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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外面有人小声的说话,沈默从沉思中醒来,他知道是那些太监等不及,在催促自己。

    想到迈出这道门,就要担起天下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沈默不禁一阵哀鸣,这真是命中注定躲不过,早知如此,还不如昨晚也去凑凑热闹,省得今日左右为难,处境维艰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乐观的,否则也不会有那样遥不可及的梦想,拍拍两颊、告诉自己危机越大、机遇越大,便把偏殿门打开。

    早就在外面等急了的几个太监,拥上前道:“沈大人,时候不早了,咱上们该去诏狱了。”

    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不去诏狱。”

    “啊……不去诏狱如何审问钦犯?”领头的提刑司大太监道。

    “皇上命令查的是幕后有无指使、百官有无串通。”沈默缓缓道:“本官愚见,若是先问了海瑞的口供,万一泄露出去,被人串了供,我们还如何往下查?”

    “怎么会有人泄露呢?”太监们干笑道:“诏狱里连只苍蝇都飞不

    出去呢。”

    沈默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道:“难道诸位没有特别的任务?”众太监尴尬的摇头直笑,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们肯定有监视沈默的使命。

    好在沈默从不让人难受,又笑笑道:“诸位无需介怀,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提刑太监感浇的笑道:“多谢大人体谅,我们只带眼睛和耳朵,一切都是您老拿主意。”

    “还是要一起出力的。”沈默轻叹一声道:“从古至今,哪个帝王也没摊上过这种事儿,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咱们须得内外协力,把这个差办好,帮皇帝出气。”

    几个太监觉着有理,本来还是看戏-的心态,这下郑重起来,道:“全凭大人吩咐。”

    “那在下便不客气了。”沈默站在石阶之上,对几个大太监下令道:“徐阁老还有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们,眼下都在值房中候着,咱们分头行动,叫他们各自写瓣状,说明他们与海瑞的关系,何时何地见过海瑞,都说过什么内容,与他有何交往;是否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内容,知道就默写出来,可以免罪。问完之后,你们便把辨状分类,与海瑞有关的就写有关,没关的就写没关。不要冤枉了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跑了一个逆贼。”

    几人知道这可是个苦差事,但此对此刻,哪敢有何怨言,只得乖乖

    应声。

    到了众大员禁闭的院子里,几人便分头行动,沈默也在一名姓吴

    的太监陪同下,来到了东头的单间门外。

    轻轻敲门,里面传来徐阶疲惫的声音道:“请进。”县太监殷勤的上前一步,推开门请沈默进去。

    十进去便看到徐阶没带官帽,端坐在正位的椅子上。虽然只是一夜没睡,但老黑,显得十分疲惫,看到沈默进来,他丝毫不意外,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

    沈默是钦差,边上有太监,所以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深深施礼,向老师投去关切的目光,轻声道:“元辅,下官受命查问海瑞的案子,多有得罪,请元辅见谅,”

    “无妨。”徐阶颔首道:“即是皇差,便请上座。”

    沈默连道不敢,最后和徐阶东西昭穆而坐,那吴太监坐在沈默下首,拖个茶几到自个身前,奕厂戏法似的取出一套笔墨,铺开卷宗,朝沈默点了点头。

    沈默与徐阶都是神情淡漠,相互望了片刻,前者才低声问道;“下官开始替皇上问话,请元辅务必如实回答。”

    “一定。”徐阶微微点头,沉声道:“你问吧。”

    “昨夜先是言官上疏,后是海瑞击鼓,前后呼应,令人生疑。”沈默的声调逐渐提高,神态只剩下郑重道:“请问元辅,这两者间有何联系?您事先知不知情?”吴太监也在边上飞快记录起来,两人的对话必然会给嘉靖过目。

    “本官不知有何联系。”徐阶缓缓道:“事先也只知道,有些言官私下串联,说要上本参内阁九卿,雷霆雨露、均处于上,本官无权干涉,只能享其上本再做辩解,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想到在除夕之夜上本,实在匪夷所思。”

    “这么说,您知道百官会上本参你,却不知他们会在昨夜发动?

    沈默沉声问道。

    “是。”徐阶点点头道。

    “那海瑞呢?”沈默接着问道:“您知道他会上本吗?”

    “不知道,就连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徐阶摇头道:“五品以上京官就有近千名,老夫不可能每个都认识。

    “这么说,他上本您不知情了?”沈默沉声问道。

    “不知情。”徐阶心里通明,知道沈默这是在为自己洗脱嫌疑呢,便很配合的面带气愤道:“若是早知道的话,又怎会任由他狂悖犯上呢?”

    “您怎知他谋逆犯上?”边上

    那做比笔录的吴太监,突然日光闪动的问道:“莫非什么时候看过那奏本?”

    “没有看过,但无论他写得什么,把皇上气成那样,都是大逆不道。”虽然都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三人所用的词汇却不相同,沈默说·狂悖犯上”是为了暗示徐阶,海瑞惹恼嘉靖的原因;吴太监却换成了‘谋逆犯上”说明他相信海瑞上书的背后,存在不可告人的阴谋;而徐阶不接吴太监那茬,而是改用‘大逆不道”说明他深恨这海瑞扰乱朝纲,却坚决不希望因此发生株连的心态。

    “我这里有个抄本”沈默又问道:“您妻看看吗?”

    “大逆不道之言,做臣子的看就是罪过。”徐阶摇头道:“除非皇上有旨,否则老夫不看。”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态度,其实沈默看了那奏疏就后悔了,确实自己也不该看。

    不过话说回来,身为主审官,要是连那奏本内容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询问别人。所以别的都不怨,就怨嘉靖好事儿想不着他,遇到这种狗屁倒灶的差事,却第一个就找他。

    沈默的问话,始终不离开徐阶与海瑞是否有关,徐阶则坚定的矢口否认,两人一问一答,用意却是一样的,都是在竭力辩白徐阶、还有朝中的大臣与海瑞无关,至于多余的话,是一句也不敢问、不敢说的。

    所以很快就无话可问了,沈默看看吴太监道:“公公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吴太监道。

    “您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沈默假惺惺的问道。

    “首辅已经把问题都说清楚了。”吴太监苦笑道:“再问也没意义了。”

    “那就到这儿吧?”沈默征求他的意见道。

    “娟吧。”吴太监便搁下笔,小心把笔录吹干,请徐阁老在空白处签名。

    徐阶签了名,又按了手印。沈默赶紧将自己的手帕递上,徐阶掊过来,一边擦着通红的食指,一边对两人道:“本官还写了份辩状,劳烦二位奉给皇上。”说着从桌上拿起个信封,吴太监双手接过来,小心收在匣中道:“如此,我等告辞了。”

    徐阶起身相送,对沈默轻声道:“此案亘古未闻,你要秉公办差、慎重再慎重,我们在这里受点委屈不要紧,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不能让皇上的圣名蒙垢。”

    沈默听得懂潜台词,无非还是一个拖字诀,只是徐阶的目的,是将所有影响都降到最低限,并没有他那种勃勃野心。

    重重点下头,沈默与吴太监向徐阶告退,轻轻掩上门,向下一间走

    去。

    深夜,圣寿宫外间的西洋钟发出‘铛铛铛……m;#039;三声。

    内寝宫中,大部分的灯火都熄了,只亮着几盏长明灯,照得大殿中昏黄一片。嘉靖皇帝虚浮无力的躺在龙床上,虽然已到寅时,但他仍无一丝睡意,,两眼无神的盯着帐顶,那里幻化出许多人的面孔,有杨廷和父子的、有严蒿父子的、有夏言曾铣的、有仇鸾王障-的……但无论是谁,最后都会幻化成一张陌生的面孔,国字脸,面部线条刚硬,一双眼睛发着寒光……这便是嘉靖从吏部档案中,看到的海瑞画像上的模样。

    可就这画像,却仿佛真人一般,面带着浓浓的不屑,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内心。几十年来,来从没人让他如此的难堪。那些辛辣无礼的语句还在其次,关键是字字句句将他心底几十年,不敢触及的隐痛血淋淋揭开在面前,他无从回避,无可否认。回想国事家事,愈想愈是灰心,原来一切都是自我麻痹,原来自己真的百无一是,原来天下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那声音如魔音灌脑般,在嘉靖耳边回荡,他的胸中仿佛塞满柴草,烦闷的像要爆炸一般,终于忍不住,双手抱头的嚎叫道:“啊……”

    “皇上……”寝宫内慌乱一片,在外面值守的马森急忙忙带人掌灯进来。只见皇帝披头散发、;,身体在那里不住的痉挛,日光诡异的伸手指着马森道:“杀!杀!杀!”

    马森被皇帝的样子吓住了,口吃道:“主子要杀谁啊?”

    “海瑞,”嘉靖神经质的抽搐道:“还有他的同党,统统杀掉,一

    个不留!”

    早些时候还不让提刑司对那个海瑞用刑,说是要问出同党,现在连话都没问,怎么又要连同党一起杀掉呢?这岂不是疯话?马森两眼发直的望着嘉靖,话都说不利索了:“启、启奏主子,都要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就那么直直望着前方,像是在回答他,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抓哪些人?抓哪些人?”然后便一动不动,两眼灰白无光,除了鼻孔还喘气,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马森小心的等了半天,也不见嘉靖出声,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是魇着了,赶紧低声道:“传

    太医……

    太医日夜候在圣寿宫,须臾便至,为首的正是当年那救驾有功的金太医……哦不,现在是金院正了。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了,虽然寝宫中一片慌乱,但他仍能定住神,拿住了嘉靖胳膊,为他诊脉。

    见有人给皇帝看病了,寝宫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稍许,金院正睁开了眼,从药箱中拿出一卷艾灸,边上的太医赶紧接过来,在火盆边点燃了,再小心递给金院正。金院正让人扶住嘉靖,拨开他脑顶上的头鉴,看准了天灵穴,一灸灸了下去,少顷收回。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嘉靖的脸。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嘉靖的嘀慢慢张开,从腹内极深处吐出了一口极重的浊气,似乎还带着深深的一叹。接着,他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渐渐看清了站在身边的金院正,目光有些迷离道:“朕,朕这是怎么了?”

    金院正笑笑道:“皇上一时急火攻心,血脉不畅,已经缓过来

    了。

    嘉靖定定的望着他,突然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鱼贯而出,只留下金院正一人,坐在龙床边的锦墩上。

    嘉靖轻声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和崔太医,那年朕就回不来北京了。”

    金院正轻声道:“那是皇上洪福齐天,激臣与崔太医,不过是顺天而为罢了。”

    “顺天而为?”嘉靖听出他隐藏很深的弦外之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实话实说,朕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三番两次的晕倒?”

    “这个,皇上最近缺乏休息……”金院正有些慌乱道。

    “休要撒谎!”嘉靖低吼一声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是不是大

    限将至了!!”

    在皇帝的鄙视下,金院正额头冷汗津津,他想要撒谎,却如鲠在

    喉,想说实话,却怕得要死,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但这比说还可怕,嘉靖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气,紧提的手松开,身子无力的躺在床上.喃喃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

    金太医倍感讶异,在他印象中,皇帝就是讳疾忌医的蔡桓公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总是说什么过关啊,修炼的坎啊,更是忌讳一个·死m;#039;字。

    “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亦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嘉靖闭上眼,就是海瑞奏疏中的句子,他都不知自己何时,拥有如此惊人的记忆,看了一遍就怎么也忘不掉了:“就连朕最敬仰邵元杰、陶仲文二位仙师,不也化为一疥尘土了吗?”

    其实成仙究属渺茫,身体日渐羸弱,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他恐惧、焦虑,无计可施,只好以天意自欺,大倡祥瑞麻醉自己,自欺欺人,但海瑞无情的指出,这都是那些宵小看出便宜,在变着法子愚弄自己。

    一道直言不讳的奏疏,威力绝对超乎想象。把嘉靖最后的美梦被戳破了,虽然百般不愿、虽然难以接受,皇帝却不得不正视残酷的现实了。

    放下那些无端的执念后,嘉靖的头脑反倒清明起来,但同时对身体的痛楚,感受也愈发明显,他低声道:“朕还能活多久?”

    金院正的脸色霎时惨白,谁敢做这种稹言,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你不要怕,”嘉靖淡淡道:“这里只有咱们俩,只要此话不传到

    第三人耳中,朕就不会把你怎样。”

    金院正擦擦汗,刚要编个瞎话骗骗皇帝,却听嘉靖警告道:“这关系到朕的生前身后,祖宗的江山社稷,你千万不要虚报!”

    “是……”金院正艰难的咽l口吐沫,喉头颢动好久,才断断续续道:“皇上的身子本来没病……其实是因为……最近服用太多大燥大热的丹药,体内邪火太旺,把五脏六腑都烧坏了……”说着流下泪来道:“您若是继续服丹,恐怕坚持不到开春了。”

    “那停止服丹呢?”嘉靖瞪大眼睛问道。

    “停止服丹,精心调养,”金太医壮着胆子道:“微臣能为陛下续

    命半年。”

    “半年……”嘉靖有些失望,突然又想起什么,低声问道:“若让

    李时珍来呢?”

