全大局。还是倾向于招降,一来国库空虚,不耐久战,二来若能招得范延光投降,便是树立了一个榜样,可以为接下来河北的平定减少阻力。
但范延光听了这话,眉头却忍不住皱了一皱,五代兵将上油下滑,市井气息极重,无钱不行,无赏不战,这种习性后来被宋朝军队所继承,赵氏得国不正,没有魄力匡纠其弊,反而任其蔓延,一开始还只是拿钱才办事,到中期以后,驻军不行也向朝廷要钱,拿了赏赐却又临阵不战,遂成百年积弱。
范延光几十年来一直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习以为常,之前天策那边开出的许诺大致也是“不吝裂土”,先期沟通模糊点很正常,但现在已经面对面了,自己事情都做出来了,天策还是这句“不吝裂土”,也不拿出一点实在的,范延光不免有所不满。
他还没开口,校场上的兵将一听更都鼓噪了起来,叫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冒着杀头的大罪投靠过来,却连一点封赏也不给,这叫我们怎么信你们!”
又有人道:“赏赐不给也就算了,怎么也得给升个官吧!”
“对啊,可别等打完了仗卸磨杀驴。”
赵普一愣,便看向范延光,见范延光对将校们的鼓噪脸上毫无表示,显然是有意放任,他心头忽然一怒,寻思:“这算什么,当场勒索么!去漠北的北征将士把命都拼了,也没见他们张口讨封赏,你们这才来归,仗都没打过一场,就开口要官要钱了?”
但要发作,又怕坏了大事。他终究年轻,还是不够老辣,于大势变化中一时竟乏应对。
赵普为难之际,幕后李沼走了出来,对范延光道:“将军,如今征战未已,河北糜烂,钱粮从何而来?我等北归为的是顺应天心民命,有些困难还是应该一体面对才是。”
又对赵普道:“赵参军,军心不可违也。且范将军以邺都来归,将士们求一点封赏也是应该的。”
赵普道:“非不封赏,只是……”
李沼怕他说出令将校哗变的话来,不等他拒绝,便道:“范将军为部下所求,也不是图个眼前蝇头小利,而是图个长远生计。军士赏银那边,钱粮暂缺,不如许以良田土地如何?范将军这头,裂土之封也该给一个承诺的。”
赵普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便道:“这个可以!我军大破辽国,自上京道以至于中京道,新拓之地何止数千里之地?更别说已是我们囊中之物的幽蓟之地,契丹将百姓迁徙一空。那里的良田美宅就都成了无主之物了。我可代元帅许诺,以良田五十万亩代替赏银,由范将军量功颁赏,范将军以为如何?”
他言语之中暗藏玄机,提了一提幽蓟之地,又许下五十万亩良田的泼天大赏赐。一下子把在场将校乐晕乎了。
土地是中国人的命根子,一听有五十万亩良田,这可比发下百万贯的钱帛更叫人心痒难搔两眼发红。大辽中京道上京道那些长城之外的塞北之地,他们是没兴趣的,但幽州却是好地方啊,虽然现在是边境,但看天策现在的局面幽州将来肯定会成为内地,契丹人将那里的百姓迁徙一空邺都兵将也都知道,若能得到幽州五十万亩良田。举家搬过去固然可以安家立业,转手贩卖那也是一大笔钱啊!
不等范延光应诺,他麾下的将校们怕范延光不肯,已经有好几个在叫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赵普又对范延光道:“范将军,我天策大唐国中,至今只有军爵,没有王侯。这个你也应该听说过,无爵只有封。千里之地赵普不敢保证,但五百里之封,赵普还是敢拿项上人头一保的!”
五百里之地,那可不止一州了,范延光大喜,忙道:“赵参军这是什么话!我老范可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这群弟兄,只要弟兄们答应,老范便无二话。”
赵普回顾诸将校,众将校都叫道:“答应,答应。赵参谋许下这么大的重赏,我们怎么会不答应!”
范延光脸上含笑,招了招手,张奇迹便将虎符、令旗、印信都捧了出来,李沼请赵普站在北面侧位,范延光率领诸将面北而拜,跟着将虎符、令旗、印信都呈给了赵普,说道:“我等愿意弃暗投明,从今往后我范延光便是天可汗龙骧元帅麾下的臣子,请赵参军向元帅转呈我等的心意!”
赵普收了虎符、令旗、印信,一个侍从上前,赵普将虎符、令旗收好,却取出一面新的令旗来,交给范延光道:“从今日起,从今日起,邺都所有兵马,便皆属天策大唐麾下,尔等须受我大唐军律约束,听我元帅号令。而我大唐,也将是整个邺都的后方靠背!元帅有训示:国家倚君等为干城,望君等勿负国家;君等为国家征战,国家也必不相负!”
范延光率领诸将齐声道:“谨听元帅训示,我等愿奉元帅号令,律令宣调,莫敢不从!”
赵普又将转向李沼,李沼也面北而拜,赵普道:“军权掌于范将军,至于邺都政务,则请李大夫代掌。”李沼欣然领受。
封授完毕,范延光便下令全城易帜,赵普已经习惯了天策唐军的氛围,对邺都兵将临阵勒索讨赏的行径十分不满,然而为了河北大事也就隐忍不发,一边监视范延光与折德扆沟通防务,一边协助李沼清理邺都政务。
李沼动作神速,拿到印信后便召集城中官吏,清洗掉一批不可靠的属吏,又提拔了一批贤才,他在河北的根基本就深厚,半日之间就掌控了全城民政。
邺都易帜的消息传出,黄河两岸再次震动,除了邺都下辖诸县尽数臣服之外,邺都临近的相、磁、博三州一十四县也在五日之内全部来归,不仅如此,就连山东地面,也有不少州县翘首以望。
邺相磁博既降,折德扆的前路再无阻拦,兵马继续南下直逼卫州,卫州守军听说范延光投降,又见折德扆逼来,一哄而散,折德扆轻而易举地便取了州城,夺了码头卫州已在黄河边上,运河北段就在这里进入黄河。邺都一降,卫州一得,晋军的东路大军与洛阳的联系便彻底切断。
与此同时,张迈也收到了赵普的奏报,知道了邺都归附的消息后心头一喜,但再看到军权交接的具体细节后,猛地双眉一竖,连连冷笑了三声。
这时曹元忠也到了易县,看到张迈的神色,问道:“元帅,怎么了?”
张迈先将奏报交给刘黑虎刘黑虎作为陌刀战斧阵执行首脑,虽然一直随侍于张迈跟前,但除了军务张迈从未与他讨论政事,曹元忠见张迈将奏报给刘黑虎看,不免感到奇怪。
刘黑虎文事上的天赋不如杨易,勤谨不如奚胜,年纪又比小石头大,所以文识粗浅,但作为高级将领,至少还是看得懂文书的,这时上下看了一遍,差点跳了起来怒道:“这狗日的货!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我们让他投降算便宜他了!还敢漫天要价!”
张迈让刘黑虎将被捏皱了的奏报递给曹元忠、范质时,他还忍不住在那里骂咧。
曹元忠接过奏报,只看了一半就暗叫:“这个范延光作死!”跟着交给了范质。
范质读后也怒道:“这算什么,功勋未立,就来讨赏!有这样的将兵么?这是兵油子,是兵匪!”又道:“赵普也是,竟然答应了什么裂土五百里,还分田!五十万亩的良田,我们去哪里找来给他们!”
曹元忠幽幽道:“等打下了幽州,那里无主的良田应该不止五十万亩。”
范质怒道:“就算有这么多良田,也轮不到他们!迂袭万里的鹰扬军,从征北战的龙骧军,千里急援的汗血军,哪一个不是将性命都拼了?更别说还有孤儿军、甘凉新军,甚至就是那些万里追随的辅兵、民夫,也该重赏!他们还没分到田地呢,什么时候轮到这帮从没给国家开拓过一寸疆土的兵痞子!”
看到范质的愤怒,张迈却冷静了下来,问曹元忠道:“交涉的大权,本该归元忠主管,当时事急,我就越过你向南发令了。如今出了这个意外,你有什么看法?”
