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完饭,柔娘领着三个男孩去睡午觉,若菡抱着宝儿也往主屋里去,沈默颠颠的跟在后面,挤眉弄眼的逗弄小闺女玩。
宝儿起先还咯咯直笑,谁知他进了卧房后,小女娃便哭起来.显然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跟进来。
对于女儿认生,沈默有些尴尬,心说好在咱还有绝活,便让人把搁在外间的藤木箭子拿来,从中拿出个层层包裹的青瓷罐,打开蜡封的盖子,便见里面是一些褐色的粉末。
沈默拿过桌上的钧窑茶杯,感觉小了些,干脆把茶壶盖子掀开来,从瓷罐中舀了两大汤匙粉末到茶壶里。
若菡抱着闺女站在边上,宝儿也好奇的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不知这怪叔叔,要干什么。只见沈默往壶中注入热水,一边倒一边轻轻的搅拌。
看到壶中的东西呈且粘稠,若菡不冉奇怪道:“这能喝吗?”
“当然能了。”沈默笑着将茶壶中的东西分入茶碗中,道:“不信你尝尝。”
若菡缩了缩鼻头,将信将疑的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小口,竟是从没品尝过的香浓满足,喝得心里暖暖的,很是满足……就像初恋时的感觉一样。
“味道怎么样?手醇不?”沈默献宝似的问道。
若菡点点头,喂了边上等不及的宝儿一小口,香醇的味道,立刻俘获了小囡儿的心.小嘴吧嗒吧嗒的喝个不停,转眼就把浅浅的茶碗喝光了,嘴巴周围还沾了褐褐的一圈。宝儿忽闪着眼睛望向妈妈,奶声奶气道:“要,还要……”
“妈妈可没有,你得管爹爹要。”若菡笑着摇头道。
“叫爸爸,就给。”沈默笑眯眯的像只老狐狸。
“爸爸…”宝儿倒是好商量,马上叫起来道。
“让爸爸抱,”沈默伸手抱过她来,在女儿粉嫩嫩的面颊上.开心的亲一口,宝儿被他的胡芋扎到,瘪着嘴想哭,她爹马上威胁道:“哭就不给。”这家伙在外面威逼利诱惯了,竟然威胁起自己闺女来了。
宝儿哪吃他这一套,手脚扑腾着放声大哭起来,弄得沈默这个圃啊,只好又赔不是又扮鬼脸,再把好喝的可可饮奉上,尽心竭力的服侍小祖宗,宝儿才渐渐止住哭,抽泣着喝了可可,满足的把小花脸在他月白色的衣衫上蹭了蹭,便迷迷糊糊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若菡在边上一直含笑看着,看到丈夫对女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心头涌起久违的幸福,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
沈默蹑手毋脚的将女儿放在摇篮里,给她盖好小被子,这才得空端详起自己女儿的小模样和…小囡儿的眼睛早已闭上了,只是小腮帮子还一下子紧一下子迟地鼓动着,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小家伙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一下,又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
虽然小脸蛋让她爹弄得跟小花猫似的,但丝毫无损这小人儿的美貌,那美妙的眉目,长长的睫毛,哄嘟嘟的小嘴,就像最精良的瓷娃娃一般,美得让人窒息。
下人们都退出去,卧房中只剩下久别重逢的夫妻俩,阳光透过窗纸射了进来,照得屋里暖洋洋的。这个初冬的过午,是那样的温情洋溢。看着女儿可爱的面庞,沈默轻声问妻子道:“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吧?”
“嗯,刘嬷嬷说脸型最像了。”若菡点点头道:“不过眼晴像你。”女儿几乎继承了两人全部的优点,想来十几年后,不知要让多少公子王孙相思断肠了。
看着闺女白白胖胖的脸蛋,沈默突然道:“若菡,宝儿一直是吃你的奶吗?”
若菡脸红了一下,但觉着还是要让这冤家知道自己的不易,便忍住羞意道:“宝儿一生下来身子弱,大夫说最好亲自喂养,所以没有找乳母.…”
“怪不得,”沈默的声音有些变调,仿佛从喉咙中直接发出的一般。
“怪不得什么?”见他贼兮兮的打量自已,若菡不禁一阵慌乱,人家说小别胜新婚,他们都两年没在一起了,早就没了那种老夫老妻的熟悉。
沈默比划一下自己的胸脯,声音嘶哑道:“这里,明显大了……”
“讨厌…”若菡的脸一下子通红,却没有护住那对坟起,反而挺直了腰,将傲人的曲线,展现在丈夫面前。
“娘子也赏我一口……”沈默吞了口口水,目光仿佛要将人吃下去。
“不给…”若菡护住前胸,那姿势无比诱惑,只见她轻轻咬着通红的下唇,媚眼如丝道:“天还没黑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默一下子扑上去,打横将妻子柔软的身体抱起来,穿过晶莹剔透的珠帘,便往往内间的大床上去了……
被浪翻红,云收雨停。一番抵死缠绵后,鬓发散乱的若菡,慵懒的靠在丈夫的胸前,细嫩的手指轻轻在他乳头上划着圈,娇痴般的埋怨道:“你也真狠心,一去就是两年,都不管我和孩子了。”
沈默把玩着她另一只柔夷,送到嘴边亲一口,满是歉疚道:“当差不自由啊,我当然想到哪儿都带着你们了,可朝廷答应啊,非得把咱们分开才放心。”
“你什么时候能闲下来”,若菡喃喃道:“咱们像正常人家一样过日子。”夫妻俩都是聪明人,既然时间已将昔日的创口愈合,实在没必要再这个揭疮疤了。
沈默听出若菡的潜台词,她终究还是让步了,不再奢求那种在旁人看来不切实际的待遇了。
他却没有感到,而是摇摇头,低声道:“我说在外面这两年.我上直没有睡过女人,你信吗?”
“原先是不信的”,若菡的娇躯酥软,吃力将手滑到下面,捉住一样坚硬,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道:“不过现在自然信了。”
“哈哈...”沈默得意的笑起来:“明天去宫里交了旨,我年前都在家歇着了”,说着双臂一箍,让妻子的身体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道:“把这两年欠你的,连本带利都还清。”
听说沈默可以在家待这么长时间,若菡又惊又喜,都没注意到他话语中的羞人之意,只顾着着紧的问道:“真的吗?”
“当然了。”沈默笑眯眯道:“我是回来养病的嘛,自然要有个养病的样子。”
“呸呸,百无禁忌。”若菡赶紧道:“可千万别瞎说啊,年纪轻轻的,咒自己得什么病啊!”
“娘子有所不知”,沈默狠狠亲她一口,嘿嘿一笑道:“我这病是相思病,只有娘子可医的......”说着反身把她压在下面道:“请娘子救命啊..”
若菡主动伸出双臂,紧紧反抱住他.接受着丈夫一次次的冲击,在那快乐的巅峰上,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芥蒂,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第二天,沈默用了全部的毅力,才从安乐窝中爬出来,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带着经略旗牌、天子剑、大印关防等一干御赐信物,来到西苑门外,请求面圣交差。
如今宫里已经是黄锦说了算,小太监们自然对这位黄公公的好朋友落力巴结,一面赶紧为他通禀,一面请他在门房喝茶等候。
沈默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太监们聊着天,听他们讲这些年京里的变说...不过这些太监们感兴趣的,也就是谁的排场大,谁的招牌硬,显然对那些人般横行霸道,欺男露女的‘大人物’们,更有代入感。
沈默听他们说来说去,离不开‘王金’、‘陶世恩’、‘高守中’等八九个名字,虽然久不在京,但他对京城一直保持关注,对这几位自然不会陌生。
说起来,这老几位与邵元节、陶仲夹之流是同行,都是些道士方士,但又截然不同......邵元节、陶仲文等人毕竟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弟子,总要顾及道教领袖的脸面,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也能约束子弟不要扰民,所以在京里还颇有几分美名,信徒更是不计其数。
但从陶仲文去世之后,在京城百信看来,皇帝身边的道士们,就一代不如一代了,蓝道行虽然忠义无双,但百姓不知道,他们只看到这位天师爷不修边幅、毫无气质可言。更不要提熊显那种包藏祸心的妖人,差点把皇帝都害死了。
虽然蓝道行、熊显接连出事,让嘉靖意识到自己身边尽是动机不纯之辈,也曾将宫中的方士道人尽数驱逐,但他身染重病之后,对死亡愈发恐惧,未几便重新秦行斋蘸,并召集天下高人入宫赞玄。
但此时龙虎山、唠山等道门大派,已经看清楚皇帝去日无多,哪敢趟这浑水?纷纷约束子弟,不准应诏进京。可投机之人永不会少,那些旁门左道的神棍妖道之流,便趁机来到皇帝身边。为求荣华富贵,他们比那些名门正派的子弟更加没有底线,只要能哄皇帝开心,什么都敢枷..一些在外人看来荒唐可笑的事情,却把嘉靖这个自命神武英察的老皇帝,哄得不可自拔,不仅留下这些人,还赐给他们高官厚禄。王金、陶世恩等八人,皆受蟒袍玉带,挂礼部尚书衔、甚至太子太保衔,一时间海内侧目,非议四起,就连朝鲜国王都忧心忡忡的对大臣说:‘王上宠信方士,滥给官衔,恐非中原之幸...……’
但嘉靖皇帝已经完全不管这套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如果不能在这最后的光阴里修仙成功,只能和这皇位,和自己的江山说永别了。
在死亡的威胁下,嘉靖对长生不老的渴望,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这种状态自然容易被小人利用。前面提到的王金.其实本不是道士一而斟荆四w一名席生,因为久试不第,便想走捷径出头,他从太监手里重金盗买宫中各地所献灵芝一百八十一株,粘成所谓‘芝山’献给皇帝,结果嘉靖龙颜大悦,将他留在太医院担任御医。
王金尝到甜头还不收手,竟然又将一只乌龟背甲分涂五色,诡称天生‘五色龟’献给皇帝,这次效果更佳,嘉靖非但不疑,还下谕礼部称之为‘上玄之赐’,告太庙,命百官表贺,并超拔他为太医院正,赐穿蟒袍玉带,可谓旷世荣恩了。
见这家伙因为献宝得宠,四方小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各方祥瑞如雪片般进献到京城来,似乎大明朝的仙芝仙草,已经成了地里的大白菜一般。
大家都知道这些人在投机,但嘉靖偏偏不这样看,他听信道士申世恩的说法祥瑞频出,乃王上大道将成之兆,那些胆敢质疑的,都是不想让王上成功的。
当然还有个原因,嘉靖服用了王金等人进献的金丹,竟感觉精神大旺,身体也有力了,甚至还恢复了失去多年的男性雄风,便愈加对这些人深信不疑,还下旨重责那些劝谏的大臣,并严令谁要是再敢劝谏,杖死不赦!
这下子朝堂上安静了,大家知道这个皇帝从来不把臣子当人,一安会说到做到,绝不只是吓唬人。
压住反对的声音,嘉靖便抓紧一切时间、专心求仙,他听从王金的建议,意欲在京城修建玉芝坛一所,供养那些仙芝仙草。再将各地进献的仙兔、仙鹿、仙龟、仙鹤等诸类祥瑞之物,皆安放其中,以便把祥瑞积少成多,最终形成一个......大祥瑞。
于是皇帝命王金在京城之内选一良址,尽快营造此坛,据说他方已经定下来了,不过让鞋子一搅合,耽误了一个月;现在鞋子撤了,京城解严,估计应该开始动工了吧。
等了一会儿,便等到了皇帝的召见,沈默跟着太监来到圣寿宫中,三叩九拜向皇帝行礼。嘉靖见了这个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是很高兴的.沈默恭敬的向其回报东南的情况,但他却对这些i俗务,兴趣缺缺,没说几句便急不可耐的问道:“爱卿可知联连获吉兆?”
沈默早知道免不了这一问,虽然明知这些祥瑞玄虚荒诞,但他更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来之前便打定主意,紧闭口免是非,谨慎为先。
所以他推说自己昨天刚到还不知情,皇帝说什么都乖乖应着,还得适时流露出恭喜激动的神情,不停的恭祝嘉靖洪福齐天,益寿延年。奉承话说得比过去两年都多的多。
嘉靖正说到兴头上,墙角的西洋钟响了,皇帝看看时间,便道:“联还有一场法事要做,就不留你吃饭了。”
沈默赶紧起身告退,离开了带着异样躁动的皇帝,虽然嘉靖的情绪很高亢,但沈默看到他脸止的黑气已经很明显,按照当年李时珍的说法,这位道君皇帝已经死了半截,就让他胡闹去啊...沈默这样安慰自己道。
从内宫出来,他又来到无逸殿,既然进宫了,当然要跟徐老师请个安了。
无逸殿的人也大都认识他,沈默畅通无阻便来到了首辅值房外,隔着一层珠帘,见元辅大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他便静静站在外面等待。
过了好长一会儿,徐阶搁下笔,抬起头来揉着酸麻的脖颈,终于看到了门外的沈默,不由惊喜的起身道:“拙言,你什么时候来的?来来,快进来。
“刚来一会儿。”沈默躬身施礼。徐阶把他让到屋里,在堂下上首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亲自给他斟茶道:“来了也不进来,傻站在外面干什么?”
沈默恭声道:“见老师正在忙于案犊,便没出声打扰。”
“案犊?”徐阶面色有些怪异道:“惭愧啊,为师我今天还没开始办公呢。”
“那老师在?”沈默轻声问道。
“写青词呢。”徐阶苦笑道:“皇上近日要设醒祭天,命我即日准备庆贺大典,传谕百官撰写青词贺表,不得违误!”说着摸一下额头,叹口气道:“老夫身为首辅,当然要以身作则了。”
“什么大典?”沈默奇怪问道,最近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皇上要建玉芝坛,摆放那些祥瑞之物,昨日还把我叫去,命我督造,又嘱咐庆贺大典必须隆重。”徐阶一脸无奈道:“国事只能搁在一边,先给皇上做好帮闲再说...”
状态渐渐恢复中……[(m)無彈窗閱讀]
.一面是陷入病态狂热的皇帝,另一面是即将无家可归的百姓,沈默想起一首歌道:‘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因为这个年代的人,是最讲究堪舆的,尤其是事关国运的龙脉啊,风水呀什么的,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在北京城里动土,本就是个犯忌讳的事儿,所以沈默相信,哪怕自己胡扯一顿,也会引起很多人的不安,从而让这事儿生出变数。更何况,身为唐顺之的薪火传人,沈默于之左泣一道也有不浅的造诣,至少蒙人是足够了。
但是,他绝对不会在这里讲。面对着王金的追问,沈默正色道:“真人说笑了,这里人多嘴杂,怎是讲机密的地方呢?”
王金仍不死心道:“那咱们单独谈谈。”
“也不必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回去后,便马上给皇上上本阐明此事,之后如何决断皆听圣裁,真人不必担心。”
王金这才发现,这个和言细语的沈大人,比那牙尖嘴利的海瑞还难搞,用他们老家话说,就是i蔫坏蔫坏,的,把你的好事儿搅黄了,还让你有火发不出来。
这下在没定论之前,谁也不敢再开工了。眼看着天都黑了,官差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王思齐小声对王金道:“仙师,今儿横竖就这样了,待明日禀明皇上后,再作计较吧?”
王金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事不耳为,郁闷的一甩拂尘,对沈默稽首道:“沈大人,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改日在圣上面前讨教您的高招......”
“随时奉陪......”沈默笑眯眯的还礼道。
“赵...”王金愤懑的转身往轿子走去。此时天都黑了,地上到处是瓦砾,王思齐和周德符赶紧提醒道:“仙师当.....”i心,宇还没说出口,便见王金一脚踩在一片瓦上,扑腾摔倒在地上。
王周二人并一众小道士急忙上前,扶起摔得直叫唤的王仙师.将他塞进轿子里,灰头土脸的溜走了。
“呸!”朝养他们离去的方向,海瑞狠狠啐一口道:“一群魅魅勉翘!”
“瞪峰兄消消气。”沈默轻声道:“这京城之内,象这样肮脏的事情层出不穷,依着生气还不把人气死?”
海瑞还要说什么,但见胡同里的居民涌了过来,便住了嘴。
“要不是二位大人搭蜘...”那去求援的白发老者,上前深深作揖道:“我们今天就真的家破人亡了......”他身后的百姓一--%138看书网%--头,虽然天黑看不清表情,但沈默想,一定是满脸的悲愤吧。
“穷家破口的,也没什么能谢谢大人的”,老者便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叩首道:“让我们给二位大人磕个头吧....”