    “应该能长些……”金院正也是豁出去了,低声道:“但医生毕竟

    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朕就不爱听你们这样说……”嘉靖一阵烦躁,摆手道:“你下

    去吧,记住不要乱讲。”

    “臣绝对不敢。”金院正再三保证,叩首退下。

    大殿中又只剩下嘉靖一人,他外头望着外面,天色渐亮,皇帝的心情却无比的灰败,修炼来、修炼去,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吗?[(m)無彈窗閱讀]

    黄锦便将海瑞的奏疏捧给徐阶,徐阶接过来,刚要打开,嘉靖却先受不了,蛮横道:“回你的无逸殿去,不准在圣寿宫看!”可见对那奏疏的厌恶,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徐阶便跟众大臣再次行礼,鱼贯退出寝宫,沈默走在最后,刚要出去,却被嘉靖叫住道:“你都看过了,还去干什么?”

    沈默只好止住脚步,转回身来等候圣i。

    待众臣都走*光了,嘉靖的面色一下煞白煞白,身子软绵绵靠在软榻上,出了一头的汗,彻底虚脱了。

    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恢复点点牛气,他声音暗哑的问沈默道:“觉得自己表现如何?”

    “有负皇上所托。”沈默垂首道:“臣恳请处加……”,他知道嘉靖恢复了清明,自己挨个审问、拖延时间的举动,自然逃不过皇帝的法眼,索性坦诚相对。

    嘉靖今日却好像慈悲开了怀,竟大度的摇头道:“朕不怪你,国事如家事,会做媳妇两头瞒,凡事按着本分,顾着大局,不全听朕的话,也是对的。”如果沈默不拖过一夜,而是昨天就把问话的结果回报,仍然怒不可遏的嘉靖皇帝,说不定就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来,金口一开、覆水难收,想挽回就难了。

    沈默有些意外,他发现皇帝真像变了个人似的,就这么轻易原谅自己呢?

    “不光是你,朕连那些跪门的言官都能原谅”,嘉靖今天是打算把好人做到底,道:“甚至连那个上书的也海瑞,也并非一定不能饶恕!”

    “皇上宽厚……”沈默的马屁及时舂上:“实乃万民之福!”话虽如此,但他听得出来,嘉靖这是,预先取之、必先予之”肯定有难以启齿的要求在后面。

    嘉靖却没有马上提出,而是把左右都支下去,就连黄锦也不例外。待大殿中,只刹下他们两个,嘉靖便让沈默坐下,望着这个沉稳可靠的年轻人,带着感情道:“你是朕最自豪的学生,十多年来,为朕披荆斩棘,从无怨言,朕心里是清楚的……若不是怕把你捧杀,就是个伯爵,朕也早给你了。”

    沈默也有些动情道:“臣还是那天的话,陛下对臣的恩典,臣永世不忘。”

    “朕知道你重感情”,嘉靖欣赏的点点头,道:“朕让你去查海瑞,他的死罪是逃不了的,你心里肯定要难受…………

    “微臣…………沈默想要瓣解,却被嘉靖打断道:“朕看了记录,那海瑞进京几个月来,只有你数次与他来往……”

    “只因为他是微臣昔日的属下,见他过得清贫,家中又有八十老母与怀孕的妻子”,沈默轻声道:“微臣看不下去,所以才多方接济于他……

    “可人家没领你的情。”提起海瑞,嘉靖的表情又扭曲了,恨恨道:“朕始终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凶煞之地,孕出这种无君无父的孽畜!竟写那样恶毒的奏章,将朕骂得一无是处!他想青史留名,乱的却是朕的江山!自个死不足惜,只可怜他老娘季妻,也要跟着倒霉……不孝有三,他就占了两条,这种神鬼厌弃的东西,老天就该降雷把他殛了!”可见皇帝心里的怒火一点没消,只走出于某种目的,强自压下了。

    见嘉靖气得脸都白了,沈默赶紧端茶请皇帝消气,喝一口参茶,提了提神,嘉靖无力的愤愤道:“这种讪君卖直、沽名钓誉之徒,也想学比干?真是笑话!朕岂能上了他的恶当?不会当这个纣王的!”

    “皇上英明。”沈默适时赞道只要存在一点可能,他都要尽百分努力,救海瑞一命。

    “只要他公开向朕认一句错!”嘉靖道:“朕就当他一时糊涂,不子追究了……”

    沈默一下全明白了,原来皇帝打得这种算盘,但面上不动声色道:“皇上想让在下怎么做?”

    “你现在还是办案的钦差!”嘉靖突然烦躁起来道:“上天入地随你的便,若是这还要朕给你拿主意,这些年的官,都当到狗身上丰了吗?”

    一句话的功夫,沈默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利害,心便一点点往下沉。可皇帝这样,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只能无奈的应下。

    “你可以告诉他”,嘉靖的话愈发直白:“显然对此事的渴望,已经超出了理智:“他认不认错,不切关系到他一人一家,那些关在牢里的言官,朕暂时还没收拾他们,只要他认错,这些人朕都不予追究;否则,每人廷杖八十,能剩下几个,就看造化了。”说着有些凶狠的看沈默一眼道:“还有你,也别以为自己安枕无忧了!”

    “微臣知道了……”沈默又轻声应下。

    “唉……”见他答应了,嘉靖叹口气,语气软化道:“你须对他讲清楚,朕今病久、安能视事?让他莫要道听途说,误会了朕。”这话也是实话、也是屁话,因为这几年嘉靖确实病得不轻,国事尽托付于徐阶,但几年前,十几年前,皇帝可没病吧?还不是一样怠政修玄?

    但皇帝这近似恳求的语气,让沈默心中竟有些酸涩,虽然早就盼着这!天,可毕竟是一代极聪明刚恢的帝王,竟让个臣子逼到这份上,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心生感慨……

    可当离开大殿,让冷风一吹,沈默打个激灵,就不管皇帝的心情,只为自己伤神了……

    很显然,嘉靖被海瑞这一通极谏,加上疾病缠身,估计是不再相信修炼长生的鬼话了。一旦正视现实,显然要考虑身后的光景了……嘉靖应该也知道,自己这些年人事儿没干多少,评价不会太高,加上海瑞亘古未有的一通臭骂,皇帝自知有沦为千古笑柄的危险。

    再说海瑞这篇奏疏,也着实太过惊人,即使沈默看来,也只能说是,可见一片赤子之心,但无论如何,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嘉靖是矜高的人,这辈子没被人指着鼻子痛斥过,又不会蠢到象玄烨他爹对陆生楠那样,专门写文章一一驳斥。要不出了这口气,结果肯定窝囊死。

    就像嘉靖所说,杀了海瑞,只能成全他比干的名声,那皇帝可就跟纣王画上等号了,这是嘉靖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一定要海瑞认这个错,才能挽回一败涂地的圣名……

    可海瑞能低这个头吗?沈默虽然还没尝试,却也知道绝不可能一一若有一丝动摇,他就不是海刚峥了。

    所以皇帝的任务,注定是无法完成的,但圣旨如山,岂容他讨价还价,所以明知是完不成,也得乖乖去做。

    在提刑司太监的陪伴下,沈默离开西苑,来到禁门前,他婉拒了宫里提供的轿子,登上了依然候在那里的马车。

    一上车,沈明臣便黑着脸告诉他三个不怎么好的消息:第一,京城戒卅严,九门紧闭,不放任何人进出!第二,皇帝急召三边总督杨博火速回京;第三,就在刚才,裕王将请求发落的奏疏递上后,便关闭王府大门,不放任何人进去。

    头一个和末一个消息,沈默都有心理准备,但中间一个对他的震动实在太大,沉默半天,方才喃喃道:“竟这时候把杨博调回和……

    余寅低声道:“杨博此人文武双全、心机深沉,年轻时便名震四海,几十年来在朝则居兵部、出外则镇方面,在军方的威望之高,当世无人可和……尤其是九边的军队,还有京城的禁军,都曾经是他的麾下,门生故将极多,其势力之于军方,正如徐阁老之于文臣,都是执牛耳的大佬。”余寅是天生的幕僚,什么时候该多说、该少说、不该说,拎得清清楚楚。

    “是啊”,提起杨博来,沈明臣也是一肚子话:“当年他随翟阁老巡边时,我曾见过他一面,的确是百年一见的人杰,不仅聪明绝顶,而且沉稳练达,且胆气颇豪……若是生在乱世,必是一方豪雄。”

    沈默登时想起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来了,好么,越说越玄乎,把姓杨的比成曹孟德了。

    但这样的评价,出自两大谋士之口,足以让沈默重视起和……其实不用他们说,沈默也不可能小觑了杨某人,毕竟是徐阁老推崇的能臣、是山西帮的灵魂人物、更是嘉靖在感到威胁时,首先想起的人物

    在这种时候,这样的人物回到北京,又会对局势,带来怎样的改变呢?――

    分割――

    带着晚霞上路了,悲催的和尚,要飞四个多小时,才能到南宁,抵达时已是子时末了,距酒店还有40公里,人生地不熟,呃……

    附759-3章作者的话

    因为马上就要去参加起点年会(1015号),把结婚的被子拉回来,所以这五六天里,几乎没时间写字,为了保证不断更,接下来两天必须存稿了,暂且一天发三千字吧……下半个月补偿给大家。

    裕王府正寝,关门闭户,帷幔重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点着灯,分

    不清

    檀香袅袅,明黄色的纱帐内,裕王头上搭着毛巾,两眼无神的躺着。李妃坐在床边,姣好的面容有一丝憔悴,她刚把世子哄睡下,又赶紧过来陪王爷,确实有些疲惫。

    但更让她伤神的,是裕王现在的状态,见他躺在那里,盖着被子都显得瘦削不堪,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一阵阵的无奈和恼火涌上心头……别人家的男人,都是女人的看山,自己的男人贵为皇储,却一点安全感都给不了

    裕王没有看他,自顾白的望着帷幔尽头道:“有消息了吗?高师傅出来了吗?沈师傅不会有事吧?张师傅怎出了这么个主意,一味自掩耳目,平白让人心焦。”

    “追不也是局势所迫吗?”李妃是见过张居正的,对这位丰神俊朗、美髯飘飘的伟男子,印象十分的好,但说这番话,却也不是为他分辩,而是这女人自己的看法:“父皇喜怒无常,又正在气头上,咱们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还不如甚也不说,甚也不做呢。”

    “唉……”裕王一想到那个父皇,便倍感悲怆道:“给人当儿子难,给父皇当儿子,更是难上难,二十多年来,孤战战兢兢、如厚薄冰,把自己像囚犯一样禁锢在王府,却还不能消了猜忌。”说着泪水就在眼眶打转,语调一味的悲切起来:“说不定,再过几天孤就要被废了,你带着世子去向父皇求个情孙子的分上,说不定也不会那么惨,父皇应该还能给咱们块藩地……你说要哪儿好呢?”

    没听见李妃接话,他便自言自语的接着道:“朱载圳的封地倒是大,地方也好。可是他一死,大臣们便琢磨着全收回去,可见太好的地方是守不住的。师傅讲过管仲让封地的故事,可见还是要个穷地方最保险,可以让朱翊钧和他的儿孙,平平安安过日子。”

    “王爷”李妃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攥着他干瘦的手,哽咽道:“您不要乱想。臣妾虽是妇道人家,不知道朝里的大事。可有一条臣妾心里明白一一先朝武宗皇帝,就是鸨-为没有后嗣,父皇才以宗室入继大统。后来发生的事儿您也清楚……父皇只有王爷这一条根,您又为他生了皇孙,祖宗的江山社稷,难道还能让别人承祧?父皇就第一个不答应!那不是断了自己的根吗?”

    听了爱妃贴情贴理暖人心脾的宽解,裕王的心里松缓多了,紧紧反握眷她的两眼满是希冀道:“那为何父皇又要派人给我看那奏疏,又把我的老师都关起来?”

    “沈师傅让人带来的那几句话,您忘了吗?”李妃轻声道;“用心计较般般错,安心自守事事宽。张师傅也说‘潜龙勿用’,细细思量,都是一个意思,既然搞不清父皇怎么想,王爷便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这几天就当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过几天安生日子,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父皇消气,自然万事大吉。”

    裕王胸中的乱草,被她一番点拨,心中竟肃静起来,不由感慨道:“你真是女中诸葛,可惜是个女儿身,要是个读书的男儿,怨怕不比高师傅、沈师傅、张师傅他们。

    李妃俏脸羞红道:“王爷取笑臣妾……”

    裕王看她可人的样子,心便跳漏了一拍,无奈身子在病中,力不从心,只能作罢道:“孤王是认真的,以后遇到什么事,你帮我多出出主意,师傅们虽好,却不能时时陪在身边,也不可能像你一样,什么不用顾忌。”

    “王爷是说臣妾不知分寸吗?”李妃心里热乎乎的,却偏要口是心非。

    bot;你是知道的……就听你

    的,这些日子,咱们学那普通人家,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

    ?嗯……”李妃羞怯的点点头,见王爷累了,便给他盖好被子,听他含糊的轻叹道:“唉,让这事儿搅合的,全没了过年的味道……”说着便沉沉睡着。

    李妃的一双凤目,却越来越亮了。

    北京城有两个诏狱,一个是西长安街上的馈抚司诏狱,一个是位于保大坊的东厂诏狱,前一个更有名,后一个更隐秘,非罪大恶极、重要钦犯,都没资格进这个门。

    狱中守备森严自不消提,哪怕是沈默身负皇命,也必须有提刑司的

    太监陪着,才能踏进这人间地狱。

    提刑司的人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沈默步履小心的跟在后面,借着两边墙上昏黄的油灯,他看眼前石道幽深,上下左右全是石头铺砌而成,而且明显是往地下走去,跟这里比起来,锦衣卫的诏狱顿时不算什么了,至少还能见点阳光,而这里根本就是个地下墓穴,永远不见天日,墙上渗出的水滴滴答答,十分潮湿。人关在里面,不用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百病缠身、自己就见了阎王。

    沈默的脸色十分难半是这监狱里的一切,让他深感不适,另一半是想到海瑞在这昙-面遭罪,他就内心难安。

    跟着太监们走了长长的路,终于在牢房最深处停下了,透过牢门上的圆洞,他看到里面一片幽暗,只能隐约看到有人箕坐在地上,身上好像还带着镣铐。

    “把他带去班房,本官有话要问他。”沈默心说,能让他上去透

    透气也好。

    “不成。”东厂的人可不管他是几品大员,何况双方本来就有梁子,冷冷道:“上面有令,谁也不准进去,也不准把他带出来,连吃的都不能给他。”

    “这是干什么?”沈默生气道。

    “大人见谅。”边上的提刑太监赔笑:“这人干系大大,要是出了意外,谁也担待不起。”

    “那要把人活活饿死吗?”沈默愠怒道。

    “这个您放心,辑事厂的都是行家,”提刑太监小声道:“这里面的人渴不着,不吃饭的话,最少能撑五天,到时候自会另有安排。”

    沈默却不怵这些滚刀肉,阴着脸道:“皇上有旨,今日的话一个字不能漏出去,你们就打算让我在门外审他?”

