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哭丧着脸,“舍得,舍得……”
这把剔骨刀正是守一先生赏他的,他就怕许舒盯上,一直催着许舒上路,没想到还是没逃过。
由是,他对许舒更加忌惮。
老崔当然不知道,许舒之所以盯上这把剔骨尖刀,只因适才火锅店巨爆,所有陈设都曾扭曲成虚影,只有这把剔骨刀安然无恙。
老崔领着许舒出了火锅店,径直上到青石板桥,桥下清白河水流湍急。
许舒沿着桥边行走,低头朝河下看去,清白河面陡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投影,映出许舒的身前罪孽,和锅底显露一般无二。
行到青石板桥中央,河中画面又推进到许舒趴在桌上睡觉的场景。
老崔分明记得,适才在火锅店时,画面也是推进到这一步时,停止不动,紧接着火锅店就炸开了。
老崔不信,换到这清白河中,许舒还能掀起风浪。
就在这时,河面上忽起大风,浪花卷起,越演越烈。
“上仙收了神通吧,清白河一沸,我等都要灰飞烟灭。”
老崔急声催促,已经吓傻了。
许舒真担心清白河剧变,毁了这灵笼,导致秦冰彻底迷失其中。
他挪开两步,来到桥身中央行走。
他不映照河水,狂暴的清白河瞬间恢复了平宁。
出青石桥,西行十余里,见一大宅,四四方方,占地亩余,两边桃花掩映,绿荫连道,古意盎然。
大宅前,两座雄壮石狮耸峙,正有络绎不绝的访客进出大门。
“已枯半树风烟古,才放一花天地香。”
许舒盯着大门前的楹联喃喃吟道,只觉有些印象,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固然有绝佳记忆,但除非施展超凡属性,刻意记忆,也绝不能做到对过眼之物,皆不忘记。
“老崔,这位守一先生,你可知其生平?”
“大家都叫他守一先生,至于生平,守一先生不说,谁又敢问?黑风岭的老杨曾自夸过和守一先生是本家,多半守一先生就姓杨。”
“杨守一!”
许舒凝神思索,忽地灵光一现,想起一段资料,“杨度杨守一,晋安三年武陵郡举人,会试屡考不中,为赵安邦幕僚。
晋安十三年,赵安邦任北海水师副帅,擢杨守一为飞云舰管带。
晋安二十年,甲申海战爆发,北海水师大败,一力主战、在海战中身死的赵安邦担了几乎全部罪名。
晋安二十一年,杨度于承天门写血书为赵安邦申冤,激怒朝廷,被夺官下狱,后死于狱中。
仔细算起来,已是一甲子前的事了。”
超凡以来,许舒看得最多的便是历史,尤以周史看得最仔细。
凭着强悍的记忆力,杨度这在周史排不上号的人物,他也记得分明。
“等等,已枯半树风烟古,才放一花天地香。
赵安邦号称古香先生,莫非此句是赵安邦所出。”
许舒凝眸沉思,“必然是了,以杨度对赵安邦的尊崇,在自己的府邸,挂赵安邦的句子,再正常不过。”
不多时,他随老崔进得院来。
宽阔的院子中,摆了十数张桌子,已渐坐满。
许舒随老崔落座,便有俏婢送上酒水,老崔举杯豪饮,许舒端起杯嗅了嗅,竟是酒香,为怕旁人生疑,他也小口抿着。
古怪的是,入口滋味不错,一股浓郁的酱香味。
等不过半炷香,悠扬的丝竹声起,一个身材颀长、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缓步行入院中。
他宽袍缓带,长发飘飘,才一入场,众人皆起身行礼,口称,“恭祝守一先生福寿安康,寿与天齐。”
杨守一轻轻摆手,含笑点头。
忽地,一条苍莽大汉拎着个巨大的麻包袋,行到守一先生前,唱个肥喏,“守一先生寿诞,小的无有所表,献上菜花肥蟒一条,望先生笑纳。”
说着,他解开麻包袋,一条大腿粗的蟒蛇游了出来,东西游荡一圈,仿佛感知到什么可怕的气息,盘成一团,不敢再动,宛若一个肉堆。
杨守一笑道,“这么粗壮的肥蟒,我也许久未见,小张有心了。”
说完,杨守一伸手轻轻一点,菜花蟒蛇头顶破出个洞,一缕鲜血摄入他口中,他轻轻摆手,“食之。”
忽地,无数红影从四面八方袭来,瞬间,菜花肥蟒便只剩一堆白骨。
紧接着,红影飞散。
又有人献上血食,杨守一还是只取一缕天灵血,随后血食便被无数红影分食。
许舒心里暗暗发凉,他原以为这里的鬼物,只有在座的这么多。
现在看来,老崔这几十人是上得了台面,有资格镇守一方的。
似红影那样的游魂,天知道有多少?
最后一头山猪被红影分食后,杨守一含笑道,“诸位美意,我领受了,还礼。”
他话音方落,四名甲士抬着一物上前,到得近前,许舒才看清,是源力失控化作异魔的小贾。
小贾才登场,老崔等人全坐不住了,最先献礼的苍莽大汉,激动地吼啸起来,“如此肥壮的血食,若非守一先生,我等岂能有机会享用。
值此灵关开启之际,我等愿为守一先生效死,冲出灵笼,扫荡十方世界,助先生一统山河。”
“扫荡十方世界,助先生一统山河。”
老崔等皆跟着吼啸起来。
杨守一微微一笑,眼神若有若无地瞥了许舒一眼,轻轻一挥手。“食之。”
老崔等人一窝蜂拥上前去,顷刻间,将肉身强大的小贾分食一空,除了地上遗留一些血滴,连骨架都没留下。
小贾身死,点点星光消散,转瞬,绿戒上多出一抹温润。
“这位小友,可是嫌弃血食滋味不佳,还是没有胃口。”
杨守一盯着许舒说道。
实在是许舒太扎眼了,老崔等人都扑上前去分食,只有他一人稳坐当场。
刷的一下,所有的目光都朝他投来。
“这家伙是谁?”
“哪个山头的,还是新晋升的?”
“没听守一先生都叫他小友么,显然,守一先生也不认识。”
“守一先生都不认识,这小子怎么来的?谁带他来的?”
“我看见是老崔和这小子一起进来的。”
“老崔,这小子到底是谁。”
“不对,这小子不对,他身上怎么有股血食的味道,难道说,他也是误入灵笼的阳世人?”
“若是误入的阳世人,一眼可辨。除非他是超凡者,有源力遮掩,灵笼不显其异。”
“难道说灵关现,已被阳世的超凡者侦知?这小子是来探路的?”
蜂起的议论至此戛然而止,众鬼皆神色不善地盯着许舒。
“老崔,你敢吃里扒外。”
“不,不关我事,我也是被逼的,他,他……”
老崔结结巴巴说了许舒的神异,场间顿时一片死寂。
杨守一神色凝重,“搅动清白河水,我倒是小看阁下了。既如此,阁下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吧。”
许舒含笑道,“守一先生言重了,在下的确是阳世的超凡者。
我还有个同伴,当在守一先生处吧。”
杨守一不置可否,许舒接道,“守一先生不必多虑,适逢守一先生华诞,晚辈特来祝贺。”
“岂有空手登门而贺者?”
杨守一是在火锅店炸翻时,知道许舒和秦冰的存在的。
他看不出许舒深浅,摄走秦冰,只为留个后手。
但老崔说许舒能搅动清白河,实在超乎预料。
他深知,整个灵笼的存在,全靠这清白河。
连他也搅动不了清白河,一个超凡者却能做到,让他不得不加以小心。
许舒道,“常言道,秀才人情纸半张,愿以一诗贺之。”
“秀才人情纸半张。”
杨守一眼神悠远,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且做来。”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光阴送凄凉。
松菊松门何年梦,且认鬼乡作故乡。”
此诗一出,众鬼面面相觑,哪有这么丧气的贺诗。
众鬼才要发怒,杨守一身上忽然道道流光飞散,整个身影都淡薄不少。
“这,这是什么邪法……”
众鬼大惊,任谁都能看出来,杨守一的身影瞬间削弱。
许舒面色如常,心中也惊骇不已。
他念的这首诗,正是杨守一下狱后所作的绝命诗。
彼时,甲申海战结束,赵安邦顶雷,和谈达成,朝廷竟视作外交胜利。
杨守一心如死灰,作这首绝命诗,一月后,便含冤而亡。
许舒道出此诗,本想和杨守一套个近乎,没想到是这个效果。
他深恐杨守一一怒之下,号令群鬼来攻,届时,即便他有绿戒护体,也得化作白骨一堆。
“嗟夫,世人竟还有人知我杨守一。”
杨守一神情激荡,泪流满面,冲许舒拱手道,“若非小友,杨某都要被这香火道元,蒙昧前尘了。”
他做鬼超过一甲子,吸取的血食和香火太多太杂,许多杂乱的记忆让他快忘却前尘往事了。
许舒突然道出他的绝命诗,震动他的心神,让他趁机震散了杂乱的香火道元。
许舒道,“守一先生仗节死义,与安邦公,同为天下敬仰,英名谁人不晓?”
“安邦公,安邦公,可笑昏君无德,庙堂之上,朽木为官。
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
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可恨,可恨……”
杨守一咬牙切齿,顿时天地变色,风云滚滚。
众鬼呼啸,“杀上阳间,以滔天怨气,荡涤乾坤,冲刷罪孽……”
许舒暗道不妙,眼前这帮猛鬼,多是因极强的残念和冤屈不消,得遇灵源,才得以存在。
本质上都是怨鬼,其中杨守一更甚。
此刻,他挑赵安邦拍马,却是拍在了马蹄子上,激起了杨守一的滔天怨气。
许舒赶忙道,“的确可恨,不过正因昏君无道,朝廷腐朽,才致使立宪鼎革。安邦公之冤才能大白天下,英名得以流传四方。”
“英名流传四方,小友当真以为某在此间,消息闭塞,不知阳世今夕何年?”
许舒心里咯噔一下,才意识到不断有怨魂至此,杨守一便有源源不断的消息源。
“等等,也不可能是所有的怨魂都来此处,关于赵安邦之事,本就冷门,其他怨魂未必知晓。
还有,杨守一听到自己的绝命诗反应这么大,震散无数香火道元,分明是已经许久不曾接收过关于自己身前的消息了。
老鬼诈我。”
许舒道,“立宪不过三年,中枢还未想起安邦大帅,但民间祭祀已兴。
不说别处,就说这春申南郊的蛇山上,便有豪富之家捐修一座安邦庙,我前几日还去游玩过,门前的楹联记忆犹新。”
“哦?写的什么。”
杨守一来了兴趣。
许舒猜得不错,杨守一的确不知后世对他和赵安邦,是怎样的评价。
而作为有抱负的文人,身死之后,最关注的可不就是身后名。
此刻许舒提及赵安邦被建庙祭祀,他面色如常,心中不知多激动。
许舒绞尽脑汁,搜刮脑子里的文山书海,“上联是: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下联是:碧波埋白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话音方落,杨守一长啸不绝,良久,下泪道,“此诚至高之嘉许。”
他冲许舒深深一躬,“大帅地下有知,足可安息,足可安息啊。”
许舒趁热打铁,“庙内的挽墙上,还不少文人雅士的祭奠文辞。
其中有一篇描写的是甲申海战的壮烈场面,其中有两句广为传颂: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杨守一仰天痛哭,“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安邦公,你听见了吗?”
