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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到齐康等人弹劾后,徐阁老也按例上疏自辩,并在家里等候处分。当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这是大臣被参后的惯例,要不了两天,皇帝便会下旨慰留,然后反复推脱几次,约莫着矫情够了,便又可精神焕发的复出视事,根本就是趁机偷得数日闲,好好舒缓一下疲惫的身心。

    这是徐阶在家闭门谢客的第三天,说是谢客,他只是把不想见的人拒之门外,若有心腹官吏前来汇报事体禀告时情,他还是约见如常的,但比起内阁里的忙碌,终究是清闲多了。

    起先两日,他十分享受这种悠闲的感觉,二月底的北京,白日里已经有了温暖的感觉,他或是拿着一卷闲书翻阅,或是提笔写两个字,或走到小院子里看看那新鲜喜人的嫩绿,身心煞是惬意。

    然而从第三天开始,早晨一觉醒来,徐阁老便感到有些空虚,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出则前呼后拥,入则秉持国政的枢要之感,现在突然放下手中的权力,不在人群中央,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虽然知道只是暂时的,但这种感觉还是令人不适。

    一旦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就干什么都的提不起劲儿,书看不进去、字写不出来、到院子里溜达一圈也觉着毫无意趣。只好回到书房,让书童去把府上西席李先生请来,准备和他手谈一局,靠黑白子消磨时间。

    正坐在藤椅上等李先生前来,忽听得前面客厅里传来喧哗之声。

    “来了什么人?”徐阶蹙着眉头问老管家。

    老管家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

    只见徐番飞快的从外面跑进来,还没进屋就一脸气愤的嚷嚷道:,“父亲,二叔疯了!”

    “慌张什么!”徐阶训斥道:“都当爷爷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沉不住气?!”

    “…………”徐番咽口吐沫,心说待会儿你能沉住气也行”便站定脚步”从袖子掏出一份奏章道:“这是通政司转来的!”

    徐阶接过来一看,登时瞳孔一缩,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臣南京工部右侍郎徐陟劾大学士徐阶不法事,!仅看了题目,方才还觉着燥热的首辅大人,现在却感觉如坠冰窟一徐陟何许人?乃徐阁老的亲弟弟,血脉相连的至亲啊!按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眼平徐阁老正遭言官弹劾,他应当上书为哥哥辩护才是,怎么竟倒戈相向”弹劾起徐阁老来了?

    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徐阶打开那奏疏,便见亲弟弟徐陟,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把自己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统统揭发出来…………他说,徐阶在嘉靖初年丁父忧期间与夫人行房、其长子徐番,就是在那时候出生的;并私纳两名姬妾”还想强纳寄妹为妾,逼得其遁入空门;又说徐阶家在苏松一带放印子钱,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有小民告于官府,但父母官唯徐家的马首是瞻,非但不为民伸冤,还助纣为虐”以诬告国老的名义,将原告抓紧监狱,往往折磨致死,很少有能重见天日的:又说徐家贪婪的接受土地投献,明知许多地痞无赖”以他人家的土地冒投,仍欣然笑纳,并将其收为家丁,有原主持地契来申辩,徐家便以极低价强行赎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绑架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从为止,官府视若无睹。若有人将其告上官府”参见第二条。

    诸如此类的指控林林总总十余条,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要比齐康的弹劾更加全面深入,且描述极为具体细致,令人如亲眼目睹……,更重要的是,说话的人,可是被告的亲弟弟啊,信服力极强!

    看到一半,徐阶便感到手脚一阵冰凉,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待徐阶悠悠醒来,就见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夫人顾氏正忧心忡忡守在床边,她身后的圆桌边,坐着徐暗和府上幕友李先生和吕先生,三人正小声的说着什么,虽未得真切,但隐隐绰绰能听到,他们在议论着为何同气连枝的二爷,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捕乃兄一刀?以及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影响……

    从恍惚中回到现实里来,徐阶心头重又被羞愤笼罩,世人都云“亲亲相隐、不为过也”自己这个首辅,竟被亲弟弟弹劾了,还把家里的阴私之事,拿出来大白天下,这叫他还有何颜面,再去摆起百官之师的架子?

    ,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是徐阶一刹那的念头,当然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的思绪,便回到如何应付眼前危机上来了。

    轻轻咳嗽一声,引起屋里人的注意,顾氏激动道:“老爷,你可算醒了,吓死人了……”

    徐阶点点头,示意自己很好,便让顾氏先出去,只留儿半和两位谋士在边上。

    见他要挣扎着坐起来,徐番和吕德一一就是那个吕先生一起上前,一个把乃父扶起来,另一个拿靠枕垫在徐阶背后,使他能坐在床上。

    “你们也坐下吧……”徐阶神色委顿道:“靠近点。”

    三人便搬着圆凳过来,在床边上坐下,卧室里光线暗,方才离得远了还没觉着什么,但现在一靠近了,才发现只是个把时辰的功夫,徐阶竟仿佛老了好几岁。

    “事情还没搞清楚…………”李先生李翔道:“元翁不要放在心上。

    “对呀,说不定是有人冒二爷的名号呢”吕德干笑起来道:,“毕竟二爷远在南京,他那儿到底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

    “不要安慰老夫了……”徐阶粲然一笑道:“这事儿,八成假不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这个弟弟,学问是有的,但自幼被母亲宠坏了,性情十分偏狭,尤其不能吃亏。嘉靖二十六年”徐陟参加会试”恰逢徐阶被指为主考,为了避嫌起见,徐阶希望乃弟能晚三年再考。

    按说这种哥哥主考,弟弟回避,也是题中之义,但徐陟感觉自己的才学,说以取得好名次了,更是坚决不想再遭那三年寒窗苦读了,于是兄弟俩当时就吵翻了。一个说,你坚持要考”我只能对你铁面无情了,另一个满不在乎道:,不用你帮忙我也能考中”

    结果徐陟还真没说大话,待阅卷结束,排定名次之后,徐阶赫然发现,自己的弟弟竟名列前十。考官们纷纷上排恭喜他,徐阶却陷入了思想斗争……龙兄虎弟本是好事,可是弟弟发达的太不是时候了。当时徐阶刚刚在夏言的安排下,顶替严嵩的党羽”当上了礼部尚书,一下就成为严党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时血气方刚的严世蕃,整天叫嚣着,要把他赶出北京去。

    在那个节骨眼上,徐阶知道自己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机会,否则必然惹祸上身,还会连徐到恩师。

    思来想去”他决定不能让徐陟这么显眼了,于是下笔一挥,将其从第五,打落到五十名开外。徐r这样对一个没有关系的考生,当然会惹人非议”可那人是自己的弟弟,就只会让人称赞了。

    果然,连严世蕃都说,徐阶能这样对自己弟弟,他又怎能为别人徇私呢?于是徐阶安然说度过了一次考验,还赢得了公正无私的名声。

    徐阶考虑的很周全”但唯独没有考虑到,这对自己弟弟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徐陟最终落全了庶吉士,无缘清贵之路……当他道听途说、知道真相后”进士及第的喜悦化为满腔的恨意,找到徐阶质问他为何加害自己!

    徐阶无言以对”若不是下人拉开,险些被他给揍了。后来徐陟满心不甘,又是写写材料到处投递,又是去吏部、都察院求告,但都没有掀起什么水花。兄弟俩自此就结下化不开的粱子……但徐阶心里始终是有愧的,便想着等分配时,给他安排个好的职位,补偿一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复套事件”夏贵溪身陌名裂,树倒猢狲散,其门下人人噤若寒蝉。徐阶作为夏言头脑爱将,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严党意欲处之而后快的头号目标。

    等到官员分配时,徐阶自顾尚且不暇,哪能顾得上乃弟。徐陟也或多或少受到他的牵连,结果被分到了冷衙门中的冷衙门南京行人司。徐陟彻底崩溃了,他在南京逢人就控诉乃兄的“恶行”弄得人人避之不及,还给家里老母写信哭诉。弄得太夫人大病一场,骂徐阶禽兽不如……

    这都是陈年公案了,最近几年徐阶掌了大权,为了补偿当年种种,开始刻意提拔徐陟,将其从正五品升为正三品,只是怕过于显眼,才一直将其按在南京,谁知这孽畜竟不体苦心,反而因为陈年积怨,跟着别人一起捅自己刀子!

    听了徐阶删繁就简的讲述,三人唏嘘之余,不再怀疑奏章的真实性。

    “把这本子扣下吧!”徐番一咬牙道:,“神不知鬼不觉!”

    “不妥。”李先生摇头道:“二爷远在南京,时间却拿捏的这么准,奏本正好在齐康之后抵京,其中必有人为因素,我看二爷上书,八成是有人在背后煽动的。”

    “我也这样觉着”吕先生沉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封奏疏瞒是瞒不了了,必须上给皇上了。”

    徐番焦急道:“那我们的处境,一下子就危险了……”

    “不要慌……”徐阶就看不得儿子这副险燥的模样,皱眉道:“为父是大明的首辅,没那么容易完蛋的。”

    “大公子别着急。”李先生忙打圆场道:“元翁说的是极,我们现在虽然一招受制,但仍然占着优势,水来土掩就是。”

    “怎么个掩法?”徐番问道。

    “元翁先上一道请辞的奏章,言语一定要凄凉,给人以伤心断肠的感觉。”李翔道:“大公子同时也伤一道,将元翁和二爷的恩怨简白天下,当然不要说是当年元翁故意压低二爷,只说是大公无私。横竖查无实证,全看怎么说了。”

    “然后再让那些言官”吕德接着道:“把这件事和高拱牵扯起来,说是他利用二爷对元翁的怨怼之心,煽动二爷上书的”把高拱说得越阴险,把二爷说得越糊涂,元翁身上的压力也就越小。”

    “对呀”徐番拊掌道:“还是得把火烧回高拱身上!这就叫“祸水东引,……是吧?”

    两人含笑点头。

    听了他们的议论,徐阶想说两句,但实在提不起精神,只得点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全劳二位先生了……”见元翁的精神又委顿下去,三人服侍着他躺下”便蹑手蹑脚的退下了。

    徐阶不意后院起火,家丑外扬,十分的尴尬狼狈,只能在当天就上书乞骸骨,心灰意懒之意溢于言表,看起来着实伤了心。

    看到徐阶也彻底撂了挑子,隆庆皇帝彻底崩溃了……自从徐高两派的言官开始互掐后,因为事涉首辅和次辅,内阁不敢自专”全都一股脑转送到乾清宫来,对骂的帖子在他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隆庆知道事关国体,不能轻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强忍着呕吐,一本一本看完,再一本本做出回复”整天整天的时间,不能和自己美丽的嫔妃玩乐,全都耗在这上面了。

    要是有点成效也行,可偏偏这些言官们没一个听皇帝的,自己好话说尽,他们还是我行我素,吵得吐沫横飞。

    到了最后,自己最信任的高师傅,和最敬重的徐阁老,竟然双双上书请辞,任凭自己怎么劝说,就是不肯会内阁上班……隆庆心中不由满是挫败感,郁闷的一塌糊涂。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父皇,为何当年那么喜欢廷杖了!非是虐待狂”实在是不得已啊!也只有杖!杖!杖!才能震慑住那些洪水猛兽般的言官,可他没有乃父的冷硬果决”登极半年,皇帝让大臣们彻底弹劾怕了,那种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甚至会令人不举,所以他实在不想因为大臣间的事情,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终于在彻底无法忍受之后,他把沈默和张居正找来了,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两位国老劝回来,调停一下他们的矛盾,让他们以国事为重,叫那些言官别再闹了,消停消停吧……

    宴帝几近哀求的语调,让沈默和张居正两人心里很不好受,只能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接过来。看着隆庆如释重负的样子,两人唯有苦笑连连…………如今两位国老已是撕破脸破,不死不休了,舌粲莲花也劝不住啊。

    不管心里怎么想,两人还是得奉旨行事啊,于是先一起去了徐阶府上,见到正在养病的徐阁老,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又把皇帝搬出来,说隆庆如何的茶饭不思,整天做梦都念叨您老。老首辅终于答应,三月三回内阁去参加蟠桃节的聚餐…………内阁每个季度,都会有一次聚餐,用以交流感情、互通有无,阁臣们正是想利用下一次聚餐,看看能不能在酒桌上,让两人揭过这一节,哪怕是神离貌合也成啊。

    两人又去了高拱府上,高拱不矫情,听说徐阶去,便点头道:“好!我也去!”答应的无比痛快,反倒让沈、张二人升起不祥的预感,张居正轻声道:“到那天您可千万收着集脾气,万事开头难,咱们过去这一关,日后就能渐渐缓和……”

    “是啊”沈默也道:“这眸子没有您和元辅坐镇,内阁的事务完全停滞下来,国事堆积如山,再耽搁下去,会乱套的!”

    “不是由李春芳暂摄国政吗?”高拱吃惊道。郭朴也被参了,所以内阁中,现在以李春芳为首。

    “唉”两人叹气道:“李石麓就不是个管事儿的人,不管什么,都要等着你们回来决定,所以咱们才着急。”

    “好吧。”高拱想一想,还是要以国事为重,终于点头道:“到时候我让着他就是。”心说不管气不气,要是能过了这一关,就算万幸了……其实他心里,已经很清楚,自己无法和徐阶匹敌,所以能息事宁人的话,他是可以接受的。

    “如此甚好”两人大喜道:“那我们后天见!”

    离开高府后,沈默松口气道:“终于是把两人请到一起了,看看到时候能不能有奇迹发生。”

    张居正先是没做声,而是奇怪的看了沈默一阵,才低声道:“你就那么愿意他们回来?”

    沈默一阵错愕。!~![(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五章不如归去(上)

    有位伟人说过:‘如果道歉能解决问题,那这世界早就极乐了。’

    同样道理,高拱也不可能仅靠几句道歉,就抚平对徐阁老心灵造成的创伤。宴会之后,徐阶再次称病,并向皇帝递交辞呈、坚决乞休,任凭皇上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出。

    高拱倒想回内阁视事,然而那天一出门,便被早守在胡同里的十几名言官把轿子围住,竟一齐破口詈骂起来

    虽然隔着轿帘,但高拱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骂自己‘跳梁小丑’、‘忘恩负义’、‘两面三刀’、‘虚伪至极’、‘丧心病狂’、‘良心让狗吃了’……几乎把世上形容丑恶的词语,全都加诸在自己身上。

    然而他又不能和这些疯狗一般见识,他知道,如果自己和那些人辩论的话,只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无论输赢,都丢尽了自己的颜面。但他绝不会被这些人骂回去的是的,绝不

    那天醒酒之后,回想起自己给徐阶道歉的场景,高拱连扇了自个十几个耳光,怒骂自己鬼迷了心窍那样的高拱不是真正的高拱,真正的高肃卿,是有进无退、宁折不弯、死也要站着,明知不敌也要拔剑的伟男子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掀开轿帘,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轿夫,高拱沉声道:“愣着干什么,去内阁”

    “老爷,他们挡道……”管家高福小声道。

    “打起仪仗来”高拱冷哼一声道:“看谁敢阻拦”他有那‘大学士张’、‘官民回避’的虎头牌,一旦打出来,谁要是敢挡道,立刻揪送顺天府……不过高拱素来低调,不愿摆这个谱。

    高福赶紧让人回家去拿,心说还不知是做了案板,还是垫了床脚呢……

    吩咐完之后,高拱便坐在轿中闭目养神,心说全当外面是蛙叫了。然而那毕竟不是蛙叫,那些年青官员们见他没有反应,便骂得越发难听,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甚至编排起高阁老的阴私来了。

    高拱的呼吸越来越急,双拳越攥越紧,指节都攥得发了白。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不管不顾的跳出去,和他们骂个痛快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嘈杂起来,不再是众口一词的詈骂自己,竟又有人在指责那些官员:“高阁老怎么惹着你们了,大清早的就在这汪汪”“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怎么还不如我们老百姓,有啥事儿不能进屋去说,骂大街是老娘们儿才会干的事儿”“**妈李老三,我们老娘们也不都那样泼妇才骂大街呢”

    这样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很快就把那些官员的动静,给彻底盖住了。

    高拱瞪大了眼睛,透过轿子的碧纱帘往外看,只见那些认识、不认识的街坊邻居,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胡同,正在一齐为他打抱不平

    官员们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些‘刁民”心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连高拱的邻居都这样刁蛮但身为朝廷命官的优越感,让他们对这些小老百姓保持着心里优势,暂时不管高拱,转而大声呵斥起百姓来:“大胆刁民竟敢当街咆哮朝廷命官叫巡城御史把你们都抓起来”

    “你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还咆哮当朝国老呢”论耍嘴皮子,这些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还真不怵这些饱读经书的当官儿的:“是不是该让巡城御史一道抓去了”“傻蛋他们是一伙儿的,抓去了管用吗?得让锦衣卫送进诏狱去,听说里面关得都是官,咱们小老百姓还没资格进呢”

