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急奏报,说的正是范延光部下抗令杀人之事,换了三五年前,张迈当场就要发作,这时却在大怒之后,却忍了下来,坐下道:“是大事,但不是急事,咱们继续。”
众人都十分惊疑,但张迈既说不是急事,便不再问。
张迈对符彦卿道:“你回头推荐一个亲信可用之人,去办三件事。第一,带领一营兵马,出发前往那个小镇,敕令其改名为天津,兵马驻扎于天津港外,维持秩序与治安。第二,天津港内,一切照旧,我不禁所有海上的商旅往来,也允许治下所有州县与天津的贸易,以前他们偷偷摸摸的那些事情,现在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但我会派出税吏,按照我大唐已定税率抽取商税。”
符彦卿点了点头,心中已经在盘算着派遣谁去。
张迈又道:“第三,你派的人安抚好天津内外后,就随赵赞的使者南下去见赵赞,就说我要见他,让他过来。”
符彦卿一愣道:“元帅要见他?”
“是。”
符彦卿犹豫了一下,道:“彼此尚未亲信,这样便召唤他,赵赞……”
“那是他的事情。”
符彦卿若有所悟,又问:“那让他什么时候来?许他带多少人马?”
张迈道:“随便。”他看着手中那份被他揉烂了的奏报,勉强笑了笑,道:“我不会强迫他,也不会限制他。但他的选择,将决定他以后的前程。”
————————
符彦卿脑中转的也算迅疾,很快就明白了张迈的用意,而且对张迈的决定越想越是佩服,他心中也拟定了人选。正要推荐,张迈已将那份奏报交给薛复,说道:“赵赞的事情,暂时按下。现在先议议这件事情。”
这时帐内刚好文臣武将、新归故人都有。张迈只让人再去请李膑和丁寒山来,便没再传其他人。
薛复打开奏报一看。猛吸一口气,重重哼了一声,跟着交给曹元忠,曹元忠看完后冷笑一声。交给范质魏仁溥,范质魏仁溥都是看的有些目瞪口呆,最后才交给符彦卿,符彦卿还没看完,一股寒意就直涌上来!
范延光,他这是要作死么!
新降之人,竟然围杀执法队。这是要造反么?
其实符彦卿也知道,范延光不至于如此。
现在武清北有大军压在头顶上,南有高行周扼守平幽仓,他在那样一个不南不北、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地方。只要不是个傻瓜,都不会选择在那里造反——那是死路一条!
可就算他本人不知道,他也要落得个治下无方之罪!
——————————
等到李膑、丁寒山也来了看完后,张迈才道:“各位以为,这事应该如何处理?”
最后看完的丁寒山啪的一声,将奏报砸在案上,怒道:“怎么处理!当然是秉公处理!我漠北将士,在前线打生打死,但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若犯了军律,犯到法曹手里,也都是一个死字!就连大都督也只能对着尸体含泪痛哭!他范延光算什么!一座邺都,他投降了我们省点功夫,他不投降,我们照样能拿下来,就这样一点功劳,就敢闻令不遵!还杀执法队,我们天策唐军自建军以来,可从来没这样的事情!”
但他说完之后,众人都没反应。丁寒山是军队中的“技术型官僚”,从西域一路来到中原再到漠北,他现在就是天策唐军中一张活的地图,但论到政治眼光,帐内诸人数他最低。
丁寒山:“怎么,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在场其他人,各自沉吟。
李膑打破冷场,问张迈道:“元帅,南方的形势如今怎么样了?我方对上南边的各势力,可操必胜把握不?”
他是天策唐军中地位最高、资格最老的参谋,但张迈想让他专注于北面大事的经营,所以南方之事没怎么问他意见了。只是这次的事情牵涉到的不只是一地一域,执法队被杀,若是处理不当,是会影响到军队根本的。
“中原已经没有我们的敌手了。”张迈道:“但现在,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敌人已不在外头,而在我们内部了。”
范质接口道:“元帅一语,正中我军要害,当此时也,外人看我军煊赫无比,不敢违迎,但其实则内部空虚,无法支持战争。漠北大胜为国家奠定百年强局,余威甚至可以福泽千年,却也产生了极大的内耗,至少需要三年的休养生息。当今之势,宜静不宜动。”
魏仁溥也道:“不错。此时伐交,胜于攻占,此时用缓,胜于用急。”
张迈又问曹元忠道:“你怎么说?”
曹元忠心中早就想好了应对,这时却还是再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二位学士所言有理。按照现在的天下大势,有很多事情,我们其实可以通过交涉来完成。”
丁寒山可没想到连续三个人对这件让他怒不可遏的事情,都表现得如此不温不火,大怒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害群之马就不管他了?”
曹元忠道:“不是不管,只是……只是方法上要讲究技巧,一来避免内部发生动荡,二来避免可能顺势归降的势力产生异心。”
丁寒山叫道:“可能顺势归降,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迈道:“寒山,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且坐下吧,让元忠好好说话。”丁寒山不敢在张迈面前造次,虽然怒火依旧,却应命坐下。
曹元忠道:“自我军上京大捷的消息传出之后,晋军便不断有人向我暗中投书,但大部分人都还只是示好而已。但邺都易帜范氏归降、元帅册封其为节度使之后,这种情况就变了!不但是我们近在咫尺的河北各州县立即响应,山东与中州都有将帅投书,而且不是**暗示,而是直接地表示愿意归降。折德扆兵逼开封府。为什么可以不战而下?因为在那之前开封府的守将已经向我投书愿降了。”
他轻轻一句话,便分了折德扆过半的功劳,张迈点了点头道:“是有此事。”
曹元忠看看符彦卿,张迈会意。说道:“彦卿既已归唐。以后便是自己人,有什么机密也不怕说。”
符彦卿闻言心中暗喜。曹元忠道:“如今还未纳入我朝版图的鲁中南就不说了,就连离我们老远的淮北、襄汉,也有过半将领向我们暗中投诚了。不止如此!就连河东安重荣,与我的暗中书信里头也有归附之意了。只是还差最后一步——如今河东除太原与雁门关外便没有能够阻挡我朝大军的兵力了,若是安重荣归附,那河东便可不战而下!更别说长安那边,郭威将军可是一直在争取刘知远的。刘知远治军严厉,麾下的实权将校竟罕有与我军私通者,但天下大势不可违抗,如果河东也降。那长安多半就不远了。”
范质魏仁溥闻言都是咦了一声,口气中透着欣喜。范质道:“若是河东一下,关中一统,洛阳便成孤城!那时候元帅挥兵南下。大有可能令石重贵捧玺出城。”
曹元忠笑道:“洛阳城中,暗中与我书信来往的士大夫多如过江之鲫,四门守将,有两位的家人也跑到了邺都——其心意如何可想而知。就是石重贵从河东带去的两万兵马,在出发之前便有数员将领暗中投书了。因此整个中原如今已成席卷之势。而这一切其实都与范延光投降的带头作用有莫大关系。”
张迈道:“你的意思是……”
曹元忠道:“范延光虽然目无法纪,处理是一定要处理的,只是处理可以硬处理,可以软处理,可以快处理,可以慢处理。臣以为,为天下大局计,应该缓处理,软处理,而不要着急,也不要太过强硬。”
张迈半阖着眼帘,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问薛复:“你是什么意见?”
薛复毫无矫饰、毫无文采,简单直接地道:“我同意丁将军的意思。既犯了军法,就该处置!至于伐交伐谋,非我军方之事。”
张迈哦了一声,又问符彦卿,符彦卿一时还摸不清天策大唐内部的政治格局,不敢唐突,慌忙说道:“末将觉得,各位说的都有道理。末将初归,一些情况尚不了解,不敢妄言。”
张迈骂道:“滑头!”
他心中有些郁郁,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办事吧,我再想想!”
诸将见张迈心烦,便都退下了,连李昉也被赶走,只有马小春在侧,劝张迈道:“元帅,不要太过劳心,影响了身体。”
张迈道:“你知道我烦恼什么?”
马小春道:“我估摸着,元帅是想办一件事情,但局势却让元帅觉得这件事情不当办,所以烦闷。”
张迈哈哈大笑,道:“不错。这个范延光着实该杀,但现在的局面,元忠说的也不错,是应该软,应该缓的……只是这样做的话,却叫我心中不爽!”他笑是笑了,笑声却很不爽,拍了拍大腿,道:“且不管这事了,叫符彦卿来,咱们先处置了海外的事情再说。”
符彦卿已在幽州北城拥有了一座大帐,就在薛复丁寒山等亲信心腹的外围,这种没有明文规定的安排,其实正昭显了诸将众臣在天策唐军中的真实地位,马小春一传命令,符彦卿片刻就到。
张迈正要与符彦卿议论赵赞的事情,将要开口,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符将军,为什么范延光投降,会带出这么大的效应?之前高行周投诚,也未见得如此。为什么是他,而不是高行周?”
符彦卿一时错愕,可没想到张迈会问这个问题。
帐内一时沉寂下来,张迈道:“算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怕是文素、元忠他们也弄不清楚的。咱们说说赵赞的事情吧。”
符彦卿本来是打算暂时保持沉默、等摸清形势后再说,这时忽然一个冲动,脱口道:“末将知道缘故。”
张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哦?为什么?”
符彦卿道:“这个缘故……颇为微妙,容臣细说。”
张迈道:“不怕,我们时间充裕,你慢慢说。”
符彦卿道:“汉高祖刘邦。破楚之后,分封群臣二十余人,而诸将尚且不稳,乃至有心谋反。后来留侯张良建议先封雍齿。雍齿一封。而诸将遂安。元帅当知何故。”
张迈知道他说的是西汉初年的故事,这事他倒也知道。说道:“因为之前刘邦封的,都是他的亲信,所以诸将中那些和刘邦关系疏远的不免担心自己没份,甚至兔死狗烹。但雍齿是刘邦的仇人。刘邦最是厌恶他,这事诸将没有不知道的。雍齿都封了,别人还担心什么!”
符彦卿道:“正是!元帅英明!”
张迈道:“但不对啊,你举的这个例子,和眼前的事情不贴切。刘邦是先封亲信,所以诸将不稳,我不是这样啊。虽然郭洛杨易他们和我情同手足。但我重用他们是因为他们有能耐、有功劳。你不见我虽然不喜欢曹元忠的性子,但仍然重用他?高行周够疏远了吧——那是刚刚投靠我的人,但我对他又如何?这个你都有眼睛看的。”
符彦卿道:“末将的类推,不是这样类推的。元帅封赏的标准。自然与刘邦不同。这个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但雍齿之事与今日之事,的确有微妙之同。”
“嗯?”
符彦卿道:“元帅说过,您是以功劳赏爵,以能耐委职。所以杨鹰扬奇袭漠北,奚陌刀死扼皮室,薛汗血协取上京,这都是不世之功,请问元帅,如今中原乃至南方的将帅,还有机会建立这样的大功劳否?还有能力建立这样的大功劳否?”
张迈摇头道:“难了。最难的仗,差不多都打完了。而且中原的将帅,除了一个刘知远都只是碌碌之辈,要追上郭杨奚薛,那是别想了。”
符彦卿道:“正是!就不说这等不世奇功。就说高行周,他归附之后,在元帅为粮所困的时候,百里奇袭,夺取了共济仓,这一桩功劳,使得元帅暂时摆脱大战之后的缺食之困,若不是他,只怕燕赵齐鲁的归附至少得推迟三年。而三年之中,只怕局势又有变故。所以高行周的功劳,虽然还及不上郭杨、奚薛诸位,但也足以让他稳立于将来的朝堂了。”
“三年未必。”张迈道:“但至少是一年。但三年之后再取燕赵齐鲁,的确会更加吃力,而且也的确可能会引发其它变数。在石晋来归诸将中,的确以他功劳第一。而他的能耐,我也相当看好。”
“元帅英明!”符彦卿也不纠结于小处,继续道:“除此之外,高行周麾下的白马银枪团战力高强,高家又有中原枪法第一的称号,其为人则颇有德名,这样的人才,无论是品德、能力还是名声都是上选。至于范延光,论德则贪婪有余而不知收敛,才能名声,也是远远不及高氏。至于功劳,邺都之降,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比起共济奇袭,也是大大不如的。”
“对啊。”张迈道:“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投诚归附的风潮,不是在高行周之后,而是在范延光之后!”
符彦卿看着张迈,似乎有些奇怪,好一会才道:“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元帅是圣人千虑,而有一失了,烛照天下,而不免一蔽……一时想不到而已。”
张迈还是摇头:“你不必顾虑什么,直说吧。”
符彦卿道:“汉高之时,萧何樊哙得封,而诸将仍怀异心,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都不是萧何樊哙。如今之时,高行周没有起到榜样的作用,因为中原豪强像高行周的不多,而像范延光的……”
张迈一拍大腿,猛然间醒悟过来,叫道:“遍地都是!”
符彦卿再一躬身:“元帅英明!”
张迈这一悟之后,猛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总算明白了!”跟着又一拍额头,哼哼冷笑,道:“我刚才真是糊涂了!这都想不明白!”
自知道范延光一事之后,他有一处想不通透的地方,所以心情郁闷,这时迷津被符彦卿点破。前途如何,选择如何,已经一片明朗,因此不再闹心。人有了主张。行事再次果断起来,冷冷道:“文素道济的书生气还是没有剥尽。元忠的能力现在是顶好的了,只是行事的时候,有时候总不免夹带几分私心——这是他不如薛复的地方。”
这时帐内只有三人,符彦卿听张迈在自己面前直言臧否他麾下四员文武重臣。心中惴惴,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上,张迈又对符彦卿道:“符将军过往的战绩,其实我不觉得怎么样,之前在易县那般称赞你为的只是挑拨你与杜重威。但今天看来,符将军的政治眼光那是相当不一般啊。不过你为人未免太谨慎了。在我麾下,只要抱怀一颗公心。行事可以大胆放手地去办!”
符彦卿唯唯应道:“是。”
张迈又道:“我们过去几年,人力物力都投到契丹那边,对东南的投入远远不足,但往后那边将会是一个攻略重点。从今天起。东南伐交之事我托付给你,一应该有的人事权我许你便宜行使,直接对我负责。元忠那边,就让他将精力放在北方吧。”
符彦卿又惊又喜,起身谢恩领命。
张迈又道:“至于范延光那边,我会再给他一个机会,希望他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
当天张迈再次派出一支执法队,前往武清彻查范延光部违反军令之事。
——————————
同时符彦卿也回到自己的大帐,他行事的风格和范延光是两个极端,自投降以后十分收敛,唯恐触犯新主的禁忌,除了公务之外,与手下尽量避免接触,直到今天得了张迈的允诺,这才召唤了以往的心腹过来议事。
和高行周一样,他的高堂、兄弟、妻小都在洛阳,只有长子符昭信随军,心腹入帐之后,他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择其中可以告诉部下的说了,众人听将主获得元帅信任都是无比欣喜,符彦卿拿出张迈刚刚发下的一颗关防印信,盖印签押了命令后便将几个部下委派出去,最后只留下符昭信。
符昭信道:“爹爹,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还有何喜?”
符昭信道:“祖母、母亲、叔叔,还有妹妹弟弟他们,都已经到了开封,如今有五叔留开封照料,六叔则已经到了易县,正等着爹爹的消息。”
符彦卿听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唐晋战争进行到邺都易帜之后,就是洛阳内部的形势也已是脱出石敬瑭的控制,高行周投降时,若没有张迈的运作,其家人必死无疑,但到了范延光投降时,石敬瑭想灭他满门,不但洛阳公卿委婉反对,而且下面的小吏也推诿不肯立刻执行,而病重中的石敬瑭在国家灭顶之际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强行推进此事——洛阳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石氏了,因此都想留条后路。正是在这样的局势下,使得符家得以趁乱逃离了洛阳。
符家是一个庞大的世族,在历史上曾出现“父子三王爷、兄弟九镇守、两朝三皇后”的局面,兄弟九镇守,是说符彦卿九兄弟个个为将,曾先后镇守一方,两朝三皇后,则是说符彦卿的三个女儿,曾先后嫁给柴荣与赵匡义,最后贵为皇后。如今历史的发展虽已经偏离原先的轨道,但符家的家底却仍然厚实。符氏九兄弟,符彦卿排行第四,他的三个兄长都已逝世,如今由他当家。
符彦卿听了儿子的汇报后沉吟片刻,说道:“你祖母年事已高,不可奔波,回头我便向元帅举荐,让你五叔在开封为将。至于你六叔,让他火速北上,我有要事吩咐。”顿了顿,又道:“发家书,让你七叔带你几个弟妹北上,我离家日久,要看看他们的功课是否荒废了。”
符昭信奇道:“让弟弟们上来也就算了,让妹妹们上来做什么。”
符彦卿道:“非汝所知也。办事去!”
——————————
符昭信出门办事,符彦卿转头就去寻张迈,举荐两个弟弟,张迈问道:“你弟弟能力如何。”
符彦卿道:“我的五弟是中平之资,镇守一州一关,不负所托。六弟的能力不在我之下,我想让他去易州宣旨,再到海外一行。”
张迈对符彦卿举弟弟为使者没有意见,却让李昉取地图来,寻了一会,道:“好,我就给你弟弟一个州,让他去守颍昌。”
颍昌就是许昌,位于开封西南,乃是中原重镇,同时也是开封进入荆北的必经之路,符彦卿却是一愕,因为按照之前的战报,折德扆进驻开封府之后忙着消化战果,并未再次出兵,颍昌如今还不在天策手中。
但符彦卿随即醒悟过来,那是张迈要让他弟弟去取颍昌,他也不犹豫,马上答道:“末将代舍弟拜谢元帅天恩!舍弟必然不负元帅重托。”顿了顿,又道:“末将有五个弟弟,现在有四个在开封,请问元帅委哪一个去颍昌?”
张迈道:“你刚才不是举荐你五弟吗?”
符彦卿道:“我五弟为人老诚,末将想留他在开封侍奉老母,六弟已在易县,七弟尚须历练,八弟符彦伦是个将才,又颇有机变,若有三千人马,必能为元帅夺取颍昌。”
张迈道:“三千精锐么?”
“无须精锐。”
张迈道:“那准了!”又道:“若你八弟果然能用三千人马夺取颍昌,便可知你评语得当,开封新得,正缺乏老成的人才帮折德扆守卫,到时候就让你五弟协助折德扆与赵普,公私两便。”
符彦卿大喜拜谢,又道:“内举不避亲,末将为家人再求一官。请元帅许末将七弟入陈州为镇守。”
颍昌在开封西南,陈州在开封正南,三座城市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折德扆千里南下,到目前为止其实还是一支孤军,如今能在开封立足,靠的是石晋内乱、无力征伐的缘故,但如果能再取颍昌、陈州,那便形成犄角呼应之势,而且这个三角形西北可遏制洛阳,西南可进入荆北,东南可进入淮北,一旦势成,天策唐军在中原的战略布局便牢不可破了。
只是如今的陈州也还未取。
张迈一奇,道:“你刚才不是说,你七弟尚须历练么?”
符彦卿道:“七弟去颍昌,末将没有把握,去陈州的话,元帅连兵马也不用给他,只需给一道将令、一枚印玺便可。”
范质在旁道:“陈州是符氏的老家,符氏入陈,自然是一呼百应。”
符彦卿之父符存审也是五代名将,曾击后梁、破朱温,北逐契丹,赐姓封王,其成年诸子又皆拜将,在老家声势之大,远非安重荣在朔州、高行周在定州可比,如今外靠天策威势,内倚父老亲族,一呼而取陈州自然不在话下。
听了范质的解释,张迈笑道:“原来如此。既然你有信心,那便依你!”
——————————
幽州与易县之间道路无阻,符彦卿派出去的人道路兼程,靠符彦卿用印后的文书连夜入城,符彦琳抵燕之后之所以未直接去幽州,就是要看兄长那边是什么形势,一得到消息后马上打点行装,连夜出城,第二日便抵达如今定为大唐北京的幽州。
与此同时,天策委派的执法队也到达了武清县,一场暗潮蓄势待发。
——————————
一支执法队开入武清城,来的只有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校尉,虽然默默无闻,却是一员安西老兵,另外有一位法曹参军,是军法决断的老手。天策唐军的法曹系统,平时其位虽不显,但却是军中的阎罗王,任谁见到也忌惮三分。
范延光不敢怠慢,迎了那校尉入城,一路好生招待。执法队奉命勘察时,见官大一级,见到范延光也不须行礼,领军校尉道:“我等外出勘察,用度都有定制,范将军的美意不敢领受。只望将军能配合我们,让我们将这件事情调查清楚。”
范延光道:“这个自然。其实也不用诸位说,此事我早查清楚了。来啊!”
便有人捧上一溜的木盘,木盘之上一溜的人头!竟有三百个之多!
范延光微笑道:“三百犯了军律的害群之马,在各位抵达之时我已经清除完毕,本来正想上报元帅的,不料诸位就来了。”
领军校尉和法曹参军对视一眼,对这个结果都感意外。
法曹参军说道:“原来范将军早已执行了军法,不过按照律例,我等既已出动,便得依制进行调查。”
范延光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这队人马便在武清住了下来,进行调查,从这一天开始,邺都来的三万多将兵也都有些怕了,范延光也不敢妄动,全军都缩在城中,不敢踏处城门半步。
执法队还在武清县调查,三百个头颅已经送到张迈手中,张迈看着那三百个头颅,对薛复道:“你看怎么样?这就是实情么?”
