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青木在张槐的帮助下,把床先搬进了新屋子。
菊花问道:“这地面还没平整好,就把床搬进来了,往后床底下咋办哩?”
青木笑道:“把床挪一挪就是了。要是等样样都弄好了再搬,那要到啥时候?今晚你就睡新房间了,我特地让你住东边这一间南向的,靠东边好。”
菊花听了也开心,望着这还未整平实的房间,觉得心里安定了下来。这房间因为被隔成了南北两间,就显得小巧紧凑,不是那么空旷,等一切都整理好之后,必定是温馨的。
晚上,第一次睡在这新居里,尽管是跟大舅母一起睡的,那也是安详无比。天明的时候,也是在后山鸟鸣声中醒来,一如往常般,丝毫没有不适。
接下来几天,亏得四邻继续来帮忙,一气将厨房、猪栏、院墙等都盖起来,由于人手充足,索性连屋里的墙壁也帮着刷了。
晚上,郑长河、青木还有菊花的两个舅舅,连张槐和赵三也都留下了,点着油灯,用石滚子、大榔头平整屋里的地面。这么赶着,等厨房院墙盖好后,这屋里也就有些样子了。
这时候,新房子才算是真正的完工,剩下的杂事就要靠自家人一点一点的做了。
等帮忙的人全部都走后,菊花站在宽大了一倍的院子里,舒心地微笑着。
原来篱笆墙下的野菊,也在菊花特意关照之下,被青木等人小心翼翼地连土挖起,挪到新院墙内的墙根下;那些木槿也挪到了院墙外;就连菜园子里的菜,能挪的也都挪到后院去了。若是全铲了,就算是重新种,那这中间的可是有一段日子没菜吃了。
猪已经赶到了新的猪栏里;可是鸡鸭却在院子里转悠着,毫无乔迁新居的喜悦。它们不再如往常那样,天色一暗就直奔家门,这会儿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往哪里去。
菊花没法子,只得慢慢地把它们往后院的鸡栏鸭栏里赶。它们怕是要好长一段日子才能适应这新家。
吃晚饭的时候,郑长河笑道:“明儿要去捡橡子果了,待会把篓子和麻袋收拾好。咱那麦子急慌慌地种下去,忙得都没空管它,明年怕是收不了多少,这猪要是再不好好的喂,就更亏了。”
青木道:“不怕,麦子还有一冬要过哩。到时多添些肥也是能长好的。明儿咱先捡橡子果儿。”
杨氏笑道:“这房子盖好了,我心里就踏实了,其他的事慢慢来就是了。橡子果儿捡一些,够猪吃也就成了,甭跟人抢。反正咱也就喂了四头猪——眼下想多逮猪也是不成的,小猪都不好逮哩。这事啊,还得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等明年,那些喂母猪的人家,都下了小猪娃,逮小猪就容易了。”
郑长河道:“青木,你都告了这么些天的假了,明儿该上学了。这家里的事我跟你娘慢慢做就成,你还是去上学吧,甭把这书不当回事。”
青木却道:“我明儿先捡一天的橡子果儿,后天再去上学。往后,我就晚上跟杨子把这缺了的书给补回来。”
菊花也不知如何说才好。
因为这盖房子,自家的好多活计都受了影响,要是橡子果儿再不多捡些,导致明年猪不够吃的话,那真亏大了。毕竟今年全村的人都会来捡果子的,要是慢一点儿,还真的有可能捡不到了。
于是,她便说道:“哥哥明天帮着捡一天,要是能跟去年似的,一天就捡好多袋,那往后就不用去了。”
郑长河笑道:“哪里还能这么便宜?去年就咱一家捡哩。”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是忙得跟割稻时候一样,郑家丝毫没有空闲来收拾新家、整理房前屋后和院落,捡橡子果儿子自不必说,是全家出动;就是早晚的工夫,菊花也是要去采野菊花的——这些花儿可都是不等人,它自开它的,不采的话,就枯了。
这菊花泡水比开水好喝多了,装枕头也是软的很。因此,开花的时候,村里的女娃和小娃子都出动了,散布在田野里采这野菊。等菊花出来采的时候,人家已经采了好几天了。
采菊的人在小清河边、田埂上、镜湖边、山边到处转悠。菊花自然是到镜湖附近的田野里采,离家近么。
这日清晨,菊花起了大早,挽着篮子背着篓子就往镜湖边来了,却发现远远的村路上来了刘小妹和梅子,也是来采野菊的。
刘小妹奔过来,看得出她的头发都是匆匆地编的——有些七弯八扭,对着菊花笑道:“你可出来了,再不出来,咱可要把花儿掐光了。”
菊花笑道:“这么些哩,哪里就能掐光了?”
梅子见了菊花,文静地笑着问道:“菊花,你忙好了?”全不似往日里见了她大声笑着叫“菊花,我来找你哩”的样子。
菊花诧异地瞧着这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梅子,心道咋变了这么多哩?
她因为家里盖房子,跟梅子好些日子没见了。那日上梁吃喜酒的时候,梅子也没过来玩,这定亲了就是不一样了。
她笑着说:“哪里就忙好了?不过是拣要紧的事先做罢了。这花儿不等人,我就趁早上的时候来掐一些。你俩倒起得早。”
刘小妹一边弯腰掐花,一边对她道:“不起早能成么?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干哩。她们好多人往河边去掐了,我就跟梅子到这镜湖边来了,也省得都挤一块。”
说着话,三人就分散开来,低头弯腰忙活着。
梅子渐渐地靠近菊花,来到她的身边,手下不停,一边问她道:“菊花,你生我的气么?”
菊花斜了她一眼道:“生气哩。你说你咋不喜欢我哥哩?做我嫂子多好。”
梅子就尴尬地愣住了,嗫嚅着不知说啥好,手也停了下来。
菊花见了她的样子,轻笑了一声道:“我跟你说笑的。我早就瞧出来你喜欢长明哥了。可是那天晌午我跟你们去掐菱角菜了,不在家,要不然也不能让我娘应了这门亲,你娘也就不用上门来退亲了。我娘也没怪你,你放宽心吧。她就是有些舍不得你这个好儿媳妇。”
梅子脸就红了,小声道:“你哥哥那样能干,你家又盖了新瓦房,往后肯定能娶到好的。”
菊花微笑道:“我也这么想的。”
停了一会,她抬头扫了一眼不复往日活泼的梅子,认真地问道:“梅子,你想好了么?”
见梅子微微愣了一下,她便补充问道:“长明哥是不错的。可是你都没吃过啥苦,说实话,你还不如我跟小妹干活多哩,你想好跟他过了?”
梅子眼圈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道:“我想好了,我娘说这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菊花,你明明比我小,可我总觉得你说话跟我姐姐似的——”菊花心道,我可不是比你大好多么——“我往常总是不管事,还不如你跟小妹会过日子,说起家务种菜来总是一套一套的。往后我也要当起事来。我娘说穷不要紧,只要勤快,总能把日子过好的,我能吃得起苦。”
菊花见她知道自己往后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心想她应该不是一时冲动。
梅子又道:“我往后还要来找你玩,多多地跟你和小妹聊些养鸡种菜的事,你不会嫌弃我吧?”
菊花笑道:“咋会嫌弃你哩?你只管来玩。你还跟往常一样才好,你这个样子我不习惯哩。”
梅子就微笑了。
刘小妹也凑过来,问她们在说啥知心话哩。
也许是事情说开了不再存芥蒂,也许是把心事对人说了,心里觉得畅快好多,梅子渐渐地话多了起来,跟她们说了一些自己家和李家商定的事。
“我娘说一定要分开过,这样各自苦累两年,日子也能过好;搅和在一块,我又是新媳妇进门,到时候不好说话哩。”
她听刘小妹问成亲的事,便道:“等明年成亲,我也能多陪我娘一年。再说,在娘家也能多做些针线,攒些嫁妆。嫁人了,自己当家了,不晓得有多少事情要忙,哪里还能跟当闺女似的轻省?我如今在家赶着做鞋哩,帮长明哥也多做几双,他都没一双像样的鞋子。”
想起这点她就心酸。
菊花和小妹听她说起这些过日子的话如此有条理,谈起自己的亲事也不害羞,互相看了一眼,越是惊讶。
刘小妹瞧着梅子手指头上的针眼,忍不住道:“那你也不用这么赶哩,瞧你的手都扎了许多的针眼。就算是嫁人了,冬天还是有空闲做针线的。”
梅子不在意地瞧了自己的手一眼,说道:“我往常总是偷懒,光纳鞋垫子、缝衣裳,就怕纳鞋底子——嫌太厚。如今做鞋,可不就吃亏了。这是前些时候扎的。我眼下做鞋可快了不少,轻易不能扎到手了。”
菊花真正是被她脱胎换骨的变化惊呆了,先还以为她不过是因为跟青木退亲的事,见了自己有些尴尬,谁料她竟是从骨子里改变了。
这是一种被生活所逼迫的成长,让人心疼,又让人欣慰!
刘小妹也是神情复杂地瞧着梅子,她往常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呀,那时候自己总是羡慕她好福气。
看来,女娃儿再好的福气,嫁了人,该干啥还得干啥。娘说的没错,多学些过日子的活计是不会错的。
菊花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岔开话题,告诉她们如何做菊花茶,装枕头的只要洗一遍晒干就成了。
三人这才又说笑起来。
今年多了好多事,这采菊的活动再也不如去年秋天那般悠闲。
菊花双手不停地掐着菊花,动作一快起来,就变成揪了。她感觉自己跟采茶女似的,双手翻飞,上下移动。
梅子和刘小妹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为了多采一些,三人又渐渐地分开了,各自往一个方向去找。
菊花采了一会,见篮子和篓子都装满了,虽然是蓬蓬松松的,不过这花儿也不好压紧了,于是,她对着梅子和刘小妹叫道:“我要先家去了。我还要煮早饭哩。”
说着,也不待她们应答,转身就疾步往家里去了。
路上,偶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家屋后的山上,又是一片光华灿烂,那满山的橡树叶子由绿、黄、橙和红色,组成一副不逊色于枫林的图画。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来到这里已经整整一年了。
她不由得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再一瞧山下的青砖瓦房,这心才踏实下来,这就是她的家呢!
郑长河跟杨氏、青木一早就去了麦地。
菊花回到家,急忙地煮了一锅玉米糊,煮得半熟,就在灶洞里压了些底火,让它慢慢地焖着。
然后她把采回来的野菊拿到河边淘洗干净,晒的晒,蒸的蒸;跟着喂猪、喂鸡。
一会儿的工夫,爹娘和哥哥就回来吃早饭了。
菊花便急忙端饭,好在不用炒菜。
这全得益于平时勤快,那腌的豇豆、腌菱角菜、酱菜瓜、酱黄瓜、辣椒片、焖辣酱,加上咸鸭蛋,真要全摆上来,也是半桌子。
可是谁也不会摆这么多腌菜出来就是了,不过是今儿吃这样,明儿吃那样。
青木见菊花忙忙的样子,问道:“你去掐野菊花了?这么着还烧了早饭?娘,你明儿早上早点家来煮饭吧,也不差你一个人干活,省得你也累,菊花也累。”
郑长河听了连连点头,杨氏瞧瞧菊花额头上的细汗,也答应了。
菊花见他们这么说,便道:“往常不急的时候,早上做这些,觉得腾不出空;我今儿忙快了些,发现赶一赶,也是来得及的。就是衣裳还没洗哩。等晌午再回来洗。”
杨氏安慰道:“也就这两天忙一些,等橡子果儿捡的差不多的时候,就整天守在山上也是不成的。”
郑家还是晚了一步,这还没丢下碗哩,就听外边闹哄哄地一片响——村里人都上山来捡橡子果了。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清南村一向民风淳朴,但那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才会如此;真要有了利益冲突,淳朴的人也会发急的,上回李明堂和郑家的地皮之争就是证明。
这橡子果儿捡回来可以喂猪,处理好了人也能吃,谁不去抢?
