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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老爷再白痴,此时也明白菊花的意思了:这是不想让丈夫纳妾,变着法子推拒呢!

    可是,就算他明白了,也是不好下台阶的——不送几个人出去,今儿怕是不得完,谁让他先前那么热心地要送人呢!

    他也不啰嗦,快速地跟夫人交代了几句。

    贺夫人点点头,转身就吩咐陈嬷嬷去内院去拿东西。

    这里贺老爷搓着手,讪讪地笑着对槐子和菊花道:“张兄弟,弟妹,哥哥送十五个人给你们,都是忠心实诚、能吃苦的人,再多就不能了。也不是说没人,只是总得给哥哥留些人才好,不然的话,哥哥这家里就没多少人干活了。还有,贵子打小跟着我,伺候惯了,这个就留给哥哥使唤可好?”说完看向菊花。

    菊花见他那样子,心下好笑,点点头,故作惋惜地说道:“那就算了。妹妹瞧着这些人当中,他是个拔尖的呢,贺大哥舍不得,就算了。”

    让你大方,往后你再送女人,咱就要贵子。

    贺老爷和夫人瞪着菊花,觉得憋屈死了,送了东西,送了人,结果还落了句“舍不得”,这……这可真是,要不是贵子是他家几代忠仆,确实不好往外送,他就要咬牙把他送出去了。

    贺夫人精明些,忙对菊花道:“妹妹,不是舍不得,是不好送的。妹妹想,要是把咱家用老的人送给妹妹,不说妹妹不放心,就是他们爷爷奶奶和老子娘都在贺家,他也不能尽心为张家办事。所以,我们老爷就从前几年刚买的一批小子中间,专门挑那或勤快老实、或聪明能干的送给妹妹。他们都是单身一人,也方便张兄弟和妹妹管教使唤。”

    她心道,虽说只是送几个奴仆,你当是好容易的么,张家一使唤,就知道你有没有用心挑人,不然的话,随便买几个人送去,那还不是很便宜?

    不好的肯定不能送,家生子也是不能送的,否则张家以为你要在他家安插人呢。因此,贺老爷只好把前年买进来的那一批中间最拔尖的家仆全都送出去了。

    菊花听了心里高兴,她刚才就在担心这个,见贺夫人如此说,便诚心诚意地对她道谢,说她十分喜欢,还说贺老爷调教出来的人肯定不差云云。

    槐子也笑着跟贺老爷道谢,长眼睛里光芒闪亮,显见得十分开心,可是贺老爷觉得他有些幸灾乐祸,看得心里很难受。

    青柳和杨柳满心失落,刚升起的希望破灭了不说,自己在人家眼里,居然还比不上粗使的小子,禁不住伤心不已,转头落泪。又在心中暗下决心,往后要学着做家务、干活计。

    她们这一念生起后,倒改了命运,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贵子逃过被送人的命运,既惊又喜,等陈嬷嬷拿了那些人的卖身契过来,颠颠地接过去召集人。

    他那如释重负的模样让黑皮很不爽:哼!你还不乐意去,咱还不乐意你来哩,有我在少爷跟前,你就算来了也白搭。

    等贵子召集齐了人,贺老爷先是训了一番话,然后另派了两辆马车送他们去张家。

    这边贺老爷和夫人将一沓卖身契交给了槐子,然后跟他们告辞,说了许多依依不舍的话。

    贺老爷想着今儿干了件蠢事,得跟张夫人解释下才成,不然的话,破了一大笔财,又是柴窑瓷器,又是家仆,到最后还让张夫人心里不痛快,送礼送得罪了人,那不是亏大了?

    于是,他待槐子和菊花上了车,才凑到车门内低声对菊花说道:“弟妹,今儿是贺大哥莽撞了些。不过大哥可没旁的意思,就是想着弟妹帮张兄弟生儿育女,十分辛苦,不如找个人帮一把,弟妹也能得了空将养身子。哥哥就是这么干的……”

    槐子气得张嘴就想打断他话,心道你莽撞了一次,咋又来第二次哩?

    可是,不等他开口,就听菊花惊呀地问道:“让人帮着生孩子?那怎么成哩?媳妇是人家的好,儿子可自己的好,贺大哥为啥要让人帮着生儿子?莫不是身子不中用,自己不能生?”一边困惑地打量贺老爷,“那可得找秦大夫好好给瞧瞧……”

    贺老爷终于崩溃了,转身落荒而逃,一边大叫道:“弟妹,大哥再也不敢给张兄弟送女人了。”

    车内,槐子瞪了菊花一眼,呵斥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接着绷不住脸,笑了起来,先是小声笑,后来大声笑,最后笑得前仰后合。

    菊花和葡萄也低着头偷偷乐呵,黑皮听着后面车内传出的笑声,也裂开嘴巴,扬鞭催动马儿,在夕阳的余晖中绝尘而去。

    贺家内宅,贺老爷跟贺夫人相对而坐,挥退下人,各自将今天的会客情况跟对方说了,尤其是贺夫人听了菊花在车内说的那番话后,用手帕捂住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若不是顾忌外面的丫鬟婆子,她都想捶着桌子放声大笑。

    “哎哟哟!这个妹妹,可是我看走眼了。”

    贺老爷见夫人笑成这样,有些郁闷,起身走到一旁的躺椅上躺下,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也是老爷我多事。往后再也不干这傻事了,平白地让人记恨不说,还丢了东西,赔了人。我先还以为她一个乡下女人,看上了那柴窑瓷瓶,是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眼下想起来,怕是她故意的,用瓶子换了人去。”

    贺夫人本已经停了笑,用帕子擦眼角,听了这话,禁不住又笑了。

    “连我都没想起来,不要说你还在外边了。你也别气闷,谁让你先惹人家的?人家小两口和和气气、恩爱的很,你偏要送两妾插进去,还不许人家想主意应付不成。往后千万别送女人给张兄弟,不然咱家的东西要被妹妹给掏空。她理由多着呢,条条都是大道理。不过,妹妹这脾气,我喜欢。”

    你不多事,人家怎会惦记你的东西和人?

    贺老爷也好笑,随手从旁边的圆几上摸了把鹅毛扇,使劲扇了几下,道:“我还当她是个柔顺的,想着先让她瞧瞧青柳和杨柳,只要她收下了,张兄弟就不会推辞了。谁料竟是个厉害的,怪不得张兄弟不敢纳妾。唉!可怜,张兄弟才两个儿子。”翘起头看了贺夫人一眼,“还是夫人贤惠。”

    贺夫人听了这话,眼睛一闪,心道,你懂什么,哪个女人愿意丈夫纳妾?你当我帮你纳这么多女人,是真的贤惠?要不是你根本对女人不在意,只要她们生孩子就够了,我怎会那么傻。

    这贺夫人厉害自不必说,贺老爷也是极品,除了夫人,差不多的女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偏偏还喜欢弄多多的女人帮他生儿子。

    女人一多,事情当然多了。

    他干脆对小妾们说,你们别争,无论怎么争都是不中用的,永远是妾,他决不会抬姨娘和妾的身份;就算夫人不在了,他也会另娶,还要把你们这些人都卖了去妓院。

    众女听了傻眼:这还争什么?没指望谁会去争?倒不如规规矩矩的,夫人也不少了她们吃穿,待庶子庶女也好,老爷也不会卖了她们。

    后来,果然有个耍手段的妾被打个半死后,卖去了妓院。儿子让夫人养着,夫人待他又好,他根本不记得那个生母。众姨娘和侍妾看了心寒,从此后十分听话。再说,不听话又如何,从没见老爷对谁喜欢些。

    因此种种,贺夫人才帮他广纳侍妾,过段时候就弄来个美人让他尝新鲜,还问他滋味如何,喜欢哪种。

    贺老爷则道,不过就是女人,灯一关,全是一个样。还说,都是不安分的,就晓得勾引老爷,当老爷身子骨是铁打的呢。让贺夫人好好管教她们,自己也懒得再理她们,一晾就是几个月。

    想起这些,贺夫人嘴角含笑,对贺老爷道:“老爷也别这么说,张兄弟自个也是不想纳妾的,要不然,妹妹能管得住?”

    贺老爷听了觉得有理,又笑道:“他们想得倒好,只是如今的大户人家,从没这样的,弟妹只怕是白操心,张兄弟终究会纳妾的。倒不如像夫人这样,早些帮着纳进来省心。”

    他看着夫人含笑的样子,微微侧脸,在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咧嘴笑,心道张兄弟有情义,老爷我也不是无情义的。

    正如张槐说的,这两口子都是妙人。贺夫人自以为得计,贺老爷对夫人的小心思洞察明了,难得夫人为他费尽心机,他亦不辜负她,在尝尽美色、生了一堆儿子后,从来不给那些妾室和姨娘有奢望的机会。

    “夫人哪,如今儿子也生够了,老爷年纪也大了,越发不想理她们了,吵吵闹闹的看着心烦,留下两个,其余都打发到庄子上去。”

    贺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十分高兴,白了他一眼道:“老爷不是才三十八岁么,怎能说这丧气话?反正你不想见她们,不见就是了。打发到庄子上去,孩子们想见亲娘,那不是还要跑路?家里又不是没屋子给她们住。”

    她心想,女人多反而好,谁也讨不了好;人少了,没准还要生事。

    贺老爷笑眯眯地点头,说随夫人安排,对着她傻笑一阵,说老贺比张兄弟有福气多了。

    儿子多,当然福气大了。至于若干年后,儿子们争得头破血流,他就不管了。爱争争去,谁有本事就多争些,没本事就少争些。

    贺老爷所说的,大户人家从没不纳妾的,槐子和菊花总会面对这问题,还真是让他说中了,这不,又有人送女人来了,这回是连同厚礼一块,直接送进了橡园张宅,还不是一个,是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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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花跟槐子从贺家回来后,还没高兴一天的工夫,就接到了方家和周家(长兴货行)送的重礼。一是下帖相邀,请张老爷吃酒;再就是想谈秋季木耳蘑菇的订单,随同礼物一道送来的,各自还有两个少女。

    张槐见前事刚了,这边又来了,偏偏这些日子家里又忙,因为张杨就要回来了,就算不费心准备,那也是有许多杂事要安排的,他就有些不耐烦。

    正是上午时分,他跟菊花在书房里商议些杂事,因吩咐黑皮道:“把人退回去,不然还要管饭。再跟来人说,多谢相邀,只是二老爷就要回来了,老爷怕是没空去拜访,等以后闲了再上门叨扰。”

    黑皮忍笑答应一声,刚要出去,又被菊花叫住了,只得回头等候太太吩咐。全家最近都改了称呼——称张槐老爷,菊花太太,若是还叫少爷少奶奶,等张杨回来,可就乱了。

    菊花道:“不用送回去了。他们喜欢送,咱们就收下。不然往后这类事怕是还多的很,难道要一个个都跟在贺家似的,费心思应付?我还没那许多闲工夫哩!你们只管去忙,我自有打算。葡萄,把人带到咱们屋子去,我有话要问她们。”

    黑皮点头,笑着出去了,葡萄也笑着跟了去。

    这里槐子诧异地问道:“你留下她们干啥?别调教不成,反把干活的汉子们勾得乱了心思。”

    菊花好笑地瞧着他道:“你这么好奇,那就跟我过去瞧瞧好了。”

    槐子笑着摇头道:“随你去吧,我还要去后山,瞧瞧那儿木耳场子弄好没有。”

    菊花扑哧一声笑了,眼前闪现贺老爷的络腮胡子脸。从贺家要来了十五个人,槐子就想着再弄几个木耳场子,只等再找些农户过来,凑够人手就开张。

    槐子见她笑,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也禁不住笑了,两人遂一道出了书房。

    葡萄过来对菊花道,人已经带到了。

    菊花点头,转身往东厢房行去。

    槐子瞧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心里痒痒的,很想跟去瞧瞧她到底咋安排那几个女人。菊花的古怪心思和做法,虽然让贺老爷夫妻觉得匪夷所思,但槐子却很熟悉,这正是乡下人本色。

    这一回,菊花会如何做呢?

