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沙勿略也是有苦难言,他虽然是耶稣会创始人之一,但已经离开欧洲太久了二十多年来,他最好的两个朋友……第一任会首罗耀拉已经去世十年,第二任会首莱内斯也于去年回归了天主的怀抱现在掌权的第三任会首博瓦迪利亚,虽然同样对开拓东方领地野心勃勃,但希望由自己的人来完成好借此功劳,实现自己的教皇梦所以去年一上台,他便派了自己组织的传教团,前来代替沙勿略的工作只是由于这些人到中国后,发现对这个庞大世界一无所知,暂时还离不开沙勿略的指引,所以才没有马上宣布会首的命令,而是向沙勿略套取相关的情报然后,他们通过沙勿略的几封书信,和对中国南方的一些认知,便自以为了解了大明的政治人情,认为取而代之的时机已经成熟当他们借由沙勿略的努力,以进贡使团的身份进京后,就当仁不让的接过了主事权,命令沙勿略走皇帝路线,不要被沈默牵着鼻子走身为最自律的清教徒,沙勿略无法抗拒会首的命令,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结果捅了马蜂窝,险些把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在面临失败的巨大压力下,那些来的神父不敢再狂妄专行,只得请沙勿略
重做主沙勿略重掌权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取得沈大人的谅解……沈默其实并不怪罪沙勿略,传教士不是白求恩,不可能毫不为己、专门利人,他们来大明的一切行为背后,根本目地就是传教但沈默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却不是为了让天主的光辉照耀中国,而是要借这些精通科学和哲学的外国人,来为大明的士大夫开启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所以他必须打消他们想走捷径的念头,把他们牢牢地固定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在这片东方大地上,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沈默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就能达到自己的目地对于这位年轻大人的想法,饱览世情的沙勿略自然不会不知,起先他并不甘心被利用,但通过同伴进行试探,已经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打击了解到对方的态度后,沙勿略明白了,要想在这里传教,就只能被对方利用,而且还得把差事做好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获得传教的自由但光自己明白没有用,还得让同伴也明白才行好在没用多久,他的同伴们就发现,仅取得皇帝的信任是没用的,这位年轻的皇帝,并不像与他同龄的腓力二世,或者伊丽莎白女王那样强势相反,他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把一切政务都交给他的大臣们所以取得这些大臣的认可
,才是最重要的让他们沮丧的是,那些京城的官员们虽然彬彬有礼,纷纷邀请他们去做客,但也只是对奇事物的好奇,多的是问海外的风土人情,打听自鸣钟、西洋琴的来历,以及能否代购之类通过交谈,他们发现京城高官对世界的了解,远不如上海那些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官员,其对整个西方世界的认知,都透着妄自尊大,显得支离破碎且不着边际……而这正是传教团遭遇困境的根源,因为《大明会典》里只记载有西洋琐里国,并无大西洋国,所以京城官员普遍认为他们‘其人可疑,其国也真伪不可知’也富有学问的明朝知识分子尚且如此,不消提普通的民众了,在老百姓心里,这些西洋人形容丑陋、体毛浓密、且带着浓重的味道只肯远远围观,绝不肯靠得太近,不会接受他们的礼物,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这种观念层次上的错位,使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传教事业将会异常艰辛便想拿出杀手锏,通过提供免费早餐、向贫民派发衣食,来吸引下层百姓入会,却遭到了沙勿略的严厉禁止,因为这是本土邪教的惯用手段,只能让天主教蒙上邪教的标签,害得大家都被抓起来砍头终于体会到当初沙勿略感觉,神父们彻底没了初来时的傲气,诚心诚意的请他教导如何去
做虽然生他们的气,但沙勿略以大局为重,还是把自己的心得和盘托出他对其他人讲道:“首先,为了减少传教阻力,在传教初期,要坚持奉行上层路线皈依普通民众自然容易,但我们不能像在印度那样,一上来就打他们的主意因为这个国家的官员,像监视私产一样,紧盯着他们的百姓,我们得到太多百姓的信仰,会被视为引起社会不稳的邪教,而遭到严厉的打击”见众人一脸失望,他话锋一转道:“但这并不代表宗教不能流传,事实上,这个国家的人们,自由信仰着佛教、道教、儒教、伊斯兰教等数种信仰,关键是要得到上层社会的认可假如有一批知识分子,如进士、举人、秀才以及官吏等皈依天主,自然可以铲除误会,得到认可,其他人也就容易皈依了”“所以我认为,一位知识分子的皈依,较一般教友有价值,影响力也大所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的努力对象,不是大批民众,而是大明的知识分子”沙勿略心中暗叹一声,最终还是上了沈大人的贼船为了方便与中国的官员士大夫的交往,赢得他们的信任,沙勿略让其他人像自己一样,先从穿衣打扮做起首先学着梳理须发、头戴儒巾不再披散着头发,不能不戴帽子,因为在中国人看来,这是蛮夷的典型
特点并开始改穿儒服,放弃部分西式的生活方式,转而学习中国礼节、中式生活方式,以求融入大明社会此外,应多多利用西方的科技知识、人文思想,引起大明知识分子对于天主教的尊敬沙勿略告诉他们:‘你们很快就会发现,中国人对‘实学”比对天主教有兴趣为了引起多中国人对我教的注意,我们最好以‘西儒”也就是西方知识分子的身份出现,这就是我为何,让你们带三棱镜、自鸣钟、地球仪、世界地图、以及各种科学书籍来北京,就是要利用一切机会,向中国人介绍天文、地理、数学、物理等方面的知识……在这方面,中国人是很薄弱的,但他们热衷讨论研究,只要我们能引起争论,并赢得争论,自然可以声名鹊起,赢得他们的尊重”顿一顿道:“中国人并不是一味的妄自尊大,只要能证明他们是错的,咱们是对的,他们自然会倾慕西方科学,虚心向咱们学习,而后便有机会,把他们皈依我教”见他终于指出一条明路,众神父不禁松口气,却听沙勿略加重语气道:“但我要提醒各位,这个国家虽然流行着各种宗教,但真正占统治地位的还是儒教哪怕佛教、道教这样的本土宗教,也必须将与儒家抵触的学说去除,才能相安无事我们来乍到,加不能与儒家文化的冲突,
而是应该以一种‘补儒’、‘合儒’的配合姿态出现,这样才能使对方接受我们……”“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沙勿略盗用了沈默的一句名言道:“为此,需要诸位努力精通,刻苦钻研儒学你们会认识到,我教和儒学存在诸多相通之处比如两者都相信一神论,都主张‘仁爱”都重视精神道德修养问题,而这正是双方彼此交流和理解的基础但两教在信仰观、人性论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都存在很大差异当双方不可避免地出现冲突时,不要针锋相对、恪守成规,而要暂时把我们的教义稍做些调整和变通,最大限度地把我教和儒家文化会通糅合,使之成为适合在中国生存的宗教大家不要认为,这是对自己信仰的不坚定,相信我,待到将来,天主的光辉照耀这片大地时,就是我教实现‘儒’的那一天”沙勿略的这些说法,不仅得到了其他神父的一致拥护,甚至还被总结为‘东方四条准则”命所有进入大明的传教士和教徒遵守,为天主教在中国迅站住脚,并兴旺起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然这是后话……沈默对这些西方传教士,确实是寄予厚望的,在南京、在上海、在苏
州、在杭州,其实已经有教堂出现,这都多亏了他网开一面而沈默之所以肯帮助他们,是因为他需要这种的交流对话他认为,思想的变革是任何变革的前奏,思想不变,任何改革都是徒劳中国的传统文化,固然历史辉煌,但亦因为历史太久,已经死水微澜,不再流动这样的结果是,精华沉积在底,难见天日,糟粕漂浮在上,臭不可闻只有让这湖死水流动起来,才能冲掉糟粕,让精华重见天日,实现华夏民族的思想复兴中国无法也不能重复西方文艺复兴的老路,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希望能借那一缕西风,吹皱这一池浑水利用不同文化间乃至不同文明间的交流与对话,使大明的知识分子开阔眼界,认识到自身在科学、哲学等各方面的不足,继而补我所短,对传统儒家思想进行反思,希望最终能再现百花齐放的春秋胜景而西洋传教士,就是他放进鱼池的那条鲶鱼,至于效果如何,只能留待时间检验了有些事情可以留待将来,但也有些事情必须现在就处理,吕宋使者已经到了北京,向皇帝求援的国书,就摆在沈默礼部签押房的案头但沈默的目光,却落在另一份东西上那是王直送来的南洋最情报,自从得到沈默的允诺后,老船主便密切关注那里的风吹草动,并通过
‘毛海峰——沈京’这条线,随时向沈默传递消息,以帮助他实现目标……通过各种情报分析,沈默已经可以对南洋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比较深刻的认识了……十年前,腓力二世成为西班牙国王,这个好大喜功的皇帝,想把殖民地从美洲扩展到亚洲,把‘南海’变成‘西班牙的内湖’八年前,他写信给墨西哥总督,反复强调拓殖菲律宾群岛的重要性他指令总督负责组织对菲律宾进行的远征,四年前,经过细致的准备,远征军于墨西哥出发,由富于冒险精神的海军将领黎牙实比担任总指挥;另一个重要人物是神父乌达内塔,他具有丰富的航海和殖民经验,对太平洋航道十分熟悉,并擅长对土著居民进行拉拢分化此外,还有一批在征服南美过程中,积攒了丰富作战经验的军官,率领着先遣部队,先在吕宋群岛外围的萨马岛落脚,然后用十个月的时间,软硬兼施夺取了位于吕宋群岛中部的宿务岛,这里北上可抵吕宋、南下可达棉兰老岛,岛上有良好的港湾、充足的粮食、物产,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建立中心殖民地的同时,西班牙人也找到了返回墨西哥的航线,并迫不及待展开对华贸易,这当然引起了葡萄牙人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这是对《萨拉戈萨约》的公然挑衅,并以此为由,把
西班牙人封锁在宿务岛上虽然难以和葡萄牙在此的势力抗衡,但在获得来自墨西哥源源不断的支援后,黎牙实比打破了葡萄牙人对宿务岛的封锁,并保证不会南下染指香料群岛,以此换得了双方关系的缓和消除了大敌隐患后,西班牙人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不断在吕宋群岛扩大地盘,并最终逼近了吕宋王国首都马尼拉也就是这时,吕宋国王拉贾苏莱曼,派人向宗主国大明求援后面的事情,恐怕连吕宋使者也不知道,但沈默觉着,他们不知道也好,否则只能徒增慌乱和恐惧……原来强敌压境之下,内部未战先乱,而导致敌人趁虚的桥段,又一次真实上演了在战前,马尼拉统治者内部分为两派,主战派的拉贾苏莱曼主张避敌锋芒,退往北方,积聚力量准备再战而主和派的拉贾马坦达,则认为抵抗只会增加伤亡,不如就此投降双方争执之下、胡不想然,最后各走各的路,苏莱曼带部队离开了马尼拉,而马坦达真的撤除防御工事,让西班牙人毫发无损地进入马尼拉今年五月十九日,黎牙实比宣布占领马尼拉,开始西班牙的殖民统治六月三日,苏莱曼联合其他十几个部落,向西班牙人发动了反攻,可惜失败了苏莱曼继续坚持作战数月,结果被赶出陆地,最终再一次海战中,船毁人亡,以身
殉国当然吕宋人民不会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们仍以苏莱曼的名义,继续进行着反抗殖民者的战斗让沈默揪心的是,反抗主体已经从当地的部落,渐渐转移为在吕宋的华人与逆来顺受、鼠目寸光的当地土著相比,华人们能看清自己的命运——一旦西班牙人站稳脚跟,等待自己的,要么是屠杀、要么是奴役所以他们义务反复的肩负起了抗击侵略者的重任,并向来往密切的海商们求援,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说实话,海商们是很愿意帮这个忙的,他们已经在多年的海上贸易中,明白了控制航线的重要性……每年经过吕宋岛运往墨西哥的商船队,都要被西班牙人白白抽去过千万两的重税,还有高昂的补给费用,简直就是拦路抢劫如果能把西班牙人赶出吕宋,或者至少不敢再胡乱收税,对海商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但南洋是五峰船主的势力范围,没有他发话,谁也不敢贸然相助,只能偷偷的卖给他们些武……当然,这也跟西班牙人武器精良、战力强悍有关,大家都指望着,老船主能领个头,一起跟洋毛子决个高下可王直迟迟没有表态,因为他在等沈默的态度他时常回想那次短暂的会面,那个当时还很年轻的大人,竟将几年后发生的事情,准确无误的预言出来
——包括兴的贸易航线,让王直赚得盆满钵满,再不用羡慕徐海那边如果换成是徐海,肯定早就招呼小弟去削西班牙人的脑壳了,但王直年纪大了,凡事求稳,他知道西班牙人有多强大,他们的舰队无敌于世界,他们的陆战队,也是无比的厉害是不是要招惹这个强大的敌人,王直吃不准,他要先听听沈默的意思,还要看看朝廷如何反应,再决定如何行动……[(m)無彈窗閱讀]
.就这样一直忙到年根,直到腊月二十七,开完了来年的财政会议,才算结束了一年的工作。
但要以为过年能清闲几日,那就大错特错了。京察阴云笼罩,官场人物除至亲同族、婚丧庆吊外,哪怕是同年同宗、一般亲谊也很少往来。恰逢春节之际,当然要借拜年之机联络感情、打探消息了。
官场中拜年,对于上司,以愈早为愈敬,是以初一一大早,棋盘胡同内便满是一个个衣冠整齐、手持梅红大名片的中下级官员,名片上印黑字名姓、别号,并加盖朱色印章,另有一小方戳,例为八字:“专程拜谒,不作别用,。人人袖里还揣着些个红缎荷包,里面装着多则三五两金元宝,少则二三两银键子,那是预备给沈默公子、还有沈府奴仆的利市…………对于不宽裕的京官来说,这礼可够重的。
沈默知道,这些都是幌子,来拜年的真实目的,其实都是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只能强打精神应付着………往年大部分拜年者,一般只是请求门房转致敬意,即可不必谒见而离去,只有关系特别者,才会由听差领进去说话。但今年年份特殊,你要是不让他进来,把礼送上,就是不把他当自己人看,逼着人家去改换门庭。
所以沈默只能一拨拨的请进来,宾主见面,互道,吉利”按序入座。奴仆敬以红枣桂圆肉白糖水一碗,无论如何必须小饮,因为传说此日来宾不能空坐,否则宾主均蒙不利。寒暄之际”便有阿吉领着十分、平常,上堂向来宾拜年,实是给机会让人家送钱“…其实沈家的小爷们,真看不上这些阿堵物,无奈为了老爹的事业”只能一次次牺牲色相,甜甜的叫道:,叔叔大爷过年好,小侄儿给你们拜年了………,然后鞠躬、拿钱、退下。客人们再稍坐片刻,听沈默说几句宽心话,便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
如此一直坚持过了初三,拜年的人才逐渐没了,沈默还好,他那三个小子却都累得够呛”歪在炕上直嚷嚷:,脖子要断了、腰也断了,这辈子的好话都说没了“……,沈默不禁莞尔,笑骂道:“得了那么多压岁钱,连点苦还吃不得了?”
“谁稀罕啊……,只阿吉从床上蹦起来道:“过年都没捞着出去玩,光在家里认大爷了。”
“好吧,看你们表现不错,就奖励一下………”沈默笑吟吟道:“明天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太好了……”阿吉和十分欢呼起来,平常虽然不像俩哥哥那样土匪,但脸上也放出兴奋的光“……这半年整日在宫里陪太子读书,李娘娘又管教甚严,真也把他憋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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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走就走,第二天仨孩子早早起来”一遍遍催促老爹快些吃饭,吃完饭好带他们出去玩。沈默一边慢悠悠的吃饭,一边笑眯眯问道:“想好去哪儿玩啊?”
“前门!”阿吉马上提议,那里离家近,出门就是,卖各种稀奇玩意儿,深受沈家大公子所喜。
“笨,大过年的,店铺都关着呢。”十分不屑道:“这时候得去灯市。!”
“你也不聪明。”沈默笑骂道:“初八才放灯,现在去看人家扎灯架子啊?”