村长李耕田也是没有办法,这东西又不好分的,他找不到一个万全的法子,又担心村民为这东西闹矛盾,因此把人聚集起来说了一番话。
“你们也不要急,我心里有一本帐——这橡子果儿肯定够大伙捡的,不管你们家的猪吃、还是人吃都够了——你总不能天天吃橡子豆腐吧?”
人群哄笑起来。
他又道:“我就是想跟大伙说,甭眼皮子浅,要是为这东西抢得打架起来,都是一个村的,也没意思。这小猪也不好逮,咱村喂猪多的人家,也就四头猪;少的才两头猪,捡多了也是白费。今年春就种了不少橡子树,明年还要种,往后年年种,这橡子果儿不就越来越多了么?有啥好抢的。”
周矮子笑道:“村长的话咱明白,要大伙只管捡,就是甭闹起来了。要我说哩,肯定不会闹起来。都是一个村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伙谁勤快就多捡些,懒人捡少了也甭怪人。是吧?”
人们纷纷道是这么个理儿。
赵三笑道:“要是谁晚上也不歇着,点着火把捡,我就服他——哪怕他把橡子果儿捡光了哩,我都没意见。”
李耕田急声道:“瞎说啥?你当玩笑说,真有那小气人,不晓得轻重,贪图那么点便宜,点着火把捡哩。这要是把山给烧了,我瞧你们哭去吧——你就把那人杀了都不顶事。都给我听好了,谁也不许晚上捡,天黑了就回家。哪里就差那么点东西了?”
人们这才悚然一惊,连道绝不会点火把捡的。
有了村长的告诫,这捡果子的活动还算和睦,经常是几家拥在一棵树下,也不会争吵。
大家全都奔向菊花家后山,这里离家近么,当然是先捡近处的,然后再往远处的山上捡。
捡够了一担,男人们就往家挑,女人继续捡。
从家里转回头的男人找不到自家的婆娘,又不好叫“娃他(她)娘”,只能扯着嗓子叫名字,不然这满山都是“娃他(她)娘”“娃他(她)爹”,谁晓得你叫哪个?
一时就听山上呼唤声不断。
菊花家自然是最沾光的了,她家就在山下,全家出动,捡够一担,郑长河就挑回去了。
那和郑家相熟的,如赵三、张大栓,立马也直接把果子挑到郑家搁着,省得来回折腾。后来,就连刘大胖子也把果子挑到了郑家——他闺女和菊花玩得好啊。
旁人就不好意思了。倒不是说跟郑家交情不够,主要是郑家院子也堆了好几家了,再挑过去不是起哄么。
菊花跟着青木一起捡,两人一时说笑道,都是去年勤快了一回,才有今年这满山捡果子的人。
不远处的张槐问他们笑啥。
青木就告诉了他。
他也没接话,就在心里叹气,那时候正是青木跟自己怄气的时候哩。
他转而问青木,有没有挖些树回去栽。
青木道:“这东西还是栽到山上比较好,太占地方了。我那后院虽然有点地方,我还想多栽些果树哩。我想跟村长说,明年要把山上的空地多栽些。树栽了,还要跟着照管一段日子,总要等它活了才能撂手。所以说,这橡子果也不能捡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哩。”
张槐点头,说他要尝试一下,用橡子果来种,看能不能出苗。要是成的话,也省得满山找树苗了。等落下来的果子出苗,总归不如人种来得妥当。
菊花不禁眼前一亮,立即对他道:“槐子哥这主意好。虽然不一定能种出来,不过凡事不都要去试试才成么?你不妨跟村长说,专门弄一块地种这东西,大伙没事的时候多琢磨琢磨,常常的也找那些上年纪有经验的老人家来瞧瞧,说不定往后这橡子果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看着张槐因听了自己的话双目骤然放光的样子,觉得视线太过灼热,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一边想道,不管是青木,还是张槐,他们都是聪慧的,不过是碍于见识,不习惯去拓展思维罢了。自己时常提点着,他们就渐渐地绽放了光彩。
张槐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随口说出来罢了,万料不到不仅得到了菊花的赞扬,还帮着出了主意,说了这一大篇话。
他见菊花低头,似乎有些害羞,顿时心里软软的,欢喜得脸都红了,对着菊花忙不迭地点头——也不管她已经低了头看不见——说一定把这话跟村长说。
郑长河、张大栓跟青木也连声道这主意好。
正说着,就见村长李耕田挑了一担橡子果,正要往山下去,顺嘴便问道:“啥事好?瞧你们两家说得这么热乎,让我也听听。”
张槐等人见村长来了,大喜,便把刚才的话说了给他听。
李耕田也是喜得放下了担子,连道这主意好,妥当,咋去年就没想起来哩?
“这果子掉地上都能出苗,咱要是来种的话,不是出的更多?这可是个好主意。唉!你俩念书了,就是跟往常不一样哩,一个主意接一个主意。我瞧今年的鱼塘也肯定能比往常多起不少鱼。”
这话听得郑长河跟张大栓高兴的合不拢嘴。
李耕田转头对郑长河道:“长河,我是个爽快人,最不喜拖沓了。这法子好,咱就要当件大事来弄。可是这东西还是种在山边比较好,村里就租你一块地来种。旁人家也没你家地多——我家田虽然多点,地也少。反正该给多少租子就给多少,不能白种你的地。你瞧咋样?”
郑长河忙道:“这有啥不成的。回头你去瞧,那一片地你划一块出来就是了,我少种一点人也轻省一点。”
李耕田满意地点头,对他们说道:“等这事忙过了,咱就挑那些颗粒大的橡子果儿备用,家家都要挑一些给村里。然后就试种。唉!我要家去问我爹,这橡子果儿到底是啥时候出的苗。往常咱都没在意,都没人管哩!”
青木微笑道:“不怕,多试几回。比如,有的种深一些,有的种浅一些,有的种在潮湿的地方,有的种在干燥的地方,都试一些,到时候看出苗的情况,明年不就晓得了!”
李耕田又是一拍大腿,笑道:“往后有事啊,还是要多问问你们这些年轻的娃——脑子转得快嘛!长河啊,你往后就享福喽——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大栓也是。”
郑长河笑道:“村长就是会说话,叫人听了心里舒坦。要说比儿子,谁能比得过你?长风和长雨那是要出去见大世面的,咱还等着他俩往后当了官,照应咱这小村哩——好歹也是他们家乡不是。”
张大栓也是连声附和。
李耕田就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俩儿子确实是他最感自豪的。所以,他平日里行事总是秉着公平的原则,那也是想着儿子将来是要出息当官的,他这个当老子的可不能跟粗鄙不识事的村夫似的,不讲理,凡事要有法度才好,这才配当有本事儿子的老子。
他嘴里连声谦虚着,就跟几人告辞,挑起担子走了,边走还边笑说道:“我要赶紧走了。瞧你们都捡那么多了,我这一耽搁可吃亏了。”
惹得几人都笑了起来。
菊花因觉得口干舌燥的,便对杨氏道:“娘,我口渴了,回家喝水,要我带些水给你们喝么?”
杨氏忙道:“待会你哥要送橡子果回去,让他带就成了。你就不要再来了,在家照应着,也该烧晌午饭了。槐子娘,你们就在这吃吧?”
何氏急忙拒绝道:“要是往常,你就不留,我也是要在这吃的。可是今儿这满山都是咱村的人,难不成你全叫家去吃饭?要是你只叫一家,那不是得罪人么。”
张大栓也连声说是这么回事,让杨氏甭管旁人。
杨氏被一提醒,也笑道:“是不妥当。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菊花,你家去歇会儿,也不用那么急做饭,我们还要晚点家去哩。”
菊花答应着,便先下山了。
在这山村里,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院子门一般也是不会上锁的。一来家里通常都有人,二来院子里也不会有啥贵重东西——乡下能有啥贵重东西?
所以,菊花家的人今儿都上山捡果子去了,这院子的门也就虚掩着,也是方便赵三等人送果子进来。
她来到院门前,刚要去推开院门,那木门却先一步从里边被拉开了,花婆子挑了一担麻袋从里面伸头出来,刚想左右瞧瞧有没有人,不妨顶头发现菊花站在面前,一时间就呆住了,一脚跨在门槛外,一脚跨在门槛里,进退不得!
这样子还用问么?用脚趾头想也晓得发生了啥事。
菊花大怒——人家在山上辛苦地捡,这婆娘倒好,直接偷。
她一边将院门推得大一些,一边扯着花婆子的胳膊就往院里拖。
她虽然人小,但揪住这花婆子不放,她又挑了一担果子,不好用劲,就被菊花扯得“蹬蹬”后退。
菊花将这婆娘扯进院子,冷眼盯着她,也不说话。
花婆子被她盯得浑身不得劲。
话说,菊花平日里也不大出门,少有的几次出门也都没遇上过花婆子,使得她竟是从未见过重生后的菊花;又因为听李老大和村里人都说过,跟柳儿娘吵架那回,这菊花极为厉害,她原本还不相信,此时被这小女娃下死眼地盯着,只觉得浑身发寒,极不自在,方才相信人们说的是真的。
她目光躲闪,想要解释,可是要咋解释?难不成你偷人家的橡子果还有理了?
她急中生智,对菊花陪着笑脸道:“我想进来讨口水喝的,谁知家里没人,我就又出去了。菊花,没事的话,我先家去了。”说着就要迈步往外走。
菊花见这死婆娘还想狡辩,气极反笑。
她先是上前一扯扁担,花婆子站也站不稳,那两麻袋就掉地上了,然后她冷冷地对这婆娘说道:“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白日的,就敢上门偷东西。这东西也不多值钱,满山都是,你可真是懒到家了,连捡也不愿意捡,就想弄现成的。果然人家说你是懒婆娘,一点也没错。”
花婆子见她一点也不跟往常一样胆小,说出的话也不像个小女娃说的话,真是又怕又气,连声道:“谁偷了?这是我从山上捡来的。我不过是进来讨口水喝哩。”
菊花本想着,她只要丢下橡子果,承认错误就让她走的——总不能为了两袋橡子果大闹一场吧,她还忙着哩——谁料这婆娘竟然不见棺材不掉泪,还在满嘴胡扯地狡辩。
她也不跟这婆娘掰扯偷没偷的问题,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要是梅子娘晓得你偷果子,她还会不会把梅子嫁给长明哥哩?”
