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名单报上去仅仅三天之后,李本又以言官多‘浮躁不公’的罪名,主持对两京科道官进行考察,以不谨、浮躁、不及三类,提请罢免三十八名科道言官。
如果说对大员剪除时还遮遮掩掩,那么对这些年轻敢言的科道官,就是赤条条的清洗了,与李默过从甚密,曾经对严党进行弹劾的,如乌从善、李幼滋、孙濬、夏栻、王鸣臣等人皆在此列。
除了报嘉靖废黜调任此三十八人外,还请对‘御史留用者仍各杖四十’,就是要杀仅科道官之威风!
至此,此次临时京察,大臣之中凡是严党骨干人物皆得推为上等和中等,如吴鹏、赵文华,严世蕃、鄢懋卿等。反之,异己则以各种罪名斥罢,科道官中反严人物亦大都被清除。只要嘉靖帝批复下来,严党势力在朝中便会更加膨胀,严嵩地位也就固若金汤,从此后再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而且不幸的是,看目前这个架势,这场席卷政坛的暴风雨,已是在所难免了。
这下那些没有被波及到的官员也坐不住了,想安稳做官的,四处拜山头,请能遮风挡雨的大人物收列门下,以避灾祸;心中还存着正气的,则奔走呼号,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拨乱反正,将这股逆流挡上一挡。
“当今天下谁能做到?唯二王与存斋公!”一个面目俊朗的青年官员,在一位紧闭双目的老者面前慷慨陈词道:“二王或有顾忌,然老师您不能亦如此啊,否则谁来保大明朝正气长存?”
青年官员是从六品翰林修撰张居正,老者是从一品太子少师兼内阁大学士徐阶。
面对着张居正的咄咄之言,徐阶却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让张居正从心底无限失望——在他看来,身为内阁次辅的老师,完全有资格有能力与严嵩掰一掰手腕,至少为那些正直的官员说几句话吧?
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寄以重望的老师,竟然是一只缩头乌龟!只顾自己的权势地位,竟不敢挺身而出!
“老师,您倒是说句话啊!”张居正几近绝望道……这些日子,亲见自己身边好友、同僚被吏部控制,不知多少青年俊彦危在旦夕,他已经是忧心如焚,方寸大乱了。
过了一会儿,徐阶才睁开眼,却道:“你让我很失望。”
张居正感觉快要爆炸了一般,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老师,瞪大双眼道:“为何?”
“在没有实力的时候,却想做力不能及的事情,这不是愚蠢是什么?”徐阶冷冷望着他道:“你要我害死大家?”
“这……”张居正吐出一口浊气道:“好吧,既然老师这样想,那学生也就多说无益了。”说着正一正衣襟,向徐阶深深施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去了。”
“你要去干什么?”徐阶沉声问道。
“上书,”张居正一脸决然道:“死谏!”
‘啪’地一声,徐阶狠狠一拍桌案,须发皆张的愤怒道:“张太岳,你想害死裕王吗?!”
张居正一下子呆住了,只见徐阶霍然起身,几步走到他的面前,冷冷盯着他道:“我敢打赌,你只要一上书,严嵩就会认定是裕王指示你这么干的!他一定会彻底倒向景王,帮着他一起把裕王撵出京城去,”说到这几乎是一字一句道:“你信不信?!”
张居正的喉头剧烈的抖动着,面色数遍之后,终于颓然的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双目一片通红,嘶声道:“好吧,我不上书,不上书,我走、我走。”朝老师草草一拱手,便踉跄着出门去了。
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徐阶面上浮起深深的哀伤,他扶着门框,把额头轻轻的靠在上面,用只有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小子,还是太嫩了……”
从徐府行尸走肉般出来,车夫请他上车,张居正却理也不理,就那么低头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一身官服的沈默正在含笑立在那里。
张居正站住脚,想朝他笑笑,但脸部表情已经僵硬,只能拱拱手问道:“拙言,君欲何往?”
“我那老师兄病了,刚刚溜号去看了看他,”沈默笑道:“正准备回宫呢。”
陆炳因为李默的事情,吐血晕厥过去,这事儿张居正也有所耳闻,便问道:“陆都督无甚大碍吧?”
“练功的人,底子好。”沈默点头道:“反正面上看不出大碍来。”说着指指心脏道:“但这里的伤,可不是一两天能好呢。”
张居正沉重的点一下头道:“国殇啊……”
沈默面色一紧,旋即恢复常色,拉着他的胳膊道:“中午了,咱们喝酒去。”
便不由分说,拽着张居正进了最近一家酒馆。
安静的单间里,几个小炒,一坛花雕,满腔苦闷的张居正,向沈默倾诉自己的惆怅:“本来么,借考察之际而清除异己,乃当政者固有之伎俩,这一点,谁当权都不能免俗!”说着重重一顿道:“可如此大规模,而且明目张胆的铲除异己,就是刘瑾王振之流,也不敢如此吧?”
沈默苦笑道:“确是闻所未闻。”
“嚣张啊,太嚣张了!”张居正拍案长叹道:“奸臣当道,群邪盈朝,却无人敢说一句公道话。”说着大口灌下老酒,也不擦嘴,就那么癫狂道:“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则?!非但如此,亦不许他人出言,又是何则?”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兄,在徐阶那碰了个大钉子,只好安慰道:“太岳兄,存斋公也是有难言之隐的。”不管张居正和朝臣们如何看待徐阶,沈默始终认为,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头子,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
“难言之隐?”张居正摇头喟叹道:“我大明群邪当道,民不聊生,内忧外患,国势窘迫,如果这时候还没人出头,亡国之日不远矣!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后果吗?”说着冷笑连连道:“所谓难言之隐,不过是舍不得乌纱玉带的一种托词罢了。”
听他越说越放浪,沈默一把夺过他的酒杯道:“太岳兄,本来有些话,我是不便说的,但你数次于我有恩,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讲。”张居正双目迷蒙的望着沈默道。
“现在李默死了,朝中能跟严阁老抗衡的,就只有你存斋公一人了,”沈默沉声道:“他自然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徐阁老是皇帝近臣,平日里谨慎自守,谁也别想抓住他的把柄,所以他们都奈何不了他,但你、赵贞吉还有我们这些存斋公的学生,可没有那么高的地位,按说严党会毫不客气的剪除你们!可到现在为止,你们却没有损失分毫,想过这是为什么没有?”
张居正光想着别人了,却忘了看自己,经沈默这一提醒,有些清醒过来,喃喃道:“是啊,没道理呀。”
“怎么会没道理。是存斋公在为我们遮风挡雨,才让你我可以在这满朝风雨之中,泰然自若的喝黄酒,发牢骚。””沈默轻轻一锤桌面道:“对于正职来说,副职是他的天生敌人,严阁老处处提防着存斋公,压制排挤更是家常便饭,可存斋公却能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中,保护下我们这些人,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忍受多少责难,也就可想而知了。”说着重重叹一口气道:“你是他最欣赏的弟子,怎能这这时候,在他伤口上撒盐呢?”
张居正的酒彻底醒了,呆呆坐在那里,咀嚼着沈默的话,过了一会儿,忽得起来道:“我去给老师道歉去。”
沈默笑着拉住他道:“还是先吃完饭,彻底冷静一下再去吧。”
“嗯。”张居正点点头,重新坐下,心不在焉的夹几筷子菜,轻声问道:“你说这满朝的风雨,咱们该如何自处?”
沈默呵呵笑道:“你的心平静下来,就会告诉自己答案的。”
“那说说你的选择吧?”张居正道。
“我,”沈默嘿嘿一笑道:“我要回乡省亲,吏部就算再不近人情,婚假没道理不批吧。”
“那结完婚呢?”张居正问道。
“到时候再说,反正总能想到理由不回来的。”沈默面色有些低沉道:“现在这种局势,对于你我这种六七品的小官,实在是无能为力,还不如索性眼不见为净呢。”
张居正沉思半晌,最后定定道:“我也请假。”
“你也结婚?”沈默笑问道。
“去你的,我儿子都八岁了。”张居正笑骂一声道:“我请病假。”
“你有病?”沈默故意笑问道。
“你才有病呢。”张居正被他插科打诨几句,竟然重新精神起来,笑道:“现在的掌院是李春芳,和我同科,应该会睁一眼闭一眼的……”说着有些黯然道:“人家都当上翰林学士了,我还是原地踏步走。”心说:‘可见跟着老二混有多惨。’
“先行未必先达,”沈默低声道:“准备回去干什么?”
“先回去孝顺孝顺老娘,教教儿子,这多年不见,该成野小子了。”张居正叹口气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我想到处走走看看,老是在京城里闭门造车,恐怕出门就不合辙。”
“也好,”沈默点点头。说句实话,选择这个时候回家,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现在朝廷上一片歪风邪气、腥风血雨,以张太岳这个脾气,想不卷进去都难。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沈默还得回去交差,张居正也急着去给徐老师道歉,便就此分开了。
沈默回到值房时,这天是陛下游玩的日子,严阁老、徐阁老都在家里休息,李本则到吏部衙门呼风唤雨去了。大佬们都不在,下面的司直郎们自然也无心办公,围坐一起大摆龙门阵。
“诸位,知道那篇要命的文章,是谁最先揭发出来的么?”有人神秘兮兮道。
“不是赵……吗?”众人问道。
“不是,他又没考庶吉士考试,怎们会知道呢?”那包打听的司直郎道:“是上一科的状元唐汝辑,他参加阅卷时发现这要命一句的。”
“就是那个‘人情状元’?”众人问道。
“可不就是么。”包打听道:“他一直带着个难听的名声,憋着劲儿想立功呢,这下逮了这么大条鱼,据说严阁老很是欢喜,还许给他杭州知府呢。”
“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去那里当个知府,给个巡抚都不换的。”啧啧的羡慕声响作一片。
众人正在夸夸其谈,门口突然想起一声咳嗽,唬得众人齐齐往门口看。只见司礼监秉笔大太监陈洪,站在那里,目光扫一圈,看见沈默道:“沈修撰,接旨吧。”
沈默赶紧过去行大礼。
只听陈洪宣布嘉靖帝的圣旨道:
“翰林院修撰兼内阁司直郎沈默,自入阁协理以来,办理事务甚多,自朝至夕,无片刻之暇,兢兢业业,谦逊肯学,当奖掖以励后进。特左迁为詹事府右中允,仍兼内阁司直郎,钦赐。”
听到这样的圣旨,对仅任司直郎半年的沈默来说,简直是太意外了,一时竟有些发呆。
还是陈洪呵呵笑道:“沈大人,还不谢恩?”