薛复道:“事情我未经手,不敢妄言。”
张迈又问李膑,李膑也是如此说。
张迈又问符彦卿。符彦卿要开口时,张迈喝道:“薛复、李膑都是从河北来!他们不知道河北的情况情有可原。你却是这边的军方老手,中原世代的将门!对于河北、中原武人的习性,我不相信你做不到洞察幽深。希望你的应答。不要让我失望!”
符彦卿欲言又止、欲止不敢,好一会。才道:“末将……末将未见实情……”
“那你的推测呢!”张迈打断了他!
符彦卿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若是推测,末将以为,这未必是事情。而应该是范延光给元帅一个下台阶。”
他说着跪了下来,道:“元帅,真相如何,真的重要吗?这三百个头颅,难道还不足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
这时候,天策大唐的“秋收行动”也开始了。
秋收行动,也是一次和平行动。然而在和平中却夹杂着的霸气和威慑。
秋收期间,中原大地全面止战!谁敢妄动刀兵,不管是什么原因,秋收结束后便要遭到张迈的讨伐!
——这是针对外部的。
凡我控制下的所有军队。都必须尽力保护秋收。有敢侵夺农田者,斩!
——这是针对内部的。
秋收,本来就是整个华夏最重视的时节,他关系到来年的生计,历史上帝王将相们发动战争往往也避开这个时候,现在再加上张迈的强力,整个东方大地便暂停硝烟,进入到全面的和平之中。
伴随秋收不战令的,还有免税令——潼关以东,所有归天策统属的州县,今年农税全免!若是佃农,也可以得到地主将应缴的农税折返。
消息传出,整个中原一片沸腾。过去几年,石敬瑭横征暴敛,中原各地的承受力——尤其是农民的承受力——其实已经接近临界点,张迈的这道免税令,虽然对士绅豪强的影响不大,但对下层农户来说却是一道及时雨,因此命令一发,便受到了河北士林的交口赞扬——至于农民们,虽然最大的受益者是他们,但在这个缺少话语权的时代,他们的声音却是微乎其微。
晋北的反应相对还算平静,因为张迈之前已经免了他们三年的田税,该高兴的已经高兴过去了。燕地户口,十不存三四,尤其是最精华的幽州之地,几乎是市井一空,因此这道免税令,对幽蓟之地来说也只是残破之后的一点安慰。
河北与山东可就激动了。那些已经归附的州县都想不到张龙骧在眼前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能施行这样的仁政,而那些还没有归附的州县,则对这道免税令艳羡不已,都大赞张迈乃是仁君。
不过,这期间也存在着一些不和谐的杂音。深入河北各地的巡查举子,探访到一些乡县豪强、士绅猾吏,将张迈的免税令欺瞒下来,仍然勒令农户们交税,而这些清查出来的税款便都落入他们自己的腰包。
面对这种无耻行径,张迈的态度是“零容忍”,他派出安西老兵,奔赴那些出现问题的地方,由巡查举子举证,由法官判决,由安西老兵执行。查出一起,处置一起。
邺都守臣李沼担心此举会骚扰地方,上书张迈,希望他对此事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不要伤害了免税令带来的“祥和之气”,也不要因此而伤害了河北士绅的从龙之心。
张迈看了后冷笑道:“祥和之气,什么祥和之气!我要的是农户能够得到实惠,而不是一个流于表面的面子工程!从龙士子?那些以为跟了我就可以继续盘剥百姓的士绅,不是从龙,是在坑这个国家!”
张迈的这个反应传出来后,李沼的老脸不由得一片通红,实际上,不少士绅也是类似的态度,他们虽然交口赞誉张迈的仁政,但出声赞誉只是为了邀名,赞誉过后却不妨碍他们针对免税令的漏洞上下其手。在许多人看来,张迈颁布这个免税令,不就是要邀一个“仁君”之名吗?
你要名,我们给你了,但我们继续谋利,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各取所需,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然而张迈的一句话,却是点破了这些人的用心!
李沼跟着又上了一书,劝张迈既是轻徭薄赋。行事便应从宽。让天下士绅看到希望,不可有过激之举。否则若是激起民变,只怕会有社稷动摇之事。
张迈拿到书信之后当场就要发火!
旁边范质劝道:“元帅,李沼没有恶意,他的话虽与元帅政见不同。却是对元帅的一片忠心!否则他只要沉默就好,没必要将事情挑得这么明!他是怕我们行事太急太烈会引起动乱!现在洛阳未取、河东未得、长安尚在,南方吴蜀也都未平,我们乱不得啊。”
张迈沉默了片刻,便明白了范质的意思,却还是冷冷道:“他倒是为我考虑,只可惜方向上弄错了!我要轻徭薄赋。是对底层农户来说,对土豪士绅,老子是乱世用重典!至于动乱……哼!农民吃不上饭、席卷天下的动乱我怕!那些没一点心肝的士绅们起来作乱,越早越好!”
因此张迈不但没有依李沼之说从宽行事。反而定下了更加严厉的临时法令:
三方巡查人员到达地方之后,许各地士绅豪强自首,凡自首者只交三倍罚粮,归于农家;不自首而终被清查出来者,罚粮十倍,一半归还农户,一半充公,家中嫡长子流放西域;凡敢顶风作案者,家产充公,全家流放。
临时发令传出,河北登时哗然!
不过哗然之后就是一片沉默,如今幽州聚集着三十万大军,高行周在平幽,杨光远在邺都,天策的兵马能在三日之内到达河北任何一个州县,在这样的形势下,谁敢公开作乱?
可士绅们虽然不敢公开反抗,却是以沉默应对。除了少数胆小怕事的,除了极少数良心发现的,大部分隐瞒免税令的士绅都在硬扛着。
张迈派出去的法官只有三十个,平摊下来一个县还不到一个!举证士子也查不到每一个乡,就算听到了什么,也很难在地头蛇的干扰下拿到确实的证据!拿不到证据,如果张迈还要抄家,那就不是仁君,而是暴君了!
至于士兵们主要是负责案件断明后的执行,是威慑力的存在,大多时候影响不到案件的调查。
这时候,在正面战场上天底下谁也斗不过张迈了,但在一个更加复杂的战场上,士绅们根本不认为张迈斗得过他们!
从古到今,哪个君主不得依靠士绅作为中间阶层来统治天下的?
就算张迈想要彻查,他有执行的人吗?三十个法官加上一百多个举子,一个县平均下来不到一条过江龙,怎么斗得过本地的几十条地头蛇!
所谓的免税令,最后还不得归于一项止于表面的“仁政”?
士绅们对上软磨着天策,对下震慑着农户,整整十天过去,整个河北只有三十几个士绅自首纳粮,平均下来,一个县还不到一户!
这些自首的士绅都遭到了河北士林的一致谴责,痛骂他们对小民趁火打劫,痛骂他们有违圣人的教诲,痛骂他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痛骂他们没有良知,没有心肝!大有将他们开革出士林的趋势。
同时李沼第三次上书,这一次却不是劝谏了,而是向张迈认错,承认之前自己判断有误,并认为张迈如今的处断是有道理的。上书的后半部分则几乎是一篇贺表了,高调赞扬了张迈,并以优美的文辞庆贺这次免税令的成功。
在他的带动下,河北士林也纷纷表现了类似的姿态。
张迈拿到各地的回报后,再看看李沼的上书,对范质道:“偌大的河北,只有三十五户士绅自首!我可不相信河北的土豪良心有这么好!但李沼却相信了,他还赞扬我,文素,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范质沉默着,他知道张迈不相信,他也不相信。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
要继续彻查下去,没法查!
这不是战争,可以粗暴地用陌刀战斧阵横推过去!
这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政务啊!
李沼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所以一直在劝谏着张迈,但张迈却一意孤行,本来免税令可以在士绅的赞颂下成为一桩名载史册的仁政的。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却差点要变成一个笑话了,还好,现在回头还不晚。李沼的第三次上书巧妙地化解了这种尴尬。他再次给了张迈一个选择,只要张迈点头。仁政仍然会是仁政,河北也仍然会是河北,天下士绅会看到张迈的妥协,天策统治区域会迅速安定下来。然后尚未归附的地区,也将会在这种大势之下逐渐归于一统。有张迈的武力作为背书,无论是安重荣、刘知远还是石重贵,谁都挡不住这股潮流。
这不是民心,却是比民心更有力量的“士心”——士子之心、士林之心、士人之心、士绅之心!
张迈抬头望着穹顶,许久许久,才道:“又是一个下台阶!”
许久。许久,张迈才对范质道:“文素,传李沼来幽州!”
范质有些担心起来,叫道:“元帅。李沼的政见也许与元帅有异,但他的确是一片忠心啊,请元帅……”
“你絮叨什么!”张迈道:“你以为我要杀他吗?”
范质一愕:“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张迈道:“他又没犯法!就算政见不同,我最多免了他,不过现在这个人还是可以争取的,我……要说服他!”
——————————
历史由于张迈的到来,已经产生巨大的偏差。
按下河北正在发生的大事暂时不提,这时候的南方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些年,蜀国是首当其冲,随着天策威势日盛,孟蜀君臣对国家的未来也越来越消极,国主孟昶提前结束了他本应该有所作为的人生阶段,提前进入消极享乐期。自关中战败之后,孟昶回到成都再无斗志,整个人沉迷于醇酒美人、斗狗马球之中不能自拔。蜀国的政治日渐腐败,底层百姓虽然民不聊生,但由于丝绸之路的开拓,巴蜀的商业却日渐繁荣,成都的繁华也更上一层楼。
占有江陵一府的南平国向来就没有向外拓展的实力,一直都向周边强国称臣,李从珂时期他向后唐称臣,石敬瑭时期他向后晋称臣,随着天策威震天下,曹元忠遣使到来,南平国主马上向当时还在西北的张迈递上称臣降表,并允诺了会保护天策商人在境内的利益。最近随着局势的变化,眼看石晋政权随时都会崩溃,南平国主当机立断,赶紧宣布断绝与洛阳方面的关系,只唯天策大唐马首是瞻。
占有荆南的马楚政权,马氏以长沙为国都,控制了荆南千里之地,其国家策略是“上奉天子、下御士民、内统诸州、外抗强藩”,所谓强藩,就是除了中原王朝之外的其它割据政权,马楚从来不敢萌生与中原抗衡的意志,假想敌只是吴、蜀,戮力抗拒来自金陵与成都的军事威胁。由于其在经济上兴修水利,重视商业,当初曹元忠的使者抵达后也受到了马楚政权的热情接待,此后随着孟昶意志消沉,蜀国再无对外开拓之志,加上曹元忠的斡旋,楚蜀边界便实现了商业上的开放,丝路便很快滋润到这里,不过在政治问题上,马楚还是一直持保留态度,直到最近才改弦更张,派遣使者取道巴蜀,向天策称臣。
丝绸之路并非以长沙为终点,通过灵渠向南延伸,影响力便到达了统治着岭南千里之地的南汉政权。再往东,就是以后世福建省为大致疆域的闽国,以及以后世浙江省及苏南、上海为基本疆域的吴越政权。
除此之外,便是占有淮南、金陵、江西二千里之地,号称东南第一强国的齐国。如今齐国国主是徐知诰,他原本是杨吴大将,四年前废吴称帝之后登基,国号大齐。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迁都金陵,在历史上,这一年后唐已经灭亡,齐国也便进而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然而在这个位面,由于天策大唐的强势存在,齐国便没有再改国号。
齐国在东南那是威胁到其它国家、最有希望一统南方的强国,但对中原来说,也就是一个强大一点的藩属,中原人士以其自我优越心理,并不太搭理东南诸国自己改来改去的国号。日常总是将占有金陵者称为吴,占有杭州者称为越——正如刘备自立国号为汉,而曹魏那边的人从来都称之为蜀是一样的。而其他国家的士人,也总是随着洛阳的风气转。
徐知诰改名之后。石敬瑭口头涉及到他也从来不叫李昪。都是直呼徐知诰。
南汉与闽国僻居岭表,素来不为中原政权所重视。吴越钱氏也是力图自保,总是北通中原以抗衡金陵,至于李昪,由于篡位未久。因此建国后也不敢肆意对外用兵,三年来其国家政策一直以保境安民为要。
但是现在随着天策大唐的强势崛起,令得李昪开始思考,是不是需要改变国家战略了。
——————————
蓬莱岛。
赵赞看着属下清理出来的账簿,计算着自己所拥有的钱粮,寻思着未来的出路。
当年赵德钧兵败,赵赞被祖父的余部裹挟来到登州。拥立为少主,夺取了海船出海,占据海岛抗拒石晋。
赵赞当初并非自愿出海,他是名门之后。母亲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掌上明珠兴平公主,由于赵赞自幼聪慧,甚得李嗣源喜爱,因此将他与诸孙一起抚养。
生为公主之子、长于帝王身侧,出入宫廷之中,这样的赵赞,对安稳、富裕的文化生活的追求,超过了他对权势的欲望,但事情逼到头上也由不得他了,幸亏拥立他的部将对赵氏十分忠诚,他本人又颇有治事之才,接管军政之后,利用海上的力量发展贸易,南至吴、越、闽、汉,东至高丽,北至契丹,不出两年就大得暴利,跟着觑准石晋忙于对付天策,向山东半岛逐步渗透,逐渐控制了登、莱两州。
但赵赞也不继续用兵,甚至都不在登、莱两州正式举旗反晋,只是收买全州的豪强与属吏将石敬瑭派来的官员架空,石敬瑭明知整个山东半岛都已经落入赵赞手中,但一来西北方面压力太大,他缓不出手来对付东面,二来赵赞既不举旗,又不扩张,石敬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任他去了。
赵赞在稳住阵脚之后,又将商业触角逐步渗透入大半个山东、河北,齐鲁燕赵的士大夫与豪强也都乐得与赵赞做买卖,石敬瑭的征敛虽重,但大多都被转嫁到小民身上去,各地的豪强士绅依旧家大业大,西面迎接丝绸之路的开通,东面更是投入到赵赞源源不绝的海贸往来,到如今,赵赞已经建立了五支大型船队、十五支小型船队,成为名副其实的东海一霸。
但海上势力再怎么强大,流浪于海外、生活于海船海岛之上、没有得到中原政权册封的人,在士大夫心目中就是“海贼”!
不但如此,由于自幼生活在帝都,登州莱州这样的城市在赵赞看来其实已是乡下地方——更别说更加荒僻的海岛,他做梦都想回到洛阳去,只是赵赞心里也清楚,自己可以称雄于海上,靠的是时局推动,但要想打回洛阳却是妄想,中原无论是谁当家,只要大势一定,兵力东移,不用多少功夫就能将自己赶回海上去。
因此这两年赵赞虽已经在登州营建了一处舒适的庄园,但一听说河北有警,马上回到了蓬莱岛应变。
这一年北方局势的发展,一半在赵赞预料之中,一半出乎赵赞预料之外。
赵赞的祖父赵德钧常年与契丹打交道,对契丹素来畏惧,耳濡目染之下,赵赞对契丹的惧意也就自幼根治,等到他掌控海上力量之后,又常与契丹人做生意,亲眼目睹了契丹是何等的兵雄马壮,然而那样强大的契丹,面对天策竟然连战连败!不但丢了漠北,如今竟然连上京都被人家攻破了!
推此及彼,赵赞对于天策大唐便大生敬畏之心,所以石晋败给天策赵赞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这个败势会来得这么快!
既然从无自立于海外之志,又已经看清楚中原成败大势,赵赞便不犹豫,第一时间向张迈派出了使者。
使者回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而且方面也派来了使者——竟然是符彦琳。赵赞和符彦琳是认得的,而且双方还是亲戚。
符彦琳之父符存审,与赵赞的外祖父李嗣源,都是李克用的养子,后唐未灭时,符家一直是用赐姓“李”的,算起来,赵赞应该管符彦琳作舅舅。
当然,在码头上,互通身份之后,赵赞也是这般叫唤的,双方的亲缘关系虽远,但既有所求,其实没有血缘的堂舅,也可以变得比亲舅舅还亲了。
只是他对符彦琳为什么会成为张迈的使者,深为不解。
当天赵赞在蓬莱岛临海的一处风景秀美之山上,大摆筵席,款待符彦琳。从这里俯瞰,蓬莱岛的主港尽收眼底,港口内停泊着五艘巨舰,二十余艘大海船,三十余艘车桨战船,至于各类子船、渔船、三板,穿梭来往,不下数百,蔚为壮观!
赵赞知道天策使者将来后,马上将附近海域所有能调集的船只都调了过来,不是为了防备,而是为了展现实力。
然而符彦琳只是随口赞许了几句,对此却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这个时代的文武臣将,尤其是北方人,并不很将这种海上力量放在眼里,在符彦琳心中,这些舰队再怎么煊赫也都只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去根本所在,仍然还是骑兵纵横才能抵定的中原大陆。这种思想不止是他有,就是赵赞内心深处也是抱怀同样的想法,他见符彦琳没被自己摆出来的阵势吓到,却也并不意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赞这才问:“舅舅不是一直在洛阳么?怎么会出海来?还成了张元帅的使者。”
符彦琳笑道:“元辅你人在海上,对中原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嘛。”两人年纪相去不是很远,赵赞管他叫舅舅那是出于尊敬,符彦琳就不好真的摆出长辈的款了。
赵赞陪着笑道:“甥儿人在海上,可是心系洛阳啊!家母至今仍然被困在那里,也幸亏石敬瑭大概是想拿家母来对付我,才没有害了她老人家,只是一想起家母孤身一人,在洛阳伶仃度日,身为人子的我便……我便……。”说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符彦琳连忙安慰了几句,说道:“既然心系,何不早归?”
赵赞道:“非是不归,只是一来求归无门,二来……”他指着港口的数百船只道:“如今赵赞我不是孑然一身,还牵扯着这些海上兄弟,海滨仰赖我存活者不下数十万口,若不能为他们寻得一条稳当的生路,我如何能放心回洛阳去侍奉寡母?”
这第一句话是诉苦,第二句话就是试探着讨取条件了。言语至此,总算进入了正题。
突然卡壳了,不知道今晚能否写出来,可能要明天了,能写出来也会很晚,大家不要等。
抱歉。
蓬莱岛上,当赵赞提起正事,符彦琳反而不着急了,岔开了话题,顺着赵赞的话尾巴先说家事:“元辅你说的是。当日家兄北征幽州,那石敬瑭便将我家中老小接到洛阳,名为赏赐,实际上谁都知道那是人质。家兄投了张龙骧后,也多亏是洛阳大乱,我符家才能逃出生天。”
赵赞问道:“不知道如今四舅舅在,见居何职。听说范延光是节度使了,咱们符家树大根深,远不是范延光这样的暴发武夫可以比拟,想必四舅舅至少也是一方节度了吧?”
符彦琳却道:“没有,没有。我出发之前,家兄才被委任为中郎将,在元帅跟前行走。”
“中郎将?”
正如张迈对赵赞的情况知道的不多,赵赞远在海边,对天策唐军内部的军政制度,了解也不甚深入。但他熟读史书,知道很多前朝故事,便带着艳羡口吻道:“不知天策的这中郎将,是比拟于汉之虎贲羽林,位在二千石,还是比拟于唐之禁卫统领,位仅次于大将军的高职?”
谁知道符彦琳道:“不是,天策的这中郎将小得很。在军中,口头上面前可以叫将军,但其实连将军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准将军。”
其实按照当初天策唐军在西北的建制,一个中郎将能管辖三到四个都尉府,也就是掌控三四千人的规模。天策兵马精强,且是不计算辅兵与民夫的,因此三千府兵足以独当一方,即便像汗血、铁兽,核心部队也就几千人,因此中郎将之位其实不低,但如今家底越来越大了。尤其是关中、漠北两场大战,积功累进者多如沙数,势必将有大批中层将领往上升,而高层将领若杨易、石拔、薛复却都顶到了天花板,因此近期无论范质魏仁溥,还是杨易薛复都已经在探讨军制改革的问题了。
赵赞听符彦琳说符彦卿连个将军都不算。却是一愣,不平地道:“张龙骧不是号称用人贤明么?真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亏待四舅舅!”
“在旁人看来,大概是亏待了,”符彦琳微微一笑,说道:“但家兄心中却很欢喜。”
“很欢喜?那是为何?”
符彦琳道:“家兄欢喜,是因为元帅开诚布公地对家兄说:冠侯初来,未有大功,如果陡然身居高位。只怕安西故旧不服。因此元帅让家兄从中郎将开始做起。”
说到这里,符彦琳看着赵赞,语气之中充满了莫测高深的味道:“其实晋军降将,目前大多数是暂时按照伪晋旧勋爵安置,所有降将之中,能得元帅如此对待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家兄,另一个。就是高行周。他也是中郎将起家,取得共济、平幽两仓之后。便升了一级,如今其位仅在郭杨薛铁诸上将之下,而在家兄之上了。”
赵赞咦了一声,一时无言,对着符彦琳,若有所思。符彦琳这话。分明是说张迈已经将符彦卿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之内了啊。赵赞自然明白符彦琳的意思,他自幼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历代降将在新主手下最关心的不是“高升”,而是“无祸”,高升容易投降之时通常总能讨到高回报大许诺的。但无祸却难对于降将,人主总是很难真正信任的,而要成为“自己人”,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对于符彦琳的话,赵赞心里自然不敢全信,只是两家人作为亲戚,符彦琳竟然为了张迈对自己极下说辞,这分明是全心都投到张迈那边去了,可见张迈对于符彦卿兄弟只怕真的不薄。
“外甥亦不敢望能如四舅父般得到元帅的亲信。”赵赞叹息道:“就希望能洗脚登岸,以后不用再在做这等漂泊营生罢了。就不知道元帅那边,能给赵赞这样一个许诺否。”
符彦琳道:“元帅就让我带一句话过来。”他等着赵赞双眉一轩,席中所有人都凝神倾听时,才道:“元帅说,让你北上幽州去见他。”
“去幽州?见张元帅?”