花婆子顿时吓呆了——这可是她的软肋。
要是李老大和儿子晓得她因为手脚不干净,导致这门亲事黄了,那她真的在这家待不下去了,肯定要被赶走。
李家定下了梅子,要搁往年,那她还不得满村炫耀。可这回,被李老大和李长明一番警告,她纵然心里痒痒的,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她便想恳求菊花不要说出这事,心想小女娃,再厉害也搁不住人求,这么点大能懂啥?还不都是摆的架子吓人。
这还没开口哩,院外进来了青木和张槐,挑了橡子果回来了。
两人见花婆子跟菊花对面站着,不禁一愣,用眼神询问菊花是咋回事。
菊花道:“这婆娘趁咱家没人,偷了两袋橡子果。”
青木和张槐都惊呆了。
为啥?没想到啊!
谁会干这没出息的事?那满山都是果子,你不去捡,跑来偷,有这样行事的么?
不过,呆了一会后,两人都是大怒,同时歇下担子,眼神不善地瞪着这婆娘。
如果说刚才花婆子还想糊弄菊花一番——她以为菊花年小好欺,哄哄应该不难——那青木和张槐进来后,她就再也不敢抱侥幸心理了——这张槐可是对她恨之入骨的。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见院子里堆了好多的果子,家里又没人,就忍不住手痒,搬了两袋。如今这果子就还给你们,只求你们千万不要跟长明爹说,也不能和狗蛋娘说,不然这亲事要是黄了,她肯定要被李老大给休了的。要是她这大的年纪被休了,她能往哪去哩?
张槐怒道:“如今晓得怕了?那还眼皮子浅,连袋果子也偷?”
他对这婆子是又恨又气,还夹了点复杂的感情。
原来,他想着,要不是这花婆子把他的话嚷了出去,出了那么些事,他也不会仔细地想自己和菊花的事,也就不能清楚自己的心意,那他会不会有天发现自己喜欢菊花后,却已经娶了旁人?
这么一想就痴了,对这花婆子的憎恶之心也淡了好些。
青木也生气地说道:“这果子也不是我家的——我家的散放在那哩——这是旁人放在我家的,你搬走两袋,到时候咋能说得清?这不是害我家背黑锅么?”
菊花见她哭得难看,心里嫌恶,又要忙烧饭,便不耐烦地对青木跟张槐道:“甭跟她啰嗦,咱忙着哩。不能跟梅子娘说,不能跟李老大说,还不能跟长明哥说么?她这性子,要不得个人管着,那是不成的,让她儿子管正好。她儿子也不会对外传这事的,咱也不算做绝。”
青木听了点头,也说有理。
张槐就到门前去张望,等李长明过来的时候,好叫住他。
花婆子没想到自己觉得最小最好哄的菊花,却是最无情和果断的,三两句话就确定了对自己的处罚,一时间,再次感到村里人对这个丑女的传言是真的——她真的很厉害哩!
可是菊花说完了这话,就进厨房烧饭去了,根本懒得理她,想求情也不成。
她只得无奈地等李长明过来领她,并不停地安慰自己道,这事被儿子晓得,总比被旁人晓得强,儿子总不能打她。
快晌午的时候,李长明才下山,随即被张槐拉进菊花家的院子,好一会,才脸色铁青地领着他娘出来往家去了。
菊花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忙着烧饭喂猪去了。
只是,偶尔想起刚才的事,她不禁为梅子的未来生活捏了把汗——她这个婆婆实在是极品。
不过,想想狗蛋娘,便又放下心来。
狗蛋娘PK花婆子,谁胜谁负,那还用想么?
若论玩心眼,十个花婆子也不抵一个狗蛋娘。想想矮胖的狗蛋娘跟瘦长的花婆子对峙的场面,菊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甚至都有些期待这情景了。
疯狂地捡了几天的橡子果后,人们的热情就淡了下来。因为也捡得差不多了,就算后面又有长熟的掉落下来,也是少数,各家只出就一个人在山上转悠就够了,不用全家出动了。
腾出来的人手就开始种白菜、给小麦锄草。菊花家和张槐家,还有李耕田家又多种了红萝卜。这是李长风带回来的种子。
菊花也一边忙着家务,一边和哥哥早晚抽空收拾院落,布置屋子。
比如,挖了几根竹子种在前院的墙角,两边各种了几根;
又从老成家挖了一棵小桂花树,栽在院子东边,这怕是要长好些年才能长大了;
又在院子的西边栽了两棵桃树,等桃花开的时候也好看,而且长大了也能遮阴;
至于院墙的墙根下,则是栽了一溜的野菊花;不但如此,连厨房的墙根边,后院的墙根,所有不占地方、又能利用上的土地,她都栽上了野菊。也不等春天挖苗,眼下就直接连土挖了移栽过来。
青木也是很喜欢这东西,和妹妹一起早晚挖野菊、栽野菊,共建新家园。瞧着这院子一天天地变得有生气,兄妹俩就满脸笑容。
后院的菜地也慢慢地经营起来了。
屋子里的布置就有些麻烦。
原先家里地方挤,东西少倒也不觉得空荡荡,如今这六间瓦房一竖,实在显得有些空旷。
因房间都是分割成前后两间的,等于是八间,菊花和哥哥的房间里面除了床,也没啥其他东西;那向后院的房间就更空了,连张床也没有,只摆些杂物。
青木笑道:“咱又不跟人显摆,把东西置那么齐全干啥?往后要用啥就添啥,一样一样来。”
菊花点点头,心想空就空吧,等有钱了再添。眼下可不能再花钱了,盖房子花了三十两银子,杨氏心疼的要命。
她就帮哥哥把床铺收拾的整齐舒适,枕头里也换了新鲜柔软的野菊花,叫郑长河帮忙制了一个简易的竹书架,又叫青木去李木匠家定做一张书桌。
“也不要太好的木头,刨光溜些就成了。不然你看书老是在饭桌上可怎么成哩?这个钱还是不要省了。”
杨氏听了也同意了,儿子读书的费用她倒是舍得的。
于是青木就请李木匠做了一张书桌和一张椅子。
青木的房间被这么一布置,虽然还是很简陋,但他却觉得温馨,便高兴地对菊花笑,说他很喜欢。
菊花自己的房间,最多的东西就是各式小篮子和竹制的用具,她爹编的,不用花钱。
这些拉拉杂杂的家用小东西,如小板凳、篾编的篮子和箱笼等物,就靠郑长河自己做了,能用就成。
这家便越来越有样子了。
村里,李耕田也安排了老人跟张槐、青木一起种这橡子果,租了郑家靠山的两亩地当苗圃,村里人家也都挑了些橡子果送来当种子。
据细心注意过的人说,这橡子应该是来年春天发芽的,所以,大伙按青木说的,深种浅种各种了一部分,等来年春天比较发芽的情况。
不过,大伙都是老种田的,根据经验,觉得那深种的也不应该太深,否则会影响出苗。
菊花也悄悄地在自家的后院里种了些做试验。她还选了些种子藏在地窖里,准备明年春的时候,用温水泡一天后再种植,看效果咋样。
深秋霜重的时节,清南村出了一桩大喜事:村长的儿子李长风院试中了秀才,跟他弟弟李长雨一起回来了。李长雨则落榜了。
这下清南村可沸腾了。
秀才老爷,那在村民眼中是很了不起的尊贵人物,就看他们对周夫子的尊敬就知道了。
这李长风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往后还能中举人,中状元哩。
当然,这些都是听张槐跟青木这些念书的人说的,不然,他们可不晓得“举人”是啥东西,状元则是晓得的,那就是最厉害的了。
单纯的村民们认为,他们村出了秀才老爷,往后要是当官的话,整个村都要跟着沾光的。
那真是个个喜笑颜开,纷纷上门去祝贺。
李耕田也是心怀大畅,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大摆了一天的宴席,请亲朋好友和乡民来吃酒。
因为人太多了,青木、张槐、李长星这些年轻的男娃都去帮忙了;帮忙烧饭的媳妇也是不少。那闹哄哄的声音,都传到小青山这边来了。
菊花也是非常高兴的。
她倒真的盼望这个李长风能当官,那样对清辉县、对清南村肯定还是有些好处的。要是他当了大官,那就更不用说了。
杨氏正在晒橡子果,听了村里传来的声音,笑着说道:“这下你李叔可放心了。老大中了秀才,老二也快了。你方婶子真是好福气哩。”
菊花微笑不语,心想方婶子自然是好福气,可是李长风虽然不再种田了,不过却走上了另一条奋斗的人生之路,这条路未必就比种田舒坦。
娘俩正说笑着,黑狗忽然对着院外叫了起来。
菊花探头一瞧,原来是小石头和他娘过来了,石头娘手上还抱着小闺女。
便急忙将他们让进来,并顺手接过这小奶娃,乐呵呵地瞅着她笑。
小石头就高兴地对她道:“菊花姐姐,妹妹会笑了哩。你瞧,妹妹,笑一个——”
说着拿舌头在嘴里咂出响声来逗那小娃儿。
果然,那小女娃黑眼珠子盯着哥哥的嘴,听见响声就裂开无齿的小嘴儿笑了。
菊花顿时乐了,也跟着逗她玩起来。
杨氏就笑问石头娘:“你咋没去吃酒哩?”
石头娘笑道:“你不晓得来了多少人?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疼。我想来跟你闲话几句,待会跟你一块去,咱们坐一桌。”
杨氏笑道:“那好。反正这酒席是要摆一天的,啥时候去吃都成。”
两人就低声谈笑起来。
石头娘说自家的母猪开窝了,头一胎下了五头小猪娃,准备让杨氏捉三头来,自己只留两头喂。
她家人少,多了忙不过来,也不像郑家种了好多的山芋和玉米,她家没那么多东西喂猪哩。
杨氏听了高兴极了,终于不用为逮小猪发愁了,忙说等小猪断奶了就去捉回来。
菊花一边逗宝宝玩,一边问小石头道:“石头,你瞧长风哥中了秀才,你有没有想过也要中秀才哩?”
她决定引导这娃儿往外面的世界奔。
小石头很是严肃地说道:“嗳!我想中秀才哩。”
菊花换了一种方式问道:“你甭瞧长风哥中了秀才,觉得面子上很风光,便也想着要中秀才。我问你,你念了一年的书,你喜欢念书么?”
小石头笑道:“喜欢。狗蛋好讨厌念书,光想玩;我也想玩,可我也喜欢念书。菊花姐姐,你觉得我能考中秀才么?”
菊花立即肯定地答道:“能。我觉得你能考秀才,往后还能考举人,就是当大官也是能的。石头,你很聪明哩。不过,凡事都要用心,才能做好。就是往后当了官,也是有好多的事要你做,比种田还麻烦哩。”
她见小娃儿听得似懂非懂,便下定决心多说些,尽量用粗糙的话来解释:“你爹娘种稻子、种玉米、喂猪、喂鸡,可是为啥家里还穷哩?种的稻子和玉米大半都交给谁了?”
石头肯定地答道:“交给官老爷了哩。我爹还在家埋怨,说要是不交的话,多好。这官老爷坏死了,老欺负穷人。”
菊花望望空荡荡的廊檐——玉米已经收完了,这秋税是用玉米交的。因菊花跟爹娘说稻子还是留着,她想吃大米饭哩,不想吃玉米饭。要是一年累到头,连大米饭也吃不上,那忙着还有啥意思?