沈默赶紧毕恭毕敬的谢恩之后,陈洪将他扶起来,拱手笑道:“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啊,小开坊后大开坊,实在是让人羡慕啊。”
沈默谦逊几句,不着痕迹的递给他一张银票,将心满意足的陈公公送出去。回来后同僚都炸了锅,全都嚷嚷着要他请客。张四维更是满脸说不上羡慕还是感慨道:“行啊,拙言,不愧是连中六元之人,半年多就赶上兄弟我四年混的了。”话说他的官职,与沈默现在的一模一样,都是正六品的右中允兼司直郎!
别看只有一级的晋升,其意义却十分重大!
这个官职隶属于詹事府本是为教导辅佐太子所设,但成化以后,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詹事府名实已不相符了……没有任何行政作用,但意义仍然重大,因为它变成为翰林官的迁转之阶!
本朝制度,庶吉士选翰林官后,从最低级的翰林检讨,编修,升一级即为詹事府的中允,赞善等官,是升任中级官员的阶梯……因为跃迁毕竟不合常理,且容易引来非议,所以大部分翰林官想要连升数级,担任比原先品级高得多的职务,都会被安排为这等官职,把品级提上去,等待实授官职时,只要再升一级便可,看上去就不那么扎眼了。
与之相对的,在担任一段任期的中层官员后,翰林出身的官员们,还会再次被授予詹事府的官职,左右谕德或左右庶子,为升任高级京职搭建阶梯。因为中允、赞善、谕德、庶子,都属于詹事府下左右春坊的官职,所以被称为开坊,前两者是小开坊,后者是大开坊。但无论如何,都是迁围之阶没错的。
换言之,恭喜你,等着随时再被提拔吧!
虽然知道,李默一去,自己必然会出现一些转机,但沈默还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众人正围着他笑闹,要他晚上就请客,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是一个太监出现在门口。
“又有什么好事儿啊?”司直郎们笑问道:“不会是又有谁被提拔了吧?”
那太监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道:“阁老们呢?”
“都不在。”张四维回话道。
“快,快去找。”太监干咽吐沫道:“出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儿?”众人齐声问道。
“赵,赵部堂被抄家了。”太监缓过气来道:“陛下让阁老们见驾呢。”
“赵部堂也被抓了?”众人大惊失色道:“看来徐阁老始终没法逃脱啊。”
“徐阁老?”太监摇头道:“不是礼部尚书赵贞吉,是工部尚书赵文华!”
屋里空气一下凝滞住,下一秒所有人的反应是:“你开玩笑吧。”还有人吓唬那太监道:“这可是军机重地,胡说八道也会被追究责任的。”
“我和赵文华无冤无仇,干吗要造他的谣?”那太监跳脚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说完便掉头跑掉了。
众人面面相觑,想要笑却笑不出来,赶紧出去打听,是真是假。
结果宫里已经传开了,是真的……
众人彻底惊呆了,当然这其中,也有装作吃惊的,那就是沈默,因为他就是把赵文华玩死的。[(m)無彈窗閱讀]
时光回溯到沈默去探望陆炳,张居正去逼问徐阶之时……
今天天气真晴朗,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就连一心向道,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嘉靖帝也坐不住了,带着徐渭和老太监李芳,漫步于西苑中散心。
西苑是皇家园林,山水形胜,风景优美,不像紫禁城那般入眼便是鳞次栉比、红墙黄瓦的宫室,给人以压抑憋闷之感。
这里没有了石砌木垒的直栏横槛、曲径回廊,处处皆是大自然的幽雅景致,洋溢着清新气息,也许这正是嘉靖帝十几年盘桓不去的原因所在吧。
嘉靖帝在苑中移步漫游,先在太液池畔嬉水观鱼;又去九龙壁前赏翠竹听鸟鸣;还在琼华岛上清饮小酌,听徐渭吟诗作赋,均能让他心旷神怡,忘却尘世的忧烦。
徐渭拿出浑身解数,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再加上李芳在边上捧哏,把个嘉靖皇帝逗得时而前仰后合,时而若有所思,兴致十分的高。吃饱喝足后,还觉着意犹未尽,问徐渭道:“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徐渭想一想道:“秋日天高,登高望远,定可令皇上心旷神怡,通体舒泰。”
李芳却担心皇帝的龙体,道;“今儿玩的时间不短了,有道是过犹不及,要不咱们就上广寒宫上去看看吧,改天再去远处。”广寒宫就在这南海琼华岛上,是一座五层宝塔,也是西苑的最高点。
嘉靖本来想去景山,但一想挺远,还是算了吧。便允了李芳的请,在他的搀扶下,登上了岛上的宝塔,往南面宫外的方向一看,他老朱家的壮丽河山、巍巍都城都尽收眼底,嘉靖不由赞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古人诚不欺我啊!”李芳也在一边附和。
徐渭却扶着栏杆往外看去,仿佛沉醉于大好河山一般……谁也不知道,其实他心里在砰砰直跳,简直要跳出嗓子眼的那种程度!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自从两个月前沈默面授机宜,他便一直等待着这个绝杀的机会。为了这一天,他不知道设想过多少遍今日的场景。在四下无人时,不知演练了多少遍,如何应对皇帝接下来的问话……还有,如果皇帝没发出疑问的话,他又该如何去引导。
虽然演练过许多遍,但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恐慌,唯恐聪明绝顶的皇帝看出端倪,坏了沈默的计策,他只好将目光投向远处,假装做欣赏美景的样子,心里暗暗苦笑道:‘不知拙言看了我这副窝囊样子,会不会鄙视我。’
好在嘉靖皇帝对自己门前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他目光扫过西长安街上的建筑群落,严府、景王府、还有……‘噫’,皇帝不禁轻噫一声,目光落在毗连景王府的一座豪宅……准确的说是一座完工三分之二的豪宅,但仅就那完成部分看,便已是红墙绿瓦,画栋雕梁。殿宇楼台,金碧辉煌,高低错落,壮观雄伟,仿若人间仙境一般了,真不知完工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但嘉靖帝的脸上,却殊无半分欣赏之色,而是呈现一种挂着寒霜的铁青之色。只见他一双狭长的眼中,放射出阴冷的光,如毒蛇般死死盯着那宅子里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忙忙碌碌的工匠。只听他用一种仿佛出自九幽地府的声音问徐渭道:“你知道那是谁的房子吗?”
顺着皇帝的目光,徐渭看到正是沈默给自己指的那座,心里不由连打两个寒噤,一个是为了嘉靖帝现在吓人的样子,另一个却是为了沈默毒辣的眼光,以及对这位皇帝深入骨髓的了解!
“知道么?”皇帝又问了一句。
徐渭打个激灵,勉强镇定下来,用变了调的声音道:“那一定是王府……”这六个字是徐渭反复推敲,才定下来的一句。
虽然朴实无华,却如淬毒匕首一般致命!
果然,听到这句话,嘉靖帝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意,他回头看看自己的玉熙宫、万圣宫,和万寿殿,依然是残垣断壁,毫无起色,一种叫做暴怒的毒素,顷刻侵袭全身,再也顾不得帝王威严,一串串安陆土话便喷涌而出。
李芳是他潜邸旧人,自然能听懂皇帝是在用许多种方式,问候某人的女性直系亲属。不禁暗暗擦汗,看看一脸茫然的徐渭,心说:‘好在他听不懂。’
其实徐渭是个语言天才,南腔北调没有他不懂的,但唯恐被缓过劲儿来的皇帝灭口,所以只能假装不甚明了。
这是考验人品的时候,如果陈洪在这里,肯定会想办法帮着那人圆过去,至少也会通知出去,让那些人早作应对,结果可能要好的多。
但偏偏今天陪在皇帝身边的……徐渭这个始作俑者就不用说了,李芳倒跟严嵩和那位无冤无仇,可他讨厌觊觎他位子的陈洪啊!当然乐得见他们这伙人倒霉,所以嘴巴闭得紧紧的,闷声看热闹。
一阵发泄之后,嘉靖死死盯着那建筑群落,用官话对徐渭道:“你错了,那不是王府!”说完便拂袖下楼,走到一半又抛下一句:“让陆炳立刻来见朕!!”
徐渭全部的使命就是让皇帝看到,那座比西苑还要豪华的宅院,然后说出那六个字,便算彻底完成任务。剩下的便是装无辜、扮迷茫,两眼发直的望着李芳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芳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幸灾乐祸’道:“这下有好戏看了。”便跟着皇帝下了楼。
一下去,两个紫衣太监迎上来问道:“老祖宗,陛下这是怎么了?”
这两人是陈洪放在皇帝身边的眼线,他不在皇帝身边的时候,便由这两个中太监通风报信。
李芳鼻孔哼一声,理都不理他们,便先一步走掉了。
俩太监又问徐渭,徐渭学着沈默的样子,耸耸肩膀,一探手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还正纳闷着呢。”
两个太假被弄了一头雾水,可塔上就这三人,总不能去问皇帝吧?只好闷闷的不再问,祈祷是李芳把皇帝给惹着了。
李芳很快派心腹太监传旨出去,并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了陆都督。
卧病在床的陆炳一骨碌翻起身来,大叫道:“更衣!”当值的朱七朱八赶紧过来服侍,小心翼翼问道:“您老的身体……”
“嘿嘿,心病还需要心药医,我现在什么病都没有了。”陆炳咧嘴一笑,心里却暗惊道:‘我那小师弟真是鬼才,怎么就能料事如神呢?’
原来几天前他刚病倒的时候,沈默便来探视过他,当时他处于极度自责,极度内疚,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时期,沈默安慰他道:“这不是师兄你的错,是那些人害死李先生的。”
陆炳喟叹一声道:“师弟有所不知,我与那严嵩一起做过不少坏事,当初构陷首辅夏言,三边总督曾铣,就都有我的份儿。所以我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倒霉我也得跟着完蛋。”说着一脸郁卒道:“这也是严家父子视我于无物的原因。”
沈默知道,他但凡能把这事儿说出来,就代表已经恨透了严党。便点头道:“为了个垂垂老朽,搭上师兄的一切,确实不值得。”
“可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啊!”陆炳捶着床沿,哀声叹气道。
这时沈默幽幽道:“其实,干掉他几个干儿子,就可以让他痛不欲生,却也没法跟师兄你拼命。”
“兄弟你不懂。”陆炳郁闷道:“老百姓都觉着锦衣卫百无禁忌,可那是在地方上。偏生在这天子脚下,北京城里,却不能擅自行事……没有陛下的命令,我私下搞些小动作可以,但要堂而皇之的攻击一品大员,那是不可能的。”
“可以早作准备,到时候有备无患么。”沈默道。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陆炳满嘴苦涩道:“经此一役,严嵩的势力便达到顶点了,猴年马月才能有机会?”