曹元忠将赵普的奏报又看了一遍,说道:“既是招降,自不能半途而废,否则会闹笑话。只是这个范延光太没眼力价了,他以中原藩镇的习性行事,却不知是自绝于我大唐!但赵普的处置,依我看并无不妥,他的承诺,言语中颇有漏洞,可以供我们事后运作。”
范质也道:“赵普是代元帅许诺,纵有问题,言语既出,不能反悔。”
张迈道:“那好。”他沉吟了一下,对身旁李昉道:“拟册封文书,封范延光为卢龙节度使,待邺都稍定,便让他率领大军,循运河北上,会剿杜重威。”
刘黑虎心道:“幽州这边,我们冲过去打平就是,如果不是怕粮食问题,薛复那边骑兵南下,一个横扫保证将幽州扫平,还要那个范延光来做什么!”不过如今天策军方对张迈敬之若天,对于张迈的决策,就是心里有点疑问也不会贸然质疑。
曹元忠一听张迈这两个安排,马上就知道这是一个坑,范质虽是书生意气,这几年历练得多了,只一转念也隐隐有悟,李昉妙笔如花,落笔成令,写完交给张迈。他这段时间有些摸到张迈的脾气了,所以这道文书以简洁为要。
张迈看了一眼,却道:“意思是这样,但太短了,也太直白了,给我用典,要用古典。用到我都看不明白的那种。”
李昉一愣,但他作为秘书显然是超及格的,主上没解释的事情他也没有多问,埋头就改文书。将文章拓展了三倍有余。文词典雅,辞藻华瞻。真是一篇堪比六朝辞赋的好文章,只是和天策以往的诏令文风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册封诏书草稿拟毕,李昉再以正楷在卷帛上重抄一遍,然后便盖上天可汗的金印。南传邺都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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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南北道路已经打通,文书往来不过三日之间,范延光得到册封心中大喜,卢龙节度使掌管的就是大幽州地区,赵普当初的言语就有暗示,再加上张迈命自己北上幽州会剿杜重威的命令,三下里一凑合。范延光心想果然如此,欣然领命。
他得意之下,又将册封文书传示于邺都臣将,诸将一看都来贺喜。没人敢细看,武夫们也不懂得这些,到了李沼这里,他一开始也没看出什么,直到看到加盖的印玺是天可汗之印,心中暗道:“有古怪!”
范质和魏仁溥加入之后,其中一个很大的努力就是进行礼制的规范化,而印玺的制作又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如今张迈有两大印玺,一个是天策上将之印,用于军务,一个是大唐天可汗之印,用于对西域、漠北的册封,这两个都是金印。因为张迈尚未即皇帝位,所以暂时未制作天子之印。当初石敬瑭派桑维翰前来议和,曾在密议中提到要将传国玉玺来献,最后却毁诺不了了之,此事曾为唐晋外交埋下互不信任的伏笔。
至于对内事务,则有一颗大唐政务总理印,是用于阗国所献的极品美玉所制,如今由郑渭掌管,一颗“代万民言”印,以青铜铸成,由杨定国掌管,一颗“天下公法”印,也由青铜铸成,由大法官张德掌管。另外有一枚刚刚铸成的华东政务总理之印,属于为东枢量身定做的临时印玺,在规定的东方地区拥有与政务总理印同等的威权,将来如果东枢撤除便会收回封藏。
在范质、魏仁溥的设想中,将来张迈登基,再制一枚天子之印,或者从石敬瑭手中夺取传国玉玺,便可形成二玉二铜二金六大至高印玺的体系。如今天子印未制,若有大事署理,便由天策上将金印、政务总理玉印和“代万民言”铜印三印联章才有相当于天子印的法定效力。
李沼对礼制十分看重,钻研也深,在加入天策之前就已对其礼制有了一番深入研究,这时见张迈册封节度使,用的却是天可汗印,便知其中有异,但他口中也未说破。
诏书传到张奇迹时,这个前算命先生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却仔细,说道:“怎么不是皇帝的印玺,而是天可汗的印玺?”
李沼笑道:“元帅尚未即天子位,怎么会有皇帝印玺。”
范延光毕竟是武人,对礼制不大上心,笑道:“天可汗不就是皇帝吗?”
张奇迹受限于眼光学问,便没再继续想下去。
范延光接受册封之后,当即便传令三军整备,准备北上幽州——范延光也不是没有半点政治眼光的人,自然知道邺都作为河北心脏之地,北控河北,南临山东,当初三国时代,曹魏政权甚至曾有一段时间将这里作为政治中心,这是一个无论谁做皇帝都不可能将邺都分封出去的都市,但幽州作为重要边镇,却正需要一员大将镇守,在范延光看来,舍自己其谁?
他的军马并非邺都土著,所以并不留恋此城,又听说幽蓟有五十万亩良田等着自己,所以人人踊跃,闻令齐聚,余下的守城兵马便暂时交给了李沼,邺都的运河码头留有大量可以运兵运粮的内河船只——这本是当初石敬瑭为了大军北上准备的,如今都送给了天策。
大军正要出发,忽然北面传来消息——平幽仓景延广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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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延广是东路大军的两大副帅之一,石晋东路军三帅,杜重威贪酷无情,符彦卿为人中庸,至于景延广,他虽是武人,对华夷之辨却看得很重,杜重威种种亲辽反唐的决策他其实都是反对的,只是拗不过主帅。早就积下了许多不满。
景延广在平幽仓固砦自守,自知野战不是高行周的对手,便半步不出砦门,只是守住运河沿线和屯粮仓窖罢了。这时天下汹汹。整个河北人心惶惶,就是三岁孩童都认为杜重威一定抵挡不住张迈与杨易的夹击。景延广作为三帅之一,自然更知道幽蓟守军如今的士气低落到什么地步!景延广也不指望自身难保的杜重威能援救自己,心中已在思考退路,不料这时竟传来邺都易帜的消息!
邺都扼守运河南下的干道。范延光一降,那就是把东路军的后路给断了!消息传到平幽仓,满砦兵将都如被雷劈了一般,反而是景延广一片平静——他那原本还在摇摆不定的心因为邺都易帜之事而彻底定了下来。
他已经准备向高行周派出密使了,不料就在这当口李超潜入平幽仓说降,于景延广来说那就如同要睡觉张迈塞了个枕头过来,当晚便将事情说定。第二天他预作安排,将可能叛乱的将领监视起来,然后召集诸将,宣布自己将弃晋归唐。
平幽仓的这起变动。比起邺都易帜来过程中可谓全无惊险起伏可言,满砦兵将听到景延广的命令后非但没有一个反对,甚至当场就传出了欢呼声!
第二日高行周的骑兵便进驻平幽仓,景延广也老老实实地交出了兵权,并要求到易县觐见张迈。
邺都既已易帜,平幽仓再一倒戈,立马产生巨大的连锁效应,沧、景、德、贝、棣五州相继宣布易帜,就连冀州的起义军也宣布愿奉张龙骧为天子。除了少数州县态度**之外,河北大部分州县尽归天策,幽州的杜重威便陷入三面包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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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邺都,范延光却是一阵大骂道:“早不投诚,晚不投诚,偏偏这个时候投诚!”他原本是打算沿着运河北上,在会剿杜重威之前先连同高行周把平幽仓拔了,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景延广也是一个识时务的,范延光不免少了一桩功劳。
孙锐道:“将军,咱们可得赶紧北上,可别还没赶到地方,杜重威也投降了,到时候元帅再封他一个范阳节度使什么的,那将军的卢龙节度可就空悬了!”
范延光道:“有理!”当即命令兵马速行,一来忙着赶路,二来张迈已经派来监督军律的司马,因此沿途竟未祸害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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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马行走毕竟不如书信往来,范延光这边刚刚出发,高行周的奏报也送到易县,还是派了他儿子亲自送来,张迈拿到奏报心头就如同开了花一般,脸上也满是笑意,眼睛都眯起来了,对高怀德道:“各窖粮仓都到手了?存粮有多少?”
“到手了!景延广投降得很干脆,粮仓没有受损。”高怀德道:“我父亲一入平幽,便将各仓窖看管起来,该换防的换防,该整顿的整顿,确保万无一失。至于数目多少,如今计粮官正在统计呢,仓储太多,确切的数字还要等两天,我急着来给元帅报信,便先来了,但按照家父的估量,应该够四十万人半年之食。”
张迈大喜道:“那就够了!那就够了!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军粮有限,张迈有兵马也动不得,这时候有了两座大粮仓做后盾,张迈心中再无顾忌,他连笑三声,对李昉道:“拟军令,一,着杨光远南下,接管邺都。冀南防线,由他督理。”
帐中众人一听,都是心头一凛。
“拟军令!二,薛复所部兵马,全线南下,与我会师幽州!”
刘黑虎闻言大喜,知道元帅要放开手干了。
“拟军令!三,折德扆相击行动,若敌可取,便渡过黄河,切断洛阳与山东的联系!”
三道军令,李昉挥笔而就。
曹元忠道:“居庸关常思,古北馆赵思绾,日前都已经秘密派人入易,愿意弃暗投明。”
居庸关是幽州的西北门户,古北馆是幽州的东北门户,两扇大门一开,幽州面对北方就再无天险可防。如今张迈又在易县,南北大军一个夹击,幽州就成孤城,这一片平川之地上。杜重威将不得不与天策唐军的百胜之师野战,结果如何,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毫无悬念。
张迈笑道:“行,你看他们提什么要求。只要不太过分。一应许了!”
这时外间奔入一个军士来,道:“报!幽州杜重威遣使前来。有表请降!”