“是。元帅的原话是:他要见你,让你过去。”
不但赵赞,席间所有部将都是一愣,张迈没有许下任何高官,也没有许下任何保障,只是轻轻一句,显得无比轻飘。
赵赞略为不悦,他手下一个部将首先跳起来,怒道:“叫我们侯爷去见他?当我们侯爷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倡优么?”
赵赞的手下,一部分是赵德钧的旧部,这部分人擅长陆战,另一部分是在山东收拢的新将,这部分人擅长水战,因赵赞入海以后自称靖海侯,所以部下都叫他侯爷。旧部属是卢龙骁悍,新部属多是海贼出身,因此个个性情跋扈,听了符彦琳这话满席反应激烈,个个叫嚣了起来。
赵赞心思想的比手下要深远得多,怒色一闪之后,便想到张迈这句话简单得留下巨大的解释空间,人便平静下来,手一抬,席间所有人便都不敢再出声。
符彦琳见状心道:“看来赵元辅的威望甚高,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
赵赞道:“张元帅让在下去见他?”
“是。”
“去幽州见他?”
“是?”
“如何去见?什么时候去见?带多少人去见?”
符彦琳见他一连三个问题,都问道了点子上,微微一笑说道:“随便。”
“随便?”赵赞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符彦琳道:“元帅说,你什么时候去,带多少人去,他都不会强迫你,也不会限制你。但你的选择,将决定你以后的前程。”
赵赞听到这里,沉默了下来,符彦琳见话说到这份上了,看看左右,赵赞会意,下令诸将暂退,席间更无第三人时。赵赞道:“舅舅,现在没有外人了,咱们敞开来说话吧。张龙骧这样轻贱于我,我实在难以接受!就是我忍得住接受了,我的这些手下,也断难接受。海上这份基业毕竟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我愿用它谋得一场安稳的富贵,却也不能卖得忒贱了!否则我手下这帮人难有活路!”
符彦琳道:“你觉得张龙骧轻贱于你了?”
“难道不是?”赵赞怫然道:“舅舅,因为咱们一场亲戚,所以我尊你一声舅父,当然我很明白咱两家关系这些年其实甚是疏远,谈不上多少感情,但符家新降,在天策麾下想必也是势单力薄。以后总得找个奥援。我这次为什么不经邺都,却由幽州去寻张龙骧?就是希望四舅父那边能帮我争取到一个好条款。将来归降之后,我赵家在天策麾下地位高了,符家所得之援也就大,这个道理,难道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但舅舅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帮张龙骧说话,这未免让余失望了。”
刚才双方所说,多还是官面语言,到了这里。才是准备撕开了表皮讲真心话。
符彦琳点了点头,道:“元辅你能这么想。家兄难道就不会这么想?但照家兄推测,张龙骧会发下这样的命令,并非轻贱于你,相反,乃是留下一条更加光明的大道来。”
“哦?怎么说?”
符彦琳便将这段时间河北发生的事情,扼要说了一遍。重点点出了范延光的作为以及符家的际遇。
赵赞听了范延光纵容手下杀了执法队,冷笑道:“姓范的这是作死!”再听说符彦卿一日之间,三个兄弟同时拜将,五弟助守开封,七弟入陈州。八弟取颍昌,再加上符彦卿人在中枢,建言听,建策从,不由得脱口道:“舅舅,你符家这是要大兴了啊!”
符彦琳也不谦逊,轻轻一笑道:“确实有此迹象。如今襄汉、淮泗虽有兵马,却是群龙无首、士无斗志,我七弟、八弟只要能召集起一支军队,四哥再从张元帅那里求得一道命令,向西则可取襄汉、向东则可取淮泗,那时一人在内,三将在外。那时候我符家要说比之郭杨薛郑,多半还是够不上的,但已经足够我符家在新主麾下站稳脚跟了。”
赵赞沉思良久,捉住符彦琳的手道:“舅舅,我赵家也能走上这般道路么?”
符彦琳道:“符家既然可以,赵家为何不行?只要摸准张龙骧的脾性便可。”
“请舅舅教赞!”
符彦琳道:“就四哥看来,天策一统天下,不过时间问题。”
赵赞颔首道:“此论余亦赞同!”
符彦琳道:“然张龙骧所建立的天策新唐,不止是武功强大而已,这段时间四哥暗中观察其内部政制,与中原旧制也大大不同。范延光最大问题,不是犯了谁的忌,而是他不能看到天策新唐现在运作的是一套新体制,范氏不能适应新体制,不管有没有触犯军律,其被排斥出去那是迟早的事。但我们若能适应这套体制,则将来于新朝开枝散叶,家业前程未可限量!”
说着,他又张迈进入燕云、河北之后所推行的政治建设择要说了这些都是符彦卿的观察,再通过符彦琳之口道出,其实真实情况要深刻得多,但赵赞已经听得津津有味,叹息了一声道:“其实这几年通过做生意,我从客商口中,也辗转听说了不少甘凉的仁政,只是一直都觉得有夸大成分,今天听来,天策之所以能横扫天下,并非运气啊。”
“四哥也是这个评价。”符彦琳道:“元辅,如今张龙骧其实也是给了你选择,他让你前去,这是要看你的态度,所以没有限定你什么时候去,如何去,带多少人去,但你的选择,却会影响到你的将来。甚至就算你不去……”
赵赞道:“会如何?”
符彦琳道:“按照兄长的推测,如果元辅你不上去的话,张龙骧应该还会再派使者下来的,那时候,就是元辅你所期待的封爵了。节度使应该是有的,如果你一定要封侯,也未必不行。”
赵赞淡淡道:“但在那之后,就是范延光的结果了,对不?”
符彦琳笑道:“恐怕是。”
赵赞沉吟着,道:“我无意在海外蛮荒称王,但愿回中原世代公卿。只是不知天策旗下。还有没有立功立足的机会!”
符彦琳道:“元辅糊涂了!最难打的契丹虽然打平了,但江南吴越闽汉,可都是靠海的!”
滨海的这场宴席,差不多是不欢而散,但结束后的密谈却宾主尽欢,符彦琳离开之后。众部将又来打听消息,赵赞只是安抚他们不要着急:“我自有主意,大家不用挂心。”
随后他来到岛上一座清雅的木制院落之中,两个女婢将他迎入院内,赵赞问道:“公主今日身体如何?”
女婢还没回答,院内一个女人道:“将养了数日,我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这个女人,却就是赵赞的生母兴平公主,她原本被软禁在洛阳。赵赞势力渐大之后,大撒金钱派遣间谍、买通官吏,但也直到最近洛阳混乱,才将兴平公主救了出来,安置在蓬莱岛上,却暂时对外保密。
赵赞屏退侍从婢女,向母亲问安。
公主问道:“今日见了使者,谈得怎么样了?”
赵赞道:“正要向母亲禀报。”他侍母纯孝。便将会谈经过简要说了,又道:“符彦琳说的。与孩儿探到的消息基本一致。符家固然是要说降我们,拿这桩功勋去当他们符家更进一步的踏脚石。但内中仍然有七分真话。范延光那条道路,的确是走不通的。但因他符家一番说辞,就要这样将偌大的家当送给张龙骧,孩儿心中不能没有不甘。”
公主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见识。更别说被软禁多年,外界消息不通,无法帮我儿设法。但在东逃的道路上,也常听人说天下又要一统了。孩子,你觉得呢?”
“的确势将一统。”赵赞道:“不只是兵力强大的缘故。更因为天策的军政建制,远非南北诸藩所及。最难打的契丹都已经被打平了。石晋摇摇欲坠,至于南方诸藩,不论称帝还是称王,其实都不过是守财犬罢了,就等着天策定了中原之后去收取。”
公主道:“那如果天策一统寰宇,那时候孩儿可有把握割据海外?”
赵赞苦笑道:“哪有可能!海上财富虽然来得快,但都是背靠大陆才能赚取,否则就都是无根之萍,别说强如天策,就算是石敬瑭,如果他不是忙于外患,只要将海港一封,不出三年,我们的千船百舰就会不战而溃。若等到天策一统时我们还未归附,那迟早就是海外流贼的命,断不可能保有今天的逍遥日子。”
公主道:“国家大事,本宫不懂,但见多了帝王兴衰,却很清楚一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乱世可以割据,一统来临时就只分君臣。你若无心问鼎,又觉得无力割据,那干脆就将家当全交出去!交付得越是彻底,就越显出纯臣本色。”
赵赞道:“全交出去?张迈可是到现在都还没许下什么诺!”
“孩子啊,你糊涂啊。”公主道:“帝王家的未诺之诺,才不可限量啊!”
赵赞道:“母亲点拨的是!”
公主见他眼神之中还有迟疑,又道:“如果孩儿既想尽快取得那张龙骧的信任,又还暂时需要观察一段时间,那么先将我交付出去,也是可以的。”
赵赞一惊:“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公主道:“我们女人的性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的。我人在蓬莱或在洛阳,其实都一样的只要你兵船俱在,则我自然无恙。”
当赵赞与符彦琳见面时,河北正迎来了一场复苏。不能说是经济上的全面复苏,但至少在商业上已经有欣欣向荣的趋势。
天策游骑兵严明的军律和神速的行动,有效地打击了各地的盗匪,在这个以农业为根基的国度,在秋收之际,是没有农民愿意离开即将到手的收成出去惹事的,秋收免税令的颁布,使得人心思安,大部分的州县很快安定下来,尤其是几条贯穿各州县的主干道,更是前所未有地平靖!
在以前。商旅商路不但要面临如毛贼匪,还要受各地官吏的盘剥,最麻烦的是人身安全没有保障,非有强大的武力不敢上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后梁、后唐、后晋名义上统一了北方。实际上对地方的控制力都十分有限,而重视商业的天策,却在短短两个月内将几条交通干道清理一新,虽然沿途按照天策新制设立厘金关卡,但厘金税额的设定是经过严密推算的,大致上控制在商人的承受力之内,对河北的商旅行贩、豪强世族来说,这都是百年未有的新局面。
河东、洛阳虽然隔绝,但从峡北集到河口镇的河道已经走通。远自西域、近则甘陇的货物源源不绝地运到幽州,山东、河北的商人也闻风而动,李沼从邺都出发时,原本只有军旅行走的运河,如今已经是民船居多。
从邺都往北,每隔十里都有驻兵哨塔望哨,或三十里、或五十里,都有厘金税关。但二百里内不重复征收,只需要将之前缴纳税金后得到的回执向税吏展示。这条运河干道上的一百二十个税吏。都是张迈从西北调来的,征收程序、记账方法,全部向甘陇看齐那是近十年来在甘凉道上行之有效的一套征税程序。运河沿途各州的当地官员曾申请由本地挑选吏员充任,却被张迈拒绝,但张迈将所征税金留三分之一与沿途州县,又令各州举荐二十五岁以下通书算者前往幽州接受培训。以后另有调用。
李沼从邺都向北,越往北走,背后跟上来的船只越多。李沼是晓行夜宿,但商人逐利,闻到幽州的钱味都是日夜兼程反正是船上行走。便让船夫两班倒。之前石敬瑭对燕云用兵,已经征调了所有他能征调的船只运兵运粮,天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船只从哪里冒出来。一路经陶馆、临清、宁化、武城、漳南、安乐,便到平幽仓附近,从这里开始出现了许多官军用船,正不断往北押运粮草,经过长河、吴桥、安陵、东光,然后便由运河转入清河,再往北水路越来越开阔,纵贯整个沧州。
在海河与桑干河汇流之处,这时已经出现了一个新的市镇市镇只是划出了一片地方,商旅正在凑集,但仓窖早已建好这里就是张迈规划中的河津镇,在未来将是南方粮食北运的落足点。大部分押解粮食的船只到这里之后就靠岸了。
河津镇再往西北,仍然走运河可到幽州,但李沼却发现不但有商船北上,而且有商船往南、往东。
往南不奇怪,做生意嘛,有来就有往,但往东去做什么?那里是大海啊!
李沼一打听,才知道海河入海口有一座叫天津的小镇开港了!
作为河北的大族,李沼的消息相当灵通,他早知道海河的入海口有一个渔村,冀东、燕南的豪强常委托商人在这个小渔村与“海贼”做买卖,那座渔村便是一条走私的重要通路,但听往东赶去的商人说,就在不久前,张元帅派了兵马进驻那个渔村,并将那里改名为天津,又在那里订立了新的税金制度也就是说,从今往后那里,以前的走私行为,以后将变成的公开的商贸了。来自丝路的货物,固然可以运往海外,来自海外的货物,也可以通过海路直到天津,然后进入河北商圈,并成为泰西丝路的反哺。
当李沼进入幽州时,这座曾经荒芜的城市正在变得热闹的,但来来往往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操着幽州口音幽州人已经被契丹迁徙殆尽了,现在这些全都是外来户,其中大部分是来自西面的商旅,以及一部分来自冀东、冀中的商人,冀南、山东的商贩现在还在途中,估计要到冬季到来时,幽州才会进入交易的最旺季。
从南门进入,经过南市,带着一路的思考,踩着薛复平整出来的中央大道,李沼一步步走向北城,走进了向他敞开的黄金大帐,大帐内,张迈正将两支小旗插在颍昌和陈州的位置上。
很抱歉,因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这两天心情非常低落。影响力码字。
抱歉。
这是李沼第一次见到张迈,尽管在洛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想象张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但直到这时才真正地看到他。
第一眼望过去,已经不再是年轻了,二十来岁起兵于安西,万里东征一路杀过来,在黄沙中度过人生最强健的年华,十年的征途,十年的风霜,虽还没到雪染双鬓的时候,眼角却也已经暗藏褶皱。由于战争与政务占据了生命的大部分,中间罕有酒色娱乐的沾染,那眼神便显得威严与专注有余,而风流与舒缓不足。
再一眼望过去,又觉得这个男人的气质又与以往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没有李从珂石敬瑭那样一登上宝座就表露无遗的帝王气息,也没有范延光杜重威那样带兵既久自然而然形成的飞扬跋扈,更没有冯道韩延徽那般悠游书酒的文士气派。三教九流、帝王将相,圣君、明君、暴君,奸雄、枭雄、英雄,就都没有一种适合用来形容张迈的,李沼觉得,这个男人给自己的感觉似乎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之处。
“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然而第三次看过去,又觉得张迈的气质虽然与自己所认识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和现在周遭环境互融为一,刚刚进入幽州的时候李沼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座城市让他感到与中原别的州县不一样,不是建筑上有什么不同,而是民风民气上不一样。在南市的时候已经有这种感觉,沿着大道向走,越往北越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进入黄金大帐之后,李沼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直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这种异样的源头,就在张迈身上。
“这也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他看看范质,再看看魏仁溥。再看看符彦卿。前两人似乎都已经完全融入这里,而后者也好像已十分适应。只有自己还觉得有些别扭。
————————
张迈也第一次看见了李沼,他猜到了他的身份,却没有作过多的感想,甚至目光也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便指着帐中一张椅子说:“且坐。”
与赵赞的感受相同,李沼这一刻也有一点被张迈轻视的感觉。史书上明君对贤臣的姿态,什么茅庐三顾,什么倒履相迎是不用想了,至少也得表示出对自己的尊重吧,但在张迈身上,李沼又没有感受到他故意的轻视。似乎这种“无礼”只是他的习惯。嗯,没错,的确就是在张迈的身上看不到什么“礼”的存在。
“这还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要说他的做派,不像中原的汉人。但要说像西域的胡儿却又不是。
“或许,只是比较专注吧。”
李沼一时间冒起一种“改造张迈”的冲动,这种冲动并不是他独有的,范质、魏仁溥都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并且现在都还想做,有点学问的儒生们总希望能够按照他们对儒学的理解去修整他们的君主,并进而去修整整个天下,正如叔孙通修整汉高祖而修整整个大汉、魏征修整唐太宗而修整整个大唐一般——尽管在史实这种修整从未成功过,但至少在史书上,他们都成功了。
——————————
张迈现在的确比较专注,他在处理陈州、颍昌的事情。
符彦卿举荐的两个弟弟十分得力,或者说十分合适。
八弟符彦伦为人机变,本就是一员将才,但折德扆却没法给他多少兵力。
开封是一个大府,又地处交通要道,淮泗地区的粮食都运到这边堆积着,折德扆入城之后,便检获了一个比平幽仓还大的粮库,现在天策唐军不缺兵,不缺将,甚至不缺钱,却缺粮食,拿到了开封不只阻断了洛阳与山东的联系,得到了这个粮仓更是为将来张迈大军南下守住了一个后勤补给点,所以夺取开封之后折德扆不敢轻离,不再四出进击,而是严密设防,但他带来的兵力却只有几千人,尽管张迈又后续追加了部队,再加上开封府的降军也有几万人,但新降部队暂时还不敢托付重任,仓储之地、诸门城防、运河要津、北面归路,这四个地方都必须要滴水不漏地守护,手头的兵力就显得紧巴巴了。
张迈的命令下到开封后,符彦伦也不求精兵强将,只从开封府降军之中抽取了三千人,经过数日整备集训后便出发前往陈州——没错,不是前往颍昌,而是护送他的七哥符彦彝前往陈州——张迈的命令只是让他兄弟二人分别去取二州之地,却并未限定夺取顺序,所以符彦卿就临机调整,让两个弟弟先下陈州。结局果然毫无意外,外有天策兵威压境,内有亲附符家的豪强做内应,陈州的州县迅速归降。
符氏兄弟收取陈州之后,召集了当地的父老、豪强,在数日之间又召集了不少兵马,符彦伦在陈州将兵马扩展到一万二千人后,才浩浩荡荡开赴颍昌,开封、陈州接连归唐早就对颍昌造成了巨大的震动,现在再见到有大兵掩至,颍昌的官吏军民便也顺势易帜了。
南方的捷报频频传来,传得范质魏仁溥都有些麻木了,现在对天下人来说,似乎天策政权接管石晋王朝留下的全部遗产原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接下来的情况,连李沼都有些小小激动,从陈州继续向东南进兵,淮泗就可以到手了!从颍昌继续向西南进兵,襄汉就可以到手了。但张迈发出的命令却让李沼感到愕然:“南方有开封、颍昌、陈州三足鼎立,我们在中原地区就算站稳脚跟了。传令下去,让折德扆与三符保守用兵。襄汉和淮泗都不急。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要先将精力放在河北。”
“河北?”李沼暗道:“为什么是河北?这边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连前线的战事也拖住了?”
——————————
这时张迈终于把心思从地图上收了回来,望向李沼这位近期比较高调、被视为河北士林代表的文臣。
他将武将们都请出去了,让符彦卿下去处理他刚才安排的军务,帐内只留下了同样是河北人范质和李昉。以及曹元忠魏仁溥。
重新行礼之后,李沼便开始将邺都的情况向张迈汇报——张迈这次是以述职的名义将他调上来,一番陈述在所难免。
邺都政务繁重,说了有半个时辰。李沼才算讲完。应该说。李沼在邺都做得十分出色,不但整饬了这座河北大城的市井。抚平了因前一段时间兵马入驻而带来的创伤,而且稳定了周边的形势,作为河北的腹心之地,邺都的宁定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山东那么多州县之所以会归降,兵力的威慑是一方面的原因,民政的顺畅也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
李沼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果,除了他娴熟的政治手腕之外,也得益于他的施政方略——第一是不去打破地方上原有的社会格局,第二是尽量在调新政权的要求和与地方上的需要上进行平衡,第三是依靠原本的地方豪强与士林力量来治理地方——这种施政方略。说的雅一点叫从俗而治,说得土一点,就是和稀泥。
李沼可说是和得一手好稀泥,但张迈听着听着。一边在点头,但蹙起来的眉头却显得他并不完全满意。
等完全听完之后,张迈才道:“辛苦了。”
“明主在上,黎民在下,上则为君分忧,下则为民解乏,不辛苦。”
这是标准的贤臣应答。
但张迈却道:“河北的地方上如今是稳定了,这是诸位的功劳。但稳定之后,李学士就希望按照现状维持下去,不作变化了吗?”李沼接掌邺都之后,张迈按照范质的建议,给他加了一个学士的头衔。
李沼眉头跳了跳,有些警惕地问道:“要有什么变化?”
“现状地方上的秩序,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留下来的产物,其实并不健康。”张迈说道:“农政不修,法令不行。藩镇权重,武人当权,这是大割据,地方上自我保护,上令下不行,这是小割据。真要结束这个乱世,不是打进洛阳坐上那个宝座就算完结的,必须结束这种混乱的秩序,才算真正平定乱世。”
李沼道:“如今我主威震天下,号令所至,无人敢违,河北山东,都奉我主号令而行。”
“是吗?那为什么区区一个免税令就推行不下去?”张迈冷笑道:“一亩秋税,不过区区半斗,千亩中田的人家,交税不过五十石,良田百顷的豪强,也不过缴纳五百石。就这样还要转嫁到平头小民的头上去!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李沼道:“那三十几不遵法令的士绅,的确有负元帅圣恩。”
张迈勃然大怒道:“李沼!”
