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八年,王溥的出使没有取得石重贵所想要的结果,倒是开春之后不久,符彦卿就奉命南下,都督中原军务,整合开封、颍昌、陈州三地的兵马,共得五万人,又趁着农闲,除独丁户外,户抽一丁,征调了二十五万民夫进行整训。和以往的无偿征调不同,这一次符彦卿带来了张迈的承诺,许所有被抽到的人家将得到一年的农税赦免,所以此次征调虽是强制性的,却未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许多人家算了一下账觉得划算,参与起来竟颇为积极,若不是张迈计算过粮草承受力,只以二十五万人为限,最后只怕要远远溢出这个数字。
二十五万人由天策派下来的两千五百个辅兵头带领,以一百人为一队,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教得他们行动听令,又用一个月的时间教得他们能随军进退,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又选拔出其中勇悍者五万人发给武器,其余人则削竹木为矛。
无论武器装备还是训练程度,这批人在张迈心目中离真正上战场还远着呢。可在五代时期的许多人看来,这样的人手已经堪称为“兵”了。
此次行动规模如此之大,故而天下侧目,人人都知道张迈要打洛阳了。
虽然有天策的军政系统作为支撑,但涉及到数十万人的调度,符彦卿却能布置得井井有条,这等规模的统筹能力,便是折德扆这样的骁将望尘莫及的了。
——————————
到了三月,春已将尽,夏收时节尚未到来。民间俗谚云:“麦初黄,饿断肠!”说的就是这个时候。
当此时也,天下四方皆不敢妄动。石重贵及其臣属也都以为,张迈大概会等到夏收以后,才会兴兵南下。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一拨拨地大军从燕京陆续开了下来。
去年下半年,在解决了军用粮荒以后。张迈没有继续将赵赞存在登州的粮食一股脑地运往北方,而是在运河沿线设立仓储,以供往来商贩食用,所以从去年十月以后开始。上下运河的商旅行人都不需要自带粮食了,有税关处,即有军镇,有军镇处,即有仓储,这是一项善政,别人看见了也没想到什么。
沿线仓储卖给商人的粮食,总比平常价要高几分,但这也没什么,总比大老远从家里自带粮食划算。
税关会卡一卡商流。人群就会在这里临时性地凑集,军镇附近盗贼绝迹,治安必定最好,再加上有仓储供给物资,所以这三个地方中间的三角地带。自然而然地就形成市集,有了市集就创造了收益,不到一两个月的功夫,这些地方就对周围形成了辐射力,周边地区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种物资都往这边集中,仓储之地一边向商旅出售粮食,一边向周边购入粮食——去年号称兵灾之年。官仓紧巴巴的,但民间其实还是有余粮的,特别是乡县大户,哪家没有三五年的储备?
历史上除了少数几个绝对缺粮的大灾荒年代,粮食紧不紧,有时候就是个大众心理问题。局势如果紧张。各家各户就会将谷仓捂得紧紧的,结果越是这样全社会就越是“缺粮”,乃至引发民变!君不见那么多的农民起义,在某个阶段总会出现类似“劫富开仓”、“济贫就食”的情况,可见再大的灾荒。总是有存粮的,不然哪来的仓储可开?
现在眼看局势转好,天策官府竟然能拿出粮食来卖给商旅,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消息传出,河北的粮价就有走低的趋势,大户存着粮食也不是等着发霉的,正所谓将涨买,将跌卖,看着要跌还是出手的好,虽然不至于清仓换钱,却也有源源不绝的粮食细流向这些运河沿线的“商储仓”流了过来。
如今正是乱世初定,商流刚刚起步,大家会觉得“繁荣”那是和之前的乱世相比较,商贩的绝对数量其实还远不能与隋唐盛世相提并论,往来商旅的绝对消耗其实不多,因此这些商储仓设立了两个月后,粮食储备不见减少,反见增多。
到了天策八年二月中旬,张迈看到了各地仓储的数据后,便传出命令,宣布燕京大整编结束。
这次燕京的军队大整编,除了那些精锐番号之外,经过混编集训后,共整出不包括精锐番号在内的一百五十七个军府,共计十五万七千人,屯聚于现在被称为燕京地区的地面上,大整编既然结束,各军将领便按照之前的安排,奔赴各重点军防区。燕京地区只留下三万人。
由于兵马是四面进发,所以在万众瞩目之下,也没引起各方多大的不安,几乎大部分人都没有留意到——其中有五十七府的士兵,沿着运河南下,奔赴中原,目标直指黄河!
——————————
如今运河的行走已经形成了规矩,北面下来的船只必须走西线,南面上去的船只必须走东边——也就是说所有人船都得靠右走,只有在闲空的地方,才允许超船,也不允许太大的船只出现以免妨碍交通。
就目前来说,这样的秩序已经足以保证现阶段整个河北地区商流通畅了,但就长远而言,大宗商品走运河既要分成小船货运,又要经过二十几个厘金税关,成本上势必要面临一个瓶颈。
但运兵小船是没这方面顾虑的。
一艘艘设计得像龙舟一般狭长的运兵船,能够坐上二三十人,四十艘的运兵小船,就能运送一个府。不到沿线军镇不许上岸,上岸之后直接在军镇就食,晚上就都得住进军镇的营帐,不得外出。但每五日可以有半天的时间,上缴武器后在长官的监督下到市集散心。
于是天策八年二月中旬以后,运河上的商人们就看到这样一个奇景:无数运兵小船从北面首尾相接、漂流而下,每艘船上都有一个队正或副队正掌舵,两个人撑竿——由船上军士轮流操作。其他人就都整整齐齐地坐在船上,要让所有人在千里远行中都一直挺直腰杆、目观鼻鼻观心是不可能的,但也只是左右顾盼看沿河风景,从燕京一直到白马,除了船只漏水等意外。竟然没有士兵中途下船上岸!
这让习惯了“兵过如洗”的商人以及沿线居民都大大见识了一番,天策唐军的军风士气,也通过这次别开生面的行军而传扬了出去。在这个时代的国人眼中,经过这几个月的大整编。这些新生的士兵们纪律已经变得极其出色——至少相对这个时代而言已是出奇的好。
严明的军律、通常的运力和沿途早有准备的储备接待,使得这次行军其成本低得令人发指,而且对沿途百姓全无骚扰,甚至还因此使得这一个月成为整段运河最安全的时期,这事说来简单,但所有的事情都建立在“令行禁止”四个字上,当初石敬瑭就万万办不到。
船只走得不快不慢,第一批人马十五日后便到达黄河。
这批人马走了一半的路程后,天策的精锐部队忽然从陆路轰然南下,铁骑的中央。赫然是张迈的大纛!
看到这大纛难移,天底下所有人都意识到——
要开打了!
天策精锐无论步骑,人人骑马,河北平川之地,如今又是境内行军。所以大部队来得好快!
南下大军以三千龙骧铁铠军为骑兵中坚,三千陌刀战斧阵为步兵中坚,三千鹰扬在左,三千汗血在右,更有两部前锋——杨信部三千骑为左先锋,折从适部三千骑为右先锋,卫飞以三千骑射为诸路接应。燕京大阅兵所展现的精锐。竟是到了过半!
如果说,从运河南下的五十七个府的兵马是低调行军,那么这三万五千精锐骑兵南下便是高调得惊天动地!
七部人马三万五千骑,加上后勤一万人,每人各带战马两匹、负重马一匹,沿途州县只负责草料供应。四万五千人马共出动了接近十五万的马匹!
旁观的人只看到前后烟尘滚滚。哪里分辨得出具体是多少人,总而言之说十万大军是没人怀疑的,说百万人马也有人相信。
三月初三,张迈的大纛出现在了白马渡口!
洛阳还在惊诧中措手不及,而整个中原却已经震动了!
——————————
当张迈南下之际。符彦卿也挥师西进,以折德扆部为先锋,符彦卿的五弟符彦能领三万人守开封负责后勤,其余二十七万人马走汴河水路,浩浩荡荡地挺向东北,和南下大军一样,目标都指向郑州!
郑州是运河东北段和东南段的汇聚地,自隋唐以来,所有运往东西二京的粮秣都在这里汇聚,秦汉隋唐,最重要的仓库通常都在这里。
郑州也是黄河中游平原的最西部,到了这里再往西,就是周汉隋唐定为东都的洛阳了。
折德扆南下占领开封后,手下部将一直叫嚷着要挺进郑州,但张迈传下命令,不许他们踏入郑州一步。因此郑州便在过去几个月成为了天策政权与石晋政权的缓冲地带,双方因此而得以有了超过半年的“和平期”。
三月初五,折从适和折德扆会师于郑州城下。他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像兄弟多过像叔侄,虽然许久不见,但在沙场之上只是会心一笑,而后两面折字大旗便飘扬而西,猎猎作响,在郑州城下耀武扬威!
中原上至宰相将军,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张龙骧会南下,只是没想到他不动则已,一动就来得这么快!
郑州这几个月虽然还处于石晋政权的控制下,但城内城外可没一个人认为这种形势能长久的,眼前来的是天策的精锐,后面还有几十万大军,作为一个平原城池如何抵挡?更何况天策政权已得天下民心,相形之下石晋则早就为世人所唾弃,州官肯在这种形势下作毫无意义的死守那才是见鬼!
六千骑兵还没开到城下,城头就换了旗帜,城门呀的一声就开了!州官和守将一个捧着印玺,一个卸下头盔,一起出降。
折氏叔侄对望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两人才接管了城防,杨信那边就传来消息——他也轻易地喝开了郑州境内的另外一个重镇荥阳。
折德扆对叔叔道:“石重贵心里明白郑州肯定守不住,所以他压箱底的兵马都囤聚在汜水关了。现在我们取了郑州,杨叔叔那边取了荥阳。双方不相上下,不如我连夜出发,把汜水关取了,这才见一点过人功劳。”
汜水关就是著名的虎牢关。李唐时因避高祖李虎讳而改名,是洛阳盆地面东最重要的屏障。汜水关一得,洛阳就会变成一个彻底袒露的城市。
折从适道:“连夜出兵容易中埋伏,我们是先锋,如今背后有几十万大军一步步推过来呢,这一仗肯定能赢的,不需要冒险。”
折德扆笑道:“一点也没险。汜水关的守将张从宾从我占领开封那天起就不停跟我暗中来往,这次听说我们进兵,更是一早就派人送来了书信,只等我到了就开关。所以说是夜袭。其实也就是过去受降。”
折从适也笑道:“要是这样那更无所谓了。我和杨信亲如兄弟,我们折、杨两家,今后要做百年世交的,有这样的好事应该利益均沾,为这点上不得台面的风头见外。反而不好。”
“小叔说的是。”折德扆道:“那要是这样,就不如我们知会了杨叔叔那边,咱们三军联手,连夜夺关?”
折从适笑道:“这个可以有!”
当下派人去荥阳知会了杨信,在后续兵马抵达接管城池后,三支骑兵便不顾黄昏继续出发,入夜之后点燃了火把。犹如三条火龙迤逦而西,煞是壮观!
一路上所遇据点防砦,要么逃散,要么投降,三路骑兵如入无人之境!正所谓日夺双城、夜斩八砦!在这个时候竟是完全不夸张,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三支骑兵便于二更十分开到了汜水关外。
汜水关的守将张从宾早得了消息,他虽然早就与折德扆暗中眉来眼去,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犹豫,调集了众部将道:“天策的大军逼来了!我受陛下委以重任。把手着这洛阳最后一道门口,有心为国死战,只是大战之下生死难料,却怕拖累了尔等。天策唐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当初以少打多,辽晋蜀三家围攻都没讨到好去,连大辽都兵败如山倒了。更不用说今天敌众我寡,听说这次张龙骧是倾国南下,这三支精骑后面,还有四五十万大军步步推过来呢,汜水关虽然险要,却哪里抵挡得住?各位以为该如何是好?快献良策来。”
一个部将叫道:“符彦卿在开封那边,开来了三十万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燕京那边,听说也有十几万人马南下,而且都是精兵。对方四五十万的大军,我们关内却只有三四万人马,人比人家少,势比人家弱,这仗怎么打?”
又一个部将道:“是啊,而且最近消息都传疯了,说张龙骧一到,第一年就会免税,这是他在河北山东都推行过的。现在汜水关里头的弟兄,谁还肯为洛阳那边卖命?要真死守,只怕对面鼓声一响,我们这头就丢盔弃甲了。”
另一个部将也道:“现在除了开关投降,哪里还有什么良策!”
张从宾道:“不战而降,只怕为天下笑。”
众部将都说道:“明知道打不过还打,那才叫人笑话呢。”
更有一个部将道:“现在天底下谁都知道张龙骧才是真命天子,咱们真跟他打,那是逆天而行,会遭雷劈的。”
众人均道:“正是,正是!”
张从宾叹息道:“若是诸位都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好顺应天意人心。”
他说了这话之后在火光下偷看众部将眼色,竟没有一个反对的,心中更是暗叹:“幸亏早有降计,否则我就算不降,这帮人也会架着我投降。”
当下大开关门,三将会议后,杨信折从适领军后退半里,折德扆于灯火之中上前,喝令张从宾出来,等张从宾亲自出来领路后,折德扆这才入关接掌防务,自始至终杨信折从适都在后面严阵监视,以防万一。
————————————
三月初三张迈的大纛才出现于黄河,三月初九汜水关就易手了!
洛阳地形如盒,东西两面各有重要关隘。北面黄河如带形成天险。汜水关这一易手,洛阳就相当于向天策打开了大门!
消息传到后方时,张迈也已进入郑州境内,与符彦卿成功会师了。拿到捷报后笑道:“折杨不愧是我的爱将,这汜水关就是当初的虎牢关吧。想当年群雄讨董卓,三英战吕布,打得天昏地暗日夜无光,也是靠了董卓自己跑路才能继续前进,结果同是一座关隘,却挡不住我三员骁将一个晚上。”
这时已经投降在侧的几个文官齐声颂扬,用词唯恐不夸张,声音唯恐不高扬。张迈听着他们的吹捧,含笑不语。
符彦卿笑道:“石重贵对汜水关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关中除了有四万兵马之外,还积有两年存粮。只可惜人无战意,士无斗心,搜刮了这么多粮食,也都是送给了我们作嫁衣。”
张迈道:“四万兵马能吃两年。那我们三十万人马就能吃三个月,够了。”
符彦卿道:“我们当然是不能完全指望因粮于敌的,不过如今的形势,短时间内的确可以不用从开封那边继续运粮食了。”
这次张迈对攻略洛阳的战略构思就是“大张旗鼓、速战速决”。
去年年底几个核心将领开会讨论如何攻打洛阳时,有人是主张精兵取胜的,毕竟现在的洛阳几乎就没有一支能够与天策几支精锐正面抗衡的部队,只要有一两支精锐人马穿刺过去。打到洛阳城下也不见得有什么悬念。而且精兵作战,动用的人少,所耗的军费粮秣也就少,比较符合当下天策唐军的财政状况。
但张迈最后却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认为走精兵路线虽然也有机会取胜,但兵力少了。除非在战场上大开杀戒震慑立威,否则就会让一些人心存侥幸,只要中间有一个据点奋力抵抗就会拖慢整场战役的进度,而张迈又是不想多杀人的。一旦战场陷入胶着势必旷日持久,到时候要省钱粮反而陷入困境。
因此张迈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不止不走精兵少兵路线,甚至还大张旗鼓,在当前财政所允许的极限下动员了几十万民夫,造出一个偌大的声势来。果不其然,听说有四五十万大军会师西进,不但沿途州县全无抵抗之意,就连太原、长安都点燃不起救援的念头!其实这也很正常,任谁听说张迈精锐尽出、发动三四十万人马兵围洛阳,只要不是个傻瓜,都不会再赶来送死的。
果然,自张迈的大纛公开南下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秦晋两地都未发一兵一卒,汜水关一破,洛阳更是成了一座孤城。
————————————
三月初十,张迈的大纛进入郑州,中原士绅夹道迎候,这个场面不像是打了胜仗,倒像是士绅们在迎接张迈“南巡”。
张迈在城门口出言成宪,以秦之东、晋之南、鲁之西、荆之北的中原之地为河南路,今年夏秋两季,河南全路农税全免。
政令传出,万岁之呼声响遍全城。
三月十二,张迈的大纛进驻汜水关,传下第二条命令,这次却是一条军令:大军以汜水关为大本营,向西推进,沿途军民人等,不得践踏麦田,违者斩。
张从宾正想有所表现,听到命令伏身出来道:“请元帅三思!此次东进,晋匪必然有所抵抗。如今麦田已近成熟,若彼伏兵于田中,我军无法察觉,必遭伏击。若彼战败又从麦田退走,我军限于军令又将无从追击,那时候恐将不当败而败,当胜而未能胜也。”
张迈笑道:“也什么也,你一个武人,别学这种文人腔调。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但前提是石重贵有能耐发动得了人海战争!但现如今人心归我,我为给百姓保住接下来一年的口粮,走漏几个毛贼也在所不惜。至于埋伏嘛,此去我们不需要占乡据县,我们这一路去只走大道直奔洛阳就可以了,不用分散兵力骚扰乡间。再传令洛阳诸乡县,若有人敢践踏麦田,此次用兵期间,无论唐晋,许其打死无罪,死者身上财物,就当作是践踏麦田的补偿!”
果然军令传出,整个洛阳盆地无论士绅还是百姓都交口称赞。
从汜水关再往洛阳,自秦汉到隋唐历代修整,有着一条宽阔的通天官道,石重贵如今还能搜罗起来的人手不过三四万,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弱不堪战,天策几十万大军从官道上浩浩荡荡地开过去,哪有给他埋伏的余地?
唐军的斥候在数日前就已经进入洛水流域,三大前锋于三月十三日也望见了洛阳东门,后续人马又源源不绝地开来,张迈随传令围城。
精兵擅长的是摧坚破锐,但像洛阳这样一座大都会,要围困起来就需要人手了。杨信、折从适和折德扆,三部精锐镇住了洛阳的东南、正南和西南的道路,卫飞骑射突进,绕道切断了洛阳与西面的联系,正东自然是天策的中路大军源源不断地开来,却留下了北门不围,正是围三缺一的古训。
符彦卿抵达之后,更是将二十几万大军分派出去,将洛阳东、南、西三个方向围锁得水泼不进、油滴不出,然而所有的围困却都与城门城墙保持一段距离,留下了一片足堪野战的战场。
张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你要打就打,要降就降,要跑就跑——我连去河东的路都给你留了。
人在没有陷入彻底绝望的时候,一般就不会走极端,毕竟张迈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守军走投无路之下放火焚城。
————————————
洛阳城内,上层与底层却是两种氛围,两种情绪。
下层人士无论军民此时都不想打、不敢打也不愿意打。
城外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统帅,跟他作对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但他更是一个仁君,兵马未到,免税令先颁发了!这仗打不赢,而且打了全无意义!石家父子,什么时候对底下的人这么好过?
面对着这样的对手,背靠着毫无未来的主上,哪个士兵想打、敢打、愿打?
而上层的氛围则更是诡异,洛阳的公卿们都翘首望向宫廷,盼望着,盼望着——盼着石重贵下旨出降!
这话,愿意开口的人不多,但不这么想的人却很少!
而在洛阳那显得空荡荡的宫殿上,这时却仿佛蒙着一层暗淡的死灰色,石晋王朝的第二任皇帝石重贵坐在还没捂热的皇帝宝座上,一边看看桑维翰,一边看看冯道,面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时尚不知该何去何从。
看看左手边的桑维翰,再看看右手边的冯道,石重贵心中充满了矛盾。
就在半个月前,冯道开始很隐晦地点出再打下去,既无机会,也无必要了。
这个情况,天底下的人似乎都认可,但不代表作为皇帝的石重贵会轻易认同。如果他还是太原留后,这种情况可能会有所改变,说不定石重贵也会是上书劝石敬瑭抗争下去的臣子之一,但一坐到皇帝的宝座上,这张椅子似乎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魔力,能够遮掩住人的明智与内心。
由于石重贵没有第一时间用雷霆手段惩治冯道,使得洛阳的臣民看出了他的犹豫,于是原本不敢表态的人也都纷纷加入了“劝降”的阵营,到如今,“劝降派”在洛阳内外已经成了势,不只是文官集团几乎异口同声,就是武将也罕有人对此提出激烈的抗争,最多只是向石重贵表明决心:“愿随陛下马首是瞻!”
可是,一旦张迈兵临城下,这些武将真的会如同他们自己所说的那般忠诚勇武么?
谁知道!
不仅是文武大臣,洛阳的百姓也都翘首期待着这个问题能够“和平解决”。尤其是在今天,面对四十万大军围城,石晋政权还有希望吗?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国土支离破碎国都都被几十万大军围困住了的王朝还有继续延续的希望!
如果这是一个民族对另外一个民族的攻伐还有可能继续抗争,但这场战争本来就是华夏内部的一场最高领导权的争夺,没有百姓会愿意追随哪一方的君主去到生死与共的地步。更何况这个王朝得国不正,而对面的进攻者却是举世公认的明君!
民间强烈的欲望通过各种渠道表达了出来,其中商人表现得尤其活跃。这群人是最没有“根”的阶层,做梦也别想商人阶层能有什么忠诚度可言,谁的势头大就倚靠谁是他们的天性,更别说天策政权对工商的重视程度以及其所建立的体制,乃是一个商人们寤寐以求的经营环境啊!
所以啊。用嘴巴,用钱财,用人脉,被迫滞留于洛阳的行商和本地的坐贾自发地联起手来。去游说他们所能游说的所有人,上至文武大臣,中至各级将官,下至走夫贩卒,甚至连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受了影响!
当石重贵发觉势头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现在不止市井上人人喊投降,就连宫里头,石重贵好几次都觉得一些太监看自己的目光不大一样。
当三天前冯道再一次跪到自己面前,言辞恳切地劝告自己顺应天意人心的时候。石重贵第一次在这个宰相的脸上看到了“可恶”两个字。
冯道脸上的表情,其实只是波纹不动,但石重贵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对方已不畏惧自己了。
是的,在这半个月的局势发展中,冯道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投降派”的旗帜。这个时候不只是百姓,连军方都有人倒了过来,也就是说,现在冯道手头已经有了足以和石重贵抗衡的硬力量,已不是一个石重贵要杀就能杀掉的存在了。
当然,石重贵如果要施硬手,未必压不住冯道。可问题是,城外有四十万大军啊!