大帐之内一下哗了一声,这边天策的几路大军刚刚要围攻会剿,那边杜重威就来投降了。
刘黑虎深感惋惜,曹元忠嘴角冷笑。范质则喜形于色,高怀德喃喃道:“他倒是会看风色!”
张迈不拿降表,目视曹元忠,曹元忠便接过降表看了一眼,道:“没错,杜重威愿举军来降。”
张迈道:“条件呢?”
曹元忠道:“他求的也是一个节度使之位、五百里之封。”
张迈哈哈大笑,道:“他的消息也不慢。大概是听说我册封了范延光吧。”
曹元忠陪着笑道:“多半如此。不过他的地位比范延光高,却只求相同封赏,那是自知坐实千尸坑一事臭名远扬,不敢不自己降价了。”
张迈冷笑道:“他既然知道千尸坑是个罪孽。便应该知道我不会轻易饶他!”
范质道:“元帅,难道要拒绝他?”
张迈拍拍手掌,道:“三日之后,召集诸将、易县父老和这段时间来投的士人,我亲自接见他的使者。”
曹元忠领了命令,便去安排。
恰好这三日之中,一南一西一北,来了三拨人。
哪三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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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面来的是魏仁溥,他奉张迈之命,在凉州和秦州举行了两场科举考试,凉州那场的收考范围是甘凉河湟朔方三地,秦州那场的收考范围则是甘凉以外的所有地区——虽然前来赴考的读书人多是秦人,但已不局限于秦西,可以说整个关中地区的读书人都闻风而动,甚至便是中原地区、巴蜀地区也有人千里迢迢赶过来。最后魏仁溥在凉州录取了八十人,在秦州录取了一百二十人,号称两百举子,录取完毕后又按照张迈的安排,分别派到各个部门观政了一个月,又分门别类,作了长达一个月的培训,这才带到张迈麾下听用。
与这二百位举子一起到达的,还有三十个法官。
张迈看到魏仁溥和二百举子,脸上自然都是笑意,道:“辛苦道济了。这批人我要一边用,一边教,先让他们到基层历练,慢慢磨出功夫来,将来治理天下的重任就要落到他们肩头上了,如今河北也快平定了,回头少不得还要你到邺都再主持一场考试。”
魏仁溥喜难自抑!自古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关中地区读书人的文风与数量和山东、河北是没法比的。如今天策之威势远远胜过数月之前,邺都这场举试,来应试的肯定不止河北,山东士子也必定会蜂拥而至,那可是圣贤之乡、儒家之源!自己能主持这样一场大考,意义非同小可,至少一代宗师的地位肯定是就此而定了。
范质听了,也是羡慕不已。
这二百举子以及三十位法官的到来,无疑将大大充实天策大唐在东方的文官实力。
张迈将举子分为三批。
甘凉地区的举子久在天策治下,耳濡目染,早已习惯了天策政权的行政模式,忠心既毋庸置疑,又是甘凉地区的知识分子,而且在西北地区又能读书的人,家中不是有人当官,就是有人为将,或者是具有一定财力与眼光的商人,既有家学渊源,又接受了一个月的观政、一个月的培训,虽然还算不上政务娴熟,但比起临时从河北各地投靠过来的士人,张迈宁可选择相信他们。因此这批人张迈全数投放下去,但不让他们做正印官,都发送到每州每县去,去做刺史、县令的副手,剩下的便留在东枢各个部门,由范质选调录用。
通过秦州考试而选拔上来的一百二十人,据魏仁溥介绍,学术根底都明显胜过甘凉士子一筹,但这些人初来乍到,大多数还带着老家的习气,因此张迈不敢直接让他们接触政务,张迈将之分为三批,每批四十人:
第一批是由范质分派,受命巡查东枢下辖各州县。有视察地方上一切政务的权力,但有探访权没有处断权,探访结果等回到东枢后禀明处理;
第二批是由魏仁溥率领,南下邺都。负责搜集、整理整个河北以及山东的所有能到手的资料与典籍。同时也是作为魏仁溥在邺都的助手;
第三批则是留在张迈身边,和李昉一起组成一个秘书团体。一边整理诏令文书,同时在空余时间接受张迈的耳提面命。
至于那三十位法官则更加重要。
天策政权自在甘凉稳住脚跟以来,走的便是一条司法独立的道路,司法体系与军政完全无涉。断案仅凭法律,俸禄由中枢直接发下,不受地方官员与方面大将节制,垂直向张迈负责,现在从陇右抽调过来的这三十位法官,个个都是天策司法体系中的得力人物,张迈便要他们尽管行动起来。为东枢下辖州县组建起一个全新的司法机构。
这批士子以及三十位法官一到,天策政权在两河的形象登时一改,在原来的武风炽盛中,带出文治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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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来的。却是以景延广为首的一拨投降的河北将领、臣工,景延广其实是和高怀德同一天启程,但他路上走得慢了些,便迟了一日。一群人赶到易县,也有三四十人。
至于北面来的,则是漠北、临潢两场大战中投降的各部族长和长老,足足有一百五十人之多。
在张迈安排好士子与法官的事情后,漠南漠北的各部族长、长老到了,他们都是被杨易打怕了的人,入城之后站都不敢站,远远望见大帐,便都趴下匍匐而进,一百多人跪在张迈的帐前,张迈也未出来,只让刘黑虎出来抚慰一番,便命他们帐前听命。
那两百新举子都还没有离开,眼看元帅如此威势,个个无比崇拜。
到第三日,景延广等到了,他们一看到天策帐前趴着上百个漠北元老,侍立着两百书生,吓得腰杆子也弯了几分,其他将领臣工都被挡在帐外,只有景延广一人入内,他对张迈看都不敢仔细看,望之便拜,口称万岁。
张迈道:“景将军一路辛苦了。”
景延广急忙道:“臣,范延光,叩谢元帅关怀。”
张迈道:“虽然我如果强攻,平幽仓肯定守不住,但你要是发狠,放一把火总是可以的。然而你没有烧仓,没有毁粮,而是将平幽仓整个儿都交给了高行周,这一场可是非同小可的大功劳。范延光把邺都交了出来,向我要了五百里之封。你呢,你要几百里?”
“臣下不敢!”景延广忙道:“移交平幽仓是顺天意应人心,臣不敢居功。臣既归唐,一切便应我大唐朝廷规制,元帅有赐,臣不敢辞,元帅有遣,臣亦欣领。若能与杨光远将军般,继续为元帅效力,便是臣下的福分!”
张迈哈哈大笑,道:“好,你倒是个知道进退的!放心,你立下的功劳我不会忘记,朝堂也不会忘记,该给的赏赐,一分也不会少。但我天策大唐,赏赐看的是功劳,委派看的是能力,是否重用,就得看你的能耐了。”
景延广当日作出了范延光截然不同的选择后,私下里不少部下略有怨言,觉得上峰没给他们争取富贵,但这时景延广亲耳听到张迈的口风,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选对了。
他又谢了恩,这才起立,便听张迈道:“你弃暗投明的事情,可曾知会过杜重威?”
“自然不曾!”景延广忙道:“延广自幼痛恨胡虏,而杜贼却与契丹屡有勾结,以往臣下居其帐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既能得脱牢笼,便更不愿与那通胡贼子有什么勾连!”
张迈道:“他现在还与契丹有勾结?”
“有!”景延广道:“他见王师从西、北两面夹攻,自知不敌,因此密派使者前往辽东,这事他虽然做的隐秘,但也露出了蛛丝马迹,符彦卿对此也颇有不满,来信告知,我也曾去信规劝,但杜重威却仍然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这个人是没救了!”
张迈嘿嘿了一声,转视李昉。李昉十分机灵,如今有时候已经不大需要张迈开口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便取了杜重威的降表给景延广,景延广看了一遍。颇为诧异。道:“这个杜重威,也知道归顺天威么?不过元帅。要防其中有诈!”
张迈笑道:“有诈,倒不见得。现在的形势,不是区区一条诈降计能扭转的。但你说杜重威与契丹仍然有勾结我也相信,估计他是想两面交好。同时买个保险吧。”
这时一个侍卫来报称大坛已备,张迈笑道:“走!咱们见见杜重威的那个使者。”
易县城中有一土台,这两日张迈派人稍加增饰,搞成一个高坛,这时人马摆开,各部族长匍匐于坛下,士子们侍立于近前。张迈登上高坛稳坐,马小春便宣杜重威使者近前。
杜重威的使者,竟然是东路大军三帅之一的符彦卿!他手持正式降表,缓步走近。符彦卿是名门之后。本人虽到中年,却仍然是一个美男子,气度端厚沉稳,虽在这等压力之下却还能保持一份风度。
张迈对旁边范质魏仁溥赞道:“这人有派头!”
符彦卿来到坛前,奉上了降表。
张迈道:“符彦卿?你可是杜重威手下大将!他竟然把你派了来,就不怕我扣住你不放么?”