可是,这是自家田地多了,才有这底气;往年也是稻子玉米都交税,还是只能吃玉米饭,她爹小时候,连玉米饭也是不够吃的。
她对石头道:“不是所有的官老爷都坏——咱们这个胡县令还是不错的。国家要是没有官老爷来管,也是不成的,这个‘税’,还是要交的。就像咱村,要是没有村长管,也是要乱套的。这当官的要是会管的话,老百姓就要少吃些亏。当官的要是能帮老百姓富起来,不要因为一交税就吃不上饭了,那他就是一个好官。”
她见石头眨巴着眼睛不吭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她想多说些,说说经济建设的作用,却不知从何说起。说多了,他也会疑惑的——你一个不出村的女娃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周夫子应该也跟他们说过类似的话吧?
她还是别操心了,想些点子怎样制作这猪肉是正经,否则,这猪喂多了卖不出钱来,怕也是要空欢喜一场。
李家的院子里,酒席摆了一茬又一茬,人人都是高兴的。
只有李长雨沉默着,他躲在最西边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皱眉苦思。可是外边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让他觉得躲在这也是不成的,但他又不知往何处去。
正想着,房门被人推开了,他撑起身子抬头一瞧,原来是他爹李耕田进来了。
这大喜的日子,李耕田虽然满心欢喜,却同时担心着这个小儿子,因此抽空过来瞧瞧他——昨晚爷俩可是争论了好久,闹得脸红脖子粗的。
他坐到床沿上,耐心地对小儿子说道:“你也甭难过了。你年纪还小,明年再考就是了。”
李长雨不悦地说道:“爹,你咋不信我哩?我不是为了没中秀才心里难受才说不念书的,我就是不想念了。哥哥中了秀才不就成了,干嘛非要我也中秀才哩?”
李耕田沉着脸道:“你说的轻巧。念了这么些年,你忽然不念了,那不是白费了往常的工夫?”
李长雨忍不住反驳道:“咋能说白费工夫哩?我不是能识文断字了么?你常说这周秀才是个有见识的,他就说过,这书真读进去了,并不是只有求取功名一条路的。”
李耕田常听周夫子说话,也确实受他的影响,觉得他讲的非常有道理。可是,这牵涉到自己的儿子,那就不一样了,他心里还是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
他气恼地说道:“你念了这么些年的书,除了能拿笔,你还能干啥?扛锄头、插秧,你会么?”
李长雨道:“谁说一定要扛锄头插秧了?能做的事多着哩。我准备在清辉县开个小铺子……”
李耕田气极了:“你当爹是财主哩?你爹也就比村里的人富一点儿,哪里有闲钱给你开铺子?再说,就有点余钱,那也是要留着给你哥用的,他往后还要考举人、考进士,不得用钱?这念书最是花钱了,笔墨纸砚、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花钱?就是他运气好,一气考中了举人,那上京赶考的费用也是一大笔……”
李长雨打断他的话道:“爹你既然会算这个帐,就该明白咱家也是供不起两人念书的,就是哥哥一人都难。眼下在清辉县念书,住在姑姑家里,自是花费小;等哥哥真要上京赶考,那钱你也难凑哩。我就是为了哥哥好没有后顾之忧,才要开铺子的。当然,我也不大想念书是真。”
李耕田说不过儿子,气得站起身,在屋里来回地转圈,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李长风进来了,他平静地对李耕田道:“爹,你不用劝长雨了,他早就说过不想念了哩。长雨脑子活,让他折腾,没准将来比我这个哥哥还有出息哩。”
李长雨其实是个活泼的,这两天一直生闷气,连话也说得少,憋死他了,此时听了哥哥的话,从床上一蹦起来,猛地给了李长风一拳,乐道:“这才是我亲哥哩。”
李长风无奈地瞧着他道:“难不成我往常就不是你亲哥了?”
李耕田见大儿子也支持长雨的决定,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我望子成龙,可是你们却……”
他心里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想那天在山上,郑长河跟张大栓还夸自己俩儿子出息,是无人能比的。这小儿子如今却不念书了,这不是打脸么?
人家是想念没条件念,要么是家里没钱,要么是家里没劳力;这儿子倒好,自己累死累活的让他念,他却不念了。
李长风见他爹伤心了,忙对长雨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搀着李耕田坐下,李长风就慢慢地拿话开导他。
他轻声对李耕田道:“爹,我跟你说实话,这念书也难哩。就算是考中了秀才,往后只会更难;哪怕是中了进士,还是一样难。咱清辉县的胡县令,不就是进士出身?他当县令这几年,你是知道的,为百姓办事尽心,官声很不错。可是百姓说他好有啥用,在官场上他不如意的很。我和长雨都不是那会逢迎趋利之人,就算是考上进士,想必日后在官场上也是很艰难的。既然这样,为何要俩兄弟都走同样的路哩?长雨不喜念书考秀才,就让他做旁的事,也算是为咱家留条后路。”
李耕田好歹也是念过几本书的,听了儿子的话,简直惊呆了,他颤抖着嘴唇问道:“留条后路?真的那么难?”
李长风沉着地点点头道:“当官不一定都能过得好,因为当官被抄家砍头的可不少。咱乡村人,只晓得中了进士,就是不得了的体面,其实中了进士之后,那官场的艰难比种田可是难多了。爹,咱家是乡村人,这些年本也过得不错,可不能因为儿子当了官,反而让你和娘将来担惊受怕过日子。”
李耕田也是个明白人,他推开儿子的手,沉声说道:“爹晓得了。爹让你们读书,也是为你们将来着想,并不是为了让你们帮爹挣面子。既然你都跟爹说了实话,爹当然不能逼长雨去念书了。咱不当官,种田也能过得好。要是当官不容易,我宁愿长风也不要去当。风光有啥用?比不上你过得好让爹安心。”
李长风见他又走入另一个极端,忙笑对他说道:“我已经走了这条路,自然要拼一拼才甘心。而且,我要是不念书,还真不会干别的,比不了长雨有些鬼心思。再说,还没到那一步哩,你急啥?我眼下连个举人都没挣上,更不要说进士了。”
李耕田笑着点点头,他也就是这么一说,其实要是儿子真的放弃了,他也是舍不得的。不过,就不要逼长雨念了。
他转头问长雨道:“你刚说在清辉开铺子,你都想好了?这开铺子要不少钱哩,家里怕是有些难。”
长雨笑眯眯地说道:“爹,你当儿子真的不懂事么,要你掏老本出来做生意?我虽然有这个想法,也没准备多花钱。我就想做个小生意,就像青木家去年做的那个猪下水的生意一样。”
李耕田有些意外:“这猪下水如今也卖贵了,这生意……”
李长雨忙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要做猪下水的生意,我是说要跟他家一样,不花太多的本钱来做生意。”
李耕田见儿子还没开始做,就晓得动脑子琢磨这些,这可比那些还未考虑周全,就没轻没重地开张做生意的人妥当多了。
他高兴地问道:“那你可想好了做啥?说出来爹帮你琢磨琢磨。爹虽然是乡里人,活了几十年,好歹也有些见识。”
李长雨笑道:“这事就是要爹帮着琢磨哩。我就想,这城里人啥都见过,做生意的人也多,咱可比不上他们。我只能做些他们没有的、没见过的、还不花多大本钱的。”说完得意地瞧着他爹。
李长风见他爹愕然的神态,瞪了弟弟一眼道:“还不快说,爹忙着哩,谁有空跟你闲扯。”
李长雨笑道:“嗳!爹,你想啊,咱村的东西要是买来卖的话,本钱少吧?一时转不过来,晚点付账也肯定成的。咱村的橡子豆腐可不就是清辉县没有的?就是那辣白菜也就陈昱家在卖,一般人也是不会做的。还有这菊花茶,也是别的地方没有的,不,这野菊花肯定有,就是他们还不会做。我就打算从这些东西上想办法。”
李耕田眼前一亮,拍腿笑道:“说的对哩,这些东西都是咱村出产的,当然比从外边买来放心。好,长雨这主意实在,不像那没脑子想出来的。”
李长雨笑道:“没脑子?我早就想这事了,咋能不想好哩。爹,我还要找菊花问问,她这橡子豆腐都是咋弄的。”
李耕田忙道:“你娘就会哩,不用问她了。”
李长雨道:“不是做豆腐,是烧豆腐。我觉得菊花肯定会好多种做法。你没见她把这猪下水烧出好多样菜么?还有,青木和槐子也不停地跟我打听清辉县的事儿,我觉得他们好像也想要干啥事,我想跟他们商量商量,看大伙能不能合伙一块做。”
李耕田立即道:“这俩娃也是脑子活的,你是要跟他们多聊聊。”
遂把张槐和青木种树、养鱼的提议说了出来。
李长雨神情就认真了,他点头道:“槐子和青木是能干的,但他俩没想过出去开铺子。要是我在清辉县开铺子,他们在村里照应着,这生意不是做起来了?光靠爹你是不成的。我感觉这事少不了他们的帮衬,尤其是那个菊花。”
李耕田赞同地点头,对儿子道:“那你就去跟他们好好地琢磨琢磨。你这生意离不开村里人。”
说完站起身道:“我出去招呼客人了,你也别窝在房里了,你爷爷还担心你哩,去给他老人家瞧瞧。”说着就先出去了。
李长风微笑着对弟弟道:“这下满意了?”
李长雨笑道:“啥满意?还不是跟你考了秀才一样,往后更难了。咱俩比比,看谁跑得快。”
李长风笑道:“我可比不过你,没准我一辈子也考不中举人哩,到时候就指望你养活我这个酸秀才了。”
李长雨道:“这还不容易,你再不行的话,会算账吧?就给我当账房先生好了。”
说得李长风忍不住笑起来,兄弟俩遂一齐出了房间。
到了院外,李长雨找到帮忙的张槐和青木,跟他们一起忙碌起来,待晚上客散了,又跟他们聊了好半天。
青木晚上回家,就跟菊花说了李长雨的想法。
菊花听了眼前一亮,她正愁没人在清辉县打前站哩,那等于是把销售这个环节完全捏在旁人手里,他们这些靠出产卖钱的农民就很容易吃亏。
要是李长雨亲自做生意的话,就好办多了。
她微笑对青木道:“哥,长雨在清辉开铺子是好事。可咱也不能所有的事都指望旁人,自己也要有些成算。这一回,我要把辣白菜口味改改;还有猪肉,等杀了猪,我就跟刘小妹好好地琢磨出几样腊味。这些东西的做法就肯定不能跟人说了。”
青木笑道:“那他明儿要来问你橡子豆腐的做法,你不打算跟他说?”
菊花摇头道:“说,为啥不说?不然留着这法子发霉哩。跟他说了,他卖的豆腐越多,咱这橡子面粉不就卖的越多么?不过要跟他谈好,这橡子面粉一定要从村里买,不能由他爹提供。”
青木诧异道:“他爹也没有那么些橡子面粉,自然是要从村里买的。”
菊花笑道:“说是这么说,要是他家想钱想疯了,专门收了橡子果儿自己做,那咱不是也没法子?我要跟他定好,不能只顾自己发财,这东西得从村里买。让咱村的人都赚钱了,这往后事情才好办。毕竟这山是村里的。”
青木点点头道:“对,不然人眼红了,啥事都能干的出来。那白菜和腊味哩,先不跟他说?”