    迳甬道上是有回音的,若是在门外说话,谁也不知声音能传到哪

    去。

    东厂太监哪敢担这份责任,只好把满肚子的废话咽了回去,闷哼一声道:“开门。”

    ?吱嘎嘎……’牢门打开后,沈默刚走进去,便听得背后立刻‘咣

    当一下,然后是‘哗啦啦’的上镇声。

    尖括他也锁在里面了。

    沈默顾不上生气,想好好看看海瑞,却还是看不清。对后面伸手道:“拿盏灯来!”这个没人敢生幺蛾子,一根点着的蜡烛递到了他手里。

    借着手中的烛火,他看到了海瑞的面容,见他镣铐缠身却依然端坐如山,双眼橄闭仍旧气定神闲。听见沈默的声音,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闭目养神。

    许是被海瑞的馈定感染,沈默一直纷乱钤心情,一下就安定下来。

    他这才用余光看看里面的情形,除了海瑞坐的一堆也不知是棉絮还是乱草的东西外,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活了几十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坐黑牢’,比起来自己卯次坐牢,简直就像度假一样。

    外面这时摆好了座椅,铺上了纸笔墨砚,提刑太监坐定身形,便催促道:“沈大人,问案吧。”

    沈默深吸口气,又很快的吐出,低声道:“海瑞。”

    “下官在。”海瑞这才慢慢睁开眼,烛光中,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淡定,但沈默还能看出一丝歉疚来。这反倒让沈默心里更加……歉疚了。强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感情,声音仍难免发颤道:“你胆子也太太了,怎么能在奏疏中,那样说皇上呢?”

    外间的太监听着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只好不去想,专

    心的记录。

    “下官只是尽了本分,凭着一颗良心说的。”海瑞也发现外面有记录的了,语调变得刻薄起来道:“我大明朝何其病哉?国事如蜩如螗、百姓水深火热,江山岌岌可危,这些只要是有眼睛的,就应该看得见。沈大人乃是出将入相的头号状元,见识何其多哉?为何独独不见?”

    一番抢白让外面的提刑太监,《面上非但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满脸真挚的关切……不过单从声音上,是听不出来的:“呵呵,你一个小小的郎中,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妄语。”语调平缓,不带一丝波动。

    定时发送之……明天也是这个点。

    bk

    .嘉靖四十五年的元旦,注定要载入史册,为子孙后代所津津乐道。

    这一天,本该是百官向皇帝呈送新年贺表的日子,但一百一十七名言官抢先一步,在西苑门前集体上书,弹劾内阁并六部九卿渎职;紧接着海瑞敲响了几十年来沉默无声的登闻鼓,竞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从来都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

    嘉靖果然雷霆震怒,不仅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还将内阁和六部的堂官也关了起来。幸亏有沈默从中寰转调解,才使嘉靖冷昝下来,把徐阶等一干大员放回家。

    眼见着局势有缓和的趋势,却又掀起了大风浪一一皇帝竟把奉旨查案的沈默和海瑞关在了一起!北京城的官员亢不心中凛然,看来皇帝虽然老病,但终究还是那个嘉靖。不可能让人家骂得狗血喷头之后,只一味的‘忍为高、和为贵039,非得拉出几个来杀鸡儆猴,才能证明虎老雄风在,避免日后有人效尤。

    只是让大臣们意外的,是皇帝竟然挑自己的得意门生动手,这下是真把他们馈住了,试想连沈默这种圣眷都成了阶下囚,别人要是逆不识相,恐怕直接乱棍打死了。百官不由暗暗感叹,果然是砒霭拌大蒜、又毒又辣。

    可感叹归感叹,想这样就让官员们缄默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沈默的同年好友们,已经成长为朝廷的中坚力量,他的学生们,更不缺乏陪老师一起坐牢的勇气,单说那些因为沈默的缓兵之计而得以回家的部堂高官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一一官场上人情大如夭,欠了人情不还,等着被人鄙视一辈子吧。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本朝的官员,从不缺乏抗上的勇气与传统。事实上严嵩倒台后没过多久,曾经万马齐喑的局面便一去不复返了……压抑许久的中年官员、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根本不怕丢掉乌纱,甚至身陷囹圊,只怕没有争先恐后,被人说成‘鼠辈’或者‘蚁类’。

    然而通政使司还要十来天才能办公,西苑门外更是守卫森严,皇帝已经下了死命令,只要有官员未经传召,出现在禁门外,便立即以·共谋悖逆’的罪名,一并还送诏狱。

    嘉靖已经通过太监放出话来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谁再敢闹事,下半辈子就在诏狱过吧!

    这样视群臣如‘仇寇”自然更加引起了群臣的愤慨,昝个北京城暗潮汹涌,随时都可能爆发,更大规模的君臣冲突。

    这一切都让徐阶伤透了神,整个人看着都苍老了许多……自从元旦那天从宫里出来,连他都进不了西苑门了,此刻只能枯坐在家中,眼看着君臣几乎彻底决裂,让老首辅怎能不心焦如焚?

    下首的椅子上,坐着他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此刻却是表情复杂,数次欲言又止,显得极不平静。

    徐阶察觉到他的躁动,轻声问道:“太岳,你有什么话,只管讲出来?”

    “老师……”张居正低声道:“虽说沉默是金,但您身为首辅,这

    时候若不站出来说话,恐怕局势会一发不可收拾。”

    徐阶点点头,他知道张居正的意思,此刻确实没有别人,合适当这个和事老了。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海瑞把嘉靖伤得太重,沈默偏又阳奉阴违,让皇帝一肚子邬火发不出去,不要说嘉靖那样刚愎的人,从古至今,哪个皇帝摊上也受不了,这时候自己要是开口为沈默和海瑞等人求情,无疑会火上浇油,不仅救不了他们,恐怕还要被扣上一顶·幕后黑手039的帽子,连首辅也不要做了。

    但倘若站在皇帝这边,又如何在百官中自处?说到底,百官之首也是官,这种时候该为谁说话,是显然的,立场上站错了,必然会被百官厌弃。

    “嘿嘿……”徐阶不禁苦笑起来道:“真是左右为难啊,你又不是

    不知,皇上命杨博回京,正是不满老夫的不作为,。”

    “那也不能两头得罪!”张居正恨不得替他拿主意道:“骑墙要不

    得啊,老师!”

    “那你替老夫拿个主意吧……”徐阶缓缓道。

    ,这一一一一一一”张居正沉默良久,方缓缇道“国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所以学生以为,群臣当以父侍君王,君王亦当以子孙爱群臣。

    “这些都是大道理……”徐阶淡淡道,但大道理解决不了问题,还

    得拿出真办法。

    以此而论。”张居正接着道:“老师纵使左右为难,也该做到两头兼顾,实在顾不了,便只好屈了子孙也不能屈了父祖。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想到学生能说出如此贴心贴腹的话来,但仍然故作不解的问道:“若是如此,如何向百官交代?”

    “老师,其实我们这样做,穷根究底,还是因为顾着百官。”张居正正色道:“眼下两件要务,一是要让皇上消了气,消了气才能去疑心;二是要让皇上高兴,高了兴才能宽宏大度,两件事又是一件就是要局面不至于不可收拾。”

    “如何做到这两件事?”徐阶轻声问道。

    “皇上把拙言兄关起来,就是要给百官颜色看,如果这时候,咱们言辞激烈的上书救人,皇上便会感到被孤立,甚至遭到背叛,自然疑心更重。”张居正沉声道:“那样不仅救不了拙言兄,还会害他了。

    徐阶神色复杂的看看张居正,半天才缓渡道:“这是格的肺腑之言?”

    “老师……”张居正面色一滞,知道老师在怀疑自己落井下石,但仍沉着道:“拙言兄下狱,学生十分的难过,真想自己进去换他出来。只要能把他搭救出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可这个时候,皇上正等着看呢,若是着急救他,难免会落下朋党的印象,有党和无党,差别可大着呢!”

    听了张居正的说法,徐阶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跳到下一段问道:“那如何让皇上高兴呢?”

    “当然是让皇上得偿所愿了。”张居正道:“两宫两观已经拖了三

    年,是到了完工的时候。”

    “这可不是想快就快的。”徐阶道:“工期摆在那,材料也都有

    数,要想缩短的话,不知又要花多少银子,朝廷可出不起。

    “并不需要额外支出的。”张居正自信道:“听说皇上已经停止服丹,显然对修道已经出觋了动摇,我们可以把修玄都观、朝天观,还有玉芝坛的工匠和材料,全都转移到万寿宫和万圣宫上,学生已经测算过了,这样的话最晚三月就可完工。”顿一顿,又道:“到时候趁着皇上高兴,再请他赦免海瑞等人……释放拙言。”

    这法子确实稳妥,徐给望向张居正的日光,重新变得柔和起来,道:“群臣那边怎么样交代?尤其是高拱,他肯定不会消停。”

    “高部堂那里,学生会尽量说和,但其余人还得老师出面,”张居

    正道:“以老师的威望,把话跟他们说透了,必然能安抚住。”

    “那老夫就勉为其难……”徐阶点点头,轻声道:“搞不清皇上会

    加给他什么罪名……”

    “这个不知道,皇上讳莫如深-,可能不足为外人道哉。”张居正

    道。

    “真是莫名其妙……”徐阶叹口气,对沈默遭此无妄深表费解。

    “堂堂二品大员,难道没有个罪名就抓起来?”郭朴府上,高拱

    拍案道:“大明朝还有没有朝纲?!”

    “确实蹊跷,”郭朴打横坐在那面前,皱眉道:“想不通。”

    “想不通就问个明白!”高拱大声道:“我这就回去上疏!”

    “哎,肃卿,”郭朴赶紧拦住道:“咱们刚放出来,你再去招惹

    皇上,难道也想去诏狱吗?”

    “去就去,这个大明朝,已经是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咱们终归都要进去的,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吗?”高拱说一阵气话,见郭朴满脸无奈的望着自己,才闷哼一声道:“你放心,我只是请皇上明示沈默的罪过,以求安人心、定谣言,难道这也会激怒皇上?”

    “那倒不会……”郭朴苦笑道:“不过现在通政司关门歇业,你怎么上书?”

    “怎么把这茬忘了……”高拱重重一拍脑袋道:“难-道非等过了十

    五再说?”

    “嗯呢。”郭朴点点头道:“肃卿,咱们还是先想想自己的事儿吧。”便小声道:“过了十五,杨博也该进京了,紧接着便是廷推大学士,原本你我很有把握的事情,这下又有变数了。”

    “呵呵……”高拱务然外表豪拓.但十分有心机.闻言笑笑道:“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一一原先徐阶说不得要摆我俩一道,但现在,他八成不会再设限了。”

    “为何?”郭朴问道。

    “哪个首辅也不能让山西人入阁。”高拱斩钉截铁道:“除非他

    想把自己架空。”

    “是啊。”郭朴恍然道:“山西帮的实力太强了,面对他们,谁也没有把握。”一转念,又沉声道:“既然知道是咱们的关键时刻,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正因为是关键时刻。”高拱刻板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笑容道:“咱们才应该旗帜鲜明的支持沈拙言。”

    “原来你打得这种主意,”郭朴明白了,有投票资格的部堂高官,都欠着沈默的情,但不一定敢大张旗鼓的搭救他,这时候若是他们来为沈默说话,必然会获得许多中立派的好感。这样的人情分,在迳种无记名投票中,作用尤为明显。

    “好,我跟你一起上书!”郭朴也想通了,道:“让咱们的人都上书,把声势造起来!”却也不想想,这样对沈默的安全,有没有不良影响。

    那厢间,沈明臣和余寅四下奔走,联络沈默的同年、学生,与他们商量搭救大人的方法,但十五不过,官员们有力也使不住,只能在家里一遍遍的修改奏疏,等待那天的到来。

    可这并

    不是说,沈默这边就束手无策了……那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在黑暗中,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在行动了。就像沈默常对他们说的,真要是陷入危机的话,这世上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作为已经与沈默休戚与共的一群人,他们只有诞法救出他,才能让日前优渥的生活继续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水牛胡同,一户不起眼的小院内,此间的主人正在收拾行囊,似乎要出远门去。只见他神情轻松的把换洗衣服整齐叠在包袱皮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额的日男隆银票,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嘴巴都快裂到后脑勺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的收在包袱中,再仔细的叠好,把包袱系在身上,潇洒的出了门。

    来到胡同口,见有辆马车候在那里,车老板一瞧见他,就殷勤的上前道:“您是宋爷?”