    黑皮见他看着东厢嘴角含笑,便提醒道:“老爷,要不要家去歇歇,还是马上就走?”

    槐子转头笑道:“不歇了,再歇就该吃晌午饭了。走吧。”于是,两人一道出了院子。

    二进院子里,张大栓跟何氏自然住了正房,卧房在正房东屋,小葱则住正房西屋;槐子和菊花带着红椒、山芋住了东厢;板栗独自住西厢,后来又让黑皮和小井儿过来陪他,因空屋子多,连书房也安排在西厢,正好他们晚上一道看书,累了就睡也便宜。

    菊花来到东厢,在外间坐下,葡萄随即将那几个少女带了过来,先前安排她们在侧屋等候的。

    几个女孩子都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能被挑了来送人,长相自是不必说,各有千秋。因此葡萄很不放心她们,直盯住不放。

    看得菊花好笑,便瞅了她一眼。

    葡萄赶忙收敛了些,退到菊花身旁站定。

    那四个少女有两个安静些,老老实实地低眉敛目,跟着葡萄走进来,并恭敬地向菊花见礼;另外两个则要大胆活泼些,初入橡园时,一路好奇地打量,进了张宅又到处张望,如今来了东厢,先是扫视屋内摆设,最后目光落在菊花身上。

    这屋里桌、椅、凳、柜子,均是清一色的竹制,竹编的圆几两旁,摆着两张竹椅,其中一张上面坐了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容颜清丽,眼神清幽,看得两人均是一愣——她们还以为会见到一个黑粗的乡下黄脸婆呢!

    菊花瞧着眼前的几个小姑娘,收起感叹的心思,也不理会那两人的大胆,也不装模作样摆架子,给人下马威,出声问道:“你们谁是方家送来的,谁是周家送来的?都叫什么名字?”

    那两个安静的忙上前蹲身施礼,道:“奴婢是方家送来的,名叫杨风儿(宋瑶),见过太太。”

    菊花见了点点头,都是大方有礼的,让她们退到一边,随即看向另外两女。

    那两个少女娇笑着上前,摇出动人的身姿,也蹲身施礼道:“奴婢是周家的,名叫周仙儿(周媚儿),见过太太。”

    菊花心里抖了抖,这名字,果真人如其名……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问道:“怎么,你们本是周家人?”

    那个周仙儿忙抢着答道:“不是的,太太。我们从小儿被买了来,也不知姓什么,主人家赐了姓名,所以就姓周了。”

    菊花点头,静默了一会,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看得几人神色各异,都挺直了身子,低下头,等她发话。

    葡萄手执一把麦秸秆编织的团扇,轻轻在菊花身后摇着,柔和的风儿带起她耳边几丝秀发,不住地腾起又飘落。

    她忽地正色问道:“虽说你们被送来张家,不过我们原本并不打算收的。叫了你们来,是想问一声,你们可愿意呆在张家?若不愿意,就送你们回去,或者将卖身契还了你们,你们各自寻出路。”

    几人一瞬间惊呆了,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这话,直到菊花又重复了一遍。

    那个杨风儿最先反应过来,急忙朝着菊花跪下道,她愿意留在张家,伺候老爷和太太,决无二心,说完磕了三个响头。

    宋瑶见状,也跟着跪下,说了同样的话;接着周仙儿和周媚儿也照做了一遍。

    菊花郁闷死:放你们自由都不走,这可真是……

    她怕几人弄不清状况,以为有多大的富贵在等着她们,于是再次提醒道:“一路过来,想你们也看见了,张家就是一农户,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在我们家,连我也要干活的,你们更不用说了,而且,我跟老爷是不用人伺候的,若是留下来,会另派活计给你们。”

    几人再次呆滞。

    还是那个杨风儿最先回道:“风儿愿意留下来,但凭太太安排。”

    宋瑶也做了同样回答。

    而周仙儿却天真地问菊花:“听我们家老爷说,张家养着好大一片山。这后面一片山都是张家的吗?”

    菊花很是无语,不知这小姑娘是没被教好呢,还是觉得她一个乡下女人,瞧着言语和气,因此不大放在眼里。

    葡萄呵斥道:“这话是你该问的?你既然惦记周家,那就回周家好了。”

    周仙儿吓了一跳,见菊花也清冷地瞅着她,急忙叩头认错,道她一时说顺了嘴,又见这山很美,园子很好看,太太很和气,就……就忘了规矩,放肆起来了。

    一边认错,一边在心里骂葡萄:凶什么凶,瞧长得那黑样,掉进灰里都找不着。

    杨风儿低着头,眼神微动。

    菊花不想跟她们再闲扯,直接道:“我就跟你们直说了吧,留在张家日子很苦,活计很累,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别不把我的话当数。农家的生活本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从小过惯了,也喜欢这样的日子,葡萄也是一样。可你们不同,你们怕是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若一定要留下来,往后就要老老实实干活,没有后悔药可吃。不要到时候又来求我,那时候就没这个话了。”

    宋瑶便有些犹豫,看向杨风儿。杨风儿却依旧坚定地回道,她愿意留下来。

    于是,宋瑶也说要留下来。

    周仙儿和周媚儿苦着脸,想了半天,才说要留下来。

    菊花已经给了她们机会,既然都不肯走,便懒得再跟她们多说,让葡萄带她们去门房那等候,然后唤了黄麦过来,让他去竹园叫吴英过来一趟。

    吴英如今也在竹园养鸡,而且比旁人养得都好。她已经定亲了,男方是张家后来买的奴仆,一个叫丁二的农家少年,在一个木耳场子当小管事。婚期安排在年底。菊花打算等她成亲后,把整个竹园都交给她来照管。

    吴英匆匆赶来,跑出一头汗,见了菊花腼腆地微笑,叫道:“少奶奶!”

    葡萄忙跟她说往后要叫太太,又跟她说了缘故。吴英忙改口又叫了一声。

    菊花笑着让她坐,又让葡萄倒茶给她,随即问了些养鸡的情况,天热,鸡有没有生病的迹象等等,吴英一一都跟她说了。

    然后菊花才告诉她,叫她来是为了什么,细细地交代叮嘱了好些事,直说了一顿饭的工夫。

    吴英不住点头,直到正午时分,她才带着四个新来的少女离开橡园,回到竹园。

    送走了吴英,菊花刚喝了口凉白开,歇了口气,就见何氏牵着山芋,红椒跟在后边走进来。

    菊花忙让婆婆在竹椅上坐下,又抱起山芋,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问他上午都跟着二姐姐干啥了。

    山芋笑眯了细长的眼睛,简短地回道:“挖。”

    “娘,瞧我又挖了好多知了哩!”红椒举起手里的小竹篓子给菊花看,那篓子圆圆的入口只有巴掌大,却有半尺来深,细脖大肚,形状像个小葫芦,精致的很。

    菊花笑着接了过去,凑在篓子口看了一眼,就见幽深的篓子底部,聚集着十几只蝉蛹,正你挤我钻地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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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对红椒道:“你老是这么挖,明年后园子里该没知了了,都叫你挖绝种了哩。”

    何氏乐呵呵地说道:“那不是正好?省得它们大中午的,扯着嗓子不要命地叫,吵得人头晕,想睡一会都睡不安稳。咱红椒可是帮奶奶大忙了。”

    红椒听了大喜,眉开眼笑地说道:“奶奶,吃过饭我用蜘蛛网子粘知了,叫它们吵不成。”

    菊花见她额头上有细汗,掏出手帕帮她擦了,嗔怪地说道:“闺女,为啥你总是不睡午觉哩?晌午吃过饭,睡一会人精神好一些。大太阳底下,你总是喜欢到处疯,也不怕晒焉了。”

    红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转身,去跟葡萄说话,两人嘀咕着要请刘婶炸知了。

    何氏手肘撑在竹几上,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问菊花:“早上人家送来的那四个小女娃哩?”

    菊花道:“我让吴英带去竹园了。娘想见她们?”

    何氏忙摇头笑道:“娘就是问问,没想见她们。”

    菊花见她有些好奇和八卦的样子,心下好笑,试探地问道:“娘是不是想留下她们给槐子哥做妾,好多生几个孙子?”

    何氏正想着问菊花,把那几个小女娃送去竹园干嘛,猛不丁地听见这话,吓了一大跳,急忙从竹几上收回胳膊,抬起身子辩白道:“没有的事。娘可没这么想过。菊花,你千万不要多心瞎想哩。”

    菊花笑着点点头,不再多问。

    何氏见她不说话了,终究有些不安,想了想,郑重地对她道:“菊花,你都生了四个娃了,比娘生的还多。娘知足的很,才不会脑子发昏哩,觉得家里有几个臭钱了,就轻狂起了,就学人家大户人家帮儿子纳妾,搅得家里鸡飞狗跳的,让你心里添堵。”

    菊花听了说不出的感动和开心,冲她笑道:“多谢娘。我娘常说我摊上你这样的婆婆,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哩。”

    该拍马屁的时候,一定不能吝啬,况且她也不是拍马屁,说的是真心话。

    说什么大户人家才纳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是因为穷,纳不起,但凡有点钱的,都想着纳妾。多子多福的观念根深蒂固、深入人心,以前这地方太穷,所以,纳妾成了新鲜事,如今可是到处都是了。

    菊花想想都觉得好笑,她听梅子说,清南村都有好几户人家纳妾了。像李长雨、李长明、槐子、青木、刘家三个儿子,这些人家都有钱了,都没纳妾,反而是那些小户人家,添了十亩、几十亩地的,因为嫌儿子少,就纳妾回来生儿子。

    那个“死狗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卖了两头猪,买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收了房。村里媳妇骂他不是人,老牛啃嫩草。

    菊花是见过死狗子的,想着他那副邋遢相,便在心里咒他最好精尽人亡,不然的话祸害人家小女娃一辈子。

    何氏听了菊花的话,得意地笑了,想要谦虚几句,又无话可说,主要是她觉得自己当得起菊花这番话。

    菊花见她飘飘然的样子,有些好笑,真是老小孩,人老了就喜欢儿女捧着他们。

    她故意愁眉不展地说道:“娘,要是槐子哥想纳妾咋办哩?”

    何氏一掀眉毛,猛拍了下竹几,高声道:“他敢!瞧我不抽他!杨子的事娘管不了,你们的事娘还是能管的。娘跟你保证,肯定不让槐子纳妾。”

    山芋见奶奶凶巴巴的模样,吓了一跳,把小脑袋往娘怀里一缩,转头惊惧地瞧着她。

    菊花忙摸摸他耳朵,哄道:“奶奶不是说你的。”又不好意思地对何氏道,“娘,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瞧你当真了。”

    娘俩说笑一会,又去三进的院子检查房屋布置,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要添置用具,葡萄则牵着红椒去厨房收拾那蝉蛹。

    小喜正在院子里翻晒被子,完了又用筷子将几个大竹匾里的霉豆饼翻抄了一遍,这是用来做酱的。

    尽管带着细篾编的遮阳帽,她还是晒得鼻尖冒出了汗,小脸红扑扑的,一身浅蓝绸的衣裤也有些汗湿了。忙完一圈,摘下帽子,去厨房旁边的聚水池里舀了些山泉水,洗了把脸,才往厨房里去。

    还在门口,就听里面笑声不断,红椒软嫩的声音:“才一小碗,太少了哩!我再跟喜姑姑去挖一些。”

    “够了。就你跟山芋吃,老爷和太太不吃。他们要吃的话,让黄麦和青麦去树林子里挖就是了。外面这么大太阳,红椒不要出去了,不然的话,晒黑了不好看哩。”这是樱桃劝慰红椒的声音。

    她走进去,只见樱桃和葡萄正在炉子上用小锅油炸知了,红椒在一旁瞧热闹,刘婶在大灶上忙碌着。

    红椒还不死心,对樱桃道:“葡萄姑姑有些黑,可我娘说她是黑美人,特有味道。”

    众人哄笑起来,葡萄也红了脸,却乐滋滋的。

    小喜哈哈笑问道:“红椒,太太说葡萄是啥味儿哩?酸的,还是甜的?”