菊花点头道:“白菜还没事。那腊味就算做出来了,也没那么多对外卖哩,还是让陈家在酒楼先卖着,看人吃了喜不喜欢再说。要是喜欢的话,等有点名气了,明年猪也多了,再多做些;要是人都不喜欢,那就要再想另外的法子了。咱先不声张。”
第二天,李长雨和张槐一起来到菊花家。因周夫子被李耕田请去商量李长风参加乡试的一些事情,所以学堂就放了一天假。
李长雨隔老远瞧见菊花和青木在晒橡子果,便笑眯眯地叫道:“菊花妹妹,在忙哩?”
张槐见他一副热络熟悉的口气,气恼地想,啥时候你跟菊花这么熟了?
青木端了两根小板凳放在廊檐下,招呼两人坐下。
菊花也不言语,等着李长雨先说来意。
李长雨也没想那么多,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要开铺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诚恳地对菊花道:“我家也没多少本钱让我折腾,我哥念书要准备好些钱哩——他明年就要参加乡试了,就是考举人。我想着做个小生意,卖这橡子豆腐,橡子面粉就从村里买。”
菊花其实心里早就想过了,在清辉县那样的地方做小吃生意肯定比下塘集容易。可她是不会帮李长雨出主意的,总得要他自己摸索才能闯出一条路。
于是她笑道:“这主意不错哩。咱村的橡子面粉也能卖钱了。”
李长雨笑道:“那不是还得跟菊花妹妹请教这豆腐的做法么?菊花,你帮我这个忙,我眼下也不能跟陈昱似的,拿银子买你的菜方子,不过,我可以分红给你……”
菊花摆摆手,对他道:“你还没卖一个钱哩,说这话也没用。这豆腐我每回捣腾出新菜,都会跟刘小妹她们说,村里人都晓得;你就不来问,你娘也会知道的。你只要别那么贪心,出个公平的价钱买咱村的橡子面粉就好了。别跟奸商似的。”
李长雨立马叫道:“嗳哟!菊花妹妹,我是那样人么?”
菊花笑道:“眼下不是,可往后谁晓得哩。这做生意做久了,就把钱瞧得重了,不是说‘商人重利’么。”
李长雨听了无话可说,想要保证一番又觉得有些虚情假意。
他傻笑了一会,无奈地瞧着菊花,又跟青木和张槐道:“这可让我没话说了。要咋办哩?”
青木和张槐瞧他那样子,幸灾乐祸地笑了。
张槐听他“菊花妹妹”叫个不停,心里很别扭,又不能说啥,只得忍着。好在菊花也没对长雨特别在意,这让他好过了些。
他见菊花担心往后的事,想了想,正色对李长雨说道:“长雨,你在外边念了这么些年书,照说比我和青木都有见识。我只想跟你说一点,你要是做旁的生意那自然不关咱的事,发财也好,亏本也好,都是你自家的事;可你既然想卖咱村里出产的东西,那就要把村里人放在心上。要是你只顾自个,你这生意也难得做好。”
青木也点头道:“你可别小瞧了咱这乡村人,他们最是念旧情了。要是你伤了他们的心,那事情可就难说了。”
李长雨也正经起来,收起了笑,对三人说道:“眼下还不到那一步,我说再好听你们也未必信。况且,村里要拿这橡子果儿喂猪,也不能多卖给我,这是一;其二就是,我这开头一两年,也只能试试这东西好不好卖,我自己也要多历练一番——毕竟我可没做过生意。等往后做顺了,咱再说其他。我眼下要想法子在清辉县站稳了,不亏本,才是最重要的。”
接着,又仔细地跟他们说了自己的筹划。
据他说,是要选那些脚夫、车夫也就是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做这生意,这橡子豆腐也就是其中一项,他还是要卖其他的东西的。
菊花见他筹划的很有条理,不禁对他期望高了一分,至少这顾客群算是选对了,并没有很离谱地想些不切实际的做法。
她便招呼青木回到厨房,端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凉拌粉条、粉皮,又做了一碗辣山芋粉丝,叫三人尝了。
等他们吃完,才对李长雨道:“不光橡子粉,这山芋粉也是很好吃的。这些东西冬天要烧热乎乎地汤,带着辣味,吃得人一头汗,才去寒气;热天就要凉拌,可做酸辣味,也可做甜味。要咋卖,你比我清楚。”
李长雨看着她,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
菊花又道:“我瞧你还是先就这么做着。往后我还会做出些好东西,你要是做的好,自然也是让你卖的。”
李长雨急忙点头道:“嗳!你可要说话算话。那个辣白菜,你今年多做些没事,我姑姑准备卖这个哩。”
菊花微笑道:“这辣白菜我准备改改味儿哩。这回的做法我可不会跟人说了。你姑姑要是卖的好,我就找几个人专门做这个让她卖,也让村里人多一样收入。”
李长雨听了张大嘴巴,好半天才道:“你这么想是对的。到时候就咱村会这个,也是独一家了。你能不忘了村里,长雨哥也是佩服的。”
他忍不住仔细地打量菊花,觉得她好像跟上回见面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嗯,不像上回那样腼腆。她好像是个老做生意的,说出来的话简直不像十几岁的小女娃说的话。
他这一打量,张槐立马就警惕起来。
忽然他十分紧张地想道,要是长雨也喜欢了菊花,他可就没好日子过了,就算是最后娶到了菊花,怕也是要争个头破血流的。
他默默地瞧着菊花想道,那就争吧,这也没啥!
他自认为并不比长雨差,未必就争不过他。他一定要让菊花晓得自己对她的心意是旁人比不了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没争到,菊花嫁给了长雨,那也是比嫁给一个鳏夫强,他也放心了。
可是,这个念头让他的心针扎似的疼了起来,他赶忙把它压下去,不敢再细想。
谁知这个念头就跟那浮在水里的葫芦一样,却是按下去又冒上来——要是菊花真的嫁给旁人他要咋办哩?
菊花跟李长雨正说着话,一眼瞥见张槐眼含悲伤地瞧着自己,不由得一愣,以目询问他,这是咋了?
张槐见菊花无声的询问,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忙对她强笑了一下,摇摇头,又暗骂自己没出息,还没啥事哩,就这样起来。
要是自己这么没出息,不用争,就被长雨比下去了,遂打点起精神跟他们一块琢磨起来。
菊花却是疑惑不已。
她自然知道张槐对自己的心意,可是刚才自己好像没说啥吧,为何他那样一副伤痛的表情?
唉!男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怕也是不明白。
四个人又琢磨了好半天,李长雨还记录了好几张纸,直到吃午饭才匆匆告辞,笑道:“我还有好多的事要忙哩。菊花妹妹,等我赚了钱,请你去清辉县的大酒楼好好的吃一顿。”
这许诺遥远了一点,菊花也不接腔,只是笑。
张槐对菊花笑笑,也告辞了,他也有好多的事要琢磨哩。
等李长雨和张槐走远了,青木才问道:“山芋粉也卖?他从清辉县买不是更好?”
菊花拉着他坐下,对他道:“哥,这头一年,你还指望他能赚多少钱?这生意看的是往后。这橡子树越种越多,喂猪也用不了,那时才是卖了赚钱的时候;这猪喂多了,猪肉也是要想办法对外卖的,咱图的是这个。”
青木点点头,笑道:“我还不如你脑子灵透哩。”
菊花笑道:“我不是你妹妹么,我灵透你不也就灵透了?”她心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脑子可没你好使。
接下来,郑长河请来了屠夫,把去年秋逮的两头猪给杀了,按菊花的提议,只卖了一些肥肉,四只猪腿则全留下了。
菊花找来了刘小妹,两人就琢磨腌腊肉、腌腊香肠。
她觉得这腊肉是要走高端路线的。
这东西本就贵,再费工夫腌,要是面向平民百姓卖,那是根本赚不到钱的,一定要卖给有钱人才行,就先从陈家的酒楼卖起。
一般的腊肉谁不会腌?只有这腊肠还没人做过。
猪下水都不会洗,哪里会灌腊肠?
这腊肠可是用猪小肠灌出来的。把小肠洗干净了,要用竹筷带锋刃的一端,刮去里面的脂肪,刮得跟纸一样薄才行,一不小心就会刮破;灌肠也有窍门,菊花挑选那跟肠子差不多粗的竹子,用刀从竹节处割成三寸长的竹筒,把竹节打通,再将肠子套上竹筒,通过竹筒把调制好的肉往肠子里塞。
这项技术旁人可不容易学,所以菊花也很放心。
她跟刘小妹商量,弄了好几种口味,有辣的、甜的、香的。
刘小妹也是很鬼精的,她道:“菊花,这些辣椒粉、茴香粉、生姜粉要磨得细细的,混在一块儿,旁人就算是吃出了有这味,也不晓得放了多少,他就难得学。”
菊花“扑哧”一声笑道:“嗳!这些作料虽然常见,他想模仿出这个味儿来也不容易,何况还放了点酒哩。这太阳一晒,酒味都没了,他尝也尝不出来。而且,晒多久,可是很有讲究的。晒久了,肉太干;晒的日子短了,肉不入味,不够香。”
刘小妹接着道:“还有如何灌这腊肠,他们是死也想不到的。”说着得意地笑了。
不说菊花跟刘小妹在家里精心制作腊肠和腊肉,也不说李长雨弃文从商,使得清南村无声无息地向外界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且说千里之外的北方云州,发生了一些跟菊花命运相关的事,便暂时将这叙述的焦点转到云州。
原来,秦枫从清南村离开后,因是隆冬季节,想着南方气候温暖,便一直往南疆去了。
他在南疆转了一圈,遇到村寨就停留几天,如此半是行医采药,半是游历地一路折而向西,再绕到北方。
到次年的五月,看看离云州渐渐近了,便直奔云雾山,去探望师傅和师妹。
这日在云雾山脚下,他用菊花教的人工呼吸救了一落水的少年,乃是云州巨富蒋家的小少爷。
这蒋家老爷是云州巡抚的内弟,因今日天气晴朗,便带着家人到云雾山脚下赏玩春景。不料小儿子落水,打捞上来后连气也没了。他急怒攻心之下,就要打死跟随的下人,却被路过的秦枫给拦住,做了一番奇怪的举动之后,将已经死去的儿子又给救活了。
他由大悲大怒到大喜,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拉着秦枫的手,语无伦次地道谢。
秦枫用渡气的法子把死人给救活了,那心情也是极好的,含笑道:“蒋老爷不必如此。在下本就是行医之人,今日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令公子,也是医者本分。”
蒋老爷可不管什么医者本分,他只知道这人硬是把儿子的性命从阎王爷那抢回来了,那份感激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因此一定要拉秦枫去云州城蒋府,说是要重重地谢他。
秦枫被他缠不过,便告诉他今日要去云雾山探望师傅,等日后来云州城,再去府上打搅。
蒋老爷忽地眼睛一亮,问道:“你师傅是不是云真人?要是的话,你可别去云雾山了,他老人家眼下就住在这云州城里呢。”
秦枫大感意外——师傅怎么下山住到城里来了?