    “正是。”那人矜持的颔首道:“你是通达的?”

    “小人正是通达车马行的甲级车夫,小人叫李老六,这是俺的文牒。”那车夫从怀里掏出个硬壳小本,双手奉到他面前,毕恭毕敬道:“您老请过目。

    “看什么看。”姓宋鹄掀帘子进了车厢,带着不屑道:“谁会冒

    充个车夫?”

    “那倒是。”李老六讪讪道:“那您老坐好了,咱们上路了,抓

    点紧,还能在通州歇脚呢。”

    ·嗯……”姓宋的已经躺在车厢中的床上,竟是意想不到的舒

    适,含糊应一声,便闭上眼睛假寐。

    姓宋的似乎是围极了,连马车行进的声音,都能变成他的催眠曲,不一会儿就沉沉进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山东老家,在那里被提升为大掌柜,然后高朋满座、锦衣玉食、当然还不能免俗的娶了姨太太。

    正梦见如花似玉的姨太太,给自己端上洗脚水,然后娇娇怯怯的道一声:‘爷,奴婢伺候您洗脚。039喜得他嘴巴又咧得老长,色咪咪道:“先让老爷抱抱嘛……”

    哪知道此言一出,那姨太太突然变脸,厉声道:“我是不会让你轻薄的!”说着便把一盆洗澡水兜头浇了他一声,姓宋的‘哝呦’一声,坐了起来,大骂道:“贱人,不想活了吗!”谁知却引来哄堂大笑。

    听到那些笑声不似女子,他擦擦脸上的水,茫然睁开眼,便见一群脸上涂着锅底黑的男子,在那里狞笑。

    姓宋的一下吓醒了,看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而是身处一处残垣断壁之内,更新!周围全围着那种满脸漆黑的男子,知道自己遇到强人了,浑身筛糠似的哆嗦道:“好汉爷要哉请都拿去,但求留俺一条性命。”说着便把身上的碎银子掏出来,大概有七八两的样子。

    “嘿嘿小子。”一个貌似为首的大汉,哑着嗓子道:“咱们不缺

    哉,也不要你的命,只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好汉请讲。”姓宋的眷到生还的希望,点头如小鸡啄

    米。

    “初一那天,你给了那道士什么东西?”大汉直戬了当的问道,说

    着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什么-东西?”姓宋的心中惊骇莫名,想不到自己还是晚是一步,

    但他知道事关重大,不能不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就这么一顿,那大汉手中的尖刀已经落下,在他面颊飞快的划过,轻轻带走了一只耳朵。

    “啊……”姓宋的的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根,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惨白,他终于知道,如果不说实话,今天一定会死的很惨。

    见那大汉的刀又举起来,姓宋的尖叫一声道:“别割了,我给了那道士一本书!”

    “什么书?”大汉紧张的追问道。

    “不知道……”姓宋的半边脸都被血水柒红了.惊恐叫道:“是

    用油布包着、用蜡密封的,我也没法打开。”

    “不老实……”大汉哼一声,两个黑脸人便伸出脚,把姓宋的双

    臂死死踩在地上。

    又是一道寒光划过,姓宋的第二只耳朵也被割掉了。

    “我真不知道啊……”姓宋的杀猪似的惨嚎道:“你们就是把我削

    成人棍,我也不知那里面是什么呀!”

    强人们面面相觑,心说看来真不知道,那带头大汉道:“那,这

    本书是谁给你的?”

    “是我们大掌柜的。”姓宋的已经吓破胆,买一送一道:“他说只要把这个给那些道士,就能助他们过关,我就派人去说给相识的道士,然后他们便派人来拿,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去,再把他家大掌柜抓来!”带头大汉毫不犹豫道。

    “他们可是日男隆啊……”边上有人小心翼翼道。

    “别说是日男隆了。”带头大汉咬牙切齿道:“就算是司礼监的人,也照抓不误!”[(m)無彈窗閱讀]

    .东厂诏狱内,依旧暗无天日。”

    “要把人活活饿死哩。”沈默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摸着扁扁的肚子道:“这挨饿的滋味,可真难熬啊。”

    “……”海瑞点点头,他比沈默关进来的更早,早就没了力气。

    起先两天,两人还聊天解闷,到后来,饿得头晕眼花了,哪有说话的力气,就这样一味的苦熬,也不知哪天就撑不过去了。

    沈默开始还坐着,后来干脆就躺下,在这幽黑绝望的地牢中,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但他没有心生怯意、更没有想过要放弃,反而愈发相信自己没有错——如果不把为所欲为的皇权装进笼子里,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沙上城堡、空中楼阁,注定会失败的。

    而且他找到了个最实际的目标——如果能出去,我第一要做的,就是把东厂废掉、诏狱关掉、锦衣卫革掉,先给皇帝去了爪牙,不然当官的风险太大了。,恐怕诏狱中的住户里,他不是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但区别在于,别人都是发泄似的意淫而已,他却决定真要这样做。

    当然首先是要能出去,比首先还首先的,是避免被饿死。

    想到这,他提起仅存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脱下一只厚底官靴,使劲敲打着牢门,发出‘哐哐’的动静,口中还喊道:“死人啦!死人啦!“声音在地牢中盘旋,凄厉瘆人。

    这一折腾,果然惊动了狱车,不一会儿就有脾步声响起,然后一盏灯笼亮起来,一张丑陋的面孔出现在牢门,粗鲁问道:“直娘贼,哪个死鬼投胎去了?!”

    “暂时还没去。”沈默双手撑在两腿膝盖上,有气无力的对那狱卒道:“要是再不给饭吃,就真要死人了。”

    “娘球……”狱卒含糊的骂一声,道:“诏狱里五天一顿饭,等着吧。”

    “通融一下”,沈默紧紧盯着那狱卒的眼睛:“咱拿钱买还不行?”

    果然见那狱卒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旋即消失,恶狠狠的瞪着他道:“你们是钦犯,没这待遇。”这是屁话了,有资格进诏狱的,哪个不是钦犯?

    “不管原来多少,我都出十倍!”沈默伸出个拳头道。

    “可是五两银子一餐。”狱卒显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沈大官人衬多少钱,狠了狠心才说出这么个‘天价’。

    “我给一百两,把我俩的饭送来。”沈默道:“不过我身上没钱,你只管去棋盘胡同要就是。”

    狱卒快要乐疯了,这一百两也忒好挣了,以至不敢相信道:“不是诳俺的吧?”

    “我堂堂二品大员,会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吗?”沈默道:“这样吧,你还不相信的话,我写个字据,你拿着去我家讨要,如何?”

    “这倒可以。”那狱卒觉着这没问题,便道:“那就写吧。”

    “写不了。”沈默摇头道:“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勉强提笔写就,家里人也不认得我的字。”他谅那狱卒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故而放心诳他。

    果然,那狱卒寻思半天,心说:‘不就是一顿饭吗?谅他也不敢诳我’,便应下道:“你等着。”

    牢房中终于亮起微弱的烛光,这是沈默花二十两银子买来的。

    借着烛光,能看到他花一百两买来的‘美食’——一些黑手乎、看不出成分的稀粥,盛在一个脏乎乎的破瓦罐中,仅此而已,连点咸菜都不附送,真是世上最贵的一餐了。

    “真是奢侈啊……”沈默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舀一碗稀饭,送到海瑞面前,

    海瑞却不接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其实他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沈默,要不对方哪会被关在这里,又哪会花天价买一罐粥?

    “客气什么?”沈默轻声笑道:“说不定明天就要过堂了,你总不想到时候遭人指控、无力辩驳吧。”

    让他这么一说,海瑞也不再拒绝了,伸手接过来道:“我可还不起。”

    沈默也给自己舀一碗,淡淡笑道:“喝吧,又没要你钱。

    海瑞点点头,便与他面对面喝着碗里的粥。虽然都饿极了,但两人的吃相依然斯文,不失读书人的风度,倒让背地窥伺的狱卒暗暗称奇。

    但有时候运气不好,想文雅也不成,只听‘嘎嘣’一声,沈默被粥里的不知是一粒石子还是沙子崩了牙,瘪着嘴难受地僵在那里。海瑞连忙放下手中的碗,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团成一团送到他嘴边,关切道:“慢慢吐出来。”

    按照海瑞的指示,沈默吐出了那口带沙石的粥,一边揉着腮帮子,一边强笑着:“今日才知生活之艰难。”

    见他没事了,海瑞端起饭碗,低声说一句:“许多百姓只怕连这个都没得吃。”说完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沈默也接着吃起来,只是更加小心,以免再被沙石崩到嘴。

    不一会儿,一罐粥见了底,沈默仿佛意犹未尽,拿木勺揩出罐壁上挂着的粥,小心的盛到碗里,海瑞见状道:“吃我这碗吧,我真的饱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我也饱了,留做宵夜。”

    这时候,那狱卒又过来问道:“写好了吗?”

    “大半夜的给你也没用。”沈默道:“明天一早来拿吧。”

    “你不是要耍我吧。”狱卒瞪眼道。

    “明早没有,任凭发落。”沈默吃定了没人敢进来,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明早要是没有,你就等着瞧吧!”狱卒恨恨的威胁一句,愤愤离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整宿没睡好的狱卒又来了,这次运气不错,沈默二话不说,便将昨日他给的纸张递出来。

    那狱卒一看,竟然都认得‘见面即付银百贰什两。’落款是‘沈默于诏狱’,见没有一个犯禁的字,便揣到怀里,道:“要是成了,咱们就万事好商量,要是不成,你俩等着饿死吧。”正到了他交班的时间,狱卒便不再啰唣,揣着那字据,急匆匆离开了地牢。

    上到地面上,是为防内外勾结的例行搜身,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据自然被捏了出来,搜身的千户正反看了看,似笑非笑道:“发财了啊?弟兄们咋没你这好运气呢?”

    狱卒一阵肉痛,道:“老规矩就是。”

    “这还差不多。”千户这才把字据丢给他道:“晚上喝酒,老地方,我请客哈……”

    “唉,好嘞。”狱卒肉痛的笑起来,这一顿酒,到手的银子便少了一半,让他不禁意兴阑珊,径直回家睡觉去了。

    一觉醒来,他又想到好歹还有六十两,也是平时一个月都赚不到的,这样一寻思,心里也痛快了许多,便马不停蹄来到棋盘胡同的沈府,将那纸条交给了门子。

    门子一看是大人的笔迹,哪敢怠慢,一面让他在门房喝茶,一面赶紧将字各送到后院的夫人手中。

    一知道沈默出事,若菡便留下柔娘照看孩子们,独自回到京城坐镇。她很明白,家主下狱,府中必然群龙无首,几位先生虽都大才,但没有她这个主母镇着,肯定会乱作一团。所以纵使什么主意也不拿,她也得在府里坐镇。

    看过那字各之后,若菡便命人送到前院,请三位先生定夺。

    王寅拿到字条后,看看便交给了余寅,余寅接过来,把字条反面朝上搁在桌上。起身从书架后拿出个小瓷瓶,从瓷瓶中挑出些紫色的粉末,在小碟中用清水调匀,然后用小棉棒粘着,均匀的涂在纸的背面。

    做完这一切,三人屏息盯着那纸面,只见变戏法似的浮现出一个淡蓝色的问号来。

    显然大人需要有人为他解惑。说来也巧,恰好他们刚刚得知大人遭灾的原因,正准备设法将消息送进去呢——据日升隆大掌柜交代,那本书的名字叫《西游记》,其中有大量讽刺当今的情节,三人找来一看,可不么……比如第七十八回,比丘国王纵欲过度,身体垮了,恶道国丈给出的方子是,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心肝做药引,‘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以长生为名,行纵欲之实,很难不让人朕想到本朝的如天之君——嘉靖帝!