    红椒不知道她是故意打趣葡萄,解释道:“不是那样味道,是……是很好看的意思。”

    葡萄手上拿着双筷子,瞪她:“瞧我把这热油甩两滴到你脸上,把你那白嫩的脸蛋烫两个坑出来,省得我眼馋。”

    小喜笑着躲开,奔到刘婶身边,道:“刘婶,我来帮你。”

    刘婶笑道:“不用。有黄麦娘帮我就成了。你带二小姐出去吧,厨房油烟大,回头头发上都是油。”

    小喜便回头要牵红椒出去,却见红椒拿了双小筷子在吃炸知了,忙嘱咐道:“红椒,天热,这油炸的知了,少吃几个。容易上火哩!”

    红椒点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就吃两个。樱桃姑姑待会要炸黄瓜汁和桃汁,我喝一些就好了。”

    小喜点头,又听樱桃和葡萄嘀咕什么“叫英子姐姐带走了”,眼珠一转,忙凑过去小声问道:“可是说送来的那几个女娃子?”

    葡萄瞥了她一眼,故意不理她,将炉子上的小锅端起来,搁在一旁的木架子上;樱桃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然后将一只装了不知什么肉的砂锅放上去炖。

    小喜也不在意,嗤笑道:“晚上我家去瞧瞧,看她们过得咋样。别不会干活,把我姐喂的鸡都弄死了,那可就麻烦了。”

    樱桃文静一些,不相信地问道:“不就是喂鸡么,把鸡食撒到地上就是了,又不是让她们拿勺子喂,这都不会干?”

    她嘟着丰润的红嘴唇,很可爱地瞅着小喜,等她回答。

    小喜道:“我说的是小鸡,小鸡可不容易当置。她们没干过活的,哪会伺候小鸡娃。我姐才孵了几百小鸡,先前那一批卖了。太太说,天热,怕发瘟病,叫早些卖了。”

    樱桃叹气道:“真是可怜!”

    葡萄和小喜同时拿眼瞪她,小喜道:“咋就可怜了?吃的好穿的好,喂个鸡还可怜?那咱们往常穷的时候,干脆别活了。难道她们就是天生富贵命?哼,怕是还没我认得字多哩,咋就不能喂鸡了?不喂鸡想干啥?啥活计不干,就想来现成的享福,美死她哩。”

    樱桃忙摆手道:“我是说她不会喂鸡可怜,不是说去喂鸡可怜。”

    葡萄和小喜听她绕得有趣,不禁都笑了。

    刘婶过来敲了一下葡萄的头,对几人低声喝道:“小女娃娃家的,学人家媳妇扯闲话。这事甭在外乱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太咋折磨她们了。就跟小喜说的,她们咋就不能喂鸡了,难不成还能比太太有福?孵小鸡的时候,连太太都要去看一遍哩。”

    小喜忙道:“就是,就是。刘婶,我们不会在外说的,就我们几个在家里说,家里就这几个人,不说话闷死了。”

    刘婶道:“那也要嘴上把严实些。二老爷就要家来了,他是当官的,二太太又是官家小姐,肯定会带好些伺候的下人,你们说话不留心,人家听了误会些事,可不是给咱们太太找事么。听太太说,在富贵豪门人家干活的下人,那都是贼精明。”

    三人听了一愣,忙一齐点头。

    葡萄正想开口,忽听外边忙乱的脚步飞奔,接着黄麦大叫道:“回来了,回来了。二老爷回来了。”

    众人听了一呆,红椒则扔下筷子,跟只蝴蝶似的飞了出去。葡萄也反应过来,丢下一句“我去叫太太和老太太”就小跑着出去了。

    刘婶笑眯了眼,忙对樱桃道:“赶紧再准备些饭菜,怕是不够。小喜,你出去瞧瞧,看看多少人,再问太太要准备些什么样的饭菜,回来跟我说。快去!”

    “嗳!”小喜兴奋地跑出去了。

    樱桃有些无措地问道:“婶婶,那咱准备些啥哩?再煮一锅饭?”

    刘婶吩咐道:“黄麦娘,你跟樱桃去院子里把各样菜都摘些回来。甭管吃啥,菜肯定是少不了的。只怕还要捞些鱼、逮两只鸡杀了。”

    从灶洞后边站起一个黑黑矮矮的媳妇,扯了扯身上的衣裳,从厨房的墙壁上取下个空篮子,樱桃也拿了个小一点的篮子,两人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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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菊花姐姐!”

    菊花看着眼前含笑的青年,一身月白色弹墨藤纹蜀锦长衫,下摆处绣着几竿墨竹,腰悬翠玉,说不尽的儒雅风流,一时间有些眼花,感觉就像张槐换了一身衣裳站在那似的。

    再仔细一看,还是有区别:张杨要白皙俊逸多了,儒雅气度也非张槐可比;张槐则要粗糙冷硬一些,毕竟他近两年虽然少干农活,但常在田地、山林里奔波,面上多了不少风霜。

    “杨子,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一走就是这么些年,不要爹娘了……”何氏见了小儿子,先是嚷嚷着笑骂,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

    张杨慌忙往前跨了一大步,双手扶住娘的双肩,连声道:“娘,儿子家来了,来看你了哩!”

    这么多年没见小儿子,何氏哪里能控制住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止不住,用拳头一个劲地捶他胸膛。

    张杨先还含笑劝慰,后来眼睛也潮湿了,将老娘搂在怀里,一边摩挲着她的后背,一边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亏得菊花喜欢种树,除了院子当中一块,门口、游廊边都是桃树和枣树,一大群人此刻就站在二门内的桃树底下,静静地瞧着这对哭泣的母子,若是站在太阳底下就要晒死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指挥家仆将行李箱笼等物往院子里搬,一个个都悄没声息的。

    她也不想去劝,总得让老人家发泄一番思念之情,不然憋着可不好,因此,便将目光投向张杨的身旁——

    乖乖不得了,姹紫嫣红一群女人!

    她看得眼花缭乱,心道咋这么多女人哩?再一细看,有些明显能看出是丫鬟装束,还有些是中年媳妇、婆子,除开这些人,大概有四五个年轻女子,装束不同一般人。

    其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妇,长挑身材,头戴白玉凤钗,穿水蓝色暗花蝶纹云锦窄袖对襟褙子,白纱裙,鸭蛋脸面,蛾眉杏眼,其端庄温婉比之高氏宛儿更胜一筹,且带着些优雅的书卷气,便知是张杨正妻曹氏了。余者……身份不详!

    曹氏等人见婆婆跟相公母子情深的模样,也都陪着落泪,又不好去劝的,见菊花对她打量,急忙轻移莲步,来到菊花跟前,对她展颜一笑,朱唇轻启,问道:“这位可是大嫂?”

    菊花微笑点头道:“弟妹一路可好?想着你们还有几天才到,谁知今儿就到了。赶得很辛苦吧?”

    曹氏忙对她盈盈下拜,菊花忙搀她起身,寒暄几句,就有另外几个女子上前来拜见太太,一时间,莺声燕语,听得人耳酥酥的。

    曹氏对逐一给她介绍,这是吴姨娘,这是高姨娘,这是……

    菊花傻眼了,可没见张杨在信里提过这个啊,咋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美妾来了?

    女人啊,凑一块就事多!

    瞧瞧,吴姨娘温柔娇媚,对着菊花小意地微笑,令人舒心;高姨娘飞快地扫过菊花身上的衣着,眼中闪过不屑,脸上却笑得一片灿烂;黄姨娘一团孩子气;柳姨娘对着菊花规矩行礼,清高得疏离。

    她浅笑着,一一扶起。

    跟着就有婆子抱着个清秀的小男娃过来,跟板栗小时候有五分相像,曹氏拉了他的小手,指着菊花道:“南瓜,这是大伯母。叫大伯母!”

    小男娃有些羞涩地偏了偏头,停了一下才叫道:“伯…伯。”

    菊花一边答应,一边好笑地瞅着这娃儿,明明是个秀气的孩子,咋取名叫“南瓜”哩?这名儿也太不对景了。

    她也唤了红椒和山芋上前,给小婶婶和姨娘们见礼。

    山芋年小,叫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红椒就麻烦了,小婶婶她是知道的,却不知姨娘为何物,好奇地张嘴就要问。

    菊花急忙使劲地捏了她手心一下。

    还好,这闺女跟娘还是有些默契的,往常玩闹的时候常做这小动作,晓得娘让自己不要妄动,于是赶紧就闭上了嘴吧,乖乖甜甜地叫姨娘。

    菊花看看张杨跟何氏,转头对曹氏道:“弟妹,咱们劝劝去,老站在这也不是事。天热的很,妹妹们跟着小叔赶了这么远的路,也该进屋去歇歇了。”

    曹氏忙答应了,两人刚要上前劝慰,却见那边母子二人已经收了泪,换上了笑脸,一副喜悦的模样。张杨扶着何氏的胳膊往这边来,让曹氏等人拜见婆婆,他自己则给菊花见礼。

    菊花笑道:“都是一家人,咱们别客套了,先进屋去,让娘坐下,然后小叔和弟妹慢慢拜。你们也好歇口气。”

    何氏也跟着附和,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不过神色却极为兴奋,瞅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儿媳妇乐呵。虽然儿子纳妾让她有些不惯,但想想他跟他哥哥到底是不一样的,就随他去吧。——不随他去你还能怎么地?

    菊花等人刚要进屋,张扬转头看见刘奶奶白发如雪,站在二门外的倒座房前,含笑看着垂花门内的这一幕。便急忙转身出去,对着老人家躬身施礼。

    刘奶奶也未谦让,细细打量他,满脸的褶子笑成一朵菊花,道:“出息了。”

    张杨拉着她手,问了些身体如何的话,又招手叫曹氏带了南瓜过去,拜见老太太。

    曹氏虽然满心疑惑,哪里又来了个老太太?却什么也没问,过去恭恭敬敬地给刘奶奶也见了礼。众姨娘很是迟疑,不知该不该过去,因为张杨并未叫她们,可是他对这老妇人好像尊敬的很,也不知是何人。

    众女便把目光投向菊花。

    菊花却扶着何氏,装作没看见。她心道,刘奶奶既不是张家的亲戚,也不是有身份的,张杨自己尊老,他不跟你们介绍,我怎好多嘴的?忙忙的介绍,没准还招你们瞧不起。

    又耽搁了好一会,众人才呼啦啦涌进屋,尊何氏上坐,张杨领着妻妾正式拜见娘亲。

    何氏个个都给了见面礼。本来只准备了曹氏和南瓜两人的,谁知多出四个来,何氏就让小喜把自己的私房首饰捡了几样来添上。无非是些玉镯、簪环之类的东西,众女好歹都恭敬地接了。

    接着分发带来的礼物,母子婆媳叙话,何氏抱着南瓜不撒手,张扬一手拉红椒,一手揽住山芋,逗侄儿侄女说话。

    菊花则抽空交代厨房添加饭菜,又让黄麦的老爹和葡萄领着张杨带回来的下人,将他们带来的箱笼等物送进三进院子,分派房屋,归置行李;又让小喜去门口瞧瞧,黄麦和青麦去叫张大栓父子回来没有。

    诸般混乱也不消细说。

    等张大栓和张槐回来,又是一番喧闹吵嚷,张大栓给了儿子两拳头,捶得他龇牙咧嘴。

    看看将到午饭时分,张杨见葡萄进来对菊花说,都准备好了,可要摆饭,他便笑道:“菊花姐姐,请郑叔郑婶和青木哥一道过来吃饭。好些年没见了,大家说话热闹。”

    菊花摇头道:“晌午就这样吧,等晚上再说。晓得你回来了,晚上怕是有不少人上门。”一边跟着葡萄出去安排。

    张杨点点头,道:“也好,吃过饭我还要去拜见周先生,正好亲自上门去拜见郑叔郑婶。咦,板栗和小葱怎不见?”