他便点头道:“家师确是云真人。他老人家何时来云州城的?”
蒋老爷呵呵地笑道:“你幸亏遇见我,要不然到山上也找不到他老人家。云真人也不知道为何,几个月前跟女儿一起下山,住到了城里。嗳哟!可把云州城的人乐坏了——这神医住在城里,那可是方便好多。我昨天还请了他老人家吃饭,可是他是个爱静的,懒得去。我就不敢打搅他了。”
秦枫见他说个不停,忙打断他的话道:“如此,那就烦蒋老爷带在下去见师傅吧。好久未见他老人家了,着实想念。”
蒋老爷急忙唤人备车,准备进城,也不游玩了,趁空又给秦枫引见家人。
秦枫只见花团锦簇一群女子,老少不一,皆是锦衣华服,珠围翠绕,钗动环摇,香气扑鼻。本着非礼勿视的态度,他只礼貌地点头,并不细看,因此也不能分清谁是谁。
蒋老爷跟夫人女儿说这是云真人的徒弟,引得一片惊叹,都说果然名师出高徒啊!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对秦枫说道:“云影姐姐昨天还来我家玩了呢!”
秦枫先是一愣,转而才想明白她说的是师妹,便含笑道:“是吗?”
小女孩点点头道:“当然啦。她跟我姐姐玩得可好了。”
蒋老爷打断她的话,说道:“明怡,别多话了,秦公子等着去见他师傅呢。秦公子,我们上车。我看你也是一路风尘,累得很,就别骑马了。”
秦枫点头,便与蒋老爷共乘一车,一路闲谈,车轻马快,转眼进了城。
蒋老爷送了他到云真人的济世堂,千叮咛万嘱咐,晚上要去蒋府赴宴,这才先回府,不打扰他们师徒相见。
秦枫见了白发苍苍的师傅和如花似玉的师妹,自有一番惊喜和激动,彼此间寒暄问好,说些别后的事情,竟然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间,那蒋府的蒋老爷就亲自来接了。
云真人还不知道秦枫救人的事,待听了蒋老爷的话,立即双眼放光,拉着徒弟就详细询问起来。
秦枫简略地跟师傅说了这人工渡气的做法,并说晚上回来再跟他细说,云真人这才罢休。遂跟着秦枫一起往蒋府去赴宴——他要亲自去瞧瞧这死而复生的蒋小少爷,若是平常的宴会他是不会去的。
师妹云影高兴地冲过来挽着秦枫的手臂,兴冲冲地往外走,一边还跟他说这个蒋府她是经常去的,她跟蒋老爷的女儿蒋明馨是好朋友呢。
秦枫却极为尴尬,师妹长大了,抱着他的胳膊,那一团软玉温香蹭得他面红耳赤。
他一边跟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改为牵着她的手,这才好受些。
云影感到一阵诧异,心里不乐。不过师兄问她许多别后的事,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就忘了这事。
高门大户的蒋府,画梁雕栋,道不尽的富贵气象,让一直行于山野之中走村串寨的秦枫极不习惯。
看着那桌上一道道精致的美味珍馐,想起在清南村吃的农家菜肴,忽觉一阵恍然——自己离开清南村好久了呢。
宴会上,蒋老爷又是对秦枫千恩万谢,又夸云真人名师出高徒,那赞美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甩。
云真人听得忍无可忍,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就挥手打断他的话,说要去瞧瞧小少爷。
蒋老爷急忙带着这对师徒去看他儿子。
要说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心里也想要云真人给瞧瞧。要是连云真人都说儿子没事,那自然是真的没事了。
云真人瞧了蒋小少爷,自然是说没事的。
蒋老爷高兴的大笑,连说要重谢秦枫,随即挥手让家人端上一覆盖着红绸的托盘。
秦枫见了很头疼。
他也不是迂腐之人,给有钱人看病还是会收很贵的诊金的,不然帮穷人看病,有时不收诊金,如何能支持得住?
不过,这蒋老爷一副要重谢的模样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不太想跟这些有钱人牵扯过多,何况师傅现在就住在云州城,他最是厌烦应酬这些富豪官绅了。
忽地他想起菊花,心里一动,不等蒋老爷掀开那红绸,就赶紧对他说道:“蒋老爷若是真心想感谢,也不用送这些黄白之物了。在下有一位朋友,脸上受了伤,若是蒋老爷有上好的珍珠,不妨割爱送几颗,在下想为她配些药。”
蒋老爷听了大喜,忙说道:“有,有珍珠。”说着吩咐人赶紧叫夫人取上好的珍珠来。
他转身诚恳地对云真人和秦枫道:“我是一个俗人。知道你们师徒都品性高洁,原不敢拿这些东西来污二位的眼,再说,这救命之恩岂是金银能偿还的?送些黄白之物,不过是想给二位添点诊费。我知道云真人帮穷人看病都是收很少的银子,长此以往,那也是赔不起的。这钱你们收了用到穷人的身上,好歹也算是我尽了一份心。”
秦枫听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连云真人也连连点头,对他的嫌恶之心淡了些。
这时蒋夫人托了个精致的盒子过来双手递给秦枫,温和地对他笑道:“这是十粒上好的珍珠。”
说完又回身从丫鬟手中接过两个精致瓷瓶,对他说道:“这是两瓶‘清凝露’,是巡抚夫人送的。她是从宫中得来的。我知道云真人师徒都是医道圣手,什么样的养颜药配不出来?但这药是宫中制的,用的都是名贵药材,极为难得。我也只剩这两瓶了,既然秦大夫说朋友伤了脸,那就拿去用了试试,好过没有,也是我们一片心意。”
秦枫见了大喜,忙接了过来,又真心地谢了蒋夫人,说这药正合适,他就是会配药,也凑不齐那么多的药材呢,哪比得上皇家的药材齐全。
蒋夫人见送对了东西,和蒋老爷对视一眼,高兴地笑了。
如此,这顿晚宴算是宾主尽欢。宴后,蒋老爷派人把三人送回济世堂。
云真人回到医馆,方才详细地问秦枫,这人工呼吸是从何处学来的。
秦枫就将菊花的事跟他细细地说了,又说这药和珍珠也是为她准备的。
云真人沉吟道:“原来就是你去年来信询问的那个脸上长癞皮的女孩子啊。”
云影这是第一次听到菊花的名字。
菊花是花中君子,做人名却是土气得掉渣,她无法想象这个叫菊花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她呆呆地看着越发飘逸的师兄,觉得他好像变了好多。先前她抱着他的胳膊,他都不自在了,要是以前,他一定会拿手指刮一下她的鼻子,宠溺地说她调皮。
他得了两瓶“清凝露”,也不说送一瓶给她,却是要送给那个菊花,以前他可是不管什么东西都会留给她的。
秦枫尚不知道一向单纯的师妹竟然想了这么多。
他待师妹之心其实丝毫没变,甚至见到变成大姑娘的师妹,心里还暗暗生出异样的情愫。
他一个大男人,并不太关注女人用的这些东西。
不把“清凝露”送给师妹,那是他觉得师妹天生丽质,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再说,打小师妹就从不用这些东西的。在他眼里,这“清凝露”就是药,菊花那脸用这东西才算是物尽其用。
爱情是个奇妙的感情,有时候让人变得聪明,有时候又让人变得蠢笨无比,甚至走向不归路。
云影没有变得蠢笨无比,却是变得满心酸楚、五味杂陈,对爹和师兄谈论那救人的方法丝毫不感兴趣——她以前可是最乐意救人助人的——怏怏不乐地回房了。
自此后,她心里便再也放不下“菊花”这个人。
高速文字首发,本站域名.丑女如菊149_云真人和秦枫分析了一番那人工呼吸,觉得这渡气的法门颇有道理,而溺水之人短时内死亡只怕是假死,所以才能用渡气的方法救过来。// . 看最新章节//
感叹了一番,他又问了上次捎去的药给菊花用了效果如何。
秦枫沉重地将菊花用药后的反应跟他说了,说起当时菊花脸上皮肉翻卷的样子,还是很不忍心。
云真人却跌足叹道:“唉!你太大意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种情况要么是毒气除尽,稍加坚持就会痊愈;要么就是毒气引发了出来,须得另外用药配合治疗。你这一吓住,便使得治疗无功而返。”
秦枫无奈地说道:“我也是不敢下定论。那伤可是在脸上,要是毁了她的脸,可不是罪过?她这样子好歹有治愈的希望不是。”
云真人看着这个弟子,暗叹还是经历不够啊。
秦枫又道:“那如今要如何治她这伤疤呢?”
云真人摸着胡须笑道:“你今天讨了那么些好东西,还怕治愈不了她?上次用药虽然无功而返,却也是起了些作用的,再用药就不需要太复杂,回头我给她配一些解毒的药。用了这药,等那癞皮结了夹子掉了,就用养颜药。用这珍珠配些‘养颜膏’就好,再加上那两瓶‘清凝露’,保管她一年后脸上干干净净的。”
秦枫听了松了口气,笑道:“如此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她脸伤治愈了,也能嫁个合心意的夫君,免得老是被人耻笑。”
云真人点头笑道:“你跟她学到这渡气的法子,我们是应该要好好的感谢她。为她尽点心意。这解毒的药和养颜的药,都还缺些药材,要凑齐了才好配。哼,这些人整天跟我聒噪,就找他们要。”
秦枫知他说的是这云州城里的达官贵人,就笑着点点头。又问道:“师傅,你老人家为何下山了,还住在这城里?你不是最讨厌应酬这些人吗?”
云真人撇撇嘴无奈地说道:“我呆在山上。一般的人也不会跑那么远去找我看病,我就闲得慌,又没精力跟以前一样到处游历,只好下山开了这间‘济世堂’。帮人看看病,顺便‘劫富济贫’。这日子过得还算有滋味。”
秦枫听了师傅的话,忍不住就笑出声来——老人家还是那副脾气。
师徒说笑了一会,才去歇息。
接下来的几天里,云真人果然找那些达官贵人搜了好些贵重药材。
他也没上门去要,直接在为他们看病的时候,煞有介事地拽一番文,然后就开出一张长长的单子,说是要帮他们配药。需要这些药材。要是凑齐了这病就有痊愈的希望;要是凑不齐,对不起,我老人家也没辙了。
那些人立马四处重金搜求,凑齐了颠颠地送来。
至于云真人如何配,配多少,谁要是不怕他发怒尽管去问好了,不过问了之后,下回就别再想他帮你看病了。
云真人凑齐了药材。就开始制解毒药和养颜膏,照料济世堂、帮人看病的事就交给了秦枫。
云影跟师兄一起照管济世堂,帮人看病,本是极为开心的,除了心头那一点小疙瘩之外。不过,每日里跟师兄说说笑笑的,见他对自己也很是温柔。那点小疙瘩就渐渐地被她淡忘了。
可是,这天云真人制作解毒药时,向秦枫仔细地询问去年菊花用药后脸上的反应、她的脉象等,两人商量了一番,共同定下了这解毒药的药材搭配和使用分量。
云影惊呆了——她爹和师兄居然为这个菊花如此费心制药。而且听师兄的意思,等这药制好了,他就要亲自送去给那个菊花。
一时间,她茫然无措起来。
身为医道圣手的女儿,云影在这个云州城里是很受闺阁小姐们喜欢的。这不仅因为她有这样一个父亲,也因为她本身懂医,人又美丽善良纯真,那些小姐们都喜欢跟她来往。就是身体上有些不舒坦,找她也比找个男大夫方便不是。
六月十日,蒋老爷的女儿蒋明馨过生日,邀请了一群官家富豪的千金,在园子里赏花品茗,也请了她去玩。
可是,这日她心情显然不佳,蒋明馨的一句问话更是让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推说头疼匆匆告辞。
原来蒋明馨见云影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打趣道:“嗳哟!云大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你师兄没把‘清凝露’送你,你生气了?他说的那个朋友该不会是女儿家吧,你可要好好地问他。这么丰神俊朗的师兄,可不能被别人抢去了。”
她本是随口说了逗云影开心的。
试想,要是一个女儿家的脸伤了,像云影这样明艳得连脂粉也不屑用的女孩子,怎会担心师兄被她抢?