“使不得,使不得......”海瑞连忙去扶老者,可却拦不住其他的百姓跪下。
“大家快起来”,沈默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烧,侧身想躲过,但四面八方都是下跪的百姓,他转向哪儿都没用,只好面红耳赤道:“你们这一跪,我们受不起啊,是朝廷没把事情做好,才让你们遭此一劫,应该是我们代朝廷向你们赔礼才是。”说着深深一躬道:“要是再不起来,我也跪下了。”竟真的作势要跪。
那老者连忙道:“大家都起来吧,可不能让大人跪咱们呀。”众人这才都站起来说话。
沈默请他们放心.自己会一直关注此事.无论最后是拆还是不拆都不会让他们吃亏的。得了沈大人的承诺,大家心下安定许多,才意识到已经过了饭点,纷纷请他去家里吃饭。
“不了不了”,沈默婉拒道:“家里已经做了饭,等着我回去吃呢。”
众人依然坚持,还是那老者出来道:“行了行了,家里都冷锅冷灶的,请大人还不知要饿多久,大人也不差咱们这顿饭,有这份心意就好了......”
“是极。”沈默点头笑道:“老伯说得是极。”便对海瑞道:“刚峰兄,咱们走吧。”海瑞点点头,两人便朝众人告辞。临别时,那老汉小声问道:“大人为咱们和妖道结下梁子,他们会不会报复啊。”
“报复?”海瑞面无表情道:“我也没跟他们算完咖...”
见那老汉一脸错愕,沈默笑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人家不必担心,邪不胜正嘛。”
老汉闻言使劲点头道:“对,邪不胜正!”说着一脸感慨道:“老汉我今年六十八,见过刘谨、见过严世蕃,他们不都倒台了吗?可就是都把老百姓祸害惨了......”却又声音低低道:“但愿这次,还能看到这此妖道完蛋,一一一”
“不会等太久的。”沈默微微一笑,自信道:“相信我说的话,这回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当然相信了。”老汉展颜笑道:“俺等着那一天呢,到时候二位大人可要来咱们这里,喝一杯庆功酒哇!”
“一定,一定。”沈默和海瑞一起拱手,跟老汉做下约定,挥手
回到大街上,已是月上柳梢,华灯初绽,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海瑞担心道:“大人是不是该赶紧面圣去,以免恶人先告状。”
沈默摇头笑笑道:“糊涂了不是,宫门这会儿早落锁了,除非王大真人会穿墙术,不然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
“原来如此。”海瑞这层级的官员,跟皇宫扯不上一点关系,而且他又刚进京不久,自然不了解宫里的规矩。
“那,大人明日一早就去,千万别让他刨乍了先。”海瑞抱拳道:“下官家就在前面,胡同太窄,轿子都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就不请大人进去坐了。”
“唉,路过你家而不入。”沈默却摇头道:“老夫人会怪我的。”说着笑道:“我这里正好有些滋补品,正好去拜会老夫人。”那些东西是太监们孝敬的,但沈默估计要是说了,海瑞一准给扔掉。
听他这样说,海瑞只好道:“大人请。”
两人便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胡同里,倒数第二个门,便是海瑞家。院门虚掩着,海瑞推门进去,大声道:“母亲,沈大人来看您了。”
见院子极小,沈默吩咐卫士们不必跟进,在胡同里候着。自己则快步进去,还没走两步,便穿过了院子,来到屋前。
这时诲老夫人椎门出来,一看果然是沈默,不由欢笑道:“这是哪阵风把大人吹来了?”
沈默笑道:“是南风,把小侄一阵吹回京,落地就先来拜见老夫人。”
“快快里面请。”老夫人依旧精神窒铩,耳聪目明,开心笑道:“我说怎么老听着喜鹊叫呢,果然是有贵人驾到。”
进了屋,沈默请海老夫人上座,然后退到堂中给她磕头,这都是惯例了,所以老夫人也不谦让了,但依然让海瑞替自己还礼,给沈默也磕了头。
海瑞又请浑家出来见过,沈默赶紧朝嫂夫人行礼,海老夫人呵呵笑道:“还要谢谢大人请的李太医,让我海家香火有续了......”原来经过三年的悉心调养之后,海瑞的妻子终于有了身孕。
“娘,还不一定是男是女呢。”海瑞见妻子脸红了,不由小声道。
“说说怕什么?”海老夫人满不在乎道:“看过的大夫都说,这一胎准是小子。”见儿媳妇的头快垂到胸口了,她才挥挥手道:“带你媳妇下去吧,她如今是功臣了,咱得小心待着。”海瑞应一声,扶着妻子下去。
沈默心说老夫人心肠忒好,可就是嘴上不饶人。但人家的家事,自己当然不好插言,只是一味的恭喜就好,把海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待海瑞出来,老夫人吩咐道:“你在这里陪大人说话,我去厨房把饭菜热热,再切些腊味,炒个鸡蛋,沈大人不是外人,知道咱家就这个伙食。
“老夫人是知道我的”,沈默笑眯眯道:“就好一口粗茶淡饭,整一桌山珍海味,我还享受不了。”
“险些忘记了,大人爱吃老身烙的菜饼”,海老夫人被哄高兴了,笑呵呵的起身道:“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做。”
“不要麻烦了。”沈默赶紧道。
“不麻烦不麻烦。”海老夫人开心道:“大人能来吃饭,老身高兴的不得了。”说完去厨房做饭去了。
老夫人一出去,房间里顿时静下来,海瑞蹲在炉子边烧水,沈默则打量着这间正屋,只见内里的陈设极为简陋。火炉左边有一椅,右边有一几一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墙皮还脱落的很厉害。
见沈默四处看,海瑞轻声道:“四月接到任命,六月才进京,找到这房子已经八月了,本来要刷刷墙再挂几幅宇,但一想马上就入冬了,还是保暖要紧,就等到明年开春再说。”
“这房子一年多少租金?”沈默问道:“在京里生活有困难吗?”他估计以海瑞两袖清风的做派,原先有官衙住着,家里还能生活。现在进了京,得自己花钱租房子,肯定会有些吃不消。
“一年八两银子,这还是找了好久才找到呢。”海瑞有些头沉道:“一进京便觉着日子难过了,我这个五品官的年俸是三十两.但朝廷总是发一部分纸钞,每月拿到手里也就是二两,除去房租连吃饭都不够,还得靠老娘和n乖摇纺车补贴家用。虽然从来不说,但他其实是把沈默当朋友的,不然万万不会说这些。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沈默不由摇头道:“你倒好.当了八年父母光,还过得这样叮当响。”
“不义之脖,非吾有也。”海瑞却淡淡道:“不能因为别人都靠贪赃而肥,我便认为贪赃是对的吧?”
“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沈默尴尬的笑道“还有很多人,本身就家境殷实,不一定靠贪赃致富的。”
“我不否认有大人这样的例外存在。”海瑞道:“但家境富裕的官儿未必不贪,甚至贪得更厉害”,说着叹口气道:“总是有一两只白乌鸦,却也不影响天下乌鸦一般黑。”
“唉”,沈默没法和他革了,叹息一声道:“贪腐乃亡国之祸呀,真不知该如何去解决。”
“还得靠严刑峻法!”在炉火映照下,海瑞的表情有些狰狞,只见他咬牙切齿道:“要我说,现在对贪官的处罚太松了,甚至等同虚设!大明朝无官不贪,这已经是妇孺皆知,但你着每年才有几个官儿,因为贪腐被查办?”说着他愤怒的一捶膝盖道:“千中无一啊!这样宽松的环境,当然让人的贪念肆无忌惮,胆大的大贪、胆小的小贪,好好的大明国,就让这帮蛀虫噬空了!”
“有道是乱世用重典。”海瑞大产接着道:“要肃贪成功,就得重拾太祖时的严刑峻法,贪污六七十两银子就可以判处死刑,抄没的家产两成归举报人,并把大贪污犯扒皮填草,悬在县衙里,看哪个还有狗胆试!”
沈默这个汗呀,虽然海瑞都说了他是个例外,可他还是感觉背后嗖嗖进冷气,心说好家伙,真要这样一搞,那满朝文武,全都成稻草人了。不由干笑道:“这法子未免有些躁进了。”
“事有轻重缓急。”海瑞却正色道:“我大明现处在最危险的境地,若不施以重典、宽刑简政、以救人心,恐怕真要国将不国了。”说着面色阴沉道:“但这些只是我在地方时的想法,自从成为京官之后,我的看法逐渐变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暗暗擦汗道,心说能放弃这危险的想法,真是再好不过了。谁知他高兴的太早,又听海瑞如金石般的声音道:“如今我明白了天下混乱的祸根在什么地方。不先把祸根治好了,天下的贪官就会一批又一批,杀也杀不尽。”
沈默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他隐约能猜到海瑞的矛头所向了,虽然自己对那个人从无敬畏,甚至也是一肚子的怨恨,但从没敢对人表露过丝毫。他相信,不光是自己,天下有识之士,没有不怨恨那个人的,可谁也不敢说出来,反而还得搜肠刮肚的称颂他、讨好他,一丝一毫也不敢有所非议。
但现在,海瑞却毫不客气的指出了天下的症结所在,道:“俗话说得好,上粱不正下粱歪,上头是块萝卜、下边就是屁,正因为有一个不务正业、不问民间疾苦、一味只知修玄享乐、宠信奸佞的皇帝,才大明朝奸臣当道,上行下效,无人以搜刮民膏为耻,无不以不务正业为荣;一群道士、佞臣...……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虎狼满地。中央枢重之地尚且如此,地方上自然更加不堪!”说着目光炯炯的望向沈默道:“这道理我相信大人肯定懂;满朝公卿也肯定懂!”
沈默被看得心慌意乱,这状态几乎从没出现过,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跳过速、额头上渗出汗珠,喉头如火烧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人不否认,就是承认了。”海瑞咄咄逼人道:“为什么满朝公卿不进忠言,不让皇上幡然悔悟!”
沈默这才回过神来,一摸额头的冷汗,苦笑道:“谁敢说呀?还要命吗?”说着叹一声道:“当今圣上刚协果断,说一不二,这二年来更是喜怒难测,谁敢稍有忤逆,轻则廷杜六十,重责充军流放,今年一年就有十几位官员蒙难,也别怨大家都不敢言语了。”
海瑞却不服道:“我尝听百姓民谣唱道:.嘉靖嘉靖,家家户户,干干净净”。老百姓这样怨声载道,我们为官的岂能独善其身?”说着重重一叹道:“难道为保身家性命,茜全不问民间疾苦,任君父一错再错?这岂是为臣子、为父母官者该有的作为?”
一番话说得沈默面红耳赤,多少年了,一直都是他教i别人,但今天却让海瑞给削了,且还没有一点脾气。
他这才知道,一个人说话的底气,不止来自其官位出身,更来自他的思想和道德。至少在海瑞面前,自己是完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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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被海瑞好一通教训,但,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好戏还在后头呢。他见沈默脸红耳赤,却仍然往火里添柴道:“我们大明的臣子都在干什么*……我听说皇上要设瞧祭天,降旨群臣撰写青词贺表,果有此事乎?”
“确有此事。”沈默点点头道。
“二位大学士都写了吧?”海瑞语带讥讽道:“部院九卿们也写了吧?翰林词臣们自不消说,更是在搜肠刮肚、费煞推敲吧?”
“也许吧”,沈默干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应付交差罢了。”
“也只有大人这样想吧”,海瑞冷意笑一声道:,朝堂官员九成九,可都把这青词看得比道德文章还重。那种给鬼神看的玩意儿有何用处?无非就是堆砌辞藻、昏言昏语罢了,只是因为皇帝喜欢,写得好便会得到皇帝的赏识,会骤然富贵,甚至入阁为相!“说着狠狠啐一。道:“青词宰相,一词,可是世上无两的,这一我嘉靖朝的独创,叫下官好恨呀!”
“只是寻求晋位的途径罢了。”沈默笑笑道:“心里未必把那青词当回事儿。”他觉着有必要给这位,愤怒的老青年,降降温,否则一定惹出大麻烦来。
“那就更可恨了!”海瑞却更加生气道:“明知道这样不对,却不思劝谏,一味的只知迎合,怪不得人家把大明朝的公卿,比作一味药材呢!”
“什么药?”沈默问道。
“甘草。”海瑞淡淡道。
“怎么讲?”沈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海瑞虽然口口声声把他排除在外,但在他听来,每一巴掌都打在自己脸上,那叫个下下着肉唉……
“谀辞顺意使人欢喜,便如那甘草之味美;忠言逆耳令人不悦,亦如那黄连之味苦。”海瑞侃侃而谈道:“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喜欢甘草、不喜欢黄连,喜欢谀辞、不喜欢忠言。”他目光中的怒火有如实质道:“但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当今圣上一意修玄,不理朝政,以致内灾外侮,民不堪命;尔等近在帝侧,便有辅佐君王、匡扶社稷之责,本当直言谏君,为民请命!怎能一味顺从,满腹乡愿,一个劲儿歌功颂德,但求个人荣华呢?”——
沈默默默点头,他是彻底被海瑞打败了,颇有些引颈就戮,今晚一次被骂个够的意思了。不过他面上虽然发烧,但心里却在为海瑞叫好,因为这些话一针见血,句句都是他想说而不敢言的,今天听了,除了害臊之外,却也有如马杀鸡般痛快。
“大人觉着海瑞说的对?”海瑞问道。
“刚峰兄妙论高言,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默点头道:“不过这话……
“这话如何?”海瑞望着他道。
“这话咱们自家兄弟说说也就罢了。”沈默轻声道:“切不可拿出去说。”
海瑞一听就郁闷上了,心说感情我一顿口舌全白费,你怎还是不愿出头呢?但他对沈默期许很深,耐着性子道:“大人呐,大明如今已是内忧外患,几近不国了,我们为官者,如果再不谏君、励精图治,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列祖列宗?!”
“你说的都对。”沈默缓缓点头道:“可奈何皇上自幼痴于仙道,至今快一个甲子,早已是根深蒂固,病入膏盲了,如果真能听得进劝,也不至于到今天这种地步?”说着叹口气道:“唉!事已至此,恐怕再没有什么劝谏,能让皇帝翻然感悟了。”
“大人说的不错,皇上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苦口婆心,巧言劝谏能管用的了。”海瑞认同的点点头,但他并不像沈默那样任命,而是昂然道:“有道是,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皇上这病,必须要下猛药了。”
“什么猛药?”沈默如坐针毡,他感觉海瑞这是要玩火了。
“皇上吃了几十年的甘草,早就被甜言蜜语哄得不辨是非。”海瑞沉声道:“只能让他改吃黄连,苦得他一时,方能使其幡然悔悟,起死回生!”说着他起身朝沈默深深一躬道:“请大人明日借着玉芝坛的事情,向皇上力陈是非,把大明如今的状况,毫无保留的讲出来,让皇上知道,国家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如果继续沉迷方术,不理朝政,亲近小人、疏远忠臣,那么大明亡国之期,不远矣!”
“你这猛药……未免也太猛了。”沈默听了面色发白,使劲摇头道:你可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久病之躯,体亏气损,须用中和之药,缓缓而治,方能收办……”说着使劲搓搓脸,缓缓道:“急不得,急不得啊……”,
“怎能不着急呢?”
……海瑞着急道!l,你能等得,天下的百姓等不得了,……——
“欲速则不达啊,刚峰兄。”沈默把脸偏向一边,不敢看海瑞那急迫的眼神道:“按照你的办法,后果实在难料啊……我们的生死倒是小事,万e被那小人趁机兴风作浪,残害忠良,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说着几近乞求道:“不要冲动啊,刚峰兄。”
“我哪里有冲动?”海瑞却一下冷静下来,语调也变得缓和道:“还记得当年,大人去淮安看我,我与大人痛陈天下之弊吗?”
沈默点点头道:“当时你说,天下的弊病,在不均,最大的不均在藩王。”
“我当时便想上书,言此天下之大不公。”海瑞低声道:“但后来被林御史抢先一步,竟与我的内容不谋而合,我不想被人说是跟风投机,便暂且按下了。”顿一顿道:“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藩王再坏,其实已经没有权力,他们之所以还能继续侵占民田,拒不纳税,是因为当今圣上的纵容庇护。”他深有感慨道:“如此一想,天下的弊端便豁然开朗了。譬如说方士乱国,如果没有皇帝的宠溺,他们凭什么穿蟒袍、缠玉带,耀武扬威呢?”
“再说国政,都说大明的天下,都是被严家父子搞坏的,那严嵩父子固然罪孽滴天。但若不是皇上深居禁苑,二十年不见外臣、不理朝政,我大明的权柄,又怎会被他们父子把持?”说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面色沉痛道:“说皇上被蒙蔽也是胡扯,那不是二十天,不是二十个月,而是二十年啊,严家父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欺瞒皇上二十年。”
“唯一的解释是,皇上是故作糊涂!不管其目的是什么,都是对百姓和祖宗社稷的不负责任!”海瑞沉痛道:“前些年朝政紊乱,人人都道严嵩之故。如今严嵩已死,怎么朝政依旧萎靡不振,百姓仍然疾苦重重?因为根子上的毛病还在,只要皇上不醒悟,大明就永无希望啊!!”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你们都不敢谏,我来!虽然我一个小小的郎中,人微言轻,但是拼得颈血洒金阶,也要让皇上有所触动,也好给诸公做个表率!”