    槐子笑道:“咱们搬到山上来住,离村里学堂远了些,板栗晌午就在外婆家吃饭,不回来的;小葱跟着云大夫学医,也是不回来的。你想见他们,等晚上吧。不然,叫了他们回来,下午别想再让他们出去了,还不趁机赖着不上学。”

    张杨哈哈笑起来,对爹和大哥道:“真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厉害,几年工夫,将这荒山换新颜。一路行来,均是酷热难当,进入这橡园,满目青翠,浓荫遍地,正所谓‘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兼有‘好鸟相鸣,嘤嘤成韵’,使人身心沉静,暑热全消。”

    张大栓见儿子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虽不大懂,想必是好话,于是得意地笑道:“你以为就你有本事?这山都是你菊花姐姐买的。当初她说种这样,种那样,爹还嫌她小辈不懂过日子,白浪费钱,还不如买田地种划算,还能收些米粮。谁知竟是赚大了,让你哥也跟着发财。”

    张槐微笑不语。

    张杨笑道:“菊花姐姐心思灵巧,自然不是一般女子能比的。娘,咱去吃饭吧,儿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吃过饭再跟爹和哥哥到处瞧瞧。嗳哟!还要去拜见周先生哩。这么多事,得快点,不然忙不过来。”

    正围着何氏叙天伦的女人们听了他赞大嫂的话,神色各异,只有曹氏神色不变。

    何氏慌得急忙起身道:“你这娃儿,早不说。娘也是高兴昏了头,都忘了这事。走,走,你嫂子都准备好了。”

    于是众人呼啦啦起身,去了偏厅。

    红椒听小叔说,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转身就飞奔出去,到了厨房,也不管刘婶等人忙得团团转,只管找樱桃姑姑要那油炸知了。

    樱桃等人正上菜,也没空跟她掰扯,遂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毛竹根抠的小竹碗递给她道:“喏,都在这了。二小姐,就要吃饭了,你不能吃这个。”

    红椒忙道:“樱桃姑姑,我端去给小叔吃的,我自个不吃。”

    樱桃以为是菊花让她来端了,也就不再问,任由她端着那碗知了去了偏房饭厅。

    偏厅,张大栓领着两儿子大马金刀地往饭桌上一坐,笑道:“开饭!今儿咱张家大团圆,儿子儿媳孙子都全了。”忽地想起板栗和小葱没回来,“嗳哟!我大孙子和孙女还没放学。不碍事,等晚上咱再团圆一回。”

    说着见一帮儿媳妇正你推我让的,便奇怪地问道:“咋还不坐哩?菊花,让你弟妹们都坐下。”

    张杨和张槐将老两口夹在中间,菊花当然是坐在槐子身边,因此将曹氏往张杨身边让,小妾们自然是挨着曹氏坐了。

    不是她没考虑到规矩礼节,只是张家从来都是公婆儿子媳妇孙子一个桌上吃饭的,今天又是小儿子刚回来,大团圆的日子,想着老人家喜欢热闹,因此她就没摆两桌,让刘婶搬出一块大圆桌面,放在日常吃饭的方桌上,这样全家人团团聚集在一块,也喜庆。

    可是曹氏温婉地对菊花笑道,她先伺候公爹和婆婆用饭,待会再吃;吴姨娘等人也都含笑站在一旁,齐声说伺候老太爷和老太太,并且用奇怪的目光瞧着菊花,有的好奇,有的鄙夷,似乎嘲笑她乡下人不懂礼数。

    菊花微微一笑,想来这些人从小就是受的这种教育:吃饭时,公婆坐着她们站着,公婆吃着她们看着。她可不打算跟着学。她对公婆孝顺不孝顺,张大栓跟何氏心里清楚的很,犯不着为了那些死规矩改变家里的生活习惯,那往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反正这些人只住一个月就要走了,爱咋办就咋办吧。于是,她盈盈浅笑,款款落座,稳如泰山!

    张槐则凑近她笑问道:“累坏了吧?谁想这小子突然就到家了,让人措手不及。”说着还瞪了张杨一眼,怪他不先让人送信回来。

    众小妾眼睛瞪老大,瞅着老大两口子无语。

    曹氏眼中闪过异色,面上却未露出来,对外招了招手,就有丫鬟捧着水盆、手巾等物进来,她挽了挽袖子,亲自上前帮老两口洗手;吴姨娘则上前伺候张杨。

    张杨看见哥嫂瞅自己,急忙对几人道:“往后不用这么麻烦了。咱家差不多的事,都是自己动手。刚才过来的时候,在水池那里,我跟爹娘大哥都洗过手了。你们也都坐下吃吧,一家子骨肉团聚,不要讲那些虚礼。在人前也就罢了,今儿还是收起这套,免得爹跟娘见你们站着,他还吃不自在。”

    说着,随便洗了把手,挥手赶丫鬟们都出去,别在这碍事。

    张大栓跟何氏正被进来的一群人弄得头晕,听了他的话笑道:“就是这个话。离了我们,随便你们咋讲究规矩。在家的时候,都得听爹娘和哥哥嫂子的。”

    张杨听了,眼神一闪,对曹氏使了个眼色让她坐,轻轻摇头,然后笑着对众女道:“就听爹娘和哥嫂的,一起坐下吃饭吧!”

    何氏也笑道:“我们往常都是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吃饭,要跟你们这样,娘还吃不下了。二媳妇,快去坐下。你们也都坐下。”她都不知如何称呼儿子的这些小妾。

    曹氏微笑道:“爹娘心疼儿媳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妹妹们也都坐吧。”

    好容易都坐下了,张槐就给爹娘和弟弟斟酒,曹氏这边则是由菊花斟的,是果酒,跟云影学着酿的。

    还没开吃,就见红椒端个竹碗进来,来到张扬的身边,从何氏和他中间挤进去,探出小脑袋对他道:“小叔,这个知了是我上午挖的。樱桃姑姑用油炸过了,可香了。你肚子饿了,先尝尝这个。”

    说完,满脸渴望地瞧着小叔。

    张杨十分高兴,接过那竹碗,笑眯眯地搛起一个,嚼得脆响,连声道:“好吃,香!咱侄女这么能干,能自己找一碗菜了。”

    一瞬间,他眼前浮现柳树底下那些小洞,稚龄的他跟小伙伴们一起,用树枝挖开洞穴,掏出知了的情形,还有栽秧的时候,捡田螺、捉泥鳅,都是为了凑一碗菜。

    久违的童年,让他眼中有了湿意。

    张大栓见儿子吃得高兴,也忍不住伸筷子搛了一个丢嘴里嚼巴,一边对红椒夸道:“这知了味儿咋这么香哩?肯定是红椒知道小叔今儿家来,专门去挖的,是不?”

    红椒见小叔爱吃,兴奋地小脸泛红。这娃儿很实诚,老老实实地说道:“不是的。红椒不晓得小叔要家来,爹说小叔还要过几天才回来哩。我就是带着弟弟玩,随便就挖了一碗。”

    张杨一边夸她,一边又连续吃了几个,还让曹氏等人尝尝。结果,都不敢吃。倒是何氏和张槐也都跟着吃起来,看得众女心里直抽。

    张杨见小侄女十分可爱,活泼甜美,像极了红辣椒,便抱她坐自己腿上,一块吃饭。

    菊花虽然不大讲究规矩,但客人来了,小娃儿不准上桌,这一条还是死守着的,因此对闺女使了个眼色。

    红椒就仰脸对张杨道:“小叔,让我下去吃吧。红椒有专门的小桌子哩,弟弟也有。我要是坐你身上,害你不好吃饭哩。”

    张杨呵呵地笑道:“真的?你还有自己的桌子?在哪哩?”

    于是,红椒就跳下地,往厅堂旁边一指,果然有一排小桌椅。她先对外面张望了一番,说小喜姑姑就要端饭来了,然后规规矩矩地在其中一张小桌子后边坐下。

    见张杨还看着她,挥挥小胳膊对他道:“小叔先吃。我的饭马上就送来了。”

    张杨和曹氏等人都觉得有趣。

    于是,大人们开始敬酒、吃菜,说些家常亲热话,一时间桌上热闹非常。

    张大栓跟何氏高兴地合不拢嘴,也顾不上自己吃,倒不停地帮儿子搛菜,有时也帮儿媳妇们搛。可是,每当何氏帮曹氏搛一回菜,曹氏都要站起身谢一回,她便不再多事了——这么的反而害得她吃不成饭。

    红椒等了半天,也不见小喜过来,后来葡萄牵着山芋过来了,将两个小娃儿的小碗摆好,一盘菜一碗汤饭。盘子分成五格,装了五样菜,有荤有素,不过都是切得细细的,不用筷子,用勺子就能舀起来。

    于是,红椒和山芋就并排坐着吃饭。

    何氏见了忙问曹氏:“南瓜哩?叫来跟姐姐和哥哥一块吃。小娃儿们,吃饭要抢着吃才香。”

    曹氏见婆婆吩咐,忙对外招手,唤了一个穿青缎褙子的丫鬟进来,对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丫鬟点头出去了。

    过了一会,奶娘抱着南瓜进来,红椒忙拍拍旁边的小桌子,对她道:“让南瓜弟弟在这坐,跟我们一块吃。”

    那婆子将南瓜放在凳子上坐下,对红椒赔笑道:“二小姐,我们小爷还小,不会自己吃饭。奴婢喂他吃。”

    红椒不乐意地说道:“南瓜弟弟跟山芋弟弟一样大,山芋弟弟不是自己吃么?自己的事得自己学着做,吃饭都要人喂,那哪成哩?你还能喂他一辈子?就让他自己吃,过几天就会了。”

    菊花听了差点咬了自己舌头,这话是自己跟闺女说的,本也不算错,可是人家的娃咋管教,咱们可不好插嘴,再说,南瓜是小了点,去年八月生的,还不满一周岁哩。

    当然,山芋还差十几天就一周岁了。可是,山芋从会走路起,自己就让他学着自个吃饭了。开始的时候,自然是天一半地一半,弄得到处都是。吃了一个月后,总算不再把饭往鼻子里喂了。

    张杨听了红椒的话,大加赞赏,不过,他有些不相信地问道:“红椒,山芋能自己吃饭?”

    红椒一指山芋,得意地说道:“瞧,弟弟不是自己在吃?省心的很,不用大人烦神。”

    那奶娘看着山芋胸前滴漏的汤水和饭粒,还有腮帮子上的油腻,心里直抽,脸上却赔笑道:“可是二小姐,你瞧二少爷把饭弄得到处都是,衣裳也弄脏了,这么的太不成个样子,还糟蹋粮食。”

    红椒不高兴地说道:“不是戴了围嘴么?吃完了,把围嘴洗洗就是了。你生下来就会吃饭?不得学?这饭撒到地上了,待会刘奶奶会扫了撮出去喂鸡,鸡下蛋也是能卖钱的,咋能糟蹋粮食哩!”

    说完,还掏出小手帕子帮山芋擦了擦下巴,对桌上瞅着自己姐弟的大人们解释道:“早上吃饭的时候,一点都没漏。这会子见了小叔高兴,他就漏了。”说完凑近山芋小声叮嘱了一句什么,仿佛怪弟弟不给自己挣面子。

    山芋急忙点头,果然下一勺子饭稳稳当当地塞进了嘴,嘴唇包紧,使劲拽出小木勺子,一颗饭也没洒落。

    红椒对众人展示道:“咋样,我说的吧?”

    奶娘哑口无言,瞪着这小姑娘不知如何说。

    张杨愣了一会,大笑起来,连曹氏也觉得她可爱,不禁眼含笑意;槐子则得意万分:瞧瞧,他这些儿子闺女,一个赛一个聪明懂事,至于山芋头脸上的饭粒和汤水,他直接无视。

    菊花哭笑不得,出声道:“红椒,南瓜弟弟要比山芋小一些,他还拿不稳勺子哩。再说,各人学事儿也不一定非得按一样的法子,只要他最后学会了就成了。你见谁长大不会吃饭了?”

    红椒哪里知道娘的心思,困惑地想道,往常娘可不是这么教他们的。

    那南瓜见红椒和山芋都自己用勺子舀饭,觉得新奇,也立起身子去夺奶娘手中的勺子,想要自己吃。

    何氏笑道:“小娃儿,让他自个折腾,磕磕碰碰地就长大了。他老子小时候不也是这样!”