    “混账”官员们怒斥道:“不要再胡搅蛮缠,快快退去”

    “该退的是你们”百姓们群情汹涌道:“不许再骂高阁老”

    “无知刁民”一个官员大声道:“你们袒护的高拱,是个丧心病狂、无耻卑鄙,是蔡京那样的奸相”

    “胡说,高阁老是好官”“他不是那样的人”人群愤怒的骚动起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揍这些混账的意思。

    官员们有些惊恐,彼此靠得越来越近了。

    “我们不知道高阁老,是有罪还是没罪”一个老人示意众人安静,道:“但我们知道,就算他有罪,自有朝廷、有皇上审判他你们在这儿拦街叫骂算怎么回事儿”

    是啊,算怎么回事?一番话说得官员们哑口无言,这十几个言官,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见人家左一本、右一本的大出风头,自己却没那本事,上多少本都登不上邸报,全都白费功夫。于是只好剑走偏锋,心说,奏疏写得再好,也不如当面骂的效果好便以给徐阁老报仇的名义,相约前来堵高拱的门。

    别看他们方才骂得起劲,但真叫他们指出高拱的大奸大恶之处,还真是一片茫然,当然更无法回答老百姓的质问……难道说,我们想出名想疯了,来这儿给徐阁老出气呢。打死这些自诩正义的言官们,他们也说不出口的……

    见官员们被问哑巴了,百姓起哄道:“答不上来喽……”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终于有官员忍不住叫嚣道:“高拱这样的狗官,骂骂又怎样”

    “**你妈”百姓用骂声回答了他。

    “后生娃,你说高阁老是狗官,那你是个什么玩意儿?”那老汉气愤填膺道:“北京城那么多官老爷,眼看着那么多地痞流氓、那么多苛捐杂税,把咱们老百姓折腾过不下去,却全都装着看不见。只有高阁老,他老人家请了天子剑,将那些地痞、那些皇店、那些税关一扫而光我们的日子顿时就好过多了如果他这样为民做主的大老爷也是狗官,那满朝文武又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你们算什么玩意儿”在百姓们的讨伐声中,那些言官无地自容,连句狠话都没撂下,就灰溜溜的撤走了。

    “来了,来了,虎头牌找到了。”府上人终于把那俩宝贝找到了。

    “用不着了。”高福热泪盈眶道:“我替我家老爷,多谢诸位街坊了……”

    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高拱虽然一直没有出声,但也是一样的热泪盈眶,这些天来积郁在胸中的委屈愤懑,似乎都松动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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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事态的发展,终究不是百姓能左右的,这个早晨发生的小插曲,只如投入河中的小石子,激起一团绚丽的浪花,却无法改变河水的流向。

    言官们见徐阁老坚决乞休、高拱却坚持回衙视事,无不义愤填膺,愈加猛烈的弹劾起高拱来……非但北京的言官,连南京御史也参合进来,弹劾的炮火猛烈而持久。每遭弹劾,高拱便上疏申辩求退,然而皇上又会立即下旨挽留,连第二天上班都不耽误,于是双方僵持不下,如此月余之后,言官们已是怨气冲天,在他们看来,正是因为皇帝对高拱一味的徇私,才让自己总是无功而返的。

    于是便有言官上疏,极力抨击高拱这种‘视被劾为儿戏’的恶劣表现,说高拱这个人,厚颜无耻到了佛朗机也炸不穿的地步,遇到弹劾之后,虽然表面上上疏求退,然而内心十分不以为意。因为他仗着皇上的宠爱,每次遭到弹劾之后,都会安然无恙。一被留用就马上就得意洋洋地复出视事,且更加的趾高气扬,天下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东西吗?

    并说这已经成为了朝野中外的笑谈,有这种人立在朝堂,正人君子都避之不及,朝廷的风气也会愈加败坏,长此以往,连皇上的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如果下次他再请辞,皇上万万不可再加挽留了,还是给他个体面退休,不让他继续丢朝廷和皇上的脸了。

    遭到这种弹劾,高拱终于无法再安之若素了,只好收拾东西回家,坚决上疏请辞。

    皇帝自然坚决下旨挽留,非但如此,为了安抚高拱,表示对他的信任和倚重,封他为少傅兼太子太傅,皇极殿大学士,堪与徐阶并驾齐驱。

    然而隆庆皇帝这番不恰当的示恩,事实上并非帮助了高拱,而是将他推向了千夫所指的绝境之中——在言官们看来,我们如此卖力的弹劾,高拱竟然还节节攀升,这实在是对言路赤luo裸的藐视,于是不仅对高拱恨之入骨,甚至对袒护他的皇帝也有了怨气。

    急先锋欧阳再次出马,弹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擅国柄,甚至连皇上的意志都可以操纵,对于这样的权奸,如果不立刻罢黜的话,必然成为国之大祸

    之前隆庆只作为调解者,尚可勉强支撑,但现在也成为了被告之一,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无力的反驳道:‘高卿忠诚无两,你们不要这样说他”然而他这个皇帝,自登极以来,便整天沉迷后宫,不理政务,上朝的次数用手就能数过来,根本未曾建立起应有的权威,以至于官员们根本不怕他。

    于是皇帝的一味偏袒,非但没有半分作用,反而激起更大的公愤,非但言路大哗,其他官员也按捺不住,开始上疏攻高,右都御史王廷相,素来与高拱不睦,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阴阳怪气的上疏说:’人都讲礼义廉耻的,朝廷官员更要做出表率。然而现在朝中有个高某人,被弹劾的满身是包,还不要脸的赖在内阁,不肯认罪伏法,反而得意洋洋,这种人真是活该犯众怒啊另外,我手下的齐康竟然跟着众人狼狈为奸,实在是都察院的耻辱,不从重处罚他,我这个右都御史,也不要干了。’

    都御史的表态,对言官们来说,无异是一种肯定和支持,然而对高党中人来说,却是雪上加霜了,尤其是先锋齐康,被堂上官如此攻击,只能也上疏请辞了。

    然后真正致命的打击降临了,有一个人也上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的官位不及王廷相,然而其影响力却是一百个王廷相绑一起,也比不上的。这就是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海瑞海刚峰

    话说自从弹劾了嘉靖而不死之后,海瑞便安静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不想总被人,和‘骂先帝’联系起来,今年春里闹得如此喧嚣,他也一直没有吭声,然而这时不知怎地,竟突然冒出来,上了一本《乞治党邪言官疏》,为徐阶辩解说,徐公早年曲事先帝虽然有瑕,然而当时满朝公卿谁人不如此?不过为求自保尔。况且他弥补了过错。那高拱指使齐康攻讦徐阁老,自己也其实不过是妄图取而代之’

    在某些人的刻意推动下,海瑞言论的力量被无限放大,顿时有数不清的各部衙官员,纷纷上疏呼应海瑞,敦促皇帝快请徐阁老出山,并诛杀奸贼高拱这场政潮也终于波及到地方,各省官员争先恐后,或是联名上书,或是独具奏本,但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请徐阁老马上复出视事,并皆言高拱之罪大恶极

    一时间竟是万众一心,举国倒高之盛况

    与此相对的,是内阁无主、阁臣无心理事,朝中一团混乱,所有政务都停滞不前,眼见着夏税、秋闱、边防等许多大事尽在眼前,如果继续这样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对此朝中大臣忧心如焚,轮流上门肯请徐阶复出视事,然而徐阶依然表示伤心过度,也无颜再复出面对朝廷大臣,所以不仅不答应他们的请求,还连番上疏恳请皇帝批准自己的辞呈。

    从三月到四月,徐阶一共上了十二道辞呈,让任何怀疑论者都不得不相信其去意之坚决。

    比起高拱的不知进退,徐阶这种低姿态无疑更加高明,更加能赢的官员们的好感和支持。就连先前与高拱统一战线的杨博,竟也与数名部院大臣一起上疏,敦请皇帝一定要挽留徐阁老

    要知道混斗的导火索,可是胡应嘉弹劾杨博徇私报复,然后才把战火烧到高拱身上的。按说这对难兄难弟应始同仇敌忾才对,现在杨博却公开表示,希望朝廷尽快平息混乱,希望徐阶尽快回内阁主政,并认为齐康对徐阶的诋毁十分不当。这虽然是一个硕德元老应有的态度,然而不能不让人齿寒……高肃卿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最终,在皇帝几次三番的恩旨抚慰下,在满朝公卿的千呼万唤中,徐阁老终于勉为其难回内阁视事。然而这并不能平息朝廷上下的风暴,同志们,反动派尚未打倒,还不是痛饮庆功酒的时候

    于是三法司联合奏请,严惩诋毁首辅的御史齐康,隆庆皇帝这时已经完全乱了分寸,只好同意将齐康降职外放……

    高拱败局已定,人心涣散,家中已是大门紧闭可罗雀,自从齐康黯然离京后,连他的亲信门生都不敢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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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徐阶彻底掌握了压倒性优势,余下来便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痛打落水狗了

    ‘杀死’高拱的最后的一枝箭,却从南京放过来……

    隆庆元年五月初,南京户科都给事中岑用宾、御史尹校等人提出京察拾遗——前面讲过,在京察中遭到贬黜处分的,连皇帝也留用不得,这种无上的权威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中,但六科廊给事中,也可以提出‘京察拾遗”被拾遗击中的官员,便是终身的耻辱,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次北京的言官和高拱闹得天昏地暗,因为要避嫌,所以他们到底不方便提出拾遗。于是这份责任,便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然而按惯例,内阁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遗纠察的,过去也从未有过阁臣遭拾遗的先例,然而这次南京的言官们,便把矛头指向高拱,弹劾他‘奸邪五事”以法律程序逼他下台。

    所有人都看出来,此事胜负已分,两京三十六衙门的官员们,唯恐徐阁老秋后算账时,以为自己态度暧昧、甚至同情高拱,于是争先恐后的上书,揭发高拱的罪行,表明自己的立场。

    在这场令人窒息的大阁潮中,一幕幕丑剧上演着。许多高拱的门生故吏,见他大厦将倾,于是纷纷调转矛头,希望以此为自保的投名状。户部的左右侍郎徐养正、刘体乾二人,前一个是高拱的同科同学,后一个更是他的老乡,平时两人都和高拱关系密切。现在见别的衙门,堂官纷纷领衔上书弹劾高拱,感觉自己也不能落后,否则必定后患无穷。

    但他们毕竟不好意思挑这个头,就想撺掇他们的尚书葛守礼,来领衔声讨高拱的奏疏。然而葛守礼人如其名,当年就不肯阿附严嵩,现在又怎会自降身份,掺和进这种毫无底线的人身攻击中?于是坚决不就。

    虽然尚书大人不肯具名,但徐养正和刘体乾还是弄出了个令人嗤笑的‘白头疏’……他们把题头处的尚书署名空着,最终还是代表户部表了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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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还有一更……[(m)無彈窗閱讀]

    .清晨,文渊阁,议事正厅,首辅徐阶被皇帝召见,内阁里只剩下五位阁臣。

    “无耻!”看过了户部递上的,白头疏”张居正竟气愤的将其掷于地上,对着几位阁员道:“真想不到啊,徐养正这样做也就罢了,可他刘体乾身受高相提掖,一向依傍于高相,竟也带头弹劾起来了!且措辞之尖刻严厉,远远超出其它,这算是个什么做派!”

    “正常”陈以勤冷笑道:“官场丰不少人,包括一些大员,一切都以能继续冠戴乌纱为最高目地,只要能让他们继续做官,什么礼义廉耻,什么靠山恩主,统统都可以反噬,以此…………”硬生生把,祈宠于新,四个字憋了回去。

    “也不能说都是这样”李春芳道:“像葛老大人、朱老大人这样的老臣,就没跟着起哄。”

    “唉,要不怎么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郭朴紧皱着眉头道:“一场左顺门之变,把读书人的脊粱都打断了,现在就剩一群豺了!”

    “豺?”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射狼的豺?”

    “对。”郭朴点头道:“就是豺狼虎妁的豺!”

    “这种畜生是最下贱的,它们总是追随狮虎豹这些猛兽的身后,每当猛兽恶斗,或捕食较小猎物之时,它们便去分食被杀者的残骸碎骨肉以自肥;但当它们曾紧紧追随的狮虎豹,不幸负伤濒死后,它们也会毫不留情,争先恐后的抢食其血肉!”沈默接着郭朴的话道。

    “这么一说,当今某些官员的行径,还真有些类似此等畜类。”张居正冷意道。

    对于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潮,内阁中人看得最清楚,其实谁是谁非已经无足轻重,早就变成一场权力的倾轧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阁臣们不想以后成了徐阁老的傀儡,普遍都同情并无大错的高拱,也曾数次为其求情。然而徐阶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耍赖说:,天下悠悠众口,岂是我能尽数堵上的?,意思是群情ji奋,咱也管不了。

    其实谁还不知道个谁?但徐阁老现在是yin威如天,哪个不开眼的敢在他面前造次?于是只能任其推诿塞责,只能在背后发几句牢sāo。

    李春芳弯腰拾起那奏本,拍拍封皮,小心的摆在桌上,对郭朴道:“这个时候”还是管住自己的脾气吧,让元翁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我怕什么?”郭朴一翻白眼,有些悲怆道:“难道不说,首辅就会放过我么?”

    是啊,以他和高拱的关系,恐怕这次也难得善终,内阁中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

    “有些话就当让元翁听到!”张居正有些烦躁,冷哼一声道:“若不狠刹这股邪风”朝廷就将陷于内斗不可自拔,最终必然精英尽丧,什么改草都全是空谈!”他最关心的,始终是自己满腔的抱负何时能够展布,如果按这种局面发展下去,恐怕一辈子都没希望。

    “井么话想让我听到啊?”门口响起徐阶的声音,听得出他心情很好。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徐阶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了值房中,看那精神焕发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站在正位旁,徐阶没有马上坐下,恢复了平常的肃耸”对众人道:“有圣谕!”

    “臣听旨。”中阁臣连忙大礼道。

    “近来朝中对高卿颇有议论,朕虽不信,然众口栎金,积毁销骨。内阁众位与高卿朝夕相处,最走了解,告诉朕”其果有过乎?”徐阶沉声宣读完上谕,然后目光扫过众人道:“都听到了吧,皇上要问高拱的罪过!”

    明明是问,是否有过?,众人心中不忿”但都被这条口谕背后的含义震惊了,难道皇帝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压力”要放弃高阁老了?

    很满意这种沉默,徐阶步下台阶道:“一个个到我值房来。”便迈步走子出去。

    众阁臣互相看看,郭朴惨然一笑道:“这是让咱们纳投名状啊。

    “嘿嘿……”陈以勤笑道:“谁说徐阁老不霸气?那真是瞎眼了。”

    “别多说了。”李春芳轻声劝道:“快去吧。”

    “那我就打头阵了…………”郭朴朝众人拱拱手,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便大步走出正厅,进到徐阶的值房。

    众人暗暗揪着心,等里面传出争吵声,谁知过了不一会儿,郭朴就若有所失的出来了,李春芳赶紧接着进去。

    郭朴回到座位上,三人问道:“说了什么,这么快?”

    “我倒想和他说道说道”郭朴自嘲的笑道:“可惜人家根本不想和我谈,说了两句天气不错,就让我出来了。”看来徐阶接受三月三会食的教训,不会再给人羞辱自己的机会了。

    李春芳进去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别人问他说了什么,他只是摇头不语,对沈默道:“该你了。”

    沈默点点头,便起身进了首辅值房。

    “坐吧。”看到沉默进来,徐阶笑容可掬道:“这段时间你成熟了不少,为师委是欣慰啊。”

    “都是老师教导有方……”沈默心中苦笑,是啊,这几个月我净装乌龟去了,你可是很欣慰。

    “呵呵,先说正事儿吧。”徐阶看看屏风,后面有做笔录的太监,也不提醒沈默,便发问道:“你对高肃卿有什么看法?”

    “高拱这个人”沈默淡淡道:“有才干而且务实,但太强势、做事太操切,太不留余地,整天把,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草改制…………,挂在嘴上,朝中对他啧有烦言,并不令人意外。”

    “还有呢?”徐阶对他这种不痛不痒的批评十分不感冒。

    只,…”沈默垂首不语,半晌方抬头道:“老师请见谅,高新郑曾是学生的上级,也算是我的长辈”现在举朝倒拱”我实在不忍心落井下石…””

    ……”沈默说出这番话,徐阶并不意外,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知道,沈默是个多情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有些滥好人……,…连严嵩落难都要管的人,又怎会去背后捅高拱刀子?但无论如何,沈默言语间已经透lu出了倾向xing,这就很让他高兴了。

    不过徐阶不会这样放过他的”因为对这个学生,他始终不那么放心…………虽然沈默最近一段时间毫无表现,但他已经通过京察,确立起了在他那个小集团的核心地位,这是最让徐阶感到不舒服的。

    徐党之内,只需要一个核心,那就是他自己,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不能容忍任何形势的分裂。

    所以他要继续敲打沈默:“你说举朝倒拱,莫非也以为,是为师在背后推bo助澜?”