“哦………十分挠挠头道:“都过糊涂了。”
“小平常”你想去哪儿?”沈默望向安静的小儿子道。
“哥哥去哪我就去哪………平常小声道。
“不听那俩活土匪的。”沈默笑道:“今儿就听你的。”
“那………平常小声道:“能去西城吗?听说城陛庙书市很热闹哩。”
沈默笑道:“这主意不错,那里文的武的啥都有”咱们就去城徨庙吧。”说着看看阿吉和十分道:“今儿初五,那里还是庙会呢…………
俩破孩子对书市无爱”但一听唐会,马上又雀跃起来。
沈默用完饭、漱过口,起身道:“换过衣服就走。”三小孩赶紧回东屋,让奶娘丫鬟扎裹起来,沈默也进了里屋,就见宝儿站在婴儿车里,瞪着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沈默俯下身,亲亲闺女的小腮道:“宝儿也想去啊?”
宝儿虽然不说话,但眼里的兴奋之色更浓了。
“那好,叫声爹爹,就带你去。”沈默笑得很贱。
宝儿顿时一脸挫折,泫然欲泣。
“没见过这样当爹的。”若菡抱起闺女,赶紧哄道:“咱才不惜得去呢,赶明儿宝儿长大了,娘待你去白云观“……”
沈默嘿嘿笑着道:“这闺女奇了,啥都听得懂,咋就是不开。呢?”
“俺不是不会,是懒得理你。
”若菡白他一眼,抱着闺女咯咯作笑。
还没逗笑几句,外面小子又催了,沈默只好穿裹严实,朝闺女扮个鬼脸,苹着上儿子出门去了。
马车在西单牌楼外停下,再往前就是人山人海了,只能下来步行。这里是京城的书市,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还有庙会,整个城陲庙的周围,到处是店铺…………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画棚,那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书摊,那一个接一个的古玩摊,那光怪陆离、眩人眼目的珠宝玉器摊,那里里外外数不清的玩意儿摊,那喊破喉咙的各式各样的吃食摊,那挤来挤去欢笑的、嘈嚷的潮水般的游人,那错杂横旗的大糖葫芦,那几十个联在一起、彩纸哗哗乱响的大风车,还有不时响起的爆竹声,让父子四人一下子融入进这欢乐喧闹的新春盛会中。
看到这场面,阿吉和十分立刻兴奋起来,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立刻冲入人群,胡勇等人赶紧跟上”唯恐把小爷挤丢了。俩野小子转眼就不见了,沈默不禁挠挠腮帮子,看看紧紧偎在身边的平常,道:“还好有个乖的。”平常脸上便露出腼腆的笑。
于是他紧紧拉住平常的小手,爷俩开始逛书市”先逛书棚,再逛画棚,一间画棚走完又是一间,等着一间一间地看出来,已经快到中午了。爷俩还是两手空空,倒不是沈默小气,而是平常这孩子太懂事儿了,什么也不要”就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反倒让当爹的老不好意思了。
从书画市一出来,就看到个背靠着城隍庙的大风筝摊子,高大的墙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大风筝,沈默说给你买个风筝吧。
平常说,还是不要了吧。沈默也来了劲儿,非要给他买,平常想了想,道:“那得给哥哥们也买上。”
“我说你为啥不要呢,原来担心这个。”沈默笑着拍拍儿子的头顶道:“小小年纪,心事儿够重的。”说着一挥手道:“好,给他们买,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想着给你买。”
“还想再买两个,“”平常又小声道:“太子还没见过风筝呢,还有宝儿……”
“呵呵,够全面,像我……””沈默笑着点点头”掏钱买了五个风筝,丢给身后的护卫,便牵着儿子往前走。风筝摊过去,是卖,艾窝窝”“驴打滚,的吃食摊子,看着那些色香诱人的小吃,爷俩都有些饿了,眼见快到中午了,便寻思着把午饭解决了。只是这么多摊子反而挑huā了眼,挑来挑去”最后到一家专卖,水爆肚,的摊子坐下。
所谓,水爆肚”是极具独特风味的京城小吃。所用的材料是羊肚”羊肚这玩意儿,除煨汤以外,唯有爆之一法。爆分为油爆、水爆。油爆是饭馆、饭庄的做法,水爆则为市井小贩的拿手活儿,只能说是各擅胜场,各入各眼。
这家摊子就是专做水爆肚的,所谓水爆,就是以高温旺火一氽即起,取其脆嫩,是以只用羊肚。因为牛肚太厚太韧,不适合水爆。且羊肚不仅细软,水爆之后还洁白光滑,煞是蒋人,不象牛肚黑灰暗淡不耐看。
摊上又把羊肚按部位切分,根据其肥厚细嫩程度,价钱也是不一样的,最贵的是肚仁,其次百叶、蘑菇,以肚板最便宜。沈默随便点了几样,摊主便下开水中爆熟,转眼便捞上来,装进白瓷碗里,端送到父子二人面前。那碗里的量很少,只有半小碗、二两左右。因为肚爆好要保持脆嫩,所以必须及时吃完,稍冷即回生,时间一长就老不堪嚼了。所以大小饭馆都不备此味。唯有小酒馆、小吃摊,才有出售。
倒也不用担心小摊手艺不行,那爆肚的汤只是开水加葱丝、huā椒,所以肚子本身无味,全靠后蘸作料。作料以芝麻酱为主,各人酌口味再添加酱油、芫萎、葱huā、乳腐卤之类,夹一筷子爆肚,蘸酱食之,口感爽滑脆嫩,正是最佳佐酒之物。
小摊不卖酒,但边上有推着大酒缸卖酒的,沈默让店家筛了半斤高粱酒,当然平常不能喝,不过不要紧,边上还有卖刀削面的。那削面师傅的技术极高,右手持刀、左手抱一只大面团在怀中,刀锋过处,面条联翩下水,使人眼huā缭乱,早把小平常看呆了。待那师傅把面端上来,便看到面条长短如一,厚薄均匀,汤也清而不浑,毫无枯滞,本身就是一门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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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俩就在这摊上就着爆肚吃着面。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似冬天,沈默端着酒碗眯眼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舒服。
刚要送酒入口,他突然目光一定,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心说:,竟在这儿碰上高胡子,“”
高拱也看到了沈默,同样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起身,也挤身到了摊半后,与他同坐道:“沈相公带孩子出来玩啊,这是家里老三吧?叫什么来着?”
“正是幺子永卿”沈默朝高拱拱拱手,吩咐平常道:“快,叫高伯伯。”论年龄叫爷爷也够了,但大家既然内阁同事,自然要以平辈相啪称,倒让平常占便宜了,平常很有礼貌的起身,小大人似的作揖道:“小侄拜见高伯伯,高伯伯新春大吉,“…”
“哎呦,好孩子,真好……”高拱只有闺女,就特喜欢小子儿,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有几钱散碎银子,实在拿不出手”便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道:“这个拿去玩,老伯给你压岁了。”
平常不敢接,望向他爹。沈默笑道:“还不谢谢高伯伯。”他对高胡子很了解,给你的不要也得要,不然就甩脸色给你看。是以虽然看出,那是当今皇上所赐,他也不吭声的笑纳了。
平常这才规规矩矩的道谢,双手接过那玉佩”小心收在怀里,然后再次道谢,虽然才那么小个孩儿,可十分规矩懂礼,惹得高拱又好一个羡慕。
这时摊主给高拱上了一份爆肚”高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
“就只有这一种菜。”沈默莞尔道。
高拱也不跟他客气,夹一筷子送到口中,一脸的陶醉道:“人间美味啊。”又喝一口高粱酒”连连咂嘴道:“你太会享受了,这比那大饭庄里的炮翅席可强多了。”
“那我宁肯去吃饱翅席。”沈默笑道:“想不到在这儿碰上高员外,更想不到您还喜欢逛庙会。”
“嘿嘿………”听他叫自己员外,高拱笑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顿饭我请了,下午你我一起转转,怎样?”
“作甚?”沈默看着高拱手边还有个牛皮书包”好奇道:“看着不像是逛街的。”
“也是逛……”高拱小声道:“不过是多用点心而已,过年这几天”我把大门一关,整天就在街上逛。”说着低低一笑道:“江南啊”你也要多逛逛,咱们平时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你看到的,听到的,往往都是人家安排好的。老百姓担心秋后算账,一句也不敢乱说,所以要想知道民间的真情,实在太难了。”
沈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阁老是在微服私访啊,转念一想,确实也只有趁着下面人都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些真相。他也很好奇高拱会做哪方面的调研,便问了一句。
“我这几天私访的目标很明确。”一边大快朵颐,高拱一边对沈默道:“就是摸查京城工商业的现状。”
“您竟关心这个?”沈默有些意外道。
“我对重本抑末的国策,是有不同看法的”高拱沉声道:“你们那位祖师爷说:,四民异业而同道。,这话我是很赞赏的。嗯那南宋,内忧外患远甚我大明,却因为工商繁荣,而从无财政之忧。如今天下财税,工商发达的苏州占了十分之一,可谓富甲天下。杭州、金陵、芜湖、福州、广州这些富庶之地也是如此,无一不以商业而富足。”叹口气道:“再坚持老祖宗那套重本抑末,实在是宁顽不灵,自找苦吃了………
他竟然想摸底京城的工商业,且不管结果如何,单单这份客观糁神、工作热情,就值得沈默肃然起敬了。
于是吃完饭,让平常先跟着侍卫回去,自个跟着高拱一起转转。
高拱说这里太嘈杂,咱们去huā市看看,那里安静点,也好跟人说话。
于是两人便往城徨庙西面的huā市去了。鲜huā,一向是北京人的爱物。也许是因为京城池处北地,凡久居京城者,无不苦寒,更苦风沙,于是将对春的企盼之情,寄托在岁首开放的鲜huā上,不管贫贱富贵,家大家小,都要一年四季皆有鲜huā可看,春夏秋冬皆有绿叶可瞧。
所以北京的huā市也格外火爆,在京城各处散落着好几个大的鲜huā市场,城陛庙这个算是很大的了。
一进到huā市,便像走进到了春天,到处姹紫嫣红绿意无限,huā的种类很多,琳琅满目摆满了眼前。有便宜的“死不了”仙人掌、燕子掌之类:有价格适中的水仙、杜鹃、佛手、春梅之类,也有贵一些的山茶、牡丹、腊梅、君子兰之类:还有更贵的盆景,不仅有单株的梅huā盆景,还有松、竹、梅同植于一盆的“岁寒三友”有玉兰、迎春、牡丹合植于一盆的“玉堂春富贵”一看就是给有钱人准备的。
这些huā都是从北京南郊丰台一代,huā乡十八村运来的,那里得天独厚,水土特别适宜养huā,早在元朝,就出现了很多huā农,huā木业历经数百年,一直很兴旺。对于京城的工商业来说,这里是很有代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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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早了点……希望明天更早……另外,本章高拱的事情,是史实,并不是我捏造的。(未完待续,)”骤口廖巧,旧又口乙b[(m)無彈窗閱讀]
.北京天寒地冻,俗语有云:,腊七儿,腊八儿,冻死寒鸦儿:腊八儿,腊九儿,冻死小狗儿:腊九儿,腊十儿,冻死小人儿。,可能除了耐冬和梅huā之外,就没有什么鲜huā能受得了这份严寒了。可一年里用huā的高峰期,偏偏就是入冬以后至过年这段时间,其余的季节,反倒销量不大。
好在几百年下来,北京的huā农早就掌握了让百huā在隆冬盛开的技术。南郊的huā农,家家都建有,huā洞子,……虽然比沈默京郊农庄里的暖房简陋些,但原理是一样的。严冬季节,室外天寒地冻,huā洞子内温暖如春,照样培育鲜huā。虽说是寒冬腊月,但那些鲜huā的品种比起春、夏、秋三季却更为丰富多彩。
等到鲜huā似开未开时,便有huā店来收购,也有huā贩子,也有自己挑着出来卖的。这么冷的天,娇嫩的鲜huā半晌也捱不得冻,是以他们所挑的huā担都是特制的……扁担两头各是一个圆柱形的荆条大筐,筐内壁糊有两层高丽纸,筐底放有小炭炉,筐口上覆有穹窿形的筐盖儿……,简易却严实而温暖,足以保护鲜huā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依然可以娇艳欲滴。
沈默和高拱算是来对了,平时鲜huā都是收在筐里的,只有今天这样暖和的中午头,才会摆出来招揽生意。两人也不急着开始,先悠闲的走走看看,欣赏一下鲜huā,同时也寻找攀谈的目标。采访也要选对对象,要是碰上个问十句说一句的扎嘴葫芦,能把你活活郁闷死。
最后”两人选定了个摊子在角落上,看上去又是个很爱说话的汉子,便在他的摊前流连起来。
鲜huā最好卖的时候是年前,今儿是新年第一个集,huā市上人少买卖也少,所以那汉子一看到有主顾,马上殷勤的招呼起来道:“二位爷真是好眼光,咱赵家楼的牡丹是一绝!二位爷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搬几盆回去,包您全年都富贵满堂。”果然是个嘴巴。
“这养huā也有招牌?”高拱笑问道。
“那是当然。”汉子笑道:“各村各有专长,只有咱赵家楼的牡丹,能控制在春节时开办……”说着指指左边的摊子道:“他们樊家村的黄月季,huā早形好香味浓,技压群芳:,“又指指右边的道:“他们潘家庙种的玉兰,这时节除了广州那边,他们是独一份。玉兰huā开时,一挑插huā五六十斤,每斤要三两银子。”
“这么贵?”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道。
“您还别嫌贵,这玉兰向来不用挑着卖。”汉子一脸你外行道:“北京城有钱人家海了去了,huā还在树上就全订光了,您要晚一步,买都没地儿买去。”
“这得赚发了吧?”高拱王看著那潘家庙的huā贩道:“那还不在家过年,这么早就出来练摊?”
“赚啥赚?”潘姓汉子一脸苦涩道:“还得往里赔钱……”高拱等他说下去,那人却住了嘴,显然就是个扎嘴葫芦。边上人也不好拿他家的事儿说长道短,也都住了嘴。
见高拱悬在那里有些尴尬,沈默这才出声道:“看看huā。”
三个摊主一下都来了精神,争先恐后的打开请他上前端详,沈默一家家走过”走到哪个筐前,哪个摊主就掀开筐盖。筐盖一开,只觉一股炭火的热气扑在脸上,暖烘烘的;热气中融合着馥郁的huā香,沁人心脾,钻入襟袖。俯视筐中,映入眼帘的有牡丹、腊梅、碧桃、瑞香、海棠、石榴……等各种奇葩异草”碧枝翠叶,姹紫嫣红”令人目迷五色,心旷神冶。沈默是真喜欢huā的人,不由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三个摊主便七嘴八舌的奋力推销,沈默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道:,“你们三家的huā,我们可以包圆。”
三人当时就震惊了,他们每人都带了百多斤鲜huā,卖到现在也还剩一大半。鲜huā有贵有贱,但平均下来,一斤怎么也得七八钱银子,要包圆的话,最少也得一百两。
沈默说完后,看着三人的表情,也觉着有些不对劲了,干笑道:“怎么,要很多钱吗?”
三人快速的商量一下,便由那姓赵的小声道:“给您老饶一饶,九十两银子拿起……”
“……”沈默也没想到这么多钱,不由有些口干舌燥道:“啊,还真不便宜……”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为这点huā也就是十两八两呢。
难得见他不淡定一次,高拱在边上偷笑,他知道沈默是大财主,所以也不吭声。
那三个huā贩怕沈默反悔,连忙夸奖自家的huā如何如何好。沈默心中苦笑,真是算计不到就受穷。他又是个好面子的,说出话责岂能反悔?抬抬手,对那三人道:“说买就买没问题……”三人刚要雀跃,他又大喘气道:“但我有个条件。”
“您讲……”三人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你们得陪这位爷说说话……”沈默一棒身边的高拱道:这位爷有个癖好,特别爱打听,一天不打听点事儿,哎呦,就吃不好睡不着,过不下这天来。”
“喔……”三人齐刷刷望向高拱,心说还真是啥毛病都有啊。
高拱知道这是沈默报复自己,刚才笑他那几声呢,只能叹口气:,“唉……”算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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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在外面挨冻,还有茶喝,这好事儿当然不用劝,三人收拾收拾摊子,挑起大筐就跟他到了边上的茶馆。
沈默要了个雅间”叫了壶茶,听说他们三个没吃饭,又叫了些茶点给他们充饥。
三人心说今儿是遇上善人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对高拱道:“您老想打听什么”俺们虽然是乡下人,但整天在集上摆摊,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的知道多了,包您舒坦。”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高拱心中菩笑,清清嗓子道:“老潘,就说说你这huā这么贵,咋就不赚钱呢?”