    于是,南瓜的奶娘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痛苦的一次尝试,伺候南瓜吃了一顿自助餐,然后帮他从头洗到脚,衣裳也全换了。

    一家人在屋里笑语喧哗,其乐融融,外面,张家大房的下人和新来的二房的下人们却闹翻了。

    原来,张家大院里原本就刘黑子和黄麦两家下人伺候,其中刘黑子白天还要管理木耳场子,黑皮则跟在槐子身后,日常院子里也就刘婶、葡萄、小喜、樱桃,黄麦、青麦和他们的老爹老娘,总共八个下人干活。

    如今,来了这么多人,除了张杨等主子,那伺候的丫鬟媳妇婆子、管家粗使小子等,另有带来的八个不明汉子,算起来有三十多个人,这不就乱了。

    老陈头(黄麦爹)、黄麦和青麦在第三进院子伺候,为的是那些人刚来,有不熟悉的地方,就一一领着他们观看,何处用水,何处洗浴,何处茅厕,何处柴房等等,交代清楚。

    可是,二房除了曹氏外,还有四位姨娘,各自伺候的丫鬟婆子都为各自的主子着想,找他们要东要西的,不一会工夫,就将这父子三人指使的团团转。

    张杨的管家张成是位年轻人,他想起老爷带来的那八个汉子,便叫来黄麦,说这八个人是二老爷带来给大老爷的,让给安排个地方住。

    黄麦也是个机灵的,见前面正在吃饭,不便去打扰,且张槐也跟他和黑皮说过这回事,他心里有数,于是,便自作主张,领着张成和这八个人往后园子里去,将他们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后罩房内。又唤了小喜去添床帐用具,好一番安排收拾,两人就绊在那里了。

    张成则回到三进院子,继续指挥家仆收拾整理住处。

    曹氏身边的王嬷嬷检查了张杨夫妇的住处,见屋子里布置得虽然简朴,却色色齐全,且清雅的很,觉得很符合自家小姐的脾胃,因此甚为满意。

    想着老爷晚上爱在房中看书,又请青麦多拿些灯烛照明之物过来,自己又安排人在房中挂上一方素色帷幔,遮住床帐。这样一来,小姐若是先睡,老爷看书的灯光就不会晃眼了。

    可是,王嬷嬷知晓自家小姐的禀性,知道她定会喜欢这清雅素淡、自然悠闲的地方,可是还有些人却是极不满意,嫌这嫌那,觉得乡下穷地方,真是麻烦。

    又把青麦指使着帮忙搬桌子挪椅子,添这样加那样,忙得团团转;樱桃也被叫去了,有的要席子,有的要靠枕,有的要灯笼,也是把她指使得团团转。

    青麦就是憨小子,谁叫他帮忙都乐呵呵地;樱桃文静腼腆,也是比不得葡萄和小喜机灵,况且这两人见前些日子全家人都忙着收拾准备,就为了二老爷回来,如今真回来了,当然是有求必应,务必让二老爷一家满意了。

    这样一来,前边就空了,不一会黄麦娘也被叫去拿什么东西去了,厨房只剩下葡萄和刘婶。

    曹氏的大丫鬟兰儿见南瓜见吃饭漏了一身,便提前来厨房准备热水,好等会给小爷洗澡。

    葡萄就提了炉子上的大茶壶,将热水倒给她。

    有两个丫鬟也过来要热水,说吴姨娘和柳姨娘吃过饭了要洗浴,她们得先准备好,不然回头来不及烧。那模样分明是怕待会人多,被旁人抢了先。

    不等葡萄回答,高姨娘的丫鬟又过来问,厨房有没有熬些解暑甜汤,等会用井水冰镇了,给夫人和姨娘们午睡起来好吃的。

    兰儿神色一动,笑道:“夫人并没说要解暑汤。咱们拖着一大家子回来了,给家里添了好些麻烦,差不多的事先省省。要是凡事都找葡萄姐姐,一人说一样,加起来就让人吃不消。等安置妥当了,有些事咱们也能帮着做,那时候不就顺当了!”

    那丫鬟见兰儿说话漂亮,暗自撇嘴,嘴上却笑道:“兰儿姐姐说的是。我也就是白问问,想着大热天的,解暑汤这东西也平常,总不会没有。也是我没想周到,毕竟这儿比不得京城。葡萄姐姐莫要多心,我想着咱们老爷也是老太爷的儿子,如今衣锦还乡,一家团聚,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不应该讲外道,装模作样地假客气。”

    兰儿气得俏脸通红,质问道:“香儿你说谁假客气?老爷让你来要这要那了?要不咱们去问问老爷?”

    香儿不悦地说道:“我要什么了?不就是问问有没有解暑汤吗?倒是你们,都堵在这,难不成不是要东西来的?”

    葡萄见她们要吵起来了,忙拦住话头,板脸对香儿道:“我们这乡下山旮旯,自然比不得京城,原来你们京城人每天都喝解暑汤哩。我们家没那么讲究,想到啥就吃啥。今儿没煮解暑汤,太太早上让冰镇了些瓜果,等晌午的时候取出来榨汁,当作凉饮。听你这意思,姨娘怕是不会喜欢。不过,有句话叫做‘客随主便’,只好请姨娘担待些。再说,二老爷如今是回家来了,自然不会对爹娘哥嫂挑三拣四,嫌弃家里寒酸。”

    趁着几人愣神的工夫,她转头又对另外两个丫鬟道:“后院厨房浴室都齐全,柴草也准备妥妥当当的。姨娘们想要洗浴,你们把水烧好了,倒进上面的池子,用竹管往身上冲就是了,比用木桶洗澡还干净方便。”

    见那两人还愣着,不悦地问道:“你们不会连烧水也不会吧?”

    两人忙摆手道:“不是,我们会烧水。就是觉得……有些不大顺手,所以才来瞧瞧葡萄姐姐能不能帮忙的。要是葡萄姐姐没空,让那个婆子去帮忙也是一样的。”她指的是正在厨房忙碌的刘婶。

    葡萄笑道:“不顺手?你们在京城是用水桶从井里打水吧?可有咱家这样从山上接下自来水的?”

    两人讪讪地摇头道:“没有。”

    葡萄道:“那不就成了。不用你们拎水,直接接了水去烧,连这也不会,那你们平常都干啥?那个婆子是我娘,专门伺候一家老小茶饭的,你让她去烧水,你来厨房干活?”

    哼,不就是想使唤她么!呸,都是伺候人的,京城来的就精贵些?再精贵还能爬到她头上当主人了?

    那两人红了脸,目光闪烁不语。

    香儿见这黑丫头还挺厉害,撇撇嘴,道:“好了,葡萄姐姐,咱们好歹从老远地方来的,初来乍到,就有麻烦你的地方,请担待些。这些事,我们做下人的不问清楚、不早些准备好,难道让老爷太太和姨娘们自己来问?再说,也麻烦不了多少日子,二老爷就要上任去了。”

    说着就见葡萄麦色的脸颊,因生气泛出黑红来,怕逗得她动了真火,吵嚷出来就不妙了,便慌忙加快语速道:“如今还有件事想麻烦葡萄姐姐:就是咱们床上都铺着被子,这大热天的,岂不是要捂一身汗?不知家里有没有凉席?要有的话,就拿出来咱们洗了在大太阳下晒干,晚上好铺上;若没有的话,最好让人去那个下塘集买几床回来。不然的话,不说旁人,头一个咱们小少爷就吃不消。”

    葡萄深吸了口气,笑问道:“你左一个老爷,右一句太太,眼下又说小少爷,你是伺候哪个的?这位兰儿姐姐是二太太身边伺候的,我是认得的,咋没听她说老爷、太太和小少爷有啥要求哩?”

    兰儿鄙夷地说道:“香儿妹妹直接说高姨娘要什么就成了,不必牵三挂四的。”

    香儿顿时脸涨得通红,气得叫道:“难道姨娘不是老爷的人,不算是张家人?我不过是问问有没有席子和解暑汤,又没要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就这样推三阻四、傲气凌人?你们太太就是这样教你们待客的?”

    兰儿喝道:“香儿,你怎么说话呢?大太太也是你能说的?”

    葡萄冷声道:“解暑汤的事不是已经跟香儿妹妹说过了?席子等晚上再说,只要晚上你们姨娘能扛得住这山上的凉气,我自然给她床上铺席子。放心,都是干净的,不用洗,拿出来就能用。香儿妹妹也别发火,要不是你说话句句带刺,我也不能这么回你。当我们乡下人都是傻子哩,由得你埋汰?还有,你少说我们太太,不看你是二老爷带回来的,今儿又是头一天进门,我就要你好看。”

    香儿先前见樱桃温顺听话,以为乡下女孩子都是这样胆小怕人,不料葡萄却厉害极了。她听葡萄说要她好看,不服气地还要争吵,就听有人问道:“怎么回事,葡萄?好好的吵什么?”

    原来是菊花带着曹氏和几个姨娘们先出来了。

    葡萄觉得院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平日的条理分明,樱桃、黄麦等人一个不见,若不是她坚持,连她跟她娘也要被指使去帮二房那些人,那大房连个干活的人都没了。

    她见菊花出来,忙上前一五一十地将情况跟她说了;那边曹氏也问兰儿,发生了何事;香儿等人也跟各自姨娘诉说情由,还故意抬高声音道,咱们初来乍到的,就问了些事情,就这样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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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花听完,心下明白,见高姨娘想上来跟自己说话,看也不看她,只对曹氏道:“弟妹,今儿咱们虽是初次见面,然我既为主人,又是大嫂,就拿大一回,这件事还请弟妹帮忙才好。”

    曹氏慌忙道:“大嫂有话请说,妹妹无不从命。”

    菊花含笑道:“那咱们先去后边,到了再说。”

    于是,一行人从东跨院往后院去了。

    路上,高姨娘赶到菊花身边,脆声笑道:“大太太,香儿也是……”

    “高妹妹,有什么话回头再说。”这是曹氏的声音。

    “高姨娘,丫头们争几句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当你来跟我说?私下里姨娘再好好教导她就是了。”这是菊花的话。

    高姨娘气呆了,怎么还没问缘由就让她管教丫头了?

    来到三进院内,菊花请曹氏将所有下人都聚集起来,她问道:“谁是小叔外管家?”

    张成急忙上前道:“小人张成,蒙二老爷提拔,替二老爷管着外院。”

    菊花点头,又问曹氏,谁是内院管家。

    曹氏唤出王嬷嬷来,指给她看了。

    菊花点点头,往这群人跟前走了几步道:“小叔今儿刚回来,家里伺候的人手又少,难免忙乱了些。如今咱们定个章法:往后你们有任何事,不管是内院还是外院的,只管跟原先在小叔家里一样,由张成和王嬷嬷一总管理。张成和王嬷嬷归拢了事情,找黄麦和葡萄解决。省得你找黄麦,她找青麦,有人找樱桃,有人找葡萄,乱糟糟的没个样子。张成和王嬷嬷可听见了?往后葡萄和黄麦只认你们两人,其他人问到脸上也是不睬的。要是有人抱怨,说我们不诚心待客,而葡萄和黄麦又没听你们俩提起过,可别怪我请小叔和弟妹罚你们。”

    那两人听了心中凛然,急忙躬身应下了。

    菊花扫了一眼那个香儿,见她一副气不忿的样子,冷笑道:“张家本是贫寒人家,小叔寒窗十载,方才挣得功名。如今千里迢迢赶回家,母子兄弟骨肉团聚,畅叙天伦,余者皆不放在心上。你们是伺候惯了小叔和弟妹的,若是觉得这乡下地方寒素,东西用不顺手,还请多担待些才好。”

    香儿见她满面寒霜,不禁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另外两个丫鬟也不敢则声。

    曹氏又羞又气,上前喝道:“谁许你们狗眼看人低的?老太爷和老太太住的地方,你们倒挑剔起来了。再说,这样的园子,这样的布置,怕是京城也挑不出几家来,咱们在京城的宅子,还不抵这一半大呢,如今倒来这里充当豪奴,真真可笑!张成,再有这样的事,先打一顿板子再卖了她。”

    张成忙大声应了。

    高姨娘不忿,想要上前跟菊花辩解,被曹氏狠瞪了一眼,只得忍下。心中暗自掂量菊花,又嘀咕道,看起来有钱,也就是空架子罢了,连个使唤的奴仆都没有,家里东西不是木的,就是竹的,就没一样金银玉器。

    等人散了,青麦和樱桃也都各自归位。

    菊花对二人道:“你们热心也没错,不过不要忘了自己本分的事情。他们要找什么,要拿什么,带他们去让他们自己动手就是了。那么多人,倒把你们使唤的团团转,他们没手还是没脚?”