云影却是被她一语道中了心思,那心里便五味杂陈,强笑说昨晚熬夜伤了神,便推头疼告辞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秦枫看着桌上一道道精美细致的菜肴,知道师妹是花了大工夫做这些菜的。
他回来后,师妹总是花心思为他做好吃的,照顾的他无微不至,让他心里总被柔情填满。
看着一身淡蓝衣衫的云影浅笑盈盈地为他搛菜,瓷白的脸颊素面朝天,却自然泛起淡淡的红晕,衬着那黑亮的凤眼、娇艳的红唇,真是人比花娇。
他就含笑温柔地望着师妹,也不道谢,她搛了菜来他就全部吃下。
云真人见女儿不停地为徒弟搛菜,不高兴地撇撇嘴道:“我老人家就这么命苦?老是吃你师兄吃剩的?”
云影和秦枫对视一眼,一齐笑了。
云影吐吐舌头,一边帮她爹搛菜,一边嗔怪地对他道:“爹,我以前还不是天天煮给你吃?师兄这不是难得回来一趟嘛,我给他多搛些也是应该的,再说,这桌上还有好多菜呢!”
云真人心想,我不是为了菜,我是看不惯你见了师兄就忘了爹。
秦枫也不理这对父女的斗口——他们总是这个样子的——他吃着香嫩的炸排骨,忽地想起什么来,笑对云影道:“师妹,我跟你说一道菜,是用猪下水做的,好吃的很。你不妨试试。”
这满桌的菜肴无一不是精致鲜艳,好吃更好看,却跟那腌菜烧猪下水完全不是一个风味。
他想着师妹喜欢厨艺,便告诉了她,也好让她多学一道菜——她以前无论在外吃了什么菜,回来都要学着做的,这才有了这么精湛的厨艺。
云影愕然道:“猪下水?那东西怎能吃?”
秦枫得意地笑道:“我原先也是不信的。可是菊花就用它来烧腌菜,烧出来味道很好呢。我不骗你,你试试就知道了。”
云真人急忙道:“真的?那影儿你就试试。你师兄说好吃,就肯定是好吃的。”他也是最喜欢吃美味的。
云影迟疑地问道:“那东西臭死了,那个菊花是怎么洗干净的?”
秦枫顿时傻眼,他只顾吃,哪里问过这个。再说,那时候,郑家正在做这项生意,谁也不好意思特意跟他家打听这个——那不是抢人生意么!
云影难过地看着师兄,自己每日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讨好他,可是,他只记得那个菊花做的猪下水。
土气的菊花,用肮脏的猪下水烧腌菜,还真是乡下人的品味。
可是,自己却不会洗,想做出不一样的猪下水也做不出来。
她此后几天,就跟猪下水杠上了,反复地尝试用各种东西来清洗。
每次都被那股臭味熏得要呕吐,洁白修长的手指也沾染上难闻的味道,要用胰子洗好久才能清除。就算这样,那手一举到鼻子跟前,她也是很自然地就想起那股子腥臭味。
最后,她发现用醋可以洗去猪肠和猪肚的臭味,但是那股腥味还是有的。她根本不想去做这东西,于是含泪放弃了,把浑身上下洗了好几遍,还破例用了些药草给衣服熏香。
秦枫见她忙个不停,还以为她对这道菜实在感兴趣,发誓要做出来呢。
于是他安慰她道,做不出来也不要紧,等他到清南村去的时候,就让菊花把洗法和做法详细地告诉他,他再回来跟她说。
云影满心含酸——她会做这么多的菜,为什么师兄一定要吃腌菜烧猪下水?
七月底,在东临州封地上的五皇子派人来请云真人,说是五皇子患了不明之疾,请他去帮五皇子诊治。
云真人的倔脾气又上来了,称自己老迈,怕是往东临走一趟的话,会死在半路上,因此竟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秦枫比师父要通透的多,他对来人说,要代师父去为五皇子看病,请他先行一步,自己随后就到。
他是怕师父惹了祸事,晚年过不安稳。
定了远行的日子,秦枫对师父说要绕道清辉县,给菊花送药去,不然这一耽搁,又不知到什么时候。
云影听了,心里就乱了起来。
云真人说道:“也好,早点送去,也让她少受些罪。只是你等回来的时候再去不好吗?为何要如此匆匆地赶去?”
秦枫皱眉道:“谁知这五皇子会折腾出什么事情?要是耽搁久了,岂不误事。再说,菊花这边我也不太放心,唉,她实在是……”
云真人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奇怪地问道:“这孩子还有什么特别的?”
秦枫沉思了一会,才说道:“她是很特别。嗯,有些与众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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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影惊呆了——师兄连这话都说出来了,还是当着她的面说的。
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这么多天的忧郁不安一齐涌上心头,化为苦水,这苦水又冲上脑门,化为泪水,就要奔涌而出。
她不能自控,便急忙冲出厅堂,往自己房里躲去。那一腔泪水就全撒在了枕头上。
秦枫和云真人见云影突然冲出去,虽然有些奇怪,但因她一向是个洒脱的女孩子,自不会觉得她有什么事,再说,秦枫正在跟师傅说菊花的事,云真人也正凝神听他说,两人便都没把这事放心上。
云影这一离开,该听到的东西没听到,那已经听到的却完全被她错会了意,这一番误解牵出了她非同寻常的决定。
且不说云影躲到房里痛哭,这边云真人问秦枫,菊花有何与众不同。
秦枫转着手中的玉盒——那里面是帮菊花配的解毒药——仔细地组织语言和措辞,却不知如何说起。
好半天,他才说道:“是这样的,她跟原来完全不一样。”
这话要是被菊花听见了,怕是要吓得一哆嗦。
可是云真人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就这个?很多人经历一些事情,都会性情大变,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个菊花脸上长癞皮,性情有些奇怪也是有的。”
秦枫摇摇头。
他脑海里回忆起菊花静静地望着他的样子,那眼神虽然依旧纯净,那份淡然却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该有的。
要说当初看出菊花不同寻常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秦枫,另一个就是周秀才。
那些乡民本就跟菊花接触少,就算菊花胆子变大了,他们也不以为意;菊花的爹娘和哥哥则认为她是落水后反而看开了,这只有让他们高兴的;张槐倒是感觉到了菊花的变化,但他为情所困,只是痛心菊花为何不像往常那样待他,而没有想到其他。
总之,这些乡民们是没有那份眼力看出菊花体内藏了个成年人的灵魂,觉得异样的只有秦枫和周秀才。
周秀才没有见过原来的菊花,因此他对这个十来岁就如此从容淡定的女娃印象深刻,也很是奇怪。
可是,秦枫见过原来的菊花,还为她检查过脸上的癞皮,知道那个安静纯真的小女娃是胆怯和柔弱的;菊花落水被救后,就算她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也没见过几次面,可是他却有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他们见面次数的增多,一次比一次更强烈,那就是这个菊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这种感觉在为菊花治疗脸上的癞皮的时候,达到顶点。
他细细地跟云真人说了前后两个菊花的不一样,她们的神态、举止和行事的方式。
云真人神色肃穆起来:“你是说,她从落水被救后,就变了?”
秦枫点点头道:“我觉得是这样。救了她三天后,村里有个小男娃也失足落水了,当时我已经检查过,都没了呼吸,可是她冲过来,用这个渡气的法子又把人救过来了。”
停了下,他又道:“还有那猪下水,人们都洗不干净的东西,她却洗干净了,还烧出了香喷喷的菜。以前她可是没烧过的。”
云真人活了一把年纪,自是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他沉吟了一会才说道:“只怕这个菊花已经不是原来的菊花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听你所言,她也不像会害人的,应该不算妖孽吧。”
秦枫听了大惊,急忙摆手道:“当然不是。菊花怎会是妖孽呢!她肯定不是妖孽,也没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嗯,清南村也没发生过不好的事。”
云真人诧异地问道:“你既然不是担心她害人,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秦枫道:“我总觉的她还知道很多的东西,这是一;第二就是她的身体,在上次落水后,受了大损伤,往后嫁人生子也是要出大问题的。我给她配了些药,要趁她葵水未至时进行调治,方才更见效。”
说着他取出一盒子丸药给云真人看。
云真人接过来仔细地瞧了瞧,摇摇头,对他说道:“你这药也算好的了,只怕是还不大见效。”
说完细细地询问了菊花的脉象症状,怕寒的特性,才说道:“我上回问你时就觉得奇怪呢,她这体质太弱、畏寒。你早也没说这事,不然我就顺便帮你配了。眼下我手中还有些好药材,是从那些有钱人那里刮来的,你等两天,我重新帮你配些药。”
秦枫听了大喜,笑道:“我这次回来一路搜集,也只找到这些。师傅要是有好的,那就更好了。只是我再等两天,还要往清辉县去,怕是要耽搁了行程。”
云真人气道:“耽搁就耽搁了。你当那个五皇子真的有大病?要是这样,他怕是要来绑我了。还不知道在弄什么鬼呢。”
秦枫见老人家发火了,也不敢再说,就答应再等两天。
云真人又道:“她这身体,怕是葵水会很晚才至。确实要早做治疗。”
秦枫点点头,他就是担心这一点呢。
不知为何,虽然他觉得菊花很不同寻常,但却没有一点想揭发伤害她的想法,相反,他很想帮她;对着她那淡然纯净的双眼,也很想探究她的内心。
云影一晚揪心,谁知到了第二天,师兄没有立即启程,又要等两天,原因还是为了那个菊花——爹在为她配药。
她已经麻木了,也不想问师兄,已经配了养颜膏、解毒药,还有蒋夫人送的“清凝露”,为什么还要配药。
她连饭也无心做,更不提帮人看病了。
弄得秦枫一个人在前堂忙碌不已,最后受不了了,高声唤“师妹,师妹”。
云影呆坐在房里,正皱眉想主意,听了秦枫的叫声,无精打采地来到前堂,问道:“师兄,你叫我?”
秦枫看着师妹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师妹,你不舒服么?”
云影咧了一下嘴,无力地说道:“我没事。师兄叫我有事?”