“唉……”那老潘顿时吃不下了”硬咽下嘴里的点心,喝口茶道:“您老问,咱就说。别看卖得贵,可那玉兰是树,不是草,得专门建两丈多高的huā棚子,还不能栽密了,全村的暖棚子加起来”也不过两千株……,像俺家里有八十株,一年最多不过产三千斤鲜huā。”
“那也将近万把再银子了。”高拱咋舌道:“肯定是大户了。”
“呵呵,本钱摆在那呢,照料这么个huā棚子,光烧炭就得三万多斤”还有肥料、维护……这就得三千多两。”老潘摇头苦笑道:“整一个吞金兽。”
“那也还有七千两呢。”高拱道。
“我的爷,您家里肯定没买卖”老潘苦笑道:“宫里的岁贡、衙门里的岁办”可全都落在俺们村里,我家两个huā棚子,一年就是五百斤的定额,又有五百斤的增额,皇店里还要低价强收一千斤。再加上给官老爷们的孝敬,一年下来,满打满算能整个持平”运气不好,还得往里蜍钱。”
“宫里要这么多huā干啥?”高拱奇怪问道”光玉兰就几万斤,别的huā肯定也少不了”当饭吃也吃不了啊。
“嗨,卖呗。”大嘴老赵吃饱了,打开话匣道:“huā收上去,“、半送宫里,大半就要转到那些皇店还有私店,他们再卖了挣大钱,个个富得流油。”
高拱和沈默对望一眼,没想到宫里的太监竟猖獗若斯。所谓皇店,初设于正德年间,店的收入应该归内库,但由内官经管,大半倒要流失了。皇店有多种,如三人所说的huā酒铺,就是太监们以皇店为名,收商贩货物专卖……其出售的商品不多,但无一不是紧俏值钱的好东西。或者说,宦官们就是看着啥值钱收啥,且只付极少本钱,当然大赚特赚。
宦官除把持皇店外,还依仗政治特权,在京畿附近建立私店。这些私店势焰之盛、扰害商民之甚,更烈于皇店……毕竟皇店还挂着皇帝的名头,多少还得讲究点吃相。而私店就毫无顾忌了,他们直接向工农索要产出,恃强分文不给!已经不是与民争利,而是直接抢劫了。
皇店、私店之祸,在武宗朝闹得怨声载道,官员上书说,它已经“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谋利,了,以致武宗遗诏中不得不令,草京城内外皇店,。世宗初即位,马上对掌皇店的首恶太监加以惩处,将其爪牙发配充军,迫使宦官勋贵在这方面稍作收敛。但厚利之所在,收敛只能是暂时的,随着世宗日渐痴迷修道、huā费巨万,只能默许太监们重开皇店。随着世宗日渐老病,太监们也逐渐大胆起来,又把私店重新开起来……沈默知道的,前朝司礼诸监中。马森八店,岁有四千金之课。陈洪市“店遍于都市,所积之资,都人号为百乐川,。连像黄锦这样比较正直的太监,也开设布店,以善经商知名。这些形形色色的皇店、私店暗损国税,垄断经营,甚至断绝一些商人生计,严重扼杀了京畿附近商业的发展。
现在换了隆庆皇帝,看起来他们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更加嚣张了。
话题涉及到宫里,三人也是不敢多说,只是唉声叹气。
高拱已是心情大坏,道:“既然如此,就不种那些招眼的huā,多种点不值钱的呗……或者干脆种地,省得整天白忙活。”
“那就更活不下去了……”老赵眼泪都快下来了,道:“您觉着玉、兰、牡丹、黄月季种的不值,可是要没有这几种huā,俺们三个还不一定在哪呢……农民苦啊,太苦了。这租那税、加派提编,变着huā样的往咱头上加,结果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吃饭都不够。”顿一顿道:“还要出丁去修长城、修楼堡、一去就是大半年,死了残子太正常不过。您出,去北京看看,丰台那边除了咱们huā乡十八村,哪个村不是死的死盅的逃,十户能剩下两户就不错了。”
“就算咱们huā乡,十八村也是有高低之分,那些养不出名huā来的村子”整天有官府的差老爷下来催租催税,要吃要喝,稍有怠慢,就闹得你鸡犬不宁,日子根本过不下去。”老樊接话道:“俺在侯家庄有个姑表舅,穷得眼冒金星,三个儿子根本找不上媳妇…………他都发穷恨说,找不上也好”多一双筷子就得饿死人。”说着有些小幸福道:“至少俺家四个小子都娶上媳妇了,也没饿死一个。”
“这是为何?”高拱低声问道。
“因为咱是给宫里进贡的,官府不收税不抽丁:再说公公们每年要收俺们的话,就不让差老爷再来骚扰。”老赵也有些自豪道:“俺种牡丹虽然不挣钱,可俺还能插着种别的呀,像梅huā、迎春、海棠、石榴啥的,寻常人家都喜欢,不愁卖。一年下来”也能收入个二三十两银子,刨去吃穿,还能给儿子娶媳妇,就知足了。”
看着他们一脸知足的表情,高拱心里酸涩的很”沈默心里也不好受,被人盘录若斯,还知足成这样”可见这世道,还让老百姓有没有活路了。
“卖这些huā就是纯赚了?”见高拱喘开粗气了,沈默接过话头问道。
“当然不走了。
”老赵道:“进城有进城税,摆摊有摆摊税,还有些闲大爷过来打秋风,这都得好生孝敬着…………但总归是还有得赚的。”京师税务主要是在进城的九个门收税。各门均有内官监税,而且征税日苛”且在税额外,宦官们还另有需索。嘉靖四年”户部主事缪宗用监税,亲见,九门守视内官每门增至十余人,轮收钱钞,竞为削,行旅苦之”。于是请上裁之,但没过些年,又被太监们想方设法的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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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三个huā农又聊了一会儿,知道他们还要赶路回家,沈默便付了钱,让他们离去了。
待三个huā农一走,高拱终于抑制不住怒气,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把茶杯都震落了,两眼通红的怒喝道:“这些阉竖太可恶了!若不整治,大明要亡在他们手上!”
沈默点头道:“太监,毒瘤也。”侍卫们已经清场,他也不担心这话会传出去。
“我明日就上书皇上,要他把皇庄全撤了。”高拱喘着粗气道:“还有那些监税太监!”
沈默也不接茬,重又拿了个茶杯,倒上茶喝起来。
“……”高拱憋了一阵子,道:“你怎么不劝我?”
“您自己也知道不现实”沈默轻笑道:“还用我劝吗?”
“唉……”高拱叹口气,有些郁卒道:“是啊,当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宠幸宦官,就算老夫说,皇上也不会听,还平白得罪了那些阉竖。”他虽然鲁直了些,但也知道小人难防、谗言难当,那些太监现在得罪不起。
“时机不到。”沈默轻声道:“坐稳了位芋,再办这件事也不迟。”
“嗯……”高拱闷哼一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行,就算现在铲除不了,我也要敲打他们一下,不能让死太监们这么嚣张了。”
“在这件事上,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沈默低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我能等,老百姓可不能等。”高拱黑着脸道:“多等一年,就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知而不作,当政之耻也!”
高拱的话虽然令人钦佩,但沈默不能认同,正如方才所言,他奉行的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其实很多的社会弊端,他都深有了解,对那些需要改草需要消灭的地方,更走了然于胸。但他绝不会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去挑战那些利益集团……至少在能承受住反噬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拯救万民于水火,那是高胡子的兴趣:解决国库空虚,那是张居正的理想,我是不会插手的,因为我想要的更高更难更危险。我知道官员的政治生命有多脆弱,我必须小心的坚持下去,积蓄、准备、筹划、等待…………直到机会降临,我才会赌出自己的一切,为毕生的理想赌一次明天!
只要我还在,那希望就一直在,或早或晚,终有实现的那一天…………所以高大人,您要失望了,我只会站在你身后,不会站在你身前,更不会为了你的理想献身。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并尽我所能的帮助你,保护你……[(m)無彈窗閱讀]
.沈默是不反王学的,相反”他他很清楚”阳明心学乃是打破程朱理学对人们思想禁锢的最佳利器”是这个时代思想变革、社会革新的最佳助推器。
在心学兴起以前,国朝的社会思想,是程朱理学一统江山。而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是将纲常天理化,把“三纲五常,当作世界的本体,要人们以此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和自身行动的准则。受这种纲常名教的束缚”在一百多年时间里,社会等级森严、异常沉闷,人们受到沉重的精神压迫,造成了思想上的僵化、学术上的空疏、道德上的虚伪”乃至对整个社会的禁锢。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初衷虽然和程朱理学一样,都是为了以伦理道德来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但他所提倡的,良知,毕竟是发自主体内心的道德意识,从而否认了用外在规范……也就是三纲五常……来管“心,禁“欲”,这种强调自我”主张以自家的,心,去认知外间事物的学说,无疑是“灭人欲、从天理,的程朱学术的死对头,在解放思想,张扬人性的作用方面,甚至要比西方早些时候发生的文艺复兴,更加彻底和坚决的弘扬了人文精神。
这对社会进步有何重要作用呢?首先心学强调自我认识,重视人的价值”就是提倡以人为本,反对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二是,张扬人的理性反对封建礼教对个人理性的贬低。在阳明心学之前,无论是黄老还是孔孟,都提倡,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以贯之的主张愚民,而阳明心学却主张“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在道德人格上人人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三是,在追求精神升华的同时,也肯定了对物质的追求。针对当时许多士人经商的现象,理学家们自然是大加谴责但王阳明却指出经商如能尽心修身,致良知”那么与,业儒致仕,无本质区别。无疑,这种思想为人们从事被传统轻贱的商业”提供了正当的伦理依据。他的弟子王艮所创的泰州学派”更是提倡,百姓日用即道,为商人治生经商的正当性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保障,使经商不再是末业和贱业,而是道之所存光明正大的,商人的社会地位因此有了儒家伦理的充分肯定。
所以无论从解放思想,还是鼓励工商来看,阳明心学,尤其是主张“百姓日用即是道,的泰州学派”都极具弘扬价值。高举阳明心学这面大旗,是沈默很久之前便定下的方针所以他才会修阳明公祠”才会孜孜不倦的钻研心学各流派的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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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何心学有这么多的进步之处却没有挽救大明走向灭亡呢?因为心学发展下去,后学者们一味否定程朱理学继而连带孔孟儒学也一并摒弃”放弃了儒家本身提倡的,经世致用,和,严谨治学,的优良传统”不读书,不探讨实际学问,只知谈心性、参话头,形成了终日清谈的空疏学风。心学以外的诸子百家之学也都遭到了厄运,人人都去高谈阔论,再没人人肯埋头研究了,各个领域几乎都形同荒漠。翕翕訾訾,如沸如狂。创书院以聚徒”而官学几废:著语录以惑众,而经史不讲。学士薄举业而弗习”缙绅弃官守而弗务。后来到了万历年间,竟出现了政府岗位严重缺额的罕见现象”严重影响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也怪不得张居正后来要禁毁天下书院了。
甚至连社会道德也沦丧了”人人打着“贵乎自我,的旗号,实际自私自利,只知自身享乐,毫无爱国之心,更无牺牲精神,这才让泱泱大国”亡在了流贼、建奴的手下……说大明亡于心学有些过,因为那毕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但王阳明确实也难辞其咎,他的,心学,核心是良知”作为本体表现为先天之知。他说:,人心之无不知,犹水之无不就下也。,也就是说”“人心无不知”,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是王学理论中,无需求证的必然前提,并非由后天的经验综合而形成。
这种界定和推论在逻辑上的合法性颇成问题,但在阳明心学中”却被用来说明心与知之间的逻辑关系既然,人心无不知”既然“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那当然不需要对外界进行认识和改浩,只要对本心,只需要整日枯坐高谈,辩而论之”修炼心性,便可穷究世界本源,继而成就圣贤……这与禅宗多么的相近啊。列宁曾经精辟地指出:“哲学唯心主义是经过人的无限复杂的、辩证的认识”而通向僧侣主义的道路。,而阳明心学”正是人类唯心哲学的顶峰。
事实上,即使是王阳明本人,也因为片面地、无限夸大,心,的作用,而使自己陷入了禅宗的泥坑。如果说,在心学形成的过程中,他还没有完全摒弃“事功,思想的话,那么到了晚年,已经明显地表露出虚无主义的倾向……连开山宗师都如此,他的信徒们哪有不沦陷的道理?
要想摆脱这种宿命”跳出虚无主义的窠臼,唯有否定这种,人心无不知,的先验论,所以沈默巧妙提出了,心无本体论”,意欲用这一命题说明”人心本来不具备任何道德与知识”想要获得知识、提高道德,必须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通过实践与思考相结合把握真理。还进一步提出了,功夫即本体”更是把道德和知识界定为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否定有人可以生而知之。
这是对王学虚无主义的修正,消除其唯心空谈的不良影响,使其化为“经邦弘化,康济艰难,的经世之学,继而提出,学问之道,贵在实行。圣贤之学”俱在践履。更需於江山险要”士马食货,典制沿莘,皆极意研究”实际上与永嘉学派的,实学,有同工之妙,却又有本质不同,因为他并未背弃心学……
沈默的,心无本体,与王阳明所谓“心无体”有同根相生的意蕴”沈默并不否认“心,作为本体存在的地位与价值,但要求学者不可将“心,视为脱离万物的绝对存在,而应看到作为天地万物本体之心”是“变化不测,万千不同,的。这样就把对心学的研究重点从“致良知”转移到“用功夫,上,所以欲领悟“一心,之本体,必须以,功夫,去穷,万殊,之心”惟有,功夫,实在”方达到对心本体的把握。在功夫与本体合一的前提下,重功夫而不废本体,实现了对内自省和对外实践的统一,比较圆满地解决了功夫与本体的辩证关系。
这样一来,沈默的新学说”既继承心学的优点和长处”又摒弃了其缺点和短处,且仍然在心学的范畴。只是在沈默这里”心对道德和知识的认知,不再是先天的前提,而是后天学习和实践的结果,这样除了可以消灭虚无主义,批判脱离现实之外,更为吸收别派的优秀思想,以及未来大力提倡科学,创造了足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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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在灵济宫的讲学,意味着王学又有新的一脉诞生,沈默将其称为“实心学,。这个学说体现着浓重的沈氏风格,那就是八面玲珑”老少咸宜,竟然各方各面谁也不得罪,且都觉着很不错。
对于心学北宗来说,他们本身就是以,泰州学派,为主,而泰山学派就是沈默口中的,功夫派”,沈默的实心学虽然同时说,本体派,和“功夫派,的不是,但听起来更倾向于“功夫派”而且他的很多说法,都是来源于泰山学派,自然被视为同类。况且他所指出的,正是泰山学派始终无法成为主流的原因如果只下功夫,不注重心的修为,难免行事脱离普遍道德,被人视为异端”自然不被主流接受这是他们一直十分苦恼,却没有意识到原因的。所以芦棚中的几个泰山学派的长老,当场就被沈默征服了,整场讲授都听得如痴如醉,频频击节叫好”等到最后,已经把他当成是承前启后、开一代新风的宗师了。
而对于,本体派,的心学南宗长老,沈默的,心无本体论,虽然不那么顺耳,但沈默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他们宁肯认为,这是沈默在故意骗取北宗的信任,也万万不会拆他的台。况且哪怕将来沈默仍然坚持不变,他们也不必担心,仍可借助沈默搭起的平台,宣讲自己的一套……就像徐阶其实是,本体派”但依然和泰州学派相互合作,各取所需,并没有发生过冲突。毕竟大家同为王学门人,只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不同,大方向上是一样的。
至于传统的程朱理学家”因为沈默的学说,带着浓重的心学修正色彩,有向理学倡导的,格物致知,回归的色彩,所以看他要比看其余王学门人顺眼得多。
还有另外一家,那就是,实学,派,这一派讲的是,经世致用”立“事功,之学,溯源于南宋永嘉学派,当时可与理学、心学并称”虽然近些年逐渐式微,但很多朝中大员,都是其坚定的信徒代表人物是高拱、郭朴、朱衡等人,甚至张居正也在其列。无疑,实学与实心学有很大共同之处尤其是在,经世致用,上,双方可谓志同道合,当然会彼此欣赏了。
结果一番演讲下来,竟然大受欢迎。沈默本来只想讲一场,但在听众和泰州学派长老的强烈要求下,不断的加场。从初六到十五,接连讲了九场,起先听众只有一千多人,但从第三场开始,就达到五千多人,彻底爆满,之后每场都是如此。
但沈默很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讲课大受欢迎,一是因为内容新颖;二是自己讲课生动风趣”又有,六首状元,光环的加持,三是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吸引了很多人来捧场,所以场场爆满并不足喜,如果不能真正得到人们的认可,就会像流行一样,兴起得快,消灭的更快。
必须趁着正新鲜的时候,让更多人接受自己的学说,让自己的学说更深入人心,为了这个目标”沈默每次的讲学都全力以赴、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场场轰动”广受听众好评”“甚至很多人直接住在观里,就为了能有位子,听他的下一讲。
代价就是”正月十五最后一场讲完,沈默一下台就咳血,然后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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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胡同,沈府前书房。
“以后要少说话,非要说话也得小声细气。绝对不能吃辣的、酸的、凉的东西,更不能沾酒!”金太医匆匆赶来,看过之后”开了药,叮嘱道:“不能去人群集中的地方”不能吸入太多灰,不然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嗓子。”
沈默苦笑着点头应下”让沈明臣把金太医送走。这时第一副药也煎好了”他端起来一尝,眉头不由拧成菊huā”心说:,真苦啊……,“大人真是拼命三郎”,王寅不由感叹道:“要是换了我,估计等不到现在,早就累趴下了。
沈默不理他,继续低头喝药。
“不过辛苦没有白费”,余寅赶紧实慰沈默道:“您的讲学反响十分的热烈,尤其是年轻一些的士子,肯定会对实心学更感兴趣,后续南方的报纸和书院,都会长期跟进,相信您的学说,一定能站住脚,然后发扬光大的。”
“呼……”沈默终于喝完了见鬼的药汤”一边端起水杯漱口,一边提笔写下一行字:,赵贞吉回来了,。其实他前几天就知道了,但这几日全身心都扑在讲学上,也就没提这一茬。
“哦……”王寅不禁轻呼一声道:“这么快……”顿一下又问道:“还有谁?”