符彦卿神色自若,侃侃道:“元帅乃天下之表率,必不会做这等下作事情。再说,如今南北大兵近逼幽州,元帅若真要取符彦卿时,直可派兵直取就是,不必自损声明。”
张迈笑了笑,道:“口才倒是不错。不过用大将为使者,终究是不合适。我听说杜重威的儿子也跟在身边,他派儿子来更为恰当,论军中的作用,不会对兵力士气产生影响,论到亲信,自然是派儿子来更有诚意。”
景延广是第一次接触张迈,但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便想:“张龙骧能得天下,果然不是偶然,这话光明正大之余,却足以挑破杜、符之间的裂痕。”
符彦卿眼神的黯然一闪而逝,张迈又道:“不过既然奉上降表,我总不能不听听。你读来我听。”
符彦卿心想降表的内容你早知道,今天也就是走个仪式,何必再听?但张迈让他当众朗读,符彦卿不得已,只好依令行事,他声音洪亮,全场皆闻。
张迈对左右文臣武将道:“看来杜重威是真的决定要投降我了,你们听清楚了?”
左右都道:“听清楚了。”
张迈又问刚刚归附的降官降将:“你们挺清楚了?”
景延广等忙道:“听清楚了。”
张迈又问漠北漠南的族老们:“你们听清楚了?”
那些族老们未必都听得懂文绉绉的檄文,却也知道怎么回事,都赶紧应道:“听清楚了。”
“好,很好!”张迈道:“杜重威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所以要投降了,但他要投降,不代表我就要接!”
符彦卿闻言,脸色为之一变。
张迈道:“如果现在,是你符彦卿来向我投降,这降书,我会接纳。”
符彦卿听了这话,脸色更变得厉害!
张迈又道:“如果他杜重威没有勾结契丹人,这降书,我会接纳。”
“如果他杜重威在契丹杀害我华夏子民时,没有袖手旁观甚至封锁边境,这降书,我会接纳。”
“如果他杜重威还有半分羞耻之心,在发现千尸坑之后或愤然东进,或真心悔过,这降书,我会接纳!”
“可是现在,到了他走投无路时,到了他必败无疑时,他才想到要投降!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张迈说到这里,指着符彦卿道:“你回去吧,告诉杜重威,我可以饶过你们东路军所有人,但我独独不会饶过他!当此乱世,战场杀伐在所难免,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置国民生死于不顾,能援手而不援手,甚至封锁边境助纣为虐,千尸坑的罪孽,契丹有一半,他也有一半!此事我绝不能容忍,便是我能容忍,天也不能容忍!如果他真想保全手下,让他割头来见!我保证罪不及妻儿!否则的话,就让他洗干净脖子,等我亲自来砍!”
杜重威后悔得要死。
向张迈上降书,本来是做一个侥幸的打算,在他看来,自己所拥兵马比范延光多,地位比范延光高,投降能带来的附带效应比范延光强,只是求一个和范延光一样的价码,无论怎么计算,张迈都应该会答应才是。
范延光投降了,景延广投降了,如果自己再投降了,很快就会形成连锁效应,河东重将可能因此驱逐石重贵,关中刘知远很可能也会就势归附,山东现在已经没有强大兵力了,一旦边镇易帜,中原就整个儿地落入到张迈的手中,传檄而定将不是神话。
可张迈为什么却拒绝了?他难道不知道只要一个点头,几道册封诏书,自己就能得到天下坐稳龙椅了?可他为什么拒绝?
以张迈今时今日所取得的成就,没有人会认为他不是个明白人,可这一次的拒降,杜重威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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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彦卿从易县回来后,进入幽州帅府,整个人就表现得非常低调。
张迈那句“如果是你符彦卿来向我投降我会接纳”在他本人回到幽州之前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幽蓟大地,符彦卿自然明白,这句话传到杜重威的耳朵里会引起什么样的效应。
现在,他看杜重威时,都觉得对方的眼睛是冷的,冷的像刀。
杜重威呢,他看符彦卿时,心里在冒着杀意的同时又无比提防。在他看来,符彦卿那闪烁的眼神分明有鬼!
但他一时不敢动。
现在,不只是符彦卿,手下所有兵将落到杜重威眼中,都是那么的可疑,他看着所有人的手。总要思疑这只手的下一刻会不会举起钢刀斩下自己的头颅!
他不敢妄动,因为他不知道手下人现在有多少人起了叛变之心。
就在符彦卿回到幽州的前一天,长城之外忽然出现无数兵马!
任谁一听都知道,是杨易南下了!那支击破了契丹、征服了漠北、攻占了辽国上京的无敌大军南下了!
大军扣关。然而却没有发生战斗。居庸关常思,古北馆赵思绾。两人同时投降,南下的大军轻而易举地就占据了燕山山脉最要害的两个缺口,接下来,天策的骑兵随时将会南下。到时候,要与杨易野战?那是死路一条!
还是要凭幽州固守?幽州的城池虽然还算坚固,不比太原差,但固守要想成功有个前提,就是“有援”。幽州军现在还有援军吗?没有!因此,固守幽州也将是一条死路。
杨易即将南下,张迈即将东进。据说邺都的范延光也奉命北上,此外,高行周,杨光远。这些人也随时都会围拢过来,总之,这是一场绝无胜算的仗,从最高层的将帅到最底层的士兵个个都持这种想法。
没有了胜算,那接下来的选择就只有两个:死战,或者投降。
要死战么?凭什么啊!如果是张迈的亲卫,在绝望的氛围之下,很可能会随他决战到底、宁死不屈。但对晋军来说……石敬瑭又不是自己的亲爹,凭什么去给他送死?
要投降么?
张迈已经拒绝了投降——或者更确切地说,张迈拒绝了杜重威的投降!
因为杜重威干了天怒人怨的恶事,因为杜重威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以,张迈不能原谅他也不能接受他!所以,杜重威如今就成了幽州兵马投降的最大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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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彦卿回来时,原本在顺州驻防的王景崇,和原本在长城巡防的李彦从,都退了回来,居庸关既破,顺州没了屏障,肯定已守不住了,古北馆失守,长城巡防也变得没了意义。
因此西北两路兵马都退到了幽州,现在,就等着看杜重威的决断。
杜重威看看王景崇,看看李彦从,看看先锋石公霸,再看看不敢和自己目光相接的符彦卿。所有人都在催促他做决定,可他能做什么决定?
如果现在杜重威下令将符彦卿推出去斩了,其他诸将势必人心思危;如果现在杜重威下令全军戒备,准备与天策死战——谁知道这条命令传下去,会不会立刻引起哗变!
进退两难,左右为难,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去路被张迈封死,而追兵就是诸将的目光!
他们在催促着杜重威做决定,可他能做什么决定!
难道真的要如同张迈说的,自己提刀抹了脖子?
他杜重威,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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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很大的力气,杜重威才压下了心里的恐慌,仍然保持着一方大帅的威严。
二十年的征战带来的威势,毕竟不是轻易能撼动的,诸将虽然人心有异,一时间却还不敢乱来,杜重威冷冷地环视诸将,说道:“诸位放心,张迈的反应早在我预料之中!我也早有应对之策。”
他挥手,让诸将退去,好几个将领在离开时都回头一望,那眼神,不知是否杜重威的心理作怪,就像是在说:“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我们大家才能活!”
张迈还没有发兵攻打,但这整座幽州城,在杜重威心中已经变得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了。
“父帅,我们应该怎么办?”在无人处,杜重威的儿子问道。他的声音,也发出了颤抖。
“还能怎么办!”杜重威咬着牙,说道:“现在我们只剩下一条路了……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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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彦卿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地回到自己的营帐。
他自然很明白,张迈那句话传到幽州后会造成什么样的效果!当初他刚刚听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而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现在,就算自己怎么样地向杜重威剖心置腹也没有用了,外有不可战胜的大军,内是被拒绝投降的主帅。作为副帅,他的猜疑度已经不是言语所能转移。
他也有些庆幸,庆幸刚才杜重威没有对自己动手。
他自然也明白,杜重威在顾忌什么。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杜重威动手,符彦卿也没有把握其余诸将会站在哪一边。
当其时也。如果杜重威发动攻势,一旦诸将为其积威所慑而沉默,符彦卿当场就会被斩成肉酱。但是,如果有一个部将站出来阻止。引发其他部将的随从心理,那么被斩成肉酱的就是杜重威。
正是因为杜重威不敢冒险,才没有引发刚才那一触即发的可怕变故。
可是,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符彦卿踌躇着。
他自然很清楚现在自己几乎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他的性格,并不足够果断,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是希望张迈能接受杜重威的投降,那时候他作为二把手,跟着投降,不出风头不冒险。应该是最好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需要自己做出一个冒险的选择。
“将军,王景崇将军求见。”
符彦卿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地就想拒绝,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自然明白王景崇这时候会来,是要来做什么。他也不愿意王景崇这时候来逼迫自己。
但符彦卿更加明白,现在自己之所以还没死,靠的就是诸将对杜重威的隐形威慑。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不想当出头鸟,却需要一只出头鸟——而自己,是被张迈面许“如果是你我会接纳”的人——还有什么出头鸟比自己更好的?