“不会的。”沈默斩钉截铁道:“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了解,更应该知道他最反感臣下专权,近日严党得意忘形,在陛下眼皮子这番胡作非为,岂不是自找苦吃?”说着呵呵一笑道:“不信咱俩打赌,陛下近日定有杀鸡儆猴的举措!”有道是人心隔肚皮,他当然不会对陆炳说实话,那不是授人以柄是什么?
听了沈默早准备好的说辞,陆炳将信将疑,但见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加之也有病急乱投医的成分在里面。等沈默走后,他便下令,将赵文华、鄢懋卿这些人的罪证搜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来的这么快,陆炳一边往皇宫赶去,一边翻看着赵文华的黑材料,心说这家伙就是杀八回也绰绰有余了。
到了宫里,嘉靖帝的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越想越生气,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让自诩聪明绝顶的皇帝,有一种想毁灭一切的冲动。他阴着脸问陆炳道:“老四家东头是谁的宅子?”
“回陛下,是工部尚书赵文华家。”陆炳不假思索的报出那个名字道:“微臣上月刚去过,不会记错的。”
“去干什么?”嘉靖两道浓密的眉毛抖动着,显然在强抑怒气……他最忌讳自己的亲信特务头子,与朝臣过从甚密,当然沈默那种二十年后的大臣除外。
“赵文华新建的主屋落成,邀请微臣去,”陆炳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回答起来自然不慌不忙,句句如刀:“微臣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如今国家银根吃紧,京师的城墙、陛下的寝宫都迟迟没有修好,怎么这个负责工程的工部尚书,自己先盖起楼来了?便决定去谈个究竟。”
嘉靖的脸色稍稍缓和些,但也只是消弭了对陆炳的怒气,问道:“结果如何?”
“结果大吃一惊,”陆炳一脸惊讶道:“这孙子把家里修的跟王宫似的,不说别的,单上好的楠木柱子就用了五十根,微臣不懂行情,但能做梁柱的楠木,一万两也够呛能买一根,这最起码得五十万两,还得不加运费吧……至于别的物料,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够了!”嘉靖一脚将他钟爱的玉罄踢了个粉碎,歇斯底里的舞动着双手道:“为什么不禀报?!”
“陛下恕罪,”陆炳急声道:“他是名噪一时的一品大员,对于这种人自然要慎重,微臣从那以后便暗中展开调查,希望掌握足够的确凿证据后,再向陛下禀报。”
“现在掌握了么?啊!”嘉靖双拳紧紧攥着,额头青筋暴起,如果说李默只是让他感到被辱骂了,现在这个赵文华,就让皇帝感到彻头彻尾的被欺骗、被损害!
“基本掌握了。”从怀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材料,陆炳双手呈给嘉靖道:“工部的建筑材料,大半都拿去修赵尚书的房子了,所以陛下的寝宫就没法修了。”
‘啪’地一声,打落陆炳手上的黑材料,嘉靖帝指着门外道:“去,给我把他抓起来,封门抄家,谁也不准进去……”
“是!”陆炳暗暗振奋道。
“还有,工部也封起来!”嘉靖出离愤怒,感觉快要爆炸了……这跟他时常服用秋石丹药有直接关系,暴躁易怒,一生气起来怒火就无法遏制……就像汉武唐宪,只听他声嘶力竭的怒吼道:“谁敢贪污老子的钱?我要他八辈子都还不完!”事实上,赵文华这笔账,确实还到了一百多年后,直到他重孙子泣血上书,内阁才免了这笔烂帐,当然这是后话。
陆炳领了圣旨,器宇轩昂的出了西苑,直奔隔壁赵文华家,心说还怨陛下发火吗?皇帝的房子还是待修的危楼呢?你丫就在他隔壁修建豪华庭院?这不是死催得还怎地?
出宫门没几步便到了赵文华家门口,全副武装的锦衣卫,早已经将赵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插翅难飞,正在与赵文华的家丁对峙着……没有老大撑腰,他们也不敢冲击一位一品大员的府邸。
陆炳一出现,负责外围的朱十三便吹响了号角,锦衣卫门齐齐抽出绣春刀,用刀脊敲打刀鞘,发出整齐的咔咔声,竟然与陆炳的马蹄同步,令人无比震撼。
陆炳翻身下马,一撩猩红的披风,露出代表人臣巅峰的蟒袍,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按着刀柄,在几个太保的簇拥下,大步到了赵府的门口。
说巧不巧,这时赵文华也得着消息,乘轿子从工部赶来,一看锦衣卫来势汹汹的架势,他压根没望皇帝身上想,只以为陆炳是在找自己泄私愤呢。
虽然不敢下轿,但他也不想输了场面,就坐在轿子里,掀开轿帘,怒气冲冲道:“老陆,又不是我害死你师父的,干吗带人找我麻烦?”要不怎么说这家伙越来越脑残呢?张嘴就是蠢到令人发指的屁话,让陆炳的脸登时黑下来,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都暴起青筋。
陆炳面沉似水,一步步沉重的走到赵文华的轿前,身后的人都看到,他每走一步,石板地面上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那是内功发动到极致所致。
低头睥睨着赵文华,陆炳冷冷道:“下来!”
“偏不……”被他要吃人的样子吓坏了,赵文华缩在轿子里,喊道:“起轿,找我干爹评理去……”
“哪里走!”只听陆炳暴喝一声,伸手到胸前解开披风,甩手丢出去,便将几个轿夫盖在下面,他则将运到巅峰的气功,集中在双臂上,用尽全身力气,一手一只轿臂,竟然将需要六个人抬的轿子,高高举了起来了!
“下来吧你!”又是一声暴喝,将那轿子猛地掼在地上,登时摔了个四分五裂,赵文华惨叫着被抛出轿子,大头朝下狠狠摔在陆炳面前,当场磕掉了四颗门牙。官帽也掉了,披头散发,满嘴鲜血,七荤八素,样子凄惨不堪……[(m)無彈窗閱讀]
见嘉靖把军令状都拿出来了,沈默心说,现在不提要求,什么时候提?便道:“现在东南仍处战乱,大海皆由海商所控制,臣说了大话,掉了脑袋都是小事,可误了陛下的国事,却是天大的大事了。”
“你不敢接?”嘉靖皱眉问道。
“臣确实不敢接,”沈默昂然道:“除非陛下答应臣三个条件。”
“讲。”嘉靖帝不动声色的点头道。
“第一,臣要请境内常驻一支大军。”沈默恭声道:“虽然苏州并不临海,且有松江作屏障,但仍然是倭/寇势力所及的范围,如果没一支大军坐镇,臣恐怕……朝廷的命令,还不如倭/寇头子的话好使。”他深知王直等人对沿海官员的腐蚀,已经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若没有军队撑腰,别说知府,就是巡抚一样被架空了。
“可以,”嘉靖点头道:“你可找胡宗宪要一支部队,移师苏州。”
“第二,陛下给臣的指标,臣希望同样成为考核上官的要求。”
这个要求比较有趣,嘉靖笑道:“胡宗宪兼任了应天巡抚,他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那家伙滑不留手,谁敢全心信任?沈默心中苦笑,正色道:“并不是要求胡部堂做什么,只是希望他能给臣方便。”
“这个没问题,”嘉靖点头道:“第三呢?”
“第三,臣恳请对辖区内官吏,有任免处置之权。”沈默恭声道:“臣绝非想滥权擅权,只是开埠之事困难重重……朝野上下皆有反对者,尤其是那些闽浙沿海大族,他们靠走私垄断贸易之利,现在国家要收回贸易权,其未来反抗之激烈,可想而知。若无暂时的强力约束,恐怕臣手下的官员,都要被拉拢分化了。一旦人心不齐,只能一事无成,请陛下明鉴。”
嘉靖帝微一思索,虽然他很忌讳手下大臣专权,但区区一府,在皇帝眼里不过弹丸之地而已,况且也只是些六七品的小官,任他怎么搞,也兴不起风浪来,便终是点头答应道:“你的要求,朕全满足你,那朕的要求呢?”
沈默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在皇帝面前旦旦起誓,接下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嘉靖帝龙颜大悦,索性给沈默送几个不要钱的干人情,赐其父沈贺为通判……拿钱不干活那种,赐其母五品太宜人诰命。并赐假归娶,其妻封五品宜人。
其实奉诰都在寻常,只是那赐假归娶一项,大明立国一百七十年,这才是第二次,可谓是旷世恩典了。
沈默倒不觉着怎样,但回去跟若菡一说,小妮子竟然激动地满脸涨红,紧紧揪着衣角,大胆朝他腮上一吻,便小兔子似的跑进里屋,开心的不能自已。
见她如此雀跃,沈默也如释重负的笑了,虽说两人名分已定,但总是还差那么一道程序,让人家姑娘家没着没落的,实在不当人子……虽然若菡不说,但沈默还是能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淡淡愁绪,感受到她心里的纠结。
但初立朝堂的处处小心,又赶上云诡波谲的朝争,让他实在无法走开。沈默只能硬下心来,一直拖到现在,心里的歉疚自然与日俱增。现在皇帝给个顺水人情,竟然让若菡这么高兴,也让沈默第一次觉着,这个混账皇帝,还是有点人情味的。
冲着在门口傻乐的铁柱一瞪眼,沈默笑骂道:“我回家结婚,你跟着乐啥?”
“俺想家了。”铁柱呵呵笑道:“能回家过年太好了。”
“是啊……”沈默长长呼出口气道:“我也挺想我家老头的。”说着对铁柱道:“开始收拾东西,打点行囊吧,我这两日跟上官同僚辞行之后,咱们就得抓紧上路……万一再一上冻,可就抓瞎了。”来时走陆路的辛苦,他是打死不想再试一遍了。
“嗯,您放心吧。”铁柱痛快应下,便出去召集手下忙碌起来。
这时若菡又从里面出来,只是小脸仍然通红,羞得不大敢看他,道:“我和柔娘去把礼物买了吧。”
“这些事情你做主,”沈默点头笑道:“对了,这房子怎么办?卖了?租出去,还是留着。”
“还是不要卖了。”若菡可不舍得卖掉,这可是两人在北京的家啊,想一想道:“但房子一空下来就坏了……咱们也不这点差钱,不如让叔叔们搬过来住吧,总比他们租的那个小院子好多了。”
沈默其实正有此意,只是早说好了,家里的事情他不管,所以才这么问,现在见若菡也这样说,不由高兴道:“都听你的。”
一旦决定回家,沈默便归心似箭,当天下午就开始辞行,他先去了住的最近的大学士李本家……两人算是老乡,李本又是他的副主考,还帮他升为右中允,于情于理沈默都给看看人家。
李本被严嵩狠狠涮了一下,伤得不轻,自从闭门思过,就开始卧病在床,谢绝见客……其实他平时就自命清高,此时失势,更是没人愿意上门,所谓闭门谢客不过是体面地说法罢了。
不过沈默上门,李本还是一定要见的,毕竟自己虽然不指望他什么,但子孙后代还要继续入仕,总要为他们留一点机缘。
所以在刻意为之之下,两人的交谈着实融洽,尽捡些家乡风土、趣闻逸事来说,临到末了,李本才隐晦说出,自己不久就要致仕了,请他多为照看家族云云。
沈默自然满口答应下来,谢绝了李本的留饭,告辞出去。
从李家出来,他又去了大都督府,却在陆炳家里,意外的碰到了他下一个拜访对象,内阁次辅徐阶。
他进去时,正好陆炳送徐阶出来,沈默忙向两人行礼,徐阶朝他温和笑笑道:“听说陛下赐你婚假,是不是这几天该上路了?”