    再说另一个叫车迟国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还搞出了几个老虎、鹿、羊之类的邪门道士,跟几个和尚斗法,最后被那猢狲一顿收拾了,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这种例子在书中不一而足,可以说书中出现的皇帝、国王之类的,十有八九是昏君,身边还总有道士——而且还是恶道士,瞎子也能看出来,原型还是在于:毒靖宠幸道士。

    如果说这些还有附会意味的话,还有更加露骨的情节——在小说中,车迟国国王因为和尚祈雨不成功,就到处捉拿和尚为道士服劳役,致使二千多名和尚“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剩下的五百也是不死不活。到了灭法国,那国王只因为有个僧人诽谤过他,就立下誓言要杀一万名僧人,师徒到时,还差四个就够数了…… 这些情节,都精确的指向嘉靖皇帝。因为这位道君皇帝,在崇道的同时,还大肆打击佛教,不仅在皇宫禁城尽撤佛殿,还下旨令僧徒还俗,禁修茸寺院,及私自剃度为僧。这些情节实在是太过露骨,也难怪嘉靖帝会气得二佛升天、三佛出窍,要拿作者是问。

    但这种书是没人敢署名的,所以在扉页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却有推荐者沈默的大名——这本是一种商业手段,但此刻却成了他‘诽讥当今、图谋不轨’的罪证,再联系到他和海瑞的关系,难免会令皇帝浮想联翩,把他关起来和海瑞做伴,也就不足为奇了。

    令人费解的是,大人为什么要推荐出版这种书?那些书商又怎会狗胆包天,允许这种书出版呢?当然现在不是寻思这个时候,得设法让大人知晓此事。好在他们早就在谋刮此事,现在东厂的人上门来索要,倒省了一番周折。

    于是沈明臣出去,请那狱卒花厅喝酒,狱卒推脱不掉,只得随他进蕊

    沈明臣本就风趣,又刻意笼络,那狱卒也只道他,想请自个代为照顾东主,所以也没什么戒心,双方很快就称兄道弟起来。酒过三巡、面红耳热之际,沈明臣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道:“这是老哥的辛苦钱,多的算寒家一片心意。”

    狱卒本就为收入腰斩肉疼,现在见对方多给了八十两,哪能不乐开花,喜滋滋的把银票收入怀中,拍胸脯道:“老弟放心,日后有我罩着,你家大人在里面不了屈。”

    沈明臣心中冷笑,一个小小的狱卒这么大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但面上还是一脸感激道:“有老哥这句话,兄弟就放心了,日后请费心照顾我家大人周全,寒家自不会亏待兄弟。”

    “好说好说。”狱卒满口答应下来。

    “来来,喝酒喝酒。”沈明臣殷勤的敬酒道。

    狱卒干了杯中酒,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意犹未尽道:“不能喝了,咱还得回去当差呢。”

    沈明臣挽留不住,只好送他到门口,从下人手中拿个食盒过来,对他道:“我家大人食不厌精,肯定吃不惯那里的伙食,请老哥将一盒菜肴转交给他。”

    “这个……”狱卒为难道:“咱们那里非比寻常大牢,不准从外面带东西啊……”,话音未落,手中又多了一张银票,他一看,又是一百两,拒绝的话直接咽下去道:“我勉为其难吧。”

    “拜托了。”沈明臣一抱拳,目送他离去。

    狱卒拎着那食盒,先去了一趟票号,把那些票子兑了,然后才回到诏狱,那千户果然在班上,看到他便笑,狱卒偷偷把他那份奉上,千户的笑容更灿烂了,道:“走,喝酒去。”

    “不去了,还得当差呢。”狱卒道:“这几天风声紧,哪敢随便翘班。”

    “那成,我送你下去。”千户巴不得省下这一笔呢,便打开地牢的门,转过身来才看到,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什么东西?”

    “是他们家让我捎给他的。”狱卒心说果然躲不过,小声道:“人家是点了票子的。”说着又递上四十两,正好给千户凑了个整。

    看在钱的面子上,千户不追究他违规了,但那个食盒必须检查清楚,万一有什么夹带,责任可就大了。但他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番,确认这就是个普通的食盒,没有任何机关,筷子和碗碟也一样,这才罢手道:“下不为例”,又小声叮嘱道:“别让人看见。”

    狱卒赶紧提着食盒下了地牢,也不跟同僚打招呼,径直给沈默送过去,看在钱的份上,这次他的态度好多了,把东西轻轻放下,还和气的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果然是钱能通神啊!”待那狱卒走远了,海瑞半嘲讽半感叹的对沈默道。

    沈默却面不改色道:“我只知道,我要光,就有了蜡烛,要食物就有了吃的,这都是钱的功劳。”说着把食盒中的碟碗摆出来,只见里面的鱼被砍成数段,丸子也支离破碎……但凡一切能藏东西的,都没逃过被肢解的厄运,可见东厂之变态。

    但对一天前饿的眼冒金星的沈默两个来说,只要填的饱肚子,管它啥形状了,将一双筷子递给海瑞道:“来,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

    “别再说了,我吃就是。”海瑞接过筷子,与沈默一起狼吞虎咽起来。

    说来也巧,他也像沈默昨儿那样,吃着吃着一下子卡住了,沈默有样学样,拿团茅草送到他嘴边,小声道:“慢慢吐出来。”

    海瑞摇头,表示自己没那个能耐,沈默也不跟他打招呼,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一个白色的丸子便从海瑞口中喷了出来,正落在那团乱草上,沈默看了看,摇头道:“吃鱼丸也能被卡住,你还真是狼吞虎咽呢。”

    海瑞又不傻,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鱼丸了,但还是很配合道:“饿极了……”说完便继续喝他的汤去了。[(m)無彈窗閱讀]

    .刑部大堂上的座椅,还从没这样摆过。

    如此豪华的阵容,只为审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这在大明朝还没有先例,恐怕两千年来也是头一次。

    所以把这个案子称为‘天下第一案’,毫不为过。

    在座的诸位大人,已经预见到,审讯将是十分困难的,但他们万万想不到,仅仅为了怎么进门,就能争执到这个份上,不仅明争,还有暗斗。所有人都暗自凛然,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呢,大势之下,个人的荣辱浮沉,全在一念、一言、一行之间。

    唯独海瑞背对大堂,无动于衷的坐在门槛上,仿佛一切争执都跟他无关一样,只将目光投注于蓝天之上、流云之间,竟冒出个念头道:,也不知我死之后,灵魂化为流云,能不能飘回琼州,永远陪在娘亲身边……

    就在人人各怀心事时,正门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紫衣太监转眼就跑到了大堂前,杵稍喘匀了气,便道:“上谕,海瑞的罪过,本朝未见,历朝历代也未见,不适用于《大明律》之条例,着其戴锁受审,不得有误。”

    众人赶忙接旨,那吴太监像打了鸡血似的,朝海瑞得意笑道:“听见了吧,还有什么说的?快爬进来吧。”

    海瑞方才接旨跪下,现在撑着地费力的站起身来,望着小人得志的吴太监,淡淡道:“本官拒绝。”

    “你凭什么拒绝?”吴太监眼睛瞪得老大,心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官员乃朝廷之体统,个人荣辱是小,却不能失了朝廷的脸面。”海瑞沉声道:“我乃朝廷命官,怎能学狗爬,损了朝廷脸面呢?”

    “好利的一张嘴哇。”吴太监气极反笑,望向徐阶道:“徐阁老,您也听见了,对这种狂饽之徒,该怎么办吧?”他想逼徐阶对海瑞动刑。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徐阶慢吞吞道:“皇上只说让他戴枷受审,却没让他爬进来。”

    吴太监心说,这不废话吗?皇帝再荒唐,也不可能下旨让人爬进来吧?想到这,索性把皮球踢给徐阶:“那您说怎么办?不审了?”

    “他只要还没革职,就得顾及朝廷的脸面,公公说是不是?”徐阶表情淡定的望着他,吴太监稀里糊涂的就点了点头,徐阶便轻轻一挥手道:“把他拖进来。”

    还没等黄光升发号施令,侍立在大堂门口的两名六品主事,便跨步上前,抢在番子的前面,一左一右架起了海瑞……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的动作都没法跟‘拖’朕系起来,应该换成‘架’才对。

    无论是‘拖’还是‘架’海瑞都被弄进大堂上了。

    吴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不敢朝大人物发火,只好对那两个小官施威道:“好啊,你们很好,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六品主事毫无惧色,大声通名道:“我叫赵锦!”“我叫冯恩!”

    “好!好!好!”吴太监连说了三个,好,字,又对自己的书记官道:“记下来!”

    费尽周折,终于各就各位了。众大人打量着这个一本惊天下的怪物,发现他貌不惊人,消瘦矮小,只是一双眼睛亮得瘪人。

    黄光升深吸口气,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三班衙役便一起用水火棍,有节奏的敲击地面,低唱道:“威……武……”

    趁着威势起来,黄光升道:“请吴公公宣旨。”

    吴太监便起身道:“上谕,着内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提刑司、镇抚司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一案。”顿一顿道:“一定要严惩这个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的逆贼!”六个衙门的副官不约而同提起笔,在卷宗上记录,谁也不知道皇帝会看哪一份或哪几份,全看也说不定,所以前是一丝不芶。

    黄光升尚未说话,坐在下首的新任右都御史朱衡开腔道:“敢问吴公公,您那最后一句,真走出自上谕吗?”

    “这个。”吴太监不悦道:“这是咱家的期许,朱大人有什么意见?”

    朱衡因为得罪了陈洪,壮年被发配到的南京,虚掷了十几年的光影,因而深恶太监,虽然口气仍然不紧不慢:“上谕是叫我们来论这个海瑞的罪,还没开始公公就先把罪定了,我看就用不着再审了吧。”但能把人活活气死。

    吴太监算是明白了,今天千刀万剑都是朝自已头上招呼,当然自已只是代人受过,他们真正想对付的,是自己的主子!想到这,他拉下脸来,沉声道:“咱家何时把他的罪定了?”

    “你刚说了他是‘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现在就不认了?”朱衡也沉声道。

    “咱家这样说,也不是定罪。”吴太监哼一声道:“咱家只是发表一下看法,没那么严重吧?”

    “既然圣命是会审,就得依照《大明律》来。”朱衡道:“先问案后定罪。”

    “皇上说了,海瑞的罪超出了《大明律》的条文。”吴太监这下抓着要害了,对朱衡道:“你却还要依着《大明律》来,莫非是要抗旨?”

    朱衡性情刚烈,当场就动了真火道:“我等奉的是祖宗之法,祖宗之法就是《大明律》,若不按照《大明律》来,我们不知应该怎么审案,依凭什么定罪?!”说着就要撂挑子道:“要不我们退堂,吴公公按照你的办法来吧!”

    吴太监倒想那样,可现在什么场合?而且问讯记录还要明发天下,他当即就不会了,望着满堂唯一个好人徐阶道:“徐阁老,你说怎么办?”

    徐阶这才开口,慢吞吞道:“圣谕要听,《大明律》也要遵守,两头兼顾吧。”老首辅将来致仕了,完全可以在工地上找份营生……专业和稀泥。

    黄光升望着首辅的眼睛,虽一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但自己的立场不能变,咳嗽一声,对堂下道:“依《大明律》问案条例,官员未行革职前,应坐着受审。”说着一挥手道:“来人,给他搬一条板凳来。”

    吴太监又不满了,但再反对的话,自己都腻味了,索性不去管他,不过仍大声对自己的,书记官,道:“记下来,是黄部堂赐得坐!”

    黄光升嘴角抽了抽,但没有分辨,而是冷不丁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开审吧!”吴太监没提放,吓得一哆嗦,不由小声啐道:“讨厌!”

    海瑞坐在一条长登上,身上的负担终于轻了些,他轻轻活动着手腕和脖颈,腰杆却挺得笔直……在旁人看来,是他傲气凛然,其实他是有苦自知,稍微一弯,就痛得要断掉一样。

    黄光升看看徐阶,意思是您老先讲两句?徐阶却微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要出声的想法。

    看来只能自己来,他朝海瑞问话道:“堂下所坐的可是海瑞?”

    “正是在下。”海瑞正色答道。

    “知道为什么受审吗?”黄光升问。

    “不知道。”海瑞淡淡道。

    “放肆……”黄光升低喝一声,道:“拒不认罪于事无补。”说着目光飘过堂上:“在座诸位都看过了你那道奏疏,确实是……太恶劣了。”

    “何止是恶劣!”虽然知道自己讨人厌,但吴太监该说还得说,谁让司礼大挡们都老奸巨猾的不来呢?要是他也不吭声,谁替皇上表明立场?遂大声道:“海瑞,你身为臣子,却写一道狂犬吠日、誓骂君父的奏疏,实在是大逆不道!”说着望向众大人道:“诸位对这个也有异议吗?”

    见没人吭声,他得意洋洋的住了嘴,这就给整场定了调子,下面怎么玩花样,也不可能偏的太远了。

    “为什么要上这样一道疏?”黄光升暗叹口气,进入正题道。

    “既然诸位都看过那篇奏疏,应该还记得,下官开篇名义说的很清楚”,虽然身体虚弱,海瑞的声音却十分洪亮道:“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好大的口气。”吴太监哂笑一声道:“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职,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你有什么职权来管?还口口声声明臣职,谁给你权力管六部九卿了,管天下大事了?”越说越气道:“还竟敢字字句句、指斥誓骂皇上,这就是你的臣职吗?!”

    海瑞不看他,望向黄光升,黄光升轻咳一声道:“回答吴公公的话。”

    “圣人曰,谏行言听、君臣之道。太祖尝曰:臣职在诤谏,无容静默。”海瑞这才开口道:“直言劝谏,是为臣的天职,海瑞官虽小,却亦是为臣者,有何不能言?”

    “满朝诸公,御史言官在前,轮得着你个不相干的户部郎中进言了吗!”吴太监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丧心病狂,为邀直名而已!”

    “呵呵,丧心病狂,为邀直名。”海瑞面上闪过一丝悲凉道:“比起在座诸公,我海瑞确实位卑官微。而且还有一条,我只是个举人出身,满朝官员,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按说都比我更有资格劝谏皇帝。”说着他又抬头昂然道:“大明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北方灾荒不断,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拜满地,朝廷却抚恤乏力,东南、西南、西北、东北,民乱如汤如沸,更不消说,北面蒙古人铁骑凶猛、南方wo寇余焰未尽了。明白说一句,这大明朝已是沉疴在身,岌岌可危了!” 顿一顿,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海瑞自进京以来,亲眼所见皇上一意玄修、大兴土木,宠信方士、荒诞怠政。而襄襄诸公,清者以,明哲保身,为要,噤声不言。浊者一味顺谀,趁机捏刮,我大明哪里还有钱赈灾打仗?”