他如今是掌控万乘雄师战无不胜的统帅,怒气一发伏尸千里的雄主,这一吼声音不大,却叫帐内所有人都惊得双腿战栗,李沼虽然自觉得忠心耿耿却也心头猛跳,他自然知道张迈为什么发怒,如果张迈真的相信那三十几个士绅就是瞒税者的全部,今天就不会叫他来了。
范质也向李沼看来,示意他不要再顶撞张迈。
“奉令而行,却是阳奉阴违,”张迈怒道:“这比直接抗命更加可恶!”
李沼心中虽然有些发虚,却还是道:“如果政令能得人心,底下的人自然不会阳奉阴违,政令若不得人心,自然会遭遇抵抗。”
张迈听到这里笑了:“我的免税令为何会不得人心了?”
李沼道:“不得人心的不是免税令,河北士绅也都是支持免税令的,但元帅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士绅瞒税的风传,进而派人下乡调查,士绅之所以害怕抵制,是唯恐酷吏下乡,滋扰了地方。”
张迈道:“地方上,有百姓小民,有士绅豪强,你所谓滋扰了地方,是滋扰了百姓小民,还是滋扰了士绅、豪强?”
李沼:“士民一体。士为民率,士心不稳,必有动荡啊!元帅,如今中原一统在望。河北作为后方。应该以稳定为务,待得天下一统。那时候,元帅再要推行更好的善政也不迟啊。”
范质在一旁见李沼句句都顶着张迈,顶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李于沚其实并非反对元帅推行的政令。他应该只是觉得这政令应该从缓,论起来,于沚兄对元帅仍是一片忠心。”
李沼见张迈神色略为缓和,上前两步跪下说道:“臣有密对,请屏众人,留臣独对。”
符彦卿等听了这话,已经准备起身。张迈却道:“不用,你有话就直说,我天策大唐的政治,光明正大。不需要那么多阴谋诡计,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沼一愕,道:“君不密则失其国,帝王之术,有不可于众人之前言者。”
张迈道:“一个政权若搞到要靠阴谋诡计来维持的话,这个政权,不要也罢。我们这个国家才刚刚建立,我不想,我不需要这种风气。”
李沼彻底愕住了,他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张迈道:“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若是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李沼一咬牙:“元帅容禀,臣之所以反对元帅在河北为士绅瞒税一事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更不是为了一众亲友的利益,而是希望元帅不要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李沼道:“正如元帅所说,田赋每亩不过五升,小民黎庶多了这半斗米不过日子稍宽,不会因此而富裕,少了这半斗米不过腰带稍紧,不会因此激起民变。既然元帅颁布免税令,已经使天下人皆知元帅之仁政,已得民心。即便再为士绅瞒税之事而大动干戈,就算处置了一批士绅,我天策大唐的威望也未能增加多少,这就是小。”
“那么大呢?”
李沼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统,内有范延光桀骜不驯,外有安重荣、石重贵、刘知远,南方尚有吴越蜀汉楚闽,其地豪强士绅都盯着中原,若元帅从严处事,只怕这些人会望而生畏,使我大唐的一统大业,徒增变数。既然眼前小事会妨碍一统的大局,那么就应该为大局让路。”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小与大,原来只要不去到激起民变的底线,黎庶就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张迈道:“你只考虑到各地的士绅豪强,却没考虑到各地的黎民百姓,刚才你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君王在上,黎民在下!听刚才两段话,你的心中真的有想到黎民两个字?”
李沼几乎苦笑:“元帅,臣不是没考虑到,而是……”说到这里,他被逼无奈,终于道:“黎民百姓,没有力量啊,最终能帮元帅得到天下的,唯有豪强,而最终能帮元帅稳定天下的,唯有士绅!豪强者武之士,士绅者文之士!元帅欲得天下,则文武之士心断不可失。文武士心若收,则天下反掌可得,文武士心若失,则眼前的局面虽好,将来恐怕也有可能根本动摇啊。”
说到这里,终于把官面文章戳破,范质魏仁溥等虽然觉得这些话刺耳,然而若就取天下坐天下的本质来说,李沼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为黎民为百姓,从来都只是口号而已,取天下坐天下,从来都是依靠统治阶层。
符彦卿也紧紧盯着张迈,要看张迈如何回应。
这一次,张迈没有停留多久,便一字字说道:“李沼!你……错了!”
李沼本来拜伏在地,这时候头猛地抬起。
张迈道:“李沼错了,很多人都错了!你错就错在,你以为我和我的兄弟们从安西万里东来,发动战争,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为的是我张迈要做皇帝?为的就是我的兄弟们要拜将封侯,世代富贵?”
李沼一句话憋在喉头说不出来。
要做皇帝,要封侯拜相,这话不好出口,但实际上难道不是吗?武人不论,就算是书生,虽然整天将黎民百姓挂在嘴上,但最终谁不是为了功名富贵?
张迈看着李沼,再看看符彦卿。再看看李昉:“有些话,你终究说不出口,但看你的眼光就知道你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你错了!
“你错就错在,你把大与小搞错了。你认为河北小民的五升米事小。而一统天下的事大。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可以做皇帝。也可以不做皇帝,天下可以一统,也可以不一统。但是河北的免税令我一定要贯彻下去,那些隐瞒免税令。而将转嫁到小民身上的人,我一定会彻查,因为在我看来,那五升米的事情,不是小事,是大事!另外是谁告诉你,我张迈一定要一统天下的?”
如果说张迈的前几句后。李沼符彦卿还能想到,那么最后一句话两人就无比吃惊了,不但是他,就是范质魏仁溥也是错愕不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一统的观念便已经深入华夏民心,一个强大的政权一旦拥有了统一天下的可能就一定会进行这件事,到了张迈这份上,所有人都认为他谋求一统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势能问鼎而不夺鼎,那简直是难以想象!
李沼和符彦卿的眼睛也都直了,盯着张迈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张迈道:“怎么,我不想一统天下,不行吗?”
“这……这……”
按理说,作为天策唐军的最高领袖,张迈当然可以决定要不要一统天下,但……但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李沼跪在地上,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几乎就想对张迈吼着:“元帅,你不要跟我抬杠了!”
但张迈的眼神却很冷静,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
“我和我的兄弟,但一路打过来,我们的,和你想的不同。在你看来,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似乎就是目标,但我们一路东征,初衷却从来不是如此!”
李沼不禁问道:“那元帅的初衷是?”
“我们的初衷,只是回家。”
回家……
回家!
尽管以前就已经听过安西唐军东征的故事,但随着天策唐军上升为天底下最强大的势力,那个西域的传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李沼和符彦卿都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张迈还记得起兵时最初的念想。
是啊,已经有多少人忘了,天策唐军起兵于西域,他们当初最起始的目的,就是回家啊。
“我们一路向东征伐,目的地就是大唐,就是长安。现在长安虽然还没有到,但人总算已经到了中原。可是这个中原,已经变得我们完全认不出来了!”
安西故旧心目中的大唐,是一个祖辈描述的大唐,是一个唐诗中记载的大唐,是一个在他们心中美化了的大唐。
而现实中的大唐呢?
现实中的这个世界,却充满了耻辱、混乱、黑暗与不公。
现在,随着天策唐军在西域打败了回纥,在甘凉打败了吐蕃,在漠北打败了契丹,耻辱的历史已经结束。但混乱、黑暗与不公却还在中原持续着,甚至准备反过来吞噬天策政权。
“我们在东征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随着队伍的壮大,也加入了很多新人。”
张迈向范质、魏仁溥、符彦卿和李沼父子望过去,这个帐篷之中,就只有他和马小春刘黑虎是安西的故人。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些故人都忘记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因为新人的加入,所以一些新加入的新人也没有我们最初的心愿。但是这目的,这心愿,我却从来都没有忘记。是的,我们起兵的目的,我们征伐的初衷,就是要回家!回到大唐,回到长安!”
李沼忍不住道:“元帅,这里已经是中原,至于长安,只要刘知远归降,长安就……”
“那不是长安!”张迈打断了他:“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不是大唐,至少,现在还不是大唐!”
李沼和符彦卿都是身子微微一震,张迈这话,让人初听似乎有些糊涂,但再一细品,却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片土地,已经不是唐诗中描绘的大唐,刘知远所割据的那个城池,也不再是安西故民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长安。
张迈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应该是奋进的,是光明的,是公平的,是有序的!他是华夏民族为这个世间创造的乐土,是华夏民族为之骄傲为之自豪的国度。而现在,现在的这片土地它是吗!朝堂文恬武嬉,乡县混乱无序,文治靠的都是狗屁一样的士绅,武功尽是一帮没有节操的武夫!这算是他娘的什么大唐!”
“我们回到了中原,却找不到大唐,我们攻占了半个关中,却不敢进入长安,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而是因为那座城市已经物是城非!渭水还是那条渭水,但长安已经不是那座长安了!”
“所以,我们只能在安西四镇,在甘肃凉兰,按照我们的理解,建立我们心目中的大唐!我们建立了一套比现在的中原更加合理的政治秩序,我们维系了一片允文允武的民风,我们激发了男人的勇敢,我们保护了妇孺的生存,之后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便在那里用公正撒播下文明的火中,用铁血燃起回归大唐的希望。”
“李沼,你明白我们心目中想要回归的大唐是什么样的吗?”
李沼身子发抖,跪伏道:“请元帅示下!”
张迈道:“我们心目中的大唐,不是疆域万里,不是我张迈的帝系万代,不是杨易薛复他们的公侯百世,而是一套合理的政治秩序,一种尚文尚武的民风,一个生机勃勃的社会,一群勇于开拓进取的人民!”
“你明白了吗?我们不是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但我们一统天下,是为了让这个天下所有州县都变成真正的大唐,而不只是让所有州县的城头挂上大唐的旗号!而我更加不能认同为了一统天下而败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政治秩序,污染我们好不容易激扬起来的文武风气!一统天下,只是过程,回归大唐,才是最终的目的,李沼!你明白了吗!”
李沼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形容,忽然间他泪流满面,再一次拜伏在地,泣道:“臣,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今天听了元帅一席话,才知自己原来已将圣贤教诲弃如敝屣,臣有罪!请元帅治罪!”
符彦卿也跪伏在地,道:“昔日我降,只是迫于形势,给自己求一个新主,直到今时今日,才知元帅心胸之广大。符彦卿满门愿意追随元帅,生死不辞,直到终有一日回归大唐!”
张迈大喜,将两人扶起,说道:“我们回归的这一路,不只是在开疆拓土,不只是在驱逐敌人,更是在寻找志同道合的同辈。免税令下的那五升米,看着事小,其实事大!我连这五升米的承诺都给不了国民,我还算什么天策上将!我连河北这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我还有什么脸面去统治更加广阔的河东、中原、湖广、江南?所以河北国民的这五升米,不是我给河北人的恩赏,而是我对河北政治秩序的容忍底限!”
帐内所有人都精神一震,年纪最小的李昉更是激动得嘴唇发抖,张迈指着南方,说道:“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天策大唐的所有对外开拓暂时停下,因为我们要先整顿内部,河北不扫,何以扫天下!”
————————
————————
最近写的比较痛苦,一半是生活中的事情,一半是书本身卡壳了。
《唐骑》这本书,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回归。中间虽有曲折起伏,但我从来不忘初衷。
张迈踏入长安之日,就是本书结束之时。
————————
————————
张迈一席话,使得李沼归心,本来反对彻查瞒粮事件的他转换立场,又通过他让河北本土派士人知道了张迈整治此事的决心。原本竭力抵触此事的河北本土力量便分化了,相当一部分也跟着开始拥护张迈的决定这部分人要么是良知未泯,觉得主君有这么远大的理想应该支持;要么是较为明智,看出张迈是要动真格的了。
消息传开后,河北政治嗅觉比较敏锐的一些士绅豪强知道再硬扛下去没什么好结果,数日之间便有七十九家自首,张迈依照之前的承诺,只是对他们进行罚粮而已对这些家族来说这点钱粮伤不了筋骨。
但仍然有相当部分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瞒天过海。
这时张迈的第二波攻势发动了,之前他已经让薛复从军中挑选出口齿灵便的一万多人尤其是说话有河北口音者优先,然后对这一万多人进行数日的集中训练,跟着全部派往各州,平摊下来每个州都有几百人。
这年头变文已成为一种流行文化,天策军中也总有从军的说书人,常在战斗间隙表演作为军中的娱乐排解,军士们听得多了,大多数“不会吟诗也会吟”了,再加上集中培训之后,个个都能将这次的免税政策说得极溜了,那一万多军士走乡窜县,将政府的免税政策、部分士绅瞒税之事、政府对隐瞒者的处罚措施满世界宣扬,又鼓励百姓告发不法乡绅,平均每个州有几百人上山下乡,而各地士绅豪强又哪里敢阻止这些军汉?这样的规模足以让这道政令深入到每一个乡,只短短数日之间便使得河北人尽皆知。
同时张迈又派出十几个重臣、重将,武则杨信、折从适、郭漳、卫飞、高行周等人。文则魏仁溥、李沼等人,分别率领本部人马监临数县,以作威吓。
这次免税政策的推行之所以有三大困难,一是士绅豪强把持政令传达的通道,使政令不出县城、下民不知政府的政策,二是在本土豪强的积威之下。小民就算知情也不敢造次,三是河北士绅豪强彼此卫护,形成一张庞大的保护网。所以纵然有法官的存在一时间也无法让大部分下层百姓敢于告发。
如今一部分士绅豪强已经倒向,保护网已经处处破漏,重将重臣监临各州,使得各州县的地头蛇们不敢采取激烈的手段镇压底层小民,至于软性欺瞒,在当前的形势下自然也不可能实现了。
这三道攻势来得好生猛烈,在短短时间内便造成了巨大的声势。大部分瞒税的士绅见势不妙,纷纷自首,只有少部分人冥顽不灵者也多被佃户揭发。
这次“风潮”持续的时间其实不长,只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就进入高潮,但紧张的气氛在进入高潮后又很快地缓和下来。
周边的势力如石重贵、刘知远等本来是看笑话的姿态,想要看张迈搞得河北内乱,结果乱象未起,河北已经恢复了平静为何如此?
只因这时候的河北根本就不可能组织起一支正面对抗天策的力量。而张迈许士绅豪强们自首,又为他们留下了转圜的空间。加上自首的成本也不是他们所不能承受,所以当张迈大刀高高举起,人人知道硬扛将有大难时,大部分便选择了顺势屈服。
而风气已成之后,张迈反而收敛原本的高姿态,要求各州法官认真审案。不能冤枉了无辜的士绅豪强,所以事件便在达到高潮之后很快又平伏了下来。只有五十余家不肯自首、最后被揭发,案件审定之后则受到了重处,不止罚粮十倍,而且家中嫡长子流放西域。其中有七八家态度极其恶劣者,或者公然对抗,或者暗杀调查人员,则全部被依法判处,首恶诛除,家产充公,全家流放西域。
此事既定,张迈名声大噪,这一次的名声可不只是在士绅豪强中的名声,而是深入到整个河北的最底层,人人都知道河北来了个好元帅,不止给自己免税,还能为自己做主,同时通过这次的事件也树立了各州新法院的威权,新的司法审判体系在河北开始扎根。
李沼范质等所担心的动荡、石重贵刘知远等所期待的内乱,通通没有发生。
这次事件的余威到处,山东的士绅豪强唯恐被波及,纷纷解囊开仓,退回多收的田税。免税令在山东地区便不推自行了。
时间进入到天策七年的九月下旬,魏仁溥即将出发前往邺都,临行前对这次的事件无比感慨,深深服膺张迈的手段,他对范质道:“元帅有这份为天下、为万姓的心胸固然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是有能耐将这份志向贯彻下去变成现实,你我何其幸也!这样的圣主,百世难逢!”
他觉得张迈这样发动群众的手法自古未有,便要将这次的方法总结一下,将来遇事好施用,临走前来向张迈请教,张迈却说道:“这种运动式的办法,只适合在特殊的情况下使用,为我们扎根河北开个头而已。兵者出其不意,第一次才能这么有效,以后要是搞得多了,下面的人就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不是灵丹妙药,更不可能作为常规手段,还是得通过新体制新秩序的建立,这才是长远之道。”
他说是这样说,但魏仁溥还是觉得这套手段十分好用,磨着张迈将这套办法倾囊相授,然后才肯南下。
当魏仁溥南下邺都的同时,各部兵马也都回流幽州,初冬了,北方大地的秋收及其余波都已经结束,天策武人翘首企盼的阅兵终于要开始了。
如今张迈将东枢控制下的区域,分为六大军区:长城以外的原辽国上京、中京地区,定为漠南军区,驻兵核心为定辽城;晋北连同敕勒川地区为云中军区,驻军中心为云州;东至榆关、西至太行、北至长城、南至易县的燕蓟之地为燕京军区。驻军中心为幽州;燕京以南、黄河以北为河北军区,驻军中心在邺都;黄河以南、濮州以东为山东军区,驻军中心暂时在曲阜;黄河以南、濮州以西为中原军区,驻军中心在开封。
各大军区之下,又在各州划出一片军事领地,称为军镇。军镇以下,在各县又划出一片地区驻军,称为军府。各地守军除非领到任务,否则不得擅离军镇军府,驻军守将也不得干预民政,以后兵权归守将,治权在州官县官,司法权归法官,另有一套与纠评台相配套的监察系统则正在筹建当中。
免税令事件之后。河北的政局渐趋平稳,天下人焦点,便转向各大军区的设定。
其中最大的焦点,便在于六大军区、六位都督的角逐。
武清城内,范延光也正在与他的商议着此事。那次执法队事件之后,法曹虽然继续在武清县进行调查,但张奇迹左遮右拦,让调查者无功而返。似乎从此没了下文,范延光也就渐渐安了心。
如今东枢下辖的行政区域也在张迈的调整下。除了幽州、邺都与开封等几个特殊地区外,都规范为州县两级体制,县的长官称知县,州的长官称知州,也算是配合历史惯性了。州县官员都由东枢直接委派官员,在天策唐军的清扫下。各地小军阀与盗贼团伙归顺者已被整编,不归顺者已被剿灭这是与免税令事件同时进行的军事行动,动作迅猛而持续时间甚短以天策唐军如今的战斗力,对付这些支离破碎的小股部队简直就是狂风扫落叶,中唐以降那种武人割据一地、掌控军政大权的局面。在河北已被彻底打破。
可以想见,这套体制既能在河北顺利建立,以后在山东也势必照例推行。范延光虽然还挂着节度使的名号,却也自知以后不可能在某个地方继续过土霸王的生活了。
“以后是没法插手民政了。”范延光的幕僚张奇迹说道:“但六大军区虽然设立,六个都督的位置却都还空着,按晚生推测,这六个位置,令公应该有机会厕身其中。”
孙锐道:“那我们就要争一争了!”
如今东枢下辖的新军制,一县有守军,谓之军府,守将为都尉,一州之守军,谓之军镇,守将为镇守,一军区,主将则是都督。以范延光的地位,军镇自然不在他眼皮底下,他要争的就是都督。
张奇迹道:“若能争到都督,以后就是实权将领,若争不到都督,那就是挂个节度使头衔的闲人了。”
六大军区虽然划定,但驻守大将却都还没分封下去。比如折德扆作为前锋突至开封,暂时掌管着开封这座大城,陈州、颍昌也都受其节制,但以他的资历、地位显然不可能主掌整个战区;杨光远驻兵曲阜,只是暂时,假以时日肯定要南移;云中军区兵马虚中守外,兵力都安排在雁门关外呈围拢之势,反而是云州兵力不多;漠南的兵马也大部分南下,目前都聚集于幽州;只有邺都,在平幽仓的粮食超过一大半运往河津镇后,那里便失去了战略意义,高行周便奉命南下,兵驻邺都在未来他很有可能会成为这里的常驻大将,这是大家都看好的。
范延光道:“高行周是河北人,又已得到了元帅的信任,白马银枪团机动力强,邺都是四通八达之地,他驻守在那里,不但可以威慑整个河北,随时镇压可能产生的叛乱,同时如果南方有事,白马银枪团也能迅速驰援山东,所以他在邺都,应该是不会变的了。”
不得不说范延光作为将领,眼光还是颇为精准的,诸将都服其论。
范延光又道:“幽州既然被元帅定为北京,那以后他就算不是以此为国都,至少也将是诸京之一,不是亲信大将挂不上名。不是杨易,就是薛复,这个地方,我们是争不来的了。中原、山东两地,折德扆黄口小儿,不过暂摄其事。往后肯定还要安排方面大将的,但开封是进军洛阳的跳板,围攻洛阳那是灭国之战,元帅到时候就算不亲临,也一定会派遣亲信大将。总之,元帅多半不会将这样一场大功劳送给我们。”
“那么漠南呢?”
“漠南北接漠北。东临契丹。一来那个地方太过苦寒,咱们去了那是受罪,二来那个地方太过重要,我看我们也是排不上的。将来多半是由曾经远征的某个重将镇守。”
“那就只剩下云中、山东了。”
“所以,我们能争的,就是云中、山东两地。云中如今其实是没有守将,只由曹元忠挂个号,咱们有机会争一争。而山东那边,杨光远也是新降将。而且他的威望远不如我,如果我能争到这个位置,将来下淮南、平江东,将有大用!功劳富贵在此一役!”
现在张迈威震天下,海内步战之强莫过于石晋,骑战之强莫过于契丹,契丹已破、石晋将亡,在天下人看来天下哪里还有天策唐军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江南便成为武将们眼中的一块“肥肉”没有人考虑到胜败的问题。都觉得赢肯定能赢,只是谁去摘取果实罢了。
“可是。这六位都督会由谁掌领呢?”张奇迹道:“我看,这次元帅召集各路兵马到燕京阅兵,到时候多半就会就势分定座位。”
“正是!”范延光道:“所以这次幽州阅兵,正是我们的最后机会!”