“正是来向大都督辞行的,”沈默恭声答道:“打算明天再去老师您家。”
徐阶呵呵一笑道:“中午来吧,老夫给你送行。”又邀请陆炳道:“太保有空也一起来吧?”
陆炳笑着摇头道:“我倒是想去,可明儿是我当差。”
“那太可惜了。”徐阶朝他点点头,沉声道:“拜托了。”便在两人的相送下,离开了陆府。
望着徐阁老离去的背影,陆炳轻声道:“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可是为了杨继盛的事儿?”沈默问道。
“是的,”陆炳点头道:“那条汉子是他的学生……”说到那位从五品的兵部主事,陆炳这位大明朝唯一的正一品大员,竟然一脸的肃然起敬,因为那真的是条汉子……
可以说,李本京察的结果被推翻,一半是因为赵文华的倒台,另一半则是因为这个杨继盛。
他是一个单纯的人,面对着严党的倒行逆施,浊浪滔天,他没有沈默那么多的鬼心眼,但他有沈默所没有的勇气,所以他怀着满腔的悲愤,用自己的鲜血调墨,以自己的生命弹劾严嵩道:
‘臣孤直罪臣杨继盛,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他要以死弹劾严嵩!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沈炼殷鉴不远,也并非没人劝过他,他的同年好友王世贞,看出了苗头,曾劝告他:‘留此有用之身,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作为在李默倒台中,竟没有遭牵连的大才子,王世贞十分清楚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苦苦相劝,希望杨继盛不要出头,以免白白牺牲。
但杨继盛还是义无反顾的上书了,他以自己的生命,化成一支呼啸着的灼热长矛,义无反顾的投向对自己有提拔之恩的严嵩!不为私仇,只为公愤!
虽然严嵩被弹劾已经司空见惯,但面对着这个从五品小官的弹劾,他还是慌乱了,因为对方与沈炼一般,是死劾!
所谓死劾,便是以自己的生命担保,弹劾的每一条罪状都是真实的,如有半分捏造,甘愿伏诛!
这种你死我活的玩命搞法,在很多人看来,不是有杀父夺妻的深仇大恨,是万万不会用出来的。所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被攻击者的名声都是很大的损害。
果然,嘉靖帝将奏章转给严嵩,严嵩大为震动,一面上折自辩,一面请求退休。嘉靖帝自然不会让他退休,一方面下旨抚慰,一面用跟沈炼相同的罪名,将杨继盛下了诏狱。
但无论如何,严阁老本来就因为赵文华的事情灰头土脸,现在又被杨继盛弄了这一下,一时没法再吱声,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推翻了李本的名单,将他的一番努力化为泡影。
严家父子对杨继盛的憎恨也就可想而知了,严世蕃怒道:“我说过什么来着?不能放了那个沈炼吧?当初不杀他,现在就冒出杨继盛!过两天再出来个孙继盛、李继盛……咱们就算浑身是铁,又打得多少钉儿?”
严嵩点头承认道:“对沈炼那件事上,确实心慈手软了。”
“我这就给杨顺去信,让他找机会把那个祸害弄死!”严世蕃独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咬牙切齿道:“还有这个杨继盛,把他提到刑部大牢去虐杀了!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再效仿!!”
除了严党之外,坐卧不安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一直想置身事外的徐阁老……因为杨继盛是他的学生。我们反复说过,这两月,师生关系就是政治上的父子关系,杨继盛上书,他虽然并不知情,却也绝对脱离不了关系。
但当看到奏疏全文,徐阶松了口气,因为杨继盛连他一起骂了:‘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不管是误打误撞,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都把徐阶撇清出去。
但这样一来,徐阶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因为在旁人眼中,杨继盛上书,肯定是他徐阶的指示,现在弟子蒙难,他这个当老师要是还不吱声,就真要被人看成狼心狗肺的缩头乌龟,彻底被孤立了。
所以风波平息之后,徐阶找到陆炳,请他对杨继盛‘多加保全’,如果在李默出事之前,徐阶是根本不会找他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徐阶相信陆炳会答应的。
陆炳回答道:“此人之事已经通天,我也无可奈何,只能争取由北镇抚司继续关押吧。”
徐阶说:“这已经很好了。”
一边与沈默涮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陆炳一边向他讲述徐阶来访的事情,末了一脸郑重道:“其实徐阁老不来,这个人我也会尽量保住的,因为他是古往今来第一硬汉。”
“何出此言?”沈默夹一筷子切的薄薄的羊肉,往黄铜锅里一涮,一变成褐色便捞出来,蘸点麻汁送到嘴里。
“他刚关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病着,根本不知道。后来很快便有谕令,命将其廷杖一百。”陆炳说着一比划道:“碗口粗的棍子,若是用力打下去,不消四十杖,就能将一个壮汉打死。”
“虽然小的们替我不平,不会真用力打,但一百杖还是结结实实的一百杖,一样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筋折骨断。抬进牢里已经还剩半条命了。”陆炳回忆道:“据说有人实在看不下去,送给他一副蛇胆,告诉他:‘用此物可以止痛。’”说着一脸慨然道:“你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我杨椒山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陆炳一拍桌子,激动复述道。
“真汉子也!”沈默赞道。
“真厉害的还在后面呢,”陆炳道:“我后来处理完赵文华,才听说他的事情,便到诏狱里看他,”说着一脸震惊道:“结果让我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什么?”
“我一进去,他以为是看守来了,便对我道:‘这里太暗,请帮我点一盏灯。’”即使过去十多天了,陆炳依然记忆犹新道:“我便把随手的灯笼点亮了,就在光亮照进黑黢黢的角落的那一刻,我看见他坐在一堆乱草上,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片破碗……在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肉,那里已经腐烂了!”以当时的医疗条件,伤口感染本就是无法避免的,更何况是在诏狱里。
沈默听得浑身汗毛直竖,看都不敢看桌上的一盘盘鲜艳的羊肉,吃到肚子里的食物,也开始翻腾起来,但他没有阻止陆炳说下去。
只听陆炳一脸敬佩回忆道:“我当时完全惊呆了,我平素自诩勇敢,却压根不敢想自己能否这样……要知道,他没有麻沸散,也没将双腿固定住,甚至口里也没含东西,就那么用摔碎的破碗,一下下挂着大腿两侧的腐肉……碗片并不锋利,腐肉也不易割断,这种疼痛已经超出常人想象的范畴了,但他竟然一声不吭!!”
“我却快要受不了了,我干这行几十年,亲手施刑的犯人也不下百人,再怎么恐怖的样子我都已经无动于衷了。可在他的面前,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陆炳一点也不觉着害臊道:“我的手都开始颤抖了,但他竟然对我道:‘请别动,看不清了。’我赶紧强迫自己稳住,看他已经把腐肉刮干净,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正在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那个也是白色的,所以不容易看清。”
沈默用极大的毅力,忍住没有吐出来,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适道:“原以为关云长刮骨疗毒是杜撰的,现在看来真有硬汉存在。”
“关公也不如他。”陆炳已经成为杨继盛的崇拜者,道:“关二爷还得马良陪着下棋,还有华佗那种神医动手呢,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后来呢?”沈默追问道:“他还好吧?”他感觉自己也快要崇拜上了。
“我已经给他换了牢房,软禁高官的那种。”陆炳道:“并让最好的大夫给他治疗……放心吧,这种人阳气太旺,阎王不收的。”
“保住他。”沈默第一次对师兄提请求道:“请一定要保住他,保住他,就是我大明的正气!”
“我会的,”陆炳点头道:“如果连这种汉子都不保,我死后会下油锅的!”[(m)無彈窗閱讀]
说完杨继盛的事情,沈默又问赵文华的事儿道:“听说那人暴毙了,且死得极为奇怪。”
“我派人弄死的。”陆炳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儿一般:“肠穿肚烂,史上留名。”又道:“你也不用替别人操心,回江南后你的麻烦也不会少。”
沈默点头苦笑道:“我这是赶鸭子上架,没法只能硬撑着。”
“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折在那儿了。”陆炳道:“倭/寇、豪族、严党、清流,哪个都够你喝一壶的。”
“让他们都来吧。”沈默微笑道:“虱子多了就不咬了。”
“好!”陆炳端起酒杯道:“干了这杯,当我给你壮行了!”
沈默举杯与他一碰,一饮而尽,又听陆炳道:“你虽然是官面上人,但那些人不会跟你按规矩来的,明枪暗箭,处处算计肯定免不了的,光靠着有军队也不行。”说着呵呵一笑道:“我已经把朱十三和南直隶锦衣卫千户对调了,他已经启程赶往苏州……你有事儿尽管找他。”
“多谢师兄,”沈默高兴道:“这真是雪中送炭。”
陆炳道:“还有上次抄赵文华的家,老规矩,抄家都是三七开,大头上缴国库,小头就由弟兄们自个分了……一共是八十万两,五万两出来,给下面人分分,再拿出五万两,打点一下宫里的管事太监、还有那些牛鼻子道士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剩下的钱我留了二十万两,你拿五十万两。”
沈默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无功不受禄,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怎能算无功不受禄呢?赵文华是你弄倒的,你拿这个钱也是应该的。”陆炳耐着性子道:“你放心,账目上已经做干净,赵文华全家也灭了口,这世上已经不存在这些银子了。”
沈默却只是摇头,气得陆炳骂道:“爱要不要!”说着又起身取来个楠木盒子,递给他道:“你要结婚了,我也没法去吃你的喜酒,这个就当贺礼吧。”
沈默打开那盒子,就见一件暗金色的背心,摸一下非丝非毛,有一种金属质感,稍显沉重。
“这是我家传的宝甲,可挡弓矢弹丸,还冬暖夏凉,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陆炳道:“但我现在也用不着了,你此去难免遇到危险,就送给你吧……这个总不会拒绝了吧?”