,就他一个。,沈默写道。
“按说起复的老臣,最快也得三四月份到京”,王寅皱眉道:“这赵贞吉干嘛那么急?”
“因为他叫赵真急……”,沈明臣从外面进来,只听到王寅那一句,就顺口答话道。
“一边歇着去……”王寅笑骂一声道:“说正事儿呢?”
“啥正事儿?”沈明臣笑问道:“说来听听?”
余寅便简单一说,沈明臣顿时变了脸色道:“这肯定是徐老奸的主意!”
“为什么?”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赵贞吉这个人”,在揣摩人心上,沈明臣不是一般的强,自信道:“是很有私德的,这种人很要面子,最怕被人说长道短,只为了灵济宫讲学”他不可能这么早进京……”别的起复大臣都在家过年,就他一个等不及先回来了,这让人怎么看他?
“所以是徐阶让他赶紧来的。”王寅轻声问:“什么事儿这么急呢?”
“赵贞吉原先是干什么的?”沈明臣问道。
“礼部尚书啊……”,王寅顿时面色一变道:“现在礼部尚书由大人兼任”赵贞吉一回来,于情于理,都该由他来接手了!”
“该死,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大人染指此次大比了。”沈明臣拍案道:“大人忙忙碌碌一个冬天,倒让他摘了桃子!”二月份,大比的相关工作就要正式开始了,一旦开始,一般就不会再更换负责人了,除非犯了什么大错。而等到明年春闱时,不出意外,就是礼部尚书担任会试主考官了。赶在正月里把赵贞吉召回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让沈默无法染指明年的大比。
“徐老奸好算计,真是谁都在他的棋盘里。”沈明臣恨恨道。
“这那是老师啊!”王寅也气愤道:“比后娘还可恶!”
“该杀!”余寅闷哼一声。
见谋士们都气坏了,沈默提笔写下一行字:,不要担心,该谁的就是谁的”径求不来的。,众人以为他这是认命了,其实正好想反了[(m)無彈窗閱讀]
.过了正月十五,各衙门都开印办事了。,朕诫谕诸臣,从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若或沉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一篇杀气腾腾的诏书,宣布了大明隆庆朝的首次京察大计拉开帷幕。
中国自古就有,明主治吏不治民,的传统,历代王朝都将官吏队伍视为统治之本,对其考功察过十分严格,本朝更是如此。其中,六年京察、典制最重,。两京三十六衙门的数千名官员,四品以上的上《自陈不职疏》,如实陈述自身关于政绩和操守的得失,送交皇帝审阅并作出裁决。四品以下的,分别由两京吏部和都察院审察……其中又以北察为主。
在考评过程中,两部分工合作,相互监督,确定官员贤否涉黜。而六科廊言官则主要负责监察整个京察过程,是否有徇私舞弊、触犯王法的行为。结果出来后报送内阁,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重审议定是否恰当,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最后将考察结果下发。
在经察结束后,六科廊还会对留用官员进行拾遗,对遗漏者进行弹劾。被拾遗所攻击的官员虽不多”但无人能够幸免。
这是一种有很强监察意义的考评,考察对象是官员任职期间的德行和过失等,养重查处官员的不称职情况,计过而不计功。其目有八:“曰贪、曰酷、曰浮躁浅陋、曰才力不及、曰老、曰病、曰罢软、曰素行不谨,。相应的处分分四种:贪、酷为民;不谨、罢软冠带闲住:老、疾致仕;不及、浮躁降调。
其结果一般只有降黜没有升迁,又因为这是对官员本人能力操守的评价,其对个人仕途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若是被降职外调还好说,将来努努力,还能再回来。但一旦被罢归,往往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若没有,嘉靖遗诏,那种神器相助,一辈子别想再出头了。乃是一道实实在在的鬼门关。。
整个京察过程,一般要持续两个月”甚至三个月,这段时间里,两京官员噤若寒蝉、度日如年,无比煎熬。往常过完年回来上班之后,官员们仍会懒散一段时间,不是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就是偷溜出去喝酒聚餐,根本无心正事。但今年完全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那些干着肥差或者在要紧位置的显官,往日里那是神气得不得了,整日里趾高气扬,用鼻孔看人,如今也缩了脖子软了声气,见了门口扫地的大爷”都是一脸的微笑,吃拿卡要更是全都不敢了,唯恐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了别人,被告了黑状。
而吏部的官员更是断绝一切往来,除了上班就在家里闭门不出,甚至连自家亲戚都不许上门”唯恐被六科的言官们弹劾,整个京城的气氛紧张极了。
身为执行京察的重要官员,考功司郎中陆光祖,一过完年就住进了衙门里,京察不完决不回家。没办法,虽然京察是以吏部尚书为主,但杨博威望地位太高,说不见客,等闲便谁也不敢上门打扰。他可不敢这么干,毕竟太多的关系不能得罪,只能躲进衙门里找清静,谁也说不得什么。
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的阅看,今天上午的最后一份卷宗”这里面是一个官员的京察资料,有两部分组成,其一是各衙门正官送来的官员之履历、政绩及考语,其二是吏部向各衙门下发的,匿名访单,……所谓匿名访单,就是一种不具名的群众评议书。要求官员对本衙门同事的操守和为官进行评价,当然是不具名的,拿回家写完之后,火漆密封直送吏部,谁也不知你写了什么。就算有神通广大者,通过关系搞到手,也因为大家写出来的都是台阁体,只能猜测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打的小报告。
考功司的职责,就是将收到的考评和访单汇集起来,并给出初步意见,然后呈送尚书大人裁决……,虽然考察内容皆有察例可循,但由于察例的内涵,本身就很难确定,而看似明晰的条目也往往包含着微妙的含义,为使用中的随意性留下了空隙。所以是下载猫留情,还是下载猫杀人,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比如,老、疾”既可以当作,恶迹显著,似当罢斥,和,才力暗庸,操守有议,的官员的保护伞,又可以当作黜退那些品行政半俱优,但不受上司欢迎的官员的借口,许多循吏于壮年被坐以老而致仕,就是中了这招。
,才力不及,也不一事实上与官员的才干有关。比如这次,兵部武选司郎中李绍恤,平时秉公办事、铁面无私,但因为上面有人不喜,结果被诬告“平日招致同乡,出入公衙,私相宴叙,既有以启钻刺之径,亦有以开嫌隙之门”全是莫须有的罪名,陆光祖虽然知道他是无辜的,但只能略加援护,以,不及,外调。而仓场侍郎周永泉,走出了名的,性特暴戾,行更贪淫,库官为腹心,克扣靡厌,出入拔胡须,残虐有声”但因为他送足了厚礼上面也授意只坐以不及,外调任巡抚去了。
李、周二人虽然处分相同“其迹涉瑕疵,尚未太著也,姑注拟于才力不及改教项下”但情节轻重差别如此之大竟坐同一察例也足可见其内涵的模糊了。其他察例亦然,所以考功司郎中在京察中的权力,要比本部侍郎甚至左都御史还要大。
但遇上一个强势的尚书,他也只能依命行事了,就像方才的李、周二人,起先的结果报上去,又被打回来,在尚书大人的暗示陆光祖才不得不曲意为之。不过他在部多年,看惯了多少好官蒙冤而去,多少贪官扶摇直上,早就不会因为所谓的,正义感”而做出什么抗上的事儿了。
但有些人他不得不去争去抗,因为自己前年放弃升迁的机会,从文选司转任考功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犬”“由于陆炳的关系他与沈默早就结为盟友,两人又性情相投,相处的十分融洽,所以他早成了沈党的骨干。前年正是沈默请他过府一叙,陈说此次大计的利害告诉他沈党很可能面临一次极大地危险,为了到时候能够有人庇护,请他务必暂时做些牺牲既不能升迁,还得离开油水最大的文选司,来到这专门得罪人的考功司。
说实在的,当时陆光祖认为沈默是杞人忧天了,觉着有徐阁老罩着,沈党不会有大麻烦。但沈默虽然待人客气,可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你就必须照做,除非和他决裂。而陆光祖的政治前途早就和沈默绑在了一起,所以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接受了安排。
然后也不知沈默如何操作,很快他便离开了文选司,真的成为了考功司郎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愈发能看明形势……,…随着沈默升为内阁大学士,沈党已经明显有脱离徐党自立之势,这样徐阶非但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提供庇护,反而会暗中打压。而沈默又几次开罪杨博,两人积怨颇深,尚书大人肯定要借此机会来给予报复。结果自己这枚,沈默早早布下的闲棋,一下就变得无比重要起来要是换一个人来当这郎中,哪怕上面不打招呼,肯定也会逢迎上意,拼命的黜落沈党份子。而现在有了自己在这里尽力维护,情况就要好多了。
陆光祖觉着很不可思议,沈大人是如何在一年多前,就会预见到今日的形势的?毕竟当时杨博还在边关吃沙,吏部尚书还是高拱呢。其实这不是沈默的功劳,而是他的谋士们在先帝命不久矣的前提下,对朝局进行了反复推演,而得出的结论。但陆光祖只以为是沈默未卜先知,对他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写下最后一条评语后,上午的工作终于完成,陆光祖轻舒口气,起身活动下酸胀的肩背,让人把这些档案抬着,送到了杨博的值房中。
杨博还是很器重陆光祖的,因为他为人诚恳低调,做事认真细致,对上级尊敬却不盲从,总能以恰当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下属既让人舒心,又让放心,加之为了避嫌,他便没有替换掉这今年轻人,命其协理京察事宜。
这眸子杨博也是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是他揽权,而是京察大计,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人一多,人情就多,事情愈加难办,他早对陆光祖说了:,这次京察,就咱们爷俩为主,别人都是跑龙套的,咱们累集苦点不要紧,最后能少落埋怨就值了。,所以这次京察,除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外,一律不准其他人参与,只由他们俩初审和终审。
这样一来,时间就总不够用,所以陆光祖进来,杨博也没抬头,继续写着他的东西,只是口中道:“完事了?”
“总算没给部堂耽误事儿。”陆光祖知道时间紧,也就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答道。
“嗯,放着吧,你先别走。”杨博道:“我这就看,有什么要改的现场改,改完了我得赶紧送过去。”整个京察期间,将结果每旬报送一次,今天是第一次报送的日子。
“是……”陆光祖坐在那里,心中难免有些惴惴,因为这一批审察名单里,有十几名沈党份子,其中还不乏在紧要衙门的骨干。虽然之前数日杨博都对他的初审结果没有异议,但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
杨博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便拿起陆光祖的简报阅看,他看的十分仔细,时而皱眉时而发问,让陆光祖始终心惊肉跳、小心应付,大冬天的便出了一身的汗。
“你很热吗?”杨博看他一眼,奇怪道。
“地龙有些旺,下官可能穿的多了。”陆光祖干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杨博也只是随口一问,便回到正题上道:“看完了,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不过有几处老夫都圈出来了,你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是。”陆光祖赶紧起身,双手接过那简报,然后坐在杨博的对面,飞快的翻看了上面的名单,心中大石不由落了地…………部堂大人竟放过了沈党份子,只将一名文选司的员外郎圈了出来…………文选司负责官员任命,是吏部的要害部门杨博要用自己人,也是题中之义,并不是针对沈党的。
再综合前几日的表现,陆光祖基本可以确定,杨博并没有对沈党下手的意思而是任由自己对其回护,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知沈大人给老头灌了什么**汤。
“怎么吗?”见他有些出神杨博问道。
“哦……”陆光祖赶紧回过神道:,“部堂的意见,属下认为十分正确,只是……”
“说。”杨博揉揉太阳穴道。
“只是上面几名给事中,是不是…………”陆光祖小心道:“应该手下留情呢?”
“揭帖上写得明白,这几人曾经做过外官,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劣评,将其罢黜有何不妥?”杨博不以为意道。
“您说得对只是六科廊的人首次被本部察,似乎稍稍宽松也无不可……”陆光祖怕杨博误会赶紧解释道:“六科言官虽然只有六七品,但朝廷为了保护言路向来命其向皇上自陈。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这次却划归吏部、都察院来管,他们当然不愿意,都憋了一肚子火呢。”
杨博看陆光祖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外头都在传,高阁老借您的手,给言官个厉害瞧瞧呢。”陆光祖虽然足不出户,但依然消息灵通。
“这都是捕风捉影庸人自扰,你堂堂考功司郎中,也信这些个谣传?”杨博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
“部堂,六科廊可是马蜂窝,别看一个个小不起眼,可走动了一个,就会惹到一群,疯子一样扑上来,不把人咬死,也要把人烦死!”陆光祖叹口气道:“属下还是以为,他们又没有什么巨奸大恶,网开一面也无不可。”虽然看似顶撞了领导,但其实是在为领导考虑,所以他不担心老杨会翻脸。
杨博久涉朝政,对科臣们的想法,自然透透彻彻明明白白,他笑了笑,说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不假,但这次既然例外,老夫也只能一视同仁了。”说着看看陆光祖道:“不用瞎操心了,时候不早,快点吧。”
陆光祖本来就是投桃报李,感谢杨博没有驳自己面子,才多说了几句,现在杨博既然不领情,他自然不再废话了。于是按照上司的心意修改了简报,再给杨博看一遍就通过了。
让陆光祖回去后,杨博便吩咐备轿往内阁去,也只有这种京察大计,他不得不涉足华个伤心之地。
从吏部衙门出来便是天街,这时是中午,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闹热。
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钱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杨博倒也不催,索性不管时间,在那闭目养神。
虽然眼是闭上了,但他心里却一刻没闲着,反复回想着陆光祖的话,对那些言官的处置,是不是应该手下留情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轿子突然停了,杨博刚想问“到了吗?,却听到外面传来呵斥声道:“阁老出行!速速回避!”