当范延光正在为未来六都督之位考虑,准备进行角逐的时候,登州海外。符彦琳在蓬莱岛作客也已经超过了一个月。
符彦琳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耽搁这么久,他原本以为经过那一次“推心置腹”之后,至少能够推动赵赞归顺的决心,没想到赵赞却还犹豫了这么长的时间,但他要回去时。却总是被赵赞好言留住。
赵赞不跟他说具体的计划,仅仅总是说:“放心,到时候赵赞一定会给舅舅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赞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在为一份厚礼做准备既然已有心归附,那么就得把事情做得漂亮!这样才能在新主心目中留下好印象,为自己家族奠定一个高起点。
不过,赵赞也并不是没有继续观察的意思他还要看看张迈接下来的施政措施,还要看看最后这段时间还有没有变化。
如果在这段时间张迈暴露出致命缺陷,那么自己就悬崖勒马,但如果张迈的实力更上层楼,那么自己的献礼就要加大筹码。
当河北、山东发生的事情传到蓬莱,赵赞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打消了!
就连他的母亲兴平公主,在听说河北发生的事情之后,也对张迈生出了无比的敬畏:“怪不得他能平定西域,怪不得他能打平漠北!怪不得他能攻破契丹!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手段,不要说当世群雄,就是你的外祖父(李嗣源)也是望尘莫及!孩子,这位天策上将,我们斗不过他的!绝对斗不过!这是汉高、唐宗一流的人物啊!和这样的人同时代,是耶律德光和石敬瑭最大的不幸!”
“母亲的意见,正与孩儿略同。”赵赞道:“幸好孩儿早有准备,这次阅兵,孩儿准备前去参加。”
“阅兵?”兴平公主愕然道:“可是你的兵马……”
赵赞的兵马,在海上纵横难有敌手,但这时代的水兵水将,无论外表行头还是作战手法,都和海贼也没什么不同,一旦洗脚上岸,在中原的骄兵悍将一比,那就是一群泥腿子,别说在威风凛凛的骑兵面前,就算和普通的步兵相比也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我们的人马,当然是不上岸的,但张元帅既在天津开港,我想,这里头就有我们表现的余裕。”赵赞道:“兵船北上,加上一份厚礼,再加上我的诚意,希望因此能买来我们赵家的世代公卿。”
“诚意?”
“我会将兵船都留在天津,然后只身入幽州。”赵赞道:“我要给天下人立一个正面的榜样,范延光不会当马骨,白白丢了一个好机会,这个机会就是留给我们的。我相信以张龙骧的眼光,必然不吝为此而付出千金的。”
符彦琳终于等来了赵赞的回复,赵赞将他带到海边。符彦琳举目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蓬莱岛的海面上,大小船只密密麻麻,足足有八艘三层高的巨舰,六十余艘阔肚大海船,三十余艘狭身车桨战船,加上其它各类子船、走舸、游艇、渔船、三板。全部扬帆待发。
符彦琳知道赵赞有这么多船,却不知道他准备带上去,这简直是倾国北上,这是要去朝见,还是要去打仗?要知道这么多的大船只,如果全部用来运兵的话,足以运送数万大军的。他嘴角微微一呡,说道:“这支船队,准备全部出发?”
赵赞笑道:“小渔船走不了那么远。现在就是帮忙运运东西。三板带一些,其它大船,都要出发。里头有我为元帅带的礼物。”
“礼物?”
“礼单我已备好,到时候我会亲自呈献。”
“亲自?”符彦琳道:“元辅打算亲入幽州么?”
“这个自然。”赵赞道:“非如此,如何现出我的诚意。”
这个时代的海运,大多数是近海航行,五代的造船技术,在一些局部比唐朝有所发展。但大体上是退步了。
赵赞占据登、莱,基本控制了大半个北方的海船制造。但他麾下能远航到日本的船只也不多,而且出事的几率不小。但沿海航行就没什么问题了。所谓沿海航行,就是海船离岸不远,半靠风帆半靠洋流地北上,华夏航海家在很早的时候就运用了船帆分力的技术,使得船只顺风可行。斜风可行,甚至逆风也可以之字形行船,几艘大海船又设立了畜力桨,如此缓缓北上,就行走速度来说慢极了。从山东半岛前往天津也不算远,因为错过了季风,所以行驶速度甚慢,船队还没走五分之一的海路,轻骑早已将消息传入幽州。
又因为是近海航行,所以沿海各县都不断有消息北传,高行周等将领知道赵赞大举北上之后都颇为紧张,范延光听说后也马上上书张迈,建议严防天津港,又请缨愿意前往设防。
张迈却对诸将笑道:“天津现在也就是个小渔港,得失对我们有个屁影响。至于幽州这边,我不信赵赞会愚蠢到上岸来袭,他若敢来攻幽州,我可以退避三舍让他登岸,就算他纠结了契丹日本高丽吴越闽汉运个三五十万大军过来,我也一并接着。”
无论刘黑虎还是石坚,无骂信还是折从适,所有将领听了之后都放声大笑。
没错,如果是海面作战,赵赞或许还有优势,但一旦登岸,天策铁骑如今怕谁来?
张迈当即下令:天津全面开港,放赵赞进来!赵赞不是说要入幽州来朝见我吗?如果他的船能入内河,放开河防,让他进来!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实在让张迈很无语,又等了七八天,才听说了船队入港的消息。
赵赞进港之后,巨舰大船都留在了天津,他本人只乘坐五艘车桨船进入内河,这次来得可就快了,一日功夫便抵达河津镇,然后在河津登岸,只带了几个随从,算得上是只身入燕。
符彦卿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对张迈道:“赵元辅的兵马船只全部留在天津,一个条件都没提就只身前来,可见这次归附大有诚意。”
张迈笑道:“不错,他有眼光,也真够狠!换了我有那么大的家业,可未必肯轻易拱手的。”
符彦卿微微一笑说:“以末将对赵元辅的了解,他这个人野心不大,和元帅不同。”
应该说,符彦卿虽然为人中庸,但擅长察言观色,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已经有些摸到张迈的脾气了,如今竟也敢跟张迈说说玩笑了。
张迈果然不以为忤,笑道:“那是。”又说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赵元辅远来,我不能太没礼貌,符将军代我出城一迎如何?”
符彦卿行礼:“愿意效命。”
张迈又道:“以中郎将前往迎接,有点上不了场面。就升符将军一级吧,从今往后,便是将军衔了。”
符彦卿大喜。
天策唐军如今军衔贵重,漠北征战中有一大帮有功将士都还没进位呢,原因在于有杨易薛复和石拔顶在那里,上将军已是目前天策臣子中最高的级别,杨易薛复等不升,下面的人就不好意思升上来,而杨易他们再往上就是元帅,范质魏仁溥等一干文臣不肯让任何人与张迈并列,在这个问题上拼死不肯退让一步。他们已经放出话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一是调整军衔,二是张迈登基只要张迈当了皇帝,君臣之位一定,那时候多几个元帅就不要紧了。
幸好漠北立功的诸将,功勋最著者大多数也都是张迈的亲信,在这件事情上并不着急,不过那些降将来说,要想得到天策固有体系下的高阶军衔就相当难了,以高行周的威望、资历,也是连取两仓、为天策解决燃眉之急而后得升将军,现在符彦卿也得以升迁,那是因为张迈对海上力量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料。
赵赞身穿一身儒雅衣冠,在符彦卿的迎接下进入了幽州城,进入黄金大帐时,诸将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来的是一个文臣。但他眼神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威慑力,才提醒了众人这是一个执掌权柄、定人身死的人物。
张迈笑道:“赵东海辛苦了。”
赵赞一愕,不知道赵东海是谁。
张迈道:“如今海上力量,以君为强,赵兄足以当东海之号。”
赵赞一听大喜,躬身道:“谢元帅赐号!”
张迈又笑道:“你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不怕我在这里把你杀了么?”
赵赞一路上已经从符彦卿那里听说了一些张迈的性情,见张迈见面就跟自己开玩笑,心情反而放松了,也笑道:“元帅若要杀我,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只身在燕与兵船环卫的蓬莱,其实在元帅眼中没什么区别。”
张迈哈哈大笑:“设宴,设宴!今日宴席,赵东海是主宾,其他人都是陪客。”
其他人,自然连薛复等亲信大将都包括了,赵赞忙道:“不敢!”
张迈道:“不要推辞。现在我热情些你接着了,那是咱们一见如故情真意切,要等你把礼物拿上来我再示好你,别人就要说我张迈市侩了。”
赵赞道:“元帅知道我要送什么礼?”
张迈笑道:“你既然大张旗鼓地北上又只身入燕,那么那支庞大的船队自然就不是运兵的,不是运兵,那多半就是运物。那么大一直船队,运的就算是沙子,也够堆起一座山了。不过东海兄,我向来是崇尚等价交换的,不管你拿什么来,我总不会让你吃亏,只是最近太穷,你忽然运这么多货来,也不怕撑死我!”
赵赞微微一笑,道:“我运的东西,不甚值钱。或者说,入货的时候,不甚值钱,乃是极其常见之物。”
“哦?你这么一说,倒挑逗得我有点好奇了,不知道是什么。”
“粮食。”赵赞道:“来自南方的粮食,以及一条可以源源不绝的……粮道!”
这两个字说出来,帐内诸将无不动容,就连薛复也打起了精神。
张迈双眼一睁,眼珠子都亮了起来。
“粮食?”张迈眼睛一亮:“你手头有粮食?”
自漠北征伐以后,天策唐军开始暴露出许多明眼人都看得到的弱点,其中最严重的一项就是钱粮匮乏。
钱也就算了,天策重工商,随着商道的通畅,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如今甘凉那边郑渭已缓过气来了,东枢这边,到明年估计也能实现收支平衡,但粮食的问题却难解决。
经年的战争使得河北困乏,中原残破,豪强之家尚有余粮,黎庶之家就都是饱一顿饥一顿了,在农业技术尚未实现根本性突破之时,古人那“积三年而有一年之储”的判断基本无法推翻,在农畜业有了长足发展的甘凉地区,靠着蓄力发达地广人稀,丰收年一年可以有一年之储,平年则有半年之储,这个积累速度算是提升了三成,但在河北,以现在的情况而言,张迈估计至少总得缓个三年,才能让自己有力气再打一场大仗将契丹的残余势力灭掉!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张迈很难忍受契丹在自己的眼皮下舔伤口休养生息,如果不是被中原的境况拖住后腿,张迈早就点兵冲出榆关了。
但现在赵赞竟然说他手头有来自南方的粮食,这就不能不让张迈动容了。东枢辖境之内种出来的粮食,大部分还要就地消化的,河中和西域地区只能输送财富,没法输送粮食,但如果能从东南海路运粮,那就都是额外的了,运得来多少尽可入仓。
这一百多年来,南方动乱远较北方为少,就是过去几年北方的连番大战,对江南的经济也几乎毫无影响。倒是丝绸之路的重开,反而对江南的经济起到激活的作用。但粮食不像奢侈品,既是大宗商品又是战略物资,由于交通的阻隔。过去几年天策再有钱。也没法用西域运来的宝货去换江东的稻米,就算吴越商人有这个心也运不过来。
赵赞说道:“如今风向不顺。洋流不顺,臣这次带到天津的船只,还需要押运其它货物,所以只带来粮食八万石。”
张迈道:“那也不少了。”
赵赞又说:“此外。臣在东海尚有积粮六十万石。只需元帅一声令下,愿意尽数押解入燕。”
张迈大喜,旁边范质不免疑惑道:“登州莱州不是产粮地,赵东海哪来这么多粮食?”张迈笑道:“想必是来自江东。”
赵赞道:“元帅猜的不错。南方诸国,以齐最强,以越最富。吴越钱氏,占有苏、湖、秀、杭。尽是鱼米之乡!钱氏以‘保境安民、休兵息民’为国略,重视农桑,兴修水利,立国三十余年。国有十年之积,公私仓库都有盈余,因此粮价平贱。区区数十万石粮食,不在话下。”
苏就是苏州,湖就是湖州,秀是后世的嘉兴,杭即杭州,不但是产粮大州,而且有巨额的余粮。
张迈道:“吴越有余粮大家都知道,你有能力运粮大家也都知道,只是你为何会储备那么多的粮食?你的人马可用不了那么多。”
赵赞笑道:“臣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粮食原本不是为元帅准备的,臣的仓储本来只有二十万石之积,但看到河北、山东因石敬瑭的横征暴敛而影响了民生,农事颇误,料想来年可能发生饥馑,到时候北方粮价必定高涨,所以诱使江南商家运粮北上,是想趁机赚上一笔的。不意元帅却推行免税令,此令虽不能彻底改变山东河北的困境,但来年粮价必不如臣预料的高了。但我知道元帅有数十万大军南下燕代就食,那点小钱不赚也罢,干脆运粮北上,以济元帅之急。”
张迈笑道:“原来如此,但那怕也不是一笔小钱,六十万石粮食,那可让你可少赚了不少。”
赵赞道:“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这六十万石粮食乃是上天赐于元帅,不过借赵赞之手罢了。”
范质听得点头,符彦卿则暗暗赞叹自己这个堂外甥会说话。
张迈却道:“你的粮食既是商买,那我不会白拿了你的,我不能为子孙开下这样的恶例。该花多少钱买,回头派人清楚结算。”
赵赞见张迈不肯接受自己的馈赠,反而有些担心,又听张迈道:“这六十万石粮草可应我今年之急,但河北与山东要想在不影响民生的情况下支持我用兵,至少还得休养两三年。如今契丹形势渐稳,我等不了那么久!来年你可能再为我运一批粮食上来?”
赵赞问道:“元帅有钱么?”
张迈道:“有。”
赵赞道:“有钱就能买。”
张迈道:“你是商人,只要有钱,吴越商人自然能卖。但若背后是我,这笔买卖恐怕就不那么顺利了。”
粮食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粮食的出口,涉及到的不只是盈亏问题,而更是一个政治问题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特别是在战争时期,就算穷死了也不肯轻易输送粮食的。
赵赞道:“吴越钱氏素无天下之志,其患在于金陵,常称臣于洛阳以为外应。元帅若能马踏洛阳、天下归心,则南方粮草之事,臣有八成把握!”
张迈大喜,对范质道:“自今日起,东枢之下增设一东海军区,总管海上事务,行辕设于登州,以东海都督总领其务。即日铸印制旗。”说着转头问赵赞道:“区区之职,赵元辅愿意屈就不?”
这时黄金帐内还有景延广石公霸等降将,听到这个任命都羡慕不已,赵赞脸上也尽是心满意足,躬身领命,又道:“臣尚有一请。”
张迈道:“请说。”
赵赞道:“家母年事渐高,不习海外水土,希望能迁居邺都。”
他这话说的谦卑委婉,但张迈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其中暗藏以母为质之意,也是要让张迈安心。张迈却道:“东海军民既然内附,那就与国人一样待遇。令堂想去哪里住就去哪里住,只是如今东枢穷困,安家的费用。赵都督就不要来敲我竹杠了。”
这话表面吝啬。但那句“想去哪里住就去哪里住”,给的却是自由。赵赞心中一宽,跪伏拜谢。
张迈笑道:“今日接连听到好消息,委实不能不庆祝,今晚酒宴。大家放开了吃喝,没喝醉的人不许回家!”
——————————
赵赞这次北上,带来了众多商家,除了鲁东的商人外,还有一部分江南的商家,甚至还有几户高丽商人,江南的商人带来的主要是生活类产品。包括稻米、茶叶、农具、瓷器、丝绸、刺绣和美酒等,鲁东的商人则带来了药品、干果、陶器、石料等等,高丽的商人则带来了包括人参在内的各种土产,由于能跟随赵赞来的都是豪强大族的代表。所以都带来了大量的银钱。
而幽州这里,早就聚集了一大帮西北商家,他们带来了来自西域的各种奇货,西亚的毛毡、刀具自不用说,中亚的玻璃、印度的宝石也不用提,大宗的商品也有来自甘凉的棉织品,河中的葡萄酒也相当畅销,甚至西域的美女、昆仑奴,也在非法的边缘暗中成交。
除了西北商人与东海商人的交易外,天策唐军的兵将也是这次消费的主力。漠北、上京两场征战,唐军得到了大批的战利品,这批战利品杨易上禀张迈后便论功行赏,所以大部分兜里都有钱,尤其是精锐部队,个个身家丰厚,谁兜里没一两袋金银?谁身后没有七八打牛皮?牛皮换了银钱,银钱再换成美酒,所有没有的轮值到的军营,常常因此而彻夜狂欢,万里征伐后的战争后创伤,在这种狂欢之中稍稍抚平了。
这是一个交易的高潮,市集和城门的税吏收税收得手软,一直到阅兵前的三天,由于所有军营恢复到整备状态,幽州城热闹的氛围才稍稍缓和下来。
燕京的这次阅兵,影响不仅限于军方,商人阶层对此也有很高的积极性。幽州的原住民都被契丹迁徙一空了,现在活跃于燕京的商人一半来自西北,一半来自东南——西北的商人久处天策治下,中原的百姓或许还忌惮着武人,他们却不害怕,在他们的带动下和感染下,来自东南的商人也都对此充满期待。
在杨定国抵达幽州之后,张迈宣布明日阅兵,并将参加阅兵的九支部队的情况向全城公布。众人观看文榜,乃知参加阅兵者包括:
鹰扬铁骑第一,由丁寒山率领,总数五千人的部队是清一色的骑兵,兵器分别有槊、刀、枪加配弓箭,半数铁铠,半数皮甲,坐骑是高头漠北良马与东胡良马——这些战马全部都是俘获的战利品,以彰鹰扬之功。
陌刀战斧阵第二,由刘黑虎率领,人数三千,脚着皮面高靴,手持陌刀战斧,兵甲俱全,但袒露左肩不上铠,以为战死在环马高地的同袍服丧。
汗血骑兵团第三,由马呼蒙率领,人数三千,虽是轻骑,但坐骑将是清一色的汗血宝马。
新组轻骑兵第四,由杨信带来的骑兵骨干,加上从数十万漠北降军百里挑一的精骑组成。
新组骑射兵第五,由箭王折从适带领的骑兵骨干组成,加上漠北降军中的骑射精锐组成。
左箭营第六,卫飞主之。
右箭营第七,郭漳主之。
邺都降军第八,范延光主之。
龙骧铁铠军第九,石坚为将,以精锐骑兵万人殿后,全是凯旋归来的龙骧铁铠军。
——————————
这九支部队,除了邺都降军之外尽是张迈亲信,范延光见自己的部队得以置身其中后心中窃喜,而且除了龙骧铁铠军是一万人外,其它部队都是三千人马,只有鹰扬军与自己是五千人,想到自己竟得与鹰扬铁骑并列,全军上下将士也无不洋洋得意。传信的使者又说到时候元帅会登台慰问辛苦,诸军要依礼回应,最好是齐声应答,之后是列阵对冲,以验胆魄。
范延光便传令下去,告知全军待会阅兵台上传了话。就一起高呼元帅万岁,一定要大声、整齐!至于列阵对冲云云,料来只是作个样子。
阅兵前一日范延光下令全军整备,一定要衣甲鲜明地开往阅兵场。不能堕了自己的面子。于是全军整肃,一时间倒也威风凛凛。
这一日北风萧瑟。万里无云,燕京正南门外清理出一片好生开阔的空地,是数日前薛复下令万马踏平而成,燕京南门的城楼略加修饰。便成了主阅兵台,到时候张迈将在此阅兵,薛复作为总指挥,校场的南边又划出一片地方让百姓立观,称为南阅兵台。
阅兵前一夜南门不闭,以商人为主要组成的百姓连夜出城占位,日出之后。护卫部队清场,跟着张迈登上城门,左边杨定国,右边是大法官张德。薛复左前方发号施令,范质右前方主张军仪,其他文臣武将,在两旁和后面分三列排开,薛复传命行动,范质下令击鼓,九支部队便陆续登场。
鹰扬骑兵首先从西北方向开来,这些将士个个身上带伤,许多人脸上都有遮掩不了的伤痕,万骑从台下经过,同时向城头张迈所在行注目礼,这时没有扩音器,却有三十个大嗓门在城头齐声呼喊:“代元帅遥问杨大都督好,代元帅问北征将士们好,众位将士征战辛苦了。”
五千鹰扬骑士骑士齐声呐喊:“为国效命,生死不辞!”
数千人齐声呐喊,震得南阅兵台上的百姓魂悸魄动,个个赞叹不已,赵赞在城头下望,心中暗暗庆幸:“如此雄兵,怪不得能横扫漠北,幸亏我投诚及时,否则下场难料!”
跟着是陌刀战斧阵从西南面开来,在九支部队之中,这是唯一的一支步兵,却是名闻天下的重步兵,三千士兵重甲、长刀、巨斧,个个都是大力士,马匹行走不可能脚步划一,陌刀战斧阵却是三千人踏步齐进,身上的重量灌到大脚踏下,便如有数百头大象登场,轰轰声势竟似还在万马奔腾之上!
三十个大嗓门代张迈在城头齐声呼喊:“陌刀战斧,不堕唐魂,环马之殇,举国永志。”
三千陌刀战斧兵齐声应道:“不敢忘逝者遗志,不敢堕先辈威风!”