“师兄家传的宝贝,怎能随便送人呢?”沈默继续推辞道。
“只管拿去,”陆炳瞪眼道:“好东西不用就是废物一件。”
“那好,”沈默终于点头道:“我先借用几年,等你家有人上战场时,我再还回来。”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陆炳摇头道。
“师兄不也说了么,再好的东西,不用也是件废物。”沈默笑道:“我也不会一直用这玩意儿,还是你们家用处大。”
“到时候再说。”陆炳点头道:“收起来吧。”
从都督府回家,已经入夜了,跟若菡说会话,沈默说起那件宝甲,便献宝似的拿出来,展示给她看道:“拿剪子过来,我戳戳试试,看看是不是真能刀枪不入。”
若菡笑着给他取来,沈默便单手拎着软甲,单手持剪子往甲上戳去,只听一声闷响,剪子被挡在外面,并不能进入分毫。
若菡笑道:“肯定是真的了,人家陆太保还能给你假货吗?”
沈默却面色有异,搁下剪子,双手搓一搓那软甲,听听里面的动静,再里里外外打量一圈。对若菡吩咐道:“把里子拆下来。”说着将那甲递给若菡,自己则起身,把房门紧紧关上。
若菡依言把里子拆开一角,竟看见了厚厚几张官票,最上面一张的面额是白银八千两,见票即付,认票不认人。
她轻‘咦’一声,将整个绸子里全部拆下来,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官票,笼统起来竟有两本书那么厚,清点一遍,竟然足足五十万两……她将那摞钱递给沈默,不发一言。
沈默也点一遍,吃惊道:“不会是他缝在里面忘了吧。”
若菡拿起盒子,伸手摸了摸,将垫在盒里的绸子揭开,一个信封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沈默拿起来一看,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五个字道:‘就是给你的。’
“这是干什么?”若菡轻声道。
“没看见么?给我的。”沈默搁下那摞银票,双手交叉在胸前道:“可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钱呢?”
“不如明天给他送回去。”若菡轻声道。
“我师兄这会儿已经进宫了,半个月不会出来,就是想送也送不回去了。”沈默摇头道:“你把它缝回去,先收着吧。”
若菡再不做声,将信与官票重新缝回宝甲里,听沈默道:“等过几年,我俩再见面,再把原物奉还。”
“这样最好。”若菡展颜笑道:“要花钱咱自己挣,可不能靠这些致富。”
沈默拥过她柔软的腰肢,在她唇上印下火辣的一吻,嘿嘿笑道:“别人守清廉靠的是节操;本官却靠的是娘子。”
“都是一府父母官了,还没个正形。”若菡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道。
“呵呵,本官随和嘛,”沈默说着,一双贼手游走在若菡身上,一脸销、魂道:“今晚上我不走了吧。”
若菡的脸色登时一片酡红,嘤咛一声道:“好吧。”
“是吗,”沈默大喜过望,坐直身子道。
若菡却趁势躲到一边去,咯咯娇笑道:“你在这睡吧,我去找柔娘去了。”
沈默登时垮下脸来,满面愁苦道:“你就真的忍心……”
若菡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回首朝他抛个销、魂的秋波道:“一年都等了,还有最后一个月,你肯定可以坚持的。”
“真是……想和你睡觉难,难于上青天啊。”沈默怪叫一声,躺在床上抱着若菡的锦被,深深嗅一口气道:“真香啊……”
若菡望着没正形的夫君,脸上尽是幸福的笑。
第二天中午,沈默如约来到徐阶家。比起豪阔的大都督府,徐府显得有些寒碜,前后三进的小院子,甚至连李本家都不如,十分的艰苦朴素……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一位一品大员的府邸。
一般官员见到堂堂次辅所居如此,定然会肃然起敬,但沈默可是从江浙来的。认识一大票苏松官员,王用汲和王崇古都跟他说过,徐阁老家是松江最大的地主,垄断当地超过三分之一的棉花供应,甚至在他未来的辖区江苏,也有桑园数百顷,占有五分之一的蚕茧供应。
要知道松江的棉布和苏州的绸缎,都是大明朝最名牌的货物,向来为海内外所垂涎。而徐家控制相当比例的原材料,其家之富,肯定要超过赵文华许多的……再对比一下徐赵两家的住宅条件,让沈默不得不感叹,徐阁老真是数大包子的……
徐阁老今日穿着居家的便服,仿佛一位书坊中的教书先生,亲切的拉着沈默进幽静的后堂中落座。桌上菜品相当丰盛,足显主人宴客的诚意——除了几个精致的小凉菜外,摆着一碟黄泥螺,一碗东坡肉,一碗酱鸽子,一碟马兰头,一篮脆香排骨,一盘响油鳝糊还有红烧划水,八宝鸭子、清炒鸡毛菜几个特色的松江菜。
有好菜,当然还有好酒,一瓶绍兴花雕十年陈,在瓷壶中装着,在水盆里温着,壶内佐上姜丝与话梅,仅是闻上一闻,一种他乡遇故人的温情,便在人心中弥漫。
徐阶笑道:“这可是你师母亲自下厨,她的手艺都是轻易不露的。若不是听说今日来的是文魁星,我都没这么好口福。”
沈默一脸受宠若惊道:“师母错爱,恩师说笑了。”便给徐阁老恭敬的斟酒。
“也给自己满上,”徐阶呵呵笑道:“北方的酒太烈,咱们南方人还是喝花雕的。”
恭敬的敬徐阁老一杯酒,沈默笑道:“学生曾经吃过松江菜,这个菜系清新,甘甜,鲜美雅致,能让俗人都变哑了。”
“还是个行家呢,”徐阶笑道:“那你可知道,松江菜中哪道菜最重要。”
“是……”沈默点一点其中一盘道:“这个黄泥螺吧?”
“正是。”徐阶开怀笑道:“若是黄泥螺泡制不好,就休言它菜了。快快尝一尝。”
沈默也不推辞,尝几个入口即化的黄泥螺,只觉着糟香浓郁、醉味醇和、咸鲜合一、余味绕舌。不由用句松江话赞道:“鲜得眉毛掉脱!”
这夸奖让向来不动声色的徐阁老,竟眉飞色舞起来,亲自给沈默斟酒,笑道:“来我家吃过饭的北方人都说松江菜别的都好,就是有个小螺蛳难吃得要死,不知道一股什么怪味,而且是生的。徐阁老还每次都叫我尝,当做宝贝……”只听他很认真道:“所以啊,那以后我就学乖了,再请北方人吃饭,都不上这道仙菜,一面暴殄天物。”说着自己都笑出泪来。
沈默自然也跟着笑起来。
黄泥螺开了胃口,一杯花雕又入了肚,徐阁老又招呼沈默尝几筷子菜品,果然是道道品味十足,让人很轻易吃出主人的诚意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阁老才打开话头道:“这次你去南方,原本是任杭州知府的,但严阁老提出让上一科的状元唐汝辑担任,陛下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就把你改为苏州知府了。”说着笑道:“不过你也不用纠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两地没什么差别。而且杭州有总督、有巡抚、有布政使、有按察使,四个婆婆管你一个媳妇儿,还不如在苏州能放得开手脚。”
沈默点点头,轻声附和几句……这都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徐阶不可能只是拿出来炒冷饭,肯定是有别的用意。
果然听徐阁老话头一转道:“但你在苏州,也不可能一帆风顺……现在朝廷中有些人,把你要干的差事,视为大肥肉,肯定要狠狠啃一口;而对于那些闽浙海商来说,你又不啻于在砸他们的聚宝盆,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这话陆都督也提醒过学生。”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悲观,因为绝大多数人,还是支持开埠的。”徐阶为他减压道:“据我所知,海商垄断走私,肆意压低价格,早已经惹得很多人怨声载道。自从听说朝廷要重开市舶,大多数人便已经停止与海商交易,等着你这位大救星去解救……你得跟这些人多接触一下,尽量的团结他们,来抵抗各方面的压力。”
见这位信奉‘百言百当,不如一默’的徐阁老,竟然一反常态,不厌其烦的对自己谆谆教导,沈默一面用心倾听,一面琢磨对方的用意……对于徐阁老这种老牌政客来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绝不是污蔑。
在沈默看来,他之所以如此,至少有两层含义。首先,两人之间的师生关系,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徐阁老想通过这种举动,来暗示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达到将自己彻底俘虏的目的。再者,从这番话本来的含义中,可以体会到,徐阁老是在隐晦的为苏松的大户说情……所谓‘团结他们’,换种说法就是给与他们特权。
但无论如何,他面上都要表现出感激之色,对徐阶道:“多谢恩师指点迷津。”
“呵呵……”徐阁老笑道:“我这也只是纸上谈兵,具体会是怎样,还得你去苏州自己摸索。”
沈默点点头道:“学生干这种风口浪尖的事儿,早就做好了迎接明枪暗箭的准备,只是远离京师,难免会忧谗畏讥,担心被人攻讦……”
“这个你不必担心,因为严党是支持开海禁的。”徐阶道:“而我大明的朝政,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平稳了……”说着给沈默找出一份邸报道:“这是今天内阁下发的,你还没看过的。”
沈默打开一看,原来是严阁老一品九年再满……换言之,他担任首辅整十八年了,只见严嵩疏言道:‘国家考课旧典,群臣历俸九年者例不引奏复职,况臣忝居廷臣之首,再历九载,无尺寸之功,以年以例俱当引避。’原来是按例请求引退归山。
沈默心说,这老家伙要是真退了多好,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见接下来便是嘉靖帝的优诏褒答,称赞他‘忠诚勤慎,辅赞年久,勋绩茂著。’不允其辞,且赐宴于礼部,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
徐阶脸上挂着淡淡苦涩道:“看到了吧,严阁老虽然年届八旬,但依然老当益壮,丝毫不显昏庸,陛下对其依然很是倚重,”说着叹口气道:“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吴鹏、工部尚书严世蕃系严嵩的心腹,而兵部尚书由老将许论接替丁忧离职的杨博……这个老许年近古稀,已经只想着安稳退休了,所以一切将帅黜陟,兵机进止,都听严世蕃的指挥。”
“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户部尚书方钝,刑部尚书王鏊等虽砥节奉公,未尝与严党有染,然都不过是雷同附和,明哲保身罢了。”徐阶无限苍凉的叹息道:“严党权倾天下,对于朝廷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危害,但对于你要做的事情,却是一个契机。”
说着定定望着沈默道:“你得抓紧这个机会,做出真正的名堂来,让市舶司成为大明的钱粮之地,到时候不管政局怎么变,你都可以稳坐钓鱼台了。”
“学生受教了。”沈默起身肃容道。
两日后,辞别了京里的好友同年,沈默携家眷护卫踏上了南下的官船,目的地是阔别已久故乡绍兴。
离开了京城这个龙潭虎穴,沈默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一路上有说有笑,优哉游哉,快乐无比。他却不知道,那号称人间天堂的苏州城,已经变成一个更加凶险的虎穴,正悄无声息的等着他到来。[(m)無彈窗閱讀]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沈默与若菡一对玉人,良工琢就,宛若天人。更喜是情深意浓,你侬我侬,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除花烛破瓜夜,因怜惜娇娘而浅尝辄止之外,待三日回门后,沈默推却一应公务应酬,便整日与娘子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只是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才到大年初七,胡宗宪就连派三道信使,令他速去杭州会晤,说是有紧急状况等他处理。
沈默原本还打算出了十五再走呢,一下被弄得措手不及,却也不敢耽搁,与信使说翌日启程,便去各处辞行。他估计这一走,不管是要面对什么事儿,都得去苏州上任了,有心带若菡同去,却不想被同僚看了笑话,反复琢磨之后,还是决定孤身上路。
等到了夜间,又与若菡商量,让她先在家里待着,等事情安定下来,再接她过去。若菡初时也深明大义的答应了,后来却想到兴许数月不见,恩爱夫妻,如胶似漆,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何忍分离须臾?何况数月?不觉两泪交流,暗自伤神。沈默也自割舍不得,柔声安慰不已,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才睡。
等到天亮,若菡却已经起身,在外面为他收拾行李。沈默悄悄起身,从后面紧紧抱住她道:“我这次去,纯属情非得已,只要一安顿下来,就把你接过去。”
痴缠了一夜,若菡已经平和多了,她轻声道:“正事要紧,相公勿为妾身挂念……”说着看看外间正在摆放碗筷的柔娘,轻声道:“你把柔娘带去吧,也好有个伺候的人儿……”
“还是让她留下和你作伴吧。”沈默摇头道。
“让她跟你去吧,”若菡偷偷掐他一把道:“口是心非。”
沈默嘿嘿笑道:“你瞧你瞧,到底是谁口是心非?我看你还是无事生非哩。”虽然他很想带着柔娘一起上路,但现在他已经食髓知味,唯恐自己把持不住,弄出人命来就麻烦大了。索性干脆谁也不带,还能给若菡一个的好印象,便忍痛割爱,决定孤身上路。
等到吃过饭,与妻子垂泪惜别后,又去正屋拜别了老爹,沈默便带着自己的四十亲兵,到城外又与胡宗宪派来接应的护卫汇合,浩浩荡荡往杭州去了。
这几年沈默曾经数度赴杭,要么乘船、要么骑马、也曾像这次一样坐过马车,但哪里的排场都不如这次的万一。
只见一辆气派轩敞的四架漆黑马车前,是一队大红斗篷,浑身被甲的骑兵,整齐的在前面开路。后面也有一支护驾的骑兵,马车两旁还有两队随骑,气势十分的煊赫。
这是标准的总督排场,如果沈默自己排出,便是了僭越。可这是东南总督胡宗宪的安排,在外人看来就是那位权倾东南的胡总督,在传达与那位炙手可热的沈知府的相亲相善!