    “学生不敢。”沈默轻声道:“这是严家父子都做不到的事儿。”

    这话徐阶爱听,点头道:“对啊,自古权臣无过于分宜,他要对付谁,还得靠厂卫罗织构陷”三法司徇si枉法,想要操纵言路,是万万不可能呢,更不要说百官群臣了。”

    “是”沈默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呵呵……”徐阶心说,这小子最近说话确实越来越动听,倒比太岳更讨人喜欢了,尤其是这种隔墙有耳的状态下,端得能为自己洗刷掉不少恶名:“这么说,你也知道是高拱的不走了。”

    “……”沈默轻声道:“如今看来,新郑公确实不宜再立于朝堂了。”虽然不知道还有人旁听”但沈默从心底不愿否定高拱,好在汉语言博大精深,有的是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说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徐阶有些咄咄逼人道”他总想让这小子知道,自己是无可违逆的。

    “………”沈默额头见汗,仿佛做出了莫大的决定道:“学生愿意去说服他主动请辞。”

    “哦?”有欧阳必进的前车之鉴,徐阶不怀疑沈默能做到,但他觉着这样有些便宜了高拱,同样也便宜了沈默:“南京已经对他提出京察拾遗,去留已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了吧。”

    “老师说的是”沈默低声道:“但他毕竟是一代帝师,总不能让人说皇上没有师道吧?”

    徐阶沉默了,沈默说得确实在理,虽然他根本不怵皇帝,但实在犯不着,为了个必败无疑的高新郑,再徒惹皇帝不快了。

    “老夫考虑考虑”就算没人旁听,徐阶也不会当场答复,只是道:“你去吧。”

    “是”沈默起身施礼,这才恭敬的退下。

    待陈以勤也出来,张居正最后一个进了内阁。

    连续和几个阁臣谈话,徐阶已经疲累了,他靠在椅背上,轻轻揉着睛明xué,并未如之前那样端坐。

    “师相,他们都说了么?”张居正低声问道。

    “嗯,多多少少都说了些。”徐阶用下巴指指那摞稿纸,道:“你也说说吧。”

    等了半天,不见张居正说话,徐阶抬起头来,见他正襟危坐在那里,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说啊。”徐阶微微皱眉道:“发生么愣?”

    …………”张居正又沉默片刻,竟推进山倒玉柱,起身给徐阶跪下了。

    “这是干什么?”徐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请老师恕罪”张居正没有沈默那么圆滑,更没有他说废话的本事,但他生xing敏感细致,且无比熟悉徐阶的语气神态,从进屋后,他就发现对方有些不自然,而且开口之前,还下意识看了下屏凡“……张居正可在那后面躲过,知道那是绝佳的偷听之处。

    他心念电转,将这些信息在心中一盘算,便猜到有可能隔墙有耳………再转念一想,如果皇上要听内阁的意见,派个司礼监的人过来,实在是正常不过。

    越想越觉着有可能,所以他愣了会儿神,直到徐阶催促”终于拿定了主意,跪下道:“学生实在不能乱说话,不然会害了高阁老的!”在老师和高拱之间,并没什么好选择的;在皇帝和老师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阶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这个学生实在越来越不听话了,不仅政见上和自己相左,现在怎么心理学顶烦撞上自己的了?虽然碍于有人旁听,发作不得,但他还是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也是暗自捏了两把汗,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师了”虽然整天笑呵呵的,实则是头笑面虎,十分的记仇记恨……就在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徐阶有一个十分欣赏的小老乡翰林编修陈懿德,被另一名同乡范惟丕诬告,说:,那齐康弹劾您的奏疏,是陈懿德帮他写的。,张居正虽然不了解内情,但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因为这种机密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徐阶的同乡来写呢?

    然而徐阶自从妾出以后,明显变得比以前偏ji了,当时虽没说什么,但南京科道京察拾遗的名单上,就有了陈的名字。

    所以张居正此举,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然而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一自己身为裕邸旧人,又是高拱的老部下,如果对他也落井下石的话,必然会为士林所不齿。

    他很清楚道德的力量,海瑞为什么那么有影响力?因为在大家眼里”他是道德完人,在这个泛道德论的社会里,这是跟,真理、正确,划等号的。

    自己虽不想做那个完人,然而要成大事,就不能学徐养正、刘体乾那种给自己抹黑的举动,不然就算将来当上首辅”也无法一呼百应,更别提需要极大个人魅力的改草了!

    所以张居正决定赌一把,赌老师会原谅自己!

    这正是沈默他们总结的三要点面子,良心和利益。三者全得是上策:中策得其二:下策仅得其一。

    张居正选择了上策,面子、良心、利益全得;沈默选择了中策,放弃了面子。这不是谁更高明的问题,而是身为徐阶的爱徒,张居正敢去赌徐阶的耐心,而沈默这今后娘养的就不敢,给徐阁老这个处置自己的借口。

    张居正赌赢了,徐阶那一刻只感到满嘴的苦涩,却并未想要如何去处置他。对于这个学生,徐阶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实在是没有魄力舍弃了。他苦笑着说:“这么说,你认为他没有罪过了?”

    “有罪无罪,皇上独裁。”张居正也不敢把老师得罪狠了,又缓和道:“学生不敢妄议。”

    “也好,你下去吧。”徐阶点集头,望着张居正ting拔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眉风后响起一阵悉索声,把徐阶从沉思中拉回来,他望向那个穿着粗布长袍的老人道:“让公公见笑了……”

    “国老哪里话,有这样的高足,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那老太监,乃是司礼监新任掌印,叫陈宏,是裕邸最早的总管太监,也是皇帝幼年时的大伴,为人老成持重,后来因为年迈,便在京郊皇庄颐养天年。前任大内总管马森告老后,皇帝便把这个比马森老多了的老太监叫回来,让他管着宫里……隆庆实在不放心,把偌大的内宫交给司礼监那几块料。

    隆庆确实任人唯亲,好在这陈宏确实不错,而且又是看着皇帝长大的,所以有他在,隆庆收敛了不少,批奏章都比原先勤快多了。

    “今天不好相送。”稍微寒暄两句,徐阶道:“只能委层公公走后门了。”

    “前门后门都一样走人。”老太监笑笑,也不用他送,就悄无声从值房的后门出去了。

    待所有人都走了。

    徐阶回味着陈宏那句话,不由自嘲的笑道:“我的学生,倒要比我老师的强不少啊……”想当年夏言被严嵩构陷,自己就不敢说一句公道话,甚至为了自保,还跟着一起上本弹劾来着。现在自己的两个学生,却都不肯说高拱的坏话。这样看来,将来自己下野后,也会很有保障的……

    人呐,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真以为有一层师生关系,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第二天,沈默造访了高宅,两人一番密谈后,第二天,高拱便再上一疏,这一次,他对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说自己病得很重,向皇帝乞骸骨。

    隆庆见疏后,大惊道:“高师傅真病了吗?”

    边上服shi的冯保,巴不得高拱赶紧滚蛋呢,于是回道:“确实病得很重……”

    “老师的身子骨原先多壮啊……”隆庆垂泪道:“快把朕的御医派去给老师诊病。”同时又派人轮番前去赏赐,几乎把内库的滋补品搬空了。

    但他越这样,高拱就越不想再纠缠下去,一样赏赐都不接受,坚决上疏请辞。高拱接连上了十几本,每一本的语气都比前一本坚决,皇帝终于知道老师不想再让自己为难,己是去意决绝了,终于在隆庆元年五月十三日,批准了高拱的辞呈。[(m)無彈窗閱讀]

    沈默进驻兵部之后,宣布将分别与郎中以上官员谈话,这也是为稳定人心、消除谣言的应有之意

    他先召集二位侍郎,向他们传达了内阁的会议精神并正告二人,内阁并不认为,此次兵部尚书遇袭,并非只是一个偶然事件;相反,内阁认为,它折射出大明整个军事体系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堂堂戎政大臣,竟然连一点保护自己不受侵犯的权威都没有,我不知二位作何感想”沈默的脸上,在没有一丝笑容,严肃的表情,与平时截然不同

    王崇古和霍冀无言以对,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装聋作哑了

    “好,是不谷问得太空泛了”沈默淡淡一笑道:“那好,我问具体一点……你们认为王部堂为何会遭此厄运?”

    “部堂大人迫切希望做出些成绩,推行的一些政策难免操切,引起一些士卒的不满”这下两人不能再推诿,王崇古道:“他又不了解武人粗鲁暴躁的脾气,始终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得他们兽性大发,这才酿成了这场大祸”

    “为什么会惹恼了武人?”沈默追问道

    “说到底,还是部堂大人碰到了很多人的饭碗”霍冀答道:“京营之中的状况,虽比大多卫所强些,但同样有一批老弱病残混饭吃的存在,部堂大人推行的分营练兵,无疑会打破这些人的饭碗,他们能不恨吗?”

    “好,就算这些人恨他入骨,”沈默冷冷问道:“那为何营中其他官兵没有援救?”

    “他们可能碍于同袍情分,又是世兵,大都沾亲带故,”霍冀道:“可能不想伤感情”

    “怕伤感情……”沈默点点头,两眼微眯道:“却不怕折了戎政大臣,所有人被连坐处置?看来我们的京营官兵,真是义薄云天呢”

    “这……”王崇古和霍冀再次无言以对

    “还是说,他们有恃无恐,知道打了也是白打,”沈默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射二人,强大的气场竟压得两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侍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还是根本和他们串通一气?”

    “卑职不敢……”两人额头见汗,吃力道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做?”沈默追问道

    “既不敢做,也不敢说”霍冀无奈哀求道:“沈相您就别问了,有些话我们实在不能说,说出来也没用,还给大家都惹麻烦”

    王崇古仗着和沈默的关系,低声道:“江南,别再问了,快要把老哥逼死了……”

    “二位看来有些误会”沈默闻言笑起来,身子前倾,给两人斟上茶道:“觉着是内阁小题大做了”

    “卑职不敢……”虽然口中这么说,但两人的表情却深以为然

    “那太好了,”沈默点点头道:“我确实不是来抖威风的,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王崇古和霍冀面面相觑,后者是讪笑道:“这个是手长袖子短,根本扯不上?”

    沈默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展颜笑道:“看来是我误会二位了”

    “呵呵……”两人笑得有些勉强,道:“也是沈相的职责所在”

    “唔,”沈默点点头道:“不谷的压力也很大,未免有些神经过敏了”便端茶送客道:“就不耽误二位的时间了”

    “哪里哪里”两人如蒙大赦,虽然此次谈话并未触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然而沈默压迫性的气势,和似有若无的看破天机,让二人不由心慌意乱,一刻也不愿在他面前多待于是起身道:“我等告退”

    沈默点点头,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王崇古走了一半,觉着这样灰溜溜的出去,似乎有些没面子,便回头道:“本想请江南吃饭,不过这几日实在不合适,还是等这事儿过去了,咱们再聚聚”

    “用不了多久,”沈默点点头道:“鉴川兄就会来找我的”

    “那是当然”王崇古随口应下,出去后却觉着沈默这话似乎有些别扭,却又不那么肯定,只好摇头苦笑道:‘人在屋檐下,只能把头低啊……’

    兵部一共有四个清吏司,分别是武选司、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七名郎中,前三个司各有两名,武库司是一名,这七人掌管着本部的四个职能机构,维系着本部的正常运转接下来的时间,沈默便与兵部的郎中们进行了保密会谈,且都是不厌其烦的一对似乎他对这些人,比对两位侍郎还要上心

    “其实所谓的京营禁军,久已是一个腐化的体系,从下层到上层,是层层的剥削”谈话中竟有个郎中语出惊人道:“京营十万官兵,除了神机营外,每年军费开支折银二百万两,如此巨大一块肥肉,用克扣军饷,虚报空额,倒卖军需……等等五花八门十几种方法,最多可以套出一百多万两的白花银子,凡是经手的自然都能吃肥谁管士兵饥寒交迫,谁管军队毫无战力”

    沈默没有坐在大案后,而是与那郎中一起坐在一排花梨木椅子上,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听他语带愤怒道:“但大头轮不着军官,他们得把剥削所得,进贡给那些个勋贵世家”

    “勋贵世家……”沈默轻轻念着这几个字

    “是啊,虽然自土木堡之变,本朝的勋贵武将被一扫而空现在他们的后代,已经拉不开弓、上不得马,但京营军官尽出其门下,向来以其马首是瞻”那郎中和沈默说话的语气,比两位侍郎还要稔熟,道:“军官们向勋贵世家进贡财富,并支撑起他们的地位,而勋贵世家则为军官们提供保护,并帮助他们的升迁……但那些公爷侯爷也无法插手朝政,就只能采取曲线救国了”

    “行贿”沈默给他斟上茶,淡淡道

    “不错,他们将得到的孝敬分润京官,早就买通了兵部上下,甚至连科道都被他们喂住了……听说有时大学士也受贿”那人的心直口快,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不是每个人都爱钱”沈默轻声道

    “那是,部堂大臣大都比较清明,而且山西人最不缺的就是钱,谈不到贿赂那些国公侯爷们,便与尚书侍郎们拜把子,结姻亲,想尽法子拉关系甚至降尊纡贵,与武选、武库、车驾这些要害部门的郎中称兄道弟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勋贵和兵部,早就沆瀣一气,揪扯不清了”那郎中揭露谜底道:“所以王学甫和霍尧封才没法回答你,怎么回答?拔出萝卜带出泥,非得把自己也绕进去”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那郎中感到喉咙发干,便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沈默歪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放松的笑道:“你在这里前后加起来,也有七年了?”

    “七年零七个月”那人点点头,回忆往昔道:“散馆之后,我就在这儿,先任职方司主事,然后去宣大当了三年的参议,回来武选司,已经又是三年多了”说着看看沈默道:“说起来,咱们几个人里,我可是落在后面了”

    “知道什么叫后来者居上吗?”沈默笑着坐直身子道:“这次叫你一次过他们”

    “怎么,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有把握?”他显然对沈默要做的事儿早有所知,因为他叫吴兑吴君泽,沈默的同窗同乡同年好友,也是琼林社的创始人之一他今年四十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边关生活的磨砺、兵部任事的锻炼,使他已没了当初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少轻狂,而是呈现一种稳重如山、刚毅如刀的成熟气度——然而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却没有丝毫改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的强烈起来

    “谁能有十足的把握?”沈默摇摇头道:“只是这次的机会难得,该出手时就出手罢了”

    “下一阵风会往哪吹?”吴兑在部里,没有沈默在内阁那样先知先觉

    “接下来一段日子,”对着自家兄弟,沈默自然不需隐瞒:“山西帮的日子会十分难过,我正要趁此机会,拿下兵部的控制权”

    “想插足谈何容易,”吴兑闻言皱眉道:“堂官和佐贰都是山西人,武选司、武库司、车驾司的郎中、员外郎,也大都是他们的人”

    “至少我还有你”沈默笑起来道:“你也是堂堂武选司郎中啊”

    “老西儿排外,我能有多大权力?”吴兑苦笑道:“虽然是武选司郎中之但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之事,全都归另一个山西人管;我只负责考查各地之险要,分别建置营汛、还有土司的武官承袭、封赠等事,权力几乎没有,纯属打杂的干活”

    “你管那么多,品级一样就行”沈默却不以为意道:“在部里这么多年,你也该有些人脉了?”

    “关系处得都不错,”吴兑想一想道:“说起来,其实山西人抱团也有个坏处,就是但凡好点的位子,都被他们把持的死死的,部里其他人自然意见很大,虽然因为前后几任堂官,都是他们的人,大家只能私下发发牢骚,但怨气其实是不小的”

    “你就说,如果兵部变了天”说到正事儿上,沈默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道:“你能保证多少人跟你干”

    “一个郎中,三个员外郎,五个主事……”吴兑盘算起来,算来算去有些气馁道:“唉,这点人有什么用,只要杨博仍然在,就没人敢跟他对着干”

    “杨博的日子不好过了,”沈默淡淡道:“高拱已经走了,你认为那些杀红了眼的言官,能放过他这个始作俑者吗?”

    “他也会走人吗?”吴兑有些不太相信道:“他可比高阁老的根基深厚多了,人缘也好,而且还在阁潮中,不计前嫌的保过徐阁老,这次应该能顶得住”

    “哈哈哈……”沈默笑着起身道:“君泽兄,你可知徐阁老深恨杨惟约”

    “为什么要恨他?”吴兑吃惊问道,他一直以为,徐阶和晋党结为姻亲,两边联起手来诳高拱呢:“难道就因为去年廷推,杨博诳了徐阁老一下?”