洛阳城内一旦变故起,谁知道原本效忠自己的将兵,会有多少倒戈。
因此石重贵不敢动了。
————————
“丞相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且退下吧。容朕细细再行思索。”
但冯道却没有放过石重贵的意思:“陛下,和战之策,必须早定,否则恐怕时机错失,那时候悔之晚矣!”
他最终还是退下了。但临走前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逼宫吗?
“混账!”石重贵大吼一声,砸烂了一堆的名器。
这是殿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从河东一路跟随过来的药元福,另外一个,是朝臣之中几乎是唯一以强硬的态度坚持抗争的桑维翰!
人生真是太神奇了,对契丹无比软蛋的桑维翰,面对张迈却强硬得出奇。或者不是桑维翰本身的原因,或者只是因为桑维翰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张迈曾经公开表示,他不会原谅石敬瑭,现在石敬瑭死了。张迈曾经公开表示,他不会原谅杜重威,结果杜重威逃了。石敬瑭和杜重威,有一个相同的最大的诟病,就是通胡!而他桑维翰,更是勾结契丹最大的走狗!
所以桑维翰很清楚,自己也属于不被张迈“原谅”的人之一。所以他要抗争,他不得不抗争了。
“恨当日不听桑爱卿之忠言!”石重贵恨恨地道。
半个月前,当冯道隐晦地表达劝降之意时,他还不像今天这样“跋扈”,敢于直接劝告甚至还威胁动作快一点,当时冯道只是貌似客观地进行分析,说如今的形势继续抗战似乎是没有出路的。
当时桑维翰就激烈地反应,认定了冯道通敌,并奏请石重贵将冯道斩首以儆效尤。
但石重贵当日却觉得桑维翰反映过度了,只是今天看来,老桑是多么的远见英明啊。
“陛下啊!”桑维翰道:“我们还有机会的。”
“机会?我们还有机会?”石重贵苦笑一声。
他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张迈的军队,当初在云州的时候,张迈还只是掌握着几千人的陌刀战斧阵,外加党项骑兵而已,汗血骑兵团和鹰扬铁骑,都还没有南下,那个时候,石重贵还拥有战场上的兵力优势,战场后方还是完整的,进可攻张迈,后路有太原可退,雁门关可守,中原的腹地基本完整,幽州方面还有石重贵这个强大的后援。
在那种情况下,石重贵都不敢在云州城下与张迈一决!
更何况今天!
现在石重贵有什么?
一座表面完整实际上却千疮百孔的洛阳城。
没有后方,没有强援,甚至连手下兵将是否忠心都未可知。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机会?
“有的!”桑维翰似乎看出了石重贵的迟疑:“契丹虽败,却还未灭!天策虽强,却有隐忧!”
契丹?
“你和契丹还有联系?”石重贵十分诧异。
现在洛阳这边与契丹远隔半个河南路,一个河北路,关山遥远。山海阻隔,桑维翰还怎么能和契丹有联系?
“张迈他太大意了!”桑维翰道:“他自得河北以后,一味示宽,纵容商人自由往来贸易。就连辽东、高丽那边的商人来往幽蓟之间也未加阻止。却不知道商人无节操,买卖人能来,契丹的细作也能来。商人可以往天津去,臣的人也能混在其中。所以,臣不止是与契丹还有联系,更通过商人与诸方豪强都有所沟通!”
张迈是崇尚以农定国、以工强大国、以商富国的,商道畅通一直是天策政权的特色,不只是境内,甚至对境外,甚至对东北!
尽管与契丹仍然处于交战状态。但张迈并不阻止商人与契丹控制下的东北做生意,当初范质曾经质疑过这个决定,认为可能会存在隐患的时候,张迈只是淡淡一笑:“契丹会派间谍来,我们就不会派间谍去么?现在。我们的国力与文明都处于优势,人心总是向上的,让双方的民间力量接触得频繁,会让后进的社会更加仰慕先进社会的生活,进而倾心于我,为往后的汉化埋下铺垫。开放最终只会对我们有利,哪怕因此而泄露了一些情报也是利大于弊。如果断绝往来。反而让契丹有了闭关自守的机会,到时候得益的只会是契丹。”
张迈的这番言论,桑维翰自然是没听到的,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个商业体系必然存在的漏洞从事他的谋略。
“陛下!请不要灰心!现在张迈貌似强大,其实处处都有隐患。西南的孟蜀,经过这两年的低迷之后。也有心振作一番。金陵的徐知诰更不是一个会束手就毙的雄主。更别说还有契丹这个天策的大仇。现在大家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只要时机一到,四方力量一起动手,那时候何怕张迈不败!”
石重贵哦了一声,却显得兵不是很动心:“当家三家联手。也奈何不了只据西北一隅的天策,何况现在。而且只怕……只怕我们挨不到那个时候!”
“能的,只要陛下有信心,一定能的!”桑维翰道:“洛阳固然已不可守,但河东尚有山河之固,长安刘知远也是固守不下,秦晋互为犄角……”
他还没说完,石重贵的脸色就变了!
不说刘知远就罢了,一提起刘知远,石重贵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提刘知远!这个叛臣!”
他怒火冲天,大声道:“天策的骑射尚未切断道路之前,西面的道路何曾堵塞?结果如何?连续十二道金令过去,也不见西都那边派来一兵一卒!刘知远!我岂能还相信这个老匹夫!”
桑维翰也知道石重贵对刘知远的愤怒,不敢接腔,等到石重贵发泄完了之后,才道:“陛下,刘知远固然不是忠臣,但当前形势,只要能帮助我们与天策对抗的,便是可用的棋子啊。虽然恼恨,大可打败张迈之后,再找他算账。”
石重贵哼了一声,也不接口,但也没有反对。
形势比人强,这个时候,还能如何?
“更何况,臣以为,刘知远也不是不来,他也在等待一个机会啊。”
“机会?”
“对,机会,一个天策四面烽火、自顾不暇的机会。当前局势,张迈发动四十万大军逼宫围城,西都也罢,太原也罢,多来几万兵力少来几万兵力,都扭转不了中原的败局了。但只要我们再守一阵,待到辽东、漠北、江南、巴蜀、关中,四面八方一起出事的时候,使得张迈首尾不得兼顾,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石重贵听得并不是很用心,却还是意外得留意到了漠北这个词。
“漠北?”
“是。”
“漠北不是被张迈征服了么?”
“征服?哪有那么容易!漠北虽然一时被张迈压制,但张迈是怎么压制漠北的?那是一路杀过去的!八千里大漠,那一寸土地不是人头滚滚,用杀伐换来的不只是漠北暂时的臣服,更有所有大漠部族与张迈的血海深仇!这仇恨一旦被点燃了,就将无法收拾,到时候只要有人振臂一呼,整个漠北就会反转过来!”
“可是。谁会振臂一呼?”
“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谁?”
桑维翰犹豫着,犹豫着,好一会。才道:“耶律阮!”
石重贵微微吃了一惊,作为太原留后,对契丹内部的时候,他还是知道很多的。耶律阮是什么人?那是契丹曾经的合法继承人之一,是人皇王的儿子,也是现在漠北赞华活佛的儿子。
即便是在张迈的体制之下,耶律阮也依然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也要反张迈?”石重贵有些诧异。
“他当然要反张迈。”桑维翰道:“虽然耶律阮与耶律德光有隙,但那也是国族内部的斗争,争的是谁做皇帝。而现在,张迈都要将契丹给灭了——且不说这份仇恨。就说对耶律阮而言,匍匐在张迈脚底下,做个毫无实权的顺义侯,又何如回归契丹,重振声威。成为掌握万里疆土的北国雄主!”
“那么,耶律阮打算什么时候起兵?”
“这……”桑维翰一时答不出来:“他,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
对于桑维翰的回答,石重贵并不是很满意。
机会,机会,都在等待机会。
可那个机会就一定会来么?
更何况,耶律阮或许能等得到那个机会。刘知远或许会等得到那个机会,可是他石重贵……他没多少时间了啊。
张迈就在城外了,随时可能发动攻城,他还怎么等待那个不知道会否到来的“机会”?
若是要退走,却又退到哪里去?
石重贵现在是谁也不能信任了,刘知远不能。安重荣也不能。西面是不用想了,刘知远很明显有自己的打算,至于河东,虽然是自己的老地盘,但就算自己狠下心来。退到河东,谁知道现在的安重荣是什么心思。
从张迈放开北面的缺口不围,就可以推想张迈不怕自己逃回河东。
万一自己跑过了黄河,安重荣却一声令下切断了北上的道路,那时候自己怎么办?
一个被撂在通路上的皇帝,就是一个大笑话。
——————————
桑维翰也退了下去,石重贵召药元福来,简单几句话说了桑维翰的打算,问他意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从河东一路跟来、作为自己副将的药元福,已经取得了石重贵的信任。
药元福听了之后,沉默良久,才说道:“兵家大事,是很难说的。有时候明明已经大获全胜,但转眼之间,就兵败如山倒了。”
石重贵精神一振作:“这么说,药将军认为有机会?”
药元福道:“如果陛下下令死战,那么臣会战到最后,如果最后不幸城破,臣愿为陛下殉节。”
石重贵愕然,怎么又忽然说这样不祥的话。
却听药元福道:“但是桑维翰的计划……嘿……臣以为,那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痴人说梦?”
药元福道:“人主的衰败,必从内部引起,且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但张迈现在的作为,哪里有一点衰败的迹象?其破石重贵,征伐山东、河北,全不在臣意料之外,但有魄力办法免税令而国用不困,诛除群恶而国势不乱,反而在短短半年之内,令河北、山东,有了大乱之后迅速大治的氛围!如今的形势,张氏尚未称帝,而齐鲁燕赵百姓皆已服其管辖!民有所归,士有所奋,这是国将大兴的大气象,在这等局势下,谈什么四方围攻,谈什么五路分唐,臣以为,都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石重贵神色黯然,挥手让药元福退下去了。
等到宫殿之中再无第二个人,这个石晋王朝最后的皇帝猛地发出了一声惨嚎。
药元福的话,他觉得是真话——因为他内心深处,也是这样判断的。
现在不是瞎子,谁会看不出来这天下大势?
冯道虽然可恶,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老匹夫也不过是顺大势而行罢了。
至于桑维翰。石重贵也知道彼是迫不得已!
现在的洛阳,已经没有希望了。
天空是灰蒙蒙的,石重贵的心,也彻底灰了。
——————————
天策八年。三月下旬,冯道扶石重贵出降。
石重贵手捧传国玉玺,张迈绕到西面,在洛阳的西面,张迈接受了石重贵的跪拜,冯道从石重贵手中取过玉玺,封给张迈,张迈从冯道手中接过了这块破了一角、在历史上曾经失踪的传国玉玺。
身边的两个文臣,一个是一路随军的李沼,另一个是从邺都赶来的魏仁溥。看到张迈捧过玉玺,魏仁溥兴奋得发抖。
二玉、二铜、二金的至高印玺体系,就差这一块了!而天策政权礼制最后的一环,也补齐了!
他看了冯道一眼,冯道也正望过来。两人同时跪下,对着正手捧玉玺的张迈高声呼道:“大唐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边是围城的将兵以及跟随而来的天策文臣武将,一边是从洛阳走出来的投降臣民,见状一起跪伏。成千上万人齐声高呼:“大唐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迈此刻没有站在很高的地方,但当所有人都跪下,他看所有人的眼光就变成了俯视。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皇帝是怎么来的!
不是自己登到了高处,而是其它所有人都弯下了脊梁。
“原来,就是这个滋味啊……”
他轻轻啧了一声,没有在众人预期中高举玉玺,也没有作出激烈的反应。只是沉默。
本来已经匍匐在地面如死灰的石重贵偷偷抬头!
他看见张迈在万岁呼声中神色如常,也看见张迈手里拿着传国玉玺,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狂热——想当初自己刚刚拿到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当他第一次拿到玉玺,第一次坐上宝座,他就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神。
但现在的张迈,却毫不留恋地将玉玺交给了魏仁溥,然后就轻轻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洛阳未平,周边未靖,都警觉些,别给人留机会。”
将兵们一听马上站直了。
包括石重贵在内,许多人都不明白了!
为什么不登基?为什么?
直到冯道抬头上前,张迈才说道:“这里,还不是值得你们高呼万岁的地方。”
冯道慌忙问道:“请陛下明示!”
“长安还没到了,”张迈说:“眼下先办实事吧。”
——————————
天策八年,春夏之交,唐军接管洛阳,在冯道的运作下,洛阳的交接工作顺利地看不到半点火气。当天晚上,在张迈撤换了洛阳所有城防部队之后就宣布解除戒严,登时全城欢沸。
消息南传,襄、邓诸州宣布易帜归唐,自三峡以东、江陵府以北,在夏收到来之前就全部纳入了天策麾下。而江陵府南平国也迅速上了臣表,张迈命原本中原军区的兵力南移,于襄阳设立荆北军区,将长江以北区域定为荆北路治政。对于这个结果,除了处于长江下游的金陵方面大受刺激外,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消息西传,关中平原大受震荡,渭水以北绝大部分州县也都宣布愿奉张龙骧为天子,在渭南监视着刘知远的郭威未动,而慕容春华则率千骑进驻渭北,兵不血刃地就控制了关中平原渭河以北的大部分区域。
消息北传,太原以南的大半个河东也皆臣服,一个月后,安重荣的求封使者也出现在前往洛阳的道路之上。
短短三个月内,数十座军州陆陆续续地都和平归顺了,是真正的传檄而定!
在一片欢歌喜庆之中,只剩下几个不很和谐的小灰点。
刘知远还没表明态度,而张迈所忌恨的桑维翰也失踪了。
天策八年,张迈进军洛阳。唐军的攻势,“其兴也忽,其散也速”!
二月中旬兴兵,三月初三,张迈兵临黄河,初五前锋兵抵郑州,初九汜水关易手,十三
日三大前锋便抵达洛阳东门,之后围城十日,石重贵出降,君临天下还不到十年的石晋王朝就此灭亡。
从兴兵到战争基本结束,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四月初一,张迈在洛阳犒劳全军各部之后,便下令将三十万民兵解散,大部分人还能赶回去参加家里的夏收。再往后,关中、荆北、河东州县来归,便都只是传檄而定。
华夏大地,在经过中唐以后将近百年的混乱无序,终于在最近渐渐恢复宁定。一个东至大海、西至河中、南至长江、被越大漠的庞大帝国宣告成型。虽然刘知远尚未投降,太原的安重荣也尚未接受整编,但两人一个龟缩不出,一个上表称臣,张迈似乎一时之间也没有强行讨伐的意思,于是中原大地很快又进入全面和平状态。
军中将帅,很有几个希望张天子能趁势进击的,其中犹以张从宾最为热心,认为刘知远自不必说,安重荣拥兵自重,显然也有不臣之意,应该早除。
但张迈却回应道:“给他们一点时间吧,希望他们能作出正确的选择。”
然后不但解散了数十万民兵,甚至主力部队也撤出了洛阳到开封、郑州就食,只让折德扆率部驻防于此。
石晋王朝的旧官吏对此无比失望,他们是多希望张迈在洛阳登基,甚至在石重贵出降之前就已经偷偷将龙袍和各种礼器都准备好了,如果张迈在洛阳登基,在洛阳定都。在洛阳建立新朝,那么许多礼制就能把持在他们手里,未来的朝堂之上也都将是他们站立。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张迈不但没有登基,甚至都没有在洛阳久留,停了不到十日就东行前往郑州。跟着南下开封。对此石晋王朝的旧官吏无比失落,甚至恐慌!
到现在为止,张迈都还没敕封新臣呢!
也就是说,这些石晋旧臣在抛弃了石重贵这个旧的老板之后,新的老板竟然都还没正式聘用他们!
东西两府、六部堂官,大大小小无数官员无不惶然。
张龙骧到底还要不要我们?
如果不要,我们该怎么办?
更让他们惊慌的是,这次魏仁溥西来,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后。还带着将近两百个举子!
去年年底,魏仁溥在邺都举行了一次考试,考试的模式与规模都仿照秦州,这一次参考的士子主要来自河北与山东,经过筛选,一共录取了两百零六个人,但这两百人的文化水平,比起秦西那一科明显高出了一个档次这是自然的。自古山东出良相,关东读书人的文化水准。远不是关西人能比拟的。
看到那两百个拥簇在张迈身周的举子,石晋的旧臣心中无不失落这些才是新朝新臣子啊,哪里是自己这些“前朝旧臣”、“前代降臣”能比拟的?
自古京官总比地方官贵重,但现在看来,这些石晋的前京官反而不如前石晋的地方官了张迈为了维持地方上的稳定,在新归附的地区。只要是愿意奉命的州县官员,基本上就没有马上的撤换打算,而京官们却没有这份待遇了,当江山鼎革,一切权力便收归东西二枢潼关以东、政归燕京之东枢;潼关以西。政归凉州之西枢。至于洛阳的旧班子,还有他们什么事?
在凄惶了将近一两个月后,才从开封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张迈宣布,将有两场“大考”在开封举行。
第一场大考,是针对士子的,天策将再举行一次科举考试,这一次考试的体例仿照秦州与邺都的两次考试,至于招考对象,主要是面对河东、河南、荆北和关中西部的学子们,但其它地区未来得及参加上两轮考试的士子也可以前来参与,至于主考官,则将由冯道领衔,魏仁溥为副。听说冯道仍受重用,众人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第二场大考,则是针对石晋京官的,张迈宣布将在开封进行一次选官,要从中选出一批官员来,或者进入东西二枢参与政务,或者发放到地方上历任,至于没选上的,那就回家去吧。
虽然新主没有马上赐他们官做,让洛阳的旧臣们感到失望,但能够参与选官,也总算不至于绝望,于是洛阳诸公匆匆忙忙地离开洛阳,争先恐后地跑到开封来。原本拥挤的洛阳,一时间竟有转眼一空的势头。
而开封则在数日之间,变得满街满巷的都是读书人。
中原的变化,迅速通过各种渠道传了开去。
洛阳攻取之后,对天下商人来说最大的好处是,从凉州到东海,商路再无阻滞,秦西的商人要到山东来,不需要再绕道,直接走渭北,过潼关,顺着官道就能一直跑到登州去,当然,如果要去燕京的话,走北线也仍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在洛阳滞留的一支来自东北的小商队,在洛阳“解放”之后,先向涌入洛阳城的西北商人卖掉了他手上仅存的高丽人参,跟着购入了一批凉州织造的棉衣,一批来自印度的佛教制品,以及一批来自西域的奇货,打包之后通过水运运到郑州,将这些大批货物寄存于郑州,自己却南下开封,又在开封购入一批江南绣徐州的榷场开设之后,运营的效果远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生意无比火爆,在短短几个月间便有大批的江南货物通过这个中转站输入中原,而开封就是南货在中原最大的集散地之一。
这支东北的小商队在开封待了七八日,除了购置货物以外,也探听了不少唐国近期的消息,亲眼看见洛阳京官中的年轻隽秀之辈选官后志得意满地走出来,也亲眼看见许多颟顸垂老的官员满脸羞惭地离开。
市井中都在评价说。张龙骧这一次可真狠,许多在石晋王朝身居高位者纷纷落选,许多在以前“名扬天下”者也都“不得好官”,而选官的“七条准则、二十四小项”也在坊间流传开来。
名望?没用!现在张龙骧不需笼络名士来证明天策大唐的合法性了。
诗词?没用!现在这个朝廷迫切的是实务才干之人,而不需要一批能粉饰太平的词臣。
资历?没用!你在前朝为官几十年的资历,和新朝又有什么关系?
人脉?没用!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天策的当权者都是新贵啊。
更要命的是这次执行选官的竟然不是“德高望重”之辈,甚至不是新唐中枢的当权者,而是一群小年轻也就是秦州科举毕业的那批举子,他们在经过过去一年的历练后部分人已经进入仕途,这次就是由二十一个这样的“小年轻”,分为三轮,每轮七人,拿着张迈亲自制定的“七大二十四小”一共“三十一条”准则,一条条地比对、考核、打分。然后按照张迈划定的分数线,及格者留观,良好者留任,优异者选拔到张迈身侧另作重点安排。
涌入开封的洛阳官员数以百计,竟然被刷掉了八成,最后只剩下两成留下,而且大部分都挣扎在及格线附近,被评为优异的。仅仅三人。
来自东北的商队听着酒馆各种人物的评价,唏嘘者有之。感慨者有之,但竟没多少人指责张迈苛刻的。
那“三十一条”规则在选官之前就在开封新设的公开亭公布了,而所有参加选官的人的选官成绩具体到某一项是否通过多少分数也全部公示,所有的这一切并非暗箱操作。
那“三十一条”规则东北商队的商主自己也读了,其中有不少实在是很常识性、很务实的东西,但就算这样也很有一些“名动八表”的老家伙们不懂、不知、不能。让国人看了不免感慨石晋王朝用的都是一些什么垃圾官员,怪不得这个王朝会灭亡呢!
这支东北商队听饱了坊间的各种立论后,又通过各种渠道收了一些秘密信件,然后便回郑州去。
如今天策政权在几个中转站城市设立了货物寄存区,开辟出一个个的小仓库。只要出上一笔费用,就能将货物封存在里头,锁上后拿了钥匙去别的地方,回来便可领取,这不但十分便民便商,而且创造了不少新的就业路子那些货物寄存区的管事,多是残废的退伍军人。
这支商队支取了货物之后,便乘船进入运河,一路来到邺都,到了这里恰逢一次盛会大唐的新钱发布上市了。
天策大唐在年初就宣布要铸造新钱,并准备修改了币制,新钱分为金、银、铜三级,仍然以铜钱为基本值,而金银为大宗货物交换的需要。去年堪筹营在漠南找到了一个大铜矿,张迈发配了两万战俘前去开采,炼出了大批量的铜来,成为今年铸钱的铜源。
中原的铜钱啊,在这个时代可是可以通行半个世界的硬通货!东北的这支商队马上在邺都变卖了一批货物,全部换成了铜钱,新钱仍然是孔方兄模样,一面印着“大唐通宝”,一面印着“天策八年”。
这第一批发放的钱数量庞大,但仍然有供不应求的趋势,听说张龙骧都在感慨境内铜矿有限,金银更缺,都准备到海外去搜寻铜矿源头了。据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东海的日本、南海的麻逸(菲律宾)都有丰富的铜矿、银矿与金矿,已经有几个大商家在这种利益驱动下跃跃欲试准备招募人出海探求了。
“这……”东北这支商队的商主心想:“难道张龙骧还要打到倭国去不成?”