当然这其中,也有胡宗宪显示自己吃水不忘打井人,当官不忘大恩人的意思。
队伍一路奔行,傍晚到了萧山驿。已经穿上七品武将服色的铁柱拱手道:“大人,咱们今晚就在这儿歇这吧,明天中午到杭州。”
沈默从马车上探出头来,往前面看看,问道:“怎么不进去?”
“回禀大人,门口好像有些冲突,”铁柱赶紧禀报道:“卑职这就去请他们让道。”
沈默竖耳一听,果然有争吵声音。扶着铁柱的胳膊,从马车下来,活动下酸麻的手脚,迈步走过去道:“瞧瞧去。”
铁柱没法,只好吩咐队伍暂时停下,自己则带着两个人赶紧跟上去。
沈默走过去,只见一个驿丞打扮的胖子,带着几个驿卒挡在驿站大门口,与一个布衣中年人对峙着。那中年人的身后,还瑟缩立着一个衣衫褴褛、怀抱着个瑟瑟发抖的干瘦孩童的老者。
这些人起先的争执沈默没听见,但那些面朝他的驿馆人员一见到有大队人马过来,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耐性。只听胖驿丞对那中年人大声道:“赶紧闪到一边去,别当了贵官人进驿的道!”
那穿着粗布棉衣棉袄,背上挂着斗笠的中年人,闻言回头看看那气派的仪仗,那清冷的目光甚至与沈默一交错,竟又若无其事的转回头去道:“你把钱给老人家,我们自然会让开道路。”
驿丞怒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只是跑腿的,有什么事儿去萧山县城,跟我们县尊大人说去!”
“那好,我们今晚就住着,你明天跟我去县城。”中年人沉声道。
“搞没搞错?这是官驿,只有朝廷官员凭堪合才能入住!”说着狠狠呸一声道:“你这刁民,还有这个老叫花子,此生休想进来一步!”
那中年人冷声道:“不就是堪合么?我有!”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沈默眼见,看到那是吏部专用的大信封……自己的委任状就是用这玩意儿装的。
驿丞狐疑的伸手要去拿那大信封,却被中年人一缩手,便捞了个空,不由愠怒道:“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便见那男子从信封中掏出一张写着字的信纸,上面的大红关防足有一寸见方,正是吏部大印的分寸。他用三根指头拎着那张纸,抵到那驿丞眼前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驿丞和几个手下凑近了念道:“命福建南平教谕海瑞,迁南直隶苏州府长洲知县……”念完后却仍然将信将疑道:“不会是偷的吧?”实在不怪他们有此一问,只见这位仁兄身穿粗布棉衣,脚踏沾满泥巴的布鞋。手中牵着一头大灰骡,骡背上还驮着简单的包袱竹笼,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那叫海瑞的冷声道:“反正我跑不了,你明日跟我去见你们县尊,就知道我海刚峰到底是不是真的了!”他人虽瘦小,但声音威严浑厚,让人不由自主的就屈服了。
驿丞与边上人合计一下,道:“算了算了,快进来吧,别挡了贵人的道。”
海瑞哼一声,侧身对后面的老人家道:“咱们进去吧。”这次却和颜悦色,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话音刚落,那驿丞却又阻拦道:“你进去可以,他们俩不行。”说着皮笑肉不笑道:“里面住的都是大人,让这个老叫花子进去成何体统?”
“老人家不是叫花子,是自食其力的烧炭人!”海瑞冷冷道:“他用了一冬天的时间,砍了几千斤的柴火,烧出了上千斤的木炭,全指望着换些钱过年度春荒了!哪怕你们给他一半的钱,也不至于饥寒交迫到如此地步!”说着便怒发冲冠起来,逼近那两人道:“可你们呢?都两个月了还不给钱不说,竟忍心看他们祖孙在外面哀求两天两夜,既不让他们进去避寒,也不给他们一水一饭以充饥,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几人被他训得站都站不稳,哪还敢放刁?驿丞暗叫晦气,让开去路道:“带他们去丁字房,再给点米面让他们自己做饭。”说着一脸郁卒的对海瑞道:“大过年的遇到你这个丧门神,我真是倒了霉了!”
海瑞也面无表情的看了看那驿丞,接着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递,便扶着老人径直进去。
驿丞道:“哎!你这骡子给我干嘛?”
“喂!”说着话,海瑞已经走进了大门,看不到踪影了。
沈默静静站在不远处,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收在眼底。待海瑞进去后,那驿丞飞快的跑过来,点头哈腰道:“让大人久等了,您老里面请。”
沈默好笑的望着他道:“不看我的堪合吗?”
“您老玉树临风,如神仙下凡。”驿丞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谄媚笑道:“又有这么高规制的护卫,小得就是瞎了眼,也知道您是哪位啊。”
“我是哪位?”沈默笑问道。
“您姓古月。”驿丞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是咱们东南总督的公子对不对?”沈默差点没一头栽倒地上。
“大胆!敢污蔑我家大人!”铁柱扬起马鞭便抽那驿丞道:“看来你不光是狗眼看人低,你还是老眼昏花!”
驿丞抱头求饶道:“爷饶命啊,小得有眼不识泰山,请问您是谁的公子?”
让铁柱停下手,沈默如是回答道:“绍兴推官的公子。”便带着护卫扬长而入。
望着全副武装、鱼贯而入的彪悍护卫,那驿丞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真是欲哭无泪啊,心说果然是见了丧门神。
驿卒凑过来,小声问道:“头儿,怎么侯推官的儿子都这么大派头?”萧山是绍兴府的一个县,哪怕最下层的小吏,也对府里的大人们耳熟能详。
“不对,侯推官年关好像调任南京了,现在的推官好像……”驿丞使劲琢磨道:“姓沈吧。”终于恍然大悟,一脚踢开挡路的手下,屁滚尿流的追上去道:“状元公,状元公,您老这边请,最好的跨院在这边呢……”
他这一咋呼不要紧,让投宿驿站的官员都听到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与大名鼎鼎的沈六首结识的机会,都纷纷开始写名帖,备见面礼,准备登门造访。
却也有孤陋寡闻的,派人到处打听是哪位状元公,一个仿佛谁家的老仆,便问了个明白,反复嘟囔着:“沈六首,苏州同知,沈六首,我可不能记错了。”
“这是哪家没谱的?派个老糊涂出来打听,也不怕误了事儿。”在众人的嘲笑声中,那老仆佝偻着腰,缓缓回去西边跨院。
令人惊奇的是,那些在门口站岗的卫士,望向他的目光却充满了敬畏。更惊奇的还在后面……待院门关上,老者那虾米似的腰,竟然奇迹般的挺直了,几个身材婀娜、面容无限姣好的劲装佩剑少女,莺莺燕燕的迎上来道:“公子您回来了?”
那又变成公子的家伙,笑嘻嘻摸一把身边少女的胸道:“该叫大叔才对……”他的易容术简直如入化境,就连那双眸子竟然也混浊无声,浑若七老八十的样子。
“大叔……”几个少女一起娇声道,说完却花枝招展的笑作一片。
那公子左拥右抱着两个美女,在莺莺燕燕中进了房中,身边一个女子想要给他卸下脸上的易容,却被他伸手按住道:“算了,上一次妆得半个时辰呢,太麻烦了。”
“您还要出去呀?”聪明的女孩子一下就明白了。
“嗯。”那‘老头公子’点头道:“不过不是现在,等三更天吧,客人都走了我再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只听他充满促狭道:“看看能不能把状元郎吓尿了炕。”
“公子真坏……”又是一阵莺莺燕燕。
话分两头,说回沈默,到了驿馆中,刚换了燕服,就开始有来宾拜访。他虽然很想歇息,但官场上多个朋友多条路,至少不能得随便罪人,他只好打起精神,不厌其烦的接待每一位来访者,倾听他们千篇一律的恭维之词,然后还以适度的恭维,保证每个人都满脸笑容而来,开开心心离去,至少不会说他沈拙言倨傲怠慢之类。
这一折腾,就到了三更天,最后一位访客才离开,沈默舒展一下疲惫的手脚,倚在炕头上闭目养神,显然是耗尽了精力。
铁柱端着铜盆过来道:“大人,洗、脚了。”
听沈默用鼻音‘嗯’一声,铁柱便动手除去大人的鞋袜,将他的双脚往盆里搁进去,谁知就在下一秒,沈默‘哎呦’惨号一声,把两只通红的脚倏地收回来。一下子困意全消,使劲往两只脚上吹气道:“你要秃噜猪蹄呢?”