至此,杨守一对许舒所言的安邦庙再无怀疑。
旁的可以作假,这些令他耳目一新、感人至深的诗文,当是做不了假的。
众鬼万没想到,许舒三言两语,竟让守一先生如此失态。
“守一先生,千万不要被这小子迷惑啊,灵笼和阳世的通道好不容易打通,此等机遇百年难求,千万不可错过。”
“此子到此,就是要阻止我等回返阳世,守一先生三思。”
“阳世之上,血食无数,若沦为鬼蜮,我等皆是鬼中王霸,岂不快哉。”
“……”
众鬼鼓噪纷纷。
杨守一挥手,止住骚乱,看向许舒,“即便安邦公立庙,但杨某旧恨未消,这阳世间,杨某也少不得去走上一遭,闹他个天翻地覆。”
许舒道,“许某没想过要阻止诸位,诸位视阳间人为血食。
殊不知,阳间也多的是辨阴士途径的超凡者,巴不得诸位前去,好方便他们祭炼阴魂。
我此来,确是奉命来阻止诸位的。
若真阻止不了,一场血战在所难免,阳间不过毁些城池。
可是诸位呢,恐怕要灰飞烟灭了。”
“还敢弄嘴!”
一个身形雄阔的恶鬼猛扑而上,快若云烟,转瞬便到近前,沙包大的拳头,迎着许舒的头颅轰然砸落。
许舒早有防备,迎着恶鬼的拳头轰出,砰的一声,恶鬼沙包大的拳头才挨着绿戒,直接崩碎。
许舒一拳轰在他胸口,顿时破出个大洞,大量的香火道元飘散,恶鬼立时便要崩溃。
杨守一轻轻弹指,几道流光扑中恶鬼,他已变得缥缈的身影才又重新凝实起来。
恶鬼冲杨守一拜倒在地,正要道谢,杨守一随手一撒,一道光网将他缠绕。
恶鬼被封在巴掌大的光网中,声嘶力竭地嘶嚎起来,众鬼无不悚然。
杨守一冷声道,“想必近年来杨某是太好说话了,让尔等忘了谁是这灵笼的主人,都给我滚!”
群鬼如蒙大赦,蜂拥而散。
一时间,偌大个庭院,只剩了许舒和杨守一两人。
杨守一道,“看来灵源现世至今,不止阴间大变,阳世也是剧变连连。
既然有小友这等人物,今次灵关开启,杨某可视而不见。”
杨守一始终看不出许舒的深浅,此人既能搅动清白河,举手投足又能瞬灭麾下大将。
更麻烦的是,许舒是奉命至此,说明灵关开启,阳世间的超凡者已知,想必已做好应对准备。
失去了突然性,他纵然率领群鬼,杀出灵笼,危险必定极大。
索性,给许舒个面子。
许舒抱拳,“多谢前辈。”
杨守一摆手,“你不必违心谢我,杨某不过是实力不济。
若是实力允许,你说上一车的话,也难阻杨某阳间世一行。”
许舒道,“不管怎样,人间免了一场浩劫,前辈功德无量。”
杨守一摆手,“说到功德,杨某的确想要。
适才你说蛇山上有安邦公的庙宇,却不知你能否帮杨某在安邦公的神相边上,塑上杨某的一尊泥胎,也让杨某多享些香火。”
许舒暗暗叫苦,蛇山上哪有安邦庙,杨守一这么一搅和,他不修庙都不成了。
“举手之劳,前辈放心。”
杨守一大喜,冲许舒深深一躬,“小友大恩,杨某铭记不忘。”
他轻轻挥手,许舒藏在袖中的剔骨刀飞入他手中,便见他不停掐指,掌中光华大放。
瞬间,无数光华尽数没入剔骨刀中。
“这把剔骨刀,是我截取千年铁尸的脊骨,用天灵血蕴养三年才成。
赐给崔抿,让他护身,虽算不得多了不得的宝贝,于人世也是罕见神兵。
你既然喜欢,我再祭炼一番,方便你带到阳世间,做个留恋。”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杨守一祭炼完毕,将剔骨刀送还许舒。
许舒握着剔骨刀,感觉份量重了不少,原本寒光湛然的刀身变得乌哑暗沉,锋冷依旧。
许舒抚摸刀身,越看越欢喜。
杨守一显得很疲乏,“去吧,希望你我还有相见之日。”
许舒笑道,“晚辈还是希望别再和前辈见面。
若再见面,要不是前辈杀入阳世,要不是我身死,沦入鬼蜮。”
杨守一大笑,笑罢,幽幽道,“还有一种可能。”
许舒诧异地看向杨守一,杨守一道,“你不会以为只有我这一个灵笼吧。”
许舒心中冰凉,杨守一接道,“既然我这个灵笼的灵关,可以侥幸被开启。别的灵笼,一样可能打开。那时,其他的灵笼主人率众杀入阳世,杨某便想作壁上观,也须压不住麾下的滔滔怨魂。”
许舒暗暗叫苦,“敢问前辈,适才您说此灵笼灵关是侥幸开启,可知缘由。”
杨守一道,“有人身死,化作怨尸,冲霄怨气开启灵关。”
“怨尸?在何处?”
“在你来处。”
“没为前辈所得?”
“怨尸的怨气冲天,不是我能招惹的,自然留在原处。
你若要切断灵关,必先化解尸怨。”
“到底是怎样的冤情才能生成怨尸?”
“怨尸的形成,并非是死者冤情何其大,重点在于死者以己怨感众怨,聚众怨于己身。
想要破解,还得从死者死因查起。”
“那怨尸的残魂可在灵笼,前辈可能招来一见?”
“不在此处,能入此灵笼的残魂,多是机缘巧合。”
“多谢前辈,晚辈告辞,不知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我已送回。”
“还请前辈送我归去。”
“踏过青石桥,自能归去。”
许舒拱手,“晚辈就此别过。”
杨守一挥手,一缕枯黄的丝线落在许舒掌中,“此是我枯冢中的一缕残发,封在我泥胎中即可。”
许舒应下,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杨守一的声音,“小友是春申人吧,春申城纱帽弄36号老宅,南厢房内,掘土三尺三,有存银。”
许舒大喜,他正为建安邦庙大出血而心疼,没想到杨守一是个通透鬼。
他转过身来,正要道谢,却发现杨守一早没了踪影,连大宅都消失不见。
他大失所望,还想着多套一些类似的消息。
以杨守一掌握的庞大消息源,挖出个地下金山也不奇怪。
毕竟,即便是当下,财东们都还有藏银地下的习惯。
半个小时后,许舒踏上青石桥,前方烟气蒙蒙,桥下河水滔滔。
他担心又搅动清白河,沿着青石桥的中轴线前行。
桥行将半,一个落拓的身影立在桥心。
许舒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杨守一出尔反尔,紧走几步,那身影渐渐清晰,他心中忽然腾起怪异的感觉。
那身影的形状和自己太像了,仿佛在照镜子。
“阁下何人,找我何事?”
许舒大声说着,咬牙继续向前。
话音方落,他已看清那人眉眼,高鼻瘦脸,身材瘦削,厚密而乱的头发,满身颓废的气息。
许舒怔怔盯着那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桥上那人先说话了,“不用担心,我不过是一道残魂,守一先生家中,那些猛鬼都伤不了你,何况我。”
许舒惊道,“你当时也在,你,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猜到了么?
对上曹达明,王长保,你会激动生气。
看到明月,你会有亲近的感情。
这些不可控制的情绪,是我微弱的残念在影响你。
不过,那些残念持续不了多久,现在在此处遇到你,消除那些残念,也是我唯一能帮到你的。”
说着,那人缓步朝许舒走来。
许舒后退一步,继而又横下心来,捏了捏绿戒,准备随时出手。
那人走到近前,手搭在许舒肩上,一道诡异的冰冷袭来,许舒只觉大脑仿佛爆炸开来,无数记忆碎片袭来,被迅速消化。
时间明明只过一瞬,却仿佛穿过十七年。
大量以前不曾存在的回忆和感情,此刻充斥他的胸怀。
那人放下手来,身形变得缥缈,“你叫什么名字?哦,不问了,你就是许舒,许舒就是你。”
许舒心情复杂。
那人笑笑,招呼许舒在桥上坐下,“你不必多想,我的死,与你无关。其实,我还挺感谢你的到来,至少你打败了曹达明,干翻了王长保,帮助了明月,又获得了预考第一,考上了大学,这些,都是我不可能做到的。”
许舒道,“你和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
那人笑了,“你印象中的我,是不是怯懦无能,内心敏感,且不善言辞?”
许舒笑笑,没说话。
“当然,换谁死过一回,都会不一样。”
那人在桥上坐下,“何况,这灵笼中有太多的人故事和见识,想不成长都难。”
许舒取出香烟,点燃,递给那人,那人接过,吸一口,吐出个烟圈,“我在灵笼中听一个前辈谈男人为什么爱抽烟,说,香烟的长度可以承载空虚,烟盒的尺寸恰好盛满寂寞。”
“再贴切不过!”
许舒大笑,也点燃一支,“如果我不来,你有没有可能活过来?”
那人道,“活过来又如何?不管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追上被赋予众望的自己。
何况,我多半还是不会努力。
在灵笼的这些日子,我有太多的时间来思考我的一生。
用一位张姓前辈自述,来形容我自己在合适不过:每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并非不知哪条路是对的,但我从不走…………因为那条路太难了。
我转而走了其他路,可惜,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我有现在的结局,正是因为每一步都算数。”
许舒沉默了。
良久,他看着那人,真诚地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那人站起身来,紧紧握住拳头,“走我不敢想的路,做我不敢想的事。
如果可以,让许舒这个卑微的名字,在一万年之后,也有人提及。
我知道,你可以的。”
说着,他踏灭烟头,纵身一跃,化作一道虹影,堕入滔滔清白河中。
许舒默默对着清白河鞠了三躬,在桥心伫立良久,缓步朝对岸走去。
他才走到对岸,茫茫雾气涌来,遮蔽一切。
数息过后,雾气消散,眼前顿时一亮,刺目的阳光下,青山耿耿,流水潺潺。
转过身来,只见一座破败的石桥,歪歪斜斜地堆在浅溪上。
许舒紧走几步,来到石桥上,看到地上的烟头,心中惊诧不已,“这,这就是灵笼里的那座桥?”