轻轻叹息了一声,符彦卿道:“请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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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崇一入大帐,目视旁边的卫士,符彦卿点了点头,卫士都退了出去,王景崇才道:“符帅,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
王景崇深深看了符彦卿一样:“说什么?现在我们还有退路,符帅你,还有退路吗?”
符彦卿心头一震,同时脸色却是一沉。他终究是经年的宿将,行事虽然中庸,城府却仍然有足够的深沉,让人不能妄测其念头。
王景崇道:“其实王某也知道符帅不愿轻叛,但现在,只怕符帅不动手,杜重威他便要动手了!”
他直呼杜重威其名,这态度已经无比明确了。
符彦卿一双眼睛刀一样直逼王景崇:“你待如何!”
王景崇道:“王某对符帅只有一句话:无论符帅如何决断,王某一定跟随就是了!”
这话,没有挑拨叛变的意思,但弃杜重威而就符彦卿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符彦卿沉吟下来,王景崇的好意,他一时不敢正面回应,可他更不能拒绝,拒绝他,就是将王景崇推到杜重威那边去——或者是推到第三方那里去!如果诸将决定不再追随杜重威,又觉得面对天策没有胜算的话,他们就会抱团,另外推出一个人来,先杀杜重威,然后再杀自己!
所以,符彦卿一时之间只是沉默,他在思索着要如何把这场戏做得圆满。
就在这时,帐外来报:“将军,石公霸将军求见。”
符彦卿一愕,王景崇却是大喜。
在这节骨眼上,石公霸会来,肯定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思!
多一个将领,就多了一份兵力,就多了一份胜算!
果然石公霸掀开帐门,见到王景崇先是一愣,这个老粗没什么心机,脱口就说:“你也来了……”
王景崇笑道:“是,我来劝符帅顺应天意人心。”
天意,什么是天意?至少在现在的两河,人人都说张迈是真命天子——这就是天意!
人心,什么是人心?在现在的幽州城,除了杜重威的数千死忠部队之外,还有谁不是心怀异志的?
石公霸呵呵笑了一下,粗鲁中带着几分傻气,傻气中带着几分煞气,说道:“是啊,是啊,现在是应该顺天意人心。”又对符彦卿道:“符帅,现在我老石就看你的眼色,你说打哪里。我就打哪里!”
谁说他是粗人来着?这话说的多细!
你说打哪里我就打哪里,这是把球推给了符彦卿。
符彦卿如果指着杜重威,那当然是没问题的。
但如果符彦卿指向张迈,那时候石公霸恐怕就要对不住了。
身在孤城。外无强援。去硬撼天下无敌的张迈与杨易?这就是老粗也不会做的愚蠢打算啊!
符彦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正面回应。但连续两员大将的出现已经让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就在这时,帐外来报:“李彦从将军到!”
王景崇笑了,石公霸也笑了。道:“他也来了。”
帐门一掀,走入一个威武的男子,他看到王景崇、石公霸后先是一愕,然后眼神就释然了。
李彦从连劝都没劝,直接就说:“诸位怎么还在这里!”
王景崇道:“在这里怎么了?”
李彦从道:“我们一个接一个来,杜重威能不知道?现在得赶紧出去,分头行事。控制诸军,别让杜重威占了先机!”
王景崇道:“放心,我来之前,已与副手有了交代。现在整个幽州城人同此心。只要我们四个齐心协力,就不怕翻天去。”
李彦从道:“没到最后关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既然要做事,便得把事情做定了!”他转向符彦卿:“符帅,快下令吧!”
五代时期,就是这样,兵逼将,将逼帅,帅逼帝王。
当日邺都城内,范延光的选择也不只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也是他麾下将校的选择。
符彦卿也一样,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绝无选择的余地。
而他自己心里,也再无慌张与动摇。
王景崇、石公霸、李彦从都在这里了,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还怕什么?还动摇什么?
他马上传令:“各位回去,点齐军马,然后我们一起前去大帐,请杜帅升帐议事。”
升帐议事,这就是最后一块遮羞布了——说穿了就是逼宫。
三将大喜,各自出帐准备,符彦卿这边才点齐了本部人马,就有一道帅令传了过来!
杜重威的命令?
眼看大帅这么快就有反应,符彦卿的部属们都有些诧异,又有些紧张。
尽管已经决定逼宫,但符彦卿还是决定先领命再说,他已经穿上铠甲,带甲之身不跪拜,因此便站着听杜重威还有什么招数。
杜重威的这道命令相当奇怪,竟然是说天策大军逼近,他要率兵出城拒敌,要符彦卿在他外出期间,代掌幽州防务。
这……算是杜重威投降了?
符彦卿先是不解,但随即就恍然了,与此同时,部属们却都欢呼了起来。
杜重威的名声再怎么烂,那毕竟东、西、中三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威严极重,哪怕到了现在,军中将校还是有些怕他,但此刻既将防务交给符彦卿,那接下里很多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甚至连仗都不用打了。
“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仍然去帅府!”符彦卿道:“按照原定计划不变。”
他率领人马,路上便遇到了王景崇,赶到帅府时,行动最迅疾的李彦从已经将帅府包围起来了,跟着石公霸也到了。四人一聚,都是心头一定。他们四人控制的兵马已经远远超过杜重威的直属部队,现在就算杜重威狗急跳墙,发动巷战他们也有胜算了。
四人入府议事,符彦卿将杜重威的命令拿出来,李彦从一看,叫道:“他要逃跑!”
就在这时一个小校匆匆本人,向李彦从说了两句话,李彦从回头道:“杜重威带了兵马,出东门去了!正朝城东大营而去!”
这些天,杜重威早就做了部署,四门都是他的亲信,尤其东门控制得最严,他的军队调防之后也安排在城东,所以一个令下就能出城,连李彦从等都猝不及防。
王景崇问:“他带了多少兵马?”
“他在城中亲信,也就两三千人。”石公霸说:“但城东大营,还有万人,也是他亲信控制的。”
王景崇松了一口气说:“那不怕,撑死了也不过一万多人,就算要来反攻。我们也不怕他。”
李彦从道:“我这就去追他!”他说着就要出去。
符彦卿叫道:“等等!”
李彦从止步。
符彦卿道:“不用追了,让他去吧。”
是啊,让他去吧,这样的结果。不也挺好?
王景崇忽然道:“东去就是蓟州。郭从义手头还有不少人马,若是他征了郭从义的兵马……”
“那又如何!”符彦卿道:“郭从义不会听他的了。杜重威也不会进入蓟州——如果他还有让诸将听令、士兵上阵的的把握。刚才直接将我们闷杀在城中便是了。但他不敢!现在还跟着他走的兵马,除了本部死忠之外,其他都是裹挟。跟着跑可以,要驱之作战。便不可能。”
李彦从道:“既然如此,请符帅下令,让郭从义截住他!”
“何必呢!”符彦卿道:“一来未必来得及,二来未必截得住,三来毕竟一场主从,不用逼人太甚。”
王景崇道:“但是走了杜重威,我们可就少了一场功劳啊!”