    “那算不得什么”沈默低声道:“双方结怨,还是在这次阁潮,作为导火索的杨惟约,绝不去那么无辜”

    “怎么讲?”

    “他这种成了精的老官吏,严世蕃推崇的天下奇才,怎么可能在京察中,一个山西人也不发落,白白的授人以柄呢?”沈默淡淡道:“徐阁老一开始以为是他出了昏招,便将计就计,把火烧到了高拱身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阁老才发现,高拱在皇帝心里,竟是那样的重要,重要到不顾一切也要保住他的地步,这大出徐阁老的意料”

    “假使判断准确的话,徐阁老很可能不会下决心对付高拱,维持原状其实对他为有利”沈默为吴兑分解道:“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与高拱彻底翻脸,再没有和解的可能,徐阁老也只能不死不休了结果还是徐阁老势大力沉,连圣意都只能甘拜下风,最后逼得高拱下野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逼退高拱,徐阶使出了浑身解数,暴露了全部爪牙,连皇帝也得罪了,在朝野间的形象,亦必然大受影响,说是伤痕累累也不为过”

    “你说这场争斗是杨博故意引起的?”吴兑难以置信道

    “谁也没有证据,因为杨博确实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露了个破绽”沈默淡淡道:“但很显然他可能获得最大的好处,且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言官弹劾几下而已,而且他早就找好了替罪羊……”杨博的辨疏上说得清楚,按例都是由陆光祖察第一遍,而他只是在其结果上进一步审查,所以不会去注意那些被察官员的籍贯,不会去关心,哪些官员没有被察了

    以经验看,凭杨博的身份地位,又有替罪羊的情况下,应该不会被伤到筋骨的所以徐阶有理由怀疑,杨博这是主动伸头挨刀,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目的就是引起内阁的纷争……两强相争,必然两败俱伤,得利的必然是第三方,也就是他杨博说白了,最好是徐阶和高拱连同他们各自的同党,都卷铺盖回家如此,则毋须劳他杨少保费神,横在前面的两个强势人物就一下子都搞定了

    这到底是不是事实,谁也说不清楚,但徐阶有理由这样怀疑,尤其是在某些唯恐天下不乱者的挑唆下,他就加深信不疑了……而这样一来,杨博不计前嫌的帮他说话,在徐阶眼里,就成了他见高拱败局已定,怕遭到报复而掉过头来巴结自己加觉着这人两面三刀,表面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了

    报复是必然的,徐阶虽然不愿再和杨博撕破脸,但一定得给他个终生难忘的教训,以惩戒其一再的搞小动作……听话听音,沈默已经从其在内阁会议上的讲话中,听出了这方面的意思,所以才大张旗鼓的来到兵部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做给徐阶看

    接下来沈默若是有所行动,徐阶肯定会默许的,要是能把兵部从山西人手中的夺走,相信徐阁老会乐得合不拢嘴

    “就算要给杨博点颜色看,”吴兑皱眉道:“但我觉着烈度是有限的?连续发动两场政治斗争,徐阁老不会那么不明智”

    “呵呵……”沈默站起来,拍一下吴兑的肩膀,轻声道:“第言官们已经杀红了眼,徐阁老也没法控制他们;第二,虽然天下人都认为现在所有的言官都姓徐,”说着微微一笑道:“但其实不是这样,也还有几个,是浑水摸鱼的”

    “说自己想浑水摸鱼不就好了”吴兑终于明白了,笑起来道:“原来你打的这种主意”

    “没办法呀,没办法”面对着自己的兄弟,沈默也特别放松,摇头晃脑的笑道:“谁让咱一个也惹不起,只能借点东风,跟着混一把了”

    “有意思,”听明白了沈默的计划,吴兑摩拳擦掌道:“火中取粟才有意思,这几年不见你动作,还以为你生锈了呢”

    “等待时机而已”沈默轻吐口气道:“兄弟,我这是个完整的计划,一旦开始就是一环扣一环,只要顺利进行,我相信可以圆大家的边防梦,也能让我挺过这段震荡期……”说着紧紧地握着吴兑的手道:“容不得一点差池啊”

    吴兑反握住他的手,重重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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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没,是给岳父过生日去了,老家没有网络,顺便也想散散心,舒缓一下心中的块垒,见谅……[(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六章尚书遇袭(下)

    沈默一方面与兵部上下积极谈话,消除尚书遇袭事件的不良影响;另一方面,又令兵部立即调蓟镇总兵戚继光回京重领神机营,并奏请皇帝起复东宁侯焦英统领京营。

    对于这两道饬令,王崇古和霍冀有些嘀咕,这二位可都是沈默的亲信,好容易才撵出京营去,怎能让他们轻易回来呢?虽然沈默现在是分管军事的大学士,然而想要插手部务,却主要靠自身的影响力,如果兵部铁心不买账,他只能在内阁会议上提出来,通过之后,再以圣旨的形式下颁兵部……如果通不过内阁会议,就只能无可奈何了。

    而且两位侍郎判断,以目前内阁的态势,通不过的可能性,甚至要大于通过的可能,所以他们并没有立即执行他的饬令,而是在当天晚上,由王崇古前往杨博府邸问个可否。

    听了王崇古的汇报,杨博陷入了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听说内阁会议上,徐阁老提出,要整改兵部?”

    “啊……”王崇古有些错愕,旋即道:“好像有这么一说。”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兵部和主管军事的大学士对着干,”杨博有些萧索道:“你说会怎样?”

    “怕是更给他们理由和借口了。”王崇古说着微微摇头道:“不是说,徐阶和沈默不睦吗?”

    “不睦他们也是师徒就凭这便比我们近”杨博看他一眼,语调恢复平淡道:“更何况在这次‘倒拱阁潮’中,沈默的表现使他们的关系大大缓和……”

    “没看他干什么呀?”王崇古皱眉道。

    “没干什么就对了。”杨博道:“朝野皆知,沈默与高拱相善,然而在历时三个月的倒拱中,他不曾为高拱说一句话,也没有给徐阶使绊子……”说着手一抬道:“我知道你想说徐陟的事,但在徐阶眼里,我的嫌疑更大”

    王崇古的话被憋回去,只好继续听他道:“关键时刻能和高拱划清界限,无疑能让徐阶大大的松口气,觉着学生就是学生,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让他三心二意的高拱也走了,该给的教训也给了,徐阶还是要用他的。”

    “呵呵,”王崇古笑道:“您的揣测也太善意了吧。”

    “不是我善意。”杨博叹口气道:“而是我对沈拙言太了解了,别看这小子整天低眉顺目,其实他骨子里,根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徒”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去年秋里,那家伙连诳带骗的取得了自己的信任,拉出部队去跟俺答干了一仗……那一仗也就是打赢了,要是输了的话,他沈某人轻则仕途完蛋,重则拉出午门斩首这哪是个稳字当头的政治家该干的事儿?

    事后杨博反复推敲,都被沈默那种藏在骨子里的疯狂所震惊,所以才会在其入阁的事上采取了妥协,就是为了不跟这个疯子彻底交恶。在今春的阁潮中,这家伙却玩起了失踪,大出杨博的预料……其实杨博真正要算计的是徐阶,他认为沈默会帮助高拱的,或早或晚。只要这两人联起手来,再加上自己的力量,未尝不是徐阶的对手

    然而他等啊等啊,直到高拱败局已定,也没等到沈默出手,这才知道自己失了算。此刻先机尽丧,再想保高拱也只是给他殉葬了,所以杨博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了自保,公开表态保徐阶,不仅大丢面子,还得罪了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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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此时,杨博才明白沈默为何一直按兵不动,这小子极精明地选择了,对他收益最大、风险最小的策略……沈默毕竟与徐、高二人的关系都非同寻常,如果言行中流露出明显的倾向性,肯定要遭到另一方的痛恨。所以在公开场合,沈默只是保持沉默,不发一言,更不要说站出来为谁辩护了。当然,也会做些表面文章,比如在徐阶和高拱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劝解的话,给人一种他沈默很为难、很尽力在调解徐阶和高拱的矛盾的印象。

    至于暗地里,沈默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杨博不得而知,但估计左边拍胸脯、右边表忠心之类的事儿没少干,不**就不是沈拙言——坐山观虎斗、两不得罪,这就是沈默的对策。

    这九个字,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就难上加难了,毕竟这不是小孩过家家,而是在与当今最顶尖的政治家周旋,一旦露出马脚,便会满盘皆输,然而沈默这个疯子,还是这么做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不仅没有被扯进阁潮的漩涡里,还在一地鸡毛的混乱中,觅到了掌握兵部的良机,于是断然出手以杨博对他的了解,其必定后招绵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挠头啊。”杨博苦笑着摇头道:“理智的人不可怕,疯子也不可怕,但理智的疯子,就太可怕了……因为他的举动总会出乎你的意料,却又往往十分有效,让人防不胜防。”

    “那怎么办?”听杨博对沈默如此忌惮,王崇古郁卒道:“乖乖的依命行事?再把兵部全交给他?”

    “那哪行呢,”杨博寻思半天,低声道:“他得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如何把王汝观的事儿处理周全,如何平息京营的混乱,这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说着看看王崇古道:“咱们不宜直接和他起冲突,知会一下几位国公,让他们的人务必顶住,时间拖得越久,就对他越不利,对咱们却越有利。”

    “成。”王崇古点点头道:“我今晚就让人去传话。”

    “另外。”杨博看看王崇古道:“让部里那些人,最近收敛点,别给人家落下把柄。你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他,趁这个机会,除去几匹害群之马吧,还不用自己当恶人,何乐而不为呢?”

    “是。”王崇古又点头,然后继续等着杨博的吩咐,却见他已经端起茶盏润喉了,显然已经说完。不由有些失望道:“就这些?咱么不主动出击,给他点颜色看看?”这才是他来找杨博的真正目地。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杨博摇摇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幽幽道:“最近少往我这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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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王崇古就明白了杨博为何如此消沉,仅仅隔了一天,大名鼎鼎的詹仰庇,便上书弹劾杨博,说‘帮凶既然已经遭到惩罚,为何始作俑者却还厚着脸皮赖在朝堂上?’又说‘杨博这个人,十分的阴险,这下把高拱个蠢人坑惨了,被他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身为‘四大能战’之一,骂王詹仰庇的号召力,也就是比欧阳一敬差一点,马上就有一些个言官起哄架秧子,对杨博发起了全方位弹劾,不仅局限在京察事件上、还有去年爆发的冬服事件,以及更早的与蒙古人暗中讲和……细数起来,老杨博最近几年的破绽,竟要比之前几十年都多,其实他有苦自知,这是因为随着王崇古、霍冀这样新一代势力成长起来,他们胆子更大、做事更少顾忌、遇到风波总是想着参与进去,而不像他和葛守礼这样的老一辈,总是会选择回避是非。

    年轻一代抢班夺权,杨博感觉到自己在乡党中说话,已经没有以前好使了;更知道这时候,最紧要的是先让徐阶把气出了再说。便索性就地一滚,写了辩疏后,便回家闭门谢客,听候处置了。

    紧接着,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又摘抄了左副都御史林润的一份调查报告,一下子让处在风口浪尖的兵部,感受到了泰山压顶的痛苦……去岁军衣事件之后,林润奉密令对整个军需系统进行调查,他历时半年,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把整个军供体系摸查了个底儿掉,最后写成一份八万字的调查报告复命。

    看到那份报告,内阁震惊了,他们虽然已经料想过情况会很糟糕,却未想到竟然比料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本朝的军事供给和政事参合为一元,相当的松散而混乱,需要以兵、户、工三部通力协作才能完成。三部中涉及后勤的职掌分别是:兵部的武库清吏司掌管兵器的保管和发放,车驾清吏司掌管军马的牧养和分配;户部掌管军费及发放粮饷;工部掌军需制造,凡甲具、武器、火药、战车、战船修造等,都属其责。

    每年的军需预算,是由兵部提出预案,然后会同工部、户部进行磋商,最后定下方案,在内阁年终财务会议上提出,通过后,该拨款拨款、该生产生产,然后再由兵部验收后,下发到各军队。整个流程中,兵部即负责提出标准,又负责最后把关,所以其占据着主导的地位。

    但如果这种中央统筹分配,能够被有效地贯彻执行,也可以满足这个庞大帝国的军事需要,然而更糟糕的情况是,各部并没有直接控制生产的能力,生产执行全赖互不相属的下级机构……以盔甲的生产为例,在燕郊设有工部下属的兵甲厂一处,这是为京营官兵提供五万套甲具的法定兵工厂。然而事实上,这个兵甲厂本身每年只能制造五千套甲具,其余的九成订单,是分包给散落在北京、天津、保定、甚至山东的近百家小型作坊,共同生产、拼合凑拢而成。各厂之间各自经理。虽有一个类似于总管理处的工部兵器局居中协调,然而它却无统一调度人力和物资的权能,自然也更谈不上有效的技术分工。

    不消多说,组织上的低能和混乱必然造成装备上的落后,更是**滋生的温床。大明的工艺水平其实很高,也不缺乏这方面的能工巧匠,这从禁军四卫和军官们的精良装备上便可见一斑。然而其余的部队,只能装备衬以小铁片的棉布祆,或者由纸筋搪塞而成的‘纸甲”少量金属甲具,也是质量差、规格乱,根本谈不上精良,十分的寒碜。

    其余的武器装备也是如此,然而,朝廷的采购款可没少拨付,都是按照标准装备定价,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银两花出去,就换回这一堆假冒伪劣。部队装备上,能有战斗力,那才叫见了鬼。

    内阁虽然愤怒,然而这池子水太深了,里面涉及的方方面面,有王公贵族,有皇亲国戚,有各部官员,甚至有大学士们本身也收受过这方面的孝敬,让他们如何有彻底查办的决心?

    当然,现在‘内阁’的同义词,完全可以换成‘徐阶”高拱走了,内阁已经彻底变成徐阁老的一言堂,其余一干大学士,全成了奉命行事的甲乙丙丁。在朝野中,他更是一呼百应,其权势甚至超过了皇帝,可谓如日中天,唯我独尊

    从本心讲,徐阶是希望能好好整顿一下军事,振作大明的边防,像严嵩消除东南沿海的倭患那样,也把北方的鞑虏解决掉,然而与南方的乌合之众般的海盗相比,北方的鞑虏装备精良、骑射高超,每次行动都是大军压境,且因为其战线从辽东到西北,绵延数千里,整个北方边境都是他们的战场,这就决定了像南方那样靠一两支精兵,就能确立胜势的情况,不会在北方重演。

    必须提高大明整体的作战素质,大刀阔斧的进行全方位的军事改革,才能彻底的杜绝边患,使国门重归安宁。然而徐阶是主张‘少折腾’的,他的政治主张,集中在纠正前朝的弊端,希望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国力的恢复。他之所以要驱逐高拱,也不全是为了霸占权力,更是出于对不同政见者的排斥……他不能容忍一个整天想着‘革旧布新’、‘变法更张’的疯子,掌握了国家的政权。作为一个老派的政治家,他坚信存在即合理,国家的维持在于调和各方面的矛盾。而任何改变都会带来新的问题,甚至会危及国家的运转。

    所以虽然看到了弊端所在。他仍不希望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更倾向温和的调整,哪怕必须要剜肉自救,也一定要处于可控状态下。秉着这种保守的态度,他现在对张居正已经感到有些失望了,反而看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愈发像自己的沈拙言,愈发的顺眼。尤其是这次阁潮,沈默的举动让徐阶十分的满意,虽然不可能改弦更张,弃张保沈,但他已经停止了对沈默的杯葛,甚至有意改善一下沈默的处境,以警醒一下最近变得愈发不听话的张太岳。

    于是徐阶在内阁会议上,表态授权沈默为全权特使,对京城戎政进行整改,唯一的限制是,必须将整顿控制在兵部,不准波及户部和工部,更不能把那些勋贵世家牵扯进去……虽然这些公侯爵爷们,手上并没有什么权力,然而其高贵的身份和超然的地位,仍对军方和皇帝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徐阶虽然不怕他们,却不想和他们交恶,所以特意叮嘱沈默要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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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堂的好处是高效率,当天下午,圣旨便颁布下来,任命成国公朱希孝为总督京城戎政大臣,东阁大学士沈默为协理京城戎政大臣。明眼人都知道,成国公虽然担任正职,然而只是个挂名的,以示尊重勋贵世家之意。

    其实真正主事儿的,还是内阁大学士沈默,看来这次真是要拿京城的戎政开刀了。

    看到圣旨后,王崇古和霍冀立马坐不住了,想到之前对沈默敷衍塞责的态度,两人顿感大事不妙,赶紧去请示杨博,然而杨府闭门谢客,竟连他们都不见了,只派个管家出来,传了个条子给二人道:‘沈默这个人,只能示以柔,不能克以刚,你们好自为之。’

    “这是什么意思?”端详着那条子,霍冀问王崇古道。

    “让我们装孙子”王崇古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当年还是沈默的前辈,想不到人家却成了阁老,自己还是个侍郎,所以虽然知道不能乱来,但一想到自己要被他吆来喝去,心里就一百个不舒服。

    “说起来……”霍冀突然想起一件事道:“那两道饬令你执行了吗?”