令这位商主感到新奇的还不止这些,伴随新钱的发放,唐国又在燕京、云州、定辽、天津、登州、邺都、洛阳、开封、秦州、凉州、兰州、徐州等十二座城市开设了官营钱庄,初步开设的只是此地存、彼地取的业务。
东北的这支商队的商主好奇地听人介绍了钱庄运营细节,心中好奇,他的生意着实不小,这大批的铜钱带着也的确不便,只是这种业务刚刚接触还没信心。但出于尝试的心态,便在邺都存入了两万钱,换取到了二十张被称为银票的回执。
“就这二十张轻飘飘的纸,就拿走了我两万钱?”
他拿着银票,有些忐忑地上了船,一路北上。运河在河津镇产生分叉西北向燕京去,往东则向天津,到了天津不由得小小地吓了一跳!
过去一年天津开放的力度着实不小,几乎是向高丽、日本、东南沿海、远洋诸国甚至契丹都开放了港口,这位商主就是趁着这趟东风,坐船跨过渤海来的,当时来的时候,天津还只是个比渔村大不了多少的小市镇,但现在一看。短短一年间地盘就扩大了一倍!
去年张迈委派赵赞管理海上事务,将天津化成了四大块第一块是驻军区,成为天津军镇;第二块是商业区,由于没有房屋,暂时来说全部都是帐篷;第三块是生活区,也就是原本的那个小渔村;第四个是行政区,去年建造起来的第一批新的泥瓦房子就在这里。
商业区和生活区在一块,在城市规划中属于旧区;驻军区和行政区在一块。属于新城。其中行政区目前已经形成了一条一里长的街道,新旧两区之间有一条石子马路可以往来。
以行政区为核心。已经有四条新的街道正在兴建,一条是由郑、奈两家出资,一条是由赵、符两家出资,一条由军方筹集将兵余财出资,最后一条是在燕、冀士绅的高声呼吁下,由他们集体出资。街道的规制都必须按照规划图来兴建,四条街道两纵两横,将来会形成四条商业街这将是天津新城的核心地带。
在行政区以西又划出了一片空地,作为未来的住宅区,目前地皮都已经预售一空了。房子的兴建也必须按照一定的规格来。和商业新区一样,眼下也在大兴土木。
东北这支商队的商主看到天津热火朝天的氛围,不由得大为感慨这真的是刚刚结束的乱世么?
他也没有多停留,在商业区做了一笔买卖,然后有些惴惴地坐车到行政区去,在那里找到了钱庄。
比起在邺都刚刚开业时、钱庄还是议论的人多买卖的人少,这才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天津的这家钱庄已经得排队了。这位商主排了半个时辰才轮到,在支付了一批手续费后,取到了两万新钱。
拿到了钱,人才完全放心,却又有些感慨,早知道如此在邺都干脆就将钱都存起来算了,何必再有这一路的提心吊胆?存取到万钱以上,手续费差别已经不多了。
这时他又忽然想:“如果在大辽也有这样一家钱庄,那可多好。”
如今的天津就是一个大工地,往来商旅又多,旅居费用居高不下,偏偏居住条件还很恶劣这位商主所住的地方,就是一圈栅栏圈起来的一个个帐篷,和牲口也差不多了!就这样还供不应求!
他生意做完了,消息也打听完了,便无意再留,准备出海回去。
这支商队从辽国来,自己是有两艘海船的。来的时候寄存在港口,天策唐军在这里设立了天津军镇和天津海关,目前大唐只有天津、登州两个正式的海上对外入口,所有走海路的海外来人,必须经由这两个海关进入,领取在大唐境内的行商许可证明,否则便是走私。入境之后会很麻烦。每个入境的人,都还必须办理一张暂居证。
同样的,离开时也必须将行商许可证明与暂居证交还,同时按照货物数量完税在市集那里交的是商税,运河关卡交的叫厘金,这里交的便是关税了。新唐体制下的商税繁多而正规,目前来讲,各种商税正在变成新政府巨大的财源。
这是出海的最后一道关卡了,来到这里,这位商主不免又带着几分忐忑。办证的小吏办完所有手续后,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这位老板这次到我们大唐来,赚的不少啊。”
老板这个称呼。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据传闻是张迈当日曾戏称地叫了赵赞一声“赵老板”,因此传扬开来,形成了风尚。
这位商主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赔笑,正想是否需要贿赂一番。那小吏又说:“下次还来不来?”他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如果还有来的打算,我给你一张回执,下次再来记得将这回执带上。以商主这样的条件,积累来过三回又未作奸犯科、偷税漏税,就可以办理一张有效期长达十年的行商许可证了。甚至可以申请入籍,长居大唐了。”
这位商主听到这里,心头大动,他虽然怀着特殊任务而来,但这次的大唐之行委实让他大开眼界。所获良多,如果能够长期往来,那可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当即赶紧恳求小吏帮忙办理。
珍而重之地将那张回执放入怀中,这才将所有纳完税的货物押运入港口,两日前已有手下到港口支取了船只,港口又有水务人员为他们检查了船只当然都是要收费的。
正要上船,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凑上前来。问道:“这位老板,这两艘是您的海船?”
以一种间谍特有的心理。这位商主警惕地看了看这个小伙子,问道:“是又如何?”
那小伙子哈哈一笑,指着那两艘海船说:“开着这样两艘只能保证不漏水的破船,老板你也敢出海啊,佩服、佩服!”说着他就指着那两艘契丹海船数落了起来,句句针对了契丹海船的缺点。看样子对于船只的构造无比精通
华夏的船只制造,到了隋唐时期进入到一个高峰,五代时期继承其工艺,但在大船制造上水平大幅度回落毕竟整个国家都处于衰亡边缘,自然再也制造不出隋炀帝时期那种规格的巨型龙舟。但由于时代混乱。海盗多如牛毛,所以小型海船的制造在某些工艺上反而有所精进。
总体而言,如今北中国的造船技术是不如东南的,纵向比较比隋唐退步,但不管如何,比起契丹那边来可还是高得多。辽国来的这两艘海船,其实还是从高丽转口的,当初出海时这位商主还有些自得,现在落到这个小伙子口里就变得一无是处。
这位辽国商主被他说得就要恼羞成怒时,小伙子忽然口风一转说:“老板啊,看你堆在这里的货物,就知道你买卖做的有多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么大的身家怎么可以坐这么破烂的海船,还是赶紧换一条吧!”
闹了好久,这位商主才晓得这小伙子是来卖船的!
当年赵赞征服了山东沿海,统合了北中国的海船制造群体,又从东南引入了不少能工巧匠,他依附张迈后,张迈对此十分重视,不但在政治资源上有所倾斜,为之提供了一些天策近十年来新开发的相关技术,又征调了大批的工匠,甚至还直接安排了数千人进入造船队伍,在天津和登州成立了两家造船厂。
这两家造船厂是公控私营,天津的船厂由符、李、高三家联合经营,山东的船厂就交给了赵家,虽有官府背景,但第一批的成品却是一批民用海船,而且许船厂出售套利。
如今海上贸易方兴未艾,无论天津还是登州都是人多船少,船只要造出来的那都是不愁卖的,而所有的利润又都按照一定的比例分发到工匠们的头上去,所以两家船厂的工匠热情高涨,短短半年的时间就造出了一大批新船来,整个北中国地区多年来所积攒的造船梁木几乎为之一空。(注:好的海船造船木不是砍下来刨光就可以用,通常还需要经过浸泡晾晒等工艺,为时甚长。)而不但所有船只一下水就被开走,就连还在造的也被人高金订下了。
除了这两家官营的大船厂外,张迈又许民间自己造船,眼看生意红火,一些有点资产的能匠就在一些商家大户的资助下出来单干,倒也造出了一批船只来。但一来民间一时凑集的工匠毕竟不如官方的,二来小船厂信誉未著,精明的商人一时不肯信任,大海之上风波险恶,谁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冒险?所以大家伙宁可等待,也不愿乱买船,几家私营船厂的生意不免惨淡,所以才出了今日这种主动到港口来兜售的事。
辽国商主的心思一半放在生意上,一半放在政治上,对于海船行情就没那么了解,跟着小伙子去看了他兜售的两艘海船,倒也结实可观,在随行船夫确认船只不错后,便出钱买了下来辽国船只不多,海船尤缺,这两艘船不但能作为运力,开到辽国去一转手价钱至少翻倍。
要交钱时,辽国商主又留了一个心眼说:“这船官府许你们卖的吗?”
那小伙子慌忙道:“这个当然,这个当然。官府对什么样的船只能卖给外国,什么样的船只不能卖,都有规制的。这两艘海船,刚好就在那规制的最高上限,保证一定不会超规的,如果超规,我们刘家船厂愿意原价收回。”
辽国商主这才放心,交付了款项,拿到钱后,看看小伙子那激动的样子,辽国商主不免有些奇怪,这笔买卖自己没吃亏啊。
他不知道这可是他们刘家船厂卖出去的第一批货啊,那小伙子按捺住狂喜,又问辽国商主要不要订制几艘,他们家积有存木,保证明年三月之前一定可以交货。
辽国商主心想这船开到辽河河口,何怕没人接手?便应下来了,交了订金。
小伙子拿到了订金之后心中更喜,知道刘家船厂最大的难关过去了,一条康庄大道从此打开!便奔前跑后,帮着辽国商主经办各种手续。
这又耽搁了四五天,选了一个风浪不大的好日子,这支东北商队终于扬帆出海。
在临出海时,又有士兵上船检查了一番,看看有无违禁之物,通过后才许出港,要离开时,辽国商主陡然听见背后一个队正说:“这个船主,多半是辽国的细作。”
一句话将辽国商主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软,觉得自己这回完蛋了。
又听副队正说:“管他呢,上面说了,如今从宽行事。他没带违禁物,没有犯法,咱们又没证据,便放他去吧。”
辽国商主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离开的,抹了一把冷汗回到船上,下令赶紧出海。
船只从天津出发,然后笔直向东,这个时代的海运特别是北方的海运,船员们是不敢离岸太远的。由四艘海船组成的船队一直向东,经过滦河入海口后又折而向东北,幸亏一切平安,终于抵达了辽河入海口,这里有一座新建的沿海市镇,名叫辽津,规模来讲比天津差得远了,但一切规制都仿照天津的规制而行,不但名字像,也同样是有商业区、行政区、军民区和驻军区,就像天津的翻版,是去年年底韩小学士奉命到此营建的。
开阔的港口海面上,倒也停了二十来艘海船,三五艘高丽的,一两艘日本的,七八艘唐国的,四五艘吴越的,还有一两艘南齐的,此外还有几艘辽国的。
所以这支商队一入港,四艘海船的规模就显得十分显目,那边货物自然有人去监押,这边辽国商主进了一个小木屋,屋里竟是如今大辽的实权派人物耶律屋质!见到了他后,辽国商主的第一句话便是:“枢密在上,小的不辱使命!”
这个辽国商主,是个渤海人,名叫大智节,据说还是当年渤海王族之后。
渤海是东北汉化较深的民族,其亡国后部分流入中原的国民,都已经顺利融入汉族之中,其上层贵族,无略行举止还是生活习惯,和中原士人几乎都没什么不同。
契丹自去年退入东北、稳住阵脚以后,便选派了大量的细作,有的从陆路进入,有的从海路进入,有的是公开进入,也有的是秘密进入。大智节就是其中公开从海路进入的人。他受耶律屋质的委派,从契丹上层贵族那里得到了大量的金银货物,又弄到了两艘海船,出发前往天津。此后一路南进,在中原搜罗了大量的情报,而他进入中原的时机又刚刚好,在燕京、邺都都遇到了好景气,所以买卖也是越做越大,到了洛阳时候身家已经翻了八倍。
本来年初他就打算启程东归,不料入洛阳不久便遇到唐军进攻石晋,洛阳戒严起来,他也被迫滞留,直到今日。不过这一滞留,倒又让他的买卖多做了一小半。
这时见到耶律屋质之后,大智节便将一路见闻细细诉说,此去经年,所见所闻都足以写成一本大书,两人从白天说到晚上,跟着秉烛夜谈,整整谈了一个通宵。
说到最后,大智节才道:“本来石晋桑枢密等人都有书信托付,但路上遇到几次盘查,危急之际小人都被迫毁弃了,还请枢密恕罪。”
耶律屋质挥了挥手,没有见怪的意思,脑中整理消化着从大智节处得来的种种情报大智节自然不是他唯一派出的细作,综合各条路径得来的信息,他已经形成了对天策大唐国内情况的大致印象。
“唉”
听到耶律屋质叹息。大智节忙问:“枢密?”
耶律屋质道:“没事。”大智节虽受他委派,但也还算不上心腹,他心中对唐国蒸蒸日上的形势所充满的忧虑也不愿意向他坦诚表露。
“你先去忙商务吧。”耶律屋质说:“至于以后若想到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再来与我说。”
“是。”大智节应了一声后,又道:“小人还有一请,如今尚未入冬。小人在辽津把货出了之后,像再走一趟天津,请枢密允准。”
耶律屋质道:“行。如今我大辽百废待兴,这边也亟需中原的货物,你能多运一些东西来,对国家也是有好处的。”
大智节得了耶律屋质的准许后便拜辞出门。
这一趟中原之行,所获利润不止十倍,不过这支商队并不都是他的,是十几家辽国贵族共同出资的。但将货物散给各大家族之后,他本人也还有巨大的获益。
更重要的是他这一次的大获成功为他在商圈打开了名气,当他宣布要在入冬之前再走一趟中原之后,便有更多的辽国贵族前来找他。
东北的手工业十分低下,就算有渤海国的底子也完全不能和中原相比,倒是从幽州迁来几十万人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
不过如今的辽国,对中原能出口的也都还是原材料,主要是毛皮、人参等物。东北也是产马地,马匹南方也许需要的。但如今的唐国产马地比辽国更多!
放到另外一个时空的辽宋对峙局面,契丹对宋人自然有马匹出口上的诸多限制,但在这个时空,耶律屋质却上书大可向缺马又需马的南方人如齐国、吴越等供给马匹因为一来契丹最大的敌人是天策,而天策无缺马之虞;二来南方诸国与天策其实也存在竞争关系,壮大敌人竞争者的骑兵力量。也就是间接帮了自己;三来也能带来经济上的收益。
走了一趟唐国后的大智节,在对唐国的了解上,一时间在辽国便拥有了很大的话语权,辽国无数上层人物都派人与他接触,当大智节透露出要在入冬之前再走一趟天津。很快就有无数人将银钱货物送了上来,希望能傍上这趟东风这是很自然的啊,上一次那些投资在大智节身上的人,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就获得了五倍以上的收入!虽然这次大智节宣称不可能有上一回的收益那么高了,但哪怕只是翻倍也能让人趋之若鹜!
因此上,大智节忽然之间发现自己能调动的资源大到无法想象。东北的各种货物,从最顶级的奢侈品东珠与人参,到最普遍的毛皮与马匹,他想要多少就能拿到多少,如果现在他有需要,甚至可以动用军方的人力开路的。
现在的东北正处于极度饥渴状态,只要能拿到来自渤海那一头的货物,东珠人参毛皮马匹这些多余之物都可以随时出口。
只用了半个月,大智节便搜罗了到了他所要的货物,除了这些之外他还想到了一条未来的稳定财源那就是木头!将东北大山的木头砍下,沿着河流顺流而下运到渤海,再扎成木筏拖到天津,那边的造船厂应该很需要这些的不只是造船厂,大智节还知道燕京正在建城,一座正在兴建的都城,有多少木头都能吃下去。
当秋风起时,大智节再次出发了,这一次他麾下有了五条船只包括另外一条临时买到的高丽海船,结成了一条五艘海船规模的船队,志得意满地开出辽津,开往天津。
天津海关的小吏看到没多久便去而复返的大智节心中充满了惊讶,天津到辽津这种在后世只能算中程甚至短途的海运路线,在这个时代在短短两个月内能走一个来回却已让人惊叹不已。
这一回,大智节没有再深入内陆,而是在天津的市集就完成了交易。他的买家几乎都是南方人天策的高层奢靡之风还未大兴,东珠这种顶级货色,能出得起大价钱的只有江南或巴蜀的大贵人;天策不需要马匹,虽然不太鼓励但也不太限制马匹对南方的出口张迈曾说笑地对符彦卿说他多希望有一天齐国能组织一支骑兵到淮北来和自己打一仗,所以大智节便将马匹卖给了齐国和吴越国的商人那边的人对北国的马匹都有一种近乎饥渴的需求;毛皮和人参。那倒是放之四海都能行销的东西。
卖掉了货物后,大智节又购入了大量的棉织品在这里购入棉织品多是和二手贩子打交道了,自然比起在洛阳时直接从西北商人手里拿货要贵上许多;此外就是江南的丝绸与茶叶,河北的陶瓷与铁锅,南洋的香料,岭南的糖。还有天津的盐!是的,辽东也近海,但谁能出产天津盐场那样色泽的青盐!
从东北来的东西多而粗,而往回运的货物就少而精,所以那三艘已被海风海浪拍打得吱吱作响的高丽船大智节就不打算带回去了,直接在港口倒卖掉,自然是交给刘家船厂的那小伙子经手,顺便又多订了两艘海船,并问他是否需要造船用的梁木。
“造船木?那当然需要!”
河北和山东是开垦了上千年的土地。那里还有什么产木的林地!造船木不是太行山,就是出自福建、岭南,如果有来自东北的木材,价格还更便宜,那自然相当划算。
不过什么样的木材才能划算,却得实地去相一相了。
在得到大智节保证其人身安全之后,刘家这个叫刘小峰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决定代表家族去东北相木头。
新唐的政策是不禁国民出海的。甚至还很鼓励,只不过出海者必须报备个人的资料以及出海的原因。刘小峰可没想到自己的报备递上去后。经过层层上传,最后竟然会转到了曹元忠的案头!正在开封向张迈述职的曹元忠又顺便提了一嘴。
张迈沉吟道:“东北林木东运?嗯,好事!这件事情,各方面都给我开开绿灯。”
开绿灯是什么意思,曹元忠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在张迈身边呆的久了。却也是懂的。
“那么,要不要对这个刘家小伙子耳提面命一番?”
“不用。”张迈道:“生意人家,让他们知道反而容易露出马脚,另外派遣可靠的人跟着去就是了。”
刘小峰没想到自己的报备会耽搁那么久,但家族中的老人都说正常。这是要去辽国啊那里是敌国,焉能不谨慎,甚至还因此有了隐隐的担忧,怕被朝廷疑为奸细,幸好最后只是有惊无险。
而大智节也万万不会想到,刘小峰的这一出海报备还为他带来了另外一条财路,一个姓慕容的西北人闻风而至,也要跟他做木材买卖,但他却不是为了要造船,而是要为正在营建中的燕京宫殿选定梁木。这一次燕京的建设,并不完全是官府经营,有一部分工程就交给了私人营运商,比如这个姓慕容的,家里据说出自沙州慕容家,甚至能和朝中重臣曹家攀上关系,所以才拿得到燕京大纠评台工程的订单。
当北风开始要变得凛冽,大智节赶紧出海,两条海船进入辽津时,平安归来的他再次受到了契丹贵族的大肆欢迎。
他这两次出海,不但带来了丝绸陶瓷香料糖霜青盐等奢侈品,更带来了大批的棉衣和许多工具,甚至还有一些工艺图谱!尤其是最后者正是大辽迫切需要的。
看到了他的货物清单之后,耶律屋质已经准备给他请爵了,但大智节却婉拒了,说道:“能为枢密看重是小人的荣幸,但小人如果封爵势必为人所瞩目,以后再去唐国只怕就不那么方便了。还是闷声发财,于国于家都是两便。”
耶律屋质也觉得他所说有理,便没再坚持。
只不过他还是没摸准大智节内心深处的真正打算这两次深入中原之后,大智节心中对正在兴起的新唐其文物生活与制度已由仰慕变为一种渴盼,在当初边关文吏告诉他只要积满三张通商回执后就有机会落籍大唐后,他的心思一下子就变得很长很远!