秦枫见她一副心不在焉样子,奇怪地说道:“当然有事,你看那边还有好些人等着看病呢。你这是怎么啦?”
要是往常,师妹遇到这么多人来看病,那一定是忙得跟蝴蝶似的,穿来插去地转个不停。可是今天却奇怪,外边屋子里明明或坐或躺挤满了一屋子的病人,还都是穷人多,那个老婆婆都快要昏过去了,师妹居然会视而不见。
云影忙朝外一看,果真来了一屋子的病人,便打起精神,帮着师兄一起给人看病。
可是她心里有心思,就不如以前用心。
要是以前,她会一边帮人看病,一边温柔地安慰病人,让他们不要焦心,不时地还向他们展开一个灿烂的微笑,让病人觉得犹如仙子降落凡尘,那精神就放松了下来。
今天,虽然她神色并不好,但一贯善良温柔美名在外的她,还是被病人们如仙子般崇敬着。
那个老婆婆自己病得有气无力,还微声问她,是不是不舒坦,要是不舒坦,就不要在这帮人看病了,她多等一会也不要紧,都是老毛病了。
云影听了就内疚起来,忙甩开烦心事,一心一意地帮人看病。
这么忙了两天,待云真人配好了药,云影忽然心中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
她笑眯眯地对即将远行的秦枫道:“师兄,你要去东临,这日期也紧。要是还绕道清辉县去看菊花的话,怕是要耽搁不少日子,不如我代你去看菊花吧。不就是帮她治脸么,你和爹都把药配好了,我帮着治也是一样的。”
秦枫一愣,看着明艳动人的师妹,非常迟疑——师妹这样子出去他可不放心,一个女孩子孤身出门,那不是找事么?
可是不等他反驳,云影就道:“我从小就跟着爹到处走,又不是没出过门。再说我可以做男装打扮,这样就少了许多的麻烦了。要不然,是师兄担心我办事不妥,把那个菊花给治坏了?”
秦枫摇头道:“师妹,我是不放心你。你一个女儿家,单独去清南村,实在是不妥当。”
云真子瞧着云影,暗叹了口气,心道女大不中留啊!
他对秦枫道:“让她跑一趟吧——你多送她一程。我给她改改容貌。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云影听了大喜,满脸放光地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乐滋滋地娇声唤道:“爹!”
云真子很不高兴地斜眼瞧着女儿。
哼!让你跟师兄多相处几天,就这么高兴?瞧这声“爹”叫得多甜。
唉!女儿走了,还要找个人来帮他做饭呢。
秦枫无法,只得答应带云影出门。
待云真子为云影化好了妆,秦枫围着她转了两圈,对师傅说道:“不行啊,师傅。师妹看起来还是像个女的。”
这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仔细一看就知道是女扮男装的,那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比着女装时还勾人。
云真子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无奈地说道:“我也没办法了,总不能给她脸上抹些锅底灰吧。”
秦枫想了想,亲自动手,调了些药汁,把云影的脸染成暗黄色,连脖子和手也涂成了黄色,又让她换上自己的粗布衣服,头发也重新梳过了,看上去像个调皮的野小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云影照了铜镜后,也很高兴,遂跟云真子告辞,不顾他苦着老脸的不开心样,跟秦枫一起上路了。
云影见秦枫放心让自己去看菊花,而且路上也是对自己呵护备至,一时觉得前些日子恐怕是瞎想,师兄根本就是喜欢自己的嘛,他怎会去喜欢一个丑陋的乡下丫头呢?
于是,暂放下了心结的她,在心上人的陪同下,晓行夜宿,或乘船或坐车,出成双入成对。她快乐的像小鸟,整天跟秦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竟是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可是,六日后,从云州来到渝州,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了。秦枫向东行,往东临州去;云影则要向南行,往湖州去。
秦枫先是仔细地叮嘱了师妹一大篇话,无非是要小心什么的,还有到清辉县怎么走,从清辉县到下塘集怎么走,从下塘集到清南村怎么走,啰嗦了一大通。
云影一边很不舍跟师兄分别,一边又嫌他啰嗦,打断他的话道:“师兄,你是不是该把药给我了?回头交代了一通,东西却没给我,那不是白跑这一趟?”
秦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忙拿过包裹,将那些药一一指给她看,又细说了如何使用。
不过,他拿起那最后一个封口的盒子,望望师妹,脸微微有些红,一时不知如何说。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给菊花治病的药,总的来说就是为了避免将来生孩子出问题。可是师妹虽然也是大夫,到底是个大姑娘,他想着当面跟她解释菊花的葵水、受孕、生子等问题,就有些尴尬脸红。
反正这药按时按量吃就行了,他已经写了用法放在里面,青木是识字的,也不怕菊花不认得。于是,他便对云影道:“这个你直接交给菊花就行了,我写了书信在里面,她看了自会明白。”
云影看着师兄微微泛红的脸颊,心直往下沉,这几日的快乐也跟那流水似的,一去不复返。
她盯着那封口的木盒,不到一尺的样子,黑红色的盒盖上,雕刻有细细的古朴花纹。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难道是定情信物?
师兄竟然不跟她说,还特别留了信给那个菊花,她认得字吗?
秦枫见师妹死盯着那个盒子,怕好奇心强的她来追根究底,忙道:“好啦,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就别盯着了。记得一定要交给她哦。”
云影见他一副掩饰的样子,心底那股怒气和悲伤喷涌而出:解毒药、养颜膏、清凝露,这些就不说了,这个木盒里装的东西连是什么都不跟她说,那个菊花对他就那么重要?
那师兄当她是什么?
是师妹?
他从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吧?
秦枫却没注意云影的异样,他交代完了,就急忙出去为云影准备马匹。
自己不在身边,还是让师妹骑马比较好,也能早日到达。只要到了清南村,就安全了,那里的村民都很淳朴。
云影望着秦枫的背影,木然地收拾起那些东西,对于清南村之行是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致。
可是,自己不去,难道要让师兄亲自把这些东西送到那个菊花的手上?
她紧抿着嘴唇,坚定地把包裹往肩上一放,转身出了客栈。
临分手的时候,秦枫又是叮咛了一番,要她路上不要耽搁,到了清南村则可以多住几天。
“菊花人很好的,你肯定会喜欢她。你在她家住几天,还能跟她交流探讨厨艺呢!”秦枫说道。
云影翻身上马,对着师兄强笑了一下,随即扬鞭打马而去,四蹄翻飞中,飘落几滴泪水,混入烟尘中不见半点踪影。
菊花人很好,可我为什么要喜欢她?马上的云影哭着想道。
秦枫看着师妹纵马奔腾而去,心下若有所失。刚才师妹的脸色很不好,想是不愿意跟他分开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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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秦枫的云影,一路形单影只地赶往湖州。
只是,她这一路几乎如行尸走肉一般,虽然也是天黑住店,天明赶路,饥则食,渴则饮,但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却是那只黑红色的木盒。
她离开秦枫后,在心里重重地下了决心,一定不会把这只盒子交给菊花。
天黑住到客栈后,她又痛苦地决定,还是把这盒子交给菊花吧。师兄要是真的喜欢她,自己拦在前面有什么意思呢?况且,她云影跟着父亲,行的是堂堂正正的治病救人,从未做过亏心事,这要是不顾师兄所托,昧下这只盒子,只怕从此良心不安。
天明,她打马直奔南方湖州,沿途的村寨集镇一一被她抛在身后。她距离湖州越近,那心里就越煎熬,于是又咬牙决定,不能把这只盒子交给菊花。
师兄是她的,谁也别想把他抢走!
难道她连一个乡村丑女也争不过吗?
天黑,她歇在了一个小集镇的客栈里,胡乱地叫了两个馒头,一壶茶水,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云真子的面容就浮上心头:“影儿,我们医者最重要的是有一颗善良的心……”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念叨,“交?不交?”
她也曾无数次对着那古朴的盒子,想着是不是把它打开看看,要是弄清楚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她也好做出决定。
可是,最简便最容易的途径,却最是让她难以抉择。
这一打开,要是里面不是什么定情信物,她自是不再彷徨;要是呢?她以后要如何面对师兄?
她脑海里浮现秦枫有些尴尬微红的俊脸,竟是没有半分的勇气打开这只盒子了。
仿佛不打开,她还有希望;一打开,她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
要真是定情的信物,就算是她不把这东西交给菊花,就算是她努力争取,最后把师兄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她还能如往常一样跟师兄相处,而没有一丝芥蒂吗?
不!她不要冒这个险!
她不要将来心里横着一根刺,拔不出,剜不掉。
就这么的,云影一路被心魔折腾着,完全忘记涂秦枫配制的药水,那脸、脖子就渐渐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尽管穿着粗布衣衫,也掩不住那光芒四射的容颜。
可是,她却毫无所觉,仍旧糊里糊涂地陷在左右为难的抉择中。以至于到了清辉县,坐船顺清辉江往下塘集来的时候,一直坐到了临湖州。
到了临湖州,一打听,根本没人知道下塘集。
问了好些人,才有那知道的人告诉她,坐过头了,中途要从清辉江的支流拐过去,才能看见那个下塘集。
她叹了口气,又回头重新寻找。
等她站在下塘集的二里铺码头,望着这个简陋的小集镇时,那心就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离那个菊花又进了一步。
到底要不要把那个盒子交给她?
她牵着马,一边痛苦地思索着,一边慢慢地往集镇上走。
她在一间名为“福喜杂货店”的小铺子前站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会,才上前对店里的小二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清南村怎么走?”
这小二自然是来喜了。
他被这个漂亮的少年郎晃花了眼——对,就是漂亮——好一会才笑道:“清南村么?往前走一段,有一条土路,是通往山里方向的,一眼就能瞧得见,好认的很哩。”
云影听了,随意地对他笑了一下,转身上马往他指的方向去了。
来喜被她笑得眼花缭乱,暗道真是怪事,这男娃子咋长得这么俊哩!
十来里的路程,骑马是转眼就到。
云影坐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个村庄,想着师兄说的,到菊花家是要穿过这个村庄,往那山边去,便深吸了一口气,一抖缰绳,双脚轻夹马腹,进了村子。
她这会儿也镇定下来了。反正马上就要见到那个菊花了,交与不交,到时再看吧。
这时辰是刚吃过午饭,村子里并不喧闹,干活的人自是去了地里干活,在家的人也是刚忙完午饭,并无别事,不过是做些针线活计。
村里来了陌生人不奇怪,来了个骑马的陌生人还真不常见,那些狗立即对这不常见的生物强烈抵触起来,一时“汪汪”声不绝。
它们不敢上前拦住这高大的生物,只好跟在马屁股后头狂叫,引得有人出门查看。
云影进了村庄,就被这蛛网似的小路绕得头晕,不知往哪走,见一个敦厚结实的村妇从院子里出来,忙勒马问道:“大娘,请问往菊花家怎么走?”
那村妇惊异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指了个方向,对她说道:“从这往山边走,出了村就能瞧见她家的院子。山边就住了她一家,好认的很。”
云影谢了她,摧马去了。
那村妇喝住狗,看着她的背影,奇怪了好半天才进屋。
出了村庄,云影果然就看见山边的那栋青砖黑瓦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