紧接着,他一甩左臂,袖口一滑,一把乌哑的剔骨刀落在手中,迎着阳光,散发着森寒气息。
“不是南柯一梦。”
他站在桥上眺望,西边的草科有动静,他紧奔过去,却见秦冰正伏在草丛,酣然入睡。
他叫了两声,秦冰醒转过来,死死拽住许舒衣袖,眼神中满是慌乱。
许舒宽慰她两句,便将灵笼所遇说了,独隐去和那人的相遇。
“这么说,只要找到怨尸,化解他身上的怨气,灵关就能关闭?那还等什么。”
行出十余里,到一处村落,找人问了才知,眼下两人竟在距离云海镇百里之外的嘉余县。
两人租了马车,花了大半天时间,赶到三十里外的火车站,乘火车返回春申。
天快黑定的时候,许舒和秦冰重新抵达云海镇,找到段阔海时,他已急得满嘴火泡。
秦冰说了情况,段阔海感叹道,“随着灵源的广泛扩散,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凶险。
将来的路,我是越看越不明白。”
许舒道,“不管什么时候,提升实力总是王道。
咱们赶紧着平了这怨尸案,集齐功点,给秦老师兑换源叶。”
段阔海点点头,当下,三人带着两名治安官,朝城隍庙赶去。
整个云海镇风雪已散,居民未归,怨气肆虐过后,连虫蛇鼠狐都消失一空,四周一片死寂。
到得城隍庙,三人来到井边,探头下望,同吃一惊。
只见一人伏在井底,身边的泥土已被鲜血泡成成暗红色。
秦冰取出一张杏黄符,杏黄符攸地飞向井下,才至半路,霍地燃烧起来。
秦冰面色惨白,“好强的怨气,怨尸名不虚传。”
“能不能靠近?”
段阔海沉着脸问。
秦冰道,“怨气不伤人,常人感知不到,可正常侦破。”
“小罗,打这个电话。”
段阔海报出一串电话号码,一名治安官快速离开。
两个小时后,三个白大褂到来,领头的花白胡子,许舒有印象,是春申治安署顶级的法医秦冥。
秦冥作尸检时,段阔海着人用相机拍下死者相貌,要求第一时间查明死者身份。
两个小时后,秦冥从井下出来,死者也被升井而出。
秦冥向三人介绍情况,“目前判断死者死于缺血性休克,在坠井之前,已受多处致命伤,这个是在现场找到的,应该就是凶器。”
说着,他取出一把匕首,匕首上面遍布缺口和锈迹,这样的成色,扔在垃圾堆怕也没人会要。
秦冰皱眉,“谁会用这么不趁手的武器,像是临时捡的。”
秦冥道,“这个得你们调查。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前天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
暂时能得出的结论,只有这么多,要想有更多的信息,还得对死者的尸体做进一步的解剖。”
秦冥交代完,便带着尸体返回云海镇治安室,他要就近做尸检。
两个小时后,云海镇治安室室长曾舜带来了重要消息,“现已查明,死者名叫张伟,现年二十一岁,春申人,无业,居无定所,父母早亡,现有一妹,被叔叔张能收养……”
曾舜汇报完毕,段阔海道,“既然张伟如此潦倒,杀他,肯定不是为了劫财。难道是仇杀,或者情杀?
曾室长,立刻调查张伟的社会关系,并把相关人员一并带回,接受询问。”
“是!”
曾舜迅速行动。
段阔海起身,驾轻就熟地从许舒兜里摸走香烟,美美地抽了起来。
秦冰道,“段队,你好像很放松。”
“当然。”
段阔海道,“灾变异象消失,咱们任务完成大半。
而眼前这案子应该不难破,眼见大把功点到手,我当然轻松。”
秦冰指了指许舒道,“有人闷闷不乐,这案子恐怕没那么简单。”
段阔海掐灭烟头,“小许,这案子很难?”
许舒摇头,“难不难的,现在还不知道,我在想如何消解怨尸的怨气。”
“小秦是这方面专家。”
段阔海看向秦冰。
秦冰道,“寻常怨魂,用符箓就消了,强悍一些的,组个大阵也就好了。
可这是怨尸啊,漫说我这个阶序二的招阴人不行,就是阶序三的灵道士也做不到啊。”
一时间,三人各自惆怅。
半个小时后,一名治安员请三人前去云海镇治安室用餐。
吃完晚饭,三人便在云海镇治安室找房间睡下。
次日一早,许舒正睡得朦朦胧胧,院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洗漱一把,赶到门外,段阔海拎着袋油条朝他走来,“老曾办事麻利,相关人证都已带到。
问案的任务,就交给你……”
话没说完,手里剩下的油条不翼而飞。
十分钟后,许舒和秦冰并排坐在审讯室的长条办公桌后,曾舜还特意给配了一名专业的记录员。
许舒没有第一时间找人进来问话,而是认真地翻阅卷宗,卷宗上记录的都是昨天曾室长的摸排情况。
秦冰则小口吃着许舒从段阔海处抢来的油条,低声埋怨着没有豆浆。
“您得快点么?马上得传唤证人了。”
秦冰白他一眼,赶忙将最后一截油条塞进嘴巴,撑得腮帮子鼓鼓的,捧着卷宗假装翻阅案情。
很快,许舒传唤第一位证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眼镜男,梳着分头,坐上椅子后,局促不安。
不待许舒发问,他先说话了。
“几位长官,和我无关啊,张伟在我们厂上班还是大半年前的事。
他辞职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现在他人死了,怎么也不能是我杀的吧,我怎么可能杀人,我有不在场证明……”
眼镜男狂乱地表达,许舒一言不发,冷冷盯着他,眼镜男越说越结巴,气势也越来越弱,最后静悄无声。
许舒冷冷盯着他,“姓名!”
“周,周友德。”
“年龄!”
“四十一!”
“职业!”
“大华纺织厂第三段段长。”
“大华的效益不错,张伟为什么要辞职。”
“这个,这个人各有志嘛……”
“我希望你想清楚了说,没有证据,我们不会传你来的,如果所报不实,后果只怕你承担不起。”
周友德额头见汗,“这个,我实话实说。
小张辞职,的确是我用了一点点手段,他离转正还有半个月,只要我签字,他就能顺利转正。
我几次暗示他得表示一下,可这小子全装听不懂,我能惯着他?
如果从他这儿开了先河,我这个队伍就没法带了。
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杀他啊。”
“混账!”
秦冰重重一拍桌子,“大华纺织厂待遇极好,普通工人的工资不输给中学教师。
这对张伟来说,是多珍贵的一份工作,你竟然因为一己之贪欲,坏人家前程。”
“是,是,长官教训的是。”
“把人先带下去,”
周友德离开,秦冰兀自愤愤不平,许舒道,“这种烂人充斥各行各业,但不管怎样不耻,律法上拿他不能怎么样。下一位。”
紧接着,被带进来的是浴泰澡堂的老板孙禹州,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
“……小张是今年二月来我们店的,听说他之前在大华纺织厂干,没钱送礼才被辞退。
可惜了,那是一份好工作。
转到我们澡堂后,他一直挺勤勉的,据我所知,他没跟什么人结仇,这孩子心思细腻,内向,不是个惹是生非的。”
“你们澡堂提供食宿么?”
“包吃不包住,不过,小张愿意上夜班,困了就睡在澡堂,也没听说他在外面租房。”
“除了这些,关于张伟,你还知道什么?”
“呃,初来的时候,他除了在我们澡堂打工,好像还在找零工作,我记得两个多月前,他好像就没找零工了,整天捧着书读。
上个月月初,他好像很高兴,走路都带风,没多久他就辞职了,过了十来天,他又来澡堂找工作,可惜,当时人已经满了,我就没用他。”
“在这之后,你就再没见过他么?”
“没见过,但听说他来过澡堂。我们的老员工,每月都有免费的洗澡券发放,他可能攒了一些,过来洗澡。
呃,您这一问,我还想起件事儿来,有老员工向我告过状,说小张离职后,当占着一个存储柜,我想他可能没地方待,有些物品没处存放,就没管这事儿。”
许舒当即派人带着孙老板,去查探澡堂的存储柜。
迄今为止,许舒还没得到张伟的遗物,这是极不寻常的。
毕竟人总是要有安身的地方,哪怕再破旧。
可张伟的安身之所,到现在也没找到。
孙禹州离开后,又一位布袍中年被请了进来,他身材干瘦,满面风霜,原以为已届花甲之年,一问年纪,才四十三。
他满面悲戚,才通报完姓名、年纪,就扑通一下,跪倒下来,喊着要长官申冤,来的这位是张伟的亲叔叔张能。
张能哭诉好一阵,才冷静下来,许舒道,“你最近一次见张伟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
“在什么地方见的面,说了什么?”
“在我家门口,他,他来找我借钱,我没借,还骂他不思上进,就没让他进门。可我,我也是恨铁不成钢。”
许舒先前看的卷宗上,有张能的信息。
此人就是泥瓦匠,家中两子一女,还认养了亡兄的女儿,也就是张伟的妹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据我所知,张伟也经常会给你上缴他妹妹的伙食费,可有此事?”
“有的,阿伟这孩子真不是不上进,就是命不好。
怪我,怪我,我要是借给他钱就好了。
可我,我也实在拿不出二十元那么多啊。”
“二十元,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他没说,他情绪很激动,我当时也很生气,觉得他有手有脚,完全可以自己挣钱,我大骂了他一顿,他灰溜溜走了。”
结束了对张能的问询,已到午饭时间,吃完饭,去找存储柜的曾室长回来了,带回了张伟的遗物,一个一尺长一掌宽的梨木匣。
木匣里装着厚厚一叠纸,一张张拆开,却是大量的卖血票据,时间跨度两年之久。
除此外,还有一张公考的成绩单,成绩单判定为良好。
一张扯成两半的婚书,婚书上有女方的信息,是城南吴顺庆的三女吴香莲。
看着一堆卖血票据,秦冰大受触动,眼圈泛红。
许舒关注的重点,却在那张公考成绩单上,既然是良好的成绩,证明已经通过了公考。
通过公考,便能成为公职人员,算是捧上了金饭碗。
显然,张伟没能成为公职人员,难道问题卡在了面试?