“幽州完璧归唐。六州不战而下,已经是最大大功劳了。”符彦卿道:“而且杜重威此去,必投契丹!他去就让他去吧。一离汉土,他杜重威便什么也不是。现在还能被他带走的人,留下也非善类。这一趟,将来不过是为元帅增加一个东讨辽东的由头罢了。”
他的微笑充满了自信,言语又清晰有力,诸将便都拜服。
“打开城门,准备供应元帅入城!”符彦卿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便都是天策大唐的臣属了。诸位听我一句劝:天策入城之后,在元帅跟前,不要求功,那才真正有功,不要求赏,那才有命拿赏!咱们要侍奉的这位元帅,那可与李从珂、石敬瑭都是不同的。”
幽州终于也易帜了。
幽州易帜后的两天,郭从义在蓟州易帜。同日,薛复兵马南下,接掌了遵化、昌平、密云、渔阳、怀柔等重要州县。
而易县的兵马也出动,接管了范阳、固安、良乡诸县,这时邺都的人马,才赶到武清附近,围剿幽州的大功半分都分不到,范延光不免顿足怒号。
而杜重威果然是东逃了,他以本部数千人奔出东门,出城后带走他一早安排在城外东大营的一万五千兵马,一路东窜,沿途见到之前排布的营寨就收拢入军,但路上不断出现逃兵,收到的人少,逃跑的人多,到达滦州时只剩下万余骑。
这时薛复已经率领大军南下,张迈拿到符彦卿的降表后,也传令他派兵追击,符彦卿便命李彦从以五千骑兵东逼,杜重威在滦州站不住脚,继续东退,契丹开关延纳,万骑一起退入辽西走廊,李彦从追到滦州这才停下,与榆关(即后世的山海关)的辽军形成对峙之势,这才停住了脚步。
至此,燕地尽入天策手中。
天策东进、南下的十几万大军会师于幽州大地,连同投降的十几万石晋部队,以及邺都北上的三万五千人马,超过三十万人的军队尽聚于此。
同时杨光远也已经南下邺都,河北大地,尽数归唐。山东靠近河北的地面,在邺都的笼罩下也陆续转投,青、淄、齐、郓、濮五州在听说幽州的事情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挂起了赶制的“大唐”旗帜。
同时折德扆也渡过了黄河,逼近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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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
皇宫之中。
石敬瑭在病榻上辗转反侧。
张迈的到来,不止改变了这个世界,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石敬瑭。
但是历史的惯性在某些时候仍然在起着作用,石敬瑭即将寿终的这一年,与原本的历史相距不远。他的身体在国事操劳与欲望放纵中一日不如一日,当天下大势已去,当内外人心背离,石敬瑭终于急火攻心,终于一病不起。
一骑从城门飞入——那是石重贵,在范延光背叛之后,石敬瑭彻底失去了对东方的掌握,山东已经失控,甚至就连洛阳也变成了一个烂摊子。
但石敬瑭还不肯死心。他命石重贵南下,从河东调入了两万兵马——石晋王朝最大的地方实力派,刘知远在长安,范延光已投降。杜重威已经投辽。现在,石重贵带来这支兵力或许将成为洛阳最后的希望——或者说。是石敬瑭最后的妄想!
同时,听了桑维翰的建议,石敬瑭在还能理事时更准备向东南发出了求援信号——以割山东为代价,邀请李昪兵马北上。
这个决意。在朝堂上遭到了冯道的坚决抵制,石敬瑭的这个决断,在朝堂众臣看来分明是破罐子破摔!邀吴兵北上,根本无助于石晋如今的局势,只会让中原变得更加混乱罢了。
这道割让山东的诏令,最终在群臣的抵制之下没有发出去,但有关邀请吴兵北上的信号。却还是早在邺都易帜的消息刚刚传来时就已经发了出去。
但将近一个月过去,洛阳这边,还是没有听见一点东南兵动的消息。
“徐知诰……徐知诰他还没来吗?”
尽管知道军国大事不可能那么快,尤其是唐亡以后。江南那边历来没有北伐的胆量,但石敬瑭还是在着急,希望能看到任何一点可能对张迈的霸业产生影响的曙光。
现在他已经不图江山永固了,他现在只求能与张迈同归于尽……就算不能同归于尽,能让张迈恶心一下、麻烦一下,也是好的!
身体一天天地衰弱,局势却一天天的糜烂,这一日,他终于等不了了。
“来了,来了!”
石重贵终于来了,卸下头盔,身穿战甲就进了皇宫,后面还有卫护他的士兵,只是没有进入寝殿。
尽管不是亲生儿子,但嫡子年幼,在这个危急存亡之秋是保不住洛阳,维系不了国家的。
看看床边年幼的石重睿,石敬瑭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了石重贵。
“陛下!”
冯道、桑维翰一起跪下了!他们已经明白了石敬瑭的意思。
“臣等明白了,愿奉河内王为新主。”
河内王,是石重贵刚刚得到的封号,作为登基前的一个缓冲性阶梯。
石敬瑭嘴颤抖着,想要对石重贵说,善待你的弟弟。
但是他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再说,对石重贵说善待不善待,现在还有意义吗?
洛阳就只剩下这点兵马了,连开封都因为抽调了过半数兵马去邺都而变得无比空虚,天策的大军随时兵临城下,到时候决定自己血脉的命运的,就不是自己的继承者,而是张迈了。
“报!”
一个急报闯了进来。
在这样重要的关头,本来什么大事都不允许入宫的。
但现在的这个加急军务显然不同!
看到急报上的鸡毛,石敬瑭艰难地吐出他最后的命令:“说!”
桑维翰接过信件拆开,然后一张脸就变得如同猪血。
“什么形势!”石重贵问。
虽然他也着急,但现在,邺都没了,幽州没了,还有什么坏事是大家不能承受的?
桑维翰颤着声音:“是开封……折德扆兵临城下,开封的守将,打都没打,直接开城投降了……”
洛阳虽然有山河之固,却没有足够的经济补养来供养大军,一切军需,仰赖于东方,开封一失,运河便被切断,那洛阳便是被堵在穷巷之中、再无生机了。
万万没想到,这个绝望的消息,会赶在石敬瑭正式传位之前飞来,给了这个华夏罪人最后的一击!
噗的一声,石敬瑭喷出了一口鲜血来!五脏六腑如同要裂开了一般!
石重贵、桑维翰、冯道同时惊呼起来,要传御医。
石敬瑭却已经无视了所有人的存在,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身子不停在床上跳动,似乎要跳起来作什么事情,最后却是动弹不得,只是指着北方,怒吼着:“张迈……张迈……张迈!”
张迈没有回应,回应他的,只是逐渐模糊的视线,以及来自地狱的召唤!
天策七年,秋,伪晋皇帝石敬瑭,崩!
石敬瑭的死讯,伴随着石重贵在洛阳登基的消息传出,天下没有震动,舆论反而出现一种诡异的死寂。
一个皇帝之死,总要盖棺定论,但现在对石敬瑭应该怎么论?似乎应该痛骂吧,只是易县的那个人还没开口,风向标似乎就不好定,万一搞错方向怎么办?因此士论干脆就沉默了下来。
但是,在死寂之中,这个消息的传出还是加剧了某方面的影响,在山东,属于鲁中地区的兖州、济州相继归附天策,致使山东地区将近一半纳入天策大唐的统治范围。而这时候,幽州地区也在酝酿着新的变化。
——————————
范延光的人马已经到了武清有一段时间了,越是北上,他感受到的氛围就越是压抑。
再没有当初在邺都时随性所欲的放纵,有的只是在洛阳那段日子所感受到的郁闷,甚至比在洛阳时犹有过之!
“兵马进驻武清县城,就地训练,无令不得出城!”
这是范延光准备北上时,张迈发来的一条命令。没有解释,没有回旋的空间,只是一个简单却没有商量余地的指令!
范延光接到命令之后,也不很当一回事,第二天,其部下孙锐不耐城中无聊,私自出城打猎,恰逢遇上了执法队,问明番号之后,执法队下令全部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孙锐不愿就擒,竟然拔刀反抗,混乱之中执法队竟有一人被误杀,这下子孙锐也知乱子有些大了,当即下令围攻:“一个也不要走了!”
执法队的队正十分机警,见势不妙马上下令分头逃走,孙锐追截不及。便只杀了数人,其余都被逃脱了。
孙锐回到武清,一开始想瞒着范延光,但想想这事太大。只怕终究隐瞒不住。迫不得已才告诉了范延光。
范延光大吃一惊,怒道:“你个狗才!嫌自己命长是不是!执法队也敢杀!”拔出刀来。怒道:“你这是要造反,是不是!也罢,我先杀了你,然后去易州向元帅请罪!”
孙锐原也想到范延光会发怒。却没料到会范延光会发这么大的火,惊得跪倒在地,旁边几个亲信急忙跳过来抱住范延光的手脚,范延光一刀斩得偏了,从孙锐的头上掠过,削断了一片头皮连带着头发。
范延光叫道:“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其亲信急叫道:“孙将军。孙将军,还不快向节度使认罪求情!”
孙锐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管额头上的伤口,嚎啕大哭起来道:“令公!我那时也不是真要杀人。只是我们仅仅出城打猎而已,他们竟然就要我们束手就擒,这不但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更是看不起令公啊!当时我们有三百人,他们却只有不到五十人,我们输人也不能输阵啊!结果他们竟然敢向我们拔刀,弟兄们怎么也不能弱了气势,所以就拔了刀,跟他们斗一斗气势,谁知道竟然误杀了一个……”
范延光怒道:“杀得一个,不如全杀,不能灭口,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自己自刎了,去向元帅请罪吧!”他说着手一丢,将刀丢在孙锐脚边。
孙锐看着范延光,再看看地上的刀,让他自杀,他是不肯的,脸上神色不停变幻,阴晴不定。周围的人看着孙锐脚边的刀,脸色也有些诡异。
张奇迹赶紧走过来,说道:“令公,孙锐犯下这样的大错,固然该死,但他当初也不是有心。现在人不杀也杀了,就算将孙锐交上去,也不见得元帅就会因此息怒。倒是我们这边,却是冷了弟兄们的心!”