铁柱伸手试一试水温道:“不算太烫啊……”
“你练得一身水牛皮,那还知道冷热……”沈默气急败坏道:“快,给我拿凉毛巾敷一敷。”心里不由暗叹道:‘报应啊,这就是不带柔娘来的报应啊。’
铁柱赶紧跑出去,不知拿了毛巾,还端了盆醋回来,给大人好一个冷敷加醋泡。
就是这样处理,沈默还是双脚火燎燎的痛,但见铁柱一脸愧疚的模样,他便忍着痛,装出一脸放松道:“看来这醋还真管用,几乎不疼了。”
铁柱终于如释重负,沈默把头往枕上一搁道:“我困了,你也出去休息吧。”
“是……”铁柱想要将那个醋盆子端出去,却被沈默阻止道:“把醋放这吧,这味儿能预防感冒。”
大人向来将风寒引起的头疼脑热叫‘感冒’,铁柱都习惯了,便搁下醋盆子,端着水盆起来,吹灭了大多数灯火,仅留下靠墙一盏油灯,让大人起夜时有个照亮,便出去了。
铁柱端着水盆出去,开门倒在天井里,看看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没有月也没有星,穿着夹袄还冷飕飕的,不由喃喃道:“大人怎么说我不知冷热呢?那盆里水是热的,外面天是冷的,我觉着我还是知道的……”说完便要往天井里泼水,却转念又自言自语道:‘夜里弄不好会结冰的,万一把起夜的滑倒了多不好。’便哗得一声,将一盆水全泼到了房檐下的冬青丛中,然后便转身关门进屋。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到,在冬青丛后面,静悄悄趴伏着一个鬼魅似的黑衣人……那黑衣人的素质极高,就算被洗、脚水兜头浇透了,竟然也一动不动。
待院子里恢复安静好久,那黑衣人才无声息的动了一下,从花丛中闪到墙根下,谁知湿透了的身子不动还不要紧,一动便透骨凉啊,不由暗道:‘早知这样,本公子应该穿着鲨皮水靠来……’想到这又骂自己贱人,心说:‘若是知道会喝洗、脚水,本公子还来个头啊。’[(m)無彈窗閱讀]
第三七四章抓刺客!
因为是朝廷的驿站,卫士们不担心大人的安全,所以除了门口有岗哨之外,其余人都在屋里呼呼大睡,这也给了黑衣公子为所欲为的空间。
那位黑衣公子的身手高超,至少轻身功夫不次于鼓上蚤时迁,只见他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屋檐下的黑影,便悄无声息的摸到正房的窗下。
从腰间拔出涂了炭的短刃,他准备拨开窗户翻进屋去……正屋里熄灯到现在半个多时辰了,根据他的经验,屋里人应该已经进入深度睡眠了。但稍微一琢磨,觉着还是谨慎点好,便从身上蘸点水,悄悄浸湿了窗纸,轻轻一捅……那窗户的左下角,就开了个小洞,他把脑袋凑过去,准备看看里面人睡着了么。
借着屋里一点如豆的灯光,他看到那位传说中的沈六首已经躺在床上……见他果然睡着了,黑衣公子邪邪一笑,便将手中匕首查到窗缝中去,刚要用力,却听到里面沈默起床的声音。
吓得黑衣公子连刀都来不及抽,便倏地缩到地上,紧紧贴着墙面,心中打鼓道:‘难道遇到高手暴露了?’正准备风紧扯呼,赶紧溜掉了,却听到里面有哗啦啦的水声,和一种混合了舒服与痛苦的呻吟声。
黑衣公子忍不住好奇,又悄悄凑到洞洞上往里看一眼,只见那沈同知正在……洗、脚,他把两只脚泡在盆里,连双手也伸进去,很认真很用心的搓着双脚,确实是在洗、脚。
此人为何睡了一会儿才起来洗、脚呢?黑衣公子聪明绝顶的脑瓜子,主动帮对方想到了合理的说法……一定是洗、脚前就睡着了,现在才补上。
‘还真爱干净呢……’黑衣公子心说:‘果然是小白脸的大才子啊。’便继续蹲在那里等待,冷风一吹,**的身上凉飕飕的,不由打个寒噤,只好抱着胳膊缩成一团,以御风寒。
好在过了没多会儿,里面便没了动静,黑衣公子凑到洞洞一看,果然洗完脚又躺下了。
耐着性子又等了好一会儿,约摸着对方该又睡着了,他便瑟缩着起身,再次伸手握住刀柄,刚要用力,却听到里面人又一次起身。
‘还睡觉么?!’黑衣公子怒了:‘怎么这么不消停?’便又听到哗哗的水声,再凑过去一看,那家伙竟然竟然又在洗、脚?
‘难道没洗干净?’黑衣公子聪明的脑袋有些浆糊了,他使劲揉揉眼睛,确认对方的确在洗二遍脚,强压下心头巨大的荒谬感,他只能以‘此人有bt的洁癖’作解释。
黑衣公子摸一摸自己的头发,竟然已经结起了冰碴子,心中却怒火熊熊燃烧,如果就此空手而归,那身上这结了冰的洗、脚水,岂不是白喝了?竟咬牙切齿道:‘好吧,我等,你总不会洗三遍脚吧……’看来这人也是有股拧劲儿的。
但世事无绝对,当他满怀希望第三次准备开窗时,里面的家伙第三次起身,开始第三次洗、脚……黑衣公子双手紧紧抓着窗台,以免巨大的无力感把自己击垮,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放着好好的觉不睡,怎么老起来洗、脚呢?
‘不会是发现我了,戏弄于我吧?’黑衣公子警惕的望望院子,一片静谧,只有呼噜声此起彼伏,显然一切正常。
‘那就只有医书里记载的夜游症了!’黑衣公子暗暗断定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据说夜游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作甚,虽然是在动弹,但跟睡觉无异,就算你走到面前,他也毫无所觉。
为了谨慎起见,黑衣公子又等了一个循环,在沈默第四次躺下,然后第五次起来洗、脚时,终于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在冷风中憋屈一晚上的黑衣公子,终于按捺不住了,不再等待,不再犹豫,伸手按住冰凉的刀柄,微一用力,便无声的拨开了里面的插销。
轻轻拉开窗户,探进头去,几乎被冻僵了身子,完全失去了灵敏,他咬牙切齿翻进半边身子去,往里一看险些魂飞魄散,只见那‘梦游症患者’正一脸警惕的望着自己,手里还端着那盆反复洗过脚的洗、脚水。
人生最大的操蛋在于,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天堂和地狱,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也许上一刻还阳光明媚,下一刻就变成了电闪雷鸣。
比如说沈默,还没有从新婚燕尔的幸福中回过味来,便开始享受孤枕加难眠的痛苦……没了温香软玉在怀还是其次,主要是两只脚火辣辣的钻心疼,他想叫人喊医生,但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家都睡觉了,还是撑一撑等到天亮再说吧。
只是分明很困倦,却一直无法入眠,他感觉双脚又痛又胀,搁到哪里都不妥当。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开始拼命的胡思乱想,从上辈子想到这辈子,他发现自己两辈子都吃过很多苦,起点也比别人低很多,但混着混着就比别人好不少。其实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骨子里有种自虐精神——他从来都认为,混得不好,不是时代出了问题,而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努力,日复一日的奋斗,就一定会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不管是四百年后还是现在!
往日的各种心酸快乐、落魄得意在心海起伏,沈默突然觉着自己很男人,是精神上顶天立地的那种。只是激动过后,疼痛袭来,让他不能自已,忽然感觉自己很软弱!烫一下就成这样子,实在不像个男人!
只好起来把双脚重新搁到醋里,登时疼痛如冰消雪融,放松舒服的快要呻吟出来,只是怕外面人误会,才勉强忍住没有出声。待双脚完全觉不到痛感时,便浑身轻快的躺下,困意袭来,渐渐入眠……
谁知过不一会儿,清晰的疼痛又一次把他弄醒,沈默无可奈何,只好重新做起来泡脚,然后疼痛又一次消失,舒服,睡觉……然后又一次痛醒,起身,泡脚……
如是往复,都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折磨得沈默欲哭无泪。不禁暗自呻吟,长夜漫漫,难道就要这样渡过吗?
渐渐的,他被折磨的有些神经衰弱了,不知是在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的时候,竟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听见什么轻微的响声,但没在意。可接着那窗户好像也开了,冷风嗖嗖的吹进来,让沈默不禁打了个激灵,只好不情愿的抬起头来,便骇然发现,一只手从窗户伸进来,然后是一个黑咕隆咚的脑袋。
‘贞子?’沈默浑身汗毛直竖,牙齿格格打着架,想要伸手捂住嘴巴,却想起是反复摸过脚的,只好作了罢。这眨眼的功夫,他也冷静下来,毕竟是恐怖片洗礼出来的无神论者,很快就确定对方是人,黑衣人,手持利刃、翻窗而入的黑衣人!