不见他在边关登记姓名的时候,已经改“大智节”为“戴智节”了么?他第二次入唐时,与人交接也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自己原本是东北汉人,因为环境所迫。这才“冒充渤海”的消息。他甚至已经请求一个山东商人为他安排,准备迎娶一个汉家女子,小门小户无所谓,花费多一些也无所谓,将来设法将那个女子安排在天津住下,如果能再生下一儿半女。就此为“戴家”在大唐境内开枝散叶,那是想想就让人激动的事情,与之相比,契丹封爵反显得有些碍事了。
大智节在辽津将部分货物发卖出去,主要都是些较大宗的商品,比如棉衣,第二次入货的奢侈品则大多留下来在辽津这些东西还卖不出好价钱,他又将那些依附自己上船的贵族家奴遣散,然后便带着刘小峰与慕容掌柜出发前往东京。
耶律德光当初在辽国建立时设立的大辽诸京。如今之剩下一个东京辽阳府了。东京位于辽河的支流梁河的南岸,辽津又位于辽河入海口,从辽津前往东京,一路都可以坐船。
这个时代的海船进入江河也是没问题的,辽河又是大河,所以直接将这两艘从大唐买来的海船开过去,一路之上请两个贵客在甲板上喝酒赏景,接受两岸围观者对两艘大海船的惊奇艳羡。心中倍儿满足。
天气渐渐冷了,但甲板上早安放了一个取暖用的煤饼路子。烧煤取暖在中原北部一直都存在,只是没有普及,但在西北甘凉道类似的取暖设施早已风行,近年渐渐传开,中原中等以上人家也开始家有一炉了,可是看这煤饼炉子的制式与中原迥异。一打听竟是东北这边生产制造的。
大智节见他们问起,随口提了一嘴说:“去年入冬之前,契丹高层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到了一些图谱,上面有煤炭探测和开采的新技术。又有煤饼煤炉制造的新工艺。试造试用后觉得无比实用,地皇后便听从了韩丞相的建议,驱策两三万高丽、渤海和女直开挖煤炭,又令幽州工匠制作煤炉煤饼,这煤炉煤饼不求做工精细的话,两三个工匠一天能做二十口泥型,再蒸烤烘焙,十几天就成品了。从去年到现在,有一百多个幽州工匠领着一千多人动手,农闲时又投入了两万多人在上面,最少造出了十几万口煤炉,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一口煤饼炉子。”
往上游走了数十里,但见辽河两岸处处都是人烟,刘小峰也不禁赞叹说:“真没想到啊,当初我都还害怕来到蛮荒之地,不料,和幽州也差不多。”
“当然差不多。”大智节笑道:“这些村落,本来就是幽州人营建的啊。”
刘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同时咦了一声,但跟着便想到了什么
去年对整个东方世界来讲都是多事之秋,而对幽蓟百姓来说更是惨不可言的苦痛历程,近百万人被契丹掳掠一路东迁,不知多少老弱在路上便熬不住去了,到了辽东之后又是满目荒凉。
北大荒,北大荒,这三个字不是白叫的!虽然有高句丽的开垦,但这种边陲小朝廷的开发程度是不能与幽州相提并论的,就是那些已经开垦了的地方,也必然早已有主,数十万幽州百姓眼睛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近乎蛮荒的旷野,他们能得到的也必然是荒地。
幸好,辽国的当权者为了安抚人心,没有太过苛待已经迁到这里的燕民,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划了出来给他们耕种,或者是出于对补偿,或者是为了安抚人心,凡开荒者便得其田,因此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汉民村落。
也幸好,东北的这片土地是肥沃得令燕民难以想象的,他们烧掉了辽河两岸的林木野草,灰烬成了自然的肥料,尽管是第一年开垦的生地,但来自幽州的老农已可以预计来年这里的收成兴许能够有老家熟田的六成。
更幸好,河北与山东“免税令”事件的影响走出了国门,在韩延徽的运作下,辽国高层竟然免掉了迁辽汉人第一年的赋税!因此大部分迁辽汉人才得以紧吧紧吧地熬过最难熬的一年。
去年到了辽东之后,燕民已经种植了一季冬小麦,到今年夏收之后,很多农田又种上了新的庄稼。
刘家小伙子在船上举目四望。看见大河两岸都是一片又一片的田野,陇亩很不规则,显然都是新开之田,还谈不上精耕细作,如今秋收已过,不少农户都在晒谷子。那些谷子不但有麦子。甚至还有稻谷!
去年燕民迁辽,有先安置的,有慢安置的,先安置的来得及种植冬小麦,慢安置的只来得及种春小麦,那些种了冬小麦的燕民在去年小麦种下之后又开了不少荒地,今年春天就播了稻谷的种子,等到冬小麦夏收之后又将培养好的稻秧种下去东北地方,同一亩地就要做到一年两熟是不可能的。
“这里竟然有稻谷?”
刘家其实是江南人士。几年前才到了山东,去年才到了天津,所以对稻谷和麦子的区别认得很清楚。
“对啊,当初不知道是谁说东北也能种稻米的,而且还有商人走私了不少谷种来,那些谷种里头有小麦,有大稻,倒都是良种。契丹的老爷们不懂农业。不分五谷,胡乱就按照户口将谷种分发下去。许多幽州来的老农看到自己分到了稻谷都忍不住苦笑,南方种植水稻,北方种植小麦,这是常识啊,奈何契丹的老爷们不知,他们又找谁说理去?没想这东北竟也种得水稻的。虽然只能种植一季,但收成好像还不错,我吃过一些新米,口感比南米还好些。往后如果契丹的老爷们不禁止,兴许还能往天津卖。”
“走私谷种?去年海运还没今年通畅吧。有那么些舱位,放丝绸,放瓷器,那至少一本百利!却走私了谷种来,谁会做这种事情?”
大智节迟疑了好一会,忽然才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海边来了好些海船,走私了不少东西过来,这里头不但大量的谷种和工具,甚至还有一些影响国计民生工艺图谱。比如探测煤矿和开挖煤矿的新技术,比如这个煤炭路子还有煤饼的工艺,要不是有这些东西,辽河两岸这几十万燕民,只怕有一小半都熬不过上一个冬天!”
“哦?”刘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都讶异起来,也将头凑过来,打听着:“那会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如此资助契丹!不会是高丽和日本吧?”
“那怎么可能!”大智节低声道:“高丽日本哪里有这样的技艺!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江南的齐国干的,但最近才流传出一个诡异的消息,说干出这件大事的,竟然是……”
他大概是去了一趟中原,听多了说书变文,到了这关键处忽然掐住了。
两个客人忙问:“是谁?”
“听说,竟然是……张龙骧大元帅!”
刘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听了这话都有些不信!
契丹乃天策第一号大敌,从来只听说过越过为了祸害吴国,将煮熟了的稻谷送去当种子的,可没听说有这种在大辽危急之时竟然送来谷种的!
不但是送谷种,甚至还送工艺,送图谱!
这是资敌啊!
张迈要是真这么做,除非他失心疯了!
看到两位客人摇头,大智节苦笑道:“这种传闻,我原先也不信!但最近传闻却越传越真。而且根据我得到的消息,这个传闻,只怕真的是真的!”
大智节虽然是渤海人,但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自然接触到了许多辽国的高层,尤其是掌握经济与外交层面的耶律屋质、韩德枢等人,都直接打过交道,因此对一些情报掌握得比普通的契丹贵族还多。
两位客人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均感不可思议。
刘小峰忍不住道:“元帅要真的这么做……那……那……”他几乎要说“叛国”,但这个词实在不对劲,张迈虽未称帝但整个中原都拿他当皇帝看了,天子叛国,不就是叛自己么?因此临时改口道:“这不是卖力气给辽国做了嫁衣吗?”
大智节叹息道:“是啊,这种事情,我们原先也不信,但事情却的确发生了。”
“可元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据说,是元帅不忍燕民受苦,不忍心他们背井离乡之余还要客死辽东,所以发了大慈悲心,不顾国别利益,送了谷种工艺过来。”
听到这里,慕容掌柜忍不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若真是如此,那元帅可真是大慈大悲,堪比佛祖菩萨了。”
大智节也叹息道:“怎么不是呢!就连大辽的南院枢密耶律屋质也在我面前忍不住叹息,说没想到张元帅不但会打战,而且还是这样的仁君。不过契丹的不少将军们倒都在耻笑,或者说元帅是假好心,或者说元帅是烂好人,也有人怀疑元帅是在假仁假义,也有人怀疑这里头有阴谋的。当然他们是不肯让元帅做好人的,不管揣测如何都不肯告诉百姓这些谷种是张元帅送来的只是这么大的消息终究瞒不住,最近终于有在辽燕民慢慢知道了些,凡是听说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感激的,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汉家天子!子民都离境了,他还在日夜牵挂。”
三人喝着酒,说说谈谈,船只朔流而上,又转梁河,不日到了辽阳府。
地皇后只是免了第一度收成的田税,这对契丹政权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所以冬小麦和春小麦的田赋免了,而今年稻谷的秋收,便要征税了,不但征税,就连余粮也通过各种手段收了起来。
这次种植了稻谷的人家多达六万户,余粮征收起来之后都通过水路运往辽阳府,辽阳府的码头登时稻谷堆积如山。初步估计,这一批的稻谷收成堪支八到十万人一年之用这可是一笔大财!更是一笔重要的战略物资!就连当初抱怀试试看心理的地皇后,也明显是喜出望外了。
东京码头上,一批辽国官吏正在清点稻谷,大智节指着码头上的稻谷仓库,说:“今年就有这样的收成,到明年契丹肯定会让更多的汉民种植水稻。说不定境内的高丽、渤海也都会被喝令种植。来年东北稻谷的收成至少翻倍。八十万汉民养三十万契丹,那是绰绰有余。如果外无强敌,这个国家可以屹立百年不倒!”
“八十万汉民?”刘小峰有些讶异:“辽东的汉人有这么多?”
大智节道:“这是小韩学士跟我说话时,一时不察说漏的,应该错不了。”
他自然不知这个数字本身亦颇有玄机,契丹从燕地掳掠到的人口原本也还没这么多,途中又有不少逃亡病死,且燕自隋唐以来便是胡汉杂处之所,几十万燕人并非个个都是汉人。但到了辽东之后,为了统治上的便利,韩德枢协助乃父模仿中原制作户籍的时候,便将所有从燕地迁来的人全部划为汉人对此契丹高层也无意见,因为虽然第一年特赦免税了,但在未来的政治体制下,汉人肯定要承担更繁重的赋税。此外再加上辽东本有的汉人,还有从临潢府迁来的汉人,甚至包括一些汉化的渤海人,总人数就达到八十几万之多这还是在籍的。
在这个时代,在籍汉人就是生产力的象征,是赋税的源头,就是下蛋的金鸡!
有了这八十几万在籍汉人,不想可知契丹政权在熬过去年和今年这最难熬的两年之后,在未来日子就不会难过了。
刘小峰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觉得去年天策未能一举打下契丹着实可惜,他成为天策唐民的日子并不长,但张迈强大的个人声望以及天策的政治社会体制已经让他产生巨大的认同感。只是这时他的心思也不好宣之于口,只是看着那一个个如小山般的谷堆,口中还是忍不住:“嫁衣!嫁衣啊!”
辽国,东京辽阳府。
这座城市如今正在变得不一样。
首先是规模扩大了。去年随着大量契丹人的迁入尤其是上京家眷的迁入,辽阳府的人口一下子膨胀了起来,原本这座城市以渤海人、辽东汉人为主,作为上层统治者的契丹,在人数上也只是和奚族、高丽那样的少数族群,但如今契丹人却已经占据将近半数了,且至少有数百户以上的“贵人”。
其次是治安变差了。这一大帮子“贵人”,都是不好伺候的主,他们在上京作威作福惯了,面对天策时或许会因为畏惧而懂得谦卑,但面对辽东汉民、渤海、高丽、女直时,却依然高傲,兼之临潢府才破,既有作为丧家之犬的悲愤而导致脾气暴躁,也有可能“亡国”而带来的危机焦虑,对其他族群尤其是辽东汉民防范极深。
最后,倒是在混乱之中商业变得繁荣了。数以万计的契丹迁入辽东,他们在漠北与漠南的家园都丢了,必须要重新安家,一切草创之际,所需的各种商品自然十分庞大,缺口大到辽津放开怀抱吞纳南方各国的货物也远远满足不了贵人们的需求。契丹毕竟立国数十年了,之前又有上百年的族群积累,契丹下层牧民虽然穷苦,上层的贵人们其实是有钱的,上京城破,牧场带不来,家园带不来,城池带不来,但珍珠黄金却能带来,到了这里要重建家园,就不得不将这些奇珍异宝贵金属卖出去,以换取各种安家的费用与生活资料。
所以大智节到了辽阳府以后便受到了对他来说前所未有的尊荣与欢迎,这种尊荣尽管流于表面契丹人骨子里还是看不起被他们灭亡的渤海的但至少让大智节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了。
他家本在辽阳府,是城中的老住户。宅院占地宽广,契丹东迁之后,原本的城池便大显狭窄,但丧乱之余无力营建,贵人们便侵夺了许多老住民的宅院,闹出了很大的矛盾。大智节的家族本来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幸亏他出海有功,得到了耶律屋质的庇护,这才守住了家业。
一年多没回家,家里别的没什么变化,却是多了一些叫炕头的东西煤炭这东西,一旦使用开来,就叫人无法割舍,随着煤炭的开发和在辽东的迅速普及。炕头也出现了。汉人之所以长期未能开拓到东北,或者屡占屡弃,气候的严寒、生活的不便一直都是原因之一,像煤炉、炕头、棉衣这些保暖用品的出现,对辽东人生活的改善之大是难以估量的。大智节凭其敏感的商家直觉意识到,这三样东西以后若能普及开来,辽东将未必会输给山东。
在家数日,一直有人登门。有来拜访的大多是商贸上的朋友亲戚;也有有些贵人的家奴,则是希望能从他这里买到“唐货”的。
到第三日上。连大辽的丞相韩德枢也抽空接见了他,并答应将他在唐国搜罗到的西域奇珍转献给地皇后。
由于交游广泛且能涉入契丹的高层,半个月下来,大智节对辽东如今的政治生态便有了新的了解。
如今的辽国,其政治体制已经与上京破城之前大不相同,权力格局更是大大变样。耶律德光在战败之后就患上了重病。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在乌州动弹不得,后来情况略有好转后,才用担架抬到船上,顺流而下,来到了辽阳府。但人已经无法理事,只是吊日子罢了。
众臣遂拥耶律璟为太子监国,由地皇后垂帘听政这是辽国如今最核心的政治现实。
契丹是在阿保机时代才正式立国,汉化未深,皇权、皇室不可侵犯的观念尚未深入人心,耶律德光作为此子当初得国继位又有些不正,当契丹整体国力处于上升期时也就算了,现在不但失地丧土而且兵败城破,在失去治事能力以后,即便有合法的继承人,辽国仍然因此而处在分崩离析的大危机中。
也亏是地皇后手腕了得,护着孙子,才总算将一个随时可能四分五裂的辽国给勉强统合了起来,但内部统一要想做到契丹立国时的程度那是不用想了,如今的大辽国内,大小派系割据严重,其中以各派对汉文明的态度,正明显地分成了三派。
第一派,是被其反对者称为“汉家奴”的汉化派。
这一派的人拥有绝大多数对汉文明有较深接触的大辽高层,以及大部分的汉族官员,过去一年多治理辽东汉民、稳定辽东局势、挽救辽国财政、收拢辽东人心,靠的都是他们。
在经济上,汉化派掌握着八十七万在籍汉民、四十万在籍渤海民和十几万高丽人,这些可都是东北宝贵的农业人口,在可以预见的来年,这个阶层所控制的人口,能够生产出供给两百万人吃食的粮食,此外更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营建了一个海贸港口(辽津),为刚刚在辽东站稳脚跟的辽国带来各种急需的物资,输送源源不绝的商业利润。可以不夸张的说,汉化派如今已经掌握了辽国九成以上的经济资源,而且这种绝对垄断的地位还在急需加强。
而在军事上,汉化派的力量也不弱。从燕云退回来的两支部队耶律朔古的两万多燕京主力军和萧辖里将近一万的云州偏师,是契丹在上京城破之后基本保持完整的一个军团,除了这三万多人的契丹部队外,汉化派还控制着多达五万多人的汉军和三万多人的渤海军,以及以高丽人为主体、人数约莫一万人的杂族部队,并担负着辽国对天策大唐最重要的两大边关之一榆州。
在政治上,韩延徽身为辽国宰相,至少在纸面上他的政治地位上是汉化派中最高的,当然,作为汉人。他其实更多的只有建策权,有影响力却没有实质的决策权。但汉化派却还有另外两个重臣,身为北院枢密的萧缅思和身为南院枢密副使的耶律屋质,却是确确实实地在契丹内部占据重要的政治地位,他们说出来的话,就是地皇后也不好随便驳回。至于耶律朔古。作为汉化派军队的最高领导人,已经隐隐有成为辽国军方第一大佬的趋势,平常虽然很少干预政事,但地皇后真遇到什么重大事务时是必须要咨询他意见的。
这已经是一个军、政、财、民一体的势力团体,进可以掌握中枢、左右朝局,退可以守住自己的基本盘,虽然在契丹极端纯粹派眼中这帮人“迟早为汉家奴”,但就算是最痛恨汉人的纯种契丹也不得不依靠汉化派所提供的赋税,不得不吃汉化派提供的谷物。
与“汉化派”形成对立的是自诩为契丹正统的正统派。这一派人以耶律察割为核心。核心军事成员是从漠北败逃到混同江流域的契丹皮室,他们拒绝汉化,痛恨汉文明,坚持在混同江流域继续游牧生活,尽管他们还是不得不掩耳盗铃地用着汉化派进口或者打造的铁锅,烘焙着张迈“恩赐”给辽民的煤炉,穿着海商进口的棉衣,吃着汉化派提供的谷物。高层也会一边喝着辽津转口的茶叶一边骂娘,但所有人都对与汉文明有关的一切深恶痛绝。甚至连汉语词汇都不许说。
尽管在经济上处于绝对弱势,但这一派人所掌控的军队却拥有十分强悍的战斗力,其中包括一万五千契丹而且是契丹之中最野蛮的一批人,室韦、女直等东北的野蛮部落,以及敌烈、乌古等部落中痛恨汉人的一批也都奉其号令。在需要的时候,耶律察割还有可能调动五万大军就数字来说虽然似乎还不到汉化派军队的一半。但要真的起了冲突,输赢怕也是五五之数。
耶律察割本人身在混同江黄龙城,在辽都东迁之后,认为东京已经被汉人“污染”了,从来不肯踏入辽阳府半步。对辽国的中枢的日常政务几乎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耶律察割的父亲也就是阿保机的弟弟耶律安端因为儿子的存在而备受尊荣,老家伙目前被封为东丹王。地皇后对这个从阿保机时代就造过反的叔叔防范极深,但仍然不得不保持表面上的尊重。
由于地缘的关系,汉化派又被称为南派,正统派又被称为北派,夹在南北中间的,就是以地皇后为首的调和派。
调和派的人被南派称为中间派,而被北派称为“和稀泥的”。他们在经济上必须依赖南派,而在军事上则希望一统南北,一致对外。但实际上南北两派的实权人物如今都有听调不听宣的趋势,地皇后真正能确实掌握的,不过是从临潢府逃回来的两三万人,但被张迈放回来后、与韩延徽同列宰相的萧翰,以及连续兵败的两大统帅撒割和课里,都文不足以服国人、武不足以镇军众,所以追求享受的人往往向南派靠拢,而被仇恨充满心胸的则投靠了北派,连有大辽金刚猛将之称的拽剌兄弟,也都去了混同江。
因此随着时间的推进,南北两派都越来越壮大,反而是拥有名义上最高统治权力的调和派在不断萎缩。
大智节在深入了解了这一切后,更是不大愿意待在辽阳府了。这座城市表面看起来平和而繁荣,实际上激流潜藏,危机四伏,据说有好几次,耶律察割都要领兵南下“兵谏”了!如果让对汉化深恶痛绝,他们这些与唐国关系匪浅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开春之后,大智节就安排了两位贵客去考察林木,自己则急急忙忙地在辽阳府筹集资金,由于有去年的成功,辽阳府无数贵人都对他即将开启的天津之行充满了期待,尽管这一回大智节不断宣称此去天津利润肯定没有去年那么大了,到最后怕就是翻个两倍而已,而且还有海上风浪的危险,但所有人似乎都被巨大的利润蒙住了眼睛,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家奴与货物往大智节的商队里头塞。
大智节在筹收资金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将家奴与货物塞进来的不但有南派和中间派。甚至还有号称与汉人势不两立的北派!
“这帮人啊,口里叫嚣着拒绝一切与汉家有关的东西,说要守住自己一颗纯纯的契丹心,但只要能赚钱,却连契丹心也不要了。”
在大智节筹划再次出海的时候,刘家小伙子和慕容掌柜也分别进入山林。去寻找适合造船和适合建造房子的宫殿。
东北的深山老林延绵数千里,左一条长白山,右一条大金山(大兴安岭),好木料满山都是,这个时代又不禁止伐木,所以主要是考虑交通问题。
木材是大宗商品贸易,按照之前大智节和天津商人与登州商人的约定,将能够换取许多影响国计民生的大宗商品,可以说这对大辽来说也是国家大事。所以地皇后必须支持,这件大买卖韩延徽早就奏请了,地皇后也开口支持了,事情进行到最后,各派政治势力不断渗透进来,大智节反而成了最小的一个股东,他倒也识趣,趁势退了出来。只是保留一点能进钱的干股。
为了这件大买卖,远在去年冬天。地皇后就特别派遣军队,越境到高丽打草谷,抓了一两万高丽人上山伐木。木料砍了之后扔进鸭绿江,扎成木筏,顺流而下进入大海,然后一部分直接拖到登州。另一部分先一路拖到辽津,再拖往天津。
运往登州的木料五月就到达了,运往天津的木料也在入秋之前完成了交割,这些木料,都如期换取了大量的棉衣、铁锅、铁针和茶叶。甚至还包括海船。契丹族的强大崛起,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他们已经能够锻造镔铁,所以张迈不禁止铁器生活用具输入契丹这是没意义的。而辽国方面又恰恰很需要锅、针等生活用品,能否用铁锻造武器是一回事,铁制生活品是否发达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由于辽东木料的大规模输入,大大加速了沿海造船业的发展,也大大加快了燕京新城以及天津新城的建设。
天津新城已经有了一个样子,行政区的政府都已经开始办公,有两条商业街的建设也接近尾声,居民区的第一批房子也投入使用了。而燕京新城规模太大,地基和基建还没完成,行政工商都还在幽州旧城运作着,但所有人都翘首盼望着新城的落成,天天有人往新城跑。而且随着木料航线的开通,两座新城最大的木料来源竟然都来自大辽。
如果站在辽国北派的立场来看,相当于是大辽地皇后费心费力动用了军事手段,来帮天策大唐运送木头营建都城,这真是一件无比讽刺之事。
天策九年五月,大智节来到登州,在不耽误自家买卖的同时还主持了木料生意的交割,天策九年七月他又在天津进行同样的大事,而后坐船回到辽津,交割了这一年的第一批货物往来,这时候的辽津比起去年冬天,规模已经大为不同了。而这时候的大智节,不仅身家再翻一倍,气度也都不知不觉间变得大不一样!