范延光怒道:“那我还能怎么办!杀人者死,何况是执法队!上头发下的军律你没看见?这些执法队见到不守军律的士兵,是有当场斩杀的权力的!现在倒好,他竟然把人杀了!这样的重罪,谁能承担!”
张奇迹道:“军法也不外乎人情。”
“人情?”范延光怒道:“军法之中,怎容人情!”
“按道理是不能容的,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是特殊之人啊。”张奇迹道:“令公以邺都来归,对元帅来说,那就是立了一个千金买马骨的榜样。在将军归降之后,景延广、杜重威、符彦卿相继投降,元帅兵不血刃就取了幽蓟数百里之地,这里面可以说都有令公的功劳啊。现在石敬瑭刚死,眼看石晋就要分崩离析了,但洛阳有石重贵,太原有安重荣,长安有刘知远,襄汉、淮北,也都还有守军。甚至扩而展之,江南、闽汉、荆楚甚至孟蜀,如果安抚得好也都有传檄而定的可能——至少也要削弱各方抵抗的意志。但是如果这时候,传出元帅他苛待令公你的消息,不管是什么原因,令公想想,各方豪强会有什么反应?”
范延光本来无比盛怒,这时才慢慢静下来,道:“说下去。”
张奇迹道:“令公,咱们是降将没错,可咱们投降的时机巧了,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元帅如果想安抚诸方豪强,就不能对令公怎么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行。”
范延光渐渐平静了下来,没再对孙锐发火。
张奇迹说的没错,在政治面前,公义、法律和规则有时候就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在这个不相信真相的时代,他范延光如果出事,各方豪强都不会去问究竟是为什么,只要是张迈真动了范延光,他们就会寒心,就会反感,就会害怕将来如果投降会被张迈同样对待,就会在未来戮力抵抗!
事实是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迈需要什么,只要张迈还需要一统天下,他就不能不有所顾忌,就不能不有所平衡,就不能不按照政治现实来给双方一个下台阶。隐隐然的,范延光看到了天地间出现了一个棋盘,棋盘的一边是张迈。另外一边是包括已归附者和未归附者在内所有中原豪强。
范延光不在怪责孙锐,张奇迹说的没错,现在重要的已不是军法与法律,而是张迈在这场博弈中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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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的人马已经到了幽州。
薛复先一步抵达。清理了幽州的军防。控制了幽州各路人马——对于这支临时投降的庞大军队,天策唐军明显并不能完全信任。至少不能如对白马银枪团一般信任。薛复也并没有接触符彦卿等人的兵权,只是将他们的驻防地点重新排布,并且将后勤补给与驻军分开,只用了这两条。就制得全部幽州降军半步不敢妄动。
然后,杨信和折从适也相继到达
跟着,郭漳、卫飞、石坚、丁寒山、马呼蒙相继到达。最后连李膑也到了。
直到这时,符彦卿等才知道杨易受伤的消息,知道了如今是薛复代领大都督的威权——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天策唐军已经取得绝对的军事优势,在北方的大地上。几乎已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
一切清理就绪之后,薛复才向易县报了平安,跟着张迈便在陌刀战斧阵的卫护下,离开易县。进入幽州。
昔日曾经繁华冠绝东北的幽州城,如今已变得荒凉不堪,城墙依旧,市井却空无一人,空荡荡的犹如鬼市。在杜重威驻兵期间,这里完全变成了另一座兵城——五代的将领似乎有不少都是如此,擅长军事,而不知民政。
至于城外,连续几个月缺少打理的麦田,在风吹雨打雀食鼠窜中七零八落,杜重威也没去约束麾下,践踏麦田的事情时时发生,尽管张迈在进入燕地之后就下令所有驻军尽可能保护农田,但也为时已晚,那些居民被迁走的地方,麦田收成肯定是十不存一。
薛复进驻幽州之后,将城池划分为四块:
北面清理出来,沿着地势平整掉,只搭建成一个大帐群,环绕城一个城中营寨,大帐的中心是一个黄金大帐——那是为张迈准备的,他预计张迈进驻幽州后,恐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会留在这里,因此做了妥善准备。现在各方面钱粮紧张,不宜进行大规模的奢华建设,因此不建宫殿,暂时以大帐代替,反正张迈也住惯了——行政办公的官员也都将聚集在这里。
东面,是作为仓储之地,同时驻扎大军守护,不过大部分的军队,都将聚集在城西划定的兵营之中。
南面则划出了民居和市集,号称南市,云州那边云集的商人,已经在向幽州进发了,估计不久后幽州的商业就会重新繁荣起来,甚至不用等到明年,这座城市就会在商业的带动下焕发生机——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如今天策大唐的统治范围,北越大漠,西接丝路,南面有整个河北作为腹地,至于东面更面临大海,幽州的地理优势,本来就胜过凉州,随着天策大唐版图的扩展,这里的商业在数年之间便会成几何倍数地发展,超越后梁与契丹统治时期指日可待!
至于最中心,薛复则驱遣数万军事扛土,平整出一个大广场,并在数日见磊起一个巨大的原型土石平台,将来这里会成为重要的聚会场所。
薛复的规划,简单而有效,又预留了较大的发展空间,李膑来到后赞不绝口,但在张迈眼中,这座幽州城却是无比破落——因为他心目中另外有一座规模浩大、人口达二千万人的超级城市,现在的幽州城,比之后世连一个小镇都不如,在未来,如果要作为方圆数千里、东控东北与大海、北制漠南与漠北、南笼两河与山东的区域中心,这座城池显然不堪负荷。薛复目前的规划,只能作为数年之内的临时需求罢了。
因此进入黄金大帐之后,张迈就让李昉从秘书团体之中,召来一个会制图的人,当场作了几个立马着手的规划:
一,定幽州为北京,下令堪筹营选址,准备在未来兴建一座新城;
二,将漳、清、拒马、沽等水汇流之后的河干道改名海河,于海河入海口开设天津港;
三,于京津之间。设立一个新的仓窖河津镇,以将平幽仓、共济仓存粮北移,以供支应;
四,定立境内关税制度。尤其是注重对幽邺(幽州到邺都)、幽云(幽州到云州)、幽定(幽州到定辽城)三条商贸干道的建设。投入沿途警卫,以确保这三条商贸干道的畅通无阻;
五。以自愿为基础,鼓励凉州士民——尤其是天策核心部队的军眷家属——迁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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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幽州地区的环境还是相当好的。拒马、桑干、潞、丘、清等河流在境内纵横,大小湖泊遍地都是,土地肥沃,水源丰富,只此一地,用于农耕,即便以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来说。也足以供养上百万人口。且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天然险要可守,南面则是开阔的腹地,历史上自宋以后,随着经济中心的东移。历代王朝都选择定都于此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此张迈对幽州地区的看重,还远远超过了薛复、范质等人的预料。
范质见张迈做出这么庞大的规划,心中微微吃了一惊,几次想要干预,但张迈对此却显然有乾纲独断的姿态,因此范质等人便不敢造次,只是默默倾听,准备进行接下来的具体事宜。
张迈做事的风格,范质魏仁溥早已习惯,在一些大事上他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但他并不介意范质魏仁溥等人在他的框架内进行修补与完善,甚至对此十分欣赏,范质魏仁溥等人的修改调整,总是带着较为浓郁的古中国色彩,对这个时代来说,一些细节也更接地气,他们的才华不仅让他们得到了张迈的重用,更使得郑渭成为他们最大的支持者,天策的内政体系会形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也可以视为张迈与范、魏为代表的中原开明士人博弈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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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这边口授完毕,诸将也陆续到齐。杨信折从适马呼蒙等还好,石坚、郭漳、卫飞、丁寒山四人一见张迈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四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见到张迈哭得就像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张迈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也忍不住从座位上冲下来,抱住了石丁郭卫,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滚了下来,接着声音也控制不住,竟然大哭起来。
这四人不止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手足,是可以将性命交托的人,这两年远征漠北,迂回万里,彼此都抱着今生不能再见的念头了,此时陡然相遇,谁能忍得住那恍如隔世后重聚的情感宣泄?
五个人抱成一团,谁也没说话,只是石坚在嚎啕着:“元帅,元帅!”郭漳叫叫唤着:“迈哥哥,迈哥哥……”
然而帐内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无言之言是何等的欢喜,又是何等的感伤。当初在甘凉分离时,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杨信折从适等见着,也跟着流泪,薛复为人理性,这时也忍不住双眼含湿,李膑从帐外被人推进来时,也跟着垂泪,范质魏仁溥李昉等文臣看了只是感动而已,高怀德却是热血沸腾,心道:“我要是生在新碎叶城,跟着元帅一路朝东打过来,那可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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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彦卿率领石公霸王景崇赶来拜见的时候,心中不免惴惴,路上遇到景延广,彼此只交换了一下眼光,都未说话,这是符彦卿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拜见张迈,他都不知道这位新的主上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对待,不料入帐之后没见到一个高高在上的张迈,没见到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张迈,却见到一个和几员连横刀都没卸下的将领抱在一起流泪大哭的张迈。
然而符彦卿等受到的触动,却比看到一个高高在上皇帝模样的张迈更加深刻。
这就是他们的新主上啊,一个征服万里,却仍旧与部下保持类似于亲人般关系的男子,这样的男人,完全超脱了符彦卿等的想象。在他们侍奉过的君主之中,哪个也不曾具有这样的气质。
张迈看到符彦卿等进来,收泪笑了笑道:“看看咱们像什么样子,叫人笑话了!”