    “这些事情,人人心知肚明,却人人缄口不言!”海瑞目光炯炯的望着众大人道:“海瑞无心仕途、但既然食君之禄、就当尽为臣之职。现在天子有了过失,劝谏乃为臣者职责所在,既然诸位大人不言,那就由小臣来说!”

    众大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那些面前摆着卷宗的,便低头奋笔疾书,借以掩饰脸上的尴尬。那些正堂官们没东西掩饰,只能把脸紧绷着,摆出一副肃穆的神情。但心中一样的百味杂陈,有些人甚至想为海瑞喝彩,当然只能是想想作罢……

    “不要说那些道听途说的大道理!”吴太监绷不住了,道:“你一个小小的官员,根本不知真仒相细节,一味空谈而已。”

    “那就说点我知道的真仒相细节。”海瑞能让他唬住了?言辞锋利道:“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手里有一切与云南相关的账目。就单举一例吧……说着他指指大堂上的栋梁道:……”为皇上修两宫两观,还有那个玉芝坛,所用的栋梁,大都是从云南的深山运到京城。一根的花费是多少,不知诸公有没有关心过?”

    众人就是知道也不会吱声,海瑞也没指望有人回答自己,他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大堂上回响道:“户部账上明确记载,一根栋梁所耗费官常,竟达白银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民工多达百余人!”

    “这么多钱?”有几个不明真仒相的大人,忍不住出声道:“怎么可能呢?”五万两是什么概念?能建一座宏伟的王府了。

    “就是这个钱。”海瑞沉痛道:“上下盘录、层层扒皮,不敢细说,一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说着深深吸口气道:“诸位大人,我海瑞上这道疏,不受任何人指使,只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天下的百姓苍生啊,”

    大堂上安静极了,只有海瑞的铿锵之言,余音绕梁!

    见所有人都被海瑞镇住,徐阶不得不开口了,他缓缓道:“你有些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了。国事艰危,乃是由天灾人祸、方方面面因素导致的,怎能都归罪于陛下和百官呢?”顿一顿道:“谁说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市舶司来了款子,都是先拨给户部,济着赈灾用。这个难道你不知道?”顿一顿道:“国事艰难,君臣和衷共济、一点点扭转过来才是正办,而不是火气冲天骂一通,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番话听起来是在指责海瑞,但不乏回护之意。

    “阁老说的正是。”海瑞正色道:“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机,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济,但前提是陛下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正如罪员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听了这话,徐阶虽仍面不改色,但其实老怀甚慰,他一直以为这海瑞是块臭石头,只知一味死硬,却没想到也是有灵性的,还知道婉转回旋。

    “这么说你认罪了?”听到他终于称自己为‘罪员’,吴太监激动起来道。

    “只要陛下能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海瑞没有丝毫改变道。

    问询至此,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也不能这样就了结,皇帝肯定要骂娘的。黄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规的问题充数道:“写这道疏,可与人合谋?事先给他人看过吗?”

    “难道黄部堂尚书,还要先跟人商量吗?”海瑞垂下眼睑,淡淡道:“没有任何人看过。”

    “有人指使吗?”吴太监又问道。

    “我又不是听人使唤的奴婢,谁能指使得了我?”海瑞依旧冷淡道。

    “你……”吴太监自取其辱,气得直拍桌子道:“实在是太放肆了!徐阁老,还有诸公,你们都看到了,此人之狂悖嚣恶,亘古未有!奴婢以为,不动三木,此案便无法审结,皇上那里万难回复!!”

    徐阶这时必须正面回答了,他轻捋胡须道:“海瑞之言行,着实难以理喻。

    但他是钦犯,动刑与否非我等臣子可决,……说着砸呕嘴道:“还是请示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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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还没到日更一万的地步,还需要努力啊……[(m)無彈窗閱讀]

    .辰时一到,国子监二门缓缓打开,赞礼官高唱道:“请嘉宾入场……”

    国子监祭酒徐渭,亲自引着王畿、魏良弼等贵宾,率先步入会场,在上首的一排紫色坐垫上坐下了。

    然后宾客们鱼贯而入,在太学生们的引导下,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

    这些宾客都坐定后,会场坐满了七成,只剩面对着讲坛的五排座椅、一共百十个位子全都空着。大家都知道,这是留给什么人的……

    辰时一刻,门口出现了礼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李春芳的身形,他没有穿大红的官袍,而是一身便服,头戴黑纱帽、身穿深色直裰,神情肃穆舟走进了会场。他的身后,是礼部、詹事府、翰林院的之臣。这些人同样没穿官服、表情严肃,仿佛谁都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亦步亦趋的跟在李春芳后面,把那些空着的坐垫坐满了。

    官员们进完之后,厂卫特务也进来了,不过这些人没有往里走,而是在门口、场边待着,明里是记录辩论,暗里肯定也有监视之意。

    原本会场的气氛还算轻松,有些久别重逢的老友,还在小声的寒暄着,但当这些人进来后,一下子就肃静了,众人看到特务就腻味,于是都不吱声了,气氛十分的压抑。

    辰时二刻,徐谓站起身来,走到讲坛上,清清嗓子,对抬下人道:“诸位应当知道,我朝出了件耸人听闻的咄咄怪事。”也不看众人的反应,顿一顿,他接着道:“有一名叫海瑞的户部郎中,狂犬吠日、辱骂君父,是可忍……那个,孰不可忍。皇上坦荡,将他的奏疏明发阅看,结果朝野上下、群情激奋,都纷纷上书批驳此等狂谬之言。”又顿一下,他慢条斯理道:“其实按照他的罪名,千刀万剐了都是应该的,可皇上仁慈,即使要惩罚,也得让他心服口服,故而呢,决定用咱们三公槐的论坛,给那海瑞一个认清错误的机会,待会儿他上台,诸公可以畅所欲言,告诉他错在哪里,以正人心、靖浮言。”一番本应义愤填膺的讲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大会讲话,大家包涵。”徐谓不好意思的笑笑。朝着北面那排值房招招手,道:“带上来吧。”

    一间偏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两个身形矫健的番子,两人反握着腰刀,警惕的望着前方。

    尔后戴着镣铐的海瑞才出现在众人眼前。今天因为是大场合,所以提刑司没给他戴那套‘金步摇”只戴着普通的手转脚镣而已;还给他梳了头、洗了脸、净了面,套上了一件干净的葛麻长袍。

    只是在现场诸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眼中,这人虽然看着还算精神,却是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既不像他们想像中那个胆大包天的疯癫模样,也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气概,不禁有些失望。

    海瑞身后还有两个番子,四个人‘护送’着他缓缓步入会场,海瑞神态平静、目不斜视,走到讲坛前,便听徐谓道:“上来吧。”他便踏着台阶,往讲坛上走去。铁链拖拉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显然提刑司的人接受教训,给他戴了一副够长的脚镣,免得再为怎么上台阶打官司。

    待海瑞站定,徐渭指着个蒲团道:“在这里跪下吧。”

    海瑞点点头,便跪坐在上面,深色坦然的望着台下的一众文人、文官。

    徐谓看看李春芳,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您请吧。”说完不待他回答,便下了台,坐回自己的位子。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极为聪明,懂得为臣之道,人也很忠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皇帝强派了这个苦差事的,无可奈何,只好开腔道:“海瑞,你的本子我们诸位同僚看过数遍,深以为大谬大差矣,故而同僚齐聚于此,要跟你好好论一论。”

    “悉听尊便。”海瑞淡淡道。

    “诸位谁先来?”李春芳身为主将,当然不能身先士卒了。

    “下官,詹事府胡清安,有话问海瑞。”一个安排好的马前卒出声道:“我观你的《治安疏》,又有个名称叫《直言天下第一疏》,圣人云,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何德何能,称自己为天下第一呢!”开篇先让海瑞自认老二,从气势上压倒他。

    “你没看过我的《治安疏》。”海瑞沉声道:“我在奏疏中说的很清楚。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责任至重,可称天下第一人。而奏疏的目的,乃是不为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直言,当然可称为言天下第一事,故而叫当《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只是不知胡大人为何把个‘事’字吃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那胡清安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我当然看过数遍,每次看都触目惊心,需要强忍不适,若非今日处斯文之地,我定要上前苔你一顿!须知夫道本者,三纲四维也!而君乃纲维之首,夫君臣之义,与天无极,其实尊卑上下云尔,自有伦纪以来,皆未有如此干纪狂诞之说!且不论你的内容如何,单这份伦理灭绝之大不敬,就合该降雷把你殛了!”

    “若明君之过就是大不敬”,海瑞睥他一眼道:“难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恶?”

    “君有何过?需要你狂犬吠日?”胡清安沉声道。

    “我的奏疏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海瑞垂下眼睑道:“不需多言。”

    “很多人没看过。”胡清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喝道:“你既然敢写,难道不敢说吗?”

    “有何不敢?”海瑞冷笑道:“陛下二十年不上朝,荒废政事,一意修玄,亲近奸佞、疏远贤臣。导致大明权佞当国,青词庇奸,内不修政治,外难御强敌!而士大夫欲为天下苍生尽兼济之责而无门可循!结果国事蜩螗,如汤如沸,灾害接连、盘剥无度,兵戈四起、叛乱频仍,大好河山、哀鸿遍野!难道还称不上个‘过’字吗!”

    “有道是夏虫不可言冰”,胡清安大声道:“你海瑞生在荒蛮之地,进京也不过半年而已,天颜未曾得见,圣元无缘聆听。又怎知陛下荒废政事了呢?”

    “敢问上次朝会是哪一年?”海瑞淡淡道。

    “不上朝就不视政了吗?”这时又一个官员大声质问道:“皇上废寝忘食批阅奏章、不分白昼的垂询内阁,就不算是勤政吗?”顿一顿又道:“说你无知还不信,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要堆上满满一屋子!若是拿到早朝上议,恐怕一天的事情,一个月也论不完。再说早朝兴师动众,程序冗长、缺乏效率……这些你都不懂,说了也白说……”,所以说,想要把海瑞给驳倒,还得靠读书人,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辩论,刁钻阴损的手段炉火纯青,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技术性击倒’。

    海瑞知道,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来的官员都是之臣,可见就是要驳倒自己,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错的!眼见对方的锋刃抵近心脏,他沉着的应对道:“不上朝,就无法亲近群臣,只垂询内阁中一二人。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且不说容易被奸臣蒙蔽,就算是管仲、萧何那样的贤臣,也不可能全知全对。天设君王治理万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设朝廷百官佐之内阁资政议政、九卿总领大事,百职官员分掌职事,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圣上则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之。劳于求贤,选于任用。如日月星辰,运转自如,则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民物熙浃,董为太和!今君王不近百官,是置六部为虚设,视九卿为小吏。独日高悬,星月无光,时气颠倒、乾坤混乱,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

    他的铿锵之言,激荡人心,许多人暗暗喝彩,但也有些人暗暗心惊,喝彩者只为他针灰时弊、直斥乱象,心惊者却因为听懂了他的真意……

    那边的文官方阵却不能被他压住,一个官员霍然起身道:“大胆海瑞,孕于荒蛮,自大无知,愚昧可笑!粗读几本经书,便敢妄言天道!安知大道无形,高居九重,治乱吉凶,各有其时?!须知这天下是有势运的,有时候早魁作祟,便赤地千里,妖人降世、则盅惑愚民,这都是天定的劫数,坚持度过后则又有一番时运!又怎能将国事的艰难,全归罪于皇上呢!”

    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被提刑司的番子严密包围着……海瑞就是从这里被带出来的。在其正堂之中,一个老人靠坐在一顶遮盖严实的软舆上,三月底的北京,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他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得病弱不堪。

    如果李春芳进来一看,肯定要大吃一惊,然后三叩九拜的,因为这老人正是嘉靖,他太在意这场辩论了,虽然病重,却无论如何都要亲临现场,听一听天下的读书人,是怎样议论自己。

    所以今天一早,圣驾便秘密出宫,混在押送海瑞的板伍中,来到了国子监。不过他没见海瑞,一来没那个力气,二来也怕会忍不住并了他。

    虽然到了现场,皇帝没法坐视,只能躺着听,听得分外认真,还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实他最关心的,还是文臣们能不能帮自己,把海瑞给辩倒了。所以见他们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紧张,见海瑞果然没有上次的从容,皇帝老怀甚慰。听到外面的官员,说‘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皇上’时,他终于笑了起来,问道:“说话的是谁?”

    马森赶紧看看,然后小声道:“不认识……”

    “回头弄明白了……”嘉靖无奈道,便不再理他,专心听讲。

    这时那人见得势,乘胜追击道:“再说就算是开朝会时,说话的不还是寥寥几人?大部分人只能带着耳朵听吗?”他们抓住海瑞‘二十年不上朝’和‘荒政怠政’之间的逻辑错误,穷追猛打道:“圣天子垂拱而治,掌大纲、明赏罚,用严刑重赏来督促百官,使人人明白职责,各司其职,便可达使朝堂正常运转,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

    言至此,很多人都觉着词臣们的论辩很完美了,海瑞很可能再反驳。

    但他们都低估了海刚峰的战斗力,敌人越强,他也越猛。见已经被逼到墙角,他冷笑一声道:“如果真是明赏罚,那皇上就该自罚!”

    “大胆!”“放肆!”词臣们高声喝道:“狂悖!”“就凭这一句,便定你死罪!”

    一时间讨伐声四起,却没有把海瑞的声音压住,他愤怒道:“难道崇信斋醮就没有害处吗?就不该受到责罚吗?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颠倒黑白!”