作为可以在各国商圈居中斡旋、可能会影响木料交易的大商家,他在辽国商业圈已经成了地位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就连耶律屋质见到他也不敢如去年般颐指气使,而要客气地称他一声“大老板”了。
就在这时,大智节听长子说辽阳府发生了轩然大波,似乎是北派因为什么事件在向地皇后逼宫,然后南派动作频频压制北派,双方甚至在东京城内闹出了流血冲突!连原本在辽津宣抚的耶律屋质也要跑回去帮忙灭火。
大智节心中一阵警惕,便不愿意回东京去了,在耶律屋质启程之前找到了他,表示自己要再往天津一趟,而且今年可能要在天津过冬。耶律屋质一阵沉吟之后,应允了他。
于是大智节又搜罗了一批货物,塞满六条海船,将长子留在辽津看管仓库存货,自己溜“回”了天津。
这时天津居民区的第一批房子已经落成,这一批房子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密集住房,一排排的房屋,分隔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一套套房子,适合中产之家购置,也可以改造成小旅馆。
第二类是别墅式的。有院落有花园,占地不大,除去院落花园之外,通常是三进五间面,且制式相近,一户接一户挨在一起。只间隔着小径,非富贵之人购买不起这一批房子是官府划了地,交给营建上筹建,而后转手出卖,光是这一批房子唐国官府就捞了好大的一笔,所得都直接输往东枢国库了。
大智节哦,应该叫戴老板了在这里就订了一套,不见府邸门号上挂着“戴宅”么?
在这里,一个山东老板已经给他物色了一位沧州的小家碧玉。虽是小门小户,却是正统的汉家女郎,戴老板珍而重之地以正妻之礼貌迎娶过门,过门后爱如珍宝,整个冬天里夫妻两人好的蜜里调油,白天逛街赏景,晚上就睡到暖烘烘的炕上办事,还没过年新妇就有喜了!戴老板摸着妻子还没隆起的肚皮。欢喜得什么似的,对妻子说:“你好好将养身体。如果将来生下个男的,这就是咱们戴家的嫡长子,我在天津的家业,都是他的。”
他浑家却不满意地说:“这家业有什么!现在天津的学堂已经开了,将来儿子是要上学堂去的,长大后进学为官。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戴老板道:“我……我终究是外来人,虽然将来可能落籍,但我的儿子,也能进学堂,做唐国的官么?”
“怎么不行!我舅舅早就帮忙打听过了。以咱们家的情况,只要是作汉家姓,将来户籍上可以注为华裔,那就能和别家的孩子一样进学堂,长大之后若能过得了科举遴选,就能为官,列身士林。和左隔壁的张家、右隔壁的符家都没什么不同。”
戴老板颤声问道:“是列身士林,进入流官系统,而不是那种为边藩胡夷所设的番官?”
这段时间他对新唐的政制变化十分敏感,知道目前唐国存在三套系统:第一种叫旧官,里头都是那些刚刚归附投降的官员,为了安置他们而暂时沿用了他们之前的官位,比如荆北、关中和鲁南的部分州县就还存在这种状况;第二种叫番官,都是针对边境四夷的归附者,因地制宜、因俗制宜地给他们封官封爵;第三种叫做流官,少年者要上过新设的学堂,成年有才者要通过科举考试,取得遴选资格,然后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地进入整个流官系统。
以戴老板的眼光与智商自然看得出来,前两种官员都是没什么前途的,一个是暂时性质,一个是安抚性质,前者不长远,后者无法取得中枢的真正信任,不见荆北、关中、鲁南那些旧官系统都挤破头宁可降级降品也要进入新流品么?但要是能进入流官系统,那就不一样了!
以他戴老板今时今日的地位,要捞一个番官不是办不到,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捞个名义罢了,既无法得到真正的尊荣,也无法保护家族的身家财产,仍然是万贯在腰间、命悬他人手。在这个世界,没有权势的大富不是好事,而是惹祸的根源。
“当然不是番官!是正经的士林流官。”
听了这话,戴老板兴奋得直搓手,说:“这事得再打听,再打听!得打听得确实了!”
他摸着妻子的肚皮说:“你好好养身子,不过也别着急,我还不老,你还年轻,万一这个弄瓦了,咱们再努力,总有一天能弄璋!我是没指望了,但若咱们的儿子能进学为官,那这份家业又算什么!莫说天津的家业,只要咱们的儿子能列身中原士林,那就是东北那边的家业也拼了,也得扶他上进!”
天策九年是一个真正和平的年月,东方各国无战事,大辽方面,三大派系虽产生了流血冲突,大致上却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唐国内部,素来以强势闻名的张迈,竟然还容许着太原、长安两座军国重镇被安重荣与刘知远分别割据。
按照张迈公开的说法,是他不愿意在汉家内部再动刀兵,不想再有汉家苗裔死于内战,因此宁愿采取更加和缓的政治手段来劝服。
在这个政略构思之下,东枢甚至传出了一道官方没有正式承认的“三年不战令”,据说是张迈为了与民休息,准备三年之内不再发动战争无论对内还是对外。
这道“三年不战令”虽然未得官方承认,但从过去一年多的情况看来,天策的确没有进行军事行动的打算。
在这个大背景下,农民们得到了很好的休养生息,整个中原的经济便在天策九年前所未有地激活了起来,而且可以预计天策十年这种活力还会继续升温。
不但百姓心中高兴,就连徐州的李守贞、太原的安重荣以及江陵的高家都松了一口气。这三家都地处商业要冲却根本抵挡不住天策大军雷霆一击的。
为此,太原、徐州和江陵对张迈的态度便显得更是卑微,太原军虽然还不肯接受整编,但太原的商路已经放开了,安重荣目前所争取的,似乎只是像李守贞般的自治权。
至于孟蜀、李齐,听说了这个传闻之后也放松了原本绷紧的神经,尤其是江南,划江而治的割据已经几十年,中原战马从未越过长江,或许这种状况也会继续地维持下去吧。
但长安那边就奇怪了,刘知远北以渭河为界,南以秦岭为屏障,东西都筑起了连绵百里的防线,将自己给圈了起来,他治下的几万大军几十万百姓,毁市集,歇庙会,一切以农为本,军士屯田,百姓也军事化管理,竟然就过起了自给自足的日子,对于张迈的劝告与命令,既不反抗,也不回应。
这样的情况,所有有识之士都认为不可能持久,但无论是西面的郭威还是北面的慕容春华竟都奈何不了他。
邺都,移大帐于此的张迈,听着李昉和王溥的报告。
如今范质和魏仁溥都已经大用,李昉和王溥就成了张迈的秘书,位置上和当初范质与魏仁溥有点像对此两个小伙子都是无比兴奋,政治是有延续性的,很多时候一开始只是巧合,但当巧合变成习惯,当习惯成为惯例,最后就可能变成制度!
李昉和王溥现在品级都还不高,但士林上下对他们都充满了期待,隐隐地将他们视为范质魏仁溥的接班人了。
“今年东枢治下,齐、沧、冀、相、兖五州都丰收了。燕京这边屯田的收成也很不错,汝、唐、邓、莱四州小荒,其余都是平年。”王溥说道:“莱州靠海,可以依靠登州海港,从吴越入粮,问题不大,荆北那边,可能就需要从开封运粮调剂了。不过江陵府听说也是丰收,如果我们施加威压,或许不用动到开封库存,就能让他们卖粮食到荆北来。”
张迈点头道:“让魏仁溥负责此事。”
魏仁溥依言拟令,然后交给张迈签押,旁边李昉忽然道:“辽东也丰收了。千年所开之地渐熟,而农夫也渐渐熟悉了那边的气候水土,这两年述律平信任韩延徽,契丹轻徭薄赋,农力养得很快。如今已经完全喘息过来了。按我们曹将军送来的谍报,去年秋收契丹已有余粮,加上今年秋收,辽阳府的库存,除开预定用度之外,已有六十万人一年之积了。”
张迈眉毛扬了扬,道:“这是好事,好事啊!”又问:“漠南又如何了?”
李昉叹了一口气说:“辽东丰收了,漠南却出了畜疫,牧民们这个冬天只怕会……很惨!”
张迈哦了一声,低着头,两个年轻的秘书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听张迈说了一句让他们惊讶无比的话来:“等荆北的小荒安置好之后就,知会各方准备一下,我要西巡。”
又得评那个对我来说没一点**用的破职称,去年已经决定不去评了,结果被领导们不停关心,今年人事处处长又打电话来关心,一次婉拒两次婉拒也就算了,三次就得罪人了。因为不想得罪人便去评了,毕竟还得在这个单位再待一段时间,不能把现官领导和现管领导都得罪了,结果一陷进去就了就让我连续两天搞得精疲力竭,结果还是没搞定。
***的!我自虐啊!
看唐骑最新章节到长风文学
天策九年冬,中原发生了许多小事,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以及一件大事!
小事不必赘言,不大不小的事,第一件是汝、唐、邓、莱四州小荒。
莱州小荒纯粹是自找,这里头固然有气候变化的原因,比如过去一年州内水旱不均,但也与登州造船业与海贸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民心无意于农有关,但收成不好了却不怎么影响莱州人的生计,张迈甚至没给莱州发下免税降税的赦令,而莱州人竟也不叫嚷,原因很简单,凡是那些肯下苦力种地的,收成都还可以,凡是那些除外打工经商的,手里头又都有余钱,登州是南北海贸的中转站,每年从吴越运来的粮食堆爆了一个个新设的仓库,莫说与登州比邻的莱州只是小荒,就是颗粒无收也饿不死。所以对于莱州张迈撒手不管,让民间自己去解决。
汝、唐、邓三州问题就不小,这里是受了洛阳战争的波及,说来好笑,真正战争的发生地洛阳、郑州问题都不大,符彦卿征发了几十万民夫的开封、陈州、颍昌也没发生荒年,倒是附近的汝、唐、邓出了问题,为何?正因为洛阳等五地受战争影响比较直接,天策政权唯恐出乱子,注意力都放在这里了,就战争期间不损禾苗,征发民夫不误农时,各级官员监视严密,所为防范于未然。
而汝、唐、邓三州,一来是战后新得之地,新唐对此的政策是镇之以静,除了兵力难移之外,旧有官吏一概留任,二来天策的政治力量尚未深入地方,各条线路督促不严。贪官污吏趁此时机上下其手,再加上气候不正、战争波及,几方面问题同时发作,便酝酿成了眼下的小灾荒。豫南出事,便有商人从荆北购粮,结果本来收成就不好的荆北地区也跟着受了波及。
应对灾荒是最考验一个政府行政能力的。豫南和荆北的小灾年才出了苗头,粮荒尚未出现,魏仁溥就临危受命,但他没有去汝州、唐州或者邓州,直接跑到襄阳去了。新设的荆北军区都督符彦卿赶紧迎接,文武两人商议了半天,第二日便有一封书信送到了江陵府。
江陵府的南平国立国二十余年,所处之地本来就是鱼米之乡,又处在南北要冲上。多年的贸易积累之下府库充盈、米烂成仓,但国富而弱,自张迈一统北方,南平国主整天最担心的就是什么时候铁马南下他虽然屡屡向北称臣了,但张迈从来没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应,有的只是模棱两可的安抚而已。所以南平国主别说对张迈,就算是对北国的权势者也是战战兢兢。这其中掌握荆北兵权的符彦卿便是压在南平头上最大的一座山!
署了符彦卿、魏仁溥联名的书信一入南平,不出三日。就有如山如海的粮食北运,在郢州下码头。然后浩浩荡荡地沿着汉水北上,消息一传出,荆北连同豫南的粮价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一场小灾在不到半个月时间里便化解于无形。
跟着魏仁溥忽然驾临邓州,开始对汝、唐、邓三州的吏治进行一次洗刷。
他魏大监察是主持过两次考试的人,手底下门生无数。要人有人;刚刚解决了荆北豫南的灾荒,在这一带威望一时如日中天,要势有势;从荆北军区接了三千兵马来,要兵有兵;又得了张迈便宜行事的大权,可谓要权有权。
加上早在他到达襄阳之前。就已经有门生先行潜入三州摸底,所以魏仁溥人还没到,对三州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一到邓州马上动手,短短一个月时间就把汝、唐、邓三州清理了一遍,州县官员换掉了九成,连带着荆北的襄、邓、均三州也换掉了大量旧官。
如果说之前的南平调粮行动犹如雨露滋润,这一番行动就似雷霆轰击,这一番行动之后天策政权对豫南荆北的掌控力便大大增强了,豫南荆北非但没有因此震动不安,百姓反而个个拍手称快搞到地方上变成灾年的贪官污吏,除掉了那是大快人心!
魏仁溥办完了这几件事情之后声望大涨,他本人却没再恋栈,便即解权回了邺都那里是张迈如今的行在。
还在路上就听说张迈去燕京了,又收到了士林通道的无数封书信,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要魏仁溥到达邺都之后劝阻张迈西巡!
过去这一年里,无论是四州灾荒、荆北动荡,对中原士林来说,真的都不算什么大事!
天策铁骑纵横无敌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以前彼此对立时敬畏其威势,现在屁股下的位置一变,既奉张迈为主,那这支力量就是自己的!只要抱紧张迈的大腿,天下间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莫说只是小小的荆北动荡,就算四方齐变,士大夫们也觉得以如今新唐的国势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就在这局势大好之际,忽然传出消息说张迈要西巡!
一开始大家觉得没什么,过去这一年张迈就没消停过!洛阳平定之后先去了开封,住了几个月又去了燕京,然后忽然带着几千人去了定辽看望正在养病的杨易,停留了数日又回到燕京,跟着又四处乱跑,秋收时人在邺都,因为郭汾带着一大家子东行,张迈又跑到燕京去了。
虽然说,这个天子不大“安稳”,但开国皇帝这样真的没什么。你看看刘邦李世民不是整天东征西讨的么?传说中的轩辕黄帝也是如此啊。很多人还在想元帅这次西巡是不是要去长安,顺路路过太原,顺手把安重荣刘知远都解决掉算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两件事情对现在的张龙骧来说,就是“顺手”而已。
但跟着又从李昉处传出消息来,说张迈这次的西巡,不是去洛阳,不是去关中甚至不是去凉州!
那是哪里?
甘州?
还不止!
难道沙州?
还不止!
好了。最后终于打听出来,张迈要去西域!
焉耆?龟兹?
都不是!
李昉说张大元帅要去找郭洛!
中原的士大夫们一下子就都跳起来了!
元帅陛下(这个称呼有点古怪),你可别乱来啊!
河中那是在哪儿?
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再往西千里,才到高昌,高昌再往西千里,才到龟兹。龟兹再往西千里,才到疏勒,到了疏勒,越过那座终年积雪的葱岭,然后还要再走几千里,才能到河中!
虽然现在河中是大唐旗下的一个自治地区,但在距离上那是遥远得恍若另外一个世界!虽然河中是张迈亲自西征打下来的领土,但那么万里迢迢地跑去,路上出现闪失的几率那是极大的啊!
好吧。就算一路平安,但东西相隔万里,中原这边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办?就算骑着汗血宝马日夜不停那也没法及时赶回来的啊!
总而言之一句话,当中原士林听说张迈要去见郭洛时,感觉就是元帅要去另一个世界一般如果元帅真的要见郭大都督,那宁可让郭大都督从河中回来。
消息才刚刚传出,各种各样的劝谏就飞来了,李沼直接就跑来质问张迈消息是不是真的。
“你猜元帅怎么说?”邺都的一个官员怒冲冲地向魏仁溥道:“元帅那口吻。当初我们都是亲见的,他说。‘是啊,有这个打算,明年开春之后就走。’魏总宪,元帅当时那口气,去河中就是去串门一样!”
魏仁溥在邺都安抚了邺都众臣,这才又出发前往燕京。
燕京城如今还在修建当中。大型的下水道与纵横四通的道路等基础建设接近尾声,而第一批宫殿官邸已经成型,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投入使用,而划定的商业区和住宅区也有不少商号与家族在动工了。
现在一切配套设施尚未进驻,燕京新城就是一个大工地。张迈自己一个人时常在那里住帐篷,妻儿一大家子来了就不行了,所以就住在了西山的别墅上那是去年赵赞和符彦卿奉旨赶修的一座园林,虽非豪华奢靡,却胜在素洁典雅。郭汾来了之后就直接住在这里。
魏仁溥来的时候,西山正变得好生热闹,山脚下是一座座的帐篷,有一半是驻军,有一半是到此听用的官员,听说魏仁溥来,马小春也给安排了一座。
到了山上,进了别墅,只见到处挂灯,处处扫雪,好多仆役在忙忙碌碌,那是准备过年的气派了。
“这才有点儿上位者大家族的气息了。虽然离皇室还有点距离。”
魏仁溥心想,果然还是得有个夫人,这生活才成样子啊,看张迈过去两三年的单身汉日子,魏仁溥自己都觉得简直惨不忍睹。
他在仆从的引领下来到大厅,厅内暖洋洋的,只有张迈、郭汾、马小春、王溥和一个侍女五人,张迈正在给郭汾削苹果,这个时节有苹果算是不容易,而以张迈之尊,竟然还在给郭汾削苹果而郭汾又受之坦然,这若是传扬出去,天下士人势必感慨当今皇后“圣眷之深”无人能及。
张迈对男女之防看的不严,何况魏仁溥和郭汾本身就认识的,所以魏仁溥进来郭汾也没有回避。
从张毅到范质魏仁溥,从范质魏仁溥到李沼李深,再到最近的冯道,无数儒臣都劝谏过这个问题,至少要求郭汾见外臣时垂下个帘子,结果张迈却都只是一笑了之。
冯道甚至还从洛阳带了一批出身干净、没什么背景的小太监来,结果都被张迈赶走了。倒是郭汾慈心,打听得这些小太监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就是有父母,回去后日子也不好过,而且才到燕京,身边也需要些人手,这才留下了其中二十余人,但张迈还是下诏将冯道斥责了一遍,又诏令天下。永废宦官制度!
魏仁溥进来的时候,张迈刚把苹果切成四瓣,跟着削苹第二个,郭汾吃着一瓣,见到魏仁溥来便让侍女送过去两瓣,这苹果不但是主母所赐。还是张迈亲手削的,尽管久在凉州深知张迈一家子的作风,魏仁溥心中还是忍不住感激,王溥看在眼里更是艳羡无比。
郭汾眼角瞥见,以为他想吃,便让侍女把剩下的一瓣送给了王溥,王溥啪一声跪在地上,捧着苹果像捧着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眼泪都流出来了。郭汾叫道:“哎哟!小王你干嘛哭啊!”
王溥心中有着无数感恩的言语。一时间哽咽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张迈笑道:“别理他,他犯贱罢了。”
郭汾只是因为丈夫随便,她也就跟着随便,并非不知世事,马上明白过来,笑了笑道:“一块苹果而已,不用想那么多。起来吃吧。”
王溥谢恩之后起来,拿着苹果却不敢吃。看看魏仁溥已经捻着胡须在咀嚼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君恩如山,后恩似海,这一小口苹果咬下,化作汁液淌入咽喉,真像琼汁仙液能滋润五脏六腑一样,一时间又感动地泪流满面。
魏仁溥吃苹果时。外面脚步声乱响,跑进来好几个小孩子,其中最小的一个一头就扎进张迈怀里,最大的一个叫道:“是魏老师来了。”魏仁溥抬头一看,慌忙道:“原来是诸位殿下。”
张迈如今有四子三女。其中长女允照、次女允真、次子允武、三子允言是郭汾所生。长子允文是于阗国福安公主所生,幼子允功和还在吃奶的幼女是薛复之妹薛珊雅所生。允照和允真是范质、魏仁溥轮流作的文字启蒙,所以魏仁溥与张家几个孩子都十分熟悉范魏两人的这项经历,比起他身居高位更为中原儒林所羡慕。
张迈自己尚未正式称帝,不过对疼爱的女儿素来是“我的小公主”“我的小公主”地叫,所以范质魏仁溥顺水推舟地就称允照允真为“公主殿下”,张迈也不反对,这称呼就延续了下来。
这次郭汾东行,四个儿女自然都跟着。长子张允文和他娘一般,身子都比较弱,就且留在凉州。薛珊雅却是跟来了,今日却带着孩子去见哥哥了。
不知不觉间,孩子中最大的张允照已经十来岁了,被文臣们目为世子的张允武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张允言是天策三年正月出生,过了年也都虚七岁了,允言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允武被教得中规中矩,倒是张允照甚有父母之风,落落大方一派长姐的派头,弟妹们没有不怕她的。刚才是带着弟妹们在外面打雪仗刚刚回来。
这群孩子一进来,大厅登时热闹了起来,张迈忙着和儿女们说话,都顾不得魏仁溥了,倒是张允照竟能照顾魏仁溥的情绪面子,坐在了他身边跟他聊天。
魏仁溥依礼应答,忽然问道:“殿下,臣在邺都听说元帅有意西巡一事,殿下可曾听元帅提起过?”
“有啊,爹爹说要去见见舅舅,打算明年开春之后,等道路好走了就出发。这事范老师跟爹爹说了好几回了,都拦着爹爹呢,不过我看爹爹的意思,大概还是要去的。”
魏仁溥心中一凛,听张允照这语气,这事张迈是真的决定了的样子,他正要向张迈建言,赖在张迈怀中的允言哇哇叫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们才来了没几天,爹爹又要走!我不要!”
他的双胞胎哥哥允武咳嗽了一声,一个七岁大的孩子用老儒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道:“三弟不可如此,父亲此去西域,必是有国家大事与舅父商议,你不可任性使性也,君子先国而后家,这才是圣君风范,三弟不可耽误了父亲,妨害了天下大事。”
王溥见了,心中不免大赞世子有君子之风。张允言小嘴嘟了起来瞪着哥哥,张迈却是一口水喷了出来,对允武却喝骂道:“你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断奶才几年,国家大事,关你屁事!几年没带着你,你人话都不会说了!”
张允武吐了吐舌头,尴尬无比,张迈转头向郭汾道:“这两年你怎么教孩子的!”
郭汾苦笑道:“这孩子是老成了点儿,但平时说话也不是这样的,必然是有人教他。”
张迈问允武道:“是谁?”
张允武一脸委屈。诺诺道:“不是谁教,只是儿臣最近在读,颇有心得……”
张迈想想也是,会教允武这么说话的必是儒臣,儒臣却都是反对自己西巡的,却又骂道:“才几岁大。读这么深的书做什么!还叫什么狗屁儿臣!以后不许你这么说话!”