沈默看着海瑞,突然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那个道破皇帝新衣的小男孩,其实海瑞所说,满朝公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但为什么谁都不说?包括自己在内,大家都在怕什么?怕得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怕的是一言可以定生死的皇权,怕的是无所制约的皇权!
哪怕自己来自后世,但在大明生活十多年后,心中也已经深深烙下对皇权的恐惧,哪怕是有再多不满,可一见到皇帝,就忍不住违心说软话,哪敢触龙颜、批龙鳞?
想着,想着,沈默对海瑞所言的抵触情绪,渐渐消失了……其实从开始,沈默为什么那么失态、那么害怕,那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前世虽然对大明的历史了解不多,知道的人物也屈指可数。但偏偏其中就有海瑞,而他知道让海瑞青史留名的事件,便是上疏骂皇帝!
更悲哀的是,他竟然不知道海瑞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历史书上没说,他也没关心过,只把它当成伞故事而已。但现在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故事就成了事故,按照沈默对皇帝的了解,这海瑞估计是不得好死了……这也符合英雄人物的宿命,不都是先舍生取义,才能永垂不朽吗?
作为海瑞的老上级,沈默是不愿看他走到那一步,更不愿被他牵连。
所以今日见到海瑞之后,他宁肯置家里人于不顾,也非要跟着海瑞来他家,实指望着跟海瑞讲一番,致中和,的平庸之道,希望这家伙能管住嘴巴,不要祸从口出,累及亲友。
但让海瑞一番教训,沈默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先的目标,而且被他说得越发心潮澎湃起来。他不由想到自己一生的志向,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却越发觉着遥不可及了呢?
是因为缺乏勇气蜘……
虽然已经做了很多事,但沈默深知,如果不给那肆意妄为的皇权,加一个笼头的话,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沙上城堡、镜花水月,逃不了人亡政息的命运。但心中的恐惧,让自己每每想朝那个方向迈步,却又每每蹦蹬,不由退缩。
现在明明有个机会,能让自己向着那个目标大大的靠近一步,但代价也可能是无比惨重的,做还是不做,真的值得做吗?这些新生的问题盘旋在脑海中,让沈默无比纠结——
整顿饭沈默都吃得心不在焉,最喜欢的菜饼一筷子也没动,草草用过之后,雅说还有事,便匆匆打道回府了。
海老夫人母子将沈大人送到巷口,望着轿子远去,才摇摇头,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后,海老夫人让儿子随自己进了东厢房,便板起来脸,坐在父亲的牌位边上,却让海瑞跪在堂中。
海瑞虽然很听母亲的话,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岁,又是朝廷命官,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娘,有什么事儿吗?”
“你是翅膀硬了,”海老夫人一杵拐杖道:“连为娘的话也不听了吗?”
“孩儿不敢。”海瑞赶紧跪在地上道:“孩儿做错了什么,请母亲责罚。”
“我问你。”海夫人扶着拐杖,身体前探道:“方才你与沈大人,都说了什么昏话?”
“没说什么……”海瑞讪讪道:“闲聊来着。”
“闲聊?”海老夫人冷冷笑道:“能把今天之骄子聊得魂不守舍,我儿真是一代铁嘴啊!“
“也许大人有心事”,海瑞呵呵笑道:“也许不太舒服*……”,
“放屁!“海老夫人粗暴的打断他道:“你的嗓门那么大,我在厨房听听一清二楚”,说着冷笑一声道:“怎么,有胆说,不敢认?”
“既然母亲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海瑞一脸尴尬道:“是的,我就是对国事发表了些看法,沈大人也不是外人,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还不说实话?!”海夫人彻底被激怒了,颤抖着伸手指着儿子道:“掌嘴!“
海瑞马上给自己一耳光,见母亲不喊停,只好继续左右开弓打下去,他的脾气也大,人家是越打越轻,他却是越打越重,不一会儿竟然连鼻血都倘了下来。
海老夫人见状肝肠寸断,抱着海父舟牌位哭得挠心挠肺道:“老爷啊,你看这逆子,却要伤死咱们的心了,他怎么就不能让人省心呢?”
见母亲悲痛欲绝,海瑞赶紧停住手,膝行上前,抱住母亲的腿,流着泪道:“娘,孩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如此伤心?”
“我海家三代单传,如今到你却要绝了嗣,你对得起你爹吗?”海夫人一边揪剃l子的头发,一边哭着数落道:“我一个人守着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还没享两天福,你却要掇下我去找死,你这是对得起我吗?”
海瑞无言以对了,只能默默的流泪。
海老夫人以为自己说动了儿子,便擦擦泪,深吸口气道:“儿啊,听娘一句,要是你真能让万岁爷幡然悔悟了,那纵使搭上咱们一家,却也是值得饿可这事儿连国老尚书都不敢插嘴,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官,拼着命不过一声屁响,万岁爷怎么肯听?纵然肯听,也不可能改呀……别忘了狗改不了吃那加……儿啊。
听见母亲也如此劝自己,海瑞十分难过,流泪道:“娘,您从小教导孩儿苦读诗书,效法圣贤。不是正是要孩儿为国为民,俯仰无忧,吗?现如今朝政日非,民生日敝,可笑那些大官人,为了爵禄身家,只知道明哲保身,竟无一人敢直言劝谏!适才我跟沈大人说那些话,实指望他能诤谏君王,作此天下第一该做之事。”说着叹口气道:“谁知他看似不同,实则无两,竟左右推脱,不敢答应。如此看来,指望这些人是不行了,孩儿只有挺身而出,不然君王永无悔改之时,这天下黎庶,也永无解脱之日了。”
听了儿子的话,海老夫人面色稍缓道:“可是为娘也没叫你搭上性命啊?”说着伸手轻抚儿子那瘦却刚毅的脸道:“儿啊,你是咱们海家唯一的根,是我和你媳妇,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儿唯一的依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活?就是死了,也没法跟你泉下的爹爹交代仆……”
海瑞无言了,他在沈默面前能理直气壮,但对自己的家人,却只有满腹的歉恶
海老夫人见劝说起了作用,点点头道:,我听说书先生讲,一切都是个运数,天降尧舜,四海生平是苍天赐福:君王无道,苍生苦难也是天定劫数,不是凡人能改动的!”说着苍声一叹道:“非是为娘贪生伯死,但圣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我儿本就不是当官的料,如今也当过知府,做过事情了,也不负了平生所学。既然朝廷昏暗,侧不如挂冠而去……琼洲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养活咱们这几口人也够了,还能享今天伦之乐,岂不强似受这份煎熬?!”
听了母亲的话,海瑞终于默默点头道:,娘,孩儿知道了,我不会草率行事的……”
见自己一番口舌没有白费,海老夫人欣慰的点点头,轻轻摸着儿子微肿的面颊,埋怨道:“你这孩子,没轻没重的,那是自己的脸啊……”,
海瑞点头笑道:“孩儿知道,不是别人的屁蜘……”,终于把老夫人也都笑了,母子俩笑作一团,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也随着这笑声,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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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奉命来到裕王府上,却发现沈默也在这里。虽然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很亲热的和沈默寒暄起来。沈默也满面笑容的回应着,真如一对老友重逢。但两人心中都知道,纵使彼此的志向从未改变,但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些变味了……
但在裕王看来,两位不可多得的才俊,能齐聚在自己麾下,实在是大大的幸事,便让人给张居正看茶,热情的招呼两人坐下道:“沈先生刚从东南回来,张先生还未曾见过?”
“自然听说了,”张居正笑笑道:“但想着沈大人旅途劳顿,肯定
要好好休息几日的,所以还未去探望。”
沈默微笑道:“应该是我去探望太岳兄才是。”
“哪里、哪里……”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客套着,虚情假意自个都觉着腻歪,可偏偏裕王爷爱听,呵呵笑道:“别光顾着寒暄了,太岳来孤王这儿,可有什么事情啊?”
张居正看看沈默,心说老师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不如就当着他的面把这件事说了,说不定他也能帮得上忙。便对裕王拱手道:“下官前来,是想请王爷救一个人的。”
“哦……”裕王闻言不禁笑道=“孤王能救得了什么人;!”
“这人只有王爷能救得。”张居正沉声道:“您要是不救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什么人?”裕王微微皱眉道,凭直觉他便感到此事必然棘手,便
习惯性的想要推脱。
但张居正乃何许人也,断不会让裕王得逞,便道:“是个曾经给王爷很大帮助的人。”
“哦?”裕王这下来了兴趣,道:"快别卖关子了,说是谁吧?”
“刘焘。”张局·正报出那人的名字,然后把徐阶的那套说辞讲给
王爷听。
裕王听了,面色阴晴变幻一阵,转头问沈默道:“刘大人真的在朝堂上几度帮孤说话?”
“确有此事。”沈默颔首道:“微巨便亲见两次,脊是景王爷的人
占了上风,但刘大人还是义无反顾的为王爷撑腰。”
“哦……”裕王还是很相信沈默的·闻言道:“那这个忙·我得帮……”说着有些心虚道=“当然,得是孤力所能及的”作为实际上的皇储,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有些窝囊,但他觉着沈默和张居正都不是外人,能体谅自己的处境。
“对王爷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张居正微笑道:“您只需和高部堂谈谈,表达一下对刘焘的关切之情,他自然会帮您把事情办好。”顿一顿道:“当然,您不能说是臣下出的主意。”
“唔,”裕王想一想道:“跟高师傅说说不成问题,但孤不敢肯定,他能听我的。”说着有些尴尬的笑笑道:“你们也知道,他那人一拗起来,天王老子也掰不过来。”
“这件事上,他肯定会听的。”张居正朝沈默笑笑道:“拙言
兄,你说对不对?”
“叔大兄说是,那就一定是了。”沈默点点头,正色道:“王爷,刘焘一案其史可大可小,您适时出来一锤定音,对树立权威好处不。
“这个……”裕王已经颇为意动)但还是有些担心道=“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吧?”这已经不只是小心谨慎的问题,多少年在惊惧忧思中度过,让这位天潢贵胄胆气尽丧,没有什么担待了。
直到沈默和张居正再三保证,没有任何不良后果后,裕王才终于答应下来,且明显感觉有了心事,和人说话都心不在焉的。
沈默二人见了,知道王爷没兴致了,便知趣的起身告辞,裕王这才回过神来,挽留二人用过午膳再走。但两人婉言谢绝,裕王也就没强留,送二人出了后院,便转回了。
沈默和张居奎,并肩走在落满黄叶的千步廊中,王府中十分安静,两人也不说话,只听到脚踩落叶,发出的沙沙声。
“叔大……”“拙言……”沉默过后,两人却不约而同开了口,又
相视而笑道:“你先说……”"你先说……
张居正笑道:“我俩何等人物?怎么也学砰-些酸丁,扭扭捏捏起
来了?”
“哈哈哈……”沈默的笑声爽朗起来道=“说的不错)咱们就算
做不到肝胆相照,却也要痛快相对,否则便是对你我的侮辱!”
“说得好!”张居正拊掌笑道:“就为此共识,也要浮一大白!”说着伸手延请道:“想请不如偶遇,既然在这儿碰上了,就让愚兄做庄,为拙言洗尘吧!”
“恭敬不如从命。”沈默洒然一笑道。
“好好,”张居正爽朗笑逛:“我知道什刹海有家酒楼,风暴最
是宜人,临湖赏花,正是小酌的好地方啊!”
“叔大兄着力推荐,必然不是俗地,”沈默欣然向往道:“咱们出
发吧。”两人今日都穿得便服,倒也不用
**功夫,直接上轿往北,过德胜门,沿着那些青色的高门人**东,便到了前海……北京城内有六海子,海子是元代的称呼,其实就是湖,其中中海、南海、北海属于皇家独享,前海、后海和西海统称什刹海。什刹海虽非禁苑,但也被王公贵族的府邸挤占,寻常百姓不得靠近。
但那都是国初的事儿了,一百多年过去,那些高门深院早就不知换了多少主人,这什刹海也变成了普通人家可以涉足的一处风水宝地。
伴着胡乱飘飞的思绪,二人来到了明媚的后海边。
此时的后海,柳丝萦绕,秋波流转,秋韵动人,二人再也按耐不住,不约而同的命人落轿,沿着海边闲庭信步起来。过望海楼,至银锭桥,一步一景,美不胜收;两朝帝都的百年兴衰,亦如浮光掠影一般,显现在你的眼前。让你无法单纯的作为风景来欣赏,总是引发一些‘帝王将相、是非成败’之类的千古感叹。
好在偶有一些仅容一二人过的狭窄胡同,小门儿、矮墙儿,会让
你知道这里不只属于历史,属于帝王将相,还属于寻常百姓。
在张居正的带领下,一行人便钻进这样一条狭窄的胡同,别看这胡同逼仄,但能开在寸土寸金的后海边的饭庄酒店,必然不是寻常百姓能消费得起的。
到了胡同内,一个类似民居的门洞前,张居正敲响了紧闭的院门。沈默站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石狮镇门的门洞,只见门上挂着红灯笼,彩绘的门楣,围墙内伸出一株秋树,黄叶摇落,让人顿生安宁之感。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青衣小帽的清秀小厮出来,看清张居正后,便躬身笑道:“原来是张爷,快里面请。”
张居正点点头,便伸手请沈默先行,沈默也不跟他客气,两人并肩进了漆黑的大门。进去后便是个十分精致,但不算太大的前院,庭院中有假山水池,植树栽花,备缸养鱼,看起来与寻常人家别无二致。但再仔细看,就能发现其独特的地方一一东西北三面墙上,竟然开着十几个月亮门,只是巧妙的掩映在花木山石之中,若不是深秋草木稀疏,以沈默之细心,也难看出端倪。
“看出来了吧?”张居正低声为他解释道:“别看这地方门脸不大,可是内有千秋,这十八个门洞都通向一个独立的院子,只要店家稍加引导,根本不会和别的客人朝面,有身份的人最好这口。”
沈默点头笑笑,表示了邹。
边上的小厮察言观色,看得出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似乎身份比张大人还高,自然小心伺候,道:“二位爷,是要个避风点的,还是敞亮点的?”
“我等光明磊落,当然要敞亮的了。”张居正笑道:“上次那个凭
高临海的院子,现在有没有?”
小厮恭维的笑道:“别人来自然没有,但您二位一来,没有也得有。”把两人逗得十分开心。
说话间,小厮引着二人进了东边第二个精致的月亮门,进去后果然别有洞天,只见院中小径两侧,尽是五彩缤纷、样式各异的菊花,将古色古香、红柱绿瓦的小院画楼,妆点的仿佛春日一般,令人心情愉悦。
进去房间中坐定,小厮将东侧的排窗支起,外面波光粼粼的后海便涌入眼帘,张居正又让他将西侧的窗户也支起,左看湖光右赏菊花,再吩咐小厮,将拿手的菜肴上一桌,就不要再来打扰,连使唤人都不用上来了。
小厮见惯了这种场面,知道大人们有细话要谈,便躬身退下。张居正这才笑着对沈默道:“没诳你吧,这去处还不错吧?”
沈默不由摇头叹道:“我在北京数年,竞从不知有此等妙境。
“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张居正芙道:“你知此间主人是谁?”
“我观此地外敛行迹、内有千秋,”沈默微微沉吟道:“想来店
家,应该不凡吧。”
“你这话等于没说。”张居正摇头道:“算了,不难为你了,告诉你,此间的主人,正是日男隆的老板,蒲州巨贾王崇义……这个一般人都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沈默心中一动,笑容和煦道。
张居∽不瞒他,淡淡道:“因为就是他带我来这儿的。”
“必是有事相求。”见张居正直白开了,沈默也不想藏.拙,以免被
他看清。
“你怎知人家,不是只想交个朋友?”张居正微笑道。
“那帮老西儿的底细我表清楚。”沈默微笑道:“王崇义的亲弟
叫王崇古,辽东总督;外甥张四维,山东巡抚;亲家杨博,三边总督…
“打住打住,”张居正摇手笑道:“你怎么对人家的底细如此感
兴趣?”
“呵呵,”沈默答非所问道:“我只是要说明,人家就算想跟咎小
张大人搞好关系,也不会让王崇义出马的。”
“你说得对。”张居正点头道:“确实,他们找
长我有事相求。
“那么说今天请我来,”沈默淡淡笑道:“不算临时起意了?”