石坚等一听,赶紧抹了泪水,与卫飞等人各按班列,站得就像柱子一样笔挺。
符彦卿与景延广却更是黯然了。石坚等人早已进入幽州,符彦卿等都认得,而此时看见了这场景再听到这话,便知自己与石坚等人“内外有别”。
四人待张迈归座后便行礼参拜。
诸将礼毕。张迈调整了一下哽咽的语调。对符彦卿等抚慰了一番,这才说道:“今天召集诸位前来。是有几件事情。第一,咱们会师幽州,少不得要庆祝一下的,因此从今天晚上开始。各路大军分为三班轮值,每夜一班,篝火夜宴,酒肉不限,全军狂欢。”
诸将一听都是大喜,张迈又道:“至于第二件事情,我打算在秋收之后。举行一次大阅兵。到时候幽州地区所有军队都要参加,现在在武清县的范延光,我也已命他好好整训部伍,届时也要来。各位回去之后要好好督促士卒勤加训练。让我看看各位的风采。”
诸将一听,心中或惊讶或欢喜,但人人都有几分兴奋!特别是漠北归来的将军们,在漠北的厮杀只通过战报呈现,元帅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回,可得好好表现才是。便是符彦卿等人心里也有打算,知道这次阅兵或许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至于第三,我要颁布一条秋收不战令,传布天下!”
“秋收不战令?”
“是!”张迈道:“秋收快到了,过去这一年,无论中原还是塞外都经历了重重劫难,因此我要发布这条命令: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农忙结束,中原大地全面止战!谁敢妄动刀兵,不管是什么原因,秋收结束后我都要第一个讨伐他!凡我控制下的所有军队,都必须尽力保护秋收。有敢侵夺农田者,斩!”
符彦卿大是感动,屈膝道:“元帅果然仁者之君,天下得君如此,何其幸哉!”
张迈笑了笑,道:“没想到符将军也挺会掉书袋。”
帐内诸将一听都笑了起来,符彦卿一开始是有些愕然,再看张迈的微笑似乎并无恶意,心中反而一阵轻松一阵欢喜,君上肯跟自己开玩笑,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好的开端。
张迈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我要传檄中原——自潼关以东,所有归我统属的州县,今年农税全免!河北,山东,被石敬瑭搞得衰疲不堪,如今必须设法给大伙儿休养生息。”
此言一出,不当家的诸将都点头称善,但范质魏仁溥却是愕然——他们是儒家子弟,历来鼓吹仁政的,但问题是如今他们是当家的人,自然明白这么做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薛复,也是皱眉。
张迈真要这么做,对他们来说压力就太大了,只是他们却不好反对,张迈这条仁政,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河北、山东,如果因他们反对而作罢,回头会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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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件大事安排下去后,张迈又问众臣诸将还有没有大事奏报。
薛复虽有几件安排,但都准备会议结束后再与张迈商议,符彦卿见无人开口,再次出列,奏道:“登州赵赞,派有使者前来幽州,如今就在末将帐下,依臣路上观测,彼确有投诚之意。伏请元帅召见。”
张迈奇道:“登州?”
他知道登州就在山东半岛的北部,属于山东,是中原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如今山东官员跑来投降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这段时间投诚的州县官员多了,除了个别突出的人外,可没资格跑到张迈帐前来,更别说区区一个使者——再说登州的官员不去邺都投靠,却走幽州的门路,这是什么道理?
曹元忠忽然插口道:“登州的长官,不叫赵赞吧。”这段时间他负责对外交涉与收降,不但河北,山东地区的县以上官员也了如指掌。
“是。”景延广道:“赵赞不是石晋的官员,他是赵德钧的孙子,当初赵德钧窜入山东,又覆灭于山东,其余部拥戴着赵赞窜入海岛为寇。石晋内忧外患之下,竟缓不出手来赶尽杀绝他。不料这赵赞颇有才能,他的兵马袭击了登、莱、诸州,尽得沿海船只,而后便在登州海外的海岛之中安顿下来。登州莱州的官员,虽然还是石敬瑭任命。但港口都被赵赞的人控制,石敬瑭派去的官员反而成了摆设。赵赞借着海外贸易,东通高丽、日本,南通吴、越、闽、汉。短短数年之间积攒了偌大的家当。如今赵赞愿举家财求封。此人之降,不仅可为我军带来偌大财力。更是能帮我们开拓一条海路,非是一州一地可比,元帅目光远大,自然知其轻重。”
张迈只听了一半就喜出望外!
天策的人力资源毕竟也是有限的。好刀都用在了钢刃上,这几年张迈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契丹与中原,对东南沿海的关注就相对缺乏了,但现在打到东海边上,形势自然又不同,何况海上力量在张迈的心目中,只会比符彦卿预料的更高出十倍!如今符彦卿竟然带来了这样一份厚礼。这对张迈来说,可是一份不亚于平幽仓的大功!
张迈挥手道:“诸将帅且回去吧,只薛复、元忠、文素、道济留下议事便可。”
诸将便拜辞离去,符彦卿见张迈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也就没有出去。
诸将走后,张迈对马小春道:“将桌子重新摆一下!”
马小春便带了两个侍从将六张桌案摆成圆形,又在张迈的案侧摆了一张小案,让李昉好做记录。
张迈道:“坐着说话。”
符彦卿见薛复等分别坐于左右,便也在最后那张桌子前坐下,六桌成圆,相互之间距离便十分近了,文臣在右,武将在左,符彦卿刚好就坐在张迈的对面,站起来伸手就能够到对方了,符彦卿心中又是一喜,知道张迈对自己的信任又近一步了。
张迈等符彦卿坐下后便问:“这个赵赞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清楚?”
符彦卿心道:“元帅见解果然与众不同,不问赵赞的实力、资财,却先问人品。”口中答道:“此人为武将之后,却有文臣之资。七岁时便能诵书数十卷,甚为当世所称赞。治军甚有法度,治下能使吏民畏服,因此这些年其祖父所遗的部属非但不叛不乱,而且兵马还日渐壮大。他与山东、河北士大夫又多有交接,这些年通过海上交通又与江南士林常有来往,其海外贸易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离不开齐鲁大家族与江南大家族的暗中支持,说一句出将入相或许过誉,但确实是一个文武全才之人。”
张迈赞道:“人才啊!如果你没有夸张的话。”又问:“他人在登州,为何要走你的门路来投我?”
符彦卿道:“赵赞说起来算幽州人,幽州才是他的老家。他在海外站稳脚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这边的海边开辟了一个据点。契丹需要海货,从不禁他与燕民生意往来,杜重威也需要他的一些货运。所以一直以来,登州与这边的联系从来没断过,他的人要来幽州,可比走邺都直接方便得多。”
“他在这边也有据点?”
“是。”
“在哪里?”
“在一个叫河口的小村,当初只是一个小村,几年过去,如今已经俨然变成一个小镇了。”符彦卿道:“这个小镇僻在海边,幽州这边大事未定,所以末将这段时间也没去理会它。”
张迈命取地图来,符彦卿一指,李昉咦了一声,曹元忠道:“这不就是元帅定下的天津吗?”
符彦卿来得晚了些,未听到张迈的那几项安排,一时错愕道:“天津?”
曹元忠便将张迈刚才的规划择要说了,符彦卿感叹不已,道:“元帅深谋远虑,吾等不及也。”
曹元忠道:“这个地方若是一片荒地便罢,但现在已被他捷足先得,我们再去建城开港,会不会有麻烦?”
符彦卿道:“彼既来降,自然要给出一点诚意的,区区一个小镇,岂在话下!”
张迈微一沉吟,道:“天津那边既然已有现成的港口,那更好,开港的事情暂时就不忙了。彦卿,赵赞既然是找上了你,以后有关赵赞的事情,就由你负责。见了那使者之后,你帮我做三件事情。”
符彦卿暗喜,应道:“是!”
张迈正要吩咐,忽然帐外响铃,张迈、薛复等都是一愕,这是有十万火急才会打断会议的铃声!
薛复以为是有军变,脸色微变,一下子站起来道:“何事!”
一个信使冲了进来,呈上一封加密奏报,张迈打开才扫了一眼,双眉几乎都竖了起来,大怒道:“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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