当下,许舒让曾室长速查当初张伟的面试官。
秦冰道,“张伟真不容易,身在泥淖,艰难求活,却不失上进的心。
结合汇总的消息来看,张伟被人阴掉大华的工作后,就以澡堂为根据地,四处打工求活。
中途不去打零工,只做澡堂一份工,应当就是为了备考。
澡堂老板说,有一天发现张伟很高兴,应当是公考成绩下来,他获得了好成绩。
因此,张伟认定自己有了金饭碗,所以辞去了澡堂的工作。
现在就是不知什么原因,他怎么没当成公职人员。”
两个小时后,曾室长从春申城南区打来电话,说负责面试张伟的主考招了,指标给了城北教育社严社长的侄子。
参加面试的七人中,就张伟没有背景,所以就顶了他的名额。
咔嚓一声,许舒折断了手中钢笔。
曾室长接着汇报,说吴香莲家的情况,也摸实了。
吴香莲是张伟在麦香园面包店打零工时认识的,双方互有好感,确立了恋爱关系。
吴家一直张罗着把吴香莲赶紧换聘礼,四处托媒人,无奈,张伟壮着胆子上门求亲。
凭着他公考的成绩单,吴家认定他会有不错的前程,因此和他签下婚书。
谁知,面试没通过,吴香莲的两个哥哥打上门来,强逼着张伟撕了婚书,还逼张伟赔偿二十元,否则回去要吴香莲好看。
听了汇报,秦冰俏脸雪白,眼眶通红。
许舒叹息一声,继续传唤最后见过张伟的证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官长……俺可不敢做杀人的营生……你说小张?那俺可是帮他哩。
前几天,他睡的桥洞,还是俺借他的,还借了他一床破棉絮……
我们都是划片的,丐头不发话,他想讨饭也难。
好几次他饿晕了,还是俺舍了剩饭,才救了他命……
俺也让他去求丐头,可他连入伙的钱都拿不出,俺有什么办法……
俺还陪他去卖血哩,大夫说他的血太稀了,怕弄出人命,不敢要……
中间,他也去找过活儿,人家看他走路都打晃,都不敢用他……
俺最后才和他说,云海镇这两天有大场面。
绸缎庄的谢财东纳妾,给粥给馒头,运气好的话,还能抢着喜钱。
俺只是一说,没想到他真的去云海了,这么远,真不知道他怎么到的……
俺说的都是实话……”
了解完情况,许舒给了老乞丐一个银元,着人将他请了出去。
秦冰已不再审讯室了,躲在走廊里,捂着嘴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舒心情沉重,招来曾室长,问他对张伟在云海行踪的摸排情况。
曾室长摇摇头,“不好查啊,按老丐的说法,张伟几乎是以乞丐的形象出现在云海的,镇里多个乞丐,谁会注意?”
许舒让曾室长接着摸排,连同秦冰,找段阔海通报情况。
看完卷宗,段阔海掩卷叹息,“芸芸众生,人间实苦。
张伟都这样了,谁还能杀他呢?”
许舒摇摇头,“现在只能去谢财东处,探探情况了。
张伟来云海,应该就是奔着谢财东的两顿饱饭来的。
也许想等攒些力气后,再去找个活儿干。
没准,谢财东家里有人见过他。”
半个小时后,一名黄姓治安官来报,“太不巧了,谢财东不在,他陪着他新纳的三夫人回城南省亲去了。
按说,一个小妾,不该讲这规矩,但谢财东一把年纪纳了黄花闺女,宠爱得不行,行事难免荒唐。”
“城南?他三夫人叫什么?”
许舒眉心急跳。
黄治安道,“好像是姓吴,过门那天,没有顶盖头,听说长得不甚娇艳,但青春逼人,长官可是想……”
“别废话,赶紧去查,谢财东的三夫人到底是谁。”
许舒怒声吼道,黄治安唬了一跳,慌忙退走。
十分钟后,黄治安火速奔回,“查清楚了,三夫人姓吴,闺名香莲,是城南吴顺庆家的三女。”
秦冰瞪圆了眼睛,连退数步,跌坐在椅子上,许舒握紧了拳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咚咚咚,秦冥推门走了进来:“通过解剖,已经得出进一步结论,张伟死于自杀。”
秦冥惊讶地看着许舒三人:“几位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
许舒不答反问:“既是自杀,为何他的身上有那么多可怖的伤口?那么深的井,跳下去足以一命呜呼。”
秦冥道:“从伤口的痕迹、深度,推测出用刀的发力方向并不难,最后,所有的发力点,都指向死者自身。遍及周身的可怖伤口,都是那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划拉、捅刺造成的,死者身前应该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相比他心理的痛苦,这生理上的痛苦也许不算什么。”秦冰幽幽说道。
“秦副队是什么意思?”秦冥不解。
许舒道:“死者有些特殊情况,稍后再给您通报。现在的关键是,既然是自杀,他为何要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
段阔海道:“难道是用生理上的痛苦,来抑制心理上的痛苦。”
许舒道:“如果是为减轻痛苦,何不速死?速死的方法很多,似乎不必这么麻烦。这满身的刀伤,如果是他自己造成的,难道说,他故意制造他杀假象?”
秦冥眼睛一亮:“应该是这样,只是死者既无理论经验,也无实践经验,把自己身上弄得一塌糊涂,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
段阔海道:“难道他想嫁祸给谁?可若是嫁祸于人,没道理选在这破败城隍庙中的一口枯井,死在嫁祸对象家里不是更好?”
“我想我知道原因了。”
所有人都朝许舒看去。
他点燃一支烟,手有些发颤,猛抽了好几口,才道:“我看过一份文件,是市治安署今年年初才出的新规,其中不少规章,还被作为公考的题目。
其中一条规定,是关于无法告破的命案的。
该规定指出,若遇无法告破之命案,死者身后事由治安署负责办理,并补偿家属三元的丧仪金。”
众人只觉被一道惊雷击中了天灵盖,彻骨冰凉。
秦冰伏在桌上,眼泪决堤。
段阔海仰天长叹:“他死前该是何等绝望,才会做出如此抉择!”
“老实说,我做法医这些年,遇到过有不想活了自杀的,伪装他杀,骗取好处。但绝望到为骗取三元钱,真的无法想象。
尤其是那用捡来的那把破刀,刀口既锈且钝,需要反复用力划拉才能拉出那样的伤口,他临死前,该是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说完,秦冥满面痛苦地离开。
许舒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道:“现在看来,张伟应该是死于他杀,杀死他的是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恶意。
举目所望,无数劳苦大众,似张伟者何止滔滔?
正因如此,他卑微地死去,引发了大量残魂强烈的共情。
最终滔天怨气,团聚在张伟尸身上,形成了怨尸,冲天尸怨,又轰开了灵关。”
段阔海点头:“如此说来,要关闭灵关,还得从消解张伟身上的怨气着手。现在知晓问题症结了,办起来应该不难。”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
随后,谷春的大嗓门在治安室的院子里回荡:“老段,老段,又缩哪儿去了……”
段阔海一把扯开审讯室大门,阔步迎上:“姓谷的,你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还有脸来?小贾的事儿,难不成你想要我代你向站里汇报?”
谷春满面春风:“我自己的担子,自己挑。
小贾失控,我也很遗憾,我已经向站里作了检讨。
你想看的好戏,现在是看不成了。
另外,站里有新的命令下来。
这里的一切转由我七中队负责,你们九小队可以撤了,现在就办交接。”
说着,谷春拍出一张手令。
段阔海怒极,扫了一眼手令,一腔热血直朝天灵盖狂涌,转身奔回审讯室,便摇起了电话。
一番雷烟火炮般的陈述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这是站里的决定,执行命令。”
“凭什么好事都是他七中队的?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
啪的一声,那边先挂了电话。
许舒上前接过手令,谷春笑道,“小许,你真的是可造之材,留在九小队,真个是埋没了,你若想找个光明的去处,我七中队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谷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对当第二个小贾,没兴趣。”
刷的一下,谷春脸色变得铁青,抛下一句“不识时务的东西”,拂袖离开。
时间一晃到了中午,办完一系列交接手续,许舒三人在云海镇治安室食堂吃了顿便饭,就离开了。
边三轮驶过废弃城隍庙时,许舒特意停了车,那处围了不少人。
三人下车,走到近前,隔着断墙,看见一堆人围着覆了白布的怨尸叩头,哭泣。
许舒定睛看去,那帮人似乎都是身前和张伟有过接触,且对其施加过负面影响的人。
段阔海道:“弄一帮假哭的就想消解尸怨,做梦!”
秦冰道:“除了那个小姑娘,没有谁真的痛心,那是张伟的妹妹吧,段队,我想资助这个孩子。”
段阔海点点头:“流程我来办。放心,我打过招呼了,那些在怨尸案中,做出了卑劣行径的家伙,这次一个也别想好过。”
说着,他又瞟了一眼人群:“现在看来,老谷帮咱们接过去个天大的麻烦。”
许舒道:“这怨尸太特别了,场中无一是凶手,却无人不是凶手,以己怨感众怨,化众怨成己怨,我也想不出怎么才好消解尸怨。除非,重造一个新的人人互相关爱的世界。秦老师,您有没有好的办法?”
秦冰道:“消解尸怨很难,但镇压还是能办到的,但要辨阴士途径高阶序的大能,布置大阵才行。”
许舒道:“关键这怨尸还牵着灵关,镇压怕不是长久之计。”
秦冰道:“放心,谷春解决不了,站里自会兜底。只是可惜了这张伟,生如微尘,死如鸿毛,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痛苦,用不了多久,应该也不会有几个人还记得他。”
几人调头朝边三轮走去,沿途不少人赶来。
便听一声道:“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听说是个外乡人,真是的,要死别死咱云海,外面有的是地方,我那小店才聚起的人气,这次全散光了。”
“不管怎样,你老刘总是比我强,我那个小店离那枯井才八十米不到,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开下去。”
“哈哈,果然你比较惨,不过这尸不尸的,也就是一热闹,用不了多久就散了。走,咱哥们儿找个好位置瞧瞧这热闹。”
段阔海坐进挎斗,摇头苦笑道:“现在看来,大周人民是真乐观啊。”
秦冰冷着脸道:“这是乐观么?根本就是麻木!”
许舒冷声道:“大周人民从来不怕灾难,不管是多大灾难,只要大家一起倒霉就行,从不探究真相,也不屑于别人去了解真相。灾难过后,庆幸自己躲过了,嘲笑别人离去了。最后丢下一句混账话:这就是命。”
段阔海和秦冰都怔怔盯着许舒,秦冰道:“这话你说的?”
“我可没那么高深的见解。”
“那是谁说的?”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鲁迅说的。”
“鲁迅是谁?”
“周家庄种树的人。”
“……”
边三轮驶离城隍庙,转过两条街道,忽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上,十几个孩子正在热闹的游戏。
或踢着毽子,或玩着皮球,或在草地上追逐,打滚,肆无忌惮地笑着,叫着。
秦冰冰封的俏脸,也终于解冻,许舒和段阔海点燃了烟。
扑通一下,皮球砸到挎斗前盖上,弹起来,正被许舒接住。
他玩性大发,下了摩托,一个大脚,皮球在空中划出高高的抛物线,越过草地,落到了院墙外去了。
“哇”的一声,几个小孩哭出声来。
秦冰拍在许舒肩上,笑道,“没个正形,还不给人捡球去。”
许舒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呆住。
秦冰莫名其妙,惊讶地发现段阔海已盘膝而坐。
她想到某种可能,心中剧震,赶紧下车,左右张望,主动做起了警戒。
十分钟后,段阔海站起身来,秦冰一脸探询地看着他,段阔海点点头,秦冰喜上眉梢,指了指许舒,段阔海摇摇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又半个小时后,许舒终于从木雕状态恢复过来,一脸震惊地道:“段队,秦老师,适才我感觉好奇怪,仿佛整个灵魂脱壳,泡在温水里。你们有没有察觉到我有什么异样?”