“就别怀疑我的诚心了。”张居正笑笑,和他谈入正题道:“你知道我现在调任户部,王崇义找我,却是为了一桩大营生。”张居正在吏部时间不长,便被调到户部任左侍郎,徐阶说是让他尽快了解政务,其实还是担心他让那帮子河南人给拐跑了。
“什么事?”沈默感觉有些怪异,张居正请自己来老西儿的地盘上,谈和老西儿合作的事宜,官*商*勾*结的意味也忒重了点吧:“有必要让我知道吗?”
看出沈默言语中的戒备,张居正洒然一笑道:“拙言,我请你来这里,就表示绝无私心,”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其实我不太愿意和这些商人打交道,只是这次他们的提议太诱人,让我无法拒绝啊。”
这时房中铃铛作响,张居正便止住话头,对外面道:“进来吧。”那小厮带着两个伙计,提着四个食盒上来,手脚麻利的布上菜,又为二人烫上酒,很快又悄悄的躬身告退。
张居正为沈默斟一杯道:“但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顿一下,又近乎自白道:“你放039、了,我张太岳不会跟奸商勾结,损害朝廷利益的。”
“愚弟岂是那种迂腐之人?”沈默摇头笑道:“有什么事,叔大兄
只管讲出来就是,弟知无不言。”说着跟张居正轻轻一碰杯。
“好。”张局·正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呲牙道:“是这么回事儿,王崇义跟我申请,想让户部将大明宝钞的发行,交给他们日驿隆……我正好管着宝钞提举司,一听当然是求之不得,估计要是跟部堂一说,他也无不应允。”说着他看向沈默道:“但兹事体大,我担心有看不到的隐患,所以未曾贸然上报。我知道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嗯……”沈默夹一筷子白条鸡,细细的咀嚼着,心里翻江倒海起来……这些年来,凭着比汇联号更雄厚的底蕴,靠模仿前者起家的日男隆,也如其名,旭日东升般兴隆起来,与汇联号形成对峙之势……不仅在北方各省占据绝对优势,还大举南下,企图在南方市场中立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早将东南诸省视作禁脔的汇联号,自然不会任由日男隆入侵,双方各出奇计、明争暗斗,在各个战场上数次交手……虽然仗着地利、人和,汇联号一直压制着日男隆,但始终无法将其赶出东南去。
日男隆的股东们,也曾向他求助过,希望能利用权力武器达成商场上做不得事情,却遭到他的眸■然拒绝。沈默正告他们,自己只会在对方也动用官府时出手,否则想打败对手,只能靠你们自己。
这是因为他深知,垄断是带来僵化、扼杀进步的超级毒药,就算没有日男隆,他也会另外扶持一家甚至几家票号与汇联竞争,而不会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却把银行业的未来葬送。
只是这日男隆没有他这样的觉悟,山西商人的秉性沈默也最了解,这次竟然要接下大明最烂的几个摊子之一,让沈默本能的感到不安……
先说说那大明宝钞,此物乃具朱元璋老爷爷的几大瞎搞之一。所谓宝钞,就是纸钞。官府发行纸币并不是大明首创,其实在宋元,就已经有过成功的经验,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纸钞真正的为百姓认可,成为国内的流通货币。
纸币流通有两个先决条件,其一是发行机构的信用为百姓所认可,其二是必须保证纸钞的价值……最简单的作法,就是承诺可与金银自由兑付。--%138看书网%--事实上,宋元能成功,就是因为他们的纸钞可以兑换成金银。而我大明的纸钞,却缺失了这项功能……究其原因,一是朱皇帝和他的大臣们,极度缺乏货币发行的知识,二是当时乱世刚过,作为传统货币的银铜极为匮乏,政府根本没有这个兑付能力。
于是大明宝钞就在这种先天不足的情况下问世了。无兑付义务的发忤,必然导致政府的滥发冲动,结果大量纸质粗陋、难以耐久的‘宝钞’涌向市面,且只发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旧钞,致使市场上流通的纸币越来越多,最终泛滥成灾。,在洪武年间就通货膨胀,贬值极快……结果就是政府几乎完全丧失对经济的调控能力,甚至陷入长久的经济危机中……
唉……我对自己都无语了,每次一承诺,一定会有事情把我打乱,再不承诺什么了……不过这次是好事,传说中的三江访谈,大家可以看看我的作品相关。[(m)無彈窗閱讀]
.不夸张的说,大明朝的财政之所以长期困顿,跟宝钞的泛滥贬值,有十分密切的因果关系。道理很简单,政囧府承认宝钞,而且为了维持宝钞的生命,他们禁止白银铜钱流通,还规定政囧府税收必须以宝钞完税。但民间是不认可宝钞的……除了宝钞不能兑换成金银、防伪性差、以及不易长期保存之外,他们还未从元朝末年,政囧府滥发宝钞,导致恶性通膨的噩梦中醒来,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朝廷的禁令,宁肯以物易物,也不用宝钞。至于那些要交税的商家,宁肯用银钱收购宝钞来应付官府,也不会把一堆持续贬值的宝钞屯在家里。
到了宣德年间,恤民的宣宗皇帝废除了已经有名无实的‘禁铜令’结果使得宝钞加剧贬值,朝廷只能发行更多的宝钞,便陷入这种恶性循环,使情况愈加糟糕。
后世的历代君臣,都曾尝试过重新挽回宝钞的价值,但或者因为保守势力太强,或者因为方法本身就是错误,结果时至今日,纸币一途,已经彻底童滞不行,但朝廷并没有将其废罢的打算,毕竟还可以仗着权力,用其完成诸如发俸之类的政囧府支付,且一旦废止,谁又敢说情况不会更糟呢?
但这个不断蚕食国常的烂摊子,在大臣们眼中,确实连鸡肋也算不上,如果能有人愿意接的话,真是要谢天谢地,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过去。
正因为此,沈默才不会相信,那些掉进钱眼里的晋商们,能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愿为朝廷分忧,为重振宝钞做贡献,?只是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鬼祟,但一时他也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能试探着问张居正道:“那叔大兄在担心什么呢?”
“我也说不好……”,张居正缓缓道:“按说这是件好事,但我总觉着钱币乃利权所存。
钱之为利,贱可使贵,贫可使富,故再言道,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谁愿意贫穷,而不愿致富呢?”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居正便接着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纷争说穿了,都是为一个利字。”顿一顿道:“我认为操钱之权在上,而下无由得之,是以甘守其分耳。芶放其权而使下人得以操之,非独起劫夺之端,而实致祸乱之渊丛也。”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愈加自信起来,道:“周天子分封天下,却不分山海之利,不为自私其利,实免祸乱也。钱币发行之权,正如山海之利,若是朝廷放弃,必会造成社会各方面的混乱口汉吴王评即山铸钱、富捋天下,后卒叛逆,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虽然宝钞贬值严重,但也毕竟是钱,其发行权也一样是利权,焉能授予商家?”
沈默不禁暗暗为张居正喝彩,不愧是写进教科书的改革家,果然比大多数人眼光犀利,别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货币的发行权,应该由国家来掌握。
但对沈默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汇联号正在干的,实际上就是在东南发行自己的货币,如果张居正始终持这种态度的话,早晚会跟汇联号干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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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和那些人,具体谈过了吗?”沈默给张居正斟上酒,又问道。
“还没有具体谈。”张居正道:“当时我刚到户部不久,对宝钞提举司的事情还不摸底,哪敢贸然和他们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不过我让他们写了个条陈,前几天刚拿到,一直带在身边翻看。”便将其递给沈默道:“拙言,你帮我看看吧,还是那句话,条陈看起来真好,可我总是感觉虚得慌。”
沈默接过来,苦笑道:“这么厚的册子,我一时能看出什么丁卯?”
“你拿回去看吧。”张居正道:“这是副本,衙门里还有正册。”
沈默点点头,将那册子收好,道:“叔大兄,我与你一般看法,此事必须慎重再慎重,等我看明白了,再与你分享心得”,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过我觉着,此事虽然重大,但不算紧急,还是先不要动议的好。”
“嗯,我有分寸的。”张居正何许人也,怎会听不出沈默的言外之意,现在徐阶和高郭二人的斗争,有愈演愈烈之势,这时再好的方案提出来,也难免会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过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觉着这个行的话,我希望等环境一合适,马上就开始。这就需要早做准备了。”
沈默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我会上心的,反正我一时也没有正事可做,就用心帮你把这个搞好吧。”
“如此,多谢拙言兄美意了。”张居正敬他一杯道:“我是真心想把宝钞做好,只可是做官难、做事更难,没有你的帮助,我是做不来的。”
“你好像感慨颇深啊。”沈默淡淡笑道。
“是啊……”张居正微微皱眉道:“原先国事萎靡,以为是奸党在朝,后来严党倒了,还以为终于可以振奋了吧?谁知还是在老样子。这才知道,原来不光正邪不两立,政见不同也不能两立,可这样斗得你死我活,对国事有何益处?既然都看到黎民嗷嗷待哺,国势岌岌可危,都想中兴大明,为什么不能求同存异,共举大事呢?难道大明朝堂就这么小,只能容得下一尊神吗?”
沈默默默点头,心中暗叹道,真希望你登上巅峰后,还能持同样的观点。但他心里很清楚,不论山有多雄阔,越往上空间就越小,到了顶峰处,它只容一人立足。录去层层的伪装、种种的借口,这才是隐藏在那些所谓的,正邪之争”,政见不同,之类表象后的真相——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人类灵魂中的劣根,但正因为是劣根,所以才拿它没有办法。
张居正还抱此幻想,是因为他还没到那个份上,真到了那一天,也许他做得比谁都狠都绝。如果到了那一步,还有这种想法,等待他的只有无情的淘汰。
其实何止是张居正,沈默自己不也一样?一样的还带着理想主义,甚至在心底还有一块柔软,也不知他这种不合适的善良,会不会随着时间消失,从而彻底进化成一个政治动物,又或者终会为其所累,遭受失败的命运。
谁知道呢?只有时间能解答,真到了要作抉择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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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居正分开之后,沈默便开始研究日升隆的条陈,其实没看之前,他还以为,仍然是对汇联号的模仿呢,谁知愈看愈加惊心,这些老西儿不愧是最杰出的商业精英,想出来的方案,让他这个多了五百年见识的,先知,都自愧不如……
简单说来,日升隆针对朝廷财政窘困、迫切需要额外收入的状况,他们愿意向朝廷提供每年若干白银的借款,而且这笔借款无需偿还,只需要允许其发行总阶值相等的嘉靖宝钞即可。
当然此宝钞非世面上流通的大明宝钞,而是由日升隆独家发行的新版宝钞,而且作为对应条件,日升隆要求户部按照市面的实际情况,固定银、钞、铜的比价为,银一两等于钞十贯等于钱千文”且一定而永不易。并规定白银用于大额交易,十两以下的交易,禁止用银,只用钱和办……当然这所有的钞,都是针对新钞来说的,至于旧钞,需按照嘉靖四十四年的平均比价,以及银与新钞的比价,兑换成嘉靖宝钞;若是旧币、残币、污币,则必须再行大幅度折价云云……
虽然沈默曾就汇联号小额银票进行过调研分析,但那时他的目标,只是希望对东南经济的发展,拥有更有力的控制权,并未像日升隆这样,竟有成为一国央行的野心。
所以沈默用了很长时间,思索日升隆的条陈,到底是对是错,尤其是长远来看,到底有何影响:
首先不得不承认,日升隆提出的货币制度方案,是从大明的现状出发的。其虽然担任宝钞的发行人,但并未将宝钞当作主币,而是强调以银为中心和基础一一对宝钞和铜钱,都以银计价,一定数额的纸币和铜钱,都固定地代表一定银价。按照上辈子所学的货币银行学,白银就成了惟一有价值尺度职能的主币、或者说本位币,而纸币和铜钱则都成了银的价值符号,这就是传说中的银本位啊!
日升隆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选择了一种硬通货做本位币,如果钱和钞的发行量受到严格限制,那么这种白银本位自然是可行的。如果朝廷真能将宝钞的发行权交付给他们。而所有人都会相信,作为拿真金白银换宝钞的日升隆,为了保证宝钞不贬值,自然不敢滥发。这也是他们的计划下,让人如此有信心的原因所在。
在这笔交易中,朝廷得到了无需偿还的巨额白银,所付出的,不过是烂透了的宝钞发行权;日升隆则获得了大明境内唯一的纸钞发行权,并且因其与朝廷合作,将村立起崇高的权威地仙……几乎可以肯定的说,这种关系一经确立,便可将其竞争对手秒杀于无形。到时候汇联号就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无法阻止客户集体搬家了。
如果他们真能这样踏踏实实做事,沈默就算把汇联号赔上也无话可说,怕就怕这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一一每年只支付给朝廷一二百万两银子,相对应的,只发行少量所谓的,嘉靖宝钞,。便相当于用一笔银子,买了一个唯一的、超然的地位,并使汇联号银票的流通变成非法,这极可能会导致汇联号发生大范围挤兑,甚至直接破产。
这样想来,沈默不禁心惊肉跳,脑海中不断闪烁着八个大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日升隆积极接下宝钞改革的重任,不是因为什么为国分忧,而是对汇联号下的杀招!
官囧商勾结本就是晋商发达的不二法门,想靠官府打倒竞争对手,自然也不足为奇。这下沈默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必须为汇联号的命运,与这帮强大的敌人周旋,最好能把发行权抢过来,至少也不能让他们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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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得好,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可一旦步入政坛,旅行的地点就变成了海上,也许前一刻还风平浪静,下一刻就变得风高浪急吓煞人了。
这边他还没想出个丁卯,那边拜访的人却接路而至了。十月底的这天,他正在与王寅几个说话,便听卫士前来禀报,说七八个年轻官员,自称他的学生求见。
“学生?”沈默微微皱眉,从那一摞拜帖中随手拿起一本,打开一看,是王锡爵、再看,还有余有丁、陈有年、王篆几个,全都是壬戌科的骄子,不由低声道:“不是已经知会他们,无需再来见礼了吗?”
“我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沈明臣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为了童男女的事情,京里官员都炸了锅,尤其是一些年轻官员,嚷嚷着要拼死上书,劝谏皇上,不要让道士们再戕害百姓了。”
沈默闻言默然,其实这事儿,在京城已经无人不晓,且业已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口原来十月底,宫里颁下旨来,说是要选一百二十对十二岁的童男童女进宫侍奉。
总听说宫里人数超标,宫人无所事事,怎么又缺人了呢?人们搏闷之余便四处打听,终于从他大姑姐的二大爷的三侄子的四表哥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一一原来是要用这二百四十名童男童女为皇上配药引。
四表哥在宫里做事,消息自然错不了,顿时引起了有适龄儿女人家的恐慌口之后又有更真切的消息传来,那药引的名字叫阴阳调和散,所用主料乃是童子尿与女童初潮的血水。男童的尿一柠就是,可那十二岁女童的月经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又有消息灵通人氏解密说,原来那个叫陶世恩的妖道,会用一种什么法术把女童迷镇,不出一天就来了初潮。传得神乎其神,养了女儿的人家听得心惊胆战。
虽然男童看似轻松,可他们家里一样担心,因为京城百姓常在天子脚下,对宫里的事情多少都有所耳闻,知道在宫里伺候的男子都要去势的。若是用完了孩儿的尿就放回来还成,可要是给割了小**,留在宫里咋办呢?
在像天一样的皇权面前,老百姓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作践自己,于是京里掀起了一股子成亲潮,谁家有十二岁的男孩,连夜找人说媳妇,谁家有十二岁的女孩,满大街的抓姑爷,甭管啥年纪、啥条件、只要是个人,就赶紧弄来家成亲。
诧默身边也有这样的例子,他邻居韩家的巧儿,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就因为正好十二岁,便要许给前门买豆腐的张麻子,巧儿娘都去看了姑爷了,才发现是个快四十的老光棍,哭着就回来了。百计无方之际,才想到跟沈家夫人有过一面之缘,硬着头皮过来求告。
若菡一听,登时泛起侠义心肠,直接去找沈默,要他管管此事。沈默叹口气道:“京城那么多大人,他们不管,为什么偏要我管?”
“这话像是你说的吗?”若菡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管别人干什么,难道别人都装聋作哑,你也要跟别人一样吗?”
“夫人呀。”沈默苦笑道:“前些日子你还教育我要和光同尘,莫要强出头呢,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说着又叹一声道:“因为玉芝坛的事儿,我已经得罪那帮道士了,若是再横插一扛,他们非恨死我不行!”
若菡这下没话说了,在那气得哼哼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我真就起了怪了,满京城的红袍大官,怎么就让一群道士治住了呢?”