    众词臣没法回答他,谁敢说崇信斋醮没有害处,那不成睁着眼说瞎话了?真成佞幸了?

    见他一句话把手下问得熄了火,李春芳知道该自己出马了,便缓缓道:“崇信道教,只是皇上的个人爱好,做臣子的不该穷追不放。你却总把目光放在陛下的私事上,这就是失了为臣之道。”顿一顿,又道:“你的奏疏我看过数遍,看你对汉文帝很赞赏啊。”

    “三代以降,汉文帝堪称贤君。

    ”海瑞道。

    “可汉文帝也信道教、喜欢斋醮,甚至用黄老之术治国。”李春芳道:“按照你师法先贤的理论,皇上也信道家,崇尚无为之治,应该正遂了你的意才对,为何要厚古薄今,盛赞汉文,却诋毁当今呢?”

    “李大人言不由衷。”海瑞沉声道:“我的奏疏中说得分明,汉文帝弃孔孟而尊黄老,崇尚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仍然称得上是贤君,因为他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才有了史上第一个承平治世。”顿一顿,他声音冷酷道:“当今皇上处处以文景自诩,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但两者是一回事儿吗?无为而治不是不作为,而是不扰民、不虐民、也不许各级官吏扰民虐民,任民众安居乐业!”

    “文帝虽然也崇信道教,但他只是自己修炼打坐而已,断不敢奢侈浪费,连一座宫观都不舍得修。而当今皇上修道设蘸,却挥金如土、大兴土木,视国库如私产,以天下为家业!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上行下效,从朝廷到省府州县的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尽情盘录,难道这就是我大明朝的无为而治?难道这就是我大明朝的承平治世吗?”

    “难道你要说,当今比不了汉文帝?”一个阴险的声音响起。

    海瑞情绪正激昂着,想也不想便答道:“不如汉文帝多矣!”

    场中一下安静起来,虽然方才辩得激烈,但只是纠缠于皇帝某些行为的对错,现在海瑞却直接把嘉靖整个人否定了,这性质就严重大了。

    海瑞也知道自己授人以柄了,索性把心中憋了许久的愤懑发泄出来,大声说道:“请问诸位驳我的大人,难道你们看不到天下之病何在吗?为何不与我一起劝谏皇上,重新振作,反而在这里拼命的为皇上文过饰非,某非你们想让皇上留下千秋骂名吗?!”

    词臣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只能用大声吆喝,来掩盖心虚:“此人丧心病狂,不要跟他多费口舌了”:“竟敢公然辱骂皇上,真是该死”:“无君无父的畜生啊!”一时间骂声从那些斯文之官口中喷出,竟要把海瑞淹没了。

    台下的徐渭微微皱眉,想要维持一下秩序,谁知此时东北角突然响起一声长啸:“噫嘻……以众凌寡太不厚道,海刚峰,我来助你!”竟把所有人的声音一下镇住。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个身穿道袍,头戴斗笠,脚踏草鞋之人,飘然上了讲坛。

    “这人是谁?”许多人交头接耳问道。但国子监众人却都认识他,低呼道:“你上去干啥!”

    徐渭见了那人,便继续老神在在起来。因为真正的辩论宗师登场了![(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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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寿。

    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至少也算是一种圆满。所以他一直坚持着,在那天籁般的琴声陪伴下,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苟延残喘着……

    但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就为你延长寿限,哪怕一天都可能。 初三日,第一片秋叶从树上落下。一直关注着圣躬的李时珍,向徐阶禀告道:“龙体油尽灯枯,升天就在这一两日。”

    “终于到了么?”徐阶正在圣寿宫的值房中阅看奏章,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胡应嘉弹劾高拱的那本。

    见徐阶的表情十分怪异,李时珍轻叹一声道:“阁老,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说完轻叹一声,道:“我这个医生已经没用了,阁老好自为之吧。”

    徐阶看看李时珍憔悴的面容,才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消瘦子一圈,柔声安慰道:“李先生已经尽力了,若没有你,皇上也不可能又撑过百日。”

    李时珍黯然道:“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逃不过那个字。”

    “至少尽了做臣子的孝心。”徐阶轻声道:“先生随我前去寝宫,咱们陪皇上最后一程吧。”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心中暗叹一声:‘高新郑气数未尽……’便将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

    两人往值房门口走几步,李时珍突然站住道:“阁老,在下有个请求。”

    “请讲。”徐阶站住,回头道。

    “能不能……”李时珍道:“趁着最后再求求皇上,赦免了沈默?”之前他已经求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嘉靖以‘医生不议政事’挡回去了,求助徐阶,又告诉他时候未到。但他从未放弃。嗯趁着皇帝弥留之际,再做一次尝试。

    徐阶知道李时珍一点都不懂政治,所以也不跟他细说,只是淡淡道:“快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值房。

    “唉……”李时珍心情无比郁闷,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总是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

    来到寝宫中,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用小勺舀了,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

    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凭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胡须往下淌。

    黄锦流着泪,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

    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但他身为首相,此刻大明的主心骨,别人能悲切,他却不能,他必须要‘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深吸口气,将眼泪收回去,徐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回宫。”

    “回……宫?”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自己不就在宫里吗?

    “回大内。”徐阶轻声道。

    嘉靖的目光一紧,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自己的大限到了!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就是死,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

    正德武宗皇帝,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丢尽了国家脸面,且必为后世所嘲讽。徐阶一直担心的,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

    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大殿里盘绕着阴魂,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所以自壬寅宫变后,二十余年来,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

    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嘉靖都坚决不答应,听得实在烦了,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否则别再提此事!”徐阶果然再不说了。

    现在时隔两个月,徐阶旧事重提,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

    见皇帝愣在那里,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恳请皇上回宫……”

    “终于到日子了吗?”嘉靖回过神来,惨然道:“回去,朕不能学堂兄,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万岁圣明……”徐阶高声道:“准备起驾,回乾清宫!”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

    看到銮舆上的御座,已经真成了龙床,嘉靖的瞳孔一缩道:“朕……要坐着。”

    “皇上……”徐阶和黄锦为难的望着他到。

    “扶起朕来。”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替朕梳洗。

    黄锦望了望徐阶,见他点头,便赶紧起身,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驾到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黄锦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

    替皇帝净了面,梳好了胡须,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要给皇帝套上。

    看看那熟悉的道袍,嘉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衮服……”

    黄锦没听清楚,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正在那迟疑着呢,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皇上要穿龙袍!”

    “哦……”黄锦心中一阵惊喜,赶紧斥退小太监道:“把这件收了!”

    ‘还找得着吗?’徐阶突然有些担心。

    当然找得着!黄锦小跑看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来到最中间的一个,双手拉开柜门,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锦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冠上朱覆、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再捧出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在两袖、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又一个太监,上前用托盘接了。

    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素表朱里的大带;以及革带、玉佩、大绶、朱袜等;这些帝王之物,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但仍然一尘不染,就像新的一样。

    把所有部件拿齐了,太监们整齐的跪在嘉靖面前,高高举起托盘。

    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那些因为嘉靖老病,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

    看着这些东西,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

    “奴婢,伺候主子更衣……”黄锦脸上挂着笑,笑中带着泪,跪在龙床边,先给嘉靖穿好朝靴,然后直起身子,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把他架起来,想给他把衮服穿上。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几个太监上前,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

    但更麻烦的是,穿完了怎么办?嘉靖完全坐不住,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

    嘉靖望向李时珍,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

    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便出声道:“你们都闪开。”

    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赶紧让开地方,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道:“好!”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在嘉靖的脖颈、四肢、躯干各处,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做完这一切,他仍不退下,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

    嘉靖却只是轻声道:“等吧……”李时珍真要抓狂了,什么叫‘等吧’,‘快了’,就不能痛快点吗?

    也不知李时珍施了什么魔法,嘉靖竟能不靠人扶着,便端正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了。徐阶诧异的望向李时珍,他必须了解全部的内情。

    李时珍轻声道:“我把皇上的周身穴道封闭,圣体便僵直起来。”原来如此……

    但无论如何,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要不皇帝瘫在龙椅上,或者被人架着坐在上面,都太不雅观了。

    黄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将黄色的丝带,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最后把前后十二道旒紞理顺了,便彻底为他穿戴整齐。

    宴着终于换回龙袍的皇帝,徐阶不禁老泪纵横,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

    嘉靖看着他道:“很难看?”

    徐阶连忙摇头道:“天日之表,帝王之姿。”

    “那哭什么?”

    “微臣终于见皇上穿回龙袍了。”徐阶擦净泪水道:“是喜极而泣。”

    马森赶紧和人把穿衣镜抬过来,想让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

    嘉靖从下往上,贪婪的看着身上的龙袍,不得不承认,这比穿道袍的感觉,更让人迷醉。

    “不看了……”待看完上身,嘉靖便闭上了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死气沉沉的面孔。

    马森赶紧把镜子撤下,太监们上前,小心将皇帝的龙椅,抬到鉴舆上固定好。

    待准备妥当,黄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躬身小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们都来了吗?”嘉靖缓缓道。

    “早就在宫外候驾。

    ”黄锦回道:“要宣见吗?”

    “到乾清宫再说见……”,嘉靖垂下眼睑道。

    “皇上起驾回宫!!”黄锦立刻站起身子来,大声道。

    “皇上起驾回宫……”

    “皇上起驾回宫!”宫人们一声接一声传下去,最后响彻整个京城……

    乌云密布、亘空阴霾。

    西苑的正门洞开着,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也洞开了,跸道上铺了红毯,道边每隔七尺,便站着一对手持刀枪的御林军士兵,他们面无表情,直视对方,拱卫着即将从西苑出来的皇驾,以及肃立在红毯两边的京中勋贵、文武百官。

    这些官员贵戚全穿着庄重的朝服,凝神屏息,恭候着銮舆的到来……左侧全部是贵戚勋旧,右侧则是文武官员。右侧为首的不是三位大学士,而是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杨博,他低垂着面孔,看不清有何表情;左侧为首的,却是当今陛下唯一在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他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同样穿着绣金龙的明黄服色,乃是他的世子,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朱翊钧,本来挺灵动的小家伙,却被压抑的气氛所震慑,趴在父亲的怀中,一动不敢动……

    辰时正,宫城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响鞭,紧接着又是两声,然后韶乐奏响,两队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手持龙旗、金瓜、长戟、华盖,缓缓的从西苑门中走出。

    当那辉煌夺目的鉴舆,出现在西苑门前时,乐声变得愈加庄重起来……

    “恭迎陛下…………群臣齐声高唱,全都跪在御道两旁。

    鉴舆缓缓向外行来,走到跪迎的群臣面前时,缓缓停了下来。黄锦拿个马凳放在基舆边上,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道:“皇上有旨,着裕王携世子上舆!”

    裕王一直木然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表情,忙大声道:“臣遵旨!”便抱着朱翊钧,在黄锦的搀扶下,登上了只能皇帝乘坐的銮舆,便见他的父皇身着龙袍,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两边还各摆了一个锦墩。

    “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朱载垕连忙拉着儿子,跪在皇帝面前口小世子也奶声奶气的叫道:“拜见皇爷爷……

    嘉靖本来神情凄然,但听到孙儿清亮的声音,眼睛亮了一下,道:“朱翊钧,到皇爷这边来。”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小世子抬起头来,但看到皇冠龙袍、端然高坐的皇帝,心中便生了怯意,跪在那儿不敢过去……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方才那一声也是鹦鹉学舌而已。

    裕王赶紧小声道:“朱翊钧,过去。”

    小世子这才爬起来,怯生生的挪到嘉靖面前。

    看着相貌可爱的小世子,嘉靖的心柔软起来,他多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啊,可根本没那个力气,只好慈爱道:“来,坐边上。”

    黄锦便赶紧去抱小世子,世子却不让他抱,奶声奶气道:“我自己来!”说着按着锦墩,短短的小腿儿一使劲,就爬了上去。一转身坐过来,挺直腰,像模像样的,就是头上的王冠有点歪。

    他得意的望着嘉靖,意思是,看,我能吧……

    嘉靖发自内心的笑了,欣慰道:“还好朕有个好孙子……”说着看一眼裕王道:“你也坐吧。”

    “是。”裕王轻声应下,坐在嘉靖的另一侧。

    “起驾!”銮舆再次向前,载着天家祖孙三代,沿着跸道缓缓向东,从午门进入了紫禁城。

    帝王气象的金水桥、气势恢宏的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嘉靖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象,如坠梦中。

    他突然想到当年自己十五岁,第一次进宫时,也感觉像做梦一样,一个不起眼的藩王,突然吉星高照,被接到北京来当皇帝,世上恐怕再没有更梦幻的际遇了吧?四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在这场梦中……这梦充满了得意失落、悲欢离合、有权掌天下的快意,有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杂陈,难以言噙,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终归是一场幸福的黄粱梦,他苦求长生,不就是为了美梦永久吗?