,什么阁老?,杨博的脸色马上十分难看,掀开轿帘往外看,恰好对面轿子也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长须方正的英俊面孔,原来是张居正。
一看到是杨博,张居正的表情顿时局促起来,呵斥自己的管家道:,“瞎眼了,没见是杨少保的轿子吗?!”说着朝杨博拱拱手道:“下人不懂规矩,部堂见谅。”便让人赶紧把轿子避让。
“呵呵……”杨博面上这才有了笑容道:“哪里哪里,应该是我主动回避才是。”推让一番,还是他先过去了。
一段小插曲后,轿子又上路了,杨博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按旧例百官与阁臣在途中相遇要主动避让,但惟独吏部尚书可以不避。但严嵩当政时位高权重,吏部尚书也开始要主动避让,而后竟成定制。
但无论如何,张居正不过末位阁臣,他的轿夫竟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须要重树吏部的权威了”杨博暗下决心,不能表现的太过软弱了。[(m)無彈窗閱讀]
.司礼监,火盆中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无声无息!”,顿一顿咬牙道:“龙有逆鳞,触之者死,你们背主忘主,就是触到了皇上的逆鳞!”,“老祖宗教训的是”,”冯保心怀侥幸道:“不过税官也好,私店也罢,咱们都没直接沾手,皇上仁慈,不会怪罪到咱们头上吧。”他们请马森帮忙,主要想看他有没有办法,帮他们保住那些税卡和私店对太监们来说,钱财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要是把来钱的路子都取缔了,还不如杀了他们。谁知马森上来就说”你们自身难保了,言外之意,那些财路都保不住了。
见冯保等人还有些不甘心”马森笑笑,目光转向滕祥道:“听说你刚在城东买了一所大宅子?”
“买了……刚,刚刚买下的。”滕祥有些结巴道。
“huā了一万多两银子?”,马森摩挲着手中的墨玉扳指”逐渐恢复了大内总管应有的气势。
“是,是的。”滕祥点头道”心说他咋知道的这么详细?
“老祖宗,这都火烧眉毛了……”冯保小声打岔道:“咱还是说正事儿吧”这些家长里短的,以后日久天长慢慢聊嘛。”
“现在知道急了?”,马森嘿然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年轻人沉住气,不急在这一时”咱们慢慢聊,耽误不了。”伺候过嘉靖的就是不一样啊,当年以白目著称的马森同学”现在也流露出大家风范来了。
“那您聊……”,冯保闭嘴了。
“呵呵”,”马森又神色复杂的望向孟冲道:“听说你把尚宫局的一枝梅给采了?”太监不是阉了吗,怎么还要找女人?他们是没了卵袋”可七情六欲都还在,为了一解心中寂寥”和同样孤枕难眠的宫女们,做一些虚鸾假凤之事,虽不能真个**,但也可过过干瘾不是?对这种假夫妻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对食儿“。宫中凡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有自己固定的对食儿”也算一种身份的象征吧。
这种伴当虽然不能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是以自古至今都在宫中默默的流行着。
宫中除了太监二十四衙门”还有六个管宫女的局,尚宫局就是其中之一,而,一枝梅,正是尚宫局一名出了名冷艳的美女,很多大挡都垂涎欲滴”当然也包括马森。但女官六局名义上虽也归司礼监统一管辖”可女官们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难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作主,司礼监更是管不着”所以没法以势压人”只能另寻蹊径,就看谁的本事高了。
一想到那俏生生、冷艳艳的一枝梅,自此便归滕祥这个”比猴子少了一层毛的丑东西享用,众太监便忍不住妒火中烧。
“这一枝梅可心气高,多少人想对上她都弄不成,称是怎么办成的?”,马森缓缓道。
“我送了她一套头面首饰”光上面的宝石就得一千两银子。”在众人的逼视下,滕祥只好招认道。
“啧啧……怪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谁能不动心呢?,”马森皮笑肉不笑道:“看来二位在裕邸时攒下不少家私啊。”
“老祖宗有所不知,狸下当裕王的时候,日子太清苦了,咱们这些大挡也穷得叮当响”翻箱倒柜搜不出几十两银子。”
“这不就结了?几个穷光蛋当了半年的司礼大挡,就全变成了大阔佬,又买宅子又找对食,随手甩出去就是一万多两银子!你们是豪阔了,能把几千两的首饰送给相好的,可皇上早给娘娘们许下的首饰”却到现在还没着落呢!”
“这……”,几人额头见汗”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唯有滕祥不太服气,还想再说什么。
“这个屁!”马森一掌拍在桌上,一半气愤一半嫉妒的怒骂道:“人家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老一辈进了司礼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来。你们倒好,踩着银子当路走,满世界谁不知道你们有钱?!”说着。多一声”放出一道晴天霹雳道:,“告诉你吧,这些事儿皇上都知道,只是一直没往心里去”今矢让高拱这一状告上,新张旧账一起算,你们还想轻松过关!”
经这一骂,腾冲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讳,跪在地上筛糠一般,额上粘达达尽是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余人也吓得浑身打颤,第一次真切的感到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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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默默听着,再联系起自己的所见所闻皇上在听了高拱告状后,第一反应不是心疼他的百姓,而是在算计”自己是不是被耍了。马森说得没错,皇帝终归是皇帝,最在意的永远是自己。于是彻底服气道:“您老教训的都对,我们铭记在心”以后肯定改正。不过眼前这关怎么过,还得老祖宗指点迷津。”另外四人也点头如啄米。
“好吧”把他们耍够了,马森终于说到正题道:,“方才我为什么说不急,是因为急也没用。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谁去求情,都只是火上浇油。百计千方,只能等皇上消了气再说。”
“啊,”孟冲等人虽有心理准备,但当马森盖棺论定时,还是心若刀绞道:“难道全都付诸东流了吗?”
“别告诉我,你们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出去。”,马森哂笑道:“要是真被一网打尽了”只能说你们笨”我可一直在帮你们拖时间。”
几个秉笔便都望向冯保,后者小声道:“已经传出去了……”,心中大骂什么帮我们拖时间”故作玄虚耍我们而已。
“这就把圣旨送回去吧,让皇上等久了不好。”马森淡淡道:,“等高拱一走”你们就跪在西暖阁外,自请皇上处罚!”,“那不是自寻死路?”孟冲等人大惊失色道。
“要是先帝你们肯定全都被乱棍打死了。”马森呲牙一笑道:“不过谁让你们运气好呢,遇上个仁慈的主子……放心吧,死不了。
”顿一顿道:“但你们要还想回司礼监的话,就给我记住了一千万不要跟皇上狡辩,更不要诋毁高拱。先诚恳的认错,承认税卡是存在的。然后再告诉皇上,你们初衷是为了宫里能多些收入,好为皇上分忧。但你们常年在宫里都是把事情吩咐给下面人去做。至于私店这块”也推给下面人吧,这样你们所以最多是个疏于管理,监察不力,皇上就不会那么生气了,我再见机为你们说两句话,这一关就算过去了。”,顿一下又道:,“至于损失……是难免的了,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日后再聪明点捞回来就是。”
滕祥等人终于定下神来,讨好的望向马森道:“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日后还得靠你老坐镇。”
“咱可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马森摇头笑道:“过眸子我就奏请去南京,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你们得自个拿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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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拱等得不耐烦时,圣旨终于到了,拿到旨意他便辞别了皇帝,一出大内,径直往镇抚司和兵马司调兵去了……很快,锦衣卫官兵整装待发,兵马司兵丁也整装待发,两帮人马全都汇集到南镇抚司的校场上。
高拱朗声宣读了皇帝的圣旨,然后下令道:“兵马司负责取缔京城所有皇店、私店以及京城内一切税关,重要成员全部逮捕店铺全部查封”如有反抗可以采取必要措施!”,“镇抚司负责取缔京城外所有皇店、私店、以及京城外一切税关,重要成员全部逮捕,店铺财务一律查封,若有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杀气从高拱嘴角迸出,令人不寒而栗。
“是!是!是!”兵士们群情激动的高声应道,能够正大光明的打砸抢”这简直是世上最美的差事。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热血上头,巡城御史周有道,尽管很怕高拱”但有问题还是要提出来,见高拱从台上下来,忙凑过去道:“启禀阁老,那些税关、私店之中,大都是中官招揽的地痞流氓、亡命之徒”甚至还有帮派组织,如果我们贸然行事,说不定会引得京城大乱,谁也吃罪不起。”
“怕什么!”高拱冷笑一声道:“从来只听说邪不胜正,还没听说过正不胜邪!话说回来,你身为负责京城治安的巡城御史,却放任这些地痞流氓、亡命之徒,道貌岸然的假扮税使”败坏朝廷的名声,滋扰百姓的生活!罪责着实不小哇!”说着黑脸盯着周有道道:“你这个治安官,是不是被他们买住了?”
“我?”周有道心惊肉跳”立即矢口否认:“卑职受首辅教诲”立志作清官,不会昧着良心收黑钱的。”隐隐点出自己的后台,让寄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唔,不错”高拱哪会把徐阶放在眼里,不容置疑道:“你既为官清白,就大胆按我说的去做。为了京城百姓自此安居乐业,你要抱定决心”宁可一时混乱,也要彻底铲除这些可恶的税霸和刁商!别忘了,有五万禁军驻扎在城里呢”不是谁想乱”就能乱起来的。”说着拍拍周有道的肩膀道:“放手去做好了。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别怪我无情,我肯定要挥泪斩马谡。”
高拱一席话恩威并施,斩钉截铁不容讨价还价。周有道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他之所以犹犹豫豫”自有不可告人之处。身为巡城御史”对那些税卡和皇店的个中猫腻,他都大致清楚,但他总是睁一只跟闭一只眼”甚至有时还会帮他们擦屁股,这皆因逢年过节、隔三差五,就有丰厚孝敬可拿,可比傣禄丰厚多了。
现在高拱要取缔税卡,周有道自然为难,一来是拿人家的手短,脸皮磨不开。二来无异于自断财路,着实令人心痛。但高拱已经把话说绝”权衡利弊之下,他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坚决服从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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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隆庙东市场,正是下午买卖好的时候”税关的差人就来了一大群,走到摊子前,毫不客气的拿这个拿那个”还骂骂咧咧的要摊主们把欠得税银补上。
见远处的摊主纷纷就要收摊,领头的税使大吼道:“都吃了逍遥散了?全要溜走?”说着一把揪住个老汉的衣襟,朝那老汉脸上啐一。道:“徐老三,大爷今早儿来”专是为了候你们的。”说着一用力”竟把那瘦小的老汉直接提了起来”恶狠狠道:“今儿可是月底!欠得银子不能再拖了!”
那徐老三一脸哀求道:“差爷,您老恩典,”
“恩典个屁,今儿收不上来”谁都别想走!”那头目打断了老汉的央求,下令道:“先把东西扣下,交了税的才能拿走!”此言一出”他的手下便马上去抢老百姓的菜筐、担子、小车啥的,一时间真如土匪进城一般。
正当一片混乱之际”一声爆喝从东边炸起:“统统不许动!全都趴在地上!”吓的不少老百姓,当时就趴下了。
“趴你个属”,那头目当然是不怕的,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循声望去,就见周有道那张铁青的脸,表情十分的不善。
“瞧我这张嘴……”头目给自己一耳光”陪着笑过去,点头哈腰道:“大人,您亲自巡查啊!辛苦辛苦了!”
周有道本不想搭理他,但这话也没问题,便点点头,嗯了一声。
谁知那小子下一句就不像话了:“今儿晚上兄弟请客”咱们天上居吃完了,再去凤仙阁耍乐,小凤仙可想死大人了……”说着淫邪的笑起来:“嘿嘿嘿……”
还没嘿嘿完,周有道的脸先黑了。不待吩咐,兵马司的人便一拥而上,把那头目扑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拿一根铁链子把他锁了。
“干什么?兄弟,你这玩笑过火了吧?”那头目还没反应过来。
“谁他妈是你兄弟!”周有道啐一声,一脚踢在那头目的下巴上,当时就让他闭了嘴。
“全部带走!”随着周有道一声令下,兵马司的兵丁们仗着人多,将那些税吏团团围住,铁链、水火棍、铁钩、毫不留情的一阵招呼”把如在梦里的税吏们,直接打进了噩梦。
看到平日里耀武扬威,欺行霸市的税吏们被蚂蚱似的捆成一串”押送离开市场。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商贩们,这才如梦初醒,爆发出一阵纤热烈的欢呼声,同时有数不清的白菜帮子、萝卜疙瘩,从四面八方飞向那些可恶的税吏……
同样的一幕,接连在京城内外各处上演”看着被带走的地痞恶霸吸血鬼、被捣毁的关卡,大伙儿才知道,朝廷这回是真下了决心了。幸福来得太突然,百姓都不知该如何去享受了……
晚些时候,朝廷一口气颁布四道圣旨,其一是,取缔非法税卡疏”规定除户部依法设立之榷关外,京城内外一切税收皆为非法,任何人胆敢违犯,严惩不贷。其二是,裁停新增采办疏”规定严禁增费扰民,停止自嘉靖元年起至今之一应新增采办、岁办,裁省如同嘉靖初年事例征派。并严禁内宫外廷以皇室需用的名义,再向百姓增派采办差事。
其三曰,关停皇庄疏,“关停京城所有皇庄,任何人不得再以皇庄名义强买强卖,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
其四曰“裁草闲杂疏”命内宫按名册自检,有冗员、老病、编外等尽皆裁撤,并召回派往各处税使,至于宫外临聘闲杂人等,一改解聘,不许再自称为宫里办事。
此四道圣旨一下,登时惊世欢腾,万民称颂,百姓对隆庆皇帝的印象,一下从冰点升到了沸点,登时从一只人人笑话的小蜜蜂,变成了万家生佛的圣天子,并有乡绅自发组织上万民书,称颂圣君在朝”乃百姓之福!
可见百姓对统治者的要求有多低……[(m)無彈窗閱讀]
.高拱不是鲁莽之徒,他选择京察之时突然动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很清楚,在这个幕气沉沉、盘根错节的大明王朝,想要做成一件事,实在太难太难了,非得有大决心、大毅力、大手段,再借着天赐良机才行,否则必然功亏一篑。
在很多人看来,应该保持低调少出风头的京察时期,在他眼中却正走动手的最佳时机:首先,这时候官府衙门的执行力最强”从五城兵马司到顺天府,全都一改往日懒散懈怠,甚至阳奉yin违,不愿和地头蛇交恶的做派”铁面无si的卖力抓人,谁说情也没用。
其次,按说中官们已经搞得京城鸡飞狗跳,早该有官员为民请命了,可为何公卿大员们却一无所觉?要不是高拱微服si访,还依然被méng在鼓里呢!显然京官普遍拮据的生活状态”让他们的操守不像表面上那样高洁。一些官员人穷志短,一些官员贪图享受,被中官们的代理人暗中拉下了水,或心甘情愿或出于无奈的充当太监们的保护伞。如果不用京察这个大杀器镇着,还不知多少人暗里阻挠取缔呢。
最后,别人都以为我不敢干,我高拱却偏偏敢做,而且还做得漂亮,这样才能更好的树立威信”让人认识到我的决心和能力,以后再做些事情,也会少很多阻力。
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仅仅三天时间,京城内外星罗密布的数百税关、皇店、si店,便如滚汤泼雪般被一扫而光,两千余地痞流氓、帮派分子被抓捕”没收财物价值达白银二百万两以上!
高拱这一次毫无征兆的晴天霹雳,震撼了这个陈陈相因、举步维艰的腐朽官场。让官员们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真有这样的力量,可以把那些看似让人无可奈何的魅魅勉勉,一下扫个干干净净!