秦冰笑道:“看看你的源轮。”
许舒握紧左掌,旋即松开,金色源轮显现,但原来的纯金色化作淡金色,原来是浑圆,现在只剩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圆弧。
“好小子,你倒是消化得快,我才消化了不到你小子的二分之一。”段阔海撇嘴道。
许舒一脸茫然。
秦冰道:“服用源果,直至该阶序的源力充满,源轮饱满无缺。下一步,就可以消化源力了。随着消化的进行,源轮颜色会逐渐黯淡,圆周会缓缓消失。那时,就可以服用下一阶序的源果或者源叶了。”
许舒道:“是什么触发了源力的消化?”
秦冰道:“你说说消化触发之前,你是怎么想的?”
许舒道:“我就是瞧见孩子们玩得很开心,觉得自己辛苦没有白费。大周也不都是麻木的民众,至少还有可爱的孩子们,看到他们,忽然觉得很值得。”
秦冰点头:“这就对了。消化的方式有很多,最普遍的是事功,准确地说,通过完成一件事,获得极大的成就感。成就感越高,源力的消化就越快。以前不告诉你,是担心你功利心太重,孜孜以求,却适得其反。”
段阔海道:“成就感这件事很玄妙,刻意求不得,完全看心境。”
秦冰笑道,“此外,消化的开启,有极强的关联性。你开启消化进程时,段队也被关联其中,因此,源力也消化不少。”
“那您呢?”许舒才问出,便一拍额头,“您的源轮还未充满,不能触发消化,真是可惜了。段队,咱还等什么?赶紧去内务堂,领取功点,给秦老师兑换源果。”
“还用你吩咐,上车。”
下午四点一刻,许舒径直把车开到修理厂,说领功的事儿,他就不参加了,把车钥匙扔给了段阔海。
随即,他骑着段阔海的那辆破自行车出门了。
回来的一路上,龙威所过之处,太引人瞩目了。
灵笼世界走了一遭,他心境变化非小。
以前,觉得骑乘龙威很是拉风,现在他只想隐在这人潮人海中。
自行车转上四马路,恰逢老刘牛肉大包刚出锅,香气四溢。
许舒要了两笼打包在自行车把上挂了,一边吃着,一边晃晃悠悠,转上沿江大道。
时值盛夏,江滩上,收工纳凉的市民,成群结队。
一张张竹床,在江滩边上一字排开,密密麻麻的凉席,摊开在弧度平缓的缓坡上。
晚风徐徐,夕阳将落,许舒赏着江景,慢悠悠地骑着。
天将擦黑的时候,他把自行车停在了纱帽弄三十六号门口。
“您真是好眼力,就数我这儿清净,出门过两条巷子,就是长街,院子后门一开,独享沙河,瞧,这林木森森,花朵灿烂的,嘿,握草……”
正叭叭介绍的房主老郑,被一条从花坛里游出的乌梢蛇唬了一跳。
他迅速镇定心神:“瞧瞧,这生机盎然的环境,绝佳的风水,哪儿找去,您要是租这里,这上佳的风水可就归您呢……”
“行了,您就别叨叨了,院子我可以租,但你说的价钱得减半。”
许舒推开南厢房的门,扑鼻的霉味冲了出来。
“那不行,没这个价钱,整个城南区都没这价钱,您别拿我打檫。”
“是啊,整个城南区都没这价钱,您这房子怎么空了一年多没租出去?
据我所知,您这左邻右舍的房子,都不大好租吧。
去年春上,您隔壁发的事儿,不用我多说吧。”
老郑立时像霜打的茄子:“您都打听好了,跟我这儿泡什么?五块就五块,但说好了,您得签长约,至少两年起。”
去年春节刚过,隔壁有租客上吊自杀,老郑一家也吓得够呛,连夜在两条街外找了房子住下。
本指着这间宅子快些租出去,抵消租金,没想到吊死鬼的传说越演越烈,连累得这一片房租大降,老郑这宅子也就空置下来。
今天许舒的到来,对老郑来说,就是喜从天降。
吱呀一声,后门被推开了,月色下,占地百亩有余的沙湖,像一块纯净的琥珀镶嵌在城市中。
左右的宅子都临水建墙,唯独三十六号空出一块,像是临水的一块飞地,幽静,冷清,许舒很满意。
此番,他来三十六号,是奔着杨守一说的地下存银来的。
通过和老郑攀谈,他得知,这宅子是老郑的父亲从一个落魄官家少爷手里买的。
如此,地下藏银的事儿,八九不离十。
许舒原想挖了银子就走,舍了押金就是。
这会儿,这宅子他越看越满意,动了暂居的心思。
他自己的老宅,他不打算住了,目标太大。
毕竟晏紫团伙和谷春的存在,总是个隐患。
而修理厂的厢房,虽然安全,但人出人进,私密性太差,只能当临时住所。
所以,租下这宅子长久居住,也是不错的选择。
“罢了罢了,我再让一元,四元总行了吧,押一付三,三年起租,您可不能再变了。”
许舒迟迟不表态,让老郑焦虑万分。
“行吧。”
许舒终于松口。
“什么时候签合同?”
老郑急不可待。
“你能找到中人,现在就签。”
“爽快!”
一个小时后,两份合同被签署完成。
一袋子银元到手,老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老郑的心情都不错,深觉这宅子是租对人了。
在他眼里,许舒就是不晓事的富家小开,哪有租房子,还大肆装修的?
租赁达成后,连续几天,都有施工队进场,原本破败的宅子,经过施工队的修整后,说不上富丽堂皇,也是焕然一新。
更让老郑惊喜的是,许舒还请电话局的人进场,花大价钱拉了一根电话线。
老郑不由得幻想着三年之后,租约到期,房租打着跟头往上涨的美妙前景。
……
上午九点半,大周银行春申支行,贵宾室。
许舒一早就过来了,出示了黑卡后,立时被引进了贵宾室。
在询问了许舒没吃早饭后,贵宾室的长腿美女代表只用了二十分钟,便将茶餐桌摆满。
最后一口鲜浓的牛奶下肚,方主任踏进门来。
许舒起身和方主任握手,寒暄罢,许舒直抒来意,他要将一笔银子转存为银元,让方主任瞧瞧成色,好兑换。
很快,一枚五十两重的银元宝摆上茶几,方主任双手捧起银元宝,仔细检查一遍后,又放在鼻头轻嗅数下:“晋安十三年的官银,成色这么新。您有多少?我全要了。”
“兑价多少?”
“像这种官银,有一定的文物价值,但年代相对过近,文物价值不算太高。遇上真喜欢的,能兑出好价钱,我折个中,上浮两成,如何?”
“公道!”
许舒在外面的钱庄问过价,最多也不过上浮一成八。
“您有多少?”
“四百锭。”
“两万两?”方主任眉毛一挑,“您可真是财源广进!”
他当然看得出许舒这笔银锭是现挖出来的,还带着浓郁的土腥气呢。
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不愿多管闲事。
一个小时后,许舒的户头多了28089元,算上原来的余款,总存款突破三万三千元。
许舒并没多少兴奋,只因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在蛇山建起一座安邦庙。
这是关乎万千生民的大事,毕竟,惹翻了杨守一,弄不好就得生灵涂炭。
想着方主任能量巨大,许舒便说了他要修庙的事儿,并让方主任帮忙联系建造庙宇的行家里手。
方主任吃了一惊:“捐庙?蛇山?您怎么有这想法?呃,我的意思是,捐修庙宇是大功业,耗费也极大。再说,以您的年纪,似乎……”
捐修庙宇,政府从来都是大加奖掖的,毕竟神佛信仰有助于抚慰世道人心。
可除了在意阴德之说的豪富人家,极少有人耗费重金,捐修庙宇。
许舒道:“昔年我曾立下捐庙的宏愿,现在就当是还愿吧。”
方主任道:“季云山有座檀香寺,首座玉溪长老,一心光大禅林伽蓝。
蛇山又是名山,您若是愿意在那处开辟庙宇,想必玉溪长老是极愿遣派僧员,前去主持的。”
“不知费用几何?”
“这个得找专人核算,正好我有个老友,专司营建庙宇。”
“多谢。”
两个小时后,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到来,自称蒋工。
在许舒说完要求后,蒋工道:“蛇山主要是太险峻,材料运输困难,要起一座庙宇,哪怕规模小一些,没有三五万元是下不来的。”
许舒心里咯噔一下:“钱不是问题,我捐修此安邦庙,一是还愿,二是仰慕安邦大帅威名,我就全权交给蒋工操办,希望蒋工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工期。”
双方谈妥后,许舒垫付一万元,蒋工便回去作图,约定三日后,交付图样和预算申报。
方主任暗暗惊诧许舒的财力,能不动声色扔出数万元兴建庙宇的,在富人圈里也是不多。
他有心结交许舒,提醒道:“捐修庙宇,除了政府方面的奖励,而且也能计入慈善榜单,您独资捐修一座庙宇,今年的慈善总榜,您肯定独占鳌头。过几日,我引荐您参加慈善晚宴,结识一下慈善总会的人。”
许舒笑着应下。
三天后,蒋工拿出图样和完整的预算,许舒心碎不已。
总投资不管怎么压缩,也要突破三万五千元,以他现在的身家,倾囊且不够。
唯一让他宽慰的是,长达三个月的工期,不至于要他一次结清这笔款项。
许舒收下图样,和预算表,越过方主任,找了另外的行内人核验,证实了蒋工所报,他便和蒋工签下了正式合同。
怨尸案了结后,许舒一直在忙着装修三十六号宅院和筹备安邦庙的兴建,一直没去修理厂。
这天上午,许舒正在三十六号后门的沙湖边上闲坐看书,堂屋里的电话响了。
他接过电话,是段阔海打来的,约他在内务堂会合。
上午十点一刻,许舒蹬着自行车赶到,段阔海和秦冰已经在了。
许舒喜道:“秦老师,源叶融体可还顺利?”
段阔海领功后,来找过他一趟,通报了领功的结果。
站里兑现了一百功点的奖励,段阔海消耗了三十一个功点,兑换了一片秦冰所需的凤鸣叶。
当时,许舒担心秦冰融体不顺,段阔海说同阶序内,最凶险的是第一次融体,只要第一次顺利达成,后面的风险很低。
何况,有专人给秦冰护法,要他不要庸人自扰。
此刻,见秦冰俏生生立在身前,许舒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秦冰读到了他眼里的关切,冲他微微点头。
许舒分出一支烟:“段队,可是又有新任务了?”