    “没有……”王崇古摇头道:“搁在那儿了,想等等看来着。”

    “还等什么,”霍冀着急了:“回头沈相一问,要是还没执行,咱们如何交代”

    “什么沈相……”王崇古心中泛酸,但形势比人强,还是叹口气道:“今儿太晚了,我明儿就办。”

    “明天就晚了”霍冀没有他那么多的纠结,无法理解的看着王崇古道:“今天必须发出去十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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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恢复状态了,今天还有一更……俺是很脆弱的,乃们批评之余,也要多鼓励啊……[(m)無彈窗閱讀]

    .沈默是如何与定国公勾搭上的?这还得从老徐家的族谱说起。

    第一任定国公徐增寿,乃是开国元勋、魏国公追封中山王徐达的小四儿。说到徐达,那真只有唐朝的郭子仪可相提并论。众所周知,大明开国元勋,那是历朝历代最惨的,在朱皇帝的屠刀下,无论文武,鲜有善终者,然而第一功臣徐达是例外,他不仅寿终正寝,三子一女中,出了一个皇后、两个国公。且都繁衍延续至今,昌盛不休,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姓。

    徐达薨后,其长子徐辉祖承袭父爵,虽然在靖难之后,因为不肯向朱棣称臣,而被削爵幽禁而死,但看在他父亲是自己的岳父,他姐姐是自己的皇后,他弟弟是自己的功臣的份儿上,朱棣还是让徐辉祖的长子袭爵。

    这一支开国国公一直留在南京,传到现在第七代魏国公徐鹏举,提督南京京营。

    徐增寿身为徐达的小儿子,当然轮不着他袭父爵了,但仍然以父荫出仕,几年功夫便官至正一品左都督!朱元璋死后,建文帝怀疑他姐夫燕王朱棣造反,便傻缺傻缺的去问他,你姐夫是不是要造反?徐增寿当然向着自己的姐夫,当时就给朱允坟跪下了,顿首道:“我姐夫和你爹是亲兄弟,又富贵已极,为什么要造反!”善良的朱允坟相信了,谁知徐增寿转头就把这事儿密告给了自己姐夫。

    朱棣真造反以后,徐增寿又充当起内线,数度将zf军的部署密告朱棣,后为建文帝所发觉,但一时没顾上问他。等燕军渡过长江后,建文帝当面质问,徐增寿不能回答感到被欺骗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建文帝气愤的手刃此獠于殿庑下。

    朱棣对小舅子之死痛惜万分,入城后抱着徐增寿的尸体痛哭,随即又追封他为定国公,谥忠愍。让他的儿子徐景昌继承爵位……这个用生命换来的靖难国公,后来随着朱棣北迁,回到徐达当年在北京时的大将军府中居住……也就是现的定国公。之后虽屡有事故,但又屡屡恢复,传到这一代徐延德已是第六任国公,正好与南京的徐鹏举同辈。

    这同气连枝的两国公府,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形同陌路。因为魏国公徐辉祖是忠于建文帝的,当初朱棣进城,他躲在徐达的祠堂里不肯出来参拜,后来被削籍软禁至死。所以魏国公府上的人,向来都是以正朔忠臣自居,认为定国公虽然帮了姐夫,从大义上讲却有违徐达的忠义之名,于是和他们断绝关系,后来一个随着成祖北迁一个留守南京,双方南北相隔千里,就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徐文璧端着茶具,后面跟了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提着壶开水,重又出现在桌前。

    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配龙园胜雪的水当然也要是最顶级的,讲究个,甘洁活鲜”陆羽在《茶经》中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而这煮茶的水,正是玉泉山顶峰山泉水,完全符合,山水、乳泉、石池、漫流,的标准。只是从燕郊运回来,需要一天的时间,水质难免退化,但用那套装置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堪堪配得上这茶中帝王。

    一边将这茶水的来历说给沈默听,徐文璧一边将备好的一应茶具、茶点及一个玲珑锡茶罐,轻轻搁在桌上。

    挥手让侍女退下,世子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

    茶斟好了,徐文璧将两只各有半杯碧绿茶汤的梨huā盏,轻轻送到沈默和父亲的面前,微笑道:“请品茶。”这个过程,沈默和徐延德一声都没吭,一直认真关注着整个沏泡过程”这时才相互做了个,请,的动作,相视一笑。然后各拿起一只梨huā盏,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

    沈默轻轻摇头,微微闭目道:“这香味清雅得多。”

    “哦,大人喝过?”徐延德有些意外。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但不如这清雅,可见功夫没有白费的。”

    “请世叔再尝尝茶汤。”徐文璧仿佛大受鼓励,催促沈默道。

    沈默先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面上绽出享受的表情道:“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说着轻声吟道:“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说得太好了,句句讲在人心坎上。”徐延德已经喝了两杯道:“不过沈大人日理万机,恐怕难得一颗鹤心吧。”

    “是啊,浮生难得半日闲”沈默搁下茶盏,苦笑道:“今天来探视老公爷”其实还有些琐事要和您商量。,”

    徐延德看看徐文璧,沈默摇摇头道:“世子何须回避?一起听听罢。”

    徐家父子正有此意,不过是故作姿态,就等他这句话了。

    “一是东宁侯接任京营提督一事”沈默轻声道:“他心里没底儿,竟在家里装起病来,在下想请国公爷,宽宽他的心。”

    “哦……”徐延德喝了会儿茶,搁下茶盏,缓缓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托大叫你一声老弟。老弟啊,我之所以一直没表态”一是这个差事向由国公担任,东宁侯在资格上还差了一截,我担心另外两家会有意见;二是听说朝廷换上东宁侯,就是坚持要搞那个,分营练兵”这个在官兵中怨气很大,前几天王尚书都被打了”老朽可得考虑后果啊。”熟归熟,到了真事儿上,一样不客气。

    “公爷老成谋国。”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既然你叫我老弟,那我也向老哥哥交交底”那日邸报上刊登的,林润调查报告”其实只是个避重就轻的摘录,还有八万字的真材实料在内阁躺着,到底公不公开,徐阁老没有拿定主意。”

    徐延德的瞳孔明显一缩,强笑道:“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

    “我认为还是不公开的好。”沈默淡淡道:“报告上说,兵器、甲具、战车、战马、被服、营帐,没有一样是合格的,都存在着严重的以次充好,更存在着严重的超期使用……比如说战车,按例应该五年更换一次,但大都是嘉靖三十五年以前生产的,比我为国所用的时间都早;再比如说战马,按规定,服役期是两到八岁,可三大营里的战马不仅严重缺编,更几乎找不到十龄以下的……”说着叹息一声道:,“朝廷这些年是有些紧,但再紧也没想过削减军费,每年兵部报上来的装备购置费、更新费、以及一切正常开销,内阁从来都是优先考虑,如数下拨,这些钱到底huā到什么地方去了?内阁和徐阁老,不能不要个说法!”

    气氛一下凝重起来,徐文璧屏息看着沈默和父亲,见两人表情严肃,一声也不敢吭。

    “这个……大人应该去问兵部。”徐延德道:“军需购置的权柄,向来操持于兵部,军方干涉不得,都是他们发什么,我们用什么的……”

    “为什么不向朝廷提出异议呢。”沈默沉声道:“朝廷难道连你们的发言权也录夺了吗?”

    “有些事儿说了也没用。”徐延德叹口气,目光复杂的望着沈默道:“国情如此,大家还是难得糊涂吧。”

    “徐阁老愿意糊涂!我也愿意糊涂!”沈默沉声道:“但朝廷的科道言官不会同意!如今朝中已经形成共识“国fang第一、北边第一,的口号越喊越响,尤其是那些年轻官员,早受不了鞑虏年年入侵、京师年年戒严的屈辱,恨不得下一刻就能驱逐鞑虏,封狼居胥!然而他们寄予厚望的京营,却被发现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失望之情滔天似海!只要内阁不在期限内,给出个满意的处理,漫天的弹章泼洒过来,我沈某人引咎辞职,内阁还是得彻查此事!”

    一想到那些癫狂如洪水猛兽般地言官,徐延德终于变了脸色,定国公爵的世袭罔替并不是无敌的,否则也不会几度被废,他实在不想领教言官们的三板斧……,于是强笑道:“老弟,你不要吓哥哥。”

    “老哥,我和魏国公相娄莫逆,虽然没有斩鸡头、烧黄纸,但一如亲兄弟一般。”沈默语重心长道:“您是他最敬爱的兄长,我也就把您当成最敬爱的兄长,您说,我能害你吗?”

    “不能……”徐延德摇头道。

    “方才和您说的这些。”沈默轻声道:“其实是让您知道风向,咱们好趋利避害,先机而动。”

    延德点头道,他已经被沈默一番连敲带拉,搞得有些头晕了,只能先顺着道:“兄弟,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请老哥相信,有我在,内阁是不会为难咱们家的。”沈默一脸真诚道:“而且徐阁老执政稳字当先”虽然支持京营改草,但他希望能有个和风细雨的过程,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这就需要内阁、兵部、京军,三方相互配合,开诚布公,共同来实现这个目标。”

    “哦…………”徐延德脑子有些乱,借着端茶沉吟不语。徐文璧便接话道:“世叔能让小侄说两句吗?”

    “世子请讲。”沈默颌首笑道。

    “您说的京营现状”小侄完全同意,往昔随父亲在丰台当差,深知“营军皆踉儿戏,人马徒费刍粟,实无用也,!”徐文璧毕竟是青年人”言谈锋锐,毫无幕气,但沈默知道,他这是欲抑先扬,所以只是笑着点点头,听他接着道:“我们心里是很支持改制的”然而难处在于,京营积弊百年,早就变了味儿”已经不是那支威震天下,居重驻轻的王师”而只是军里军外,上上下下吃饭的家伙罢了。说白了,京城这地方狼多肉少,却又勋贵如云,各家都得铺张体面、huā销太大,可进项又太少,别处又找不到钱,只能打这里面的主意。咱们家有南京叔叔支援,向来不在里面伸手,可也不能断了别人的财路,所以父亲在位的几年,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见他一番话,把徐延德的窟窿补上,沈默不禁笑了,心说这小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胆大无耻,有前途,有前途!

    见他发笑,徐文璧有些心虚道:“虽然小侄说得有些直白,但事实就是如此。”又补充道:“况且京营风气也不是勋旧搞坏的,而是那些监军太监,他们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全面掌军,侵蚀军资,扼制大将,占役买闲,荒废训练。早就把京军祸害烂了…………虽然先帝撤尽监军太监,把京营交给我们,但已是积重难返,神仙难医了:而且那些宦官对京营的侵蚀,也并未停止,只不过由明转暗,换了个方式罢了。我们无力阻止,只能尽量维持,保证几万人的操练,以报先帝恩情。

    沈默这才敛住笑道:“什么方式?”

    “那些军需的生产,全都是他们控制的……”徐文璧咽口吐沫道。

    “呵呵……”沈默笑起来,笑道:“世子不赖啊,彻底帮国公爷摘干净了。”

    “是本来如此。”徐文璧松口气道。

    “既然那些军需厂都是太监的”沈默也如释重负道:“那就太好了,还以为是你们的呢。”

    “为什么……太好了?”徐文璧感觉不大对劲。

    “我们收集了足够的证据,随时可以取缔这些,胆敢以假冒伪劣坑害朝廷的黑工厂!”沈默朗声道:“只是不知是否和勋贵们有关,现在世子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然太好了。”

    “难道?”徐文璧艰难道:“要采取行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沈默点头道:“世子就等着好消息吧。”小样,想跟我玩,你还嫩了点。

    “啊……”

    “别听孩子瞎说,他什么都不懂。

    ”徐延德只好重新出马,让快要哭出来的徐文璧,还是乖乖泡他的茶叶去,老头儿定定望着沈默道:“大人,其实个中底细,您都心知肚明,咱不玩虚的了,就说你打算怎么办吧。”潜台词是,我能答应就答应,不能答应鱼死网破。

    沈默点点头,将自己的要求娓娓道出[(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海风(上)

    “还是元辅说的,要让大家都能接受。”对方已经让了步,沈默也把语气放缓道:“内阁的要求是,京营必须刷新振作,有即战之力。国公也该知道,从嘉靖四十年,东南倭患消除后,朝廷边防的重心北移,该到了解决蒙古人的时候。要达到这一目标,只靠边军是做不到的,必须恢复京军的战力,两只拳头一齐挥出,才有可能打得过蒙古人。”

    “这跟勋贵们的利益是不冲突的。”沈默望着徐延德,继续道:“历史早已证明,京军强大,则勋贵势大,京军弱小,则勋贵式微,相信个中滋味,你们比我体会要深。”

    “大人看的很明白啊,确实是这个理。”徐延德不由点头,嘴角又挂起丝苦笑道:“可是,从来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大道理谁都懂的,可谁能保证,放弃眼前的利益,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顿一顿道:“退一万步说,世家勋贵们再不往军队里伸手,吃糠咽菜,日子总是能过去下的。但是那些老弱病残,被淘汰下来的官兵怎么办?”

    说到这儿,徐延德的语气沉重起来,真的动了感情道:“太祖皇帝英明,不是我们这些后辈子民敢非议的,但我还是要说,这军户制度实在是太扯淡了……一世为军户,世世就都都要当兵,不允许干别的。说起来有些悲哀,但其实是当兵的幸事。因为这个世道崇尚的,是你们这样仪表安详、辩才无碍、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的读书人。而为国家出生入死、流血牺牲的官兵们,却被蔑称为‘丘八”将领们即使出生人死,屡建奇功,其得到的,也未必抵得上一篇酸腐的之乎者也”

    见父亲的话已经多有冒犯,徐文璧连连咳嗽,提醒他别忘了对面做的什么人。沈默却沉声道:“让国公爷说吧,这话憋在心里很多年了吧。”

    “是啊,我想不通。”徐延德老脸上流露出浓重的悲哀道:“为什么将士们拿生命保卫的这个国家,却把他们当成最下溅的一群人?拒绝他们融入,更不会给他们尊重?”

    这问题让沈默呼吸困难,虽然他辩才无碍,但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朝廷不也开了卫学,允许每户有一个子弟读书吗?”

    “是啊,皇恩浩荡,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徐延德摇头道:“再说中举有多难?卫学的教学水平又低,一年也出不了几个举人,更不要说进士了。”

    沈默其实是认识几个祖上是军户的进士的,比如吴兑,再比如……张居正。但也不能用以否定老头儿,因为毕竟军户中能冒出头的实在太少,而且一旦考中,也就脱离了军户的身份,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了。事实上,这些人都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若不是对他俩知根知底,沈默也不知道他们的出身。又怎能奢求他们,为军户说话呢?

    就整体而言,军户的社会地位低下,能出头的极少,为他们说话的更是没有,这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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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回来,这种地位、这种境遇,能当一辈子兵,也算他们的福分。只有在军队里,他们才有归属,才有饭吃,才能觉着自己还有用。”徐延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哀:“可现在朝廷说,要重新整编,要裁汰不合格者。大人啊,您想过他们离开军营,还能干什么吗?”这时候,一位国公的思想深度终于尽显无遗:“一个士兵退伍还乡,就等于增加一个无业游民,因为他在军队里所学的一切,和养成的起居习惯,已经难于再度适应普通百姓的生活,只能给民间增加不稳的因素。”

    “军官退伍以后,所引起的问题更为严重。在别的朝代,一个退伍军官通常都受到相当的尊敬,会被任命为里长、乡长,或者协助地方官管理民政,这以他们的经验来说,完全可以任愉快的胜任。然而现实是,我们的军官在行伍中所培养的严格和纪律,认真和精确,以及一切优良的素质,在民间统统不受重视,反而会被视为异类和怪物,格格不入。”

    “所以大人啊,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好,恕我们不能答应。”定国公徐延德说完了一番长篇大论后,定定望着沈默道。

    说白了,就是世家、军官和士兵的利益都要保证,如果换成一般官员,也许会没有准备,有两世经验的沈默,怎会不知道退伍官兵安置重要性呢?所以在来之前,他便已胸有成竹了。满脸感动的回望着定国公道:“公爷宅心仁厚、老成谋国,有您这样的国公爷,真是大明和皇上的福分啊。”潜台词是,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不过这样说来,就顺耳多了。

    果然徐家父子的表情,顿时轻松了三分。

    “请放心,朝廷是负责任的。您说的问题,内阁都考虑到了。现在有个初步的草案,您可参详一下。”沈默沉声道:“首先,京营精简整编,这是不可改变的了”但是方法可以变通,”定下底线后,他接着道:“比如由京营内部举行初选,兵部和练兵总理不干涉。他们只针对京营的推荐进行复选,您看如何?”