一句话说得沈默红了脸,低声道:“跟你妇道人家说不清楚,让韩家把那女娃子送过来吧,有什么事我担着就是。”
“那别家的孩子呢?”若菡终究是个的善良的女子,明知道不该让丈夫管闲事,还是忍不住自相矛盾……也许在她心中,没有什么能难倒无所不能的夫君大人吧。
望着失望的妻子,沈默心中暗叹一声道,夫人呐,我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拿皇帝怎么样呢?[(m)無彈窗閱讀]
无逸殿中,众尚书互相看了看,都不想第一个开口。倒是来旁听的高拱,看不惯这些部堂大臣畏畏缩缩的样子,锵然出声道:“无辅,其实是明摆着的,”高拱再也不忌和他们这般无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来,“国防军费再削减的话,大明江山就要不稂了;受灾省份不救济,只怕要激起民变!河工也不能不修,否则明年几个省都要遭灾;至于官员们的俸禄,说句不中听的,元辅想逼着他们去贪渎吗?”说着他冷哼一声,把众人迟迟不敢触及的谜底揭开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什么才是该下马的……至少该放缓一下,等以后有钱了再说的。”
大家当然知道了,不就是皇帝的两宫两观,还有-玉芝坛吗?
“g嘉靖四十一年以来,工部已经为宫里重建三大殿,又修了西苑的圣寿宫,花费何止千万?现在三大殿也修好了,皇上也有住的地方了,至于那两宫两观,又不是急用,为何不能等一等呢?”说到这里高拱干脆直视徐阶道:“元辅,您老身为宰相,总不能什么都由着皇上来吧?还有在座各位,我们身为大臣,总要对的起天地良心,还有社稷百姓吧「”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却发现众人都微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什么,其实是不敢跟自己对视。
值房内针落可闻,只有木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还是徐阶开了口,却只是轻声一叹,道:“肃卿,老夫原先与你不谋而合,只想先修好玉芝坛,至于两宫两观,就先等等再说。
“那现在呢?”高拱问道。
“现在……”徐阶又叹一气,然后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高拱目光焦灼的追问道。
“不要妄自揣测。”徐阶摇摇头,但见几位尚书都是一脸的不理解,他干脆将满腹心事道:“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要从大局考虑,景王一去,裕王就成了唯一的皇子,你们觉着迳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知道,今天这个决定做出来,自己将成为千夫所指,如果这几位尚书都反对自己的话,那一切的委曲求全,就成了自掘坟墓。
众人见-他突然跳到储位之事上去,还是有些不解,但毕竟是大家关注的热点,还是纷纷道:“当然是好事了,裕王的储君地位,已经坐实,从此再没人三心二意了,”
“老夫却不这么看。”徐阶语出惊人道:“我侍奉皇上二十年,对当今性格,比诸位要多了解一些,深知皇上之聪慧多疑,好撸善忌,如今他又沉疴在身,更是喜怒无常。肃卿,如果真按照你的意见呈上去,皇上会怎么想?有可能同意吗?就算同意了,你们谁敢花这个哉?”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徐阶断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但一说出来的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
众尚书哑口无言,就连高拱也没了那份慨当以慷的气势,又听徐阶满含感情道:“肃卿,你我这样的朝廷大臣,可以由着自己性子来,大不了被发配边疆,我络着你就是,横竖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可大明只有一位皇子啊,总不能动摇国家的根基吧?「”
高拱怔默在那里,彻底络无言以对。让徐阶一点,他也明白了裕王现在的微妙处境,正因为独一无二,所以才更容易被嘉靖猜忌,从今往后自己做事说话,恐怕得更小心收敛,以免给裕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想到这儿,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忝为一国宰辅,徐某当然想让天下百姓、文武百官、两京十三省都好了,可是现在朝廷这个情况,没有那个能力,只能先顾着最紧要的。”徐阶这时动了感情,眼中泪花闪现,哽咽道:“正如诸位所猜测的,圣体,圣体已经堪忧了……”自从重病以后,嘉靖极少接见外臣,一切政务都通过徐阶转达,众尚书虽然早就猜测,皇帝的龙休可能快不行了,但今日得到首辅的政事,还是感到无比震撼,跟着流下泪来。
见气氛大变,徐阶的语调变得坚定起来道:“在这个时候,最紧
要的是什么,无需老夫再多说了。
让各方面先担待一点,到时候再把今天的欠债补上。你们放心「有我这个首辅在,百官百姓还有军方,就不会骂到你们头上,我会厚着脸皮坚持到那一天,再引咎辞职,以谢天下!”说到这,他整个人都大义凛然了。
众人连忙纷纷道:“愿与元辅大人荣辱与共,共撑大局!”这话到也发自真心,毕竟这年代的官员,对国家改革的希望,总是寄托在‘圣主仁君'身上,他们对嘉靖的失望有多大,对裕王的希望就有多大……如果说是为了保护裕王殿下,一切都好商量。
“好、好、好!”徐阶感动的连连点头道:“多谢诸位能体谅徐某
的苦心。”说着正色
道:“那明年的预算如何分配?”
“都听阁老的。”众尚书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这种形势下,也
只能答应了。
“好。”徐阶当仁不让道:“鄣鄯堂。”
“在。”郭朴起身拱手道。
“先发半年的薪俸,我给你一百万两,你去分配。”徐阶望着他道:“向他们多做解释,请他们务必以国事为重,不许闹事,更不许上疏。
郭朴一脸为难的点点头道:“我尽力就是。”
这时候徐阶只想能把烫手山芋扔出去,哪管他情愿不情愿,马上转向高耀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大明疆域万里,并不都是饿殍满地的,也那富裕的省份,向南直、浙江、湖广等几个省行文,命他们打开藩库,周济一下受灾的省份。”顿一顿道:“告诉他们,朝廷也不会亏待他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高耀寻思片刻,轻声道:“这样,可有一百万两款项给工部。”
“一百五十万两。”徐阶道:“让郭部堂帮你一起催,把这次的
表现记载考核中,应该难度会小些。”
郭朴闻言苦笑道:“这未免有要挟的意思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徐阶摇头道:“就是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能把要出来也行。”说完他又看向江东道:“兵部这边,我会让广东、四川开征提编
争取就地解决军费←这样能省下多少?”所谓提编,就是胡宗宪搞得天怒人怨的拿手,现在徐阶顾不上那么多,也要学了。
“一百万两。”江东有些赌气道:“你要是再给我减,长城就不
修了,明年鞑子再来,熟门熟路,乐子肯定大了。”
“不减了。”徐阶摆手道:“还有五十万两妁缺口……”说着日光
落在雷礼身上,道:“雷部堂……”
雷礼也着急道:“修黄河的银子一文都不能少,不然我都不好意
思跟潘季驯交代。”
“没让-你减一一一一一一”徐阶尴尬的笑笑道=“老夫的意思是)那五十万
两,你以名义,向钱庄拆借吧。”
“唉……”雷礼郁闷的点点头,接下了差事。这个年代,朝廷向钱
庄借钱,是很丢人的事情,而且人家肯不肯借还两说。
终于把给皇帝修宫观的钱挤出来,徐阶如释重负的松口气,对众人道:“我会向皇上面陈此事,备述诸公对圣上的拳拳孝心,皇上一定会很欣慰的。”
众人点点头,心乱如麻道:‘可除了皇帝之外人,没一个会欣慰的……●
虽然深居简出,但沈默的消息,还是比一般官员要灵通许多,内阁会议结束不久,他便知道了来年的预算方案。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正**着上身,趴在床上让余寅给自己……拔火罐。余寅的手法不亚于真正的大夫,他将点燃的艾条在大青竹茼中烧灼,待火烧到最旺时,便准确的扣在沈默背上的穴位上,动作秸健而沉着,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沈默享受着这种隐隐作瘸,却又从心地舒服的感觉,眯着眼道:“你这手法,没有个十年八年,可练不出来。”
余寅呵呵一笑道:“学生从前穷困潦倒,住处也潮湿不堪,夫妻俩年纪轻轻就湿寒入体,又看不起大夫,只能互相拔罐刮痧,多年下来,也就熟能生巧了。”
沈默听了默默点头,突然问道:“从前年关不好过吧?”
“可不是么一一一一一一”提起往事)余寅感慨万分道:“不是人人都盼着过年,对富裕人家,自然是开开心心过大年;对穷苦人家来说,却是年年难过的年关呀!回想过去,一年到头,奔于饥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就是这几年能吃口荤腥,穿件新衣,可这点要求,对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每每只能愧对家小,一到年关就打怵啊。”
“确实是不容易。”沈默趴在床上,喃喃道:“当年我和我爹,
也有过这么一段。”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呢,”余寅叹息道:“有几年我分外背运、债务缠身,一到年尾债主就要上门追讨,为了避‘年关',只能小年不到就躲出去,留下妻儿在破屋烂墙中听债主骂声如雷,直至除夕夜尽才敢回家,那种滋味真是让我生不如死,那才叫年关难过呢。”
听了他讲过去的故事,沈默突然想到一人,不由笑道:“你这种老实人,还得多跟徐渭学学,当年他也是一屁股债,可就没有债主敢上门讨要,总能安生过年。”
“哦,文长先生有什么好法子?”佘寅饶有兴趣道。
“他其实一开始也出去躲,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后来一发狠,说来年我一定要在家安生过年,于是第二年,他写了副白底黑字的对联,提早贴在
大门上,上联是:‘容我过年是君子’;下联是‘要逼债务乃小人横批是‘来吧、刀子伺候'。”沈默嘿嘿笑道:“这法子效果特好「来讨债的看了,亢不掉头就走,果然让他舒服的过了个年。”
余寅被逗得哈哈大笑,还没笑完,又听大人幽幽道:“你说我把这个方子,开给在京的清流官员,会不会大赚一笔?”
虽然沈默还是开玩笑的口气,但余寅这下笑不出来了,叹息一声道:“他们的日子确实难过呀,那些实权衙门还好说,像国子监、翰林院、都察院这些清流衙门,全指着这点俸禄还债过年,这下看户部怎么跟他们交代。”
“怎么交代?”沈默活动一下身子道:“既然这么做了,就没打算和他们交代,不过京官们本来就恐着火,只怕这下火上浇油,惹出什么乱子来。”说着摇头苦笑道:“驻京十几万禁军,可都发十个月的饷,显然上面不想让军队乱起来,至于清流们,闹就闹吧,看来大人们觉着能担待的起。”
“真能担得起吗?”余寅看看西洋钟,时间到了,便开始拔下火罐子,看着沈默背上一个个紫黑色的圆圈,他低声道:“大人,你这火够重的,可得注意了。”
感到背上一阵松缓,沈默坐起身来,穿上棉袄道:“国事蜩螗若斯,我却爱莫能助,不上火才叫怪哩?”
“学生也认为,十岳公的看法没错。”余寅闻言谨慎道:“但现在群情激奋,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学生以为,大人适当的表达一下看法,追随一下大流,还是有好处的。”
“唔。”沈默点点道:“我知道了。”但他心里,其实另有打算
的,只是这打算,甚至出火的原因,都无从对外人道哉……
沈默所料不差,两天后,户部发俸的储济仓使出了大乱子,还打
伤了人。
不过这也正常,谁碰上这个,就算他棉花条子一根,也会蹭出火星子来,不闹才叫有鬼呢一一京官们的俸禄,从年初一直拖到年底-,原先大家都等着市舶司解银子来,所以也都忍了。大都靠四处告借支撑下来,到了年关,全都欠了一屁股债,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全指着今天这一趟了。
因此这些平素最讲究沉稹从容的饱学之士们,天不亮就被媳妇撵出家门,来储济仓前排队领俸。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户部官员说了,上面有命,无论六部九卿或是不入流的小吏,今日来者一律一视同仁一一每人三斗米,两升胡椒,五百贯宝钞。
嗷嗷待哺的众官员,一下子就炸了锅,这是打发要饭的呢?连债都还不了,还让大家有姥回家不?集体吊死在迳储济仓里算了。结果大家也不领了,吵吵嚷嚷着要让户部当官的,出来给个说法。
雷礼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是以把十三清吏司的二十五名郎中,全都派未了,任务便是苦口婆心的劝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过一个安贫乐道的清淡年。
可是任他们巧舌如簧,也比不了一升百米,官员们哪听他们那套,纷纷质问他们,小说510阅读图片版xiaoshuo510.com,把大明朝的钱弄到哪去了?户部的人也郁闷啊,俺们更想知道,可这时候来年的预算还未公开,他们这些小官儿,又怎能勘透其中的秘密。
闻讯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好几百人挤在个密闭空间里,群情激奋,吵吵嚷嚷,谁也听不清谁说话,只觉着怒气层层上窜,也不知谁先动起手来,竟要把户部的官员打一顿出气。好在海瑞站出来拦住,才给了同僖撤退的机会,结果他和几个小吏被打伤了,据说是被枯回家去的。
听了这个消息,沈默坐不住了,命人装上一车年货,要往海瑞家去探视。
若菡有些不理解道:“来京这么久,那涟瑞也没来拜访过,前几天给他家送年货,都被他退回来。人家显然不想和咱家来往,何必要一一r一一一”
“何必要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沈默笑笑道。
“我可-没那么粗俗。”若菡白他一眼道:“不过意思差不多。
“呵呵。”沈默摇头笑笑道:“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但有一条,
既然是朋友,我就该待他始终如一,也算给孩子们做个榜样吧。”
“这样说,我就不拦你了。”若菡拿出大氅给他披上道:“早点
回来。
“真懂事。”沈默笑着要亲她道:“不愧是我媳妇。
若菡轻巧的躲开,羞红脸道:“让孩子们看见了。
发晚了,明天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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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在混乱中,被官员打伤,竟至人事不省,这真是耸人听闻的奇事。同僖们急忙把他送回家,才发现他家只有一婆一媳、无三尺应门之童,见两个妇人一老一孕,又赶紧去请大夫,张罗着给他看病。
大夫还没到,沈默先到了,有认识他的赶紧行礼,但看他的日光十分惊异,仿佛没意料到这样的大人物,会来一个小小郎中家一般。沈默浑不在意,朝他们致意后,便微笑道:“诸位若是忙碌,便把这里交给我这个闲人吧。”
众人都挂念着储济仓那边,闻言便一齐告辞,离开了海泉逼仄的小
院。
院中只剩下沈默和海老夫人两个,从海瑞被抬回来,一直表现的很镇定的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垂洎道:“沈大人,您说这大明的官儿还能当么,吃不饱、穿不暖不说,怎么连命要丢了?”
沈默面上发烧,道:“那些人也不是故意的,全都是让谶逼的,才不理智了。”说着叹口气道:“先去看看刚峰兄吧。”
海老夫人也就是发泄一下,并不是要跟他说理,闻言擦擦泪「便带他到里屋去了。只见海瑞盖着床薄被,躺在床上依然未醒,额头青紫一片,面色蜡黄蜡黄,看起来确实吓人。
沈默轻叹一声,对胡勇吩咐道:“请太医院派人来看看。”胡勇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这时户部官员请的大夫来了,沈默连忙站起来,让开座,请大夫诊治。那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一番诊脉之后,表情放松道:“不碍事、不碍事。”
老夫人当时就不信了,指着儿子的额头道:“看这儿青紫烂黑的,还不碍事吗?”
“呵呵,老嫂子有所不知。”那大夫道:“人额头的这块骨头最硬了,就是再狠点也伤不到脑子,这些洪青都是皮外伤而已,不碍事的。
“那为什么昏过去了?”沈默轻声问道。
“哦,5$i额头这下没干系,”大头的回答出人意科道:“他是饿昏
了。
“饿昏了?”沈默不由吃惊道。
·嗯。”大夫应一声,便从药箱中拿出艾绒,点着了在海瑞身上几处大穴上灸了几下,便见他嘴角抽*动几下,额头冒出了斗大的汗珠来,但表情的确轻松了许多。
“熬一锅稀饭,稠一点喂下去,我再开个温补的方子,吃上几日就好,耽误不了过年。”大夫把剩下的艾条丢进炉子里,一边擦手一边吩咐道:“再给他多添床被子,把炉子升旺点,病人身体正虚弱着呢,当心风寒入体,引起大病。”
开完方子之后,沈默便让人把大夫送走了,至于抓药,还是等太医看过再说吧。
海老■夫人要去厨房熬粥,沈默扶住她道:“您在这儿坐着就行,一切有我呢。”
海老夫人有些尴尬道:“缸里没米了,我得先去买点。”
“不妨事。”沈默对个卫士道:“把车上的东西卸到厨房,再熬一
锅稀饭瑞来。”卫士便转身就出去了。
这时海妻抱着床棉被从里屋出来,沈默道:“不够啊嫂夫人,多拿几床来。”
海妻闻言低头哑声道:“再没有了。”一边给海瑞盖上被子,一边眼泪又下来了。
沈默闻言心中一酸,把自己的大氅也给海瑞盖上,他的护卫们看见了,赶紧有样学样,将身上的披风都解下来,全盖在海瑞的被上。
“把炉子生旺吞。”沈默心里很不好受,坐在海瑞的床边,眉毛拧成了个川字。卫士却伏在他耳边,小声道:“最后一点炭,厨房熬粥了,秦六已经出去买了,还得等一会儿。”
“把车板卸了,劈柴!”沈默烦躁的一挥手道:“实在不行,把
你们的棉袄扔炉子里烧了!”