他尝到了消化源力的甜头,巴不得再立新功,好继续消化,为进阶学士途径阶序二铺平道路。
“一天天的,哪儿那么多任务?走吧,大家在后院等你呢。”
段阔海头前领路,穿过前院的游廊,才转出后院的拱门,许舒愣住了。
院里站着一支仪仗队,王主任一手托着个大红盒子,一手捧着个文件夹。
见许舒到场,王主任打开文件夹诵念起来:“兹有春申站,第九小队队员许舒,自入职以来,实心任事,忠于职守,履历功勋,特此擢级一阶,晋为正室级……”
许舒脑袋嗡的一下,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王主任诵念完毕,合上文件夹,仪仗队开始奏国歌、升国旗仪式。
随后,许舒又在国旗下,被王主任导引着念了一遍誓词,主题内容是:排除万难,不怕牺牲,效忠中枢。
流程走完后,王主任将大红盒子交给许舒,里面装着新制的证件和胸牌。
王主任向许舒表达祝贺后,嘱咐他记得将旧的证件和胸牌上缴,便带着仪仗队离开了。
隆重的仪式感让许舒飘飘忽忽,如坠云端。
秦冰横他一眼:“还真是个官迷。”
段阔海道:“名缰利锁,从来最缚人心,小许这年纪,正是功名心重。”
许舒笑道:“三千年读史,无非功名利禄。
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二位官长,可不好这么当面议论下属。”
段阔海大笑。
许舒又问?“我晋升副室级时,怎么没这个流程?是当时级别不够?还是以后每次晋级,都要这么走上一遭?”
秦冰道,“副室级到正室级是个大坎,迈过去了,一旦下放能担任一方主官,比如各大治安室,或各署、社科室的头头脑脑。
位置重要,自然要倍加重视。
当然,这种感化仪式,一次就行。
以后再晋级,就不必这个流程了。”
许舒道:“如此看来,晋升职级,难度不大。”
段阔海笑道:“你小子想多了。
你可知,你这次为何能晋升?
一者是你职级还低,立功后很容易升。
再者,你这次立的功劳很大,这种大功不是能经常遇上的。”
许舒道:“三者,段队和秦老师没和我抢,把功劳全安在我身上了。晚上泰和楼,我做东。”
段阔海道:“这还像句话。不过,还真不是我和小秦推功给你,这次确实是你的功劳,抢都没法抢。
你千万别以为上面给你记的是解开云海镇灾害性天象谜团的功,真正奖的是,你诛灭异魔小贾的功劳,还得是秦老师的通稿写得好,替你吹出花来了。”
许舒道:“可异魔不是我杀的,这不是弄虚作假么……”
段阔海摆手:“异魔是谁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被解决了。安在你身上,就是你的功劳。只要异魔不死而复生,这功劳你就踏踏实实揣着。”
许舒眉头紧锁:“我就不明白了,拯救了云海镇,还不如杀掉一个异魔?”
“你以后会明白的。”段阔海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都跟我走吧,小许的那顿饭先留着,去我家,我家那口子备了火锅。”
许舒道:“那感情好,还没登过段队家的门,今天正好去认认门。初次登门,空手不好吧?”
“问谁呢?假模假式的?”
“那嫂子喜欢什么?我捎点儿过去。”
“你嫂子爱锻炼身体,五斤重的金坨坨,来一对,她一准儿喜欢。”
“段队,您这是生抢啊。”
“哈哈哈……”
不多心的许舒最终还是花了上百元,吃的喝的用的,买了一大车,喜得段夫人眉开眼笑,一晚上不停给许舒夹菜。
吃罢晚饭,三人分散,许舒去了修理厂,用买来的大堆零件,重新检修了老旧边三轮。
龙威太惹眼,自行车太磨人,想来想去,还是老伙计合适自己。
折腾了一夜,老边三轮总算焕发了新生。
亢亢的声音都清脆了许多,许舒倒在床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他驾了老边三轮,朝老宅赶去。
三十六号已彻底打理妥当,就差一些铺盖和日用品,便能安居。
此番回老宅,他便是要搬些东西过去。
车才到门口,好几条身影同时动了。
许舒干脆不下车,一脚踏在挎斗上,静等着。
四人到近前,团团将许舒围了,领头的汉子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腰间鼓囊囊的,斜睨着许舒道:“小子,堵你好几天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儿?”
“东荟楼,六哥请吃饭。”
许舒脑海中冒出厉家菜掌门人厉俊海那张不苟言笑的瘦脸来。
他和厉俊海初识,厉俊海送了他一张免单卡示好。
许舒没用过这张卡,但一直记着厉俊海。
当时送卡,他就觉得厉俊海有其他目的,一晃好几个月过去,他的生活并未和厉俊海再有交集,他便将厉俊海忘在脑后。
没想到,今天这厉俊海找上门来。
换作几个月前,他肯定要想办法脱身,现在他底气十足,却想探探厉俊海的底。
一个小时后,许舒进了东荟楼大门,早有一名侍者在那处等候,接了许舒和大金链子上楼。
电梯到达顶楼后,许舒被引进了一间雅室,占了两面墙的巨大落地玻璃,让雅室的观景效果无敌。
“小兄弟,要见你一面真难。”
一身正装的厉俊海,从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站起身来,远远冲许舒伸出手来。
在他左侧,坐着一个圆脸中年,三名精干的正装青年立在不远处。
其中那个寸头青年,许舒记忆犹新。
那天聚会,一个叫曲老八的老混混闹事,便是寸头青年出手收拾的,手段狠辣利落。
当时,许舒便怀疑他是体士途径的超凡者。
“厉老板,用这种方法请我上门,别出心裁啊。”
许舒不接厉俊海的手,自顾自在最近的沙发椅上落座。
平头青年目光陡然凌厉。
厉俊海道:“怎么?那帮混账对你动粗了?老七,去,砍几根指头来,给许老弟消气。”
许舒摆手:“犯不着,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厉俊海点燃一支烟:“托江湖上朋友们抬爱,都叫一声六哥。”
许舒道:“我一个学生而已,江湖离我还很远。”
厉俊海面上有些挂不住:“既如此,那就开门见山,刘总,你来和小许谈。”
说着,他站起身来,缓步朝落地窗走去。
圆脸中年道:“许舒,男,现年十八,有一姐……”
“行了,老刘,说重点……”
“老刘?”
圆脸中年脸色垮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这么说吧,我们找你,是因为你父亲,他是当年近卫军内卫团的军官。
十三年前,近卫军曾经用秘法铸造过一批具有特殊功用的手枪,分配给各内卫团的军官使用。
你父亲身故后,属于他的那支被官方收回。
按照规定,该枪持有者的男性继承人可以在年满十八岁后,作出书面申请,官方审核后,可以返还那把枪……”
许舒忽然想起,当天他来东荟楼,穿着的正是他父亲的一件军官常服。
袖口处,有明显象征等级的银线标记。
现在想来,厉俊海应该是从那件风衣盯上的自己,那天的接近,并非偶然。
“我听明白了,你们是想找我买那把枪。”
“误会了,是借用。”
“怎么个借用法?”
老刘拍拍手,一名正装青年转入帷幕后,端出一盘红封来。
寸头青年抓起一个红封掰开,哗啦啦的银元落在托盘上。
老刘笑道:“每封五十枚,一共十封,这个价钱,许老弟可还满意?”
他调查过许舒的情况,知道他是个没见过钱的苦哈哈。
许舒笑了:“堂堂厉家菜掌门人,不至于就这点气魄吧?”
他对枪和好处费都感兴趣,只是如今眼界大开,几百元早已不看在眼里。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大金链子看不下去了,他舞刀弄枪大半年,也未必能弄到五百元。
“小兄弟,我希望你仔细考虑考虑,现如今这个年月,杀个人,二三十个银元也就办了。”老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大金链子冷冷盯着许舒:“哪里要二三十元?前天,阿辉办了个不开眼的,麻包一罩,把人扔进了淞闵江,总共也不过得了五元钱。
上个月,包子店的老蒋不按时上供,我捅了他三刀,刀卡在骨头缝里,拔都拔不出来,弄了我一手血,也不过是为了两元钱的例钱。”
许舒轻轻敲着桌面:“老刘,你和大金链子这种货色一个层次?”
“大金链子?”
大金链子摸了摸胸口的金链子,勃然大怒。
老刘冷声道:“我以礼相待,你休要不识抬举。”
老刘掏出一支雪茄,慢条斯理地剪着茄帽,“千万别以为自己识得几个人物,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的资源,费老并不认识你。
大考成绩再好,你现在也只是个学生,了不起荡起一丝涟漪,翻不起什么浪花。”
在老刘看来,许舒敢这么大口气,无非是因为费老和他即将兑现的大学生身份。
也正是因为这两点,老刘才出这五百元,否则哪里会这么麻烦。
“原来是这样。”许舒站起身来,“既然谈不拢,那就不谈了。”
厉俊海盯着许舒道:“年轻人,人生机遇有时候错过了,就错过了,追悔莫及。”
许舒含笑道:“老六,你这鸡汤真不新鲜。”
“老六?”
厉俊海大怒。
早按捺不住的大金链子率先发难,两条毛茸茸的膀子张开,朝许舒脸上呼来。
与此同时,寸头青年隔着七八米,一个弹身,横跨而来,迎着许舒胸口撞来。
许舒出手如电,一巴掌抽在大金链子脸上,大金链子被抽飞了出去,半空中十几颗碎牙飚飞。
许舒右手稳稳抓住寸头青年急速踢向他面门的左脚,用力一捏,腿骨咔嚓一声脆响。
寸头青年惨呼一声,他的头已被动地向许舒膝盖迎去。
轰!
寸头青年只觉自己撞上了高速行进的火车头,瞬间昏死过去。
“卧槽!”
老刘嗖地从怀中拔出手枪,只见寒光闪过,手枪断成两截,断口处光滑如切豆腐。
许舒直扑厉俊海,横身来阻的两名正装青年,被一记独抱金钟给撞飞出去。
厉俊海口中念念有词,一团黑气从他背后腾出,两个骷髅剪影直扑许舒,室内温度骤降。
许舒挥拳击向骷髅,要借绿戒之威,剔骨刀倏地一闪,寒芒爆射,击中两道骷髅剪影。
哗的一下,骷髅如烟泡一样爆开。
厉俊海闷哼一声,难以置信地盯着许舒,才要说话,许舒晃身到近前,刀芒闪动,厉俊海脖颈处一凉。
他死死捂住脖颈,一道血线从指缝溢出,彻骨冰寒,仿佛灵魂出窍。
霎时,他一生中刻骨铭心的回忆,都一一在眼前闪过。
随即,这些回忆便被无穷无尽的懊悔和恐惧填满。
“如果能重来,我绝不……嗯?”
厉俊海忽觉不对,自己不是要死了么,怎么临死的前戏这么多?
他摸了摸脖子,有些疼,手上有血,但量不大。
“只破了皮,我没死!”