    这虽然像是脱裤子放屁,但绝不是多此一举,因为这是在保证,内阁将不会审核京营的花名册。这样一来他们最担心的,虚报空额、冒名顶替等罪行,将会被朝廷放过。

    徐家父子的表情又放松了三分,至此全都是好消息,但他们知道,要真是这样的话,沈默哪还用亲自跑一趟?有道是‘夜猫子进宅、好事儿不来”甜枣之后必有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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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未被选中的官兵,他们还会是朝廷的人。”沈默平淡的道出,将改变千万人命运的决定:“但将退出一线的战斗序列,往后勤分流。”

    “怎么讲?”徐延德歇了一会儿,重又精神起来。

    “有两个方向可选,一是屯田,而是兵工。”沈默道:“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以后的军队,将不会再既种田又操练,作战部队脱产,屯田部队不再有战斗任务,只进行低限度的训练。”顿一顿道:“同样道理,军工部队也将专职生产军械,不会有别的任务。”

    “……”徐延德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道:“这是要改变祖制……”

    “哪里有,军队的职责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细化分工了。”沈默淡淡道:“洪武爷时的军队,南征北战、横扫群雄,战力天下第一。要说祖制,这才是祖制;恢复军队的战斗力,才是真正的遵守祖制”

    “呵呵,咱说不过大人。”徐延德干笑道:“但是敢问大人,屯田的田从哪出?军工厂又准备怎么建?”

    “已经查阅过了,京营有屯田二十万顷,朝廷将采取新型屯田方式,把土地分到每户,提供种子农具,所产粮食对半分,相信官兵们会很高兴的。”沈默道:“至于兵工厂,将拨款在合适地点建造大型军事生产基地,需要有组织的劳动力,不下三万人,足以安置落选官兵了。”

    “……”徐延德的脸色有些发白,艰难道““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话说的,”沈默脸上的笑容渐消道:“我像在开玩笑吗?”如今戚继光已经重掌战力最强的神机营,并打开军火库,全营荷枪实弹,沈默已经不怕任何人明着做对了,他这次来,其实是先礼后兵,希望用真诚的沟通,尽量减少整改过程中的摩擦而已。

    了解到沈默的决心,徐延德这次是真乱了……那些屯田,早就被他们上上下下,侵占个七七八八了;至于建兵工总厂,岂不是要断了那些小作坊的命根儿?哪一样都是要割他们的肉啊

    这时候天色不早,夕阳染红了西天,藤萝架下的光线已经黯淡了,徐文璧再次为父亲解围道:“天不早了,请世叔和父亲移座内堂,边吃边聊吧。”

    “哦,天不早了。”沈默仿佛才发觉,对徐文璧道:“这次恐怕不行,我晚上还有约,”说着向徐延德告辞道:“打搅国公一下午,真是过意不去,咱们改天再聊吧。”

    “吃个饭不耽误多长时间的。”徐延德也需要时间思考,更需要跟另两位国公商量,巴不得先谈到这儿呢。

    “也是啊。”沈默促狭道:“盛情难却,那就叨扰一顿。”

    “……”徐延德明显表情一滞,旋即莞尔道:“荣幸之至。”

    晚餐时,双方极有默契的不再谈那些伤感情的事情,而是捡一些轻松的话题说……说来说去,总是会绕道徐鹏举身上,那真是个让人欢乐的家伙。

    又谈到他在南京的情况,说起这家伙的瞻园之冠绝东南,定国公父子交换个眼色,由徐文璧给沈默敬酒道:“听我叔说,东南现在遍地黄金,随便一个府,就要比咱北京富,是真的吗?”要说酒真是个好东西,推杯换盏几个回合,方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似乎双方的感情还更进了一层。

    “那肯定是假的。”沈默已经被这父子俩灌得微醺了,摇头笑道:“大部分还是比不上的。”换言之,就是有几个确实比北京强。

    “侄儿在南京可听说了,叔您在东南可是说一不二,各行各业都听您的。”徐文璧亲热道:“叔的面子可比天大啊……”

    “听他瞎说。”沈默醉眼迷蒙,仿佛完全听不出此话的欠妥之处,谦虚笑道:“都是老朋友们抬爱,不过你叔我还是有点面子的……”

    “那是当然,”徐文璧给沈默斟酒道:“要是小侄在南京就好了,叔叔肯定能指点小侄,也跟着喝点汤。”

    “在北京也一样。”沈默呵呵笑道:“南边遍地是黄金,弯弯腰就能拾起来,凭着你家的名头,那是绝对能分一杯羹的。”

    “哦,咱们还是买地好,还是开厂好?”徐文璧瞪大了眼睛,他爹也侧耳倾听:“快给侄儿讲讲,心里痒着呢。”

    “成,那就讲讲。”沈默红着脸道:“你们家在北京,在东南买地、开厂都不方便。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好跟人家比。”

    “那还叫遍地黄金?”徐文璧有些失望道。

    “这年代,什么最贵?机会”沈默动作有些夸张、语调也有点拖长道:“你把握住机会,就是找到金山,几辈子都受用不尽。”说着神秘的一笑道:“现在就有个绝佳的机会。”

    “什么机会?”父子俩屏住呼吸,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吕宋。”沈默眯着眼道:“知道徐海、王直那些人,为何要自费支援吕宋吗?”

    “不是说水师容不下他们。”徐文璧轻声道:“他们索性借这个机会单干,去挣个伯爵头衔,日后也有立命之本。”

    “那都是官面文章。”沈默酒后吐真言道:“他们是海上讨生活的,大海就是他们的立命之本;再说,他们本质上是海商,无利不早起,又岂会为了点意气,去跟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打仗?”

    虽然不知道那西班牙海军强大在哪里,但父子俩知道,大明每年外销的茶叶、瓷器、丝绸,以及各种奢侈品,大都卖给了那个西班牙。现在市面上普遍流通的鹰元,据说就是那西班牙,从大洋另一端的一个叫什么哥的地方运来的……据说那里遍地是金银,被西班牙人铸成了鹰元,运到大明来购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再运回去给国王和贵族享受。

    这些知识还是徐文璧去南京时,打听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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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欲徐家父子相信沈默的话,海商们贴钱、冒险也要打吕宋,一定是由巨大利益诱惑的……当然不是那劳什子伯爵。

    “其实秘密就在吕宋的位置上。”沈默神秘兮兮道:“它一面朝着我国的南洋,一面朝着茫茫大洋,乃是从大明到美洲航线上最重要的港口。控制了吕宋,就意味着控制了这条黄金航线,其意义不用我再说了吧?”顿一顿道:“而且那里盛产黄金和香料,还有各种珍贵物产,就算没有那条航线,也保准大赚特赚。”

    “但人家吕宋国王能让吗?”徐延德忍不住道。

    “今年春里,吕宋国王已在一次海战中殉国了。”沈默淡淡道。

    “那老百姓呢?”徐延德又问道:“人家不欢迎怎么办?”

    “那里有数万中国移民,整日翘首盼王师。”沈默道:“据说他们要组建个海外藩国,永为大明藩篱,相信皇上肯定会高兴的。”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趣,”徐延德看看沈默道:“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想要保持航道的畅通,就必须要得到朝廷和西班牙的承认。”沈默淡淡道:“如果有人能帮他们做到,并充当他们日后保护人的话,他们很乐意每年交一笔不菲的保护费,或者欢迎诸位到吕宋去,与他们共同经营,分享收益。”

    “能给多少钱?”徐文璧好奇道。

    “那得看合作到什么程度,但肯定是以几十万两计的。”沈默笑道:“不过要是我,一定不会要钱,那里土地宽满肥沃,问他们要个几万顷,再派些人去经营打理着,种些值钱的经济作物,然后或是卖往国内,或是卖往西班牙,反正港口便利,不愁没有销路,这才是源源不断的财富,千秋万代的基业呢”

    父子俩让他说的怦然心动,恨不能插翅膀飞去吕宋看看,到底是要银子,还是要土地呢?稳妥起见,当然是要银子了。但是虽然听起来很远很远,可为了几万顷的土地,绝对值得派人去看看……万一要是真的呢?那还用得着在北京抢食吃了吗?北方连年大旱,地里严重欠产,为了不让佃农逃跑,还得先让他们吃上饭,这样剩下来的粮食就少得可怜,土地价值严重缩水,由不得他们不对吕宋的土地心动。

    再想细问时,沈默已经醉得说不出话来了,父子只能作罢,给他熬了醒酒汤,然后叫在前院吃饭的沈府侍卫,将不胜酒力的孩儿他叔送回家去。

    待把沈默的轿子送走,徐文璧回来伺候他父亲睡下,父子俩没再交谈,今天的信息太多,都有些头大如斗,还是明日请另两位国公过府,大家一起议一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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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是没有第二章了……[(m)無彈窗閱讀]

    .黄昏时分,损兵折将的敢死队撤回来了”小野水王要剖腹谢罪”被老黑一脚踹翻在地,骂道:“最烦你们这样的,动不动就切腹!”,“就是,往海里一跳多省事儿,弄脏了甲板还得擦。”林凤也附和道。

    “……”小野水王快要吐血了。

    “抓紧时间休息”老黑看看他:,“下次不许失败。”

    “嗨……”小野猛地点头”心说就等这句呢。

    待小野水王下去,林凤的表情恢复严肃道:“明天必须拿下马尼拉,否则前线的西班牙人回援”情况就复杂了。”

    “嗯”,”老黑点头道:“西班牙人确实厉害,敢死队的鸟统兵说,和他们对射根本不是对手。”

    “是啊,他们的战斗力和素养都强于我们。

    ”林凤深以为然道。

    “那就用数量去砸!”老黑咬牙道:“明天我亲自带队!”

    “不行”,”林凤摇头道:“太危险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老黑豁出去道:“明天要是拿不下马尼拉,我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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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结昨日的战斗,林凤认为舰队的泊地太远,不能对攻击部队形成有效的增援,于是下令拔镝,开进了马尼拉港口。老黑亲帅大部队登陆,打先锋的还是那队日本人。

    是日狂风大作,在马尼拉的华人青年,不顾危险的穿棱于大街小巷,将西班牙人修建的一座座宅邸点燃,冲天大火在短短一年之内”再次笼罩了这座美丽的城市……上次是坚决抵抗西班牙人的土著国王苏荼曼阵亡,土著人将他们自己的都城彻底焚毁”给殖民者留下了一个废墟。

    西班牙人早就全躲进总督府的碉堡里,又在四面用泥土填塞的木柜子加固,还把原先配备在城内的大炮,也都拉进了碉堡。女人照料伤员,孩子承担起运送弹药和食物的工作,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碉堡的瞭望口上,一个身材高而瘦削”有着黑色眼睛,红棕色卷曲头发,留着好看的卷曲胡须的男子,穿着红色军装,白色军裤”长筒皮靴,佩蓝色绶带,手扶着垛口向远方眺望。他就是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

    黎总督一边看着城中四处燃起的大火,一面使劲抽着卷烟。那张总是自信满满的脸上,此刻却满是烦躁与不安。他不仅为眼下的危机而担忧,还为帝国在亚洲的集张计划忧心忡忡……

    自从顺利到达吕宋群岛,并轻松击败当地武装,展开殖民后,他便成为帝国新近蹿红的名流”甚至得到了与国王陛下通信的机会。在信里,腓力二世陛下表扬了他的冒险精神和卓越的能力,更是提出了进一步与中国展开贸易,甚至希望能征服中国的伟大目标。

    黎牙实比也冲昏了头脑”甚至在回信中,向国王大言不惭道:,“中国是很富庶而人口稠密的,如果陛下乐意调度”我们数年之内便能完成对那里的征服。”然后便展开了前期的侦查和测绘工作,并在去年年底,将手绘的吕宋与中国的沿海地势图,和一本中国地图册《广舆图》一并寄给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并在信中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希望国王批准他入侵中国。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计划还没送到国王御前。几个月后”一支来自中国的大规模海盗舰队,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如果不是对方组织混乱,且缺乏周密的计划,恐怕己方一战就要被赶出马尼拉了。

    虽然幸运的取得了海战的胜利”并在接下来的玳瑁港突袭战中,顺利的夺得先机,然而那些中国海盗在逆境中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彻底把西班牙人吓坏了。黎牙实比最近经常问自己,一支小小的海盗如此彪悍”如果更多的中国人、甚至包括强大的明政府突然对这个群岛发生兴趣”太平洋上还能有西班牙的容身之地吗?

    现在对方的援军终于到了”而且采取了极高明的战术,用新学的汉语说,叫,微微就招”让他的心中充斥着浓重的挫折感与恐惧感。黎牙实比很清楚,如果这一战败了,他们这些不得人心的侵略者,将失去马尼拉,然后失去整个吕宋群岛。进军中国和称霸世界的伟大梦想也将成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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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须要死守住!”,黎牙实比狠狠的把烟蒂踩灭,大声向他的部下们叫嚷着,要把自己的决心传递给他们。

    然而众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毫无疑问”这是西班牙人开始建立全球殖民地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兵力远胜于己方,且装备和战斗力也不逊色!而己方的军事指挥官已经阵亡,更严重的困难是,他们人数太少”因为班诗兰的战事到了最紧要关头,留在马尼拉的官兵不足百人。幸好半夜里,一只殖民小队从附近岛上回援,使碉堡中达到了一百五十人左右。

    其实还有上千仆从军,但那些人跟着一起烧杀抢掠没问题,可一遇到这种硬仗,不添乱就是万幸”还可能在背后捅刀子。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所以指挥官把他们全都安排在碉堡外,负责外围防线。

    果不其然”大火一着,喊杀声一起,那些仆从军便一哄而散”等“中国海盗,冲进总督府的院子,和碉堡之间已经是一片开阔地了。

    没有遭到预想中的外围抵抗,进攻一方有些错愕,唯恐其中有诈,竟硬生生收住脚步,隔着一片空旷的草坪,向那碉堡处眺望。但很快就发现并没有埋伏,只是对方没有安排防守罢了。

    老黑下令向那碉堡发起进攻。

    一个留着猥琐发型中间剃光,四周的头发留着往后梳,穿着睡袍一样的死霸装,脚踩一双木屐”露着毛茸茸的小短腿”和迎风飘荡的护心毛的小个子日本人,前小名小野水王阁下,出现在队伍前列”拔出雪亮的武士刀,向前一伸,呲牙道:,“杀哈哈!”于是率领一百多日本敢死队,蝗虫一样冲上去。

    待他们喊杀着冲到一半时”西班牙人的排枪响了,火力密集而准确,当场就撂倒二三十人。然而其余人并未崩溃”而是继续叫嚣着朝碉堡冲去。

    他们身后,老黑也命令火枪手全力开火”对碉堡上展开压制。

    一时间,总督府院中枪声密集,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应该说,日本人还是很英勇的,小野水王带着部下一直冲到碉堡下,手脚并用的往上爬。若不是西班牙人早有准备,用滚油伺候,这一波攻击就能杀进去了。

    不过现实没有如果,所以他们还是在付出了七八十条人命后,狼狈的退了下来。

    老黑也急了,又组织两次进攻,却均以失败告终,死伤十分惨重。到中午时候”林凤从船上给他们运来了大炮,正对着碉堡开始轰击,对方也以大炮还击,且射术明显更精良。对射了半个时辰,非但没有占到便宜”还被人家炸坏了三门将军炮。

    老黑彻底急了,正要亲自率军发动总攻”就在这时,吕宋分公司的代表出现在他的面前,还给他带来了四十辆装甲车……那是当地华人,将厚厚的棉被用水浸透了,覆盖在手推车上,可以为他们提供有效且移动的防御。

    老黑立刻组织敢死队,在,棉甲车,的掩护下”再次向前推进。这下果然要好很多,西班牙人的枪弹”无法伤害到躲在丰后的将士,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越来越近。

    老黑见状大喜,把所有的,棉甲车,都用上,只留下二百人的预备队”其余人全都发起了猛攻”对西班牙人的碉堡形成了围击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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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海上也发生了激战,原来西班牙前线指挥萨尔西多”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当晚没有见到两船到岸,第二天天不亮,便分出三条主力舰”搭在一半的陆战队员”回马尼拉查看情况。

    三艘战舰在半路就碰上了前来求援的快艇,指挥官当即决定,发起突袭”击毁停泊在港湾中的敌军战船。然而林凤早就严阵以待,摆好了战斗阵型,待敌军一杀到”立即大炮伺候。

    西班牙海军号称天下无敌”当然不是浪得虚名,他们立刻一线排开迎击敌军”发射一次偏舷齐放后,调转方向”以便返过来再进行下一轮炮轰”这就是令他们引以为豪的,单线迎击,战术。

    然而令他们吃惊的是,对方似乎也擅长同样的战术,他们同样一字排开,避免近距离接触,只用侧翼开炮,在旗舰的率领下奋力前进”试图抢占上风处。

    西班牙人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于是奋力摆脱被抢占上风的危险,并试图去抢占对方的上风。于是两支由大型战舰组成的舰队,在宽阔的马尼拉湾中,始终保持着四海里以上的距离,胶着在一起。双方都只用猛烈的炮火攻击对方。

    林凤记得那个曾经在皇家海军担任舰长的佛朗机教员,这样对自己耳提面命:,你应尽力避免与它们过分接近,只用你的大炮就能打得它们折戟沉沙……使得战争能在更安全的条件下进行,也减少了舰队船员的损失。,在他以林凤之名,进行的一系列海战中,正是依靠这一战术,每每大胜而还。

    而现在,他不禁要怀疑,当两支采取同样战法,水平又差不多的舰队遇到一起时,西班牙人要强一点,但林凤多他们两条船这是在打仗,还是在跳宫廷舞呢?