而通过这次展示肌肉”高拱也让人们意识到自己的能量。许多人心中的天平便渐渐起了变化,高拱不再是被首辅大人压在身下的次辅”而是可以和徐阶平起平坐的巨擎了。
在高拱灿烂耀目的表现背后,谁也没有意识到,还有另一人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沈默。他虽然没有和高拱一起出风头”但没有他的帮助,高拱拿不到那么详尽准确的清单”也调不动镇抚司的锦衣卫。还有最紧要的一步,甚至连高拱也不知道”那就是马森之所以会出言,指点,滕祥、孟冲几个,皆走出自沈默的授意,马森确实准备离开北京了,他已经知道在皇帝那里,自己永远比不上那些裕邸出来的旧人,与其赖在司礼监让滕祥他们拱下去,落个身败名裂”还不如去南京找黄锦享享清福呢。
但这不妨碍他在离开之前”好好报复下这几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混蛋一于是按照沈默教的,先摆资历、讲大话,镇住几个刚进大内的暴发户”吓得他们屁都不敢放一声”任由高拱犁庭扫xué,把那些摇钱树杀了个干干净净。其实要是他们真跟隆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帝心一软”说不定就叫停了高拱的行动,以沈默对皇帝耳根子的了解,这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人生没有读档,永远无法求证如果的结果,所以滕祥几个也永远无法确定,在这个隆庆元年的正月底,自己是不是被马森坑了”还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承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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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干得漂亮啊!”“也只有新郑能使出这手段”,当高拱结束了,取缔风暴”,回到文渊阁时,阁员们纷纷上前表示祝贺“可惜没有把幕后黑手揪出来。”高拱却不甚欢喜道;“皇上太过仁慈,竟不许察宫里面,让他们逃过这一劫。”隆庆皇帝禁不住滕祥等人的哀求”已经si下里原谅了他们,并传话给高拱:,师傅操劳国事,宫里的事情就不劳费心了。,皇帝都这样说了,高拱只能作罢。
“听说太监们给皇上讲了个太祖皇帝杀岐阳王门客。”陈以勤爆料道。
“怪不得呢……”在场都是饱学之士”顿时唏嘘不已:“看来太监里也有高人呐。”这个故事是有关宦官的,虽然在开国之初,朱元璋三令五申,不得重用宦官,还在宫门口立下,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牌,但头一个做不到的,正是他自己。他杀岐阳王门客一事,正是最好的佐证:岐阳王就是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此人虽是武将,但喜欢结交儒生,礼贤下士,家中有不少门客。有一天,李文忠对朱元璋进言道:,内臣太多,宜稍裁省。,宫里太监太多了”得稍微精简一下了。
谁知老朱闻言大怒,说:“若yu弱吾羽翼何意?此必门客教之”你想削弱老子的羽翼,存得什么居心?这一定是你的门客教你的吧!
遂把文忠门客都杀了。李文忠惊悸无比,遂得疾暴卒……死因众说纷纭”很多人说,是被朱元璋毒死的,因为朱元璋后来把给李文忠看过病的太医,还有他们的家人全杀了……
连一直最反对太监干政的太祖皇帝都这样说,那后世的皇帝重用宦官,当然就是信乎有证,不悖祖训了。
皇帝毕竟是纯粹的权力动物,哪怕是隆庆这样的闲散天子,也不会在事关自己权力的地方让步的,我有权不行使是一会儿事儿,但有人想削我的权力,俺可万万不能答应。太监们正是利用了皇帝的这种心理,偷换了概念,结果使隆庆坚信,外臣消灭宦官,就是削夺自己的权力。
“怪不得……”高拱恍然了:“我说皇上到态度,怎么会夹转弯呢。”
“是谁讲的这故事?”沈默声音低沉道……没办法,喉咙有疾,至今未愈。
“不知道”,”陈以勤道:,“不过以我对裕邸诸挡到子解城成是卑个冯保。”,“嗯”,”高拱一听便点头道:“就是他!滕祥是个粗人,孟冲厨子出身,吕方老实巴交,张宏就是个跟屁虫只有那个冯保,整天舞文弄墨”假装斯文,所以我说”不怕太监耍心眼,就怕太监有文化!一定不能让这个冯保当了太监头!”,沈默在一边也默默点头,能讲出李文忠故事的太监”绝不是一般的太监。回想起自己和冯保不多的交往,知道这个太监肚里有些墨水”但真不像有这种智慧的人这个典故用的实在是妙了,一下就扭转乾坤,永绝后患,恐怕冯保还没这个水平。
,会不会有人给他支招呢?、沈默微皱着眉头”目光在厅中扫过,就看见张居正站在一边”并未参加阁臣们的讨论。
感到沈默在看自己,他投去问询的目光”沈默笑笑,便转过头去。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约莫着首辅大人快到了”便各自回到位子上,刚安静不一会儿,徐阶便从外面进来”在正位上坐下后,道:“方才老夫与吏部杨部堂协商了第二批起复名单,请诸位阅看。”便将一份文稿递给了高拱,高拱看完了再往下传……
平反嘉靖年间,因建言得罪众臣的名单”已经公布了四批。按照遗诏之意,存者需要重新录用。但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还得等着空出位子来,所以起复的速度要滞后许多,连带年前那批”一共是三十八名官员”其中部堂级别的高官”有原户部尚书葛守礼、礼部尚书赵贞吉、工部左shi郎王国光、都察院右都御史林云同、左副都御史钟卿;以及省级高官曹金、金立敬、殷迈,谢廷楠等九人;并吏科都给事中周怡、礼科给事中沈束等二十四名科道御史。
即使不算后面还将起复的官员,仅这三十八人便是一股极强的政治力量”当其注入政坛之后,必将深刻影响到朝廷的均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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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的脸sè很不好看,他知道这些人回来之后,必然对促成他们回归的徐阶感恩戴德,官场上讲个,有恩必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连猜都不用猜。
明知徐阶打着执行先帝遗诏的旗号,大肆扩充自身的势力,可人家做的正大光明,高拱也无可奈何,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徐阶等待众人提出意见,对于他来说”起复谁都没有区别,都不可能违背他这个,恩主”这就是身居首辅位的好处。见高拱脸sè不好,徐阶心情大好,道:“如果没有异议”就拟交陛下批红了。”,“元翁,下官有问题。”,平素问题最少的李春芳说话道:“不过不是起复的事儿,而是关于恤录的。”,“你说。”徐阶点点头道。
“恤录名单已经公布四期”基本接近尾声,但为何还没有原禄寺少卿马从谦的名字?下官记得,呈上去的名单中,他们俩是在列的。”李春芳亲手操办此事,当然记不错。
“这是因为……”徐阶点点头,缓缓道:“皇上不肯答应,老夫又引例奏请了一次,还是不行,只能作罢了。”
“皇上不肯答应?”,李春芳吃惊道:“皇上不肯?”,对于大臣的决定,隆庆从不提反对意见,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硬气了呢?
马从谦,字益之,是嘉靖十一年进士,在其担任光禄少卿时,提督中官杜泰乾贪污作恶,马从谦愤而奏发,却被杜泰乾反诬从谦诽谤”说他诽谤嘉靖斋蘸。嘉靖帝便将马从谦下了诏狱,而后以诽谤君上廷杖八十,戍烟瘴,竟死杖下。这位死在嘉靖杖下的马大人,是李春芳当年的好友”对他的死,季春芳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给他平反。
谁知机会终于降临时,皇帝竟然不答应子,让李春芳怎能不吃惊?
“皇上以马从谦所犯,可比子骂父,因此不答应给他平反。”,李春芳追问之下,徐阶终于说出实话道。
“根本不是皇上的意思。”高拱的大嗓门重新洪亮起来道:“今上对嘉靖旧事并不直销多少,安能知道二十年前的马从谦?我看此事不走出自皇上裁断,必有所旁寄……”
“旁寄,那就是交给内shi宦官啦?!”,郭朴问一句,其实是为高拱作注。
“太监干政的苗头,又有抬头的趋向了!”,高拱沉痛道:“方才听说,他们给皇上将李文忠门客的故事,我就开始担心,现在看来确实是真的,那些太监又可以开始影响国事了!”,“内官干政,从来没有好结果!世人皆云任用宦shi,过在皇帝”郭朴心领袖会道:“岂不知,举凡宦shi肆虐,莫不由政府或政府中人启其发端,我辈职责所在,万不容有此祸国殃民之事再现!”说着起身朝徐阶拱手道:“元翁,若仅仅因为宦官们记恨,就置马大人的名声于不顾”会让他们以为我辈可欺,日后必然变本加厉,元翁”我们不能让出这一步啊!”
“嗯,”,徐阶正襟而坐”手捋胡须,似乎在思付如何作出决断。
“首辅不愿得罪宫里人,我不在乎,我替马大人去说!”,高拱就看不惯徐阶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这跟打徐阶脸有什么区别?果然见老首辅哼一声道:“不必了”老夫自己去说。”他估mo着太监们刚让高拱折腾成惊弓之鸟,应该不会再阻挠了”也就顺水推舟道:“你们说的不错”宦官干政的口子不能开,老夫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得逞。”这才有个首辅样子。[(m)無彈窗閱讀]
.这时有人可能要问了,那六科的权力过大怎么办?会不会陷入“棒打老虎鸡吃虫,的怪圈呢?那你就小瞧了太祖皇帝的智慧,他想出了个,以小制大,的方法一六科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两人,从七品,另外各有若干给事中,也都是从七品。纵使他们手里的权力再大,那还是芝麻官,形不成自己的势力,更谈不上威胁皇权了。
不过没有必要的话,哪怕爵至公卿的部院大臣,也不会和他们撕破脸,因为给事中的存在,就是为了克制六部权力过大的,所以真要和你过不去的话,还真够部堂大人们难受的。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所以见了这些科长、科员们,也会客客气气,行拱手之礼。
而且六科政治地位的特殊性,还体现在办公地点上。朝廷各大衙门,都设在京城各处,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一进午门”往右进会极门,是内阁;往左进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更使六科言官们自觉清贵,自我膨胀了。加上他们的本行就是骂人掐架,这就塑造出了一个浑身是刺、口毒量窄的,惹不起,的群体。
这次京察结果一下来,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们。按例,科道虽然仅是七品官”但为了保护言路,京察时向来比照四品以上例上表自陈,由皇帝决定去留的。但这次在某人的力主之下,竟硬生生落到由吏部纠察,还被黜落了数人!
这真是奇耻大辱啊,自京察行使一百多年来”虽然也偶有审察言官的先例”但每次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全都安然无恙。不过想想言官们向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马蜂似的战斗群体,哪怕手握生杀大权的吏部尚书”也不愿和他们结这个粱子。
但这次破了天荒了,许多原先威风凛凛的御史、给事中都榜上有名,必须卷铺盖回家了……
此刻六科廊正厅中,挤满了从各个值房而来的给事中们,在人群中中央处的几把椅子上,坐着那几个被黜落的给事中……一个个如丧考妣、面如死灰,手中拿着吏部的传票,身子不停的颤抖”仿佛那是阎王爷的催命符一般。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简直是欺人太甚!”吏科给事中王治最为愤慨,因为被罢黜的言官中有他妹夫,扯着嗓门大叫道:“我们言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肩挑道义、惩贪除恶!国朝二百年,有苦谏君王而罢,有弹劾奸臣而黜,有被歹人暗杀而亡……折损的言同仁了去了,可无不芳名永留、正气长存!谁想这次”几位同仁竟要背负着耻辱离去!敌人这是何等卑劣,不敢和我们直面,竟用朝廷公器施以暗算,使我们名声尽丧!真是欺人太甚啊!”说到最后,他已是声嘶力竭,两眼血红了。
“说的测绔,士可杀不可辱!”马上有不少人跟着叫嚷道:“这种结果我们不服!我们对不起言官的光荣传统啊!”
“必须要还以颜色!不然还让人以为”我们言官好欺负呢!”群情更加激愤道:“这是谁干的!一起上书,弹死他!”
“好,我们这就分头去搜寻杨博的罪证!”王治见自己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兴奋的快要达到高潮了。
谁知当他喊出杨博的名字后,竟明显感觉到,厅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霎时便蔫了三分,这真是千古奇事儿,言官们的脸上,竟露出或是为难、或是担忧的表情”全没了方才的决绝。
因为人和人不一样啊,杨博是那么好惹的吗?这位老兄虽然没有入阁”可比大学士狠多了。嗯当年他二十多岁时就名震天下,之后四十多年出将入相,江湖地位之高”连当年严嵩都要让他三分。更重要的,他还是晋党的核心,山西人挣了钱,供子弟读书,为其仕途铺路,仗着雄厚的财力坚持不懈,终于厚积薄发、熬出了成果,如今六部尚书,有一半是山西人,侍郎也有三五个,地方上的总督、巡抚更是不下八九人,至于再往下的中层官吏,那就不计其数了……别的不说”单这间大厅里,就有八个山西籍的给事中,你说这些人能跟着瞎起哄吗?
多年的经营下来,山西帮已经构成一个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权力集团,而杨博,就是这个集团的灵魂人物。他们固然向来低调,与人为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威胁,但你要敢动他们的灵魂人物,就等着享受五雷轰顶的快感吧,言官们虽然连皇帝也敢惹,但那是因为皇帝轻易不愿惩罚言路。就算皇帝气极了,真发落了你,碎也是划算至极的,因为你会立刻名满天下”成为人人称颂的英雄。
但惹到晋党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会打你屁股,也不会给你名扬天下的机会,他们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让你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就像这次,其实言官们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杨博这次之所以会对他们下手,是因为双方旧有宿怨。事情滥觞于嘉靖末年,自从严嵩被罢,京城出现权力真空后,杨博便有回京一争首辅之意,然而每次好容易通过内外关系,把嘉靖皇帝说动了心时”总会有言官适时跳出来,说有人密报杨博贪墨受贿,要求有司查实予以惩罚。
好在杨博是有守有为的君子,再说他也用不着去贪污受贿,总让人抓不住把柄,可这样一来二去”总要调查一段时间,待证明了杨博的清白后,已经有些老人症的嘉靖皇帝,便忘了要把他召回来这一茬。
如果说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三次就绝对是有意为之了。结果杨博就在这一而再、再而三之中”错失了回京的最佳时机,眼睁睁看着徐阶完整的接收了严嵩留下的权力。等到他终于再回来时,先帝也处于弥留之际”有些要送他入阁”也无能为力了。
杨博很清楚,这是徐阶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取而代之,故而未雨绸缪、预为清除,所以唆使言官媒孽他!无论如何,自己就此再无宰执天下的机会了”毕生的追求永不能实现,你让他如何不恨?他恨徐阶”也恨那些言官走狗!但前者是他惹不起的,所以还得虚与委蛇,后者他可不怕”不就是几个小瘪三吗?也只能去欺负新皇帝,落在老夫手里,哼哼,免了就免了,辞了就辞了,你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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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提杨博的名字,这些平日号称“斗天斗地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同僚们,竟全都哑了火,王治顿感挫败道:“难不成,真没人能治得了他么?”他目光落在自己的上司”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身上,见其虽然面色阴沉,但目光中闪烁着不甘的光,王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他道:“科长”您是咱们六科廊的领袖,天下言官之首,难道也不能为弟兄们说句话吗!”
经他一提醒”众人也猛然想到”对呀,我们怕高拱,胡科长可不怕,他是连高拱都敢惹,且惹了还没事儿的猛将兄啊!猛将兄,这次全靠你的了!
于是众人把胡应嘉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请他为六科出头。
胡应嘉眯着一双金鱼眼,心情不太平静。自从弹劾高拱没事儿之后”他给人以后鲁硬、本事大的印象,说白了”就是被捧到天上了”好像没有他不能办的事儿,没有他不敢弹的人。他也很享受这种感觉。时间长了竟真以为自己是小母牛拿大顶,牛逼冲天了,忘记了自个有几斤几两。
所以对众人的要求”他虽然觉着为难”却不愿认这个怂,心里把利害权衡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抵不过对出名的狂热。
暗道:“一个老虎屁股也是摸、两个老虎屁股也是摸,横竖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再摸一个老虎屁股”再说杨老虎也不定敢咬我!”
他毕竟是老言官了,心里有数,只要弹劾内容有实有据,对方势力再大,也不能把自己怎样……因为如果在道理上站得住脚,徐阁老肯定会为自己撑腰,对方也不能玩阴的。
如此想过,胡应嘉拿定了主意,目光扫过众人,一捏老鼠须似的胡子,唱起高调道:“平时都是怎么教你们的”我们做言官的,平生只服一个,理,字,他要是占住理”虽微末小吏”我等也敬而远之:他要是不占理”。多。多,哪怕是公卿权臣,我们也要仗义执言!”,顿一顿道:“正所谓,为道义……何惧生死!”