厉俊海狂喜。
世间最珍贵,莫过失而复得。
厉俊海再定睛时,房间内已经没了许舒的身影。
老刘赶忙跑来,一脸关心地探查起厉俊海伤势。
厉俊海一把推开老刘,阴着脸道:“你真是做得一手好调查,这是普通学生?老子的命险些被普掉。”
老刘满面涨红,转出门去,呼喝着来人给厉俊海包扎。
厉俊海望着满地狼藉,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刀锋抹过脖子的冰凉感还在。
砰的一声,老刘蹿了进来,厉俊海瞪着他,老刘急吼吼道:“那小子没走,他在大堂点餐,准备吃饭,六哥,要不要……”
“非要作死我?”厉俊海厉声道。
老刘冷静下来,说道:“这小子如一团迷雾,敌情不明,妄动的风险太大。”
“走吧,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厉俊海擦洗掉脖子里的血迹,洗了把脸,又恢复了江湖大豪的气度。
两人才行到大厅,西面两间包房闹哄哄的。
厉俊海皱眉:“怎么回事,什么人都往东荟楼迎,格调都不要了?”
老刘道:“是明远商行和福隆商行,老黄和老赵都在,说是搞商行员工聚餐,订的都是至尊套餐。”
厉俊海脸色稍霁:“今年供销的合同是该签了,给谁你看着办吧。”
老刘点头应下。
厉俊海行到许舒所在的桌前,正赶上侍者上菜,厉俊海道:“这是我最尊贵的客人,上至尊套餐。”
侍者道:“厉总,这位客人点的就是至尊套餐。”
厉俊海道:“以后这位客人的消费都记我账上。”
侍者诧异地看一眼许舒,上完菜后,小步离开。
厉俊海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冲许舒拱手道:“许兄不杀之恩,厉某感激不尽。”
许舒夹一筷子琼玉鳝丝,“老六,客套话咱就别说了,说点干货,借枪的事儿,我可以配合。价钱嘛,到时候看效果,你再出价。”
厉俊海大喜,赶紧落座,老刘主动满上一杯:“许兄年纪不大,办事成熟,老刘我佩服。今天的事儿,是老刘我冒犯了,自罚三杯。”
他是厉俊海的心腹谋主,最会摆弄场面,丝毫不会因为许舒的年纪,而放不下身段。
三杯酒饮尽,老刘瞧见许舒手里夹着顺走的那只剪掉茄帽的雪茄,赶紧擦着火柴,替许舒点上。
许舒抽了一口,怪异的味道,让他很不习惯,但气势不能丢。
他漫不经心地弹着烟灰:“老六,你是辨阴士途径?”
厉俊海对“老六”的称呼,膈应得不行,偏生又反抗不起,瓮声道:“机缘巧合成了超凡者,熬了好多年,也才到阶序二的招阴人,惭愧惭愧。”
许舒道:“你说的那把枪,多久能弄……”
哗啦一下,西面两间包房的门同时打开了,各涌出十好几人,径直朝这边走来。
许舒皱眉,老刘赶忙解释:“是两家搞生鲜供应的商行,竞争今年的合同,可能是瞧见厉总在这边,赶过来敬杯酒,走个过场就结束。”
“行吧,你们先忙。”许舒自顾自吃喝。
“厉总,厉总,来求见您好几次了,您贵人事忙,一直没见着。今天撞上了,老黄我一定要敬三杯酒,向您表达我的敬意。”
明远商行的老总黄开是个大胖子,说是敬三杯酒,他拎起一个酒瓶子,咕噜咕噜,直往口中灌。
一年下来,其实厉家菜对生鲜的需求量不大,但厉家菜名头太盛,示范效应太强,抓住这单生意,意义重大。
更何况,厉俊海在春申江湖也是有名的人物,若能和他结识,好处极大。
厉俊海耐着性子陪了一杯,便待打发黄开。
岂料,黄开是个顺杆爬的,见许舒神情笃定地吃喝,料定这是个不凡的人物,竟又朝许舒敬酒,咕噜几口,将一瓶五十三度的南湖春干光。
许舒微微点头,端起酒杯干了。
酒线入喉,他这不喝酒的品咂不出滋味好坏,但感觉还不错。
“厉总,我老赵是实诚人,不会学别人搞那些虚的,我率我们的团队班子,集体敬您和这位……”
福隆商行的老板赵雍看向许舒,面带尴尬,敬酒不知道人家名姓,可不敬,又有黄开开了头,平白得罪人。
厉俊海烦得不行,可赵雍向许舒敬酒,他也不好做主挡了,只能介绍说:“这位许先生,是我最好的朋友。”
赵雍心生惊讶,才要说话,他身后一名短发少妇忽然越众而出,迎着许舒走来。
“许优,许优,你做什么……”
赵雍低声喝道,额头冷汗大冒,实在想不明白一直沉稳的得力下属,这时犯什么糊涂。
“您也姓许?”
许优端着酒杯近前,低声问道。
许舒不耐烦了,抽一口雪茄,喷出一团烟雾?“敬酒什么的,就不……不……”
许舒忽然卡壳了,表情凝固,眼球凸起,像是蛙遇蛇,鼠见猫,通身不自主地发麻。
“许先生,这烟的滋味如何?”
短发少妇眼神渐冷。
“啊”的一声,许舒起身,手忙脚乱带倒了椅子,慌乱地按灭烟头,“姐,您,您怎么……”
灵笼一行,偶遇那人,记忆融合,情感继承,连带着这畏姐如虎的毛病也继承了。
厉俊海瞪圆了眼睛,老刘幽幽道:“他曾经是个王者,后来,他姐来了……”
许优凤目喷火,狠狠瞪着许舒。
当时,第一眼看见许舒时,她就觉得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和自己弟弟长得很像。
但她根本没往那处想,可越是端详,就越觉怪异,两人眉眼,鼻梁,甚至鼻梁上的几粒淡淡麻点都一样。
可要说这就是许舒,她又难以置信,气质差了太多。
直到厉俊海说出了“许先生”,许优再也忍不住,壮着胆子上前一探究竟。
岂料,许舒的反应简直像金属钠丢进了可乐瓶,那熟悉的憨怂,一下子让她找回了弟弟。
何以笙箫默
“我和许兄亲如兄弟,您是许兄的姐姐,就是我厉俊海的姐姐,为表敬意,我先干为敬。”
厉俊海拿得起,放得下,连干三杯酒,同时余光也在观察着许舒,总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的许舒,才像个正常人。
年轻人,还是阳光一些好啊。
许舒道:“老……厉总,家姐不胜酒力,就不回敬了。”
在许舒处,终于从“老六”升级成了厉总,厉俊海只觉通体舒泰。
许优狠狠剜许舒一眼,气得发晕。
这一阵子太忙,偶尔去老宅收拾,也是来去匆匆,都没撞见许舒。
此刻,亲眼目睹了一直温顺的弟弟许舒抽烟、喝酒,跟江湖人士厮混在一起,人五人六,许优真是痛心疾首。
“小,小许,你看,厉总都敬酒了,咱是不是……”
赵雍凑上前来,小声地对许优说道,眼神小心地往许舒身上瞟。
他知道许优有个弟弟,这一段,许优一直在商行里活动,想把她高中毕业的弟弟,运作到行里上班。
找他也说过两次,他一直没松口。
可此刻,他怎么也看不出许优这个弟弟像是需要找工作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名侍者急匆匆上前,低声道:“厉总,春申站的陈副社长来了。”
厉俊海怔了怔,暗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都赶一块儿了。
黄开乐呵呵道:“不瞒厉总,陈副社长是我请来的,您看方不方便作陪?”
正说着话,一个矮胖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黄开远远迎上前去,接住陈副社长。
陈副社长大腹便便,气势十足,远远冲厉俊海伸出手来:“老厉啊,你这儿可是块宝地,我一直想来,可惜没……”
厉俊海堆出笑脸,伸出手来。
岂料,陈副社长话说一半,脸上的笑容陡然绷住,从厉俊海身边抹了过去,早伸出的手一把抓上了许舒的手,用力摇晃起来:“哎呀,您也在啊,幸会幸会。”
口上热情得不行,心里暗骂晦气,早知这煞星在,他说什么也不往这儿凑。
“这,这……”
黄开蒙了,完全弄不明白,眼前这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要知道陈副社长掌握着大半个春申站,是各方面都须拉拢的实力派。
厉俊海和老刘也看傻了,许舒身上的迷雾,越来越重。
许舒用力扯过陈副社长,假意做个热情的拥抱,耳语两句。
“您放心!好好,下回我做东。”
陈副社长配合无间。
“好了,诸位,你们聊,我和家姐就失陪了。”
许舒拉着许优离开,知道这一关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才到楼梯隔间,许优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双目喷火。
“姐,您穿这套裙子真好看诶。”
许舒笑如春花。
他敏锐地发现姐姐看似得体的着装,有不少缝补的迹象。
想到姐姐这些年拖着自己这个油瓶的不易,他心里的惶恐渐去,亲切陡生。
“别以为三句两句好话,就能糊弄我,你这孩子现在是怎么回事?”
许舒拎住许舒的耳朵,“说,你最近到底在混什么?那个厉总是怎么回事,还有陈副社长,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和他们混得那么熟?”
“姐,姐,我都多大了……”
“多大怎么了?你一百岁,我也是你姐。”
许优加了两分力。
许舒讨饶:“他们是我的客户,我最近在当补习老师,给他们孩子补课,效果很好,他们都承我人情。”
“补课?你补什么课?”
许优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学习成绩心中有数,老早就在替他的工作犯愁。
她不信许舒有给人补课的实力,更不信陈副社长、厉俊海那样的人,会对一个补课的孩子,如此态度。
许舒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您可别瞧不起人,你弟弟我已经通过大考了,九月份开学,就能去春申大学报到了。”
“你开什么玩笑?越说越没边了。”
“这事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呀。”
“真,真的?”
许优声音发颤。
“当然是真的,不然,人家厉总和陈副社长凭什么让我给他们家孩子补课。”
许优哪里还顾得上厉俊海、陈副社长,满心都被巨大的狂喜堆满。
忽地,她转身跑到墙角,嘤嘤痛哭起来。
许舒手足无措,翻来翻去,没找到纸巾。
他又去掏许优的手包,许优拍开他,自己取出纸巾,边哭边擦。
许舒道,“您也真是的,我不学好您哭,学好了您还哭,我也是难呐。”
“还敢顶嘴!”
许优擦干眼泪,紧紧捏着他肩膀,“考上了更要努力,爸妈活着不知多高兴。过几天,跟我去爸妈坟上一趟,记得带上录取通知书。”
“怎么,要把录取通知书烧给二老?”
“没个正形。”许优在他肩头轻捶一记,“听好了,不许跟那个厉总一起厮混,再让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仔细你的皮……”
许优絮叨好一通,想到宴请还没结束,不好再拖,这才放过许舒。
许舒如蒙大赦,慌忙退走。
许优返场,那边的热闹已经散了,赵雍和福隆商行的一众骨干还在厅里等着。
见许优进来,一干人围了上来。
赵雍满面红光,一手酒杯,一手酒瓶,连干三杯:“小许,不,许主管,打今天起,你就是销售部的主管了,厉总这边,就由你全权对接。”
“什么!”