    虽然双方都是双层大舰,且配备了几十门大炮而威力倍增,但事实上,只靠炮弹是很难击沉对方的。即使被主炮发射的三十斤xx命中,也只会造成一个不大大的弹洞一吊然穿入爆炸时飞溅的碎木片”可能会杀伤船员,但对船只的整体结构,却无法带来多大损害。只有火势蔓延”才有可能焚毁船只”然而双方船员都经过严格的损管训练”基本不会发生这种灾难。

    结果双方在海上乒乒乓乓打到天黑,谁也没奈何得了谁,一艘敌舰也没击沉。

    双方只好暂且罢兵,待天亮再战。

    然而陆上仍然激战正酣,西班牙人的碉堡修得十分高大坚固,而老黑他们缺乏攻城器械,虽然攻到碉堡下,但仍然被死死的挡在下面,死伤十分惨重。

    这时候”城上有人哇啦哇啦的喊话。

    老黑问通译,这说得什么鸟语,通译道:“西班牙人说,天黑了,咱们该撤军待明日再战。”

    “凭什么?”老黑两眼一瞪道:“这是他们能说了算的?”,“好像这是他们那边打仗的规矩,叫高贵骑士精神。”通译道。

    “他娘的高贵”,”老黑狠狠啐一口道:“满世界烧杀抢占,这是哪门子高贵?”

    “咱们怎么回话?”,通译问道。

    “……”老黑眼珠子一转”叫过竟仍然活蹦乱跳的小野水王,小声吩咐他几句。谁知小野水王竟大摇其头道:“不好吧,偷袭不符合武士精神。”

    “你娘的,又冒出个武士精神。”老黑头大如斗道:“原来越唱高调的”就他妈越不是东西!”说着一把揪住小野水王的护心毛道:“你现在不是武士是浪人,浪人,就要够浪”知道吗!”,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中国人打仗不用计”孙武诸葛会从棺材里蹦出来,狠狠的鄙视你。

    于是老黑让人喊话,说同意停战。结果碉堡上真就不舁枪了”但他们也不是傻孩子,仍然用枪口指着对方”一旦有什么异常,随时就能扣动扳机。

    但明国人好像没有耍诈,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下,依然将车子当掩护,缓缓的往回退去,只留下厚厚的一堆尸体”也许是感到后怕”也许是死的人里有他们的亲人,那些明国人竟一边退”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西班牙人的视线,跟着那些车子越移越远”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禁也感到悲从中来自从帝国殖民以来,还没被打得这么惨呢,这么下去肯定坚持不了几天。上帝啊,保估我们快点结束这场炼狱吧。

    也许上帝正好有空,他们的祈祷马上有了效果但见一条黑影猛地从城垛下窜上来”寒光一冉,便将一个走神的士兵送去西天。

    “敌袭!”,凄厉的喊叫声压过了嚎丧的明国人。西班牙人虽然马上上刺刀扑救,然而那人武艺着实高超,长刀雪huā般的飞舞着,堪堪将一圈敌人挡住。他的身后,一个接一个的黑影爬上城头”然后挥舞着长刀加入战团,碉楼上彻底乱成一锅粥。

    城下的明国人也不哭了,马上掉回头来”潮水般涌向碉楼。

    胜局已定,老黑终于长舒口气。原来他让小野水王和他手下当过忍者二十几个人,装成死尸躺在尸体堆里。然后故意大哭着撤退”引开城上敌军的注意力,水王他们则趁机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无声爬上碉楼……终于趁着敌人措手不及,一举登顶成功。

    西班牙人很光棍,碉楼顶层失守后,知道输定了,便从里面伸出一面白旗”投降了。

    老黑让他们交出武器,一个个从里面爬出来,然后在方才还是战场的楼顶站好,问他们哪个是头儿。

    黎牙实比的胳膊负了伤,包扎起来掉在胸前,站出来道:“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竟说的是中国话。

    “你应该剖腹!”立了大功的小野水王得意洋洋,教训黎总督道。

    “一边呆着去”你当初怎么没切腹?”,老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若不是战败的话,想必小野还在日本当他的土霸王呢,哪能来这里玩命赚钱?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小野水王,一下就蔫了,那是他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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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亮,海上的西班牙人刚想继续开战,林凤派人送过去一个俘虏”将马尼拉失陷,黎总督被俘的消息告诉他们。

    确认了这个噩耗后,三艘战舰没有一刻停留,便脱离战场,往玳瑁港去了。焦急等待的萨尔西多,接到报告后,知道再耽搁下去,反而会被对方包围,赶紧连夜撤军上船,退往在雾宿的基地。!~![(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九章人人自危(中)

    虽然主力尚存,且仍有雾宿的基地,但既没有消灭班诗兰的海盗,又丢掉了马尼拉,还被俘虏了总督大人,这对西班牙人的打击是致命的。原先屈服于他们yin威的当地土著,开始明显的不安分起来,随时都可能会和马尼拉的中国海盗里应外合,彻底把他们赶出吕宋群岛去。

    更严重的是,这是西班牙帝国全球扩张以来,所遭受的最大失败,这让一直狂妄自信的西班牙士兵深受打击,士气萎靡不振,如果再不休整,恐怕不用外敌来袭,涣散的军心就将杀死这支部队。

    这时远征军高层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有人说应当固守待援,等援兵到了,重整旗鼓再战;有人说应该撤回墨西哥再作打算,但无论哪一派,其实都丧失了战斗的勇气,表现出前所未见的怯懦。

    就在临时指挥官萨尔西多为此伤神的时候,‘中国海盗’派出了通译,来到雾宿下达通牒,道:“此地非尔所有,乃大明天朝藩篱之所。尔侵略藩土,杀害藩王,其罪过已震怒天庭。今藩主前来,是复我藩篱,护我侨民,尔安敢宁顽不灵,对抗到底?’话锋一转,又劝说道:‘此处离尔国遥远,安能久乎?藩主动柔远之念,不忍加害,开尔一面:只要尔等秋毫无犯,撤离吕宋四岛,并发誓永不再回,则可放还彼总督及一干俘虏,任尔等归去。”最后严正警告道:“如若执迷不悟,明日环山海,悉有油薪磺柴积垒齐攻。船毁城破,悔之莫及”

    萨尔西多赶紧召集贵族和军官,讨论如何应对。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如果继续战斗下去,可怕的命运将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而且总督大人和国民的生命无比高贵,不应该为了意气之争,枉顾他们的安危。’其实冠冕堂皇的说辞下,是他们想让黎牙实比回来承担责任,这样自己就没什么事儿了。

    虽然萨尔西多还想战斗下去,但不能违背集体决议,于是找来己方的通译,给‘中国海盗’回信,表示同意休战,答应对方的条件。并威胁对方,不准劫掠过往西班牙商船,否则将引大军前来,将他们统统剿灭。

    但那中国通译担心会激怒对方,再翻脸打起来,于是在文字上稍作润色,就成了‘愿罢兵约降,请乞归国’之类的谦卑之词,反正洋鬼子又不认识。

    隆庆元年七月初八,在八艘中国战舰的监视下,西班牙人交出了所有城堡、武器、物资,接收到了包括总督黎牙实比在内的一百余名本方俘虏,加上家眷、仆从共计一千二百余人,乘坐五艘大船,撤离了吕宋岛。其实还有数千名奴隶和仆从军,但一来没有这么多远洋大船,二来这些人容易传染疫病,所以就把他们遗弃在吕宋了。

    望着消失在海天相接处的帆影,林凤十分不解的对一个中年儒生道:“师傅这样做,太便宜他们了。”

    那表情淡然的儒生,正是南洋公司的总裁郑若曾,马尼拉光复的消息一传回澳门,他便在两艘军舰的护送下,来到吕宋主持工作。释放俘虏,换取西班牙人撤军,正是他抵达此处后的第一道命令。

    “是啊,是便宜他们了。”郑若曾点点头,有些黯然道:“眼下是我们赢了,他们输了,想要彻底消灭他们,也不是不可能的。”说着叹口气道:“但他们只是西班牙帝国的九牛一毛,如果我们做绝了,惹得西班牙人全力报复,咱们必败无疑”顿一顿,低声道:“况且这一仗已经拖得时间太长,如果再打下去,会惹来**烦的。”

    “唉……”林凤是个聪明人,又学过国际政治,当然听得懂老师的话,狠狠一掌拍在栏杆上,粗声道:“说到底,就是他们背后有个强大的国家全力支持,咱们却还得提防朝廷背后插刀”

    “不错……”郑若曾闻言沉默片刻,颔首道:“胜败决于庙堂之上,如果没有朝廷支持,我们只威风一时,却无法长久发展啊。”

    “如何才能让朝廷支持咱们?”林凤看一眼老师,一脸牢骚道:“说不定在他们眼里,咱们跟草民没区别呢。”

    “你不用探我的口风。”郑若曾似笑非笑瞟他一眼,淡淡道:“不该告诉你的,我一句也不会说。”

    “那算了……”林凤有些气恼道:“整天神神秘秘的,让人不踏实。”

    “我只能告诉你……”顿一顿,郑若曾悠悠道:“我们的处境会越来越好,也是十年后,甚至五年后,朝廷的态度就会大为转变,那才是我们大展宏图的时候。”感情这次是小试牛刀。

    “是吗?”林凤精神一振道:“你不是耍我吧?”

    “耍你有意义吗?”郑若曾板起脸来,沉声道:“但这需要我们上下同心协力,咱们这边要严格依命行事,不能给上面添乱子,而是要争光”

    “是”林凤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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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督大人,您的小臂可能保不住了。”检查完黎牙实比的伤口后,医生面带忧愁道:“已经发炎化脓了……”

    “幸好只是左臂,不然我可能要被教会烧死了。”黎牙实比竟然还能自我安慰,可见其神经之粗大,其实像他们这种人,不管有多少光环笼罩在身,本质上都是看淡生死的冒险家,这次能捡回一条命来,他就很满意了,淡淡吩咐医生道:“尽快安排手术吧。”

    “是。”医生的脸上带着崇敬的神色。

    待那医生退下,船长室里只剩下他和萨尔西多两人。

    “感谢你能在乎我的生命。”黎牙实比用右手端起酒杯,敬萨尔西多道。

    “我曾发誓效忠于阁下。”萨尔西多微微欠身道:“这次的责任也由我来承担吧。”

    “不。”黎牙实比摇头道:“我是总督,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萨尔西多还要说,被他一举酒杯阻止道:“我将亲自回国,向国王陛下请罪……”顿一顿道:“并游说派遣一支强大的远征军卷土重来。”

    “可我……”萨尔西多的表情有些难堪道:“已经和他们签署条约了。”

    “你不是帝国全权总督,不作数的。”黎牙实比一脸正经的赖账道:“帝国征服亚洲的雄心不能就此熄灭,这条南太平洋航道,也不能受制于人。”

    萨尔西多无语良久,才低声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从帝国的尊严讲,不能接受这种惨痛的失败;从国王陛下的雄心讲,更不允许失去进军亚洲的跳板。”黎牙实比头脑十分清醒,说完有利的,也没有避讳不利之处:“但是我国在南北美的扩张太猛,以至于墨西哥总督抽调不出更多的兵力。只有从本土调兵,然而国内的局势也不太好,那些低贱的尼德兰人在闹独立,法国人也掺和在里面,帝国还为了教皇,与奥斯曼帝国开战,想让议会同意一个庞大的出兵计划,实在是太难了。”

    “国王陛下不会为了遥远的东方,而跟议会翻脸的。”萨尔西多道:“毕竟他们刚刚修复了关系。”

    “我会尽力游说的。”黎牙实比心里也没底,但他的决心不容动摇道:“至少……吕宋,我是一定要夺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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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吕宋光复的消息传到北京,已经是时近中秋,天气渐凉了。

    沈默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但也只是高兴了片刻,因为他知道,一直顺风顺水的西班牙人,是不会甘心接受失败,定然会卷土重来的……只是或早或晚而已。他授意郑若曾不要赶尽杀绝,给吕宋的西班牙人一个体面的收场,就是为了避免激怒西班牙人,以免他们不管不顾,早早就杀回来。

    沈默需要这场大战晚一些爆发,因为他还需要时间掌握权力,只有拥有了决策的权力,才能更好的调整国家的政策,使海洋上的勇士们不再孤独。

    能击败一个帝国的,只有另一个帝国。但大明能调整到那种状态吗?想一想在政治斗争泥潭中越陷越深的朝廷上下,沈默的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

    高拱去后,政潮并未有平息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之势。言官们紧接着将矛头对准了郭朴。一开始弹劾他‘德行不佳、喜好奉承、作为辅臣很不称职”然而隆庆皇帝不肯再黜落阁臣,措辞生硬的拒绝了言官们,且含蓄的警告他们,不要赶尽杀绝。

    然而权威一失,就要用十倍的威压才能换回来,隆庆皇帝并没有举起杀威棒的魄力,所以言官们根本不怕他,反而绞尽脑汁,搜集各种罪状来攻击他。然而郭朴此人,为官清廉,处事公正,为人宽厚,有长者之风,与急躁刻薄、把人得罪遍了的高拱不同,他的人缘一向很好。

    朝中大臣都知道,其实罗织的那些罪名都是虚的,郭朴真正的罪状,在于他一直不肯阿附徐阁老,而与高拱在一个战壕里。往前说,他曾跟高拱反对过《嘉靖遗诏》,公开质疑过徐阶。后者,处胡应嘉以削籍的票拟,是他亲笔起草的,这就大大得罪了,认亲不认理的言官们……他们认为内阁内部存在一个阴谋集团,时时刻刻策划反对徐阁老,要对他们言官不利。

    现在,高拱已经滚蛋了,郭阁老,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所以言官们对郭朴的进攻,是持续而猛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然而同情郭朴的大有人在,不少中立派,甚至徐党本身的骨干大臣,也借各种机会,找到徐阶为他说情。这有些出乎徐阶意料,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竟有些控制不住那些言官们了。

    一直以来,为了避嫌,徐阶很少直接接触言官,更不会直接指派他们干这干那。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张居正,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几个骨干,然后再由这些骨干去造势煽动其他人。这种手段屡试不爽,还让人抓不住把柄,徐阁老十分满意。

    然而其副作用也渐渐显现出来了,这种方法的控制力太弱,当言官们杀得兴起,眼红别人大出风头,不用任何人指示,也会主动到处咬人的。甚至因为看到先驱者安然无恙,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深文罗织起来,完全没有底线,更加肆无忌惮

    就像打开了封印着天罡地煞的盒子,你能放出来,却别想收回去。

    徐阁老没法自己打自己的脸,禁止言官们再弹劾郭朴,况且他心里,也真的不想再见到郭朴那张讨厌的脸了。

    就这样僵持到本月,言官们终于彻底不要脸了。先是上书弹劾郭朴,说他‘先前以父丧,夺情出仕,欠缺孝道,早就为舆论所不齿’。又说他‘母亲年老多病,他却不思乞归,不肯去给母亲养老送终,实在是有伤风化,令人齿冷。’恶毒的诋毁,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就差直接说,你快滚吧,我们不想见到你了

    这大半年下来,先是陪着高拱一起忧心愤怒,后是自己被骂的奄奄一息,郭朴早就不堪忍受,上疏请辞了……只是皇帝一直没批罢了。此番又被人家拿孝道泼污,郭朴终于不堪忍受,一连上了七本乞休疏,又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天。

    皇帝见他去意已决,终于召他进来,问道:“顾命大臣中,高卿已经弃朕而去了,难道郭卿也要因为区区人言,也离朕而去吗?”