“好!说的太好了!”众人一片叫好道:“我们唯您的马首是瞻!”
“不必了!”胡应嘉豪气道:“此去不知祸福,还是我一人来吧!”
“也好”众人纷纷点头道:“科长出马、一个顶俩,我们就为你摇旗呐喊吧!”,“……”,”胡应嘉这个郁闷啊,心说你们这群不仗义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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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里郁闷”但胡应嘉已是骑虎难下”只好回家去构思弹劾的内容。他知道,别人之所以不积极”是因为看不到希望。他的脖子上,长得也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生出来。也不敢信口雌黄,非得抓住杨博的把柄才敢动手。
于是回到家里,他就把自己往书房里一关,拿着那份吏部下发的处分名单”正过去、反过来,想看出点端倪来。结果还真让他看出来了一这一次的京察,算得上雷厉风行了”连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各门各派或多或少,全都遭了折损。可偏偏有一类人,竟然毫毛都没动一根”那就是杨博的同乡”那帮子山西官员,竟没有一个被降黜的!
当胡应嘉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后,顿时拍案而起,一双肿眼泡闪闪发亮道:“好你个杨老西儿”装得像个正人君子,把我们的人都撸下去了,可是对你的同乡却百般庇护,这还了得?还真以为我们是随你捏的软柿子?!”他登时就兴奋了:“什么杨博、什么高拱,别人怕你们俺可不怕,因为俺爹给起的名字好啊,应嘉赢家”俺这一辈子都是赢家!”,说完就让老婆摆上酒菜,乐滋滋的喝起了小酒,心说明儿去衙门,把这个发现一亮,全都他妈的震倒,还不乖乖的跟我一起上书?倒要看你们什么嘴脸对我?
但转念一想,自己福至心灵,好容易发现的秘密”凭什么便宜他们?索性自己上疏”这样天大的名声都是自个的,让他们仰望去吧!于是拿定了主意,连夜写了奏本”翌日一早便递了上去。
现在与严嵩时期最大的区别在于,徐阁老十分注重保护言路,他几次三番重申,谁也不准私扣、拖延言官的奏章”必须保证第一时间进呈御览……当然,小蜜蜂哪有闲工夫看,所以其实是送到内阁手中。
而且秉承,以用含刑赏还公论,的精神”他恢复了中断几十年的奏章制度……本朝大臣向皇帝上的奏疏,按制都是一式两份的”除了要批复的一份之外,另外一份要向外廷公布,给那些大臣们言官们讨论。其意图就是让他们知道”并允许对这个事情有意见的人,也向皇帝发表看法。
这种制度如果认真执行,显然对高官重臣,乃至皇帝是个强力的约束,使他们不能为所欲为、更无法强奸民意二但也显然不讨皇帝和重臣们的喜欢,事实上官儿越大”遭到的弹劾也就越多”内阁大臣几乎个个体无完肤,皇帝更是浑身弹孔。当嘉靖做了皇帝”他哪能受得了这个,于是叫停了这个制度”命通政司需先将奏章交御览,再由圣意决定是否公开。
现在这叮)制度被徐阁老重开,所以当天中午,吏部就收到了通政使司抄送的“胡应嘉弹劾杨博疏”疏中说杨博,公报私仇、庇护乡里,!是为了包庇山西同乡,且为了泄私愤而罢黜言官的,要求朝廷严惩这种公器私用、党同伐异的行为,并取消这次京察的结果,留下被处分的官员!
得知这一情况时,杨博正在与两位侍郎”四位郎中开会,讨论如何填补京察后的空缺事宜。看到胡应嘉的弹劾奏章后,老杨博默然不语,似乎在埋怨自己,一辈子在打雁,想不到老了老了,反被雁啄了眼。竟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结果授人以柄!
陆光祖的表情有些局促”他其实早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出于某种目的,没有提醒杨博。现在果然触发了隐患”也不知杨博会不会怪罪自己。
好在杨博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懊恼自己,怎会如此的大意呢?总想着这个有情分、那个有亲缘,结果一次次的手软,到最后一个也没勾掉……人不是神,总会有犯错误的时候”只是这次杨博这错误”犯得有些不是时候。
看老尚书渊默,众人心说看来这回是被卡住脖子,没法言语了。吏部左侍郎吴岳,是杨博多年的老友,托了老杨的福,刚从南京调回来。所以别人能看笑话”吴岳不能,他得助杨博一臂之力!
“真是岂有此理!区区科道官,竟敢要求留任,因考察被罢黜的官员!这可有先例!莫不是纲纪都要乱掉了?”,吴岳于是愤慨道:“那些官员的劣行,各个都查有实据,现在非但不自省,反倒质疑起咱们吏部的工作来了!”这就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吴侍郎把胡应嘉对杨博的弹劾,说成是言官们对吏部的挑衅,性质立刻不一样了。
这下众人只好纷纷发言,谴责这种无端的诽谤,最后经过一番商量,决定由吴岳代表吏部出面”去内阁表示强烈抗议,为本部和尚书大人讨回公道。
于是当天下午,吴岳便坐轿来到内阁,他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绝对的老资格。虽然年纪一大把”但依然保持着山东大汉的大嗓门,一见了徐阶就大声道:“徐阁老,这事儿你可得管一管啊!”震得徐阶耳膜发痒,还得满脸笑容道:“什么事儿啊,把老哥气成这样”吴岳比他大两岁。
“那个姓胡竟要推翻京察的结果,阁老知道了吗?”吴岳大声道:“阁老啊,您不能因为他姓胡”就允许他胡说八道啊!”,…一………一……!~![(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二章虎狼斗(下)
听完吴岳的控诉,徐阶笑着让他喝杯茶,消消气,转而看向了今日当值执笔的大学士郭朴……按例,应当由郭朴来斟酌处理此事,当然,要想形成决定,还得首辅点头。
郭朴对这个搅屎棍似的胡应嘉十分厌恶,听了吴岳的控诉,自是非常气愤,沉声道:“这个胡应嘉,身为吏科给事中,在吏部办理京察时,他是全程参与的,为何当时没有提出异议,偏要事后跳出来?出尔反尔、相与抵牾,我看这全不是人臣侍君的道理,这样的言官如何担当朝廷风宪?我看应当削籍为民”
徐阶并不想处分胡应嘉,看看郭朴,不咸不淡道:“恐怕不妥吧?言官乃朝廷耳目风宪,有风闻奏事之权,就算参奏不实,申斥一番就是,若是重惩的话,怕是有打压言路之嫌……”
“元翁明鉴,这不是一回事儿……”郭朴耐着性子道:“不是说风闻奏事有错,而是现在京察完了,他才跳出来,分明是不满京察结果,想为那几个被黜落的言官翻盘此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之举,若不严惩的话,恐怕才真会坏了言路”
徐阶不由皱眉,心说这不废话吗?京察没出来,也没理由弹劾杨博‘党护报复’啊?但这话又没法说出口,不然就变成有心算计了。只好叹口气道:“上初即位,即遽谴言路,何以杜将来之口?”
郭朴看看对面的高拱,见他面黑如铁,知道这位老兄到了爆发的边缘,赶紧连使眼色,让他千万别冲动……胡应嘉和高拱旧日有隙,这时候高胡子要是一开口,马上就成了借机报复,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言路,言路元翁眼里就只有言路”好在刚消停下来的吴岳忍不住了,吹胡子瞪眼爆发道:“别忘了,干事儿的还是我们六部您只顾着他们,可曾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徐阶这时面沉似水,心情十分灰恶……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这个首辅被咆哮了,另一方面,郭朴和吴岳都是素有清名的老臣,说出话来的分量很重,现在他俩一起反对自己,局面十分被动。更危险的是,还有个火药罐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徐阶瞟了一眼一旁的高拱,见高拱虽然碍于和胡应嘉的矛盾,从方才开始便不发一语,但已是怒目攘臂——瞪起眼珠挽起袖子,随时都要冲上来揍人一般。
好在这时候,李春芳出来当和事老了,他拉着吴岳的胳膊,状若亲密道:“望湖公不要着急,元翁肯定会周全处理的……”那边陈以勤也状若和事老的上前道:“就是,元翁不会让礼部吃亏的,再说杨蒲州乃硕德元老,其实区区宵小能伤到分毫的?”虽然同是劝架,但各向一边的倾向都很明显。
不过让他俩这一搅合,方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也消弱不少,徐阶知道今日是套不着好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索性就坡下驴,道:“那好吧,老夫同意就是……”
吴岳和郭朴顿时如释重负,高拱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喜色。
徐阶表情有些萧索,仿佛为没能保护好小老乡而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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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罢黜为民’郭朴执笔的票拟,很快变成了朝廷谕旨,宣示京城各衙门,顿时激起了千层巨*
然而遭到惨重打击的胡应嘉,表现却极为镇定,哪怕在接到谕旨时,也始终高昂着头颅,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待那传旨钦差一走,六科廊众人连忙上前安慰,这次全都是发自真心的……他们觉着胡科长敢为同仁出头,向权贵无畏挑战,虽然难免完蛋,但实在太爷们了
同时他们也为自己一时的怯懦深感羞愧,许多人甚至掉下泪来……
“诸位,休要作那妇人之态”胡应嘉使劲瞪着金鱼眼,一咧嘴道:“我们是铁骨铮铮的言官流血不流泪的言官”说着拱拱手,慨然道:“我现在已是带罪白身,不能再留在这六科廊,”说着硬是挤出几滴眼泪,哽咽道:“这一身七品官服不足惜,只是不能再与诸位一道维护朝廷道义了……”这人不让人哭,自己却哭起来,这一幕确实有感染力,一屋子言官全都掉下泪来,还有人哭得鼻涕都下来了。
不知是谁先叫嚷一声道:“胡科长是因为替我们说话才被罢官的,我们不能眼看着他被发落我们要抗争”
“对呀”登时群情激奋道:“咱们不能屈服,明明是杨博犯错在先,胡科长依法弹劾,现在被告的安然无恙,弹劾的却惨遭罢官这还有没有王法我们言官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们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们要行使封驳权太祖皇帝给我们的权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对,维护科道尊严的时刻到了我们要让权贵们知道,这大明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
见终于成功引起了众人的火气,胡应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口中还要连连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不要为了应嘉一人,把诸位都给连累了……”
“科长休要见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这是我们全体言官的事”礼科给事中辛自修大声道:“我们要维护天下公道一起与权臣决战”
“对,决一死战决一死战”六科廊中的喊声渐渐整齐,愤怒和冲动占据了主流,些许不想掺和的,也只能跟着叫喊一通,不然肯定被其他人轰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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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官们的行动迅猛无比,他们当天便行使了‘科参’之权!所谓‘科参”乃是六科的封驳权,无论是六部的行政命令,还是以皇帝名义下达的诏令,只要六科觉着不合适,便可当场驳回、不予颁布,权力十分惊人。不过也正因为其惊人,所以六科向来只对六部使用,至于驳回皇帝诏令,这还是自‘大礼议’后的首次。
把谕旨驳回的同时,言官们展开了对一干‘权奸’的猛烈攻击,参战部队不仅包括六科廊给事中,还有十三道御史,科道言官联手,纷纷上书痛斥某些权臣藐视朝廷纲纪的不法行径弹劾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到通政司。成为攻击目标的,有罪魁祸首杨博、邪恶帮凶吴岳、借机报复的郭朴……以及被认定为幕后黑手的高拱。
高拱这个郁闷啊,为了避嫌,在议定对胡应嘉处分时,自个强忍着一言不发,没想到躺着都中了枪,看来该来的终究要来,躲是躲不过。
弹劾他的,主要是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他们分别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等罪名……看来言官们都认定,郭朴是他的马仔,一言一行都体现着他意图。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高拱这个郁闷啊,不过郁闷归郁闷,按惯例,他必须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写奏章为自己辩解……辩解之外,还得按惯例说自己使圣君劳心,不胜惶恐,请罢免我一切职务云云……
那厢间,杨博、吴岳、郭朴也是一样,都得上疏自辩,同时请辞……
四大公卿重臣同时请辞,这已经不是内阁能处分的了,终于惊动了辛勤耕耘中的隆庆皇帝。
隆庆一看,连自己的老师也要辞职,当时就着急了,道:“这还得了,老师要是走了,朕可怎么办?”
边上伺候的冯保,赶紧斥退那些莺莺燕燕,小声安慰皇帝道:“皇上别担心,这是外廷的惯例,官儿做得也大,遭得弹劾就越多。”
“那也不至于辞职啊……”隆庆焦急道。
“做做样子而已……”冯保撇撇嘴,心说要是真能滚蛋,那该多好啊。
“原来如此……”隆庆镇定下来,他也是关心则乱,一看到高拱请辞,心里慌张了。现在定下神来,也知道冯保说的不假了。便翻看那些奏章,道:“怎么连杨少保也被参了?他可是父皇留给朕的柱国啊还有吴大人、郭阁老,这都是素来清介的名臣呀”就算对政事不敏感,但隆庆仍然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了解……他牢记着沈默说过的一句话,为上者可以不用事必亲为,但前提是必须知人善任,不能用错人。所以他把有限的一点正经功夫,都用在了解自己的大臣上了。
说到正事上,冯保不敢插嘴了,他是个有头脑的太监,知道宦官干政本来就是机会,自己又不是司礼监的,更不敢胡说八道了。
好在隆庆没打算问他的意见,而是去翻看那些弹劾奏疏,便看到一个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名字——正是这些家伙,整天没事儿找事儿,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怠政啦、奢侈啦、不孝啦、夫妻不和啦、性伙伴太多啦、重新太监啦、疏远群臣啦……把自己这个皇帝批得体无完肤,仿佛天下的罪恶都集中在自个身上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皇帝乎?只是隆庆知道这些言官跟胡蜂子似的,根本惹不起……所以才眼不见为净的。但现在他们竟得寸进尺,欺负到高师傅头上来了,不趁机给他们的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这个皇帝是庙里的菩萨——摆设呢?
于是隆庆一面让人拟旨,慰留高拱、杨博等人,一面下旨意让内阁再次议定胡应嘉的处分
圣意其实不难理解,是让内阁再次给胡应嘉以重处但徐阶却完全控制了内阁会议的走向……他本来就不想给胡应嘉以重处,现在又有群情汹涌为借口,而主要反对者高拱和郭朴,又因为双双中弹,虽然被皇帝慰留,却也成了扎嘴葫芦,一言不发。至于沈默、陈以勤、张居正三个,暂时还没有发言的权力,只能在一旁做长久沉思状。
于是就成了他的独角戏……
最后由徐阶授意,李春芳执笔,重新对胡应嘉的处分进行票拟:首先坚持内阁一贯的正确性……说胡应嘉弹劾吏部尚书的方式不合规矩,容易让人怀疑居心,所以内阁才会考虑将他罢黜。
但也不得罪言官……说各位都认为,当今隆庆新元,应该以广开言路为要务,所以才会建议留下他。大家说得都有道理。
再拍隆庆的马屁……说皇上十分关心,亲自过问此事,在皇上仁慈英明的领导下,我们终于有了解决办法。
办法就是和稀泥……内阁说,我们也很为难啊,如果坚持原判,则会令科道失望,且不能彰显皇恩浩荡;但要是按科道的建议处理,无疑又有徇情枉法的嫌疑。所以最后两相权衡,折中处理,将胡应嘉外调为福建延平推官。
通篇奏疏措辞温和,又八面玲珑,就像李春芳给人的感觉一样。
徐阶看了,很是满意,便将其递给高拱,道:“高阁老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高拱仍然一言不发的接过来,看完之后递给郭朴,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觉着这样也算给自个留了些颜面,勉强可以接受。
于是当场火漆密封,送去给皇帝御览。
看到这一幕,张居正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神情有些萧索,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看一脸心有不甘的高拱,目光最后落在沈默身上,小声道:“晚上我请你喝酒。”
沈默看看他,两人因为入阁的事儿,关系不可避免的有些冷淡,虽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但再没有私下里聚会过。不过对于张居正的邀约,沈默似乎丝毫感觉不感到意外,只是小声道:“老地方?”