张允照站起来道:“父亲,别这么骂二弟。他这年纪,读什么学什么,没别的意思。但你这样骂他,传了出去,我们家本来没事的,传出去后也要变得有事。”
她是张迈的长女,生于忧患之时,长于混乱之世。张迈既爱她英姿飒爽,又不大拘束她的性子,所以张允照得以出入军营,往来民间,甚至张迈在秦西时,她还曾骑马几百里跑去相见,所以深知世务,张迈虽然不希望自己的家庭变成宫斗片中的后宫。但他既然建立了偌大的帝国,各种各样的利益链条自然会盘根错节并延续到他的家庭中来。纵然郭汾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也无人胆敢妄触,可大方向上再怎么光明,墙角细缝之中也会存在阴影。张允照耳濡目染之下,心性见识便历练了出来她不是允武那样的装大人,而是真的早熟。
张迈道:“能有什么事!”
这些年张迈常年在外奔波,允照身为长姐便要帮母亲看顾弟妹。身为长公主又要帮忙稳定凉兰民心,威严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不知不觉中连张迈对这个女儿的言语也有几分尊重。
张允照道:“二弟是咱们家的嫡长子呢!关起门来你打他屁股都行,但事情如果传出去,只怕有心人要想入非非。”
张迈愣了一下。随机笑道:“好了好了,别这么严肃。”又对允武道:“以后多玩耍去,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这两年少读点书。”
允言道:“是,我听爹爹的!”
张迈揍了他的屁股一下说:“我说你哥呢!又不是说你!你这边,明天我让李昉教你写字!”
允言哇哇叫起苦来,哭道:“我不要别人教我,要教你教!”
允武也过来抱住张迈的大腿说:“爹爹要我玩耍,那你陪我玩耍。”
张迈被两个孩子抱得心中一软,说道:“好好好,接下来几个月,我什么事都不做了,就陪你们写字、玩耍。”
两个孩子这才破涕为笑。
张迈又问次女:“我的二公主,你要爹爹陪你做什么?”
允真一直文文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这时也只是说了一句:“女儿都听爹爹的。”
大厅之中又是一片吵闹,魏仁溥也完全没机会和张迈说什么正事,一直闹到晚饭时分,薛珊雅带着儿子回来了,怀里还抱着女儿这个女儿是当日她偷偷跑去秦西见张迈,“一不小心”有上的。
开饭之前,张迈才抽点时间问了一下荆北豫南的事情,魏仁溥眼看郭汾都在催饭了,张迈又没有留饭的意思,也不好说太多,简略讲了一下经过,张迈赞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月,张迈还真的就整天陪着家人,从天策九年的冬天,过完年一直到天策十年开春,今天去看看新都城,让几个小孩规划一下他们想要的房子和花园,明天带着他们去踏雪,顺便在雪地上打上一场雪仗,再来是带着他们凿冰钓鱼,倒是节目丰富,天天累人。至于政务,则全部靠边。
这时的天策大唐,军务上已经推行军区军镇军府的三级管理,军区之上设立枢密院,总管全局,目前设立了两个枢密副使,一个是鲁嘉陵,一个是曹元忠。
政务上,分为东西两枢,郑渭主掌西枢,以张毅为副,范质主掌东枢,以李沼为副。随着关中、洛阳的打通,东西两枢合并已经成了大势所趋,目前相关正日渐提上日程表来。
监察上又渐渐形成两套系统:纠评御史和监察御史。纠评御史是从下面选上来的人,其监督是自下而上,由杨定国掌管纠评台。监察御史是从上面派下来的人,监督是自上而下,由魏仁溥掌管监察台。
此外又新设立一个顾问学校的文化学术体系,这个体系,下设各级学校培养人才,上设最高顾问团体作为天子智囊,而这个最高顾问团体,最后还是听从了冯道的建议,沿用了翰林院的名字,直接备天子之问及诏书草拟,第一任主掌翰林院的大学士便是冯道。
司法上,形成一条基本独立的司法线,形成了县法官州法官大法官的体制,首席大法官张德。法务之事,下级不能决者报上级,上级不能决者报大法官,大法官不能决者,众大法官会审议决,再不能决者,由天子召开公议定宪。
一般来说,很少会出现需要天子召开公议定宪的大事,所以司法上的事情,目前的关键在于不断推进与完善这个体制,不需要张迈去处理具体事务。
政务上,东西两枢密的运转早已上了轨道;军务上,鲁嘉陵来到燕京以后,和曹元忠议分了枢密之权,各种事务也逐步展开;监察上,杨定国老当益壮,正在戮力推进各地各级纠评台的建设,各地乡绅对此参与热情十分高涨。
日常的政务军务,都归以上机构处理,只有遇到军国大事,才由天子召集政府、军府(枢密院)和学府(翰林院)会商,若遇到国本大事,则三府之外,再加上二台,在首都纠评台上付诸国论。
张迈陪着妻儿们外出游玩期间,并未发生什么国本大事,军国大事也只有几件擦边,军政两府发来咨文,张迈批了回复,让三府先行议定,冯道接到回复后,便召集范质、李沼、曹元忠、鲁嘉陵五人会商,定了一个章程,张迈批复后让李昉加盖玉玺,便成定议。
因此他玩了几个月,政简事少,而天下并未出现什么差错。
众臣见张迈玩得开心,不再提西巡之事,以为他忘记了,不料三月底张迈回到西山,忽然重提此事,众人都是大惊,忙又劝谏,张迈却根本就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一道又一道的命令发了下去。
这次“西巡”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到西域召见各国国主、各族族长,就连郭洛到时候也要来相见,至于西巡的最终点,张迈没说,但听他的口吻,龟兹焉耆是别想了,张迈若能到疏勒而止、不翻过葱岭去河中印度,群臣就谢天谢地了。
此外随行人员也令人诧异,随行的武将之首,竟然钦点了薛复,护卫的核心,就是陌刀战斧阵,而且这次西行还有张迈的家族成员三子允言、次女允真都会随行,更的让人诧异的是,薛夫人竟然能狠心将一对儿女丢给嫂子郑湘,要陪张迈西行好照顾其饮食起居。
怎么看这次的西巡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群臣均以为不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暗暗叫苦目前天策大唐的整个体制,各道程序貌似都有制衡,唯独没有一个关卡能制衡张迈。
补上昨天的……
好吧,我貌似很久以前还欠过两更……
旧债再说吧,新债先还上……
看唐骑最新章节到长风文学
昨晚醉了,竟然忘了更新……
“元帅的脑袋是不是抽筋了?”
对于这次张迈的西巡,除了军方那些将张迈崇拜为神的人,朝野上下几乎就没有不反对的!
就连杨定国,也对屡劝不听的张迈怒不可遏。
作为六印的掌管者之一、“代万民印”的掌管者、天策老军地位最高资格最老的国老、他几乎将口水都吐到张迈脸上去了,却还是改变不了张迈的决定。
四月初,郑渭与张毅带着一大帮子官员抵达燕京,他走的是水路从峡北口到敕勒川再经过云州的那条路走过来的。
郑渭也是反对张迈西巡的,书信阻止不了他,就将东行的日期提前。结果张迈仿佛是为了避开他,在郑渭抵京之前就南下邺都了他走的是南路,准备从邺都洛阳关中一直走过去。
作为“大唐总理大臣印”的掌管者,郑渭一到燕京,那便宣告东西两枢合并,从此为东枢量身定做的临时印玺效用废止,郑渭自然而然就成了群臣之首,在群臣的委托下,带上那颗华东总理大臣印到西山来见郭汾。
郭汾收回了华东总理大臣印后,又指着身边捧着传国玉玺的李昉说:“他倒是说走就走了,只是把这劳什子留下,说什么若有什么事情,让我代他拿主意。政务上的事情,若我拿不定主意,便请教翰林院的先生。军务上的事情,若我拿不定主意,便派人去定辽城。”
郑渭眉头大皱,张迈这话。分明就是一句授权,又问:“两颗金印呢?”
郭汾道:“他都带走了。”
天策大唐如今是二铜、二玉、二金的至高六印体系,两颗金印,“天策上将印”管的是军务,“天可汗印”管的是边务。
郑渭道:“边务也就算了,最多转给他就是。他要去西域,到时候必定要敕封各族,带着天可汗印也是应该。但天策上将印也带走,万一有事,怎么调动大军?按照他自己刚刚颁下的规制,枢密院的印玺,可调不动都督以上将帅、军区以上大军。”
郭汾道:“我也这样问他,他说近两年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万一有事。就由廷议主席签押再加盖东西两院印玺便可。”
郑渭不悦道:“那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郭汾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也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只是让我便宜行事。”
两人聊了一会国事,郭汾又幽幽道:“他固然任性,薛珊雅也当真狠心,为了陪他,竟然丢下一双儿女,都扔给郑湘照看了。郑湘也是刚到这边,水土还没服呢。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你待会记得去看看你妹妹。有时间时也多照看着她。”
郑渭道:“两枢刚刚合并,我现在哪有时间。也就是去看一眼罢。”
郭汾道:“那我接她上山住吧。你公务上心,但也要多想想自己的事。你如今是我大唐冢宰,一直单身,太不像话,就如这次一般。若有个嫂夫人,就可以去帮忙照顾郑湘了。”
郑渭神色微微一黯,告辞下山了。
若不计算天策八年那场几乎对经济没有很大影响的洛阳战争,河北、山东可以说已经和平了三年,第一年的免税令让百姓缓过了一口气。接下来连续两年的和平发展,更让百姓家中有了一点积蓄。而原本的西枢那边,也积了三四年的收成,所以天策大唐在粮食方面已经没有很大的问题。
随着商路的开通、海贸的繁荣,光是燕京新城、天津新城那有限商业地皮的放出,就为大唐政府回笼了巨额的资金,天津、登州两个港口,更是源源不绝地输送着关税,更别说内河的关卡厘金,更是一笔巨大的收入,所以郑渭接掌整个政府,在和平东西两枢时,财政上也是相对宽松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事,原本东枢西枢各有一套人马,许多部门功能上几乎完全重叠,只是在地域管理上划成两块,如今要将两班人马整顿成一班,这里头就要花费郑渭很大的精力与智慧。
权力这东西,放下去容易,要收回来就难了,任谁拿到了手都不肯放开的,当初设立东枢,原是为了应对快速扩大的疆域而采取的便宜行事,按理说西枢才是真正的中枢,但这两年张迈长期呆在东面,靠近权力源头的东枢自然权力日重,隐隐已有喧宾夺主之势,如今张迈忽然又跑了,把摊子丢给掌握政务总理大印的郑渭,形势又反了过来。
两枢合并虽是大势所趋,但也不得不因此而面对历史遗留问题。这期间不免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自是那些仍然保留正职的,愁的却是那些成了副手或者外放的,就连范质其实也不大习惯。
两枢调整带来的负面效应,再加上张迈西巡事件,两相搀和,便为天策十年本应无比光明的政治环境,蒙上了一层灰霾。一些流言不知道从哪些角落里窜了出来,很快就引得燕京议论纷纷,余波所及影响到了整个河北。
这些事情张迈却都不知道,他的人已经到了邺都。
这次西巡,他带的人马真是不少,中军是陌刀战斧阵五千人,左边是龙骧铁铠军一万人,右边是鹰扬铁骑一万人,前面是卫飞所率领的三千骑射为前锋,后面是马呼蒙率领的汗血骑兵团三千人继之,此外还有九千其他人马,共计四万人的部队,浩浩荡荡地南下。这个规模,简直是精锐大出,和上次征讨洛阳相比,也就少了几十万民夫而已。
也亏是张迈一路上没有干出类似于丝绸铺路的铺张浪费,否则隋炀帝第二的名号肯定是跑不了的了。
饶是如此,士林也是无比担心。张迈在这次事情上的独断专行。让许多人看到了隋炀帝的影子想当年,杨广那可是多么的英明神武,论功业,现在的张迈只怕还有比不上隋炀帝的地方,论国势,今日的新唐也还及不上隋炀帝的全盛时期。那时候也是天下宾服,那时候也是四夷来朝,那时候国君也是不顾劝谏远行西域,然后再征高丽,当国力耗尽后,国事崩坏遂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张迈并未扰民,也并未铺张浪费,沿途各地也只需要提供粮草而已,以现在天策大唐的财政状况并不吃力。
大军行进于官道上。日则行军,夜则安营,不得外出,违令者斩!只有在邺都、郑州、洛阳三地才停留三日,许士兵轮流出营放松一下神经。
兵马开到潼关,关中一下子紧张起来,长安城的方向兵马调动得很明显,刘知远分明认为张迈是要来讨伐他的甚至天下人都认为应该如此。
结果令人大感意外的是。张迈竟然没有!
四万大军过了潼关之后,便大摇大摆从渭北走了过去。
张迈在耀州见了慕容春华。又在凤翔见了郭威,检阅了两人的部队,然后又沿途西行,然后到了秦州,停住三日,经过兰州。再停三日,终于到了凉州。
大军抵达凉州时,满城男女老幼互相扶携,几乎是倾城而出地在张允文的率领下,来迎接他们的元帅!
所有人眼中都含着热泪。张迈也是感慨无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凉州就变成了他的“老家”了,尽管风起于西域,但所有安西旧部却都在这里扎根了啊!
到了这里,不只是他,安西的故人们哪怕已经把家业迁往燕京的,也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在下令全军,轮流解散,张迈也在这里停驻了下来,和张允文一起陪伴着卧病的福安公主。
六月初二,本来要继续前行的,考虑到盛暑炎炎,福安公主的病情又有反复,张迈便下令等天气转凉以后再继续赶路。
一直到七月底,秋风起时,西巡队伍才又重新出发,一路迤逦,过甘、肃、瓜、沙,在敦煌又停留了半个多月。
这时候的沙州,在迁出大量人口之后,这个地区反而没有当初那么繁荣了,然而也因此有了一份难得的平静。
于阗国主李圣天听说张迈来了,亲自赶来朝见,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当初天策与于阗乃是盟友关系,但如今李圣天身为老丈人,见到张迈也都自称臣属了。
翁婿两人欢聚了十日后,李圣天辞别,跟着张迈继续西行,走的是天山南路,在伊州见过了安守敬,然后继续一路向西。
在张迈的西巡队伍过了玉门关之后,流言就像杂草一样疯狂地长了起来,今天有人说张龙骧在丝路遇刺了,明年有人说张龙骧在河西病倒了,再过两天又说西域出了瘟疫。
总而言之什么样子的流言都有。
曹元忠察觉到流言的源头,一部分似乎与在选官中落选的石晋旧官有关,又有一部分可能与境外势力脱不了干系,而那些近来不得志之辈则乐于传谣,但他管的是枢密院军务,没法到坊间捉人,便行了文书,邀政府学府连同监察台廷议。
郑渭东来后,燕京的中枢系统越发完善,政府方面,有郑渭总领政务院,下面张毅范质李沼三个执政,个个位高权重,处于强势地位。
枢密院这边,因为统兵权重,所以按照规制需由一名通军事的文官掌院,不得由功勋卓著的武帅出任,所以天策尽管军威无敌、名将云集,枢密使一职却是空缺,只有两个在军方处于边缘地位的副枢密使,在声势上完全无法与郑渭抗衡。
翰林院这边除了冯道之外,还多了一位武学士丁寒山、一位商学士奈布、一位法学士张中策这是张迈临走之前加进来的。其中奈布是胡汉混血且汉家血统已经很少的大商人,那个张中策于士林之中名不见经传,却是在凉州地区最早的一批老资格法官,有将近十年的执法经历,为人中正,断案严明。甚得地方上父老的尊敬。
张中策也就算了,虽然并无文名,听说做法官之前毕竟还是读书人,草圣张芝派下子孙,中原士林勉强也还能够接受。但对于武人和商人进入翰林院,燕京士林当初的反应就极其激烈。认为这是有辱斯文,冯道也颇有微词,但张迈却不管他们的反对,并且对冯道说了自己的规划:在未来翰林院除了掌院大学士之外,下面将设各科学士以备顾问,每科一到二名,备问文化的文学士只是其中之一,其他者不但包括涉及军事的武学士,还有涉及法律的法学士。涉及工业的工学士,涉及商业的商学士,涉及农业的农学士,涉及数学的数学士,涉及医疗的医学士,涉及格物的格物学士等等。
作为学术顶层的翰林院如此分科,作为正在建设的各级学校也是如此。学校用以培养人才,科考用于遴选人才。冯道这才知道,张迈所要建立的科举取士。再也与过去偏重诗词、文章、策论的科举不同了,科举科举,竟是真正要分科举士了其实这倒是“科举”的本义了,隋之科举就包括“才堪将略”(军事)和“膂力骄壮”(武术),唐之科举更包括明法(法律)、明算(数学),只不过后来的发展中各科偏废。让明经、进士两科为世所重,最后更是进士科独大,“分科举士”变成“进士举士”,这才遗祸天下。
作为当代屈指可数的大学者,冯道自然明白科举的这种演变轨迹。知道张迈的这个决定从某种意义上乃是“复古”,但于复古之中又有所推进创新,所以也就没有激烈反对了。
天策十年秋,曹元忠无意间发起的这次廷议,是廷议规制定下来后,天策大唐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廷议,廷议连座位也是有礼制规划的政务院的人坐在正东,枢密院的人坐在正西,翰林院的人在东北,监察台的人在西北,南面是留给纠评台系统的,这次没有参与,正北方有个宝座是给天子留着的,这时也空着。
东木位掌生,西金位掌杀,君在北,民在南,君之两侧为协肋,华夏文化博大精深,通常光座位就将几方面的政治地位也表明了。
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包括政务院四重臣,枢密院两位副枢密使,翰林院的掌院大学士与三位议政学士,以及监察台的都御使魏仁溥。会议中有四个主位,天子位、万民位和大司马位都空着,宰相位上的郑渭就成了这次廷议的主席。翰林院是顾问系统,监察台是监察系统,都是附属。
少司马位上的曹元忠作为发起人就说了近来之事,希望各方出力,将流言压下去。
“压?怎么压?”
说话的是执政位上的李沼,他十分敏感,这次的事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但如果动手,牵连得最多的必是河北士林,所以他不愿意此事扩大。在免税令事件中他在后期虽然果断地站在了张迈这一方,但并不意味着他背叛了河北士林,相反那次事件只是河北士林的一次洗牌,不识时务者因之沦落,识时务者趁势而起,成为了河北士林新的主宰,而李沼也就成了他们的代言人。
曹元忠道:“这次谣言的背后,有境外势力的介入,我的意思是追踪寻源,将可疑的人监控起来。”
李沼道:“有实证没?”
曹元忠皱了皱眉头:“流言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我们也只能靠着各种推断来测定而已。但什么人忠,什么人奸,就算没有证据,我们心中其实也清楚着。”
李沼道:“是忠是奸,有罪无罪,都要讲究证据。没有实证,那就是莫须有。只因一个谣言,就以莫须有之罪用之国内,乃是妨碍言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大唐立国以来,可还没听说有因言罪人的。”
范质亦不愿意大动干戈,说道:“谣言止于智者,元帅这次西巡,各方本来就不赞同,现在人心纷扰也属自然,我们不能安抚人心也就算了,如果反而因此大开言狱之路,只怕会为后世子孙开了个恶头!”
他也是执政。但执政也分位序的,作为曾经东枢的执掌者,在整个中原士林又有更加深厚的根基,便于两枢合并之后,力压资格更老的张毅一头坐了第二把交椅,他说出来的话分量自然比位居执政之末的李沼重得多。
曹元忠会发起这次廷议。原本以为会很顺利,没想到才开了个头,就碰到了两颗硬石头。
张毅来自西北,与河北这边纠葛不深,看了范质李沼一眼,说道:“我们大唐的确没有以言罪人的习惯,不过这次的事情,依我看可不是那么简单吧。我听鲁枢密日前说起,这次的谣言与桑维翰大有关系。此人亡我之心不死,在洛阳围城之后就下落不明,但几个线索都指明他与契丹仍有来往。如今元帅不在,若是有人暗中捣鬼,那就要谨慎对待了。”
鲁嘉陵点头道:“据线报,桑维翰很可能躲在长安。这几年元帅以宽治天下,商旅往来频繁,我们也不敢说已将他与外界的联系完全切断。不只是契丹。就是我朝内部,也有不少人与桑维翰眉来眼去。”
曹元忠道:“桑维翰勾结契丹。这些人又勾结桑维翰,此事与叛国何异?不加严处,何以震慑效尤!尤其是那些为官做宰的,更是容不得!”
范质道:“对官员的内部监察,权在监察台,魏总宪怎么说?”
魏仁溥道:“只要有证据。我监察台自会处理。”
“证据,证据!哪有证据!”曹元忠道:“这些人会那么笨留下证据?全都是口头来口头去,若能拿到证据,我还召开这个廷议做什么,直接都抓起来了!”
“没有证据。那终究只是臆测。”魏仁溥道:“我们监察台可不是你们枢密院的密子,没有证据,我们抓不了人!”他转头问张中策道:“张学士,你说是不是?”
翰林院如今的设定分为三级,大学士,议政学士与普通学士。只要入得门墙,咸称学士,名额不限,但各科另设议政学士一到两名,只有议政学士才有进入廷议的资格。
作为法科的议政学士,张中策为人中正而谨慎,毫无立场地道:“按照民法来说,的确如此。”
丁寒山接口道:“但若按照军法,只要是涉及国家安全,这帮人就该监视起来。”
冯道忽然截口道:“曹少司马刚才也说了,如今尚无实证,也就是说这些人是否真与境外势力有所勾结尚属未知之数,未定性之前,还是不要搞得人心惶惶的好。”
翰林院虽是顾问机构,若不兼实缺就不涉实务,但冯道是翰林院的掌院大学士,相当于是承认其天下学术领袖的地位,十分崇高,乃是天子的总顾问,他说出来的话任谁也不得等闲视之。
曹元忠冷笑道:“若按这么说,我们就只能放任谣言横行了?”
冯道说道:“如今中原初定,人心思安,而且元帅平定乱世,上至百官,下至黎庶,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比石晋时好,更别说契丹治下了。眼看盛世将临,若说有多少人想回到石晋去,或者说想去契丹的铁蹄之下做奴隶,老夫都是不信的。所以眼前的谣言,最多只是一小撮有心人无事生非,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只要镇之以静,久而久之流言自散。我们没必要自乱阵脚,没事也闹出事情来。”
曹元忠冷冷道:“如果现在元帅坐镇燕京,这些谣言我就当是街边听到一个狗屁!但现在元帅人在西北,不免就有些渣滓趁机要泛起来了。所以我枢密院才提议要防微杜渐!”