    “人言如刀,刀刀夺命啊……”郭朴泣道:“臣已名声丧尽,纵使臣能唾面自干,可朝中哪里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隆庆心里咯噔一声道:“朕是相信郭卿的。”

    “可您堵不了悠悠众口。”郭朴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人总是在逆境中成长的,这半年蹂躏下来,隆庆也比以前明白多了,至少能听明白这些老家伙的话里话和话外话了。

    沉默良久,皇帝才吐出三个字,黯然道:“奈若何……”其实隆庆也早就忍无可忍,就在上个月,他曾经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仅仅半年前,科道官就被京察过一次,现在皇帝又要考察,还是专门针对言官的,显然皇帝要拿他们开刀了。

    然而身正不怕影子斜,为官清正无过错者,自然不会畏惧考核……退一万步说,这江山都是皇帝的,他要再考察言官,也不算过分的要求。然而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以‘不合规矩、有打击言路之嫌’为由,而谏止了皇帝。

    奈若何,奈若何,正是这位年青帝王心里苦闷的宣泄。

    发泄够了,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隆庆只得批准了郭阁老的辞呈……

    郭朴走时,虽然得到的赏赐没有高拱多,但比他要风光多了,他的学生都去送他,交好的部堂大臣也来了好几个,甚至还有葛守礼和朱衡这样的老臣。与当初高拱走时,孤零零只有两人相送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恐怕不能只用人缘的差距来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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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朴走时,沈默并没有去送,是郭朴不让他来的,因为他在兵部的改革到了紧要关头,郭朴担心会给他惹麻烦。其实他对老郭的印象很好,而且十分感激……若不是郭朴曾经在兵部做过侍郎,利用自身影响力,帮他压住了反弹,沈默对兵部的整顿,断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他便让兵部改了门庭。他一上来,先办了武库司的郎中,从其在京城的数处宅院中,搜出近百万两的资财,果然是武库武库,又闲又富啊!

    然后由武库司这条线,追查到车驾司,车驾司郎中看到前者的下场,根本没有顽抗的想法,准备主动向钦差交代问题。然而在他自首的前夜,却被发现淹死在护城河里。

    同一天晚上,武库司郎中也瘐死在天牢中,一时间京师震动,人言沸腾,都在猜下一个遇害的该是哪个郎中。

    然而这个案子,沈默并未过问太多,只是督促顺天府早日破案,然后没过几天,调令下来了,兵部左侍郎王崇古,以尚书衔出任三边总督;兵部右侍郎霍冀,与宣大总督谭纶对调。不知情的,都说这显示了朝廷整军备武的决心——两大侍郎出镇边陲,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

    但有人说,这根本是把他们放逐了。不过他们想不通,山西帮这是怎么了?咋就逆来顺受的任人鱼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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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太热了,刚洗完澡,又浑身粘糊糊的,要中暑了。[(m)無彈窗閱讀]

    .

    第八零零章多事之秋(中)

    成国公府的前府,跟定国公府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也难怪,规制如此,只能这么干,多一块砖、少一块瓦都不行。沈默倒不至于受宠若惊,但看他有些过分殷勤的样子,隐隐觉着必是有事相求。

    他不说,沈默也不问,拿出奏章让他签上名,然后便不咸不淡的闲扯淡,倒也不急着离去。

    成国公朱希忠已入天命之年,但因为善于保养,看上去要年轻的多,见沈默不可能主动发问,只好开口道:“有个事体,想跟沈相讨个说法。”

    “公爷请讲。”沈默心中一动,关切道。

    “听过皇上,要把禁军四卫重收御马监。”成国公皱眉道:“还要重新往三大营里派监军。”这消息简直太糟糕了,尤其是前半段,他兄弟还掌着禁军呢。

    “哦……”沈默不动声色道:“公爷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情。”

    “嗨,跟沈相实说吧,”成国公道:“是宫里有人过来,让我主动上这个疏。”

    “是皇上的意思吗?”沈默微眯着双目道。

    “皇上肯定是知情的。”成国公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那位,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让边上人念叨多了,说不定就点头了。”

    “嗯……”沈默沉吟道:“公爷什么看法?”

    “我?”成国公嘿然一笑道:“不瞒你说,那是一百个不愿意。这天下交给太监的事儿,就没有一件不搞砸了的,尤其是掌军……沈相要搞军制改革,万万不能让他们掺和进来。”

    沈默看他一眼,心说问你呢,把我掺和进来干嘛?便淡淡笑道:“这倒是公认的。”

    “是啊。”成国公欣喜道:“请内阁务必要顶住,那可是先帝难得的善政啊”

    “那公爷的奏疏,到底上还是不上?”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成国公反问道:“沈相的意思呢?”

    “呵呵……”沈默笑起来,望着成国公道:“公爷可自决。”

    “……”知道沈默的太极功力,是自己无法战胜的,成国公终于不再兜圈子道:“我是不想上这道疏的,但他们假传圣旨,我也不得不遵。请大人给个法子,看看能否两全……”说着抱拳道:“这个情,本公铭记在心,日后若有差遣,必将全力报效。”

    “拖一拖吧。”沈默沉吟片刻,这才轻声道:“他们又能把你怎样?”语调变得清冷道:“谁也不想回到正德朝,只能大家一起使劲儿,公爷要是妥协了,文官更会觉着事不关己。”

    “难道……”成国公嘴里发苦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沈默摇摇头道:“没有模棱两可的机会。”

    “唉……”成国公不再说什么,一直到送沈默出来,都显得心不在焉,看来是愁坏了。

    ~~~~~~~~~~~~~~~~~~~~~~~~~~~~~~~~~

    坐在回内阁的轿子里,沈默陷入了沉思,其实太监想收复失地的意图,他已经有所察觉……作为和宫里关系不错的相关大员,太监们早就试探过他的口风,只是被他婉言推托了。所以他们才回去找朱希忠碰碰运气,如果在成国公这里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很可能会直接游说皇帝,通过中旨定下此事。

    这推测是十分靠谱的,因为隆庆与其父不同,他对身边的宦官极为依赖,登基一年以来,对这些阉人便屡加拔擢、滥给殊荣。犹在执孝期间,便急不得可待的‘加恩’宦官,潜邸受赏着五十多人,宫中旧人中,有功者二十多人,皆破格得荫子弟数人为锦衣卫官。

    比如前任司礼太监黄锦,先得荫侄黄浦为锦衣卫指挥,待其卸任总管,去南京养老时,隆庆又加封其侄为都督衔,佥事锦衣卫事。今年六月黄锦病故,又准黄浦请,授其族人黄保等六人为锦衣卫官,为黄锦守墓。司礼监又奏请,令黄斌等三十人,充御马监勇士,以存体恤,上皆许之。

    如此一来,仅为了一个司礼监太监,便在锦衣卫中增设了都督衔佥事以下职官七人,御马监勇士三十人,还居然钦准专设守墓官六人,似此恩泽荣宠,完全凌驾于九卿之上,就是阁臣也远远不及,真可谓一人得宠,鸡犬皆仙了。

    其余大珰近侍的封赏,虽不及但亦不远矣,短短一年时间,锦衣卫、御马监中便多出近千军官,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这当然令朝野愤然,但因为这种封赏向来由皇帝独断,不必经过外廷,所以大臣想也管不着。至于劝谏……当然有不少言官开炮,但已经对他们充满怨念的隆庆,认为‘连自己可以做主的事儿,他们也要指手划脚”索性连看都懒得看。

    是的,自从高拱去后,隆庆对外臣日渐厌恶,甚至认为除了沈默、张居正等昔日潜邸旧人,其余人都是欺负自己的坏人,便愈发不见外臣,已经有半年多不上朝、不理政了。整天在后宫待着,除了采蜜授粉之外,就是在太监的引导下找乐子。司礼监的滕详、孟冲这些人,便争饰奇技yin巧以悦帝意,最出名的就是再现前朝的鳌山灯……在北海子中扎一个数丈高的灯棚,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然后皇帝坐在花船上,通宵宴饮,如临仙境,十分的开心。

    开心的代价是,所费内帑无算。当然大部分钱都流入太监的腰包,还哄得隆庆皇帝爵赏辞谢与六卿埒。这使得宦官势力急促膨胀起来,打着皇帝的旗号,搜罗美女,派人到各地督办珍奇贡物。并在京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虽然后来被高拱狠狠整治一番,但在隆庆皇帝的逾分庇纵下,大小太监们几乎毫发无伤,等到帮着徐阶把高拱拱走了,他们便彻底不再怕谁,不仅重新开皇店、设税卡,甚至得寸进尺,开始向外廷伸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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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遭殃的,必然是户部,因为他们有太监最感兴趣的东西。

    户部尚书葛守礼,按例盘查进项,发现太和山等处所课香钱,解往国帑之数,不及往年十分之一。追查之下,发现多为新派出的监税太监侵吞……虽然按规定,应当由当地官府和监税太监共理香银,然而事实上,收掌出入多由中官强主。于是葛守礼上书奏请,比照嘉靖旧例,令抚、按官选委府佐一员,专收正费之外,余银尽解部供边,内臣不得干预。

    疏入,皇帝非但不听,反而令其自陈忤逆。葛守礼不得以,只好疏谢曰:‘臣愚不能将顺明命,冒渎天威、罪不容诛,但以职司钱谷,目击进艰,窃不自揆,欲为朝廷节财用耳。’最后皇帝责其不遵明旨,屡次奏扰,本当撤职,然念其劳苦功高,‘仅’夺俸半年。

    这真是匪夷所思,堂堂一国财政大臣,仅在职责范围之内,要求宦官交出香钱余银以充国用,本是正理之事,如何能触及‘冒渎天威,罪不容诛’?更怎会为此遭受申斥、而至于夺俸?完全不讲道理,视国法于无物。

    而葛守礼自上任以来,因为抗拒宦官侵权,为守护国帑所受的窝囊气远不止此。因为皇帝无原则的庇护,太监们愈加放肆,千方百计的想侵占国库,最近的一次,他们以为皇帝、太子、贵妃织造新装为由,便以空札下户部,要取钱二十万两以补内帑不足。

    葛守礼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以‘京帑重寄,乃以片札取之,不印不名,安辨真伪?’拒绝,但等来的,却是皇帝谕户部取银进用,守礼再以无此先例拒。皇帝却在太监的撺掇下,非但没有体谅老臣拳拳之心,反而狠狠下旨斥责,又罚俸半年,仍要取银进用。

    葛守礼虽然至今仍未拨付,但已心力交瘁,连日卧病在家,只不过是为拖延罢了。

    工部尚书雷礼的处境,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他本以为今年停造宫观采办,工部的预算应该很宽裕,谁知却遭受宦官头子滕祥,处处侵越他的职权,危言横索、事事掣肘,令他难以为继,苦不堪言。如以滕祥以传造橱柜、采办漆胶、修补七坛乐器为名,辄自加派,所靡费以巨万;又工厂所存大木,围一丈长四尺以上者,皆价值万金,然而内廷动以御器为辞,斩截任意,用违其才。雷礼力不能争,反倒被内官羞辱,但愤惋流涕而已。

    雷礼不忿,一纸陈情,把状告到了皇帝那里,并说‘中官弄权、事体相悖,若留臣一日,则增多事于一日,乞早罢斥、以全国体”大有绝不两立之势。只要是头脑清醒的皇帝,就应对滕祥严加管束,责令他少干预部务,但事实恰好相反,上览疏不悦,当即令致仕去。若非徐阶极力保全,堂堂大司空,竟因为职权被倾轧而发的几句牢骚,要丢了乌纱。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在大臣与宦官的争执中,无一不是以宦官胜诉、大臣败北告终,其他官员,因弹劾宦官而被降辄的也不在少数。

    宦官的贪婪横肆,权势高涨,是嘉靖朝前所未有的,现在他们竟把手伸到军政上来了。

    坐在轿中,沈默不禁冷笑连连,看来老虎不发威,真以为我是病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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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没过了几天,见成国公还没动静,太监们便撺掇皇帝,将一道中旨下到内阁。

    那天沈默也在阁,徐阶看完之后,便将谕旨递给他,沈默一看,乃是上命‘腾骧四卫仍属御马监辖,并派太监吕用、高相、陶金坐团营。’果然是血盆大张,胃口不小啊。

    “怎么办?”徐阶看看沈默,目光中却有点幸灾乐祸。他一直认为沈默最近的动作过大,终于把狼招来了吧。所以说,年青人,还不成熟啊……不过与张居正在户部搞的那套性质不同,徐阶是支持沈默这样搞的,在因为高拱郭朴相继去职,而使自己的名声受损严重之际,徐阶是迫切需要有些动静,转移舆论注意力的。

    “一切听师相做主。”沈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这张御笔条子,还是一阵阵火大。

    “禁军向来隶属御马监,兵部不过是托管。京营也向有太监监军的传统,也是先帝才改了的。”徐阶也没那么多恶趣味,便缓缓道:“所以皇上这道旨意,想要更张很难。”

    “如此,”沈默皱眉道:“师相是同意让宦官重掌君权了?”

    “不……”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徐阶并不含糊道:“岂能让正德之乱相再现?”

    “那如何回?”沈默问道。

    “你是分管军事的,这事儿交给你来办吧。”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阶还是顺嘴道:“你的态度就是内阁的态度。”

    沈默本也没指望着徐阶能站出来说话,最近老首相和皇帝的关系,明显出现出现裂痕,隆庆像犟牛一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让徐阁老颇为伤神。徐阶已经不指望致君尧舜了,上不上朝、开不开经筵,都无所谓了,大臣能者多劳,替你办了就是。

    可这个月,皇帝按例当享太庙,这种祭祀祖宗的国之大典,可是谁也替不了的。结果皇帝命成国公朱希忠代行。礼部尚书赵贞吉请皇帝亲临,但隆庆不允。于是徐阶只好上奏言道:‘祭礼,国家大典。秋季,四时重禋。皇上必亲躬奉裸,而后为孝为敬,祖宗列圣亦必得皇上之躬亲对越,而后来格来歆。且自宫至庙,其路不远;献奠有数,其礼不繁。夫以庙宗之重,虽劳且不当避,况非甚劳者乎?请皇上亲诣太庙行礼。’帝方从之。

    徐阶的疏文一经公布,举朝啼笑皆非,这哪是臣子奏请皇帝啊,分明是训蒙夫子在劝谕学童的口气,说理、开道、催促兼而有之。隆庆皇帝才不得已而勉强从之。但是勉强而又勉强的去了一次以后,还是不躬庙祀,怎么劝也没用。其懒怠惜劳,抑或另有隐情,非一般人能理解。

    但徐阶能理解,这是皇帝对自己无声的抗议,其逆反心理已经到了,可以拿国家大事开玩笑的地步。徐阶也有些灰心了,最近对皇帝的态度,不管闹得多荒唐,只要别干涉国政,他就放任自流。

    可军政大事岂能儿戏?所以徐阶一上来就表明态度,但实在不想和皇帝发生冲突,所以让沈默尽量自己来处理。当然为了让沈默安心,他还是答应,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会行使封驳权,封还皇帝这道中旨……但最好不要到这一步,不然跟皇帝的关系,也就彻底闹僵了。

    明确了徐阶的态度,沈默便挑起了这副担子。其实以他和皇帝的关系,要是别的事儿,也就直接去面陈了。但事关禁军、京营的控制权,让做臣子的如何启齿?熟归熟,乱说话一定会惹是非的……就算隆庆再信任自己,也架不住太监整天魔音灌脑,三人成虎的故事,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所以他得讲究策略,徐徐图之。第二日,兵部侍郎谭纶,便上奏反对道:‘京军营制经先帝裁定,革去团营,尽复二祖三大营之旧,官有定员、不用内侍,此万世不刊之典,遗训昭然。今一旦易之,不可。’

    隆庆那边很快回道:‘朕观《大明会典》,有内臣监营之制,仍命草敕赐之。’

    这时有兵科给事中石星助拳道:“中官之设虽自古不废,然任使失宜,遂贻祸乱。近如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陈洪等,专擅权威,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甚至谋为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至国事日非,覆败相循,足以为戒。故先帝尽裁撤监军中官,收军权于兵部,并裁定内官衙门及员属职掌,法制甚明。此乃先帝圣训,伏乞皇上明鉴”

    这话说的深入人心,但太监们却对皇帝道:“这分明是外廷推托之举,京师军权当然要在陛下手中才安心,今不过派遣近侍为监军,便推三阻四,其心为何?大可琢磨。”

    皇帝闻言果然上当,大怒之下,竟让锦衣卫把石星抓起来,在午门杖责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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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找回状态了……[(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