    樱桃和青麦红脸点头,菊花又让青麦把他娘也唤回来,那边等着人收拾碗筷哩。

    曹氏等人回房歇息,问及刚才的事,兰儿又跟她细细说了。

    王嬷嬷不屑地说道:“那有不顺手的?我才想这地方小姐肯定满意得不得了呢,又清雅,又别致。小姐没瞧见,后园子里种的都是果树,绕院墙边一圈是竹林,还有好大一块菜园子,里面好多菜呢!并不带富贵奢华之气,也并没有养些奇花异草装高雅,就跟农家过日子人家一样。要是咱们家老爷来了,不定有多喜欢呢,说不定会做几首诗出来。最中意的是那水了,从山上用毛竹接下来,连厨房、净房都通了水,根本不用拎水。这还不方便?想是那些人眼睛长到头顶上,以为自己是京城来的,就瞧不起乡下人,以为他们好欺负。”

    兰儿笑嘻嘻地说道:“可是看走眼了。那个葡萄,把香儿好一顿说,一点也不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地说。”

    曹氏冷脸道:“嬷嬷该管严些。她们只管胡闹,丢人的是我。公婆和大哥大嫂该想了,说我连下人都管不好,姨娘们也管不住。就是老爷听了,怕是也要怪我。把香儿罚一月的月钱。问事也好,要东西也罢,谁许她说那些带刺的话了?再这样就撵出去。”

    王嬷嬷点头应了,出去传话。这里兰儿伺候曹氏沐浴午休。

    且说张大栓两口子,吃过饭也午休去了。只是哪里能睡得着,很想跟儿子和儿媳妇们再说说话,但想到他们一路奔波了好些天才到家,该让他们歇歇的,于是忍着没去。

    张槐带着弟弟来到书房,在竹椅上坐下,黑皮给他们上了茶后,就退了出去。

    这是间宽大的书房,三面墙壁,书柜都有一人多高,当中还放着两排书架,倒有大半都放满了书籍,整整齐齐地竖排着,还贴着标签;对着前院靠窗地方,则放了两排桌椅,桌上笔墨纸砚都齐全。看来娃儿们读书也在这。

    张杨看得目瞪口呆:就是自己也没这么多书呢。

    他怪异地问道:“哥,你咋弄了这么多书来?我还没这么多书哩!”

    槐子笑道:“先是自己买,后来娃们长大了,就到处托人代买,各处搜集。只要出钱,又不是买绝版孤本来珍藏,什么书买不来?”

    张杨听了点点头,看着哥哥叹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若是哥哥一直读书,挣个进士也是容易的。”

    槐子失笑道:“那可不一定。我如今活得可比你自在,才不羡慕当官哩。”

    杨子笑道:“这倒是,我相信的很。”

    槐子犹豫了一下,问道:“杨子,不是哥哥喜欢管你的事,哥也知道,你跟哥不一样。可是,你娶这么多妾,弟妹瞧着又是贤惠的,她能管得住么?管不住的话,你回家来瞅着妻妾相争,乱糟糟的,心里不堵?”

    杨子愣了一下,苦笑道:“哥,小时候,咱家穷,你娶不上媳妇,咱爹娘生气发愁,还记得么?我当初发誓要考秀才,可不就是为了娶媳妇么!”

    当年,那个十岁少年拍着单薄的胸脯对家人说,他一定要那些有闺女的人家,上门求着自己娶他们闺女!

    槐子瞪大眼睛道:“那也不用娶这么些哩!有两个,瞧着实在是……不大好。”

    杨子失笑道:“自然不是因为这个才纳的。难道就因为当年一句赌气的话,我会纳一堆女人回来?”他颓丧地往椅背上一倒,怅然道:“你当我想纳这么多人?当初,给不起聘礼,娶不上媳妇发愁,如今,人家把媳妇往我身边送,我也发愁哩!”

    又轻笑道:“你是说那个高氏吧?那可是我亲自挑的人呢。当初人家想嫁过来的可不是她,是她姐姐,那可是个极厉害的女子。”那个女子,视他如囊中之物般,想起来就让他不舒服。

    小的时候,他读书是为了方便娶媳妇,却不曾料到,等他跃出了农门,跳进了龙门,这娶媳妇却不方便了。

    既然不能做主,那便选个好的吧!于是,众多人选里,他挑了曹墨竹做正妻,出身书香世家,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然后又挑了这几房小妾,不过,有两个是反着来挑的。

    槐子怔住了,看着弟弟风流俊逸的面容,好一会才道:“你不用说了。哥哥知道当官不容易,你自个小心些。我也只能在钱财上帮你一把,其他的,都靠你自己了。”

    想想又问道:“你这么个小芝麻官,咋也招人惦记哩?”

    张杨摇头笑道:“不在乎官大官小,单看你有用处没用处罢了。”

    张槐恍然。

    张杨轻笑道:“不说这个了,不过是女人而已,还能翻了天?这回家来,我带了八个老军汉,身上都带着伤,有些残疾,但各自都有些本事。你用用看是否顺手。若是觉得好的话,我再想法子帮你搜一些。”

    张槐笑了,说道:“先叫来看看,不过是看家护院,再帮我练些人手。”遂叫了黑皮进来。

    张杨让他去找张成,就说老爷要见那八个人,让他带来。

    黑皮转身去了。

    盏茶工夫,他就带了八个粗汉进来,把书房空地方站得满满的。

    槐子见这些人并无出奇之处,平常的很,高矮胖瘦不一,历经风霜,面容粗糙,唯一不同的是眼中那份镇定。

    张杨给他们引见槐子:“这是家兄,单名槐字。各位今后凡事都听他安排即可。若是一月之后,觉得满意,就可将家眷接来;若不愿留下,也发给盘缠,自回家乡去。”

    槐子并不出声,只静静地打量他们。

    那八个人却一致同声道:“小人愿意留下。请大人安排将小人家眷接来。”并单腿跪下,朝槐子见礼。

    张杨和张槐听了一愣,相互对视一眼,张杨问道:“如何这么快就做出决断?”

    有个矮小的瘦子,左手耷拉着,有些不灵活,似乎伤了手筋的样子。他对张杨兄弟拱手道:“我等是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能捡一条命回来,也是托天照应。大老爷家境殷实不说,这儿山清水秀的,能在此处生活,那是天大的福气。”

    张槐眯了眯狭长的眼睛,漏出一线光芒,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请了你们来,可不是养老的。若是缺个门房,或者是干活的苦力,就在下塘集花银子也能买到。”

    那瘦子忙道:“这个小人当然明白,自当尽心尽力为大老爷出力,所求的不过是给儿孙一个好日子罢了。”

    众人点头道:“听黄麦说,他识得的字还是大老爷教的,还能跟少爷们一块读书,这可是小的们想也不敢想的了,就凭这一条,也值得我等留下。”

    说完,看着这间满是书的屋子,目光热切。

    其实,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他们看出张家乃新荣之家,尚在起步间。听黄麦说,张家像这样的山林还有十来片,那还得了?还有张杨这个县令,此时是县令,十年后呢?

    这样的人家,这时候不投靠,等他真正成为豪族的时候,眼里还能看上他们这些残废人?

    接收了这八个军汉,又重新安排了他们的住处,将他们和男家仆都放在张宅外边的屋子居住,管家张成则和刘家同住倒座房。

    张槐让弟弟回去小睡一会,等下晚时分再陪他去村学拜见周先生。

    槐子回到东厢,已是午后时分,门前桃树枝叶稠翠,间杂着青白泛红的桃子,夏蝉躲在树荫里永不疲倦地嘶鸣,昏昏欲睡的午时,它们依旧活力四射。

    蝉鸣声中,东厢寂然无声。走进外间,却听得窃窃私语,原来是葡萄和红椒在堂屋里坐着。葡萄无精打采,半眯着眼睛,耷拉着眼睫毛,要不是手在动,几乎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她正将一个用柳条弯成的椭圆,绑在一根竹竿梢头。这是帮红椒做网知了的拍子。用这个网拍子,沾了蜘蛛网子,不停地转动,让蛛网裹在那柳条弯成的椭圆上,就成了一面小蛛网了。用这东西小心靠近树枝上的蝉,一沾一个准。

    红椒趴在她膝盖上,两眼瞪得滚圆,盯着她手上的东西。眼见要完工了,小声问道:“葡萄姑姑,好了么?”

    葡萄忽然抬眼,见是槐子进来了,忙要站起身;红椒也咧嘴一笑,无声地做了个“爹”的口型。

    槐子不赞同地瞧着闺女:又不睡午觉。小娃儿都是这副样子,小的时候只知道玩,等大了真叫他们干活时,他们却想睡觉了。

    槐子冲葡萄摆手,示意她忙自己的,然后以目询问她太太在哪。

    葡萄对里面的卧房指了指,槐子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里并不热,阴凉的很,只见雕花大床上,白色纱帐已经放了下来,隐隐可见床上躺着个人。

    他打开柜子,轻手轻脚地找了身家常睡衣,自去净房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干净衣裳。回来挨到床边,轻轻掀开纱帐,只见菊花身着浅紫色睡衣裤,搂着山芋正睡得香。

    他微微一笑,想了想,也不上床,拿了只枕头,就势在床前的踏板上歪下了,省得惊动这娘俩。

    晌午忙了那么一会,应酬一堆人,菊花却觉得比她往常干半天农活还累,所以,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一觉醒来,身上还懒懒的,见山芋还熟睡着,便轻轻地掀开纱帐,抬腿下床。虽然她很想再赖一会,可是,家里来了一堆人哩,她这个主人兼大嫂是不能躲着的。

    一脚踩在踏板上,脚底一软一滑,吓了她一跳,却听见“嗳哟”一声,低头一瞧,原来是槐子睡在踏板上,自己正一脚踩在他胸口。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股慵懒不翼而飞,问道:“你咋睡这哩?亏得我没使劲踩下去,不然的话,非得把你肋骨踩断不可。”

    槐子也觉得懒洋洋的不想动,依旧躺着,一手握住她小巧的脚把玩,一边用低沉的声音道:“怕吵醒你。可睡好了?”

    菊花摇头道:“平常没人的时候,睡一会就成了;这忙起来,老也觉得睡不够。”

    槐子道:“那就再睡一会,都是自家人,别弄的那么见外。”

    听了他的话,菊花微笑起来。

    槐子诧异地抬眼瞧她,不明白自己这话有啥好笑的。

    菊花就轻声跟他说了晌午葡萄跟二房下人争吵的事。

    槐子坐起身,顺手将菊花抱到腿上坐下,静默了一会,也跟她说了杨子娶那些小妾的缘由,还说他自己猜想,杨子娶曹氏怕也有内情,不然的话,一个小进士娶亲,哪里用得着请旨,听得菊花蹙眉。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有周夫子那样的老师,荣耀和麻烦注定要一起来。

    她见槐子虽然神情淡淡的,却能感受到那份沉重,这是往常不曾有过的,知他为弟弟担忧,便仰头亲了他一下,轻声道:“也不要太过担心。这在官场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子跟你说实情,是怕你以为他在外无节制,事实上他并非不能应付。所以我说咱们种田才好呢,你跟杨子一在朝,一在野,哪怕杨子官当不下去了,回来也能过。”

    槐子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意,道:“下半年再买些田地。”

    他摸摸菊花头发,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下。这一亲,就顺势亲下去了,刚含住那红唇,眼角余光瞥见山芋正爬起来,小胳膊撑在床上,睁着细长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爹和娘。

    菊花感觉槐子不动了,奇怪地抬眼,就见他盯着床上发愣,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一看,只见山芋咧嘴笑着叫道:“娘!”