“不,”张居正摇摇头,轻声道:“悦宾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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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打算加班的话,申时一过就可以离开内阁了。阁臣们似乎让胡应嘉的事情,闹得没了办公的心绪。一到点,便陆陆续续离开了文渊阁,连以阁为家的徐阁老都走了,沈默一不小心,就成了最后一个。
回到家里,换上便装,外面就天黑了,得赶紧去赴会了。他没坐那气派的一品大轿,而是坐一顶不起眼的双人小轿,出胡同往灯市口一带去了。
灯市口是京城大饭庄云集的黄金地段,歌楼舞榭、鳞次栉比,酒肆饭庄,星罗密布。天黑以后,别处都商铺关门、街上没人,这里却恰恰相反,竟变得比白天还要嚣腾热闹起来。
在灯市口最东头,有一条横街叫庙右街,乃是整个灯市口夜市最盛之处。在这条庙右街上,集中了京城最气派、最豪华、最高档的大饭庄,全都装修得富丽堂皇,锦绣重重。尤其是到了晚上,各家点起如珠如霞的各种灯火,更显得如梦似幻。令人置身其中,顿感不知今夕何夕,直以为来到了仙苑天阙中。
沈默坐在轿中,也忍不住挑帘观看这歌舞升平的繁华帝京,心说高肃卿做了好事啊,把税关皇店一去,京城物价直接下来一半,很多人顿感囊中松缓多了,来这种高档地方消费的,都明显多起来了。
正在思绪万千时,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那‘悦宾楼’的院子。这是京城最高档的酒楼,不但设有轿厅,底楼还给轿夫护卫们安排伙食……
沈默刚下轿来,殷勤的知客便一个肥喏唱道:“公子爷万福,敢问您是有约还是请客?
话未说完,一个精明管家模样的人过来,拱手道“小得见过沈老爷,俺是张府管家,贱名游七……”虽然说得恭敬,但言谈举止间,却带着股子书卷气。看着就是比沈安沈全之流的上档次。
‘听说这家伙是个秀才?竟给人当起管家了……’沈默想起一些传闻,当然不好去印证了,便点点头,淡淡道:“你家老爷早到了?”
“刚到,刚到。”游七一边笑着答话,一边恭请沈默穿过主楼,往后院去了。
与喧哗热闹的前楼不同,后院是为贵人们准备的,一个个小小的单院清静高雅,正是谈些事情的好地方。
跟着游七进了最靠里的一个小院,游七室门敲敲门,小声道:“大人,沈大人到了。”
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道:“快快请进。”说着话,门开了,只见张居正穿一身石青起花的倭缎直裰,腰间悬着墨绿色的玉佩,捻着梳理的整整齐齐的长须站在那里,宛若一位燕居的天生贵胄,让人看了不禁暗暗叫好。
“没想到,江南能来这么早。”张居正侧身请他进来。
“吃饭要是不积极,思想肯定有问题。”沈默呵呵一笑,进了这间装修高贵的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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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是,太有压力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下)
一夜长谈,让沈默对隆庆元年扑朔的朝局,终于有了明晰的认识,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徐阶、对待高拱、对待张居正、对待杨博、对待兵部众僚了……在这个处处博弈的棋盘上,虽然他仍然不是那个下棋的人,但已经可以利用各种势力的博弈,去谋求自己的利益了。
虽然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仍然被徐阶凌厉而坚决的攻势惊呆了……以至于许多年后,他仍能清晰的回忆起,这场绝对经典的‘言官大作战’的每一个细节。而他自己,也从中学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要知道,在这个君权无上的年代,作为部阁大臣,谁的圣眷正隆,就意味着他有了金刚不坏之身,几乎就是立于不败之地。而众所周知,高拱与隆庆的关系,要胜过古往今来任何一对君臣,所以在很多人眼中,高拱是不可战胜的存在,故而取代徐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徐阶徐阁老,却用他强大的实力,和完美的谋划,打破了人们对圣眷的迷信,粉碎了高拱无敌的传说,上演了一出政治斗争教科书般的完美战役:
这场战役的总指挥,自然是徐阶无疑,他虽然为了避嫌退居幕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还不疼不痒的做些调停。但在历时三个月的长期斗争中,如臂使指的调动两京数百名言官,使他们进退有度、相互配合的实现了一系列战术动作——前锋搦战,诱敌深入,全面包抄,围而歼之能做到这一点的,当今世上别无二人。证明了他是当之无愧的大明唯一大佬
胡应嘉、辛自修等人就是徐阶派出搦战的敢死队,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是徐阶指使他们开炮的。但以胡应嘉‘倾险好讦’的人品声望,是不可能在六科中一呼百应的。更何况,他本身也是有错在先,不只是放马后炮的问题,更是有捕风捉影、假道伐虢之嫌——毕竟杨博是山西人,和没有山西官员被察落,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果你胡应嘉存疑,那好,应该去考察那些山西官员,究竟称职与否,这才是符合正常逻辑的。
而胡应嘉不请朝廷重新考察山西官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断定是杨博包庇乡党,他的立论就是站不住脚的。当然他也理直气壮,毕竟言官有‘风闻奏事’的权力嘛可那么多言官也都疯了?为何在其捕风捉影,居心不良的前提下,还会有那么多人不辨是非的同情他?仅仅用‘唇亡齿寒’解释,同怕太苍白了些吧。
更甚者,为何在弹劾杨博的同时,还要把高拱也拉进去?难得高肃卿认清形势,一言不发,但依然被弹了个满头包?这显然不是误伤,而是蓄意为之。让人不难联想到一句古话,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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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高拱一反常态的老虎不出洞,让徐阶对战果很不满意,因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高拱一味的避让,言官们唱独角戏的话,并不能把他逼到绝境,甚至有可能使他逃过这一劫这是徐阶不能接受的,因为他知道,击倒高拱的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就只能任其日益壮大,最终反过来将自己击败了
徐阶很清楚,以高拱那种浅狭偏颇、最快恩仇的性子,能忍到现在,必然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高拱这样‘迫急不能容物’的火药罐子,是永远学不会什么叫‘藏蓄需忍’的,只要自己再下一剂猛药,就是神仙也拉不住他了
于是第二波攻势开始了,如果说,胡应嘉、辛自修之流,不过是试探兵锋的炮灰。那么现在才到了真正主力出马的时候——在内阁宣布对胡应嘉最终处理结果的第二天,当今世上‘四大能战’之一,鼎鼎有名的骂神欧阳一敬上疏弹劾高拱
这位老兄也算沈默的‘老交情’了,当年他经略东南时,徐阶曾派其为赣南巡按,有监军之意。当时战果辉煌、身负‘骂神’之名的欧阳一敬,也曾上疏弹劾沈默,意图挑战他的权威,只是没有搞清楚形势……赣南可是战区,沈默正在统兵剿匪,玩得不是和平时期的套路,而是叫‘一力降十会”所以没扑腾起个浪花,就被沈默给收拾服帖了,老老实实当了一年的巡按,然后悄没声、灰溜溜的回了京城。
本来徐阶许他回来后升右佥都御史的,可差事没办好,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跟首辅要官,只好再回去当他的监察御史……但心里可憋着股劲儿呢,一定要东山再起,证明自己
虽然在沈默手下没讨着好,可他辉煌的履历不是造假,其深厚的骂功更是登峰造极。他以无比犀利尖刻的语言,大骂‘辅臣高拱,奸险横恶,威制朝绅,专柄擅国,与奸相蔡京无异,将来一定会变成国之大蠹’还煽动言官道:‘高拱对付胡应嘉,证明他钳制言路的野心,如果任其逍遥下去,那将来所有正直敢言之士,都要步胡应嘉的后尘了’为了表现出自己弹劾高拱的决心,他还说,胡应嘉弹劾的事情,是事先与臣商量而成的,你们要处罚他的话,不如处罚我好了’
而且欧阳一敬比其余三位大牛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更擅长领军作战,每次弹劾必定应者云集,舆论也是一边倒的支持,故而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更为令人恐怖——果然,他这番慷慨激昂的弹劾,仅仅是一个开端。当天便有数名科道言官纷纷上疏,皆是以请求彻底赦免胡应嘉为由,极力要求严惩某个打击言路的祸国大蠹
这回高拱坐不住了,老子本想息事宁人,却被你们骂成是蔡京,我要是再不说话,还有什么屎盆子回扣上来?于是在按例的自辩疏中,来了一次自白,诉尽满腹委屈道:‘先帝在时,胡应嘉便捕风捉影弹劾过微臣,和我的矛盾举朝皆知。为了避嫌,臣遇到他的事情,都是避之不及的,哪还敢主动加以构陷?现在徐阁老仁慈,已经将其从轻处罚了,但欧阳一敬跟他朋比党援,不依不饶的攀扯到微臣身上,说我像蔡京一样奸横,他可曾提出了什么微臣堪比蔡京的证据?大臣尊严是朝廷的体面所在,臣一人受辱是小,但他捕风捉影、构陷大臣,传到外面的话,不明就里的人会真以为朝廷被蔡京那样的奸臣把持了呢。为了避免朝廷的声誉受损,请陛下允许微臣辞职,也给自己留以清白……’
疏上,隆庆皇帝当时就坐不住了,老师竟被委屈成这样子他再也没有心绪和美丽的宫娥们玩乐了,命人给自己换上常服,乘舆来到了会极门内的文渊阁。
除了刚登极来过一次,这还是皇上半年多以来,首次驾临内阁,徐阶连忙率众阁臣出迎。
隆庆叫‘平身’后,便看向自己的老师,只见高拱的精神尚好,但短短数日,头发已经花白了一片,人也明显消瘦下去,颧骨显得更高,皱纹也更深刻,好像老了几岁。
皇帝当时就红了眼圈,拉着高拱的手哽咽道:“老师的品行朕最清楚,不要管他们说什么,朕永远信任你……”
向来刚硬如铁的高拱,竟也胸口一热、鼻头一酸,忙别过头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流泪。
徐阶请隆庆进正厅设坐,率众人重新参拜,隆庆没有心绪啰唣,对徐阶道:“国老,这些日子来,朝中不太平啊。”
皇帝问起来,徐阶当然不能打马虎眼了,点头道:“是有些许议论。”
“何止是议论呢?”隆庆皱眉道:“朕看是沸反盈天了吧?有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竟然敢无事生非,攻击朝廷重臣,这样的行为,该好好杀一杀了。”
“是……”徐阶恭声应道。
“嗯……”见徐阁老答应的干脆,隆庆准备了好久的话,全都憋在肚里,只好道:“如此甚好……”却见高拱在给自己使个狠厉的眼色,隆庆才又道:“应该给他们个教训,朕记得先帝时,言官们弹劾大学士以后,通常要领受一次廷杖的……”
“陛下……”徐阶从容对道:“万万不可啊,言官是朝廷良心口舌所在,大都是刚硬的直臣,您现在刚刚登基,如果把他们处分得太狠,如何避免人们将来议论此事?”顿一顿,一脸沉痛道:“别忘了先帝的教训啊……”
隆庆沉默了。他知道父皇嘉靖对于言路,可谓严厉至极,直接处罚过的言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贬谪、廷杖、戍边、下狱,各种手段都用过了……但还是不能杜绝天下悠悠之口,最后还惹出了海刚峰,直接把炮口对向了皇帝,成就了一桩千古奇谈。
在当年陪太子读书时,隆庆学到了有限的一些帝王心智,其中有一条就是——言官乃朝廷这具庞大的官僚机构,最重要自清工具,又是捍卫皇权的急先锋。而他亲眼所见的,正是沈束、徐学诗、杨继盛、沈炼、壬戌三子、邹应龙……等一批批硬骨头言官前赴后继,无畏的向严党发起挑战,付出了血的代价,但也震慑住了的严家父子的野心,使他们虽然威福自享,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威胁到皇权。
太祖皇帝给言官们如此大的权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朱家的江山永固,后世的帝王不会被人夺去威柄吗?不敢想象,如果言官万马齐喑,这个朝廷会是什么样子……是以虽然隆庆感觉,言官们多事、讨厌、犯贱、无体、鸡贼、整天把祖宗法度挂在嘴上,实在不是一群好鸟。但他知道祖宗法度立意深远,自己才疏学浅,无法参悟,更不能随意更改。管他舒不舒服,还是墨守成规,让执行了快二百年的一套照旧运行,这样自己才能睡得安稳,玩得安心。
皇帝作如是想,自然不能再坚持廷杖了,只能吩咐徐阶,拟旨切责那些言官,不许他们再污蔑大臣,好尽快结束这桩公案。
见皇帝不想和言官结怨,高拱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他终于明白自己今年以来的诸事不顺,不是因为流年不利,而是有人把自己一步步算计进了与言官大战这个泥潭看看恭送隆庆的徐阶,他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老东西沈默和我说,我还将信将疑,原来真是你捣得鬼
‘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恨恨想道:‘我手上也有三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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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皇帝的指使,不管情不情愿,徐阶都只能代表内阁表态了,他便让李春芳草拟了一道奏疏。李春芳的作文风格,本就是言辞温和、左右逢源的,即便如此,徐阶还又亲自改了一遍,最后才定了稿。奏疏中以内阁的名义,将高拱浮浮夸夸的表扬了一番,算是表达出了挽留之意,却没有丝毫对言官的斥责,甚至连制止他们胡乱攀扯的话,都没说一句。
在朝野上下看来,这无疑是内阁决定在高拱和言官的争斗中,保持中立的表现,而言官们更将其视为一种鼓励,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击起高拱来。最多的一天就有三十本弹章递上去,攻击也已经发展到全方位、不问青红皂白了——他们肆意诋毁高拱的人品和生活作风,深挖他的历史问题,甚至连高拱年轻时拒绝尚公主,这种个人隐私方面的事情,也成了他们攻击的弹药,已经完全失去了底线。
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污言秽语,高拱已经出离愤怒了,他拒绝了沈默等人‘戒急用忍’的劝诫,决定用自己的力量还击
很快,户部郎中魏学增、翰林侍读学士王希烈,给事中韩楫等十余人,上书为高拱辩护。但这时候已经晚了,舆论完全站在高拱的对立面,些许的辩护,只激来更多的弹章,如雪片般的飞过来,转眼便将其掩盖住。
见到单纯的防守已经不起作用,日夜承受着弹劾泼污的高拱,终于在与死党密议后,忍不住要擒贼擒王了
隆庆元年二月底,在高拱被弹劾月余后,监察御史齐康,也提起了一次弹劾,而这次的目标,赫然是内阁首辅徐阶
齐康的弹章,洋洋洒洒千余字,其中揭发了徐阶三大罪状,一是‘两面三刀”说当年先帝想要立储,徐阶曾坚决反对,等到皇上登极了,他又以拥立功臣自居,其恬不知耻,无以复加;二是结党专权,内阁五阁员,其中就有他三个学生,朝中大臣、科道言官中,更是占了半壁江山,其专权任事、作威作福,是当年严嵩也无法比拟的;三是‘虚伪贪婪”说徐某人表面上以清流自许,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其长子徐璠,时常与人私下交易,并在京城广置产业,另外三子更是在松江一代横行不法、为非作歹、祸害一方据说松江府超过一半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跟他比起来,严家父子都要算是清官了
跟弹劾高拱的那些莫须有罪名不同,这三条罪状全都有依有据,显然不是仓促而就的。
可是这一次却犯了言官们的众怒,奏章公布当天,就有十几名言官找到齐康,把他堵在屋里痛骂一顿。齐康也不是好惹的,双方当时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若不是林润和邹应龙赶到,都察院就要变成角斗场了。
但群情已经到了亢奋的状态,林润苦口婆心的劝说,也只能使他们当面不发作,回过头去,便用弹章发泄怒火。先是,欧阳一敬劾齐康是‘高党走狗,两人合谋欲构陷徐老以代之’。
齐康毫不示弱,也弹劾欧阳一敬:‘你说我是高党,我便说你是徐党你说我是走狗,我说你是爪牙’反正北京城里有的是纸张,大家放开了弹呗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变成了大混战,但是齐康这一边终究人数太少,又没有欧阳一敬这样的骂神坐镇,很快就败下阵来。
眼看着齐康等人就要崩溃,一见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个人,竟也上书弹劾徐阶,而正是这位谁也意想不到的人物,竟一下就把徐阶逼得狼狈不堪,到了不得不上疏请辞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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