陌刀战斧阵的惨烈,在场几乎没人不知道的,听到这两句对答,一些来自西北的商人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跟着汗血骑兵团、新组轻骑兵,新组骑射兵以及左箭营、右箭营陆续登场,各有各的威风,各有各的看头,终于到第八支邺都降军登场,队列倒也齐整。
范延光和他的部将从来没经历过这等场面,昨晚整兵结束后他便被带到阅兵场的东南,远远听见阅兵场那边齐整的对答,暗暗觉得高呼元帅万岁似乎与当前氛围格格不入,只是已经来不及调整。
终于轮到他们了,在军旗的导引下,邺都降军正式登场,前面七支部队都经过严整的训练,陌刀战斧阵那种几乎是直线队列、方块齐整的步兵阵就不用说了,四支天策老骑兵队伍皆能控制马匹鱼贯成行成列,至于杨信、折从适所率领的新组人马整合不到数月,尚不能做到那般齐整,但这些都是从漠北胡骑中挑选出来的骄兵悍将,靠着枪王箭王的威慑将之折服,走过南北阅兵台时,顾盼之际一股狰狞气势也是令人望之生畏。
邺都降军既没有天策老骑兵的严整,也没有杨、折新军的冲天气势,其组成大多都是兵油子,虽能保住军容不散,但到了阅兵台前眼看北面旌旗飘展,十分漂亮,南面人头济济,煞是热闹,许多人便忍不住东张西望,监督队伍的将校看见一鞭子就抽了过去,打得东张西望的士兵怒目而视,正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前面七支强军珠玉在前,第八支部队这一开出来便鄙陋尽现!
北阅兵台上杨定国便皱起了眉头,南阅兵台上百姓便都指指点点。
这时阅兵台上三十个大嗓门齐声道:“范节度使及麾下兵将,辛苦!”
五千人便大呼起来:“元帅万岁!元帅万岁!”有的人喊得早了,有些人喊得迟了,有的是大声高呼,有的是尖声高叫,前后不一,腔调繁杂。听得南北阅兵台的文武百姓都暗暗摇头。
范延光心中恼怒嫉恨,恼怒的是手下儿郎不争气,嫉恨的是天策怎么搞出这样“不合常规”的阅兵。突然之间,他对接下来要进行的“列阵对冲”暗暗担心起来。
第八支部队按照旗号进入预定的区域。跟着第九支部队登场。来的正是龙骧铁铠军万骑!这不愧是阅兵的殿军,气势中正而严整。尤其是前锋人马个个身穿明光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发亮,雪亮的反射闪得全场百姓以手遮目。相形之下,前面的邺都降军就如同一支杂牌部队了。
龙骧铁铠军来到阅兵台正中面北而立停在正中。张迈走上一步,脱下了自己的头盔,点了点头。
万骑齐声发出赫赫喉音,连发九声,除了安西老兵之外无人懂得这九声喉音代表的意义,却不妨碍所有人体验到兵帅一体、上下无隙的感受!
张迈退后回去,跟着薛复挥动令旗。龙骧铁铠军调转马头,南向立于城下作为监场。其它八支部队两两对立,范延光愕然发现自己的对面竟是诸军之首的鹰扬铁骑!
随着号令传出,三里之外的鹰扬铁骑便列阵冲来!邺都降军错愕之际。反应慢了一步,急忙也冲上去。
鹰扬军出自杨易麾下,战岭西、战轮台、战漠北、战临潢!小战数十,大战者四,死战者七!其中将校都是百死余生!所有将士,哪个不是身上带着几条胡虏的性命!而在他们面前的邺都降军,打的多是内战,平时欺负一下小老百姓倒是擅长,哪里能正面当世首屈一指的不世强军?
这般不世强军,停立时还好,这一冲锋,那股尸山血海中般的气势就扑面而来,人若神将,马似狰鬼!看看双方逼近,邺都降军乃是一群骄将带着几千兵油子,如何经受得起这样的威迫!一时间犹如置身于真正的战场,其中的骄兵悍将还把持得住,那些兵油子魂都没有了,哪里还分得清楚真假?在双方接近时轰然逃散!在众目睽睽之下阵势大乱!甚至有逃兵一时失了方向感,竟窜到南阅兵台百姓群里头去,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
南阅兵台上的百姓虽然大多数不懂兵事,看到这里也无不耻笑起来,杨定国在台上望见,忍不住骂道:“没用的东西!废物!废物!”
符彦卿偷眼看去,只见张迈面无表情,心中一凛,知道范延光定无好结局了。
——————————
天策七年冬天的这场阅兵,给来幽州赶大集的商人们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只是邺都降军的那个插曲,成了众口相传中的一个笑话。
——————————
大阅兵之后三日,张迈再次召集诸将,这次是召集九支部队校尉以上所有将领,在黄金大帐前会齐,一百多人围拢,听张迈道:“如今漠北最大的战事已经结束,接下来虽然还有战争,虽还不到马放南山之时,但已不需要那么多的人马。兵贵精,不贵多。各军各部,都要留强汰弱。淘汰下的人马,有功者可以功成身退,指配田园,无功者至指定区域开荒屯田,漠北带来的投降胡虏,未入选精兵者,老弱者发往工坊为匠奴,强健者发往燕京新城址筑城,不服管束者配入矿山挖矿。”
薛复早有准备,当下如何淘汰,如何整编,一一传令,功曹的事前功夫做得仔细,所以谁留谁去,无人有异议,只有范延光越听越是担心。那功劳簿一条条报上来,杀契丹多少、杀回纥多少,杀杂胡多少,开拓多少疆土,踏平多少牧场,夺取多少城池,一桩桩说将出来,把邺都降军的将校们说得抬不起头来——他们除了将邺都城头的旗帜一换之外,哪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勋?
这场大整编大调整,光是宣布就持续了大半天,各路人马都安排妥当后,只余邺都降军,在场所有人都望了过来,看得自范延光、孙锐以下,人人心虚!
张迈也望过来,问范延光道:“范令公,你以为你麾下兵马,有多少堪称精兵?”
三日前阅兵时的丑态历历在目,范延光都不好意思开口,许久才跪下道:“吾等性命。全凭元帅定夺。”
张迈冷然道:“什么叫性命由我定夺?我什么时候要取你性命了不成?你言外之意,是暗指我言而无信、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吗?”
范延光忙道:“不敢!”
张迈道:“既然不敢,那就仔细说说,你麾下兵马。有多少堪称精兵?”
范延光被逼不过。咬牙道:“随末将抵燕的五千人里头,的确有两千良莠不齐。但至少还是有三千多人骁勇善战的。”
“那很好啊。”张迈道:“当初邺都易帜,赵普曾许一个节度使之位,五百里之封,节度使之位我给了。五百里之封,就今日许了你吧。到时候那三千兵将也随你赴任。”
范延光原本以为自己将大难临头,没想到张迈竟然信守承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孙锐在背后小声提醒了一句,范延光才赶紧下跪谢恩。
张迈道:“河北、山东、甘陇,土地都有主,拿不出五百里地给你。零敲碎打的估计你也不愿意。这幽州倒是被契丹人清空了,我也准备在这里建立一座北京新城,你对这片土地可有兴趣?”
范延光慌忙道:“末将不敢,请元帅另赐一片土地吧。”
“好。”张迈道:“从天津出海南下。顺着冬天季风与洋流,二十日可以到达一个大岛,那个大岛就在泉州的对面,岛上水土肥沃,物产丰富,南北有八百里之地,你若愿意去那里开拓,我割一半给你,船运、农具、药物、种子我都替你准备,并许你范氏在那里世代镇守,如何?”
范延光听张迈要他去海外,吓了一跳,叫道:“这……这……末将和部属都是旱鸭子,恐怕出不得海!请元帅另择一处。”
张迈沉吟着,说道:“此去向东千里,再往北千里,有一条大河,名曰混同江(松花江),两岸土地无比肥沃,如果开发得当,将来必然会成为我华夏的北大仓,打平契丹之后,我在那里划五百里给你经营开发,如何?”
范延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给他一片还在契丹人手里的土地,而且还是关外苦寒之地,说什么土壤肥沃,说什么未来的北大仓!当他范延光是傻子么?
只是他不好发作,只好强笑道:“末将不善务农,请元帅另外挑一块地方吧。”
张迈眉头皱了起来,道:“好吧,漠北胪驹河畔,如今十分空旷,那里水草丰美,是漠北顶级的牧场之一,既然你不善务农,我在那里划五百里给你放牧吧。”
范延光听张迈要将他“发配”到漠北,脸色更是难看,孙锐忍不住捅了捅范延光,范延光硬着头皮道:“元帅,我们又不是胡人,不会放羊!”
张迈道:“那你会做什么!”
范延光道:“我们……我们除了打仗之外,就会收租子。”
在场诸将一听这话,个个对他们鄙夷而视,觉得这伙人沙场上没有什么胆魄,又没什么功劳,讨起封赏却半点不肯吃亏!
张迈耐着性子道:“那好吧。此去西面五七千里,过甘陇,出玉门关,沿着天山南麓,至于疏勒,翻过葱岭,而后再向西过大宛国旧境,便是郭洛所在的河中。河中地区如今汉人不多,你迁徙过去,让郭洛安排一条丝绸之路的支线给你,足保你十代富贵了。如何?”
范延光听张迈说那河中之地,要过甘陇、出玉门,到疏勒后还翻过葱岭!然后再走过大宛国旧境,这路程光是听都觉得头晕了!慌忙跪下道:“元帅,这么远,我……末将只怕走不到那里去……”
张迈被他连续拒绝了四次,猛地勃然变色,怒道:“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你到底想怎么样!不如我去打下洛阳,把洛阳周遭五百里封给你吧!”
——————————
——————————
范延光双腿一颤,几乎就要跪下。洛阳是国都所在,敢要洛阳是那图谋不轨!
张迈也不说话,冷眼盯着范延光,范延光这时连看都不敢看张迈一眼,却仍然觉得有一双刀一般锋锐的目光刺着自己,背脊冷汗透湿了衣裳。
部将孙锐虽然害怕张迈的威严,却有几分急智,眼看范延光被张迈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着急,鼓起勇气来叫道:“元帅,你真要杀便杀我们便直接杀了算,我们虽然不是您的亲信,功劳也不如你的亲信大,但不打一仗就邺都易帜,怎么也算有功无过,流放有功之臣,这是要用我们来给天下人做榜样吗。”
他这几句话提醒了范延光,如今的张迈虽令人不敢妄触,但范延光心想此刻若不再争,若是真被流放去了海外、胪驹河或者西域,多半是熬不到那里,路上就得死掉!当下也振作起来,叫道:“元帅,是我范延光不该忤逆了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杀就杀了我吧,只是饶了我的手下吧,西域他们去不了的,只求给个机会让他们回家种田去。”
他这话说得漂亮,字字声声扣准了张迈要杀他,又不自请,而是摆出一副保护下属的姿态,要知道自古武人最是护短,这样一来,张迈倒不好处置他了,事后传了出去,也会得到中原武人的赞赏。至于那“忤逆”二字,更是将事情扣紧在张迈的喜恶上,谁说武人粗鲁的?范延光这样的,到需要用心时也十分刻毒。
张迈哦了一声,说:“你是觉得,我对你发怒是因为我厌恶你?你是觉得,我的几个分封都是在坑你?”
范延光咬牙道:“天子恩罚。做臣子的,都无怨!”
张迈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我天策大唐的规矩,并不是摆设。秉公办理四个字。并不是到了我这里就会失效。之前我处理免税令事件就已经说了,我们这个政权刚刚建立。需要的是光明的施政推动,而不是一开始就充满阴谋诡计。我直白对你说,我给你的这四个地方,都不是享福之地。一开始肯定是十分辛苦的,但你若敢去,我一定会在人力物力和施政方略上给予你支持,将来所建立的长远功业必定名留史册,而且看在你辛苦拓荒的份上,我也会赦免你的某项过错。这不是对我认罪,而是你们必须对青史、对天下作出的一个交代。”
范延光哪里肯信张迈的话?只是叩头道:“元帅要将末将流放到哪里都可以!只求放过我那些可怜无辜的下属!”
张迈见他执迷不悟。嘿嘿两声说道:“你们这帮人,兵胁将,将胁帅,可恨而可怜。却不见得有谁是无辜的。全体远征,是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既然你们不愿意,那我就另外处理吧。”
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道:“刚才还有几个人是未曾安排的……郭漳北征漠北,杀敌有功,上前听封。”
在诸将错愕之中,郭漳上前,张迈道:“郭汴在印度做得不错,但他近来寄给我的书信,内中有念亲之意,想要到中原来。如今我封你为天竺都督,下品侯爵,我给你两年时间准备,许你在中原招募农夫、工匠、医士、僧侣、士兵、妇女,以三万人为下限,购置武器、种子,两年后便出发前往天竺,作一个境外都督,世袭罔替,将来设立安西大都护府时,你只受安西大都护节制,此外无论军政,都可以便宜行事。”
郭漳身子微微一震,眼睛微湿,却用身子遮挡了不让外人看到自己的反应,好一会,才说道:“末将领命!此去天竺必定,为我华夏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张迈又道:“开疆拓土是一回事,建立善政才更重要。印度是万里大国,但现在政治散乱无章,你去那里之后之后,好好与郭汴合作,把国家治理好,有个三年时间给你作缓冲,六年之后将郭汴替回来,我对他另有重用。至于你的儿子就留在中原吧,我和你姐姐会好生抚养,等他长大成人之后,再让他去天竺侍奉你。嗯,郭汴东归时,让他绕路走一趟河中,把郭洛的儿子也带来,你粉儿姐姐想念她的外甥。”
郭漳磕头称是。
张迈又道:“丁炎山上前听封。”
丁炎山是丁寒山的弟弟,他自被高怀德重伤,至今暂时退出作战第一线将养身体,张迈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丁炎山道:“已无……大碍。”声音却有些续断。
张迈道:“你战场受了重创,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你三年之内不宜动武,所以我想,你不如就此复员吧。”
丁炎山惊道:“元帅……末将……末将还能骑得了马也打得了仗,现在契丹未平,中原未定,末将愿意鞍前马后随元帅厮杀!”
张迈却喝道:“说什么混账话!现在我军骄兵悍将何其多,契丹虽然还在却只是苟延残喘,中原虽然还未定却只是时间问题,眼看是狼多肉少,你凑什么热闹!”
丁炎山不敢再说,张迈道:“你是我的亲信,复员了我也不能亏待你,现在许个好差使给你。怛罗斯那边残破了十年,如今人口渐聚,那里是丝绸之路的一条支线,虽然比不上主干道繁荣,格局小了一点,但假以年月也会是沙漠中的一方乐土,我封你为男爵,同样许你在中原招募工匠、农夫、僧侣、医士、学官、妇女,到怛罗斯做个城主。只要无罪,世袭罔替。”
丁炎山见张迈都已经安排妥当,知道意不可辞,便不再说,行礼领命。
张迈又道:“杨定邦将军当初为我军断后,流落西北生死不测,杨涿前去寻找,最近有消息辗转传来,似乎找到一点线索了,但消息还不够明确。我估摸着,他们可能走到伏尔加河附近去了。西域万里,一去一回也不是三年五载的事情,要做好长期准备。你也是新碎叶城走出来的老人了。论打仗其实资质一般。但于地理研查、风土人情却颇有家学渊源,对那里的气候应该也可以习惯。到怛罗斯之后,好生经营大唐通往西北的商路,收拢火寻部落的心,将来如果杨定邦将军有幸回归。那你们就是最早的接应,又或者我们要再次组织一支前往伏尔加河流域,那你就是国门最西的跳板。”
丁炎山听张迈如此安排原来是另有重任,行礼再次领命,却甚不舍得,说道:“元帅,末将想让儿子在中原读书。”
张迈道:“万里迢迢。骨肉分离,你舍得么?”
丁炎山道:“最多等末将老了,再让他来怛罗斯伺候我。就像漳哥儿一般。”
张迈道:“许了。”
丁炎山退下后,张迈又道:“石坚。”
石坚出列。张迈道:“从今天起,龙骧铁铠军副统领的职务你卸下来吧。”
这可是极其亲贵的重任,但石坚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道:“是。”
张迈道:“我封你为上品侯爵,去胪驹河畔觅地筑城,城池所在,五百里半径内都算你的封地。你才从那里回来,情况熟悉,龙骧铁铠军中若有兄弟愿意随你北上,我一概应许,好好准备准备,明年开春之后就出发。”
石坚道:“元帅的安排,想必都有深意,只是我的儿子也要在中原读书。”
张迈道:“知道了!让孩儿们都一起读书习武。”
石坚领命之后,张迈又道:“符彦卿。”
符彦卿闻令出列。
张迈道:“东海之外,有一个大岛,名曰琉球,就是我刚才说要割一半给范延光的那个地方——其实那个大岛,我还真有些不舍得给他,开口之后就后悔了,只笑他错过宝货自己还不知道。那里长远来说前程远大,只是拓荒时期会很辛苦,现在的第一步是要立寨开港、移民垦殖。你符家的后辈里头,可有人敢去开荒?”
符彦卿想了想,道:“臣的儿子年纪尚小,但家兄之子符昭仁,可当此任。”
张迈道:“这是一项势必名垂青史的大功业,但也是一件艰苦的事情,你可要想好了,可别将来你的亲戚指责你苛待兄子你来怪我。”
符彦卿道:“少年儿郎本该力量,不立功业,怎么有资格坐享太平!”
张迈哈哈笑道:“好,说的好!不立功业,怎么有资格坐享太平!好!就让他去。回头需要人力物力跟东枢说,尽量满足他,尤其是药物一项需要好好准备,那里的瘴疠十分厉害,不过我有对付的办法,第一拨先派两千人过去,后面陆续再追加人手。至于船运的事情,让赵赞帮忙,你们是亲戚,熟人好办事。”
符彦卿代侄子领命后,张迈才转过来对范延光说:“你现在可还觉得我是在坑你?”
范延光眼看张迈一条一条地作出安排,没一条他是看得懂的,而且所做的安排里头,有三处正是刚才安排给他的去路,却都被自己拒绝了,他也不知道那几个地方究竟是真好还是火坑,一时间无言以对。
张迈道:“我为大局计,的确是想保全你的,不过很可惜,你自己错失了机会。”
眼看范延光再次失语,孙锐出列叫道:“就算那里真的有什么功业,但又哪里比得上中原快活。我们不愿去万里之外做公做侯,只想回家做个田舍翁。”
张迈冷笑道:“你是谁!三番两次跳出来聒噪!我封的是范延光,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末将孙锐……”
张迈双眉一竖,怒道:“孙锐?就是那个胆敢违抗君命,残杀执法队的罪将?”
孙锐吓了一跳,叫道:“我……我没有!”
“没有?”张迈道:“法曹何在!”
马小春传下命令,不多久便见前去武清调查的法曹,行礼之后,指着孙锐说道:“事情经过,属下已经调查清楚,那日元帅命令既下,武清城内军马本该闭了城门整军训练。但才一天时间,范延光麾下便松散无聊起来,其中以部将孙锐最是不耐,竟然违抗军令。私自出城打猎。恰逢遇上了执法队,执法队已经亮出来历。又问明经过,知道他们违法出城,因此执法队下令全部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但那孙锐不愿就擒。竟然拔刀反抗,于混乱之中失手杀了一人。若论法,抗命已是重罪,失手杀人罪当论死而情有可悯,但接下来孙锐眼看事情闹大,竟然下令围攻,准备灭口。这就是我军自建军以来未曾有过的恶劣事件了!幸亏执法队首领机警,见势不妙下令分头逃走,孙锐追截不及,便只杀了数人。回城之后向范延光求情,范延光明知其事,却还是决定遮掩其非,待得属下等入武清调查时,便推出三百个替死鬼来。属下等四处调查,范延光与孙锐又派出人手跟随,名为帮忙,实是暗中捣鬼。所以此案迁延时日,逼得属下只能转入暗中调查,这才引出知情之人,查明了真相。”
范延光和孙锐听到一半,脸色已经犹如见鬼!他们本以为那事的调查早已结束,谁知道会在这个时候被挑出来!事件前后的各种细节清晰详密,根本就无从推脱!
法曹说得详细,不厌其烦,跟着呈上文书道:“这都是证词,上面有指证者的口供手印。”
张迈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跟着交给马小春,马小春交给了范延光,张迈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范延光面如土色,那文书都没勇气打开。只有孙锐还在垂死抵抗,大叫道:“诬陷,诬陷,这是诬陷!”
张迈道:“罪证确凿,哪容你来抵赖!”
孙锐叫道:“这是做出来的罪证!”
“做出来的罪证?那我再给你找个人证!”张迈盯着范延光的背后道:“有没有知情的人愿作人证!”
范延光的身后、孙锐的身边,冯晖闻言就站了出来说:“臣愿为证,刚才法曹所说,句句属实。”
范延光陡然回望,眼神之中满是愤怒与讶异,这才晓得为什么法曹会对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
孙锐跳了起来,大叫道:“你……你!”
张迈喝道:“你什么你!”转问法曹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证。”
法曹道:“范延光的幕僚张奇迹也愿意戴罪立功,举证孙锐。供词手印,都已经在文书之中。”
张迈道:“好。”又问范延光和孙锐道:“还需要我让那个张奇迹也进来吗?”
范延光几乎就要瘫痪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张迈道:“孙锐犯法,按军律当如何?”
法曹道:“斩!”
张迈道:“执行!”
法曹挥了挥手,便进来两个执法军士,将不断挣扎的孙锐推了出去,不久帐外一声炮响,法曹军士回命:“罪将已斩!”
张迈道:“枭首,以儆效尤!继续彻查,将亲手杀人者找出,与孙锐同罪。三百人中其余从犯,流放河中!”