许优惊喜不已。
她卡在副主管的职位上已经好几年了,竞争对手众多,她根本没多少希望,怎么也想不到多年求而不得的职位,突然获得。
赵雍笑道:“许主管,这次能拿下厉总,全是你的功劳。对了,令弟现在在哪儿高就?我记得,你两个月前,还曾找我说过情,想让令弟进我们商行,不可能是这位吧?”
“不,不是,是我一个远房表弟。”
“那还等什么,赶紧着让你弟过来,自己家的商行,打着滚儿的干。”
许优大急,她哪有什么远房表弟弟。
…………
三伏天,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一早,在老刘的陪同下,许舒来到君健俱乐部。
这个俱乐部是老刘在听许舒说要练枪后,主动介绍的。
许舒早想着练枪了。
他曾问过段阔海怕不怕枪。
段阔海说,阶序三的外家宗师,普通枪械很难伤到,但没有哪个外家宗师敢小视热武器的威力。
进得大厅,入眼竟是宽阔的湖面,湖风吹来,挑高八米多的大厅就是天然的空调房。
“君健是会员制俱乐部,在春申可以排到前三,我都没有会员资格,这次是用了六哥的会员。
六哥打过招呼了,您练枪的消费,全挂六哥账上,他账上还有小两千呢。”
老刘帮许舒办完流程后,递给许舒一个黑色手环,将许舒交给一个身材高挑的马尾辫美女。
她穿着一套类似瑜伽服的套装,到处都紧紧的,衬得该挺的地方挺,该圆的地方圆,大热天的,看得许舒心浮气躁。
许舒还以为就她一人这样穿,被马尾美女引着往里走的路上,沿途所见,一众女***员皆如此着装,满目皆是长腿、美臀、丰胸。
马尾辫很有礼貌,在问清了许舒是第一次来君健,主动叫来一辆敞篷公羊车。
敞篷车带着许舒在俱乐部里转了半个多小时。
至此,许舒对整个君健俱乐部有了完整印象,总算明白了老刘说的前三是个什么概念了。
君健俱乐部是个大型的综合性运动场馆,占地上百亩,集齐全门类运动会馆。
除此外,各种娱乐设施,也是应有尽有。
下车后,许舒在大厅的风口处坐了,马尾辫美女蹲在他身边,性感的身姿越发妖娆,甜甜一笑,问他想体验什么项目。
“射击吧!”
话出口来,许舒忽觉不对劲儿。
马尾辫俏脸微红:“我们这里有世界上能找到的所有主流枪械,还有多达三十余人的精英教练,都有丰富的执教经验,许先生想要一位教练么?”
“有教练的资料么?我想先看下资料。”
许舒取出支票簿,撕下一张十元的支票,为了方便,他提前填写了一些小额面值的支票,当纸币使。
马尾辫美女忍不住挺了挺饱满的山峰,许舒给她的印象本就极好,年轻英俊,温文有礼,即便她这样的服饰本就是刻意用性感去吸引客人,但许舒的目光始终礼貌。
她接待过一些客人,在打赏小费的时候,会将小费塞在她的胸前,她虽然依旧微笑,心中着实反感。
如果此刻许舒也那样做,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有半点反感,甚至隐隐有些期盼。
令她失望的是,许舒把支票放上了茶几:“如果可以,麻烦快些。”
马尾辫美女怅然若失,拿走支票,扭着性感的腰身去了,不多时,带回一个厚厚的资料夹。
许舒打开资料夹,快速翻阅,知道来对地方了。
资料上显示,这里的射击教练员水平的确极高,甚至有在全国射击大赛上拿过名次的选手。
很快,许舒的注意力被一位五十多岁的射击教练所吸引。
这位叫王韶的教练,没有出色的射击成绩,甚至没有在任何射击比赛中,获得过名次。
但许舒一眼就相中了他:“就请这位王韶教练。”
他看上的是王韶教练长达二十年的军旅生涯。
无论如何,一个人能在军营中度过漫长的二十年,必然有他过人之处。
而且王韶的资料显示,他参加过二十年来大周几乎所有的对外战争。
马尾辫美女面露难色:“先生,恕我直言,您应当换一位教练。这位王教练是今年才被人介绍进君健的,但他性格古怪,嗜酒无度,多次和客人发生争吵。射击部那边正在走辞退他的流程,所以……”
“所以,君健不再把客人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对不起,许先生,您稍等。”
十分钟后,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被带到了许舒面前。
他头上打了发蜡,一身正装明显偏大,面色枯黄,双目无神,被马尾辫美女带到许舒面前,愁眉紧皱,一言不发。
马尾辫美女悄悄给他使眼色,他也视而不见。
“女士,我这里不需要你的服务了,如果有需要,我会再请你。”
许舒下了逐客令,他不喜欢总是给自己加戏的配角。
马尾辫眼中浮起雾气,乖乖离开。
许舒请王韶坐下:“王教练,如果觉得脖子不舒服,可以解开领带,我会和他们说,这是我的要求。”
许舒一眼就看出来王韶似乎一直在努力和这身打扮做着抗争,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
王教练不理会许舒的示好:“你想练枪,有基础吗?”
“零基础。”
“练枪的目的?比赛还是娱乐?”
“除暴安良。”
王教练眼神剧变:“你想练杀人枪?”
“不然我也不会从这么多教练中选中您。”
“您?”王韶怔了怔,“我许久没听到这个字儿了,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传道授艺者,都值得尊重。”
“好吧,来这里许久,没有接待一个客人。临走之前,接待一位,也不枉人家好心介绍我来君健一遭。”
十分钟后,许舒被王韶带到了射击馆,还没进门,便听见砰砰声炸响。
进得大厅,便是靶场,已有二十余人散落在靶场练枪。
许舒一眼就盯上了一位紫发美女,她的枪法精到,五十米移动靶,枪枪命中靶心,引来不少人围观。
“这种枪法,上台领奖应该是够了,除暴安良的话,收拾普通的江湖小贼也绰绰有余。但对上真正的亡命徒,未必够看。”
王韶低声评论。
许舒喜道:“正要见识王教练的的本事。”
五分钟后,许舒被领到一个小型靶场。
王韶问他使用何种枪械,许舒想也没想,便道出“西北黑虎”。
所谓西北黑虎是从海西引进的名枪m913,引进之初,因为后坐力太大,射击精度很难把握,一直不受重视。
晋安十六年,西北闹白狼匪患,为祸三郡。
近卫军进剿,狼骑飙飞如风,时聚时散,近卫军不得不分成小部队进剿。
长途奔袭,射程远、威力大的m913被大量装备。
在雄浑苍凉的西北戈壁,m913发挥出色,灭人毙马,跋山涉水,证明了威力和可靠性。
在剿灭白狼匪患时,m913立下奇功,为讨虎胜狼的口彩,西北黑虎的叫法,便流传开来。
王韶道:“西北黑虎固然是好枪,但过于追求射程和威力,后坐力巨大,精度不高,对初学者很不友好。”
许舒道:“先试试吧,不行再换。”
王韶不再劝,很快,便有美女侍者取来两把西北黑虎。
和沙漠之鹰有七分相似的西北黑虎才握在手中,许舒便喜欢上了。
“你想按部就班的学,还是用我自己的办法。”
王韶拿起一把黑虎,小心擦拭。
许舒道:“我请您传授技艺,您就是我师父,您怎么教授,全凭您做主。”
王韶吩咐美女侍者取一百发子弹,再按三号方案布置靶场。
很快,一包空包弹被取来,靶场上也多了矮墙,沙包,绿网等障碍物。
王韶和许舒入靶场,王韶要求自己做肉做靶子,让许舒对他进行实弹射击。
许舒知道王韶故意显露本事,取出子弹便待压入弹匣,却根本不会拆卸弹匣。
最后还是靶场外的美女侍者上前相帮,他才成功将子弹压入弹匣。
不远处的王韶看得直摇头,加入君健以来,他第一次遇到对脾气的客人,有心传授本事,没成想遇到个这。
压上弹匣,许舒冲入靶场,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王韶肩头飞过。
王韶暗暗心惊,第一枪有这种效果,只能说明这家伙力量惊人,压得住西北黑虎的巨大后坐力。
许舒边走边开枪,巨大的爆鸣声,激发了他心中的血气和豪情。
而王韶嗅到熟悉的火药气息,仿佛焕发了青春,躲如灵狐,奔若脱兔,在弹雨中自如穿越。
转瞬,一百发子弹打完,王韶连油皮也没擦掉一块。
许舒心服口服。
“出枪既快且稳,是个好苗子。”王韶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打了这么多枪,感觉如何?”
许舒摸了摸掌中黑虎:“虽然还掌控不住它,但有些熟悉的感觉了。”
王韶点头:“枪林弹雨,面对绝境,手里的家伙就是你唯一的朋友,这种状态下,人体潜能被激发,能极大地加快对枪性的掌握。”
许舒道,“适才是我射您,现在换您来射我。”
王韶怔怔盯着许舒,想知道他到底是玩笑还是真话。
许舒道:“您也说了在枪林弹雨中,更容易熟悉枪性,我想试试。主要是相信您的本事,不至于打伤我。”
王韶激动地道:“你放心,擦掉你一块皮,我把命抵给你。”
说完,他便让美女侍者去取空包弹。
“用空包弹还算什么枪林弹雨?王教练不会对自己没信心吧。”
许舒很想挑战直面子弹的感觉。
美女侍者惊讶地捂住嘴巴,王韶兴奋得脸放红光:“你可想好了?”
他许久没有实弹射击了,当初被人推荐加入君健。
除了赚钱外,更多的原因是可以重新在君健和枪支弹药为伍。
但入职以来,他还不曾真的服务过一名顾客,一直也没机会实弹射击。
许舒的提议,让他热血沸腾。
两人准备停当,重新进入靶场,王韶抬手就是一枪,许舒胸口的衣服立时破出个大洞。
子弹擦胸而过,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险些出窍。
惊魂甫定,他高呼痛快。
十分钟不到,王韶打空了上百发子弹,不论他怎么闪避,王韶抬枪就有,许舒的短袖体恤也被子弹撕成了破烂儿。
王韶惊人的枪法,让许舒叹为观止。
他虚心求教,王韶倾囊相授。
他原以为王韶会一直用这种别具一格的方法训练,熟料王韶还是从头教起。
“……枪械不同,持枪姿势自然不同,公认适合的姿势有三种……
温度和湿度,那是狙击步枪该关注的细节,你练习的主要是手枪,在进行精度射击时,需要关注的是风速……
我的枪法是在枪林弹雨中练出来的,这是当时的残酷战争现实决定的……并不是说歪门邪道就能打败科学的训练方法……赛场射击和战场射击,最大的不同在于心境,世界大赛的射击冠军,如果在战场上遇到我,死的一定是他……”
王韶是个好教练,至少许舒这么看。
王教练话不多,但只要说出口来,绝没有废话。
更兼经验丰富,各种枪械烂熟于心,耐性也极好,指点起来,不厌其烦。
然而,在王韶看来,许舒不是什么好学生,而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