    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今天,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才发现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不管你是天子,还是草民,不管这一生成功或者失败,终究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最后还是要化成土。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自己辛苦斋醮,渴求天道,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天道。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原先以为,自己身为天子,得天独爱,便比世间生灵、天下万民更加高贵,但现在才知道,高贵个屁!不还是像那祭祀用的‘刍狗’,用时显贵,用后废弃,天地万物,莫非如此,自己也不例外。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悔之不及,徒呼奈何……

    也罢,醒就醒了吧,生有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又一场梦而已,愿下一场梦中,自己能为天下人做些好事,补偿一下这一世所造的孽……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大梦一场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

    嘉靖四十五年八月初三,嘉靖皇帝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四年之久的皇宫大内;是夜亥时,景阳钟响,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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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帝晏驾,全国停止娱乐活动,故而本书停更一月……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今天至少再写一章吧……[(m)無彈窗閱讀]

    .深夜,大内,乾清宫。

    这间二十四年没有住人的皇帝寝宫,如今遍布致哀的灵幡,已经变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宫。

    大殿内的‘正大光明’牌匾下,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让跪在灵柩边上的裕王朱载垕,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凉。

    朱载垕已经除下了吉服,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但看着身边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该痛哭流涕了,但始终无法调动起情绪来。但这时候得哭啊,他伸手拧自己大腿一把,钻心的疼痛过后,却一阵阵的想笑……

    目光落在灵枢之中,大行皇帝已经移箦,从朱载垕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遗容。只见嘉靖皇帝仿佛睡着了一般,脸颊上还略带一点潮红……那是多年服用丹药的结果。

    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朱载垕默默回想着,与他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对了,是三年前年册封朱翊钧为王世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然后就是今天下午了。比起三年前见他,嘉靖只显得瘦削些,颧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里,一点也看不出来。

    但朱载垕也不确定,因为他和这个‘父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父皇高高在上,他也不敢抬头,几乎等于没见。

    现在父皇终于死了,可以随便让他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了。朱载垕瞪大眼睛,使劲盯着他的父皇,看着那张刻薄寡恩、阴沉难测的面孔,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暗无天日、无休无止的悲惨人生来……

    只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便被父皇视为眼中之钉!不仅平时不准觐见,就连过年入宫问安,嘉靖都只准在珠帘外磕头,绝不相见。哪怕是在皇帝驾崩前的几个月里,都不许他入宫问安侍疾。回想此生以来,竟从未享受过一天父爱,甚至未得其父一个笑脸、一声温言,以至他一提起‘父皇’两个字,便从内心感到陌生、恐惧和慢恨,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处。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皇帝老子不仅不给他父爱,还百般摧残他本应享受的母爱——自从把他赶出皇宫后,便不许他入宫探视,哪怕在母妃重病弥留之际,也不许他见最后一面。而且在母妃去世后,还不准百官按照应有的礼制,为其安排葬小……作为现存皇长子的母亲,也极可能是未来皇帝的母亲,她本应像成化朝的纪淑妃一样,享受到美谥和厚葬,作为日后追尊她为皇太后的基础。嘉靖却悍然推翻了礼部拟定的仪注,不准朱载垕以亲子之谊居丧,百官亦不准服丧服,亦不追封为贵妃,总之是力加贬降!

    原因不难理解,嘉靖不肯抬举杜康妃,是因为对他异母弟弟朱载圳的一贯偏爱,导致不愿默认他的储贰地位;不让他服丧,乃是嘉靖认为,父皇尚在,儿子服重丧不吉利,为避君父至尊。

    当时朱载垕已经十八岁,当然能感受到父皇在生母葬仪上的诸多刁难,亦能品出其中三味……但无论如何,自从就裕邸之后,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生不得见、死不得诀,他焉能不恨造成这一切的父皇?

    更有甚者,这个父皇对自己生儿育女,也非常反感……朱载垕早年育有两子,但均早殇,朱翊钧是第三子。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当年自己的长子……也是嘉靖的嫡孙出生之时,发生的那场意想不到的风波: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举国欢庆嫡皇孙的诞生,礼部请告于郊庙、社稷,诏告天下,令文武群臣称贺。此等天大的喜事,嘉靖却违背常礼,不准颁诏、不准称贺、不准禀告太庙和社稷。异常冷淡的对待;与他自己当年生育长子载基、二子载蝠时的隆重其事,甚至诏告外国的规格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更令朱载垕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嫡别出生,竟惹得嘉靖暴躁盛怒,甚至要杀人!当时礼部侍郎闵如霖上贺表云:‘庆贤王之有子;贺圣主之得孙!’那孩子首先是他朱载垕的儿子,而后才是皇帝的孙子,如此先后,本合情合理。

    却惹得嘉靖大怒,用剑砍其疏,愤怒道:“可斩!渠先子而后朕。降俸三级!”

    这就是他的父皇,一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以扶乩谶语为根据、以臆度妄想支配情绪的寡人独夫!此人能认为白兔白龟产子育卵,是可喜可贺的‘祥瑞”却将自己的子孙繁衍,视为莫大的灾祸,引发莫名的恐怖和愤怒,以这样极端自私、极端癫狂的方式对待子孙,怎能不对他的心理,造成巨大的戕害?

    又何止是心理上的戕害呢?朱载垕身为皇长子,却始终前途叵测,而且屡生危殆,甚至成为父皇的眼中之钉!嘉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过分,却非但不思弥补,反而担心儿子会有异动,长期在他的王府四周,布满侦缉逻卒,密切监视着他与何人交往。甚至王府随从们发生的一些琐事,也会被立即报之皇帝……一举一动都会为人侦知,虽贵为亲王,又何异于楚囚?

    不仅在处境上朝夕危惧,甚至在最最基本的生活上,皇帝对他也十分苛待,所给的禄米钱钞,仅能连维持王府的日常开支。甚至连这笔数量有限的收入,都经常遭小人克扣,不能如期领取……当然这一切,都因为嘉靖对他的冷遇和打压,才使小人敢肆无忌惮。至于按例该有的赏赐,他更是连伸手都不敢要,结果生活时常陷入困窘,无奈只得凑钱贿熔严世蕃,才得以领取到三年的拖欠。

    身为亲王皇长子,却要舟大臣行贿,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点禄米,简直是奇耻大辱!尤其是严世蕃为彰显权势,时常对人说,连皇帝的儿子都要贿熔我口每次听人说起,他都有杀人的冲动!

    有父几等于无父,有母实同于无母,生子而惨遭仇视,继而连人身自由和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证!朱载垕经年累月、全方位的,遭受来自父皇的折磨,内心早就被焦虑、抑郁、惶恐、愤怒、痛恨……折磨的面目全非,但又无力改变,只能,致力韬晦、以待其时”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盖起来……小心翼翼的假扮成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皇子,满怀忐忑的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想到自己多年来所遭受戕害无以计数,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以求芶安,年近而立,却从未有一日得展颜,朱载垕心中的悲愤和自伤便充满了全身,使他一阵阵血往上涌,他的心中泛起一**灼人的热浪,冲得满身都要爆裂开来!突然他张大嘴巴,两眼瞪得溜圆,喉头不停的颤抖,发出,嗬嗬,的声音。

    周围人以为他悲恸难耐,要得失心疯了,全都紧张的望着一动不动的未来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就在大家想要碰碰他,试试晕没晕过去时,却听他猛然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嚎声!

    那嚎声之悲痛真切,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如杜鹃气血、令闻者伤心,听众落泪!众人见未来的皇帝哭成这样,无论真心假意,遂一起大放悲声,以助其哀!

    只苦了老徐阶,一边要自哭,一边要劝朱载垕,弄得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嚎丧了半晌,朱载垕终于渐渐止住哭。徐阶嘶声道:“王爷节哀,臣等知您悲痛难抑,然先帝晏驾,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请移驾养心殿,钦定先帝身后大事!”

    裕王点点头,在两个贴身太监的搀扶下,缓缓来到位于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一众内阁辅臣并杨博随人……先帝晏驾之前,曾单独召见杨博,谈话内容不详,但随后黄锦宣读皇帝的中旨,晋杨博为少保,以兵部尚书兼吏部尚书,与内阁大学士共领顾命,辅佐新君。虽然简特之职,向来为百官所不齿,但此乃先帝遗命,又另当别论那是任他为顾命大臣啊!

    一转眼,杨博便从内阁竞争的失败者,成为了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另一极,人生之际遇,实在是难以预料。

    养心殿的龙椅还不能坐,因为朱载垕还没登基呢。于是太监搬来一把圈椅,铺上明黄的坐垫,紧挨着龙椅搁下。就这样,朱载垕还感觉如坐针毡,表情十分的不自然。

    见他还蒙着呢,身为硕德元老、首辅大臣的徐阶自然开腔道:“王爷,最紧要的,是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

    朱载垕感到晕乎乎的,茫然的点点头道:“元辅说的是……”然后便没了下文。

    “王爷是要让咱们先议一议,……高拱是朱载垕的老师,当然要给弟子接话了,便率先道:“我抛砖引玉,臣以为先帝享国最长,一生经文纬武,功高德硕;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应定为世祖皇帝!”

    “一般开国君王才可成祖,我朝有了两个,祖,帝,已是先帝之破例之举了……”李春芳斟酌着词句沉吟道。本朝两祖分别是太祖和成祖,其实成祖的庙号原来是太宗,但嘉靖硬是给抬成了成祖,因为他认为成祖皇帝也是以旁系入主大统,终结长房一系,实乃后世列代帝王之批……显然抬高朱林,只是为了给他自己继替大统,增加历史依据而已。

    如果按照嘉靖自己的理论,给他定个,世祖,也不为办……帝系转移为世、开创基业为祖,嘉靖可不是把正统从大伯家转到自己家,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开创一代基业吗?

    但称为,祖,的话,就把嘉畴抬得太高了,这是众人的分歧所在。

    最后说来说去,大家各让一步,还用‘世”但把‘祖’降成‘宗”称为世宗皇帝,于是都可以接受。

    整个讨论过程中,裕王始终不发一言,待众人把结果定下来,向他请示时,他才回过神来,缓缓道:“照你们说的办吧。”说完才醒悟道:“什么庙号来着?”

    “世宗皇帝。”大臣们小声道。

    “哦……”朱载垕心中不快,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再更改了,好在这还没完……便打起精神到:“那谥号呢?”汉代以后,帝王都有庙号和谥号的,庙号是在太庙祭祀时用的,而谥号是对其一生的评价,在早年间,不少皇帝得到了恶谥;但到唐朝以后,恶谥绝迹,全都美谥、平谥,当然不是因为皇帝的素质提高了,而是评价愈发的不客观了。

    但朱载垕不想这样,他又缓缓道:“父皇肯定不喜欢咱们浮夸虚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违过。为臣子的就要有这种态度。”

    众大臣无不心中一紧,这时候怎么把海瑞的文章搬出来了?大行皇帝还尸骨未寒呢,作儿臣的说这话,让人不能不浮想联翩啊……

    杨博不开心了,道:“王爷说的是正理,但先帝仁爱修明、文治武功,并不需要虚美。

    ”顿一顿,便道:“老臣以为,大行皇帝应谥‘文’。”而后解释道:“经天纬地曰勤好问曰文……先帝当得起这个‘文’字。”对帝王来说,美谥无过‘文、武”可见嘉靖看人还是很准的,果然是杨博在维护他的身后之名!

    “不妥,成祖爷便谥‘文””高拱马上反对道:“先帝向以成祖为榜样,肯定不愿与之比肩。”

    “那就谥‘景””郭朴出声道:“者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

    “不妥,代宗皇帝谥景。”李春芳摇头道:“大行皇帝怎能与他并列呢?”

    “也没什么不妥……”一直做倾听状的朱载垕,突然出声道:“孤觉着‘景’很好。”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朱祁玉的命运多悲催啊?他的谥号万万不能再用。

    “不如谥‘平’?”郭朴揣测裕王的意思,似乎不愿给先帝美谧,便轻声道:“先帝治而无青、执事有制、布纲治纪、克定祸乱,可以谓之平也。”

    “世宗平皇帝。”朱载垕觉着听起来不错,但还是道:“有没有更好的?”说着翻动谥书道:“尊贤贵义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敬让曰恭;爱民长弟曰和……孤看这个就很恰当了。”

    众大臣这下彻底明白储君的用心了,因为他故意漏说了一个‘既过能改曰恭”明显是希望能在谧号中彰显嘉靖的过失,但哪有儿子给父亲溢‘恭’的?

    杨博当场便表示反对,说这样天下人会笑话我们的!

    裕王知道杨博其实是说‘天下人会笑话他这个当儿子的’便有些郁闷道:“那你们定……”话虽如此,但当大臣们要给嘉靖一个美谥时,他都会挑出毛病,说不妥不妥。

    矛盾在于,大臣们认为应该给美谥,裕王却不愿意,结果议来议去还是没有结果。

    最后还是一直没吭声的徐阶,说一句道:“谥为‘肃’吧……”

    众大臣一想,‘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正己摄下曰肃””还算勉强可以接受;裕王也觉着,嘉靖对自己可够刚、够克、够决、够断的,一个肃也也算贴切。

    于是众人再无异议,虽然谥号中还有很多字,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很快便全部定下来。最后由裕王点破手指,滴了血在朱砂上,然后亲自持笔写下大行皇帝的谥号曰:‘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

    简称‘世宗肃皇帝’。

    好容易给嘉靖定下两号,全情投入的大臣们,才发现早就过了五更,外面天都快亮了。

    高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道:“坏了,遗诏拟了吗?”众人也暗叫疏忽,辰时就要向天下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了,现在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恐怕来不及了。这也没办法,谁都是第一次为皇帝治丧,都没什么经验……下回肯定就不出错了。

    朱载垕也着急道:“那怎么办?”

    “赶紧现在拟吧。”高拱挽袖子道:“我做笔录,大家集思广益!”

    众人刚要开动脑筋,却听一个声音淡淡道:“不必,遗诏已经有了。”[(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