法曹军士领命而去。
张迈再次目视范延光,说道:“孙锐抗令不遵,我无论如何也是饶不了他的,无论是谁,犯了军法绝不容情。但你毕竟有易帜之功,对提前稳定河北起了莫大的作用,可以说间接了救了许多河北百姓的性命,所以我本有网开一面之意……”
范延光慌忙跪下道:“元帅饶命!元帅饶命!”
“迟了!”张迈道:“既然事情揭开,我必得治你一个流放之罪。这次是真的流放了。”
范延光不停磕头道:“末将不敢推诿了,请元帅论处,请元帅论处。”
张迈道:“五百里之封削去,你还有从犯士兵,一起流放八千里吧。你可领罪?”
范延光算了算,心想五千里虽远,只怕也还没到怛罗斯。暗中松了一口气,道:“罪将愿意领罪。”
却听张迈道:“好,那我给你四个选择。第一,从怛罗斯再往西北数千里,便有一个巨大的内陆海,名叫里海,注入这个内陆海的,有一条大河,名叫伏尔加河……”
他说到这里,丁寒山已经十分奇怪。不知道张迈怎么晓得那么遥远的地理——丁家历代负责安西唐军的军事地理情报,在最西北的新碎叶城那么多年,他也都不知道那里海、伏尔加河呢。
张迈道:“伏尔加河流域虽然苦寒,却是一片肥沃的数千里广袤平原。如今尚属蛮荒之地。我天策最早的第二折冲府杨定邦将军。多年前被迫西行,音讯全无。之后杨涿为了戴罪立功,又前往寻找,最近带回了个消息,说在伏尔加河畔听说了杨定邦将军的消息。你现在就带领你有罪的部属,跟着丁炎山先去怛罗斯,然后由他安排,去伏尔加河吧,到了那里,听从二位杨将军的命令。”
范延光听得魂飞魄散,从怛罗斯再往西北数千里。那会是什么所在!想想都觉得恐怖!
他吓得磕头求饶,张迈道:“你不想去?”
范延光哭道:“罪将去不了。请元帅给末将第二个选择。”
张迈道:“那好吧,郭汴的人马,顺着印度河南下。最前锋已经到了天竺的海边。你随郭漳去天竺,然后从那里造船出海,沿着海岸线往西走,跨过阿曼湾,然后再沿着海岸线往西南走,再跨过亚丁湾,便会到达一个半岛,叫索马里半岛,这个半岛隶属于一片大陆,名叫非洲,又叫黑大陆。从印度河口一直到索马里,一路上都有天方商人已经开辟了的航道,所以你不用担心没路走。那索马里离天竺出海口,大概也是几千里。你到那里之后,开辟村落,建立据点,我保证十年之内,华夏必有船只抵达彼处,到时候你可就地接应。”
范延光这时总算听明白了,那所谓的“流放八千里”,不是从这里算起的八千里,而是从天策政权最边境算起的八千里!那什么伏尔加河,听起来虽然遥远,好歹也是陆地!这个什么索马里半岛,那可是西域之后的遥远海外!
范延光惨叫道:“元帅,罪将去不了!去不了啊!”
“还是不去?”
“不是不去,是去不了。”
“那么……”张迈道:“我再给你第三个选择。从琉球出发,再往南,有一大岛,名叫麻逸(菲律宾),麻逸再往南,有一个更大的岛屿,可能有一百个幽州那么大,叫渤泥。从渤泥再往南,有一片巨大的大陆,叫做南大陆,大概有三四千万平方里,我想在那里开辟据点,以备在遥远的未来,作为华夏人口过多后的迁移地……”
范延光已经晕乎乎的了,却听张迈道:“你也不需要去到南大陆那么远,就去渤泥就好,同样在那里建立据点,这也算戴罪立功吧。”
范延光垂泪道:“元帅,还有没有第四个选择?”
诸将看到他这样子,也都有些可怜他了。
张迈叹息道:“前面三个,虽然艰难,我却还有几个把握,最后这个,我也没把握了。不过风险虽大,收益更大。只要你明年你带着你那几百个有罪的手下,先去琉球,当洋流向北时登船,一路向东北,绕过高丽半岛,一直向东,一路经过东海女直所在,走到无路可走之地,那里夏天太阳永久不落,是我们这片神州大陆的最东北角,便有一道浅浅的海峡,宽约一百七十里,对面就是另外一片比南大陆更大的大陆,名叫东大陆,又名扶桑大陆,我们东夷的先民曾从这里过去,并在能力培植了高产耐寒的作物,一曰土豆,二曰玉米,你若能去扶桑大陆取得这两样东西回来,莫说免罪,王侯富贵任你所求!此外东大陆又盛产黄金,有一条河流叫黄金河,河谷的沙子是半斗金子半斗沙,你若去得那里,带回了多少黄金,都算你的。”
范延光已经完全晕眩的样子,只是不停地磕头求饶,张迈冷眼看他,已经没兴趣继续劝勉,挥手道:“下去吧,好好想想要去哪里。”
——————————
范延光被推下去后,张迈宣布此次会议结束,赵赞故意留下,问张迈道:“元帅,放出所说的东方扶桑大陆,是真的有那个地方?真的有一条黄金河?”
张迈看了赵赞一眼,眼神之中露出了笑意。
————————
注:前几天写昏了头,忘了郭洛、杨易都是大将军了。特此声明更正。
免税令事件之后,天策政权东枢的运转才真正进入正轨,河北各种潜伏的反对势力与扯皮势力纷纷被引得跳起,要么遭到清洗,要么选择与张迈合作,至此东枢派往各地的官员才得到真正的尊重,法官的威权才得到确立。
同样的,大阅兵之后,天策的军方也进行了大规模的整编。
军方的调整,首先是军队成员的整编,整编的大方向是精兵简政,各路兵马只保留以精锐部队为核心的有效人马,以及职业化的辅兵头目系统,其余兵马全部裁撤复原。
复原大军之中:有功劳的,领取赏赐——赏赐以土地为主,天策如今占据的领土地广人稀,有着大量的好牧场和肥沃的荒地,足以安置所有有功劳的将士;有苦劳的,设法安置,或按照唐朝均田令的标准划给土地垦殖,或送入工坊培训手艺,有一定领导能力的,栽培为各行业的头目;没什么功劳苦劳的,有家园的遣散回家,没家园的集中屯田——这是对汉家士兵的处理方式。
至于漠北的战俘,骁勇善战的选为精兵,其余的发往工坊为匠奴,强健者发往燕京新城址筑城,不服管束者配入矿山挖矿。
经过这一轮调整,天策军方裁下了大量的无效人手,节省了军费之余也挤出了大量的劳动力,军队规模只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各路人马除了原本的精锐番号外,其它的全部轮番到幽州进行长达三个月的全面混编与集训。
军方调整的第二个方面,是军区的安设。军区之下,军镇—军府的设定,基本上与州—府的行政平行,这一来加强了天策唐军对河北地方的有效控制。二来也结束而五代时期混乱的地方军事割据。
六大军区在设定完成之后,又各派重将镇守:
河北军区,都督府设于邺都,镇守都督为高行周。
漠南军区。都督府设于定辽。镇守都督为慕容旸。
云中军区,都督府设于云州。镇守都督为曹元忠。
燕京军区,都督府设于幽州,镇守都督为薛复。
山东军区,都督府暂设于曲阜。镇守都督为杨光远。
中原军区,都督府暂设于开封,镇守都督由符彦卿遥领。
六大军区的都督军衔各不相等,出现了军衔与军职分离的情况:符彦卿、杨光远和高行周都是新升的将军,在天策军中资历着实浅薄,掌管一路兵马大权,属于低品高就;薛复功勋卓著。如今已在议升大将军衔,以这样的资历地位掌管燕京为都督,虽然也与当下燕京的特殊地理位置有关,但也属于高品低就。
此外又有东海军区。都督府设于登州,属于张迈规划中的海事部门,目前是以军衔还仅仅是中郎将的赵赞为都督,其所有建制都与陆军部门完全不同。
——————————
原本山东、中原的许多州县虽然易帜,地方上实际上仍是自行其是,只能算是纳入势力范围而已,但天策的军、政两方面的建制走上正轨之后,天策的实质影响力便迅速向南蔓延,军政改革后的几个月里,天策政权在领土上虽然没有继续扩张,也没有新的州县归附,但对地方的控制力却大大增强了。
天策七年十一月,淮北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本已经答应内附的武宁节度使李守贞忽然变卦,宣布南附于金陵的齐国,向李昪称臣,武宁节度使的驻地在徐州,李守贞这一反复,原本可以纳入版图之内的沂州、宿州和徐州就都变成齐国的势力范围——这一带正是淮北地区,中原得之可以南下淮南进而进窥江东,江南得之可以北上山东进而窥视中原,乃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同时李昪又派遣重兵囤聚于海州、楚州、泗州、濠州和寿州五地,一时之间山东震荡,中原翘首,鲁南州县官员纷纷上书,请东枢尽快派兵南下。
张迈拿到战报,第一时间召集群臣诸将,武官在左,文官在右,除了东枢在燕官员外,遥领中原军区的符彦卿、尚未赴任的曹元忠、赵赞也都还在。州县改革之后,李沼也调入了中枢,成为了范质的副手,参与军政。
“嘿!”张迈抖了抖战报说:“这段时间我们忙着清理内务,却没想到南边就抖出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这个李守贞,不声不响就依附徐知诰去了,南方的情报网络,还是要加强啊。”
徐知诰虽然已经改名,但符彦卿等中原大将日常言语,还是叫他徐知诰,所以张迈等也跟着没改口。
曹元忠说道:“如今我大军聚于幽州,山东空虚,只靠一个杨光远无法支撑定南大局,且河北已经安定下来,山东却是新得之地,还不安稳。淮北有变,山东必受波及,所以我们必须赶紧发兵南下,一来防止徐知诰北上,二来稳定山东士民之心,三来也要让南人看看我天策之军威!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何况是在眼皮底下!”
他这话一说,诸将纷纷响应。军事改革之后,眼看天策唐军的势力越来越强,诸将不怕打仗,只怕没仗打。
范质也道:“现在我们的政务改革,只推进到山东的北部和东部,鲁中地区刚在着手,鲁南地区还不敢动。为安士民之心,请元帅下令火速进兵。”
当下东枢六都督里头,杨光远最为弱势,在天策军中根基既浅,麾下兵马也不够强悍,不具有白马银枪团那样人所共睹的战斗力,只与李守贞抗衡还没问题,但齐军北上,众人就都不放心。
张迈手指翘着宝座扶手,对薛复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薛复道:“我们的大部分士兵相对于漠北部落来说是南方人,相对于江东来说却都是北方人。如今是农闲,冬天用兵倒是不错,登州那边又有粮草,可以就近接应。几万精兵南下是没问题的。淮北也是骑兵可以纵横的平原地带。打一个李守贞,派出一支精锐加上两万战士就够了。如果李守贞不敢野战要守城,也刚好试试元帅寄予厚望的火器。只是整编训练尚未结束,这样一来势必会打乱我们原本的节奏。要派那一支精锐、抽调哪一些战士。就看元帅的意思了。”
张迈沉吟片刻,问符彦卿道:“你的意见呢?”
符彦卿道:“李守贞末将素知之。他会改变初衷,想必和范……”说到这里他心忽的一突,看了张迈一眼。
张迈淡淡笑道:“你是说和我处置范延光有关系吧。不用怕,我早有预料。你直说。”
“是,”符彦卿道:“李守贞改变初衷,多半也范延光一事有关,他是怕做了第二个范延光。但徐知诰的动态却知道的不详细,末将想请赵都督先议此事。”
赵赞道:“徐知诰对南方,胸有大志,对中原。则胸无大志。他如果有北图中原的野心,就该趁着我们立足未稳,发兵北上——进取兖州则有机会控制山东、进取开封、颍昌,则不但能一问鼎之轻重。且可以与洛阳连城一片,抗衡我军,但现在只是收容了李守贞,又将兵力分布在淮河沿线,这分明就不是集中兵力有心进取,只是眼看我军势大,将李守贞收为外围的藩篱,力求自保而已。”
张迈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就算不发兵,徐知诰也不敢北上。”
赵赞不敢轻易判断,沉思了半晌,才道:“臣有六分把握!”
张迈回顾符彦卿,道:“赵东海已经议过了,你呢?”
符彦卿道:“我赞同赵都督的意见。中原数次内乱,江东都是自误北上良机。虽然与徐知诰还没收拾好境内局势有关,但现在北方的势头也变了,我军兵势天下无敌,在北方作战,缺少骑兵的吴越士兵能有什么作为?以杨光远都督手中所握有的兵力,进取东南虽然不足,但也不是李守贞能打败的。就算赵东海谋算失误,徐知诰真的发兵北上,鲁南落入其手,那时候我们再派兵南下就是,正如刚才薛大都督所论,淮北平川之地,可供骑兵纵横,齐国兵马在这里打不过我们的。齐之军威势力不如三国时之孙吴,我军之强远胜曹操,以孙权的能为,尚过不了淮河一线,何况区区一个徐知诰。所以山东的局势,其实不用着急。如果元帅有耐心的话,淮北也可以缓图。”
范质道:“虽然如此,还是需要派遣兵马南下,以安士民之心。若鲁南州县官员因此动荡而叛变,影响了我们的政治改革推进,那就不值得了。”
李沼却道:“不然。鲁南官吏,心中惊恐或有,但除非兵临城下,否则不会因此叛变的。”
张迈问道:“为什么?”
李沼道:“我军既破契丹,洛阳也成囊中之物了,中原定鼎之势已成,这是天下之望!自古只有以中原而并淮南者,从来没有不取中原,而使得山东孤属于江东者。因此鲁南官吏,均知江东之兵,纵来不过是过客,不会不智到赶着去投靠的。”
曹元忠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杨光远南下,使山东军区都督府南移,以安山东士民之心。”
“不可!”符彦卿加入天策也有一段日子了,渐渐摸到了张迈的脾性,知道在这种场合就算是和张迈截然相反的意见提出来张迈也不会事后见怪,既然连张迈都可以面驳,遑论余子。但曹元忠的眼神却有些许不悦了。
符彦卿似乎没注意到,继续说:“李守贞和徐知诰这次的作为,都只是企图自保。既是自保,必定就是心中大惧我军威势。彼既畏惧,我军若要暂求安稳,行事就得从缓,只要让徐知诰和李守贞觉得短期内我们并无南下之意,他们就不会妄动;但如果我们急急调兵遣将,军威逼迫之下,使其心中畏惧大生,到时候恐怕反而要逼得狗急跳墙了。至于鲁南官民,只要善加抚慰就可。其实以现在的大势而论,元帅对东南越是不屑,下面的人会越是安心。”
张迈笑道:“最后这句话说的好!赵东海与吴越一直有商贸往来,他的判断应该是有依据的。徐知诰既然没有北上的雄心。那我们让他多做几年土皇帝又何妨?”
范质道:“那不派兵了?”
张迈沉吟道:“不派兵了,就当没有这回事。”他又问赵赞道:“如果在淮北开个边境榷场,会不会有生意?”
赵赞道:“那怎么会没有生意!海上贸易虽然运费便宜,毕竟有风浪之险。若有陆路走得通的边境榷场。大部分保守的商家都会乐观其成的。”
张迈道:“那就由东枢主持。开个面向江东的边境榷场吧。”
符彦卿赞道:“妙计,妙计。这榷场既开,不但安抚了徐知诰,安抚了李守贞,更安抚了山东士民。”
范质问道:“却不知要开在哪里?”
张迈笑道:“徐州。”
众人愕然。徐州现在还在李守贞手中啊,这个边境榷场怎么开在徐州?但随即有数人醒悟过来,李沼道:“那是要派遣使者,去徐州与李守贞商议么?”
“派什么使者!”张迈道:“派一个书吏南下,传我的命令,令李守贞在徐州开设一个边境榷场。具体该如何开设,你们先在这边想好了。然后拟成文书发往徐州,命令李守贞照做。我量他不敢违抗!”
众人一开始觉得好像有些没道理,但仔细一想,无不称赞。
当下会议散退。范质便让部属拟了章程上来,天策政权在商业运作上拥有丰富的经验,各种市场的经营建制早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成规,这时只要按照徐州的具体情况稍加修改便可,章程半日便成,张迈过目之后,便用了东枢之印,发往徐州。
——————————
却说徐州这边自从李守贞宣布南附之后,三州官吏兵将无不战战兢兢,最怕的是忽然之间看到北马南下。李守贞对外咄咄逼人,只是为了稳定军心而已,其实心里也虚得很。这日忽然听说北面有人南下,却是张迈传下了命令,命他李守贞在徐州开设榷场,以作南北商贸往来之用。
李守贞惊疑不已,自己不是已经宣布南附了吗?怎么张迈还把自己当手下使唤?但他一转念间便有些明白了,召集手下商议,手下一听个个欢喜,都劝李守贞赶紧答应下来。
原来这个时代,各地割据,诸侯混战,大势力称王称帝,小势力为求自保,有时候会同时向几个大势力称臣,比如割据江陵一府的南平国就是这样。
现在张迈没有派兵南下,反而下了命令,这样的安排,分明就是默认了让李守贞作为藩属,也是给了双方一个下台阶。尽管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但今时今日有哪个不长眼的愿意去跟天策唐军硬碰硬?
所以徐州上下,听到消息之后都转忧为喜,纷纷通过各种渠道规劝李守贞应承此事。
李守贞为众议所裹挟,半推半就地就答应了,当即向燕京上书称臣,并答应会按照要求开设榷场。
东枢这边对李守贞称臣一事毫无回应,只是对开设榷场一事发来了更加详细的指导,除了派来负责税制建制与税务征收的税官之外,又提出了税金切割的比例——其中三成北运,押解到开封,留下七成给徐州自己处置。对于这个规定李守贞也无异议,那三成税金就当成岁币吧。
榷场的地点才刚刚划定,东枢就传令鲁南边境全线开放商贸出入,允许山东各州的商贩前往徐州做生意。
消息传出,鲁南迅速安稳下来,李守贞都奉元帅的命令了,这都要开榷场做生意了,还怕什么打仗?还是赶紧想想怎么从这件事情上分一杯羹吧。
但金陵那边李昪就不大高兴了,派来了使臣面斥李守贞,这个时代中原的藩镇面对南方的藩镇素来有心理上的优越感,李守贞既得到了张迈的“宽容对待”,其实也不怎么惧怕李昪,只是为了保住一条后路,还是好言好语地将,又允诺将榷场所得的三成进献,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
这一年的冬天,大半个中国就在有惊无险中度过。尤其是河北、山东北部的国人。底层百姓得到了免税令带来的实惠,虽不足以因此脱贫致富,但每家多了那么三五斗的收入,总算能过个饱年。豪强士绅们则已经享用了治安转好、商路畅通带来的好处。有些人甚至因此而掘到了第一桶金。所以除了那被打压、被流放的一小撮外,各个阶层的大部分人都对新政权赞不绝口。
东枢的政令通达千里。北则定辽、南则曲阜,东至大海,西至敕勒,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凝成了一个整体。这种内部的统一与整合程度。别说立国不过数年又一直处于动荡之中的石晋,就是李从珂时代的后唐也做不到这一点。
天策八年,对山东、河北的人民来说,都充满了希望。
——————————
白马渡口,一行旅人正准备过渡。
这里是中州与河南、山东三路交界之处,往西南可以进入中原腹地,往东南可以进入山东。渡过黄河,往东北很快就能到达邺都。
平日这个地处交通要道的渡头总是人来人往,不料最近天寒地冻,河面结冰。偏偏冰层又没结实到可以走过去,没有特殊工具的行人便都无法来往,被堵在了黄河南岸。这批行人眼看无法过渡,便去寻了一个寺庙求宿,不料找了两座寺庙都是人满为患,只好在大殿上打地铺避雪。
原来自从张迈平定河北山东,东枢治下正在形成四个新兴的商业中心:第一个是幽州,如今张迈在彼,因此万众瞩目,其商业辐射力到达整个大东北地区,未来商机不可限量;第二个是邺都,作为河北腹地,又在运河沿岸,且地近山东,还是南下北上的中转地之一,过去一年商业也是越来越繁荣;第三个是天津,城市的规模还很小,只是个正在扩建的渔村,但海货凑集,商业活力十足;第四个是徐州,虽然其榷场开设是最近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想到货通江南的巨大诱惑力,还是马上就吸引了大批的商贩准备前往。
至于原本十分重要的云州、登州,如今反而有沦为燕、津中转站的趋势,开封地理位置虽佳,但却处于前线,商业力量还没真正开发出来。
要过白马的这批商人,都是准备前往邺都的,大部分是以邺都为最终目的地,还有一小部分准备取道邺都之后直接前往幽州或天津。
大殿上只有一伙人不是商人——他们是洛阳派往幽州的使者及其从属,以及五个监视的天策兵吏。为首的却是个很年轻很文雅的小伙子,叫王溥,别看他年轻,才学却是顶尖的,而且还担任过石晋驻天策的使者,甚至还参闻过秦西那次中原的会议,也见过张迈本人,所以无论随从的属吏也好,监视的兵吏也好,对他都颇为恭谨。
这次王溥是代表洛阳方面前往幽州寻求议和的。
如今的局面对石晋政权已是大大不利:
东北接连大捷的消息传到关中之后,秦地又掀起了一波归唐的热潮,如今关中平原已经被郭威蚕食了大半,刘知远竭尽全力也只能保有长安附近,渭河以北几乎已经无法有效掌控。而折德扆占领开封之后,洛阳与山东的通路便被切断了,符彦伦夺取颍昌之后,荆北方面的大宗物资也无法顺利北运了。加上刘知远对石重贵登基不大乐意,所以现在石晋政权的实际控制地区,就只有半个河东加上洛阳盆地而已,莫说已经没有战略纵深,就是物资补给也大有问题,洛阳公卿已经两个月拿不到薪俸了,再这么下去,石重贵连军队都养不活了——这也是张迈不着急攻打洛阳的缘故,目前来说,张迈可以选择缓图石重贵却是进退两难了。
十一月的时候,听说淮北有变,石重贵还曾燃起过一丝希望,期待着徐知诰北上搅局,没想到那边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被张迈用一个榷场就将几方面都打发了,眼看势头不对,石重贵赶紧派出使者北上求和。
不过,王溥对这次出使并不看好,他实在没有信心。如果石重贵割据的地盘是岭南、江东或者巴蜀,那还有称臣求和的可能,但洛阳与河东位于天下正中,张迈怎么可能不打?那不外乎是时间问题罢了。
——————————
十余人安顿好了以后,同行一个文吏说道:“今晚且将就一夜,明日我派人去白马镇求助,看看军方能否帮到我们。”
作为志在天下的学者,王溥一直都很关注天策政权的变动,知道天策唐军在东方推行军区、军镇、军府三级战备,军镇大致上对应州,军府大致上对应县,白马只是一个县,按理说守军只是军府,但由于地处要冲,所以建有军镇的编制。
答应了那文吏之后,王溥就静静坐了下来,没怎么说话。
“唉,咱们出发得迟了啊,要是前几日出门,赶在冰封之前过了黄河,定能在年前赶到邺都,那可多好!”