李沼道:“说来说去,都是元帅不该西巡,否则便没有这些事情了。”
丁寒山暴喝道:“李执政!你什么意思!这次廷议议的是谣言,不是让你在这里背后非议元帅!”
李沼冷冷道:“什么背后非议!元帅还在燕京时,我当面也是如此说!”
眼看谣言之事论而未决,廷议几方面却就要闹起来了,郑渭道:“都给我住口!”他声音不大,全场却一下子静下来了。他不但是政务院首脑,而且如今张迈不在,天子缺位,他这个宰相作为廷议主席,便也有权力通过廷议干涉军方要务。
郑渭道:“如今与会个人的意见大家也都知道了,各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没?”
会上所有人几乎都发言了,只有奈布一直不作声,这时也是摇了摇头。
郑渭道:“曹少司马既然发起廷议,想必是有应对的办法,且说来参议。”
曹元忠道:“我以为此事必须严办。第一,所有涉谣官员,一律停职,由我枢密院谍务司查办……”
他还没说完,李沼已经啊了一声,范质魏仁溥也十分不满。
曹元忠不管他们,继续说道:“第二,这次的事情,无论是消息传递,还是谣言散发,全部都通过商人进行,因此幽州、天津、邺都、洛阳、开封五处市集,也都要清查一番!若有商户涉事,从严查办,以起到杀鸡儆猴之效!”
奈布忍不住啊了一声,原本打算沉默到会议结束的他也没想到事情会牵涉到自己的头上在这次廷议中,不算郑渭的话,他就是商人阶层唯一的代表者,如果廷议最后做出了不利于商人阶层利益的决定而奈布不发一言,传出去会被骂死。
曹元忠又道:“最后,我们要顺藤摸瓜,扯出流言最后的首脑,做出一点威慑。我估计最后的源头,不是长安,就是辽东,若不做出一点反应,别人非以为元帅不在,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冯道说道:“你最后这一条,莫非要动武?”
曹元忠道:“不需要大行动,但也要让郭威慕容春华警戒一下刘知远,让柴荣耶律安抟警告一下契丹!若是太原、徐州有人牵涉在内,不妨趁机收了他们。”
冯道说道:“如此一来,只怕会闹得天下骚动。”
“那可未必!”丁寒山道:“我们立场越硬,那些魑魅魍魉才会畏服,天下反而会因此安定。”
郑渭道:“一条条来吧,曹少司马建议的第一条,各位以为如何?”
魏仁溥第一个就否决道:“不行!监察官员,由上至下有我监察台,由下至上有纠评台!没有实证,只靠臆测就要查办官员,此例一开,遗祸无穷!此议我绝对要否!万一今日廷议通过,我就算将之拉到纠评台交由天下公论,也断不教此议成行!”
他反应得如此激烈,范质李沼也都跟着附议,张中策也觉得此事绕开律法,甚不妥当,冯道更是点头称是,因此曹元忠这一条动议,除了鲁嘉陵丁寒山之外都找不到支持,连张毅也弃权了。
郑渭道:“曹少司马建议的第二条,各位又以为如何?”
魏仁溥道:“商贾贱业,与我监察台无关。”
冯道看看曹元忠一脸不忿,知他方才受挫心中不平,他初入天策,正要结好各方,不好不安抚一下他,说道:“这两年元帅的确有些太放纵那些商人了,我看是应该查一查。”
眼看范质、李沼也都不说话,似乎要默认了,奈布急了,冲口道:“天下间就没有比大唐更善待商人的国家了,所以商户们也根本没有理由会叛国啊。”
李沼道:“就大势而言,的确如此,但具体到某些人,那可未必了!自古商贾之辈目光短浅,为逐眼前之利,便是性命都不要了,何况国家。”
看唐骑最新章节到长风文学
当曹元忠动议要刷一刷士林与官场,李沼冯道范质魏仁溥等都反应激烈,而当曹元忠动议要刷一刷商人与市集,冯道等基于安抚与交换的心理,就准备与曹元忠妥协。
然而郑渭目光地扫了众人一眼,却是冷冷地道:“商贾逐利,官员未必不逐利!商贾为了眼前之利不顾国家,可不见得当官的就会对国家多忠诚。过去几十年,叛国投胡的,是文人士大夫多,还是商贾生意人多?要动官员,监察台不许,商人属于民众,要动商人,不妨先问问纠评台。”
冯道李沼等听郑渭将文士拉到跟商人同等地位上,心里都十分不舒服,然而却无法可说五代的文人,哪有多少气节可言!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操纵舆论大权的文士每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评判所有人:武人是粗鄙的,文人是逐利的,所以都不值得信任。然而作出如此评判的文士,便值得信任了么?儒家的圣人定立道德标杆,本来是拿来要求自己的,落到后世末儒那里,就变成拿来评判别人的工具了。
魏仁溥道:“郑相的意思,是要请杨国老来议么?”
郑渭道:“不是请杨国老来议,而是放到纠评台上去议。”
冯道等为之愕然,只多请一个杨定国来议,事情还控制在小范围的讨论内,放到纠评台去议,那事情可就很难收拾了。
这几年中原的商事虽然大兴,但商人的政治地位仍然低下不见这个廷议中奈布几乎一言不敢发么?若不是因为郑渭的特殊存在,刚才曹元忠的动议多半就会通过,商人的利益就“理所当然”地被冯道等人牺牲掉了。而郑渭之所以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是出于历史原因,而不是因为他是商人利益集团的代表。
眼下商人们再有钱。其财力也影响不了廷议,但若放到纠评台那就不一样了,商户们的财力控制不了的三府二台的大员,但影响众多大大小小的纠评御使就不一样了。
冯道说道:“大事不谋于众,事若不密,恐误国家。”
郑渭道:“这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有什么不可说的?这些年行商坐贾出钱出力,秦西之守、漠北之战,前方固然有将士们搏命厮杀,后方也有生意人勒紧了裤腰带支持我们,更别说战后重建、交租纳税,他们也都是大头没有他们,我们有底气免掉河北、山东、河南和荆北的农税?这个国家本来就有他们的一份,不能太将他们不当人看。真觉得如今的商政有问题,真的要整顿一番。至少该问问他们的意见。”
作为宰相的郑渭虽然没有直接否决曹元忠的第二条动议,但和直接否决也没什么区别了,曹元忠知道若是事情摊到纠评台上公开来说,除了将局面闹得更加纷扰之外,通过的机会实在渺茫!他的前两条动议都没有通过,第三条动议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天策十年秋天的这次廷议,按照后世新闻联播的词汇,可以总结说“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大会。一次不团结的大会,一次不胜利的大会”!
所有人都是各有立场。所有人都是各怀机心。而且各方都对这次廷议的结果表示不满。
曹元忠自然不用说,廷议结束后直接杀到西山去找郭汾,希望她出来主持大局,但在私郭汾和他并不熟,在公郭汾对曹元忠的信任也远不如对郑渭,所以最后也没有如他所愿。
至于冯道等人也不满意。在他们看来曹元忠要绕过监察台让谍务司去查官员,如果放任其发展最后怕会变成一种恐怖的特务统治当然冯道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特务,但类似的情况在唐朝发生过的,那就是武则天时代的酷吏政治,那是所有文官集团的噩梦。因此他们当然要戮力抵制。但查一查商人,冯道李沼等却都认为是应该的,在他们看来,郑渭作为宰相不该阻挠,而应该更有“大局观”才是。
郑渭当然更加不满,曹元忠要绕过民法去查商人、绕过监察去查官员固然让他警惕,而冯道等人竟然把商人的利益当作一块狗骨头丢出去安抚曹元忠更是让他觉得反胃,他成长于西域,虽然也读圣贤书,也钦佩往圣的文章道德,可从来没有在中原近儒的圈子当中浸淫过,所以目光自与中原的儒生很不相同,实在不觉得眼前的这帮读书人,与战国诸子的圣贤们有什么传承关系。
会议散了以后,所有人都各归各位,去忙他们各自的事情。而廷议的内容不知怎么的就泄露出了出去,而且在传播的过程中,有些地方就失了真,结果不出数日,就在幽、津两地掀起了舆论上轩然大波。
士林首先对事件表示出极度的关注,想想也是,在中原进入安定、将军们退入各地军镇军区之后,文治之兴几乎就成必然,这时候枢密院跳出来要监控士林、审问官员,试问谁不警惕?尽管张迈在平定洛阳之后起用了大量的年轻士子,但整个中原旧官僚仍然占有相当大的份额,莫说地方,就算中枢也有许多如李沼、王溥者,就算是出身新晋之臣如范质、魏仁溥,谁又没有一两个曾出仕石晋的亲戚朋友呢?因此消息才一传出,众议纷纷,齐声谴责,枢密院登时成为千夫所指。
不只是士子们对曹元忠口诛笔伐,坊间的舆论也潜流暗涌。
如果说,士林的反应是激动而愤怒,那么商人们的反应就是惊恐而慌张,这其中犹以那些与契丹有所干连的最是忧怀,其次则是做涉外生意的,也都担心。
丝绸之路从西向东延展,在通过沙漠来往的丝路,运送的无不是奢侈品,真正实现大宗商品贸易的。还是天策政权一统河北山东之后的河海贸易。
在取得河北以后,天策政权一方面保证了以大运河为主干的内河渠道的畅通,一方面又拓展了海上的贸易往来,加上丝路商人的资金注入,几个方面一凑,才有了当前蓬勃发展的商业活力。
但生意一做大。要想不涉及辽、齐、吴越、高丽、闵、汉,几乎就不可能。别的不说,光是辽东的木材贸易,里头就不知道牵涉了多少河北和山东的家族,再加上粮食贸易、棉衣贸易和香料贸易,几个大款项的笼罩涉及到商业圈的方方面面,造船业与“海外”的关联更是千丝万缕,在这种情况下,谁敢说自己和“外国”没有关系的?更别说天津港如今还有不少类似于大智节这样的“外商”!
当这个消息传到天津。正在给新生儿子摆酒请客的大智节吓得够呛,他不是勾结外国者,而本来就是外国的间谍,所以一听说此事,当晚便闷闷不乐。
大智节的妻子关氏虽是小户人家,却颇有经济头脑,过去这一年多大智节在天津、河北的一些生意也都交给她的娘家人帮忙运作,她娘家人得了大智节的资本呢。而大智节也需要她娘家人的本地优势,所以关氏在家中慢慢也说得上话了。
这时看见丈夫的神色。便猜到了几分,一边劝丈夫宽心,一边说:“夫君也不要太过发愁,这传闻也就只是传闻罢了,而且听说不是被否了吗?”
大智节道:“这次虽说是被否了,但谁知道下次是否就通过了。唉。这天津看来终非我能善终之地。”
戴关氏甚有志气,骂道:“夫君太没胆色了!这才多大点事情,就怕成这样!只要我们行得正做得正,怕他谁来!更别说我们天津戴家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门庭了,山东、河北乃至燕京。哪里没有我们的生意?就是北京新城、天可汗的宫殿,里头的木材也有我们戴家的!”她自然不知道大智节背后的契丹使命这等绝密之事,纵然夫妻情深大智节也是不敢吐露半分的,所以戴关氏一直只以为大智节是流落辽东的汉人。
大智节道:“官府真要整我们时,有时候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怎么不需要理由!”戴关氏道:“奴家虽是妇道人家,却也听变文僧说过,咱们这位天子,是以公、平、忠、孝治天下!沧州的纠评台,天津的纠评台,四根台柱上铭刻的都是这四个字。公是公正,平是平等,于国忠,居家孝,四个字里头,公正排在第一!既然公正第一,那无论什么事情就都需要个理由!”
说书人和变文僧不但是天策政权夺取天下的利器,就是中原平定以后,张迈也没有将之束之高阁,而是继续加大投入,使之成为法理普及的最大利器,张迈的许多理念都转变成各种故事,散播于天下各地,以很快的速度深入民间。否则若要依靠那些晦涩难懂的儒家经典,一百年也很难让普通百姓明白。
戴关氏顿了顿,又说:“若是真有叛国的证据,那是杀头了也活该,但没有证据就可以监控抓人,那非出冤案不可!当官的抓不动,就要抓我们这些买卖人?枢密院的动议要真的,不知道有多少密子会趁机骚扰市集,敲诈商家,这事我们可不能答应。这件事情,我们还得打回去!”
大智节吃了一惊,道:“打回去?你可不要乱来啊!枢密院那边只是动议,又没成行,你打什么乱子!”
戴关氏道:“夫君你刚才说的对,这次是没通过,但万一下次通过了怎么办?真等通过了就迟了。所以咱们得打回去,叫嚷出来,叫上头的人知道我们底下人的苦处!”
大智节听得暗暗叫苦,说道:“你要怎的?那是枢密院!大唐天下无敌的唐骑都掌在他们手里的。他们不来查我们我们就得去烧香了,你还想打回去?怎么打?还要叫嚷?叫嚷给谁听?”
戴关氏道:“对下是叫嚷给国人听,对上是叫嚷给上面的人听。天子西巡了,娘娘不是还在吗?”
说书人和变文僧体系所宣扬的理念,受张迈影响深重,所以就算是市镇妇孺,有时候也学会了张迈的一些语法。甚至思维,但在传播的过程中却不免有所走样,比如张迈尚未称帝,但民间叫起来,不是天子,就是万岁。郭汾未称皇后,但就是娘娘。在妇孺们心中,叫皇帝也罢,叫元帅也罢,叫夫人也罢,叫皇后也罢,总之就是那个意思。口头上换一个称呼其实影响不大。
大智节笑道:“你一个刚坐完月子的妇人,能叫嚷给谁听?还能让娘娘听到?”
戴关氏笑道:“那可未必!有件事情,还未跟夫君说呢。我哥哥呀。选上沧州的纠评御史了!”
大智节愣了愣:“你……你说什么!”
戴关氏道:“我说我哥哥选上天津的纠评御史了,夫君你可欢喜?这事还没公布呢,不过就这两天了。昨天晚上,杨国老也亲自接见了我两个兄弟呢。”
“杨国老?哪个杨国老?”
“就是杨定国杨国老,纠评台掌管‘代万民言印’的那位。”
大智节骇然道:“遮莫是杨鹰扬的父亲!”
杨易自破契丹,在北国威势一时无二,无论漠北还是辽东,提起鹰扬二字那都是能令小儿止啼的。
“是啊!就是大破契丹。打得辽国皇帝魂都没有的鹰扬将军的父亲!”
大智节一时间听得呆了。戴关氏的哥哥这段时间在天津很活跃他知道,但他可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大舅子会选上纠评御史!甚至还见到了杨定国!
天津是一座新城市。也是一座移民城市,尽管开港还没多久,但随着海贸的急剧发达,已经聚拢了大批的人口,这里头上层是军方、官方和往来的各大商户,以及牵涉到海外贸易中的河北、山东大族。中下层则是趁着这个势来天津讨生活的农民和小市民。官是流官,军是轮守,商户往来也多不留根,如今确定落籍天津的人,八成以上反而都是这些下层百姓。
天津的地理位置。东是大海,西面北则幽蓟,南则沧州,幽蓟百姓被契丹迁徙一空了,所以涌入天津作下层劳力者,以沧州人最多,可以说沧州便是天津的后院,这些沧州人身在异乡,自然以乡情关系互相关照,久而久之便形成一股势力。
戴关氏的娘家也是这里头的一员,他的兄弟在天津才开港时就来这里闯世界了,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有了后来戴、关两家的联姻。
戴家出身寒微,这是大智节看重的地方,他虽然有钱,却想低调,新婚之后宠爱新妻,也关照了戴家兄弟不少好处。而且戴关氏的几个兄弟的确帮得上忙,许多事情大智节不方便出头的,便都由关家兄弟代为出面。
不料戴家兄弟虽不识字,却为人四海,很有点政治家的天赋,他们一方面动用老乡的人力与本地人优势帮姐夫的生意铺路,同时也利用大智节的财力与关系帮在津沧州老乡解决了许多问题,渐渐地竟然在天津的沧州人里头建立了不小的威望,民间呼声甚高。
杨定国在各地建立纠评台,天津可是与邺都、开封并列的政治高地,所以他本人还亲自下来了。像关家兄弟这样出身下层、豁达活跃,名声又好、人气又高还具有一定的见识的本地年轻汉人,简直就是一个为纠评台量身订造的种子,放在哪里都是天策重点吸收的对象,想不入杨定国的法眼都难!
戴关氏今晚与丈夫说话时,会显露出那么高的心气,也和自家兄弟出息了有关!
大智节听着妻子说着关家老大与杨国老见面的种种细节,说者滔滔不绝,听者却暗暗叫苦。他是千方百计地想低调,不料到头来却变得无比高调都见到杨定国了还被大加夸奖,甚至还派了一个士子来给扫盲普及种种法理知识与公务流程,这就是瞎子也看出栽培的意思了,以后关家就是想低调都不行了。
戴关氏有点被娘家冲,竟未品察到丈夫神色中的细微变化,犹自说道:“夫君,咱们戴关两家如今一体,戴家的事情,就是关家的事情。事情不平。等我兄弟做了御史一定要出声的!”
大智节惊道:“不要!万万不要啊!”
“为何不要!”戴关氏道:“夫君不要担心害怕,枢密院再大,也大不过杨国老。镇国六印,他们枢密院有一颗没?咱们只要按章程说话,便什么都不怕!再说,这也不只是为了戴家。而是为了的商户。其实也不只是商户的事,市集要是真的乱了,我们这些苦劳力的生计也会大受影响的。”
三日之后,戴关氏的兄弟关大河果然当选为天津纠评台御史,他出任纠评御史后的第一件事果然就是质问枢密院是否真的打算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要严查各地市集商户,因为此事可能会扰乱各地的商业秩序,所以他要求枢密院作出正面回应。
这件事情眼下传得十分厉害,各种各样的流言都有,各地商家也都是战战兢兢。只是作为四民之末久了,不敢出声,这时有人替他们出头,登时应声云集。
士林的一封封的弹劾奏章投往西山,堆积在了郭汾的案头。邺都、开封新建的纠评台也继天津之后都发出了质疑的声音,要求枢密院对此作出解释。
郭汾甚是烦恼,向冯道请教该怎么办,冯道说:“此事大逆人心。因此引起如此舆潮,始作俑者。宜加斥责。”
郭汾虽然从未正式处理过政务,但她在张迈身边日久,张迈有什么事都不避她的,所以对张迈处事的风格了然于心,隐隐觉得若是张迈在此,定然不会采纳这样的建议。只是究竟该怎么决断却也没主张她本是利落无比的人,但遇到这等天下大事却没了主意。
张允照见母亲忧心,说道:“爹临走前不是说,政务上的事情可以问翰林,军务上的事情可以问定辽吗。枢密院涉及军务吧?既然如此何不问问易叔叔。”
郭汾看了长女一眼,笑道:“‘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你爹给我们说三国,孙权是他母亲提醒了他,如今我却得女儿来提醒,我真是糊涂了!不过这里离定辽也远,一来一回,不知要多久。”
张允照道:“远一点才好。不刚好有时间让各方静一静?”
郭汾便拟了书信,飞书驰问杨易,燕京与定辽之间建有飞书快驿,三日后杨易就收到了文书,七日后郭汾就收到了回信,杨易的态度十分明确:曹元忠身为枢密副使,有权力动议谍务审查,只要廷议通过,便可执行,廷议未过,事情便罢,既无需因此承担不必要的责任,也不必回应纠评台的质疑只是此事本该保密,为何却泄露于外,从而引发中外流言,所以应该斥责者不是曹元忠,而是廷议的泄密者!
拿到杨易的回信之后,郭汾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却不知道该如何找出廷议的泄密者,既要把人找出来,又怕大张旗鼓,动摇政局。
张允照说道:“那还不简单!参加廷议的就那么几个人,母亲一个个地给他们写信,质问他们不就行了?”
郭汾道:“他们要是不认呢?”
张允照笑道:“那些变文僧说书,不整天吹嘘我们大唐现在是‘众正盈朝’吗?都是正人君子的话,想必不会做了不敢认。再说了,这种事情真要查总能查得出来,撒了谎之后再被拆穿,以后还有脸呆在朝堂上吗。”
郭汾笑道:“好像有点道理。”便要叫来李昉拟信,张允照道:“让人代写,不如母亲自己亲笔写信来得有威慑力。”
郭汾道:“我可写不出好文字来。”
“要什么好文字。”张允照道:“把话说清楚就行。”
郭汾果然按照女儿的建议,给参加廷议的所有人包括政府四宰执、军府两枢密、翰林四学士以及监察台魏仁溥都写了一封亲笔信。
这是国母的亲笔信询问,比当面质问还要严重几分,撒谎自然是容易的,但这个谎言若被拆穿,代价就会很大何况所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书信,没人知道郭汾是问所有人同一个问题。
不得不说,如今的天策朝堂,至少最高层这里就算不是众正盈朝,至少道德平均水平在及格线以上:如李沼。如张中策,正义感都极强;如冯道,如范质,如魏仁溥,心中也都还是有一条道德底线;曹元忠在众人中最无下线,却还懂得审时度势;郑渭则是有一种很明显的出世心态。
因此郭汾的书信一到。被牵涉到的有好几个人都是彻夜不眠,最后回信的结果,冯道和魏仁溥都都坦白了自己曾向门人提起此事,冯道比较老油条,说的比较委婉,魏仁溥年纪尚轻,接到郭汾的书信后深受良心责备,回信时甚至还主动剖白了自己泄露此事的阴暗动机,请求论处。
奈布也坦白了。他倒不是良心过不去,只是以为郭汾会问起定是东窗事发,胆小之下吐露了实情。
曹元忠也坦白了,他的是在子侄面前泄愤,不知子侄是否曾泄密在这件事情上,曹延恭等未必会主动泄露,因为这么做只会对曹家不利,但曹元忠故意选择坦白。
除此之外。其他人便都表示自己未曾泄密,郑渭那边连书信都不回。只是在信的尾端写了“无此事”三个字就把信退了回来,既有光明正大之意,也显得他对郭汾如此质疑他十分不满。
郭汾收到所有回信后,又请来大法官张德,向他请教应该如何处置。
张德知道事情始末之后说道:“廷议需要保密,事先并未成文。所以法无明例,只是一个默契,但夫人今日的处置,后世怕就会定为成例了。”
郭汾道:“这种事情肯定是错的,法无明文。落在小民身上可以放过去,但朝廷诸公用来互相攻击就很不应该了。只是应该如何量罚。”
张德道:“法之量刑,要想杜绝,就得严。”
他走了以后,郭汾思前想后,难以决断,张允照道:“母亲又为难什么?”