    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床沿边,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槐子一下,完了还偏过脑袋,把自己半边小脸凑上来,示意爹娘亲回他。

    菊花见娃儿爹有些忍无可忍,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于是,两口子逗弄起小儿子,房里响起山芋的脆笑声,引得正在院子里沾知了的红椒大叫道:“山芋,你醒了?快来瞧二姐沾知了。”

    晚上,张家果然来了一堆人,济济一堂,从别的房间挪了好些椅子和凳子过来,方才都安排坐下了。

    郑长河和青木是张杨亲自请来的,还有学堂的周夫子和村长李耕田,秦枫和云影也被请来了,刘大胖子和刘三顺带着泥鳅锦鲤,赵三两口子带着赵清赵锋等,这两家来这里更多的是为了探听自己儿子的事。

    板栗等人放学后,见小叔竟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真是喜从天降,率领一帮萝卜头围着他,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旁人哪里插得进去!

    张杨看着身边高矮胖瘦不一、安静活泼不同的小娃儿们,心想咋跟割过的韭菜似的,几年工夫又是一茬了。

    他觉得有些眼花,连声叫道:“挨个来。都说说,自个叫啥,谁家的,免得小叔弄错了。”嘴里这么说着,目光却越过小娃儿们的头顶,对站在圈外的小葱招手道,“小葱过来小叔这。我大侄女长这么大了?咱张家的大小姐到底不同,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站那么老远,小叔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葱瞧着一派儒雅的小叔,心中欢喜,饶是她往常一向大方,这会儿也禁不住有些腼腆和脸红,遂抿嘴笑着上前,甜甜地叫道:“小叔!你可给小葱带了点啥?”

    问完立即闭上嘴,不敢笑得太厉害,因为她也正换牙哩,两门牙才掉没几天。

    张大栓等人一听,轰然大笑起来。

    张杨心里也暖暖的,只有自家人,才没那么客气,一见面就找小叔要东西。他乐呵呵地笑道:“那能不带?还不止一样呢。小叔给你带的是一套金针;那衣裳首饰之类的,小叔想着自己不大懂,特意让你小婶婶帮着挑了,回头拿给你。”

    板栗嘻开嘴——那门牙已经长出了大半截,故意对张杨埋怨道:“小叔,偏心也不能太显眼哩。听我娘说,打小你就喜欢小葱多些。这会儿家来了,我明明站在小叔跟前,小叔就跟没瞧见一样,把我也不理;妹妹站那老远的,小叔倒瞧见了。”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张杨敲了他脑袋一下,笑骂道:“你一个男娃子,跟妹妹争宠,丢人不丢人?这个是葫芦?肯定没错了,跟青木哥小时候一个样。”

    葫芦含笑叫道:“张叔!”

    张杨挨个地将小娃儿们都认了一遍,听着诸如“黄瓜”“黄豆”“紫茄”“泥鳅”“锦鲤”之类的名字,再想想自家几个辣椒葱瓜,直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了形象,心下又觉得着实爽快。

    笑完了,唤人将带的礼物搬出来,让小娃儿们排着队,挨个分发。心道幸好有准备,不然可就尴尬了,

    男娃的都是些笔墨、扇子等物,女娃的则是小巧的银耳坠。东西虽然简单,好歹是京城来的,笔墨等质量都不错,耳坠式样精巧别致,让娃儿们都开心不已。

    给赵锋的却是不同,乃是一把木质小匕首,其光亮锋利看起来跟真的似的。他拍着这娃儿的头笑道:“你哥哥可是跟我说了,让我叮嘱你:要是不听话,惹得三叔三婶还有你姐姐生气,等他家来了,看他不揍你。”

    比一般男娃都要壮实的赵锋接过那不知是什么木材制成的匕首,笑着偏头躲过去,道:“谁不听话了!净瞎说。”

    张杨瞅着坐在云影跟前跟小葱说话的另外两个女孩子,心里一跳,几乎不用问,他就知道那个穿浅粉衣衫的小女娃是赵清,另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应该是秦枫的女儿。

    那个嚷着要嫁他的小女娃,虽然还很青涩稚嫩,却已经显出了少女的身形,一双眼睛跟小石头一样精灵古怪,昔日粉团团的桃腮,倒是没有消失,却因为那细巧的尖下巴,勾勒出完美的脸型。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老黄色的盒子,走过去先跟云影打了招呼,然后笑着对赵清道:“清儿,你哥哥托我带回来一箱东西,下午已经送去你家了。这个是杨子哥哥送你的。想着你学医,就买了《偏方杂记》(虚构,勿追究),你跟小葱都有,你师傅也有。”

    赵清还没说话,云影就叫了起来:“你哪来的这书?我爹当年托人搜了好久,也没得到,你这么容易就得了?莫不是假的吧?”说着,一把将盒子夺了过去,放在膝盖上,打开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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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清看着昔日自己想嫁的邻家哥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长大,而变得跟李爷爷一样老,却一身儒雅,风流倜傥,身处这间喧闹吵嚷的厅堂里,站在梦幻般的昏黄灯光下,他宛如刚拔节的毛竹般,鹤立鸡群!

    可是,他已经娶妻了,还纳了四个妾,完全不是自己印象中的杨子哥哥。

    她如今长大了,不是当年天真烂漫的小女娃,师傅和菊花姐姐都教过她,不可以随便送男娃东西,更不能随便接受男人的东西。

    当年可笑的童言,谁也没放在心上,便是她自己,偶尔想起来也有些脸红。虽然也惦记他,却并没有心心念念要嫁他的想法。可是,面对他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在心里嘀咕道:“几年都等不及……”

    她见师傅欣喜地确认,这《偏方杂记》是真的,心里莫名一喜,嘴上却对张杨浅笑道:“多谢杨子哥哥。可是,清儿不能要这书——男女怎好私相授受呢!杨子哥哥既然也送了师傅,等她看了教给我也是一样的。”

    哼!她狡黠地瞥了那愣住的青年一眼,心情十分舒畅,转头跑去爹娘那儿,问哥哥给自己带了什么东西去了。

    张杨顾不得掩嘴偷笑的云影和小葱,心中大震!

    没有人把当年的童言放在心上,可是,他却接了她的荷包。

    只因当时年纪小,可以玩笑可以闹,如今,规规矩矩的少女对他道“我不能要这书”!

    这才是一个端庄知礼的女子该有的模样,可是,他却心中隐隐作痛,为那一去不返的清纯和美好!

    耳听得厅堂里笑语喧哗,爹娘的自豪、乡亲们的羡慕、娃儿们的崇拜,他忽然间痛彻心扉!

    不是因为对清儿有私情,为了什么他也说不清,从跨出清南村开始,他、小石头、刘四顺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就算有师傅的照拂,毫无根基的农村泥娃子们,身上承载着亲人的殷殷期盼,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环境里,在声色犬马的红尘中,慢慢抹去乡村的质朴,深深掩藏少年曾经的豪情!

    他茫然地想,如果重来一次,他是会选择像哥哥那样过田园生活,还是再踏青云路?

    不,哥哥的日子也不是神仙日子了,如今家里也被他拖下水了,哥哥嫂子这么拼命挣钱,可不是因为家里钱不够花。

    他疾步离开厅堂,去了板栗的西厢,装作净手,然后在西跨院里静立了好一会。

    夜晚的橡园果然凉爽,连夏蝉也不叫了,山下的田野传来阵阵蛙鸣,显得有些遥远。

    他平静了下心绪,顺手从树上摘了个桃子,也不管仪容,直接在身上擦了擦,“嘎吱”啃了一口。

    嗯,味道不错。等走的时候,让菊花姐姐帮着带些桃干,再要些干笋、干菊花、干鱼、干菜、辣酱、果酒、藕粉、橡子面粉……

    他在心中罗列着自己爱吃的家乡土产,忽然就笑了起来,心情也好了不少,于是,一边啃桃儿,一边走回厅堂。

    赵三正到处找他,见他跟个娃儿似的,跑去摘桃子吃,忍不住笑道:“我说杨子,你家这么多桃树,今儿回来还没吃够?来,跟三叔说说,石头那小子咋回事,你都回来了,他咋不回来哩?就不能到清辉来当个县令?”

    刘胖子马上跟着叫道:“就是。你们三个娃儿也真是的,总该推个人出来,回咱清辉来当县令,那咱们这些乡亲就不用交税了。”

    刘四顺也外放了县令,在西边,刘胖子想见儿子还得等几年工夫。

    张杨听了失笑道:“刘叔,税是帮皇上收的,谁来当县令都得收。再说,我们三个人不可能回来清辉当县令的,官员不得在原籍任官,怕的就是有情弊事件发生。”

    青木正好坐在刘胖子身边,见他一副不甚了了的样子,就跟他解释了一遍,方才明白。

    赵三只管拉着张杨,问他家石头当了多大的官。

    张杨忍笑道:“石头在翰林院呆了一年,如今去了北边一个小县做县丞。离京城也不是很远,一年也能见他两次。”

    赵三就问县丞是多大的官。

    杨子说比县令矮一点,正八品,县令是正七品。见赵三叔很在乎儿子的官位,便对他解释道:“这是老师特地跟皇上求来的,说他年纪小,不好管太多事,先学着办差,这样稳妥些。”

    赵三听了连连点头,说这样好,省得那小子翘尾巴。

    张杨却想起当时的情形,眼中带笑。

    人家都是依赖各项人情关系,拼命想把官当大些,老师偏偏亲自去见皇上,陈述情由,将这个得意小弟子弄到一个北边穷县当县丞,没个几年工夫别想回来。

    本来还想让他当主簿的,可是石头老岳丈不答应,大骂他沽名钓誉、假清高,真君子应该举贤不避亲。他女婿明明很有才干,就算不倚仗他照应,凭着自身的本事,当个县令也是绰绰有余,为何反要打压?难道非得人人三四十岁了才出仕才算正常?还说他偏心张杨云云。

    两人各执己见,最后不得已,各让一步,让石头当了八品县丞。

    石头的老岳丈刑部尚书汪大人跟周夫子是死对头,这门亲事周夫子死活不同意,中间的弯弯绕也是三天都说不完,最后还是石头想出了个主意:抓阄,凭老天爷来定。

    结果不言而喻,这桩姻缘说是天赐的!

    周夫子回来躲着大笑了三声。

    小石头混迹京城,结交权贵,放诞无形,偏又聪明绝顶,周夫子虽然人前对他不假辞色,私下却道,凭你行事如何不择手段,只需守住本心即可。

    老头儿几起几落,如今人老成精,行事更不落痕迹,任谁也想不到石头这副模样乃是他纵容和教导的结果,还以为这小子天生狡猾呢。不过也没错,他确实天生狡猾,周夫子不过是因材施教罢了。

    石头曾拍着胸脯对张杨道,他要做一个位极人臣的大奸臣!

    奸臣啊!有一天,赵三叔会不会打他屁股?

    这是很有可能地,张杨笑眯眯地瞅着耿直的赵三叔,想着他是咋养出石头那样刁滑的儿子来的。

    晚饭时,男女自然是分开了,摆了整整四桌,小娃儿们还不算,他们都去了板栗的西厢,弄了些饭菜和果酒,另有一番热闹景象。

    直闹到月上中天,人们方才告辞。

    张杨微带醉意,跟爹娘和哥嫂道过乏,由一个小子扶着去了三进院子。他却没有直接洗浴安歇,在正屋坐下,吩咐叫来张成问话。

    曹氏听见他的声音,让兰儿给他上了碗醒酒汤,然后退下了。

    张杨便问今儿回家后,后院种种情况。中午的时候,他太疲倦了,也没来得及问。

    张成不敢隐瞒,把下人们同前院争吵的事情都说了,又说了大太太的安排和二太太对香儿的惩罚——罚了一个月的月钱。

    张杨顿时放下脸,半响不说话。

    张成心里打鼓,生怕老爷责怪自己没管好人。等了好久,却没听见出声,就在他以为老爷是不是睡了的时候,张杨才出声道:“你先去吧。往后就按大太太说的办,把他们拘紧些。再有这样的事,我只问你!”