海老夫人闻言道:“大人切莫迁怒他们,是我们家没有柴禾
了。
“唉一一一一一一”沈默闻言叹一声道:“怎么会这样呢!已是清寒若斯)
为何冬至送来的油盐柴米,却要退给我呢?”
海老夫人闻言给沈默失礼赔不是道:“您的盛情我们全家都感戴,只是汝贤这孩子脾气犟得很,偏不让收,我们娘俩也没办法。”
“是我这个朋友没尽到心啊。”沈默又叹一声道:“刚峰兄至刚
至阳,锋芒难免刺人,我实不该和他计较这些的。”
两人正说话,卫士端一碗热乎乎的粥上来,海老夫人上前接了过来,沈默把座位让开,自己坐在床头,把海瑞扶起来,让他靠坐在自己身边。
海老夫人感激的看看沈默,便坐在床边,舀一勺稀粥,轻轻的吹凉了,送到海瑞嘴边。虽然仍昏迷不醒,但饿坏了的海瑞,仍本能的张开嘴,吃下那一口。
海老夫人一勺接一勺的喂着儿子,一碗粥见了底,海瑞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道:“
娘……”
海老夫人的眼泪刷得就下来了。一见母亲哭了,海瑞挣扎着想要给她擦泪,却被沈默按住道:“你就老实点吧。”
海瑞这才发现,自己竟靠在沈大人的身上,再看看身上还盖着他的大氅,一时间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侍卫又端一碗稀饭过来,海老夫人又要喂给儿子吃,海瑞哪好意思?便坚持要自己吃,海老夫人只好从了他。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他的手还有些-颤抖,沈默连忙腾出只手,帮他托住了碗。
感激的看看沈默,海瑞也不用勺子,直接把嘀凑到碗边,几口就把一碗热腾腾的粥喝了下去。这才拿起汤匙,将碗底的残粥刮到碗边,吃了个干干净净。
两碗热粥下肚,海瑞感觉身上有劲儿了,便要掀被下床,又被沈默按住道:“大夫说要你好生休息,今儿就老实躺着,不许乱动。”
海老夫人也跟着道:“听沈大人,不许乱动!”待沈默把儿子按倒后,她又细心的把被子掖好,这下海瑞是彻底不能动弹了,但嘀上还不闲着,道:“是谁送我回来的?储济仓那边怎样了?”
“这个操心的命啊……”海老夫人叹口气,对沈默道:“你们先
聊,老沈给大人泡茶去。”
沈默微笑道:“泡茶不急,老夫人先去厨房看看,那些年货该怎么规整吧,待会儿还有一车柴米油面,得腾地方才行。”
海老夫人平时是不受人恩惠的,但她已经被沈默彻底感动,只能安静的听他安排了。
“储济仓那边已经没事了。”待海老夫人出去,沈默对海瑞道:“官员们只是一时气急,才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一见你昏倒了,便全住了手,打你的还主动去顺天府投案,其余人则都散了。”
“也不能怨他。”海瑞道:“当时太乱了,也不知是哪儿飞来个钱袋子,一下就打在我脑门上了……再说,官员们有怨气,那是正常的,不冲户部的人撒,还能冲谁撒?”
“这事儿没算完。”沈默道:“我听说他们商量着要上疏,弹劾户部和内阁呢。
海瑞闻言摇头道:“没有用……”
沈默不相信自己的耳备,道:“这可不像你海刚峰说的话。”
海瑞疲惫的笑笑,声音低沉道:“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大明朝已经病入膏肓,治标没用,除非治本。”说着望向沈默道:“大明朝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却没人敢绁及。不去绁及这个根源,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上一百次疏也没用!”
沈默闻言点点头,低声道:“莫非你还存着上疏的想法?”
海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这个小小的郎中,就是把奏本递上去.皇帝能看到吗!”说着无奈的摇头道:"看不到的……”
沈默闻言心神一松,其实他这次来海家,一是探视,二是看看能不能劝说海瑞,打消上书的念头,现在见他有放弃之意,哪有不趁热打铁的:“刚峰兄,太夫人年事已高,嫂夫人又有身孕,揭龙袋的事儿,万万想都不能想啊「”
海瑞然叹息道:“你所说的,正是我无法放下的,算了,不提了,先安心过年吧。”
“这才是正办。”沈默彻底松口气道:“我带了些年货来,你这
次务必收下,好歹让老夫人、嫂夫人补补身子。”
海瑞深深的望着他,良久才从喉咙中迸出一句道:“大恩不敢言
谢。
“朋友有通财之义,”沈默摇头道:“你不必多言。”
“但你硌东西,我一样不能收。”谁知下一刻,海瑞却像换了个
人似的,道:“请你全带回去吧。
沈默难以置信道:“发烧了?”
“我清醒的很,”海瑞板着脸重复道:"大人的恩惠,我们海家受
不起,请你把东西拿回去。”
“为什么?”沈默面上的笑容敛去。
“这是大人要我说的,那我就说,”海瑞面容冷淡道:“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谁知与那些人别无二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海瑞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会收你的东西!”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道:“早就想寄给你,这次倒省事了。”
沈默黑着脸接过来,一看信皮子上,银钩铁划的写着一行字道:·与沈拙言绝交书',“呵……”他指着海瑞道:“你可以饿得昏倒,也忍心让老娘挨饿?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你、你,我怎么说你啊……”气得他话都不会说了。
这时海老夫人听到争吵声赶过来,扬手就打海瑞道:“孽畜,怎么能这样对沈大人呢?”
沈默赶紧拉住海老夫人,道:“刚峰兄可能魇着了,待会儿太医来了,拿针扎扎就好了。”
“对。”海老夫人也觉着这解释合理,道:“是魇着了,得狠
扎!”
怕再惹母亲生气,海瑞不敢
再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沈默。沈默只好退避三舍,在海老夫人无比的歉疚中,离开了海家。
“你这都发什么疯啊!”把沈默一送走,海老夫人举拐杖要打海瑞,却见儿子病弱的样子,又根本下不去手,只能流泪道:“莫非真是魇着了。”
海瑞的目光却一片清明道:“娘,我都快五十岁了,知道自己在干什各,您不要操心了。”
“你就是六十了,也不能忘记娘当年教你的,”海老夫人垂泪道:“人要知恩图报啊……”
“我一刻都没忘记过,娘……”海殇也流下泪来,道:“孩儿从来
没有变过……”
且不说海家娘俩哭成一团,单说沈默,被海瑞卷了个灰头土脸,闷不作声的坐在轿子里。外面的侍卫更是气愤难平,纷纷骂海瑞不识抬举、不在五伦、六亲不认、猪狗不如!
“你们这群吃材知道什么?”听他们骂得不像话了,沈默却爆发
道:“都给我闭嘴!”
侍卫们心说大人这是拿我们撒气呢,赶紧噤了声。
待回到家里时,沈默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绝口不提去海瑞家的事,仿佛真忘了这个朋友一般。
过几日,不知什么人神通广大,竟把那封‘绝交书’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让沈默颜面扫地,竟气得闭门谢客,看这架势,连年都过不好了。
就连深居大内的嘉靖皇帝,也听说了‘绝交书’的事儿,竟难得的开心笑道:“这真是一物降←物啊,十多年了,只记得他一次次让人吃瘪,想不到这次,竟让人家狠狠的甩了嘴巴,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啊!”
黄锦没有那么恶趣味,相反他还挺同情沈默的,便陪着笑道:“那个叫海瑞的,也忒不是东西,沈大人不嫌他贫寒,折节相交,他却丝毫不珍惜,真是活该穷死病死。”
“这倒是。”嘉靖闻言若有所思道:“这世上不知好歹的人,实
在是太多了……”说这话时,他想到了那些恼人的奏章。
原来这十几天来,通政司收到了数以百计的奏疏,释是弹劾内阁和几位尚书的,尤其是徐阁老,几乎要被唾液给淹了。
遭到大面积弹劾后,徐阶和几位尚书,却按例没有上书自辩「也没有在家里呆着等待处分,而是仍然兢兢业业的在内阁当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嘉靖十分的欣慰,自己没有选错人啊。也不能让国之股肱太委屈了,嘉靖便待所有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硬是拖到了腊月二十七衙门放假,好么,有天大的事情,等过了十五回来再说吧。
只是奎靖心里很难平静,因为他知道,这些奏疏明着弹劾的是徐阶高耀这些人,但实际上,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见嘉靖面色难看,黄锦关切问道:“主子,您身上哪不舒服?”
“朕身上舒服的很。”嘉靖面容狰狞道:“但心里很不舒服啊!不就是因为少发了几个月的俸禄吗?”一想到这个,他心中的愤怒无以言表.表情扭曲道:“就要告这个.告那个.听说还要……”后半句话,他硬生生咽下去,对噤若寒蝉的黄锦道:“你说这帮畜生,该不该杀?”
黄锦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默不作声。
好在嘉靖也没等他的回答,而是又问道:“今天二十几了?”
“二十九。”黄锦小心翼翼道:“明儿就是除夕了。”
“除夕好啊。”嘉靖神经质的笑道:“除夕夜,热闹啊,哈哈哈
哈……
虽然侍奉皇帝二十年,黄锦还是听不懂嘉靖在说什么,不由暗暗埋怨自己,若是聪明一些多好,不要说李芳,恐怕就连陈洪,也能从皇帝的话中,听出些端倪来。
与此同时,京中的很多科道御史、言官谏臣们,几乎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沐浴焚香,净室独坐,仿佛要去做什么大事一般。
沈默虽然没有焚香,但也彻夜无眠,他披衣走到院中,抬头看向天际,但见一股赤色的雾气,笼罩着北京城的上空,根本看不清满天的星辰。预兆着嘉靖四十四年的除夕,是那样的不同……
沈默负手在院子里踱着步,四周安静的针落可闻,但他知道「再过不到十个时辰,恐怕北京城,就要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了。
不知道明天之后,大明朝会走向何方,虽然对他们将要做的事情不抱希望,但沈默还是暗暗祈祷,天佑大明,不要大伤国家的元气……
确实早了点,虽然很有限……羞愧的掩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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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南子》曰:“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谏鼓,便是后来,登闻鼓,之滥筋。
历代王朝开国者,大都目睹过前朝败亡之经过,明白一味闭塞言路、使小民申冤无处,最终只能使千里国堤、决于一旦,所以十分注意言路通畅,所以自汉代起,便在全国各级政丆府衙门外,设立登闻鼓,为草民留一下传上达、申冤说理之途。
以后历朝都有设置登闻鼓的定制,到了国鲁建立,老朱身为第一位真正亲民的皇帝,自然不会丢弃这一优良传统,而且将其发扬光大,一有冤民击鼓申诉,这位精力旺喇的皇帝,便会亲自受理,官员如从中阻拦,一律重判!不仅自己身体力行,他还为儿孙定下了祖制,无论何人,只要敲响了登闻鼓,就可以直接将奏本儿交给皇帝,皇帝就必须接本儿!
不必多言,这东西注定是官员们的背上芒,甚至从永乐后,随着朱家的子孙一代比一代怠政,连皇帝都不喜欢这登闻鼓了。
后来宣德年间,有官员曾上奏取消登闻鼓,宣德皇帝以其为祖上所设未肯,但此物不招皇帝和大臣待见,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虽然祖制难改,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想法,就不愁没办法。后来不知哪个缺德玩意,想出了个馊主意,将那登闻鼓楼用栅栏围起来,派上锦衣卫严加防范,就像后世守护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让闲杂人等只可远观、不能亵玩。至于有要伸冤的、上本的,对不起,请左转往广济门,到通政使司按流程来。
皇位传到嘉靖皇帝,虽然为了彰显正统地位,大肆的追尊太祖皇帝,但对这面鼓,依然敬谢不办……若非登闻鼓无法染指,杨升庵那些人也不至于绝望到去左顺门跪哭,早就一通鼓响,把皇帝召唤出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的论论理,大礼议很可能将是另一番结果。
尝到甜头的嘉靖帝,自然更加井这面鼓严防死守,以致几十年都不闻鼓声,真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明治世呵!
但现在,这一声紧似一声的登闻鼓声,却分明在京城上空回荡,惊醒了多少鸟雀,震动了全城百姓……这也是此鼓的厉害之处,位于京城正中央,一响而动全城,想瞒都瞒不住。
一听到钟声,不知何故离开岗位的锦衣卫,全都如梦初醒,发疯似的奔回登闻鼓,便见黑暗中立着个瘦削却笔挺的身影,那值守校尉恼火的怒吼道:“什么人!为何敲响登闻鼓!“
“本官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那瘦削的身体,迸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道:“击登闻鼓直奏当今,太祖皇帝在上,尔等还不速速带路!”
华些锦衣卫见他手里高举着一物,赶紧拿灯笼一照,原来是一块木板的太祖皇帝画像。这玩意儿谁家都有,也没人太当回事儿,可在此时此刻,在那登闻鼓响之后,却有了神圣的意味,谁也不敢侵犯,只能远远把海瑞包围着,跟他一起往西苑方向行去,倒真似在护送他一般。
圣寿宫中,听到那鼓声,黄锦赶紧打发小太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出去便有人冲进来,一脸惶急道:“皇上,是登闻鼓,有人敲响了承天门外的登闻鼓!“
刚刚平复的嘉靖皇帝,出离愤怒了,他如受伤野兽般全身颤抖、双目血红,喉咙中反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道:“敲得好,敲得旮……”,
“皇上……”黄锦赶紧上前,想要安抚住嘉靖,却不知皇帝哪来的力气,一脚就将他踹到在地上,龙颜扭曲道:“好啊,好啊,果然是别,猴子跳出水帘洞,好戏在后头!看来不把朕将士誓不罢……”,休,字还没说出口,便一口鲜血喷出来,直挺挺的躺倒下去。
“皇上……”黄锦连滚带爬上前,赶紧扶住皇帝,嘶声裂肺的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棋盘胡同,沈宅书房中仍然亮着灯,沈默和他的谋士们通宵未腕……当然不是为守夜。
听到那鼓声,沈明臣一跃而起,就连一直沉稳的余寅也忍不住站起来,王寅虽然还坐着,但难掩满脸的错愕,只有沈默一直面沉似水,仿佛早就知道这鼓声会响起一般。
“这真是绝地反击啊!”沈明臣弄节叫好道:“好一招声东击西,好一招暗度陈仓呐!”
余寅也点头道:“这样一来,又有变数了……”说着面色沉痛的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君臣关系是彻底破裂了……”
“后一句是正理”,王寅点点头,又摇头道:“但我依然不看好他们,这样做,只能彻底惹恼皇帝,引来更重的责罚。”这时他见沈默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便打住话头,和另外两人一起,目送着大人出了门,往西侧佛堂方“
“怎么去那了?”几人心中奇怪,可又不好跟去,只能在那里面面相觑。
那间佛堂是此宅上任主人留下的,沈默不信佛但敬佛,横竖多得是房间,便将其保留了下来。也许正因此种下机缘,若菡和柔娘都信了佛,时常来此处礼佛,这间小小佛堂便也得以香火不衰。今天又是元旦,更是点起了十八盏长明灯,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
沈默在门口站了片井,望着里面神余中拈花微笑的菩萨,放在从前任何时候,他万不会料到,自己竟在束手无策之时,想到来求菩萨保佑,不知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呢?
若是十年前,甚至五年前,他一定就在上书的人样中,甚至会成为敲响那登闻鼓的一个……当年为了个胡宗宪,他就能冒杀头的危险,所以不必怀疑他的勇气。
但现在,他再也没有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了,不是因为他世故了、胆怯了,而是因为他肩上的责任太重了,在东南甚至海外的偌大布局,都需要他的地位来维持。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构思,甚至连了解他全部想法的人都没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十来年的心血浇灌,必成为昙花一现,之后云归云、土归土,历史还是那段历史,甚至都看不出,曾有过小小的偏离……
但那西苑门外有他的同年好友;那敲响登闻鼓的,是他最尊敬的兄长,岂能轻易舍弃?情感与理智的搏斗,让他的心仿佛撕裂了一般,快要窒息过去了。
现在唯有神佛,能减轻他此刻心中的痛苦,沈默还是走了进去,捻起一炷香,在烛台上点着,双手捧在额前,深深的一鞠躬,然后缓缓插进香炉中。
最后他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的祈祷起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下沈默虽非信徒,但一直尊佛敬佛,从无半点讥毁,您老大发慈悲,保佑刚峰兄能大难不死,度过此关,若您大显神通,活他性命,在下愿为菩萨修桥九十九座,抄写经书百万字。,
其实除了临时抱佛脚,他还做了很多私底下的工作,只是有没有效果,只能靠时间检验了。
东方微露鱼肚白。
在一众锦衣卫的,护送,下,高举着太祖画像的海瑞,来到了西苑禁门前,转眼便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因为来京时间不长,在场官员几乎没几个认识他的,纵使自身难保,也忍不住交头接耳,想打听此乃何方神圣,最后是户科给事中胡应嘉认出道:“这不是那个海笔架吗?”