大殿上一个商人叹息说,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一个大雄宝殿挤着几十号人,相互之间都没法离得远远的,所以王溥听得一清二楚。
便听这些商人议论着幽州的行情,议论着邺都的货物,议论着一路去得交多少关税——天策的商道厘金明文标榜,只要知道那套规则,是个商人就都能算出这一路去得交多少钱,虽然对天策东枢来说这些厘金是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但对商人来说交这笔钱却是心甘情愿——现在坐在家里一算就知道这一趟是赚是赔了,不会像过去那样,随便走个短途商道还要提心吊胆的,不知道会被多少人盘剥,甚至连小命都难保。
却听另外一个商人道:“咱们算好的了!就算是年后赶到邺都去,也总能有个赚头,若是能不辞辛苦,一直把货押到幽州,利润还能翻上半倍!可不像现在被困在洛阳的那些可怜虫,都不晓得怎么办呢。”
大殿之上众商贩一听,纷纷议论起来,个个可怜起洛阳的那些同行,更有的道:“就不知道元帅什么时候要去把洛阳拿下,到那时,要么开封,要么洛阳,肯定有一个会变得与邺都差不多,甚至比邺都更繁荣,那时候我们这些中州人士就不用走那么远了,去开封或洛阳货卖就行。”
众人听了,齐齐称是。而使者群里,王溥的手下则都有些尴尬。这些商人的口吻,就像洛阳已成了张迈嘴边一块肉,就看他什么时候愿意下口而已——而且大家甚至都还盼着张迈赶紧下口呢!
王溥对此也是暗中感慨,然而竟未感到尴尬。
对于石晋的前途,他早已绝望,但对于自己的前途,他其实并不担忧。
他曾出使秦西,在那里接触过不少仕唐之官员,包括范质魏仁溥在内,这些人都很看得起他,因此人脉与门路都不缺;在秦西的那段日子他又十分留心那边的学问以及张迈所重视的官员素养,并购置了一批算术、格物等有益于实政的书籍,以他的年纪与智商,掌握起这些来自是得心应手;至于钻研天策的军政建制、纠评台的设定、基层民政的措施、高层上升的渠道等等更是时时留意。
反正天策疆域扩张得这么快,人才却势必短缺,所以一旦转换立场,料来不会沉沦下僚。甚至王溥的心目中,就是以范质魏仁溥的继任者作为目标的。
现在,也只是等待一个时机罢了。毕竟叛国弃主,总是有于节有亏之嫌疑,但如果洛阳易主,江山易代,那时候很多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王溥幽州时已经开春,在重视过年的中国,一般来说,大部分朝廷有什么事情不会跨年来做,只是现在石重贵心中实在太过焦急,有些事情,他等不起!
现在天策唐军的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谁都知道,张迈如今正在幽州整训兵马,幽州聚集的可不是一帮新兵,而是淘汰老弱病残、分派州县各地之后剩下的十几万人马而且其中绝大多数都上过战场,乃是老兵。
对老兵的训练自然与新兵不同,加上有一帮精锐为核,有几个月的整编足矣!那么整编完成后会怎么样呢?就是傻瓜也猜得到张迈下一步多半要兵指洛阳!
所以石重贵等不得,尽管明知道外交交涉不大可能取得什么成果,但如果还有一线希望的话,那也得抢在张迈动手之前啊,因此王溥才“临危受命”北上了。
只可惜,临危受命的王溥,心中并不像诸葛亮下东吴时那样殚精竭虑地为主上考虑,现在的洛阳城,还真心实意地为石晋王朝作打算的人,不多了。
曾经空荡荡的幽州,经过半年的时间渐渐热闹了起来,尤其是南市,北则漠南漠北、西则天竺天方、南则吴越真腊、东则高丽日本,各国商人都能看见,隐隐然已有国际都市的感觉,让王溥感到十分诧异。
高丽、吴越也就算了,那些天竺、天方的商人,自然不是知道幽州开市之后才赶来,而是一早就顺着丝路东行,刚好知道幽州开市,便赶来做买卖的。
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南市已经开张了几百家商铺,往来行商,何止数千人?这些商铺大多是就着这一带原有的空房屋进行改造,也有部分是在空地上搭起帐篷,当初凉州、兰州刚刚开市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因此天策负责城市规划的官员驾轻就熟。
幽州的市民大多都被契丹掳掠走了。除了少数漏网之鱼外,这些房屋土地便全部收归国有,房屋和土地的政策,张迈控得很严,一开始只许出租,等到新年临近,因为商贸越来越繁华,而且任谁都看得出在这里立足前景远大,所以地价房价便一路上涨且有价无市不是没人买是没得买!到此张迈才特许放出一小部分出售。结果这些“楼盘”不管房子有多老旧破烂,都被哄抬成了天价光是租售这些房屋土地的收入,就足以让范质瞠目结舌了。
按理说,这些事情本不该由张迈来做,就算只是决策也有牛刀杀鸡之嫌,只是张迈如今正需要钱,而掌握东枢的范质还是有几分书生气,因此张迈才不得不越俎代庖一番。
王溥进入幽州时。正遇到新年第一轮房地拍卖,所以南市上下都十分轰动热闹。王溥经过时也停了一停,见拍卖常上正在拍卖一片两亩大的空地,之前官府放出来的房地,都是一间两间的零散店铺,很少见到这么一整块的空地,所以今天的拍卖现场气氛尤其高涨。
在秦西时王溥见过这种张迈“发明”的拍卖模式。因此并不陌生,最后这片被一个杭州丝商以接近洛阳地价(当然不是现在的地价)八成的天价拍得,看得王溥咋舌不已。
中午入住驿馆之后,又带人出去下馆子天策大唐的规矩,除非有特别安排。否则外使到来虽然会提供驿馆,也包吃食,但吃食十分简单,基本就是两菜一汤饭管饱,山珍海味是别想了,一肉菜一素菜而已,如果使者不满意,那可以到外面去自买,不是特殊时期甚至还允许使者在陪同官吏的陪同下出去就餐。
对于这些规矩,王溥自然也都熟知,在秦西时他觉得不习惯,心想放任外国使者外出,被窥探了虚实怎么办?使者出意外了怎么办?还让使者自己买吃食,岂非有失大国体面?
然而这两年下来,亲眼看着天下风云变幻,他的想法也就变了,知道张迈敢放任使者外出,是不怕有什么“虚实”被人看见,这是对外的自信,不怕使者会出意外,那是有治安和安全防范上的把握,这是对内的自信,至于吃食,有肉有菜也不算怠慢,实有古人之风,只是比不得秦汉以后的各种豪奢罢了,且听说张迈自己的饭菜也是如此而已。
如今的幽州,人口上多是外来户,但有商贸就有人流,有人流就有人提供服务,所以各种衣食住行都有人提供,只是商人来得太多太快,各种服务业至今还是供不应求,王溥是仗着使者的身份,由官方出面才在一家酒楼订了一桌酒菜,这家酒楼的老板是凉州,在西北经营有方,也算“老字号”了,但过去两年天策南北征战,那些有相当消费力的中层将士都在漠北打仗呢,战争期间商贸预期也不稳定,官府又提倡节俭,商人也就不敢豪奢,所以这两年生意着实有些惨淡。
自听说燕京开市,郑渭又在商圈戮力宣扬,这个老板就动了心思,将店铺留给大儿子经营,自己带着小儿子和两个大厨,按照移民政策迁来燕京,一路跑到燕京来开了分店,沿途有天策官府提供的低价而安全的船运,倒也不费什么,到了这边之后又能优先租到店面,虽然店面比起凉州那边简陋得多,器皿也远不如老店精致,伙计也不如老店周到,结果开张之后天天爆满,不到三个月就把过去两年亏的钱给赚回来了。
酒楼老板来陪酒的时候,说了些自己的经历,又慨叹道:“我这还算赚得少的!原本在我隔壁做成衣买卖的,那才真的大发了!幽州地面几十万人马,去掉那些老弱病残和兵奴隶,也还有十几万人,里头那些远征漠北的,谁没有些赏赐啊,在漠北熬了那么久的苦,回到中原总得买吃的买穿的吧。这几个月里头。运到幽州的东西能有多少?光是这些军爷们的胃口,就足够将运到幽州的东西有多少,吃多少!至于那些商家就更不用提了,能有眼光在去年来到幽州的,哪一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的?赚钱之后要么转手入货,余钱总得犒劳犒劳自己啊。所以这半年幽州的生意端的好做!”
王溥随口又问了一下米菜价格,酒楼老板道:“米倒是不贵,一直有从南方运来,菜也还好,那些军中老弱都被打发到城外种时蔬、放牛羊了。城外还有大商家雇佣了被裁撤的军余,搭起了千多个种菜的大暖房,要不客官您能在这时段吃到一口青菜。嗯,听说光是这些就养活了不少人,也有好些商家就此赚了不少钱呢。”
酒楼老板告辞后。王溥心中寻思道:“如今洛阳的米价一日高似一日,地价却是一日低似一日,正与燕京这边相反。看来王者气运也都向这边转移了。”
王溥在幽州住了两日,才听说张迈不在城里,他便去求见范质,希望他帮忙。
这也是范质和王溥有旧谊,否则按照张迈现在的脾气,对洛阳那边的人是不想理会、先晾一晾再说的。范质如今执掌东枢内政。日理万机,王溥求上门来。他能接见一番已属不易。
“你要出城去找元帅?”范质犹豫了一下,才道:“元帅对你是有些印象的,换了别人,我可不敢做这个主。”便唤来一个举子送王溥出城只他一个人去,其他从洛阳带来的随从全部不准跟随。
一出幽州北门,迎面又是一片荒凉。幽州被契丹迁徙一空之后,虽然去年夏秋之际,各地来了几十万人马就军队来说是很多的,但放置在幽蓟地面上,几十万人能占多大的地皮?秋收之后张迈也亲自号召带领全军下地屯田。但也垦不尽这片北国大地。尤其是刚刚经历了南市的繁华之后,陡然间来到这杳无人烟的郊外,便不由得倍感空旷荒虚。
不过如果给一个现代人来到这里,大概会觉得这里的环境真好啊!
雪花覆盖之下,常见到许多零落的麦田,这些全都是军士的屯田,当初秋收之后,几十万兵马种了几百万亩小麦,非精细化管理之下,田亩自然不如精耕细作的江南、农牧合一的甘凉那样整齐,但看看保护着麦田的雪层,明年的收成还是可以预期的。
到处是清澈的河流,结冰之后也能看到冰层下的流水,那冰就像水晶一样,不像后世,许多肮脏的河流结冰后都是黄黄黑黑的十分难看。
到处都是长青的松柏,松柏间偶尔窜出一些兔子小鹿,在离城市较远的地方甚至还有熊,这是自然环境还没有遭受严重破坏的特征,当然熊和鹿敢跑出燕山山脉来到这平原地带,和去年幽州地区人口一空也有关系,这倒是契丹人的“功劳”了。
到处都是成片的湖泊,湖泊则也与河流一般结了冰,虽已开春,冰层却厚,可以看到一些退役的军士开了一些冰窟窿在钓鱼,自己在酒楼所吃的茱萸鱼头,食材可能就来源于此处。
总而论之,这个时代的幽州水源是充足的,土地是丰饶的,人口是稀少的,世界上像这样的地方,一般来说总能经受得起中国人几百年以上的折腾。
王溥骑马向北走了半日,眼前景象忽的一边,来到一座巨大的工地上,肉眼所见就有几千人正在平整土地,挖窑烧砖,按照王溥的见识,再加上之前的风闻,他大概猜到这里就是燕京新城的所在,常听人说张迈要在此处建立一座雄伟的新都,规划中的城市规模已经大得有点吓人,是现在的洛阳、开封所不能比拟的,莫非就会这里么?
张迈也在人群之中,没有穿盔带甲,也不是宽袍缓袖,只是褐色披风下一身紧身的羊绒,头上戴着一顶遮风帽,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工头,他和一个匠师模样的人在指点一幅工程图。
看到此处,王溥心中慨叹:“大禹治国时,手足胼胝,衣褐乘车,动履四时,大概也就这个样子了吧。不意古之圣王之风。复见于今日。”
见到王溥上前,张迈又与那匠师说了几句,这才转头走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屋棚里头,屋棚中烧着火炉,暖暖的与外间有如两个世界,张迈脱了披风。坐下喝了马小春递过来的一口热茶,才问道:“你叫王溥?”
王溥见屋内只有一个马小春,便跪下道:“臣王溥,并州祁县人,天策六年,洛阳恩科进士第一名。”
张迈讶异道:“进士第一名,那是状元啊。”随即又说:“不过你对我不称外臣,而称臣,年号又用天策。不用石晋的,这口吻可不大对。”
王溥道:“臣是华夏之臣,而后才是石晋之臣。当年得中进士第第一,心中欢喜,今日回想,当初不如不中。”
当日欢喜今日后悔,那自然是因为当日中的进士是石晋的进士,如今改朝换代在即。他年纪又轻,如果当日不去参考。如今反而可以直接入士新朝做个纯臣。
这几句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张迈呵呵一笑,道:“我对你有些印象的。能让范质破例许你来见我,想来你必有过人之处。起来说话吧。”
王溥起身后,张迈问道:“你治什么学问?”王溥道:“四书五经,不敢称精通。却也成诵。”
张迈挥手道:“你是状元,这些儒家经典肯定没问题。我问的是实务才能。经典是务虚的,不治经典,看问题的高度就不够;但出来做事不能只是务虚,还得有一技之长才行。”
王溥沉吟片刻。才说道:“元帅所颁一十九种,臣皆能言。”
张迈早在疏勒时代就很重视文化建设,十余年来在战场之下有机会就不停总结著述,这些著述一本本地出版、修订,到三年前基本形成初步规模,乃是包括算术通识、天文通识、地理通识、物理通识、化学通识、医学通识、行政通识、律法通识、战争通识、农艺通识、建筑通识等等学问在内的一部大丛书。
这一部丛书有一部分是张迈口述,李膑、范质、魏仁溥等人先后帮忙整理,如算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医学、律法等,有一部分是专业人才会同整理,如农艺、建筑、战争等,有一部分是用从泰西辗转买来的希腊罗马经典著作的翻译和再创作,全部都由张迈读过后定的稿子,这一十九本书虽然都是基础性知识,但也足足有上百万字,还配了大量的图文。
张迈瞪着他道:“你能背下来?”
王溥脸有愧色:“逐字逐句,委实不能,然而元帅但有询问,王溥必能复述。”
张迈心想上百万字的书你能背下来那才有鬼,背不下来有什么好惭愧的?让马小春拿来一本,随手一翻,点了一个头,王溥就滔滔不绝地将那一章讲出来,遇到有图的地方还能画出来,其中遇到与人文类相通的地方还能触类旁通,发表自己的见解。
张迈听了小半个时辰,打断道:“够了够了!又遇到个天才。怪不得范文素看得起你。”他想了想,命马小春又拿出一副大图来说:“你读过建筑通识,来帮我看看这个规划怎么样。”
王溥上前一看,只瞄了一眼就明白了这是一幅都城的规划图,颤声道:“这……这就是未来的北京吗?”
“是啊。”张迈道:“这是我提出想法,堪筹营的老手寻着好地,大匠师开了十几次会议作出草图,然后给薛复符彦卿、范质魏仁溥他们都看过,改成修订版,然后又发给杨易郑渭要来反馈意见,最后修订成这个样子。嗯,我也给冯道寄过一份的,他也回复了一些意见,郭洛太远,就没给他寄了。”
王溥没想到张迈会让自己与闻如此大事,心中不禁一阵激动,又想:“原来冯公也与闻此事了,怪不得在朝堂上他是那样的姿态!”
其实他想多了,张迈对这次筑城并未打着秘密行事之意,当初甚至曾想公之于天下集思广益,只是后来考虑到这种大事未必是越多人参与越好,所以最后只是让堪筹营选址、大匠师主图,然后让精通战争的杨易薛复等大将、精通礼制的冯道范质等文臣、精通商业的郑渭奈布等当世精英参与进来,甚至还问了他老婆郭汾,看看她们女人有什么需要。之后便汇聚成这张大规划图。
不过,也不只是王溥一个人想多了,当初冯道收到张迈秘密寄给他的图样后也是激动得够呛,这是大都城的营建啊,不管将来北京是不是首都,这等大事非是宰执之属谁得与闻?何况冯道这时还是一个“外国”的宰相呢。所以拿到那张草图后冯道是兴奋得感动涕零。为此事殚尽竭虑了不知多少个夜晚,又将保密功夫做得十足,除了最亲信的一个弟子和最可靠的一个儿子之外不然第四个知晓此事。
这时王溥再看这张都城规划图,中国传统的都城建筑是有一定规制的,正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
这新都的基本规制理念也是如此,只不过在规格上扩大了数十倍!而且除了礼制规划复古之外,也考虑到包括交通、饮水、排污等现实层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重视商业集市部分的规划,此外又将城市的建设分期,在外围预留下足够的拓展空间,层层向外扩张。
王溥看了有一顿饭时间。不禁慨然喟叹,忽然道:“只是如此浩大的工程。恐怕……有伤民力……”
他说的很谨慎,唯恐触怒张迈。
张迈却笑道:“你没看我分期了么?听说隋炀帝用了九个月就建成了新长安,我可没他那么急性子。第一期先用三年时间,暂时也够用了。之后以十年为期,这幅图的全部建制要完成,大概是三十三年的时间。你肯定能看到了,我就得好好锻炼身体才行了。”
王溥道:“用三十三年时间的话,那么工程再大,也不见得会多损耗民力。元帅圣仁!”
张迈道:“别说,你来说说此规划还有些什么漏洞没。”
王溥道:“此图集诸大贤智慧。已近完美,臣年轻学浅,一时之间只觉得十分震撼,不敢妄议。”
张迈笑道:“那好吧,以后如果你想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以写信给我。”
这是给自己留下一条上达天听的通道啊,王溥大喜,要谢恩却又止住,一时间激动得几乎要挠腮。
张迈放下规划图来,道:“那来说说洛阳的事吧。你从洛阳来,是有事在身吧。”
王溥心神一紧,赶紧收摄心智,姿态上恢复了严谨,说道:“是,臣有二事,一是代表石重贵来,二是代表长乐老来。”
张迈道:“石重贵,嗯,他是想求和,还是求降?”
这话说得霸道,却一口气就点出了关键。
王溥俯了俯身说:“求和。”
张迈哈哈笑道:“你觉得有可能吗?”
王溥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张迈道:“那就不用多费口舌了,我也不跟石重贵客气了,你回去告诉我,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在这种形势下,谁都知道求和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石重贵也没犯什么大错,将来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石敬瑭得国不正,他的皇位从石敬瑭处得来,国祚不久,我也不打算给他弄个什么安乐公拘着他,他可以在这个国家成为一个自由人。至于别的条件,他可以提,我琢磨着能答应就答应。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尽量不打仗,因为我不想中原再死人了。国民的生命是很宝贵的,这些生命应该用在开疆拓土上,应该用在玄思著作上,应该用在音乐艺术上,应该用在发明创造上,应该用在生活享受上,而不应该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内部战争上。这就是我的意思,回头怎么向石重贵说,你自己捉摸着吧。”
王溥心中大是赞叹,说道:“臣明白了。”
张迈又道:“冯道那边让你来做什么?”
王溥道:“长乐老的意思,也与元帅一般,冯公也是希望天下止战止杀,早日归于太平一统。”
张迈笑道:“那很好,你回去跟长乐老说,洛阳的事情我就拜托他了。我相信以他的智慧,必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再过一两个月,等到天气暖和了,我会率领大军南下,发动百万之众,围攻洛阳……”
王溥错愕起来:“元帅你不是说……不打仗么?”
“看来你还嫩了点啊,状元郎。”张迈淡淡笑道:“人是很贱的,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若是一味示之以宽,这事永远扯不完,只有大肆兴兵,才有不战而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