郭汾道:“我想按照道理处置,只是担心你爹爹不在,政局不稳。现在舆论已经很喧扰了,我再重处一大批人,只怕会出乱子。”
张允照笑了起来:“军队会不会乱?”
郭汾道:“不关军队的事。”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张允照说:“什么乱糟糟的舆论,吵嘴巴架罢了。真要出什么大乱子,最多爹爹带着天策上将印,领兵从西域杀回来呗。”
郭汾笑道:“那也是。”便给张迈写了一封信,将事情始末以及她自己打算如何处理的想法都说明白了,写完之后,忽然又想:“他既然当甩手掌柜,把事情都扔给了我,那我就代他论处了,又有何妨!还问他做什么!”
便终于下了论处:革冯道大学士位,以议政学士代掌翰林院;革奈布商科议政学士位;革魏仁溥都御使位,降为副都御使暂领监察台;削曹元忠上将军衔,降一级行走枢密院。
论处公开之后,外界才知道了郭汾质问诸大臣之事,而舆论不免又为之一片喧哗,事情会歪楼成现在这个样子,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而郭汾以女主代管传国玉玺,竟然没有经过张迈同意就敢罢大学士、革都御使、削上将军!
翰林院属于天子顾问,监察台直接向天子负责,所以论处盖上传国玉玺就可以生效了。但要削曹元忠的衔,就得行书西域让张迈加印同意才行。
只不过论处下来之后,冯道仍然八风不动地呆在翰林院,魏仁溥却深感耻辱,自觉无颜再任监察台都御使,当日就往西山辞官。
消息传到渭水南岸,桑维翰兴奋地对刘知远说:“不意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张迈不该此时远走,他的婆娘又无见识,不知权衡!如今天策牝鸡司晨,朝局必乱,此天亡张氏也!令公,我们的机会到了!”
看唐骑最新章节到长风文学
第三一零章 大轮台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初冬的轮台,气温已经降低到冰点以下。雪花飘飘中,温一壶热酒,看着龟兹舞女载歌载舞,倒也是一番享受。
王溥享受着眼前这一切,都有些怀疑这里真的是自己以前印象中那个边塞苦寒的西域么?
从燕京出发时,张迈让两个贴身文秘选择去留——他要带一个去西域,留一个给郭汾处理相关文件,结果追随较久、在河北根基已渐渐扎下的李昉选择留下了,而王溥作为初归附者还需要博取功勋,所以带着很强烈的冒险意愿决定来西域——在中原读书人的印象中,要万里迢迢赶到西域,是得冒一定生命危险的。
经过邺都、郑州和凉州三地时,张迈总是会停留一段时间举行一次考试,考试的对象是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考试的内容是能背诵一经,或者通读诸史,或者能通晓一十九种《实学》中的一门以上,考虑到当前士林的文化现状,经史两类的名额各占了六分之一,《实学》类占了三分之二,要从中遴选出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识文断字、脑袋灵活、身体强健的年轻人,他要带去西域历练一番。
尽管都知道去西域艰险辛苦,但冲着张迈的名头,抱着从龙西行将来有机会接近至尊的意愿,三地还是都来了上千人,山东的读书人从来只读经史,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人人知道张迈喜欢懂《实学》的人,这些读书人中文化程度与智商都较高者,下一下苦功夫通晓一门实学并非难事。
邺都辐射河北、山东,选拔出来的学子文化程度最高。凉州辐射河西、关中,选拔出来的学子最为勇武,郑州辐射河东、河南,情况介乎两者之间——果然倒是应了那句老话:关东出相、关西出将。
这三次考试都是提前了两个月就宣扬出去。最后选出了三百人,平均年龄不到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岁,三百学子编成一营,都有曾经万里征战的老兵带队,最后王溥任总营督,路上行走,全部按照行军来,这一路吃的苦头可就大了!
更何况从邺都的遴选考试开始,一直走到敦煌。张迈就没在学子营露过面,这让许多一心从龙的学子都感到失望。
邺都的那一百学子走到凉州就病倒了三成,张迈在凉州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正好养病,等到重新出发。却有十几个人请求退出了。张迈也不勉强,发放了盘缠,就地遣返。
如此一路走,一路不停有人掉队,等到了敦煌,关东学子就只剩下一半,倒是关西学子。一个都没掉队——西北本就是尚武之地,更别说这十年来,河西在天策的教育制度下更是文武兼修,凡是敢到凉州应试的人就没一个缺乏胆魄的,而对这些人来说,从凉州走到沙州。其实只是一程路途长一点的旅行罢了。
敦煌再往西北,就再没人掉队了。学子营的人翻过天山,到达轮台以后,张迈终于来到学子营,王溥清点人数。只剩下两百三十四人。
但这时候这两百多人已经不是当初出发时的那些彬彬学子了,一路的风霜雪雨,将所有人的脸都变得黝黑结实,再加上一身的军装,若不解释,沿途的牧民肯定看不出这帮人是文士出身。
张迈到这时才露面,对着两百多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学子笑道:“从邺都到这里,一路都没战事,只是走路罢了。连路都走不过来的人,还想为官做宰?我看还是回家给他们爹娘疼去吧。”
满营士子一听不禁失笑,笑声中一路上的怨气一扫而空!
元帅的话虽然是笑话,却暗藏哲理,而更重要的是这句话中明显就透露了一句潜台词:那些受不了回去的都是被淘汰者,而他们现在能站在这里,就是优胜方!更有人隐隐想到,从邺都到这里的万里之行,分明就是另外一场考试!
更别说他们这一路走来,无论见识、心志还是胸襟都更上一层楼,对一个人的成长来说,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从来都是不能相互替代的。
张迈等所有人笑停了,才又道:“待会我们就进轮台城,进城仪式结束后,你们就分头行动,或三人,或五人,去西域各地调查你们想要调查的东西,学习你们想学习的学问,具体我都不管,总之随你们的爱好行事,这个调查与学习可以是几个月,也可以是几年,你们调查学习完后,将见闻与心得形成一篇策论,这篇策论直接提交给我,我会依此来论你们的出身。每一个士子,我都会委派一个军士做贴身保护,如果有特别危险而有价值的行动,你们可以向轮台驻军要求派遣军队协助。好了,沐浴,换衣服!随我进城!”
两百多人就在城外沐浴,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所有人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惯了,开水自己烧,烧完之后妥为梳洗,这时马小春让人送来了袍服,那是凉州的裁缝行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棉衣,清一色的宽袍缓袖,乃是从曲阜求来的圣门样式,最正统的儒门袍服,分为礼乐书数射御六种款式。
若是终日只知空读诗书的人,穿上这些衣服,或有萎靡不振之风,孔子说:“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后世末儒,自称君子,却不知锻炼,不知武事,文胜于质者,只可称之为史子,至于有文无质者,只可称为书呆子。
而这两百多人经过这数千里路的淘汰与试炼,到了这里时个个筋骨强健,精神风貌阳刚中带着文雅,文雅中又带着一股慑服力,再穿上清一色的儒门服侍,一股刚正内敛的文华意蕴自然而然蓬勃而生。
一路看着这帮学子出丑的老兵们原本对他们向来只是取笑,直到这时望见这等文质彬彬的气势,竟不由得肃然起敬——有文化素养的人再经历练、知武事,所能达到的境界就不是纯粹的武夫所能企及的了。
张迈看到两百多人都换上了袍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都上车吧。”
这些年,郭威为了战争需要,让凉州造了许多各式战车。这三十六驾仿古战车都是郭威提供的,当下身穿御款的学子驾车,其他所有人都在车上正襟危坐,张迈骑上汗血王座在前,三十六驾马车两翼随后,再然后才是陌刀战斧阵以及鹰扬、汗血诸军。
————————————
张迈到达轮台的时候,晋北新移民在这里落户已经超过三年时间,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如今正值苦尽甘来,听说张迈西巡。留守西域和远迁到此的汉人无不兴奋!
“元帅西巡了!”
“元帅来看我们了!”
“元帅毕竟没有忘记我们!”
所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皇帝远远地坐在中原的京城,下多少道恩赐的圣旨,都不如直接驾临西北来得令人真心感动!
而胡人也响应得很热烈,毕竟张迈“天可汗”的威名可不是虚的。而是通过多少次战争打出来的!这种血和铁的印记最是深入人心,不经几代人的光阴是很难磨灭的,如果说汉人们对张迈是充满了崇拜与亲切,那他们对张迈则是敬畏交加——西域几次战争,漠北压倒性的征服,那都是用人头堆起来的,从来没有一个能打败强大胡人政权的汉人皇帝曾经到过这里——哪怕是第一个号称天可汗的汉家皇帝唐太宗也不曾啊!
所以张迈一到。轮台城几乎是全城轰动,无论胡汉都出城来迎。
——————————
薛复作为这次西巡的行动总指挥,主持了这次入城仪式,陌刀战斧的威势,鹰扬汗血的矫健那都是不用说的,所有人都曾在变文中听说过。但这次入城对轮台人造成最大震动的,反而不是这数万大军,而是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几百个谦谦文士!
当汗血王座抵达城外,战车放慢了速度,轮台人便新奇地品味着三十六驾马车上坐着的那几百个年轻人。强大的骑兵他们见得多了,天策的铁骑最多就是更强一点,可这些年轻人身上却有着一种西域胡人从来看不到的气质。
“这就是来自中华的读书人啊!”
武力的征服带来的是敬畏,它能够建立统治的基础,而文化的熏陶,却能带来仰慕的枝叶,并蕴发长治与融合的可能。
战车进城之后,两百多个士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依礼追随在张迈身后。他们连走路的步伐都让人仿佛用视觉看到了一种音乐美——将“礼”融入到日常言行之中,这是汉文化最大的特征之一,“礼仪之邦”的称誉岂是虚言哉!
这种行走之礼,是由山东士子提出、魏仁溥总结通过的,所有士子在凉州时就练习过,但凉州练习完成后,薛复去看了一场预演,回来给了两个评价:“优雅”、“文弱”!
可经过这数千里的历练,这时数百士子再行礼步,连在后面掌管全局的薛复看了也忍不住暗中赞叹!
与陌刀阵的严谨、鹰扬军的狂悍、汗血骑的矫健不同,学子们的礼步虽然缓慢且没有战步那么刚强,却带有另外一种内化了的力量!
张迈进城之后,接见了各军、各族、各镇的领袖,也欣赏了各族献上的歌舞,而后早有准备的学子们也表演了一些节目,其中两个开封学子表演了相声,引发了在场的种种欢笑,两个登州士子表演了琴瑟合奏,曲调是来自江南的声音,又有一个关西学子表演了洞箫独鸣,吹的却是塞外的羌声,西北的胡调固然能够引起在场大多数人的共鸣,而带着吴音的那一首《夜泊枫桥》,在引发新移民乡思的同时,也让西域胡族对那遥远的姑苏更增向往。
再然后是张迈从燕京带来的一班名伶登场——中原的表演艺术,既有民间商业需求的催发,又有张迈在背后的指点,如今终于发展出了成幕的折子戏,现在这个产品,离张迈所认识的昆曲京剧都还有很大的距离,然而吹弹奏唱结合的音乐。翻爬滚打的表演武术,融入到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当中,再在舞台上展现出来,这样领先于时代的艺术形式在西域还是第一次!
这班伶人今年在燕京表演时已经引起了轰动。如今在轮台一展英姿,更是看得在场所有人如痴如醉。
宴会在过半参与者酩酊大醉、东倒西歪中结束,期间有龟兹舞女向山东士子暗送秋波,也有龟兹豪族要招一个士子做女婿!这个晚上之后,有关华夏文艺的种种传说便通过西域的商路传播了开去,而学子们则在卸下礼服之后,则三五成群地分散开来,去进行张迈交代的各种调查。就连王溥自己,也被张迈派出去调查。
“你是学子营的营督,应该以身作则。”
说实在的。包括王溥自己,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去调查什么,所以对大部分人来说,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当然他们一开始还没有完全放开来,所有人都还是聚集于轮台地区走街串巷,问问这边的民生民俗,打听一点军政事务。
最后王溥决定将自己调查的重点,放在西域的移民政策上。他组织了几个和自己性情相近的学生,开始行动。
——————————
轮台已经不是昔日的轮台。这座当初契丹、回纥人打造的军城如今已经大大变样。
以轮台城为中心的大轮台地区,是新唐在西域天山北麓最重要的统治区域。直辖区的面积达到五万平方里,区内目前已经开垦出了四十万亩灌溉农田,以及占地超过五百万亩的牧场。
当初天策既定西域,西域各地汉人逐渐“冒头”, 汉唐两代移民的影响力这时尚未消亡,无论混血的还是汉化的。眼看汉人势力在西域重新崛起,许多便都改了汉籍,再加上从甘肃凉兰瓜沙迁入的百姓,已足以在轮台支撑起一座小城市。
所以杨易之所以选择在这里驻军练兵,也是因为可以从这里得到后勤补给有关系。
而等到晋北之乱。杨折两家率领数十万难民西迁,其中很大一部分在沿途就安顿下来了,最后到达轮台的不过十几万人。到了轮台之后,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在大轮台地区,也有一部分人被安排到别的汉民聚居点。
对于这些人的安置,天策政权给予了相当大的政策倾斜以作支持,天山北麓几千里的虚旷之地,几乎都用来安置他们。
此外,因为路上或病死或掉队的多是老弱妇孺,到了轮台,青壮的比例相当之高,因此,天策政权便设法为他们娶妻,能取到汉女的就取汉女,不能取得汉女的,就取胡妻。汉人如今势大,这些人又都注定会有大片土地,所以胡女也都愿意嫁给他们。还有那些失去父母的孩童,也都交由愿意抚养的抚养。而在户籍上,这新组成的一家几口则都跟着家主,注了汉籍。到最后,这一轮移民一共在大轮台地区安置成了八万户,二十三万人,加上原有的汉家人口,大轮台地区的汉人数量便达到三十七万,而这时在大轮台地区的胡人不过八万而已——是整个西域第一个汉民在人口上占据统治地位的地方。
王溥和他的伙伴在调查之后又发现,那二十几万新移民抵达之后,天策政权并不是放羊式地放任不管,而是因地制宜,进行了一场规划精细的殖民行动。
西域降水稀少,土地的滋润全靠雪水,天山南麓的龟兹、焉耆等地,受战争颇为较少,本土势力便较为强大,哪怕经过沙、瓜移民进入以及部分本地胡人被征往东方进行“易地”后,汉人所占据的人口比例也不到四成,而轮台这边,则是胡风尽扫,最膏腴的几十个大小绿洲原本都是回纥贵族的自由地,如今全部空了出来。
汉人最擅农耕,中原人对西域的印象有时候总停留于大漠风沙,却不知西域绿洲之地其肥美处丝毫不在中原膏腴田亩之下甚至犹有过之。唯一要克服的,就是开创基业时的辛苦以及最初的各种不习惯。作为来自中原的移民,新移民最大的优势还是务农,不过晋北人处于半干旱地带了,所以新移民对畜牧也不陌生。
针对这个情况,天策进行了定点垦屯,围绕着轮台成。星罗棋布地构建了一个个的农庄牧场,西域畜力丰富,农庄牧场能够利用畜力向轮台输送粮食和畜牧材料,比如皮货、羊毛。而轮台作为丝绸之路在天山北麓最重要的商业城市。则向各个输送各种生产与生活商品,同时提供军事上的保护,数百个农庄牧场是轮台城的外围,轮台城则是数百个农庄牧场的核心,彼此构建成了一个农牧上足以自足、商业上占据要津的重镇。
但天山以北地方何止三千里!即便是来了十几万人,又能占有多少地方?一个大轮台地区,已经足够供养几十万人了。若是要将十几万人散播开去分散于方圆几千里扎根,力量分散之下势必无法形成强有力的效应,可如果全部集聚在大轮台地区,那之外的地方就都放任空置了?
就在这时。王溥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所走访的许多新移民家庭,都有骑士刚刚从千百里之外赶回来,而且又不是去执行军务,他们跑那么远去做什么?
“去看我家的预留地啊!”
所有被问到的骑士。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预留地?”
“对,预留地。”
原来新唐政权不但分给了新移民现有的农场与牧场,还分给了他们许多“预留地”。 而且预留地的面积,通常还是的三到五倍!有一些家族就分到了几个延绵的山头,也有一些村子是全村人平分几个完整的绿洲。还有一些家族,是得到某条沙漠商道的征税权。
预留地的所在,都是大轮台地区之外的无人绿洲。这些绿洲自然不是亘古无人生活。而是受到轮台大战的影响而变成了“无人区”。
刚开始的那一年,没有新移民将“预留地”当回事,所有人都埋头于现分土地的垦殖——刚来的那一年生存都成问题了,哪里还能考虑到别的?但等扎下根来、生活稳定之后,带着汉民族浓郁的“为子孙计必从长远”的习性,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新移民们便爆发了对预留地的关注。
结果他们跑到指定给他们的预留地一看,一部分的绿洲上已经有胡人在那里放牧甚至安家了。
“那可是我们家的地皮啊!元帅指给我们的!虽然我现在用不上,但我儿子用得上啊。”一个被王溥探访到的新移民愤愤然地说,其实他才二十一岁,不过前年娶了两个胡女。不到两年,俩胡女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了,虽然其中一个夭折了,但他还收养了一个孤儿,算算已经有三个儿女了,如果继续生养,就算儿子的成活率不高,也得考虑至少五六个儿子的生计:“现在大轮台这边的土地,我就算多生几个儿子也还养得活,可我的孙子怎么办啊!”
于是愤然之下,他和分享那块绿洲的同乡一起告了官——也就是轮台守军。轮台守军给他们的回复是:许他们行使绿洲之主的权力,驱逐那些胡人,胡人如果敢反抗,允许他们使用武力,杀伤无罪,夺取归私。
这些新移民都是千里迢迢跑过来的,在凉州开始就配备了武器,一路上历经艰辛,能到这里的男人大多都变成了战士,就是妇女也能持刀骑马。
“所以去年五月,我们就组成了巡缉队,去预留地将那帮胡儿赶跑了。”
“那些胡儿不反抗么?”王溥问道。
“反抗?在下在军中,可是校尉!”年轻的校尉冷笑道:“几个胡儿,能是我们的对手!不过,也有胡儿集结起来,汉民打不过的,但只要有一个村的汉民打不过,其他村的人就会出手帮忙,唇亡齿寒啊!绿洲是指给我们的,那就是我们的,要是让这些胡儿不顾法理、为所欲为,这西域还有我们站的地方?”
“那胡儿就不会彼此串联对付汉民么?”
“哈哈!”年轻的校尉道:“他们敢!在西域,胆敢集结到三百人以上,就得向轮台守军报备,在这个规模以上的牧民如果敢动武,那就是灭族之罪!一经发现,轮台守军马上会开过去灭了他们!”
王溥虽然也是汉人,但听到这里,忍不住为那些可怜的胡儿们哀叹一声,这些人虽是异族,却也太可怜了。
似乎是从王溥的神色中看到了对方的心意,年轻的校尉露出了狡黠的一笑:“秀才公心软了?哈,咱们汉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软,我也是,所以见那些胡儿那么可怜,便惦念着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王溥啊了一声,为这位年轻的校尉怀有一颗仁心感到高兴:“小哥把预留地借给他们了?”
“那怎么可能!”年轻的校尉翻了一下白眼:“是有两个活不下去的胡儿,到了我家做了牧奴。给他们一口饭吃也就算了,地怎么可以给他们,那是要留给子孙的!”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掩盖了一件事情没说——那两个胡儿其中有个是女的,最近刚刚怀了他的孩子,年轻的校尉正在考虑是不是要纳之为妾……
——————————
对大轮台地区的探访越是深入,王溥对这个问题就越有兴趣,甚至冒着严寒骑马去了数百里外的地方去看看离轮台最近的一个预留地,如果不是刚好遇到下雪,他还想到更加遥远的夷播海去瞧瞧。
这一番对新移民的探访才结束,就彻底改变了王溥对西域的观念,也改变了王溥对张迈的看法。天策新唐——或者更直接地说张迈——的许多做法,很明显都不大符合儒家的仁恕之道,这位在中原光有仁者之名的天可汗,在西域竟然默许甚至鼓励百姓动武杀人!
占据了轮台,还划分了预留地,王溥和伙伴们按照探访的结果,估计算了一下现在天山以北的预留地总面积,发现山北虽大,菁华之地却已经被占尽得差不多了。在现有的政策环境下,山北残存的胡儿日子只怕会相当难过,在往后的二十年时间里,双方之间人口的消长几乎不用想就可以知道。
原本以圣主来期待的龙骧元帅,在西北原来也有如此暴烈而猛厉的一面。但是王溥又不能说张迈是错的。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儒门所倡导的那种温文尔雅,这时候似乎就不大适用了。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手段,才能有效地建立统治,才能真正地保护族人,才能让华夏正统在这里真正扎根、萌芽。
轮台都已经是这样了,那么更遥远、汉民也更少的疏勒、碎叶又如何呢?比疏勒、碎叶更加遥远、汉民更加稀微的河中地区,又是怎么样呢?
忽然之间,原本也是反对张迈西巡的王溥态度有些转变了,人在轮台,冰雪封路,他却已经希望早早地见到郭洛,早早听听河中那边的情况。
但要见到郭洛,却得等到开春之后,那时才能翻过天山,沿着山南去到疏勒,同时郭洛那边也得翻过葱岭,然后天策新唐东西两大巨头才能成功会师。
也就是说,那至少得是天策十一年夏天的事情了。
“连见一面都这么困难,”王溥心道:“则我大唐在河中、天竺的统治,真的能够长久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