众人这下有了印象,据说此人是举人出身,为人刻板,做官清廉,在福建某县当教谕时,竟能严守祖制,对前来视察的督学坚持不跪,结果得了这么个雅号。海笔架的传说不少,但一个小小的郎中,在冠盖如云的北京城,实在是太渺小了。再说也没人看好一个举人出身、又油盐不进的官员,所以几乎没人和他结交,这时才得以将传说与本尊对上号。
可就这么个貌不惊人,才不压众的五品郎中,竟做到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敲响了尘封几十年的登闻鼓。
众人带着敬仰的心情,看着海瑞走到禁宫门前,高高举起那足以辟邪的太祖画像,声如洪钟道:“登闻鼓响,还不开门!!”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层层宫院中,都回荡着,开门!开门!开门”的大喝声。
,无论如何,此人凭此惊世之举,都将名闻天下。,这是所有人心中所想,但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个海瑞的惊世之举,才刚刚开始……
圣寿宫中,在太医们全力施救之下,嘉靖又缓过气和……这位皇帝几十年不挑食不厌食的服用各种重金属,身体的成分早就与常人不同,连见多识广的太医们都解释不清楚,他怎么能这么快又醒过来?
一睁开眼,嘉靖就声音微弱道:“蜘……蜘……”,虽然听起来像,姑姑”但黄锦知道,皇帝是放不下那登闻鼓,赶紧小声禀报道:“已经查明了,是一个叫海瑞的户部郎中,趁着锦衣卫全都支援禁门,偷溜进登闻鼓楼,敲响了鼓。”
“听,咐……”,嘉靖面上浮现一种嘲笑的表情,也不知是嘲笑何人。声音微弱道:“既然敲了鼓,就把他的奏疏呈进来见……”,突然又声音尖利道:“但不准他踏足西苑一步,朕的禁宫,容不得此等悖逆狂徒踏足!”可见其对敲鼓之人,真是恨之骨髓了。
停顿好一会儿,皇帝又缓缓道:“还有徐阶他们,人算不如天算,这回朕帮不了他们了,看他们怎么自辩见……”,嘉靖心头升起浓重的羞耻感,因为那鼓声响彻全城的同时,也无情撕碎他那,清净无为、太平治世,的谎言,现如今盖是盖不住、压也压不住,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静下心来之后,久经考验的嘉靖皇帝并不慌张,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和臣寻的斗争中占尽优势因为那此言官再胆映照四池不敢把矛头指向他们的君父。无人敢指责至高无上的皇帝,所以他永远都能立于超然地位,视群臣为刍狗,也就永远不会失败。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清算,而是将事态平息,为此牺牲几只替罪羊还是必要的。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群情汹汹至此,嘉靖不可能再保护徐阶和那些尚书了,他决定放弃一二人,甚至更多的,刍狗“以暂且平息事态,等秋后再跟那些人算总蜘……这次让皇帝丢人丢到姥姥家,所有人都必须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主子,您龙体违和,还是先歇息几日再见他们吧。”黄锦含着泪道。
“放心,朕死不了……”,嘉靖躺在龙床上,面如金纸道:“都想把朕气死,朕偏要好好活,气死他们。”状哉吾皇,可谓斗神!
东方曙光万道,天亮了,宫门也开了。
但没有皇帝传召,谁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海瑞和众臣没有久等,便见那马公公又一次出现在禁门前,简短道:“有上谕。”众人赶忙跪下,他将嘉靖的意思一宣布,然后走到海瑞面前,低头冷冷道:“听明白了吗?你的奏疏可以直达圣听,但你的人不能踏足禁宫,这不违背祖制吧?”
海瑞跪在那里,面露痛苦的点头道:“不违背。”
“那就跪在这儿候着!”马森掷下冷冰冰一句话,让人接过奏疏就不再看他了。
转到徐阶他们眼前,马森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徐相,诸位部堂,皇上有请。”
听说皇帝终于肯见他们,徐阶松了一口气,虽然事态败坏若斯,但能见到皇帝,才有缓和的希望……
见徐阶他们开始往禁宫走去,马全给陆纲一个阴森森的眼色道:“为何还不执行圣谕,留这些人在这儿碍眼?”原来陆纲指望着能峰回路转,所以只是将林润等人控制起来,还没带离西苑门前。
这下陆纲是爱莫能助了,他无奈的点点头,示意手下将那些言官带走。
高拱回头看见这一幕,本想出声阻拦,却听徐阶道:“还是多想想,怎么让皇上消气吧,这才是救人的正道。”高拱听了颓然点头,不忍看那些青年官员被捕下狱,只好转过头去,紧走两步,希望能早救他们于水火。
几乎是转眼间,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西苑门前安静下来,除了那些持戈站岗的金甲卫士,只剩海瑞一个,孤零零跪在巨大的城门洞前。他上身笔挺,眼睛直直的望着门洞中的深宫大院,等待着已经注定的命运。
圣寿宫中,一道珠帘将皇帝与他的大臣们隔开,嘉靖躺在内间的龙床上,徐阶等人跪在外间的台阶下。
这时候能接近皇帝的唯有太监。马森跪在龙床前,双手高举着个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这就是海瑞的那封奏疏。若不用剪子绞开,谁也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嘉靖哪有力气去接那份贺表?他靠在枕头上,两眼定定地看着那封皮上的三个字,治安疏,……在见惯了名家书法的皇帝看来,字写得算不上太好,但筋强骨硬,雄浑有力,很难想象走出自一个文官之手。
出神良久,嘉靖才吐出一个字道:“念……”,便闭上了眼睛。
马森赶忙拿起裁纸小剪,整齐的绞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展开一看,登时面无人色,再一看,牙齿打颤,浑身冷汗,几乎瘫软在地。
“念…………嘉靖等的不耐烦,又重复那个字眼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尿骚味,嘉靖睁眼一看,只见马森两腿之间湿了一滩,他竟然尿了。
“废枷……”,厌恶的皱皱眉,嘉靖难以想象,究竟什么样的一篇文章,竟把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吓到小便失禁?
想到这儿,他开口道:“拿上来吧。”
黄锦从马森手中拿过那奏疏,一面让人把他拖下去,再把被他沾染了的地毯撤掉。一面又仔细检查了奏疏里外,确认没有被污损,才呈到嘉靖面前。
嘉靖无力抬手,只能再下令道:“展开…………
于是上来个小太监,和黄锦一道,将那厚厚奏疏拉长,调整个合适的距离,上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展现在嘉靖再前:
‘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分割——
久等了,但俗务缠身,实在是无法早些写完啊……另外放心,每一部分情节中,主角的戏份都很重,不会让大家久等的。[(m)無彈窗閱讀]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
然后是举汉文帝的例子,说像汉文帝那样仁爱的贤君,仍有贾谊为其指出‘懈怠’的缺点;皇帝你当然比汉文帝厉害,英明直追尧舜禹汤,在继位之初,也曾经锐意进取,大有明君之相之类,把皇帝一顿表扬。
但嘉靖的心情还来不及稍稍松快,下一刻就沉入了绝底的深渊,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第三段的文字,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平地一声起惊雷,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怒吼道:‘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可你还没好好干几天活,就被妄念牵引,开始不务正业!把刚强和聪明用错了地方。
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玄!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你以为自己富有四海,便奢侈无度、大兴土木,却不知这是在竭民膏脂!为求长生、一意修真!二十多年不上朝,导致朝廷纲纪败坏卖官鬻爵,豪强四起,名爵泛滥!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你不见自己的儿子,人家都说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你撸疑戮辱大臣,人家都说你没有君臣之情!
·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你常年住在西苑,从不返回后宫,人家都说你没有夫妻之情!
·天下吏贪将,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自陛下登基初年,大明便有病危之相,但远没有这些年严重!
·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陛下崇奉道教、花销无度,朝廷只好增加捐税,各级官吏纷纷效仿,百姓惨遭盘剥,家徒四壁,穷困之际,十余年来已到极致了。因此,天下人都猜想陛下的元号‘嘉靖'者,乃言 ‘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
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远甚。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原来天下人都以为是严嵩父子乱了江山,但严嵩罢相、严世蕃伏诛之后,这个世界也没好多少,更远远比不上汉文帝时期。陛下比汉文帝差远了,天下人都觉着你大不像话了!
“要弑君啦!”嘉靖再也看不下去,一下从龙床上坐起来,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愤怒的抽动,眼中凶光四射,表情狰狞可怖,但他的视线(8又无法从那奏疏上移开: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盖天下之人,不络陛下久矣……·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苯值陛下久矣……’
这一刻,天地间别无他物,只有这两句难听到了极点的痛骂反复的在他耳边连声炸响,轰得嘉靖五脏六腑都化为齑粉,雕塑般一动都不动,把黄锦和马森吓得差点掉了魂。
珠帘外跪着的徐阶等人,听到皇帝一声尖叫,然后是太监们慌乱的叫喊声,不由惊愕的互相对视着,心中升起无边恐惧,难道天崩地裂了?
压根就没离开的太医,赶紧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银针,终于把皇帝唤回神来,嘉靖稍一定神,便双日血红、面孔狰狞,发疯地怒吼道:“快派人去把他抓起来,别让他给跑了!”声音尖利恐怖、惨绝人寰。
这下徐阶他们听到了,原来皇帝没有龙驭宾天,相反还很精神呢……可徐阶他们的心,反而揪得更紧了。能干到二品大员的,都是历经嘉靖朝风雨的老人了,可谓是看惯了惊涛骇浪,从持续十年的·大礼议’,到险些要了帝命的‘壬寅宫变',到轰轰烈烈的越中四谏、壬戌三子,乃至严党倒台、严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多少腥风血雨,也从未见嘉靖如此的……愤怒到出离。
“陆纲,愣着干什么,存心放跑了那孽畜吗?”嘉靖那尖利到变调
陆纲站在御阶下有些出神,因为他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在进宫当值前,他按例去给叔父拜早年,沈默突然对他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话,其中有一句就是:
碧皇帝大怒,要你拿人,便说皇帝息怒,这人脑筋坏掉了云云……不只为了救他,更是你陆家的一份阴德,来日必有好报。’当时他并未在意,还想大过年的,皇帝怎么会拿人,现在才知道,要不是叔父神机妙算,就是……早就知情,显然这种可能性更大。
但陆纲不想去深究,因为他相信叔父是不会骗自己的,更相信父亲不会看错人,所以短暂的恍惚后,他噗通一下跪在嘉靖面前道:“皇上息怒,那人跑不了……微臣听说他的脑子有点问题,此前已经送走了家人,买好了棺材,估计是不会跑的!”说完这句话,嘉靖阴寒的目光便直刺过来,吓得他后背一下就湿透了。
听了陆纲的回话,嘉靖的面色并未缓和,反而更加阴沉骇人,声音如从九幽黄泉发出一般,惊疑中带着杀气,直刺陆纲的肝胆:“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快说!”马森在边上擘腔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既然知
道了,为何不早向皇上陈奏?!”
经马森这一提醒,嘉靖反倒冷静下来,吐出一口浊气,暗暗告诉自己道:‘这里面名堂不少,不光要抓唱戏的,搭台的更得抓!’想到这,他面上的狂怒渐渐消去,声音也变得瑷和起来道:“陆纲,告诉朕,是谁在幕后指使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但了解皇帝的人都知道,他越是冷静,就越是动了杀机。
珠帘外的大臣们,已基本听清事情的脉络,是那个叫海瑞的在奏疏中写了忤逆不道的话,让皇帝如此暴怒,然后陆纲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跳出来为海瑞说话,结果适得其反,让皇帝认为,是有人在指使海瑞,借此攻击皇帝!
如果嘉靖真的确立这种想法,后果绝对不堪设想……所灶接下来的回话无比重要,大人们真想和陆纲换换,替他过去这一关。
珠帘内。
陆纲冷汗津津,牙齿打颢道:“微巨不真l道有没有人指使他,微臣窃以为,没人指使他……
嘉靖表侏十分怪异,像是在笑,又比哭还难看,声音无比疹人道:“朕视你如子侄,你就是朕的侄子,不论怎样,朕都不会怪你的,快把实话告诉朕吧,到底谁是幕后主使?什么人让你帮那个海瑞消灾?”
陆纲心中的恐惧到了极点,只能硬着头皮回话道:“微臣不明白皇上的话,锦衣卫眼线布满全城,日夜监视文武百官,稍有异动便会呈报上来。前天橄臣离开馈抚司前,那天的上百份密报到了,随手一翻,便看到说,有个户部的官儿,在腊月二十七那天,把家人全都送走,还买了棺材。橄臣愚蠢,只以为他家里有人出了天花,万万没想到,竟是要干这种作死的事情。”说着砰砰作响的磕头道:“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皇上杀了我都是应当的,但请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说着竟呜呜大哭起来,涕泪横流道:“微臣家深受皇恩,我爹去世时,命我以父亲侍皇上,您今儿都晕倒两回了,可千万不能再大动肝火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完了,他连抬头都不敢,心中一个劲儿的狂叫道:‘叔啊,侄儿把您嘱咐的话说了,可要是皇上怪罪我,你也得想法救救我啊!’
听了陆纲的解释,想起陆炳对自己的赤胆忠心,嘉靖本来决绝的杀意,出现了一丝动摇。边上一直紧张旁观的黄锦,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动摇,也跪了下来,满脸心疼的劝说道:“陆纲虽然不会办事儿,但心是极好的,主手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顿一顿又道:“奴婢也听说过海瑞,据说此人素有疯癫之状,人都叫他‘海痴’,万万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陆纲马上明白了,原来叔父也给自己安排了救兵,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身边人,黄锦这么一句,可是万金都犊不来啊!
珠帘外的徐阶等人,听了陆纲与黄锦的劝说,满脸的惊恐中,终于露出一丝希冀,有这两位仁人义士拔刀相助,或者还能缓转一二?
看看陆纲,再看看黄锦,竟看不透他们的心肝。一阵力不从心之感,使嘉靖无比烦躁,索性两眼上瞧殿顶,不看这一个个心怀叵测的家伙。
这时圣寿宫中,卷帝内外,已经没有人站着了,皇帝仰面望天,所有人俯首跪地,只能听到嘉靖一个人,粗重的喘气声。
良久,皇帝终于说话了,那声音是那么的飘渺无力,仿佛飘在殿顶,却又将那种绝望与失望,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呵呵,盖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原来天下的臣民,早就忍无可忍了,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出来骂朕。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嘉靖的面颊淌下,皇帝的声音是那样的疲惫伤心:“口口声声的视君若父,如果有人把世上的污言秽语对准你们的父亲,一准一的都去跟他拼命了,可那个海畜生这
样骂朕,你们却无一人为朕心有愤怒,反倒争先恐后的帮他说话,唯恐朕把他杀了一般。”嘉靖终于直起头来,一张老脸上,已是涕泪满面了:“看来朕真成了孤家寡人,既然天下人都不值我久矣,那朕还有何颜面再立足于世?朕使如你们所愿,传旨退位就是……”说着对马森道:“草诏!”
“万万不可啊,皇上……”珠帘内哭成一片,惊慌失措极了,就在
这混乱时刻,珠帘外同时响起两个声音道:“臣徐阶有事要奏!”
“臣高拱有事要奏!”
珠帘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嘉靖那带着挖苦嘲讽的声音响起:“徐阁老要说什么,朕知道但朕不想听,别以为你一直以来对朱载;名为疏远,实则投效之举,都做得天衣无缝,一件件、一桩桩,朕都记得清楚呢。
外面的高拱一听,心说,皇帝都这样看徐阶了,那我开口肯定更
捅马蜂窝,趁着皇帝没注意到自己,乖乖的闭上了嘀。
徐阶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大清楚嘉靖的性格了,刚愎偏狭,言不由衷,报复心理极强,又极好面子。现今却被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的奏疏激怒,震惊狂怒之余,难免不联想到,这是一场集体合谋、至少是心照不宣的逼宫!
在这个判断的基础上,皇帝一定会认为,有人在背后指使海瑞,早把矛头指向了更高层,甚至怀疑到裕王头上了。如果不坚决表明立场,一场祸及国本的清洗必然发生!