    张成忙答应了,松了口气退出去。

    张杨静坐了一小会,脸上辩不出喜怒,他想起小石头那邪魅的眼光,嘲笑地看着自己道“不过就是几个女人,就让你为难成这样?那你将来要如何在朝堂立足?”

    他霍地起身,转身跟王嬷嬷说了一声,让夫人等他,然后就去了高姨娘住的东厢。

    高姨娘见老爷回家第一晚居然来了她房里,喜出望外,一时间身子都软了三分,眉梢眼角都是风情,娇声道:“老爷,闹了这么久,可累坏了?来,妾身帮老爷揉揉肩。”

    张杨“嗯”了一声,闭目躺在竹椅上,任凭她一双小手忽轻忽重地揉捏着肩头。

    高姨娘一边唤香儿端出醒酒汤来,一边体贴地说道:“香儿烧了热水,待会老爷冲一冲,也好疏松筋骨,这里洗浴方便得很。还有,这山上一点也不热,晚上都不用凉席的……”

    张杨猛地睁开眼睛,盯着上方女子的脸颊,问道:“哦?可我听张成说,有人嫌弃这乡下穷地方,样样不顺手呢!”

    高姨娘吓了一跳,外间的香儿更是着了慌,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老爷要怎样发作她。

    高姨娘愧疚地对张杨道:“老爷,是香儿不懂事,问话没个轻重,得罪了大嫂,姐姐已经罚过她了……”

    张杨见她攀扯上菊花姐姐,不禁大怒,面上反而笑了,握着她的小手,牵到自己面前,将她搂在胸前,一手挑起她精致的下巴,柔声问道:“你这么个聪明人,难道竟然不知如何讨好自己男人?”

    高姨娘看着他因饮酒而染得酡红面颊,令人迷醉。这个男子,她那高傲出色的姐姐想嫁却没嫁成,却看上了她,一时间,她不禁神思恍惚,问道:“妾身不知如何做。”

    张杨凑近她耳边,低声道:“自然是以夫为天!光以色事人是不够的,‘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你连孝顺老爷爹娘、尊敬老爷兄嫂都不会,叫老爷如何疼你?”

    高姨娘惊颤地说道:“妾身不敢。都是香儿莽撞……”

    “那就好好管教她。老爷生于薄祚寒门,幼时家中只得三间破草屋,想来你若是见了,只怕亦如香儿一般,鄙薄不屑一顾吧?那是自然的。如今这数十亩橡园,四进庭院,你们都没放在眼里呢!”

    高姨娘被他温柔的声音刺激的浑身发寒,嘤嘤哭道:“老爷品性高洁,妾身怎会嫌弃老爷,不过是……”

    她刚想辩解,忽地见张杨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急忙改口道:“妾身定会重重地罚这贱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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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杨让高姨娘陪着下了一盘棋,香儿跪在一旁,听着两人亲密地说笑,不禁怨恨而绝望。她自然不敢怨恨老爷和姨娘,就把葡萄给恨上了,又恨上了二太太身边的兰儿,心底里对菊花也不无怨恨。

    张杨眼角余光瞥见这丫头脸上的神情,忽然微笑道:“这丫头还不服气呢!你从小怎么教的她,连这是为她好也不知道?”

    高姨娘听了气得呵斥道:“不罚你,就不知长记性。下回再出这样事,老爷就算饶了你,我也是不能饶你的。”

    又对张杨道:“这丫头不是从小跟妾身的,是跟妾身姐姐的。跟妾身的丫头在妾身出阁的时候染病了,所以姐姐就把她送了来。”

    张杨手里捏着个棋子,半天不往下落,眼睛在棋盘上扫来扫去,好容易找准位置落下了,才淡笑道:“怪不得。那你可要费些心,总要让她知道你的脾气为人才能不给你惹事。”

    高姨娘点点头道:“老爷说的是,这丫头不如妾身原先的丫头懂事。说不得只好多提点些她了。”

    张杨又耽搁了一会,才起身出去。

    高姨娘一呆,问道:“老爷不在这歇息?”

    张杨轻笑着瞄了香儿一眼,道:“不在这歇了。你好好教导这丫头吧。”说完大步流星地去了。

    气得高姨娘转身狠狠地踢了香儿一脚:“你要东西就要东西,谁让你说那些淡话的?害得老爷和太太都罚我,几个姨娘就我没脸。”

    香儿看着这个女人,心里嘲笑地想,真是蠢货,给二小姐提鞋都不配,她嘴上却不住求饶认错。

    张杨回到正屋,见曹氏在灯下看书,微微一笑,叫道:“竹妹!”

    “老爷回来了。”曹氏欣喜地迎上前,“可要洗浴?”

    张杨点头含笑道:“那你帮我拿衣裳来。”

    一时洗漱完毕,曹氏已经睡眼惺忪,可是张杨却精神的很。他轻拂妻子秀发,心里感叹,这个如诗如兰般的女子,要她逞心机,实在是让她为难了。

    娶了她,到底是对是错呢?会不会害得她……

    不管怎样,今后他们都要荣辱与共,那她必要学会如何管理内宅。

    于是,张杨不辞辛劳,深夜教妻,听得曹氏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母亲也不大教我这些,她跟父亲醉心书画,不问俗事。爷爷说过多次也不听。祖母倒是精明,可我自己也是懒的,未出阁时只顾读书弹琴,不太理会后院这些事,养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脾气,如今害得相公要亲自过问内宅的事情。”

    张杨失笑道:“该我惭愧才是,害得你好清雅一个女子,陷于内宅之中,要管这些俗务。竹妹,嫁我你可曾后悔?”

    曹氏摇摇头,“祖父那样高洁的人,只做学问,不争名利,还不是纳了三房姨娘,屋里人就更多了。祖母没有手段,如何管得一大家子人?可笑我一向清高自诩,目无下尘,嫁与你之后,方才明白这个道理。”

    张杨叹息道:“话虽如此,若是你嫁一个你父亲那样的人,不就可以跟你母亲一样,做一对神仙伴侣了!”

    曹氏摇头道:“我先也这么想。可是,如今想来,若是没有祖父和祖母撑起曹家,父亲和母亲如何能得以清净?母亲不管事,大伯母是个耳根软的,三婶是个不顶事的,可怜祖母一把年纪了,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手托付的人。”

    张杨没有接腔,心道若非你们家这样,我哪能娶到你。不过却有些怜惜地搂紧了她,轻声道:“你慢慢学着管。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来。我本是农家小子,若论读书还可,有些事只怕比你更加不如。”

    说到这里,他不禁奇怪地想,为何小石头那么厉害?

    他细细地跟曹氏又说了好些事,两人直到三更天才睡下。

    第二日,一切安排妥当后,就没那么忙乱了,加上曹氏也派了人手给厨房等各处帮忙,葡萄等人更加轻松。合家欢乐和谐,仿佛没有昨天那回事。

    院子里多了那么多人,热闹是免不了的,娃儿们带着南瓜这个弟弟,挖蝉蜕、捉蟋蟀,笑闹不绝,南瓜的奶娘无奈地站在一旁看着;张杨一早就跟着张槐带人出去了;曹氏和小妾们则正式在何氏面前尽孝,陪着老人家闲话,伺候她吃早点。

    菊花可是忙得很,不时有人找她回事情,所以也没工夫陪客。她一边忙着,一边想该怎么安排这些弟妹们每天的活动哩?得让她们有事做才好。如果让自己陪客,带着这群女人只是窝在宅子里闲话,肯定小疙瘩不断。

    她从东厢出来,瞄见张槐兄弟俩带着一群人进了前院,只见那些汉子明显不是自家雇用的人,便知是张杨帮槐子找来的退役军汉了。

    就听其中一个人说道:“大老爷这山林好是好,可也得防着点火。小人是北边的,那年秋,俺们屯子里不知怎么着了火,烧了好几个山头。”

    菊花正端着一筲箕洗净的桃子,准备送去给娃儿们吃的,闻听此言,那筲箕失手掉在地上,桃子滚得满地都是,她也惊出一身冷汗!

    怪道她时常觉得不对劲,总好像有件事忘了,要仔细去想,却又想不起来。这要是秋冬季节,随便一把火,她这些产业就要玩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连人都跑不出来。

    想起懵懵懂懂过去的几年,她忽觉口干舌燥,心中狂跳起来,顾不得捡桃子,匆匆走出二门,对槐子道:“槐子哥,这人说的对,得赶紧要想些招数防火。”

    众人见她一个内宅妇人过来插话,均觉得异样,扫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

    槐子神情肃穆地点头道:“回头我就安排人,在山上多挖些井出来。”他暂时只能想到这个。

    菊花慌忙道:“挖井是肯定的,不过这不顶事。真烧起来的话,用水是救不下去的,得划出隔离带。”

    山林失火不同于房子失火,依稀记得是要砍出一条隔离带,让大火止步,那隔离带里面的就只好任它烧光为止了,也许还有其他方法,可是她并不清楚。

    张槐问道:“啥样的隔离带?”

    菊花道:“就是把树林分隔成一块块的,两块之间的树全部砍光,尽量宽敞一些,到秋季最好连草也铲掉……”

    不等她说完,张杨猛拍手掌道:“好主意!这么一来,就算不慎烧着了一块,也不能牵连到旁边的树林。”

    张槐在这山林里打滚了几年,各个园子诸般地形都一清二楚,菊花提点了一下,他马上就意识到该怎样做了:“我晓得了:每个园子靠近围墙边沿,树全部砍光,这是防止园子之间串火;各个园子内,再划分成几十亩一块,两块之间砍出隔离带,不,是铲出隔离带——这地方连草也不能让它长。要不挖成河?”

    菊花见他上心,舒了口气道:“差不多这样。挖河也好,铲平也好,总得根据地形来。要快点!”

    槐子见她害怕的神情,忙安慰道:“我马上就吩咐他们干这事。这夏季木耳就马虎些也不要紧,反正也不指望它赚钱。”

    张杨道:“菊花姐姐放心,我正好在家,能帮哥哥督管这事。我觉得这橡园更要留心,院子里再多挖两口井,平常不用可以盖着。”

    张槐立即道:“这事马上就干。刘叔,早饭后你找几个人来挖。反正这山上水多,随便一挖都能出水的。”

    这里可是住着爹娘和妻儿老小一大家子人哩,他心也发颤了!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几人三言两语就商定了下一步的活计,张槐也顾不得再建木耳场子了,决定先停一停,把这事先办好。

    菊花这才松了口气,进去二门捡桃子重新清洗,却见葡萄已经帮着捡起来了。

    那边槐子兄弟领着众人在前院堂屋议事,黑皮飞奔过来,道山下的老林送来了帖子,说是方老爷邀请两位老爷去赴宴的。

    张杨想了想,对哥哥说道:“弟弟想在家多呆些日子,瞧瞧哥哥如何经营这些田地和山林的。为的是在任三年,总要为治下百姓谋些福利,既然不能免除岁税,那就要另辟蹊径,想法子助他们多挣钱。于公,这是父母官分内的事;于私,任满吏部考评也不至于太难看。如此一来,弟弟就不想每日出门拜访应酬了。不如咱们选个日子,把这一块地方数得上名号的都请了去集上酒楼,一日都打发了,然后我只说在家侍奉爹娘,不再出去。”

    张槐笑道:“就这样。待我安排了这防火的事,就写帖子。不如你来写好了,集上有些什么人家,黑皮那里都是有记录的。”

    张杨急忙答应,又商议了一会,匆匆吃过早饭后,兄弟俩分头忙碌起来。

    就这样,张杨换下长衫,穿上哥哥的粗布衣裤,每日和张大栓、槐子、郑长河、青木等人,各自领一批人在山林里紧张地忙碌。先是砍出隔离带,接着铲平草皮,有些地方还挖了宽敞的沟渠。

    张杨跟着张槐,一边各处查看,一边听他说如何管理和经营这些山林、田地、鱼塘,乃至于菊花养鸡的竹园都去了好几趟,喂猪的地方也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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