身为首辅,他不能眼看这场灾祸降临。面对皇帝的质疑,他一脸坦然之色,沉声道:“微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言,但微臣坚决请皇上收回这句话。”
隔着珠帘,君臣谁也看不清谁。此时此刻1,这道帘子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臣子的隔阂,嘉靖的声音也变得充满轻佻与不屑:“装得真像啊,也难怪人家都说你徐阁老是‘外迹浑然、内抱不群’,老严嵩也比不过你吧?”
皇帝如此刻薄的话语,徐阶还是第一次听到,但今天的第一次大多了,多到他已经麻木了,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端正搁在身边道;“臣徐阶,斗胆再次恳求皇上,收回传位之言!不然……”
“不然怎样?”奎靖冷冷道。
“老臣便触死在这御阶之下!”徐阶重重一叩首,额头上登时见了
血印。
谁都能感到老首辅身上那股决然,嘉靖本来冰冷如铁的心-,终于出现一丝丝松动,缓缓问徐阶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厌弃朕很久了吗?”
看来海瑞那句话,给皇帝造成了沉痛的心理伤害。
徐阶见自己这拉‘置之死地而后生'起了作用,赶紧鼓起佘勇道:“臣不知那奏本上写了什么,竟让天心如此震怒。臣只知道,一个海瑞代表不了别人,代表不了百官,更代表不了天下人。如果皇上因一人之言、一时之气发下这道诏书,将天下百姓弃于不顾,乃是置裕王殿下于不忠不孝之绝境!他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恐怕只有自裁以谢天下了一一一一一一”
“看吧看吧,满心都向着裕王……”虽然仍在挖苦,但嘉靖的声
音,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决然了。
“臣当然只向着皇上,”徐阶知道这时候,就像过独木桥,万万不能再首鼠两端,索性大声道:“但裕王是皇上的长子,实际上的一国之本!臣身为国之宰辅,为大明千秋江山计,必须保护他,更不能使皇上背上逼死儿子的恶名!”
“他算什么国本!”嘉靖突兀的激动起来,声音尖锐道:“别以为朕就剩这一个儿子,就拿他没办法!别忘了,朕还有孙子,实在不行,朕就是把皇位送给哪个藩王家,也不会落入逆子手中!横竖这圭位是白捡来的,朕送出去也不心疼!!”疯了,彻底疯了,这种大失国体的话都说出来,所有人都觉着皇帝已经疯了。
但徐阶不这么看,他知道嘉靖说这些气话,正说明接受了他的说法,无奈发泄一阵之后,不会再有动裕王的心思了。
可过了年久,也没听到嘉靖说话,反倒里面再次乱起来,好一会儿,马森出来道:“皇上又昏过去了……”
“可有旨意?”徐阶头上起了个大包,小心的问道。
马森摇摇头道:“没有,先把海瑞抓起耒再说吧。”
徐阶想一想,对马森道:“请马公公带我等去一间偏殿禁闭起来,一切等皇上醒来,圣心独裁吧……”
马森想想,这确实是让皇帝消气的办法,点点头道:“如此,委屈国老了。”
“这种时候,”徐阶无奈的摇头道:“什么都不必多说,先过去这
关再说吧。”
日程密密麻麻,写字见缝插针,请原谅一个婚礼倒计时的……和尚。[(m)無彈窗閱讀]
.听了沈默的回答,嘉靖却发起怒来:“这样的人也推荐给朝廷.你是存心想气死联吗?
,沈默叩首道:皇上明鉴。臣从未推荐他入朝廷!”
嘉靖阴森森的笑了.也不知是对身边什么人说:“看见了吧?这就是联的臣子,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想说什么还一点没耽误。
沈默深低着头道:“微臣愚钝,不知皇上所指,斗胆请圣上明示。
“那联就明示。你说他满脑子圣人之言、岂不是说.他所作所为无不符合圣人教诲,联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嘉靖不忿的恨恨道。
“为臣不敢……”沈默的头更低了,但心中一阵轻松,他终于摸到了皇帝的心思一一嘉靖被海瑞一通痛骂倍感颜面扫地,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实在是没法下台!
他最怕嘉靖气昏了头.直接把海瑞咋察喽、但现在皇帝有了这念头.估计海瑞一时死不了了。
心情一放松.沈默的定力更足了.他双手撑地,沉声道:“臣的意思是.他读书太板.心眼太死.无法体会圣人的微言大义。他听圣人云为人要。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便以为对父母要孝顺.所以必须言听计从;对皇帝却只讲忠诚.所以可以毫无顾忌,把言直谏一一其实他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能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又有什么资格对君父评头论足,仅凭着道听途说、便狂悖犯上,肆无忌惮.自以为这样就是比干了,其实就是在犯浑!”
如果徐阶等人在侧,定要给沈歇鼓掌喝彩,他这番平实的言语.实在是玄机百端.说是一语扭转乾绅,也不为过。这段话有三层作用首先是给皇帝消气…一切都是书呆子听信谣言,对皇帝产生了误会,又以为把言直谏是美德.就是死了也可以成为比干;最后,还含蓄点出海瑞是孝子.加上之前所说,皇帝已经知道他又是清官,对这样的人”…这就让嘉靖得掂量一下了、若真遂了海瑞的意.那自己成什么了?
听了沈默的话.嘉靖沉默良久.才恨恨道:“他想当比干,却把联置于何地?,“这正是他的可恨之处!”沈默.毫不留情,地痛斥道:“片面理解圣人教诲,做事不计后果、不分是非,实在是该死!,哼……”珠帘后的嘉靖一时没接话.似乎和边上什么人小声说几句、竟态度大变.怒气冲冲道:“沈默.你太不老实了,句句不离。圣人教诲,,这是在给有些人消灾:把海畜生比作比干,是想让联杀不得他!”说着气息明显粗重起来道:“巧言今色,鲜仁矣!你们分明是串通一气的!联不光杀他.连你也要一起杀了!还要把你的后台.
你的同党,你的什么恩师.统统都杀掉!”
沈默不知何人在后面折台,竟要让自己功亏一篑,此刻不只是他自身安危,还有更多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接下来的回话.越是这种时候,他竟越是斗志昂扬.深吸口气,直起身子.眼眶湿润的嘶声道:“陛下这话.让微臣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说着流泪道:“微臣是皇上御笔软点的丙辰科状元,您所赐的.六首题名碑,在国子监里竖着、.天子门生匾,在微臣绍兴老家挂着,要说恩师.您才是臣的恩师……”他很清楚这帘子巧夺天工,虽然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但从里面往外看,却是清清楚楚.所以表情必须到位。
用袖子擦泪.一脸孺慕之情道:“十年前臣从翰林修撰开始,入内阁学习、出苏州开市舶、而后升巡抚,升礼部侍郎.径略东南,还不满三十岁,便已官居从二品,成为部堂大员。徽臣怎会不知,这全因陛下的超*.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陛下厚遇.千古未有.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君恩!”沈默涕泪横流道:“微臣早就立誓、不计生死荣辱.只为君父尽忠……要说同党.陛下才是臣的同党啊……”
那道横豆在君臣面前的珠帘、终于缓缓拉开。那帘子后面的嘉靖皇帝、竟也老泪盈眶了……终究是年事已高、听完沈默这一番掏肝掏肺的奏对.心肠便不觉软下来。嘉靖心说,是啊.这十年来.我就没对别人这么好过.若是他也对联有二心,那我这双眼真该挖去了!
看到嘉靖竟然掉泪了.沈默赶紧把头低下去.这是不能随便看的。但嘉靖却缓缓道:“抬起头来….,沈默只好慢慢把头抬起来.与皇帝四目相对,只见这位大明至尊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从来没有这样的孤立无助,他疲惫不堪的望趴在地上的沈默,缓缓道:“你真是联的人?,”
“是”沈默斩钉截铁道.看来奸臣不是他。”皇帝这一句.却不是对沈默说的“皇上明奉。”一直在皇帝身边耳语的鬼影.终于露出身形.原来是那妖道王金.他黑着脸朝嘉靖拱手道:“沈大人的道行深着哩.贫道也看出,他是不是卦辞中的奸臣。但今天那海妖孽的所作所为.不仅我大明并所未有.历朝历代亦是闻所未闻.若不彻查.君主的天威何在?恳请帝君切勿偏听轻信.更不要被背后的人欺瞒了。那个海瑞得立刻处死.跟他有往来的人都要抓起来!要彻查,彻查到底!”
沈默心中诧异。这道士吃**了吗。怎么比皇帝的火气还大?
听完王金的话。嘉靖又转向沈默道:“联现在谁也不信.联身边的人都成精了,不把心挖出来分不请是忠心还是祸心。”王金又要插言.却被嘉靖抬手阻止道:“谁是忠心.谁是祸心.光靠嘴说是没用的。沈默,你说自己是联的学生、臣党、好,联不否认.但也不承认.你要证明给联看。”
“请圣上明示。”沈默俯身道:“臣定欣然受命。,“明示”嘉靖面色怪异的冷笑道:“你不是跟联一心吗?该查谁.该抓谁,该审谁,怎么审.怎么问,你就该心里明白。”
“是……”沈默叩首及地.但仍不起身。
见他还不起来.嘉靖皱眉道:“怎么,为难了?”
“皇上误会了,臣只是有个请求。”沈默恭声道。
“讲。”
“臣斗胆请皇上.把海瑞写得那个东西.给臣看看。”沈默轻声道“不知道他都写了什么.实在无法审问。”
,…”嘉靖面色变幻,嘴角一阵阵的痉挛,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道:“给你。”说着把手一挥、便把放在手边的那本奏疏,扔到沈默眼前。
沈默恭敬捡起来.磕了个头起身告退。
一出偏殿,他对身边太监道:“给我找间空屋子.我需要安静一下。
沈默现在是办素钦差,而且还是捅破天的案子,小太监自然无不应允.给他无逸殿中找了间值房,上了茶、点上炭盆好一个伺候.才转身退下。
待屋里安静下来.沈默便在火边展开了海瑞的奏疏,满篇倔强有力的字体便腆入眼帘:。臣户部云南请吏司郎中海瑞谨奏……直言天下第一事……嘉靖者.家寒皆净无财用也“…盖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被海瑞痛骂皇帝、全盘否定其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的大无畏.惊出一身冷汗。
同样被惊出一身冷汗的.还有张居正。
裕王府中.海瑞那道奏疏的抄本,此刻竟静静躺在书案之上。
张居正低着头.紧盯着这道惊世骇俗的奏疏,虽然面上毫无表情但心中砰砰打鼓.背上早就湿透了。
他的身边.站着暂摄司礼监的马森.这个死太监紧紧盯着张居正.
感到十分意外.面对这样一件天大的事.裕王早就吓得站不住,被扶进去休息了,这个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太岳,却看不出一丝的惊慌夫措.而是稳稳的站在那.目光十分深沉。
其实张居正怎能不震惊?此道奏疏牵连到裕王、老师、百官.若是处理不好,大明朝真要遭万劫不复之灾了。只是他修炼到了火候,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接着翻看奏章的功夫.他心中飞快的思考着对策.当把最后一页合上时.张居正己是成竹在胸了。
见他抬起头来,马森问道:“张大人.您看也看完了.是否请王爷出来回皇上的话?,“马公公.”张居正不接他的茬.反问马森道:“我也有问题请教。
“请讲。”张居正素来对太监们彬彬有礼.所以马森对他也很客气。
“裕王和皇上什么关系?”张居正淡淡问道。
“当然是父子关系了”马森道:““而且还是皇上唯一的儿子。
“您果然是明白人。”张居正意味深长道:“现在父亲因为某些事情、对儿子产生怀疑了.咱们做臣子的.是该火上浇油呢,还是息事宁人呢?”
能混进司礼监的.全都不是凡人.电光火石间.马森便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裕王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皇帝这时候让他来问话.其实更多是想洗刷裕王的嫌疑.若是把事情越描越黑,皇帝如何收场?难道要废了裕王.传位皇孙?显然是不可能的。
马森又想起另一桩.公里传闻.是景王伙同陈洪严世蕃等人.合谋害死陆炳的,可皇帝却愣是把这事儿盖着,直到景王死后.才说了一句:.此子素谋夺嫡、害我义兄、今死矣……,对景王尚且如此.何况是仅存的裕王了。
这样一想,他的头脑清晰起来.作为皇帝身边人,当然知道嘉靖时日无多了。
若是能在这时候帮裕王一把。将来新朝太监总管.还能落入旁人手中?
想到这.他的心热乎气来,一直板着的脸也化冻了,对张居正道:“当然是息事宁人了,只是怎么做?咱家可没头绪。,张居正再聪明.也想不到在转瞬之间.他能想了这么多,结果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没用上。但只要对方上道.就比什么都强,便轻声道“你便如实回话就是。
“啊..、马森这下有些没反应过来,道:“可王爷什么都没说啊。
“对、王爷看了奏章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张居正缓缓道:“然后头昏脑胀.天旋地转.躺倒在床上,竞然犯了神昏的毛病。,“啊..、马森张着嘴巴道:“这也算回话?、
“皇上无非是怀疑王爷幕后指使.逼迫他老人家退位。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张居正自信的目光,让人不由心折道:“可皇上陡遭打击,必然谁也不会相信,这时候王爷百般解释.也无法游除皇上的疑心:若是写本章请罪,又是置君父于不义.是以进退两难。”
顿一顿,又提高声调道:“且王爷至忠至孝.马公公也是忠心耿耿,第一是不能欺骗皇上,所以你这样回话,既问心无傀,又可帮到王爷,何乐而不为?、
听了张居正的话.马森对他的好感是蹭蹭往上升.什么叫体贴周到?什么叫无微不至?说的就是张大人.这样的提议谁会拒绝.他连连点头道:“就照您说的回话……”顿一顿.又有些担忧道:“可这样只能施得了一时啊,难道王爷还能一直……装,呢不,卧病?”
“公公所言极是。”张居正点头道:“但眼下皇上气成.做什么都不得体,唯有等皇上消气之后、再作打算。“说着他深深望着马森.压低声音道:“眼下头等大事.便是让皇帝消气.马公公.裕王和百官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马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热,仿佛看到司礼监的大印,在自己招手。确定了自己的立场,他开始为张居正这边着想.皱眉道:“咱们是皇家的奴婶.当然愿意皇上和王爷父子和睦.家和才能万事兴嘛.可是……有些人.不这样想?”
张居正心里明白,但还是问道:“什么人如此悖逆?”
“就是那些妖道”…”其实马森平时很是奉承那些道士,可他看过海瑞的奏疏后,便知道这些人末日将临一一海瑞说.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蘸。并问嘉靖.您信奉的陶仲文、邵元节之流如今何在?还不是全都做了土,陛下怎能还信他们所说的?至于什么天赐仙桃药丸.就更离谱了..桃必采而后得.药由人工捣以成者也,。兹无因而至.
桃药是有足而行耶?天赐之者、有手执而付之耶?
无情的揭露了嘉靖的自我欺骗,并一针见血的指出.此必左右奸人.造为妄诞以欺陛下.而陛下误信之.以为实然.过矣!,无论如何.那群道士危险了,为求自保.必然疯狂的撺掇皇帝.除掉将来能杀他们的人。
而嘉靖皇帝时而精明、时而糊涂的现状.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手(打(更(新(-
所以绝对不能小觑。
听了马森的担忧,张居正却依然自信的撇笑道:“无妨,些许蠢物尔.收服他们不过反掌之间.公公不必忧心……”
见他这么说,马森放了心,便道:“咱家出来时间不短了,得赶紧回宫回话.就不打搅王爷了。”
张居正颔首笑道:“有劳公公了。”正要把他送出门去,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两人回头.就见冯保快步出来,走到马森面前,深深施礼道:“老祖宗辛苦了.李纪娘娘有赏赐。”说着将一柄碧绿的如意递给他。
李纪是世子之母.马森哪敢怠慢.赶紧面朝屏风跪下,双手接过。
叩谢不已。
见马森飘着似的走了.张正轻声道:“如意如意,称心如意,娘娘这份礼物,还真是选得精妙。
“张先生里面请。”冯保在边上轻声道:“王爷和娘娘有话要问你。
“冯公公客气了。”张居正笑笑,便与他往后院走去,路上仿佛拉家常般亲切道:“最近在下装修书房,想问公公求副画、不知公公能否赐下?”
“我那三脚猫纯属贻笑大方。”冯保受宠若惊道:“大人错爱了…””冯保是个很特别的太监.有才.尤擅丹青.但从未宣扬过也不知张居正怎么知道的。
“哎,公公过谦了。”张居正呵呵笑道:“我就爱您下载猫那种与众不同的风韵.还请不要推辞。.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保眉开眼笑,仿佛对方给他了多大好处似的。[(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