“有刺客!”沈默扯破喉咙高喊一声,顺手抄起脚盆,把泡了不知多少遍脚丫子的一盆醋,兜头倒了过去。
闻到到那刺鼻的味道,黑衣公子大惊失色,这是传说中的唐门毒液吧?慌不迭的翻身往外面躲避,无奈力不从心,慢了半拍,还是被浇了半边身子。
黑衣公子重重落在地上,摔了个头晕眼花。这时院子里喊声四起,正屋,两侧厢房,和南面的下人房中,都有人往外冲,黑衣公子见事不好,忍住疼痛,抱着半边膀子,狼狈的往西墙跑去。
铁柱等人已经追出来,见那刺客慌不择路,跑到最高的一堵墙下,都十分高兴,纷纷叫道:“抓住那小子,别让他跑了!”便从四面八方扑了过去。
那刺客几乎被冻僵了,又摔了一下,下盘已然不稳,步履都踉踉跄跄,虽然跑到了墙下,但那光溜溜的高墙足有一丈半高,谁也不信他能越过去。
但黑衣公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跑到墙角下,蹲下身来,匕首一挥,便听咔嚓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崩弦呼啸的响声,他竟然如大鸟一般飞身而起,姿态优美的翻墙出去。
铁柱他们扑到墙边,只听到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对方已经落在对面了。
“追!”这让自诩大明最强护卫队的铁柱大人情何以堪?他气急败坏的跺脚道:“他跑不了!”因为驿站地方有限,胡宗宪的五百护卫没法住进来,只好在外面露营,方才警讯一响,铁柱便法令命他们将驿站团团围住,现在再想跑出去,是绝对不可能了。
这时,沈默也阴着脸披衣出来,其实他不想摆个臭脸,只是两脚踏地便钻心的疼,如果不把脸板起来,就只能皱成菊花了。
“大人请进屋,外面危险。”铁柱赶紧上前道。
“危险个头,”沈默骂道:“这么多护卫站在这,还有什么危险?”言外之意,你们都睡着的时候,我才会有危险呢。
铁柱听出大人的意思,满脸羞愧的单膝跪下道:“是属下这半年多来懈怠了,请大人责罚!”
“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吧,”沈默摇头淡淡道:“罚你有什么用?能把那刺客罚出来吗?”
“哎……”铁柱重重叹口气,咬牙切次道:“大人请放心,属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蟊贼给挖出啦!”说着起身道:“小的们,开始搜!”
“搜、搜、搜,搜你个头!”沈默没好气道:“那么多官员住在这儿,你准备都得罪干净了么?”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铁柱忽闪着大眼睛道。
“当然不会,”沈默冷笑一声道:“总督府的护兵不是带着军犬吗?你让他们带几条过来。”
铁柱虽然不明就里,但服从命令听指挥是他的美德,闻言立刻起身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十几个总督府的亲兵,前者三条大狼狗进来。
“大人有何吩咐!”官兵们齐齐行礼道。
“醋,”沈默道:“那人身上被我泼了一脸盆醋,你们的犬能不能找到他?”
“没问题。”一个把总自信满满道:“咱们的犬就是为了搜捕警戒用的,醋味这么大,一定能找到那人。”
“那就走吧,找到了重重有赏。”沈默紧一紧衣领道。
“大人您就别去了。”铁柱道。
“少废话。”沈默径直跟着狼狗们出去,反正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还不如跟着去耍耍呢。
铁柱只好吩咐手下打起精神来,便跟着大人出去了。
他们绕到墙外,先到了那人落地的地方,借着通明的火把,沈默看到两丈外一棵粗大的毛竹上,悬着一长一短两根绳索,难道那黑衣人就是利用这东西飞出来的吗?
沈默接过一个火把,往墙根下一照,果然看见在墙角排水口的石柱上,还拴着另外一段绳索。显然对方是利用弓箭原理,将两根绳子绑在毛竹上,然后将其中一根绕过地上的石柱,将毛竹尽量拉弯然后固定住,这样一股强大的反弹力便蓄了起来。然后再将另一根绳索送到院子里,只要砍断蓄力绳,它自然就被毛竹的反弹力猛地拉出来了。
很简单的机关,就地取材,只用到两根绳子,甚至不需要接应者,便能一跃出去。只是越简单的方法就说明对方越不简单……艺高人大胆不说,仅这份儿洞察力,就让人胆寒。
沈默敢说,如果不是自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今夜就被那人暗算了。想到着,头皮一阵阵发麻,彻底阴下脸道:“必须找到他!”
兵丁们便带着狼狗四下搜索,很快便找到刺客的落点,让狼狗闻了之后,摸出肉干来喂一块,三条狗马上兴奋起来,几乎是拖着主人就跑,只是其中两条往西,还有一条却朝沈默直扑过来,要不是兵士反应快,强行拉住了,险些就把沈拙言给咬到了。
“笨蛋!”兵士对那条狗拳打脚踢,倒让沈默怪不落忍的,笑道:“我身上也有醋味,也不能算它错了。”
兵士其实就是怕沈大人一怒之下,把自己的狗杀了,才施以苦肉计的,此时自然停了拳脚,磕头不已。
“跟那两条去看看。”在铁柱等人的护卫下,沈默往犬吠的地方快步行去。
大概走了十几丈远,到了驿馆的西跨院外,犬吠声更大了,却不是那两条狼狗,而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凶猛而威严的吼叫声。
反观他们的两条狗,一反方才的凶猛,竟然缩着尾巴不敢出声了。这让兵士们很没面子,对沈默解释道:“大人,里面有獒。”
“哦,”沈默点点头道:“确定是这个院子么?”
“是的大人,”兵士道:“犬一直追到这儿,没有一点犹豫。”
“敲门。”沈默颔首道。
铁柱便上前去砸门,老半天之后,里面有人道:“大半夜的敲什么门?”
“让你开门就开吧,哪来这么多废话?”铁柱骂一声,抬脚就就把门闩踹断了,手持刀枪的卫士冲进去,转眼却又落荒逃出来,原来两条狮子一样的巨獒,咆哮着冲了出来。
“弓弩手准备!”铁柱气坏了,一扬手道。马上就有无数闪着寒芒的弩弓对准了两条巨獒。
里面一个唿哨,两只獒立刻退了回去,一个娇俏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柳眉倒竖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吃了雄心豹子胆吗,看清楚我们是哪里人!”说着一举手中灯笼,只见白底上写着‘平湖’二字。
“你们陆家的?”铁柱彪悍的神情凝固住了。
平湖,是浙江的一个地名,隶属于嘉兴府,有大族豪族不下数十,但有资格以‘平湖’代称的,只有一家,那就是陆家,陆炳的陆家。
“知道怕了就好!”女子微微得意道:“还不速速退去?”
“大人……”铁柱回头望向沈默,这事儿他可不敢做主。
沈默淡淡道:“假的。”
女子怒道:“谁敢假冒陆家?”
“我师兄是世代门阀,对子弟约束极严,万不会出现蟊贼的。”沈默微一甩手道:“进去搜一搜,以免有人打着我师兄的招牌四处招摇撞骗!”
“是!”既然老大如是说,小的们还有什么顾虑的,于是不再管那小娘皮,呼啦啦冲进去了。[(m)無彈窗閱讀]
怕沈默睡不惯那个叫榻榻米的草席子,沈京和他回正屋,在大床上抵足而眠,说了一夜的话。两人说起小时候一起念书、打架、捉鸟,那些美好的回忆便如清冽的溪流流淌不息,让两人如此津津乐道,仿佛又回到那个青葱年少的时代一般。
结果说到天快亮才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稍事梳洗后,菜菜子请两人去前厅用饭,八仙桌上摆着蜜汁儿桂花藕素蒸饺、芝麻包还有烧卖煎饺、小馄饨、牛肉粉丝,尽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口味。
菜菜子一脸紧张的看着沈默品尝几筷,待他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后,才松口气道:“虽然学的很认真,但还是担心味道不好,让叔叔生气。”
沈默夸奖道:“已经很厉害了,跟饭馆里的手艺也差多了。”说着笑道:“我还以为会吃饭团、烤鱼、纳豆和味噌汁呢。”
“你也知道那些东西?太粗劣了。”沈京笑道:“估计两千年前咱们老祖宗吃的都比这个细。”
菜菜子笑笑没有接话,对沈默道:“毛桑已经回来了,正在他的屋里睡觉,说您随时可以叫醒他。”
“吃完饭吧,”沈默颔首道:“高陵你和我一起见见这位……毛桑。”
“还茅房呢,”沈京嘿嘿一笑道:“好吧。”
下午时分,沈默终于见到了王直的义子毛海峰,一个身材不高,手大脚大,肌肉虬结,面色凶恶的三十来岁的男子。
歪着头端详他一会儿,毛海峰便大喇喇的在沈默对面坐下,双手按着桌面道:“你就是北京派来开海的官儿?”
沈默并不回答他,只是微微的颔首。
倨傲的态度并没有引起毛海峰的不快,因为在其看来,朝廷的官就应该这个样子,如果沈默表现的过于热情,才会让他瞧不起呢。
“怎么这么年轻?”毛海峰撇撇嘴道:“你说了能算吗?”
“能。”沈默点点头,吐出一个字道。
“真的假的?”毛海峰不相信道:“你们不会耍我吧?”
“我叫沈默。”沈默淡淡道:“听过这个名字吗?”
毛海峰愣了:“就是那个连中六元的沈拙言?”
“不错。”沈默微微颔首道:“需要证明我是不是沈默吗?”
毛海峰的态度登时发生大转弯,竟然有些拘谨起来,手足无措的起身道:“不用不用,谁不知道沈六首,风流倜傥,年少英俊?这下就对上号了,对上了。”
沈默想不到自己的名头这么响亮,不由有些高兴,当然面上不会流露出来,指一指对面的凳子道:“坐下说。”
“哎,坐下说,坐下说。”毛海峰忙不迭点头坐下,满脸崇拜的望着沈默道:“您老不早说,要知道是您的话,我一早就去拜会了。”
这下沈默觉着奇怪了,问道:“你时常听人提起我吗?”
“那是当然,”毛海峰一脸激动道:“您可是大明四大才子之首啊,那些相好的整天念叨您,说要是能跟您见一面,宁肯倒贴钱也行。”
沈默这个汗啊……闹了半天,原来是在青楼界的名声,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毛海峰,想看看他是不是装傻充愣寻自己开心。
但那毛海峰激动的脸都放光了,崇拜的与他对望,让沈默这么深的道行,竟然也摸不清底细,不由暗暗嘀咕道:‘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像胡宗宪说的,有点二呢?’看向沈京,沈京撇撇嘴,意思是这家伙向来如此四六不习惯就好了。
按说身为首席谈判代表,不该是这个智商水平,可想想王直年轻时候的天真烂漫,沈默又不敢断定对方是在作伪,只好缓缓试探问道:“还没请教毛兄的台甫。”
毛海峰的面上现出一霎那的呆滞,才恍然道:“问我的表字是吧?原先没有那个,后来干爹给我改名叫王璈,起了个字叫海天。”
“好名好字,”沈默赞道:“有气势。”
“不过您老还是叫我海峰吧,”毛海峰忸怩道:“别人叫我海天,总觉着是在唤另一人儿一样,别扭。”
沈默笑笑道:“那好,我叫你海峰吧。”说着语调郑重道:“我现在以钦命江南市舶提举司司长的身份跟你对话,贵方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
“好的好的,”毛海峰也赶紧正襟危坐,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干咽吐沫道:“我们老船主说了,只要朝廷愿意开放海禁,与我们互市,我们愿意归附,并全力协助朝廷消灭倭/寇。”
听最大的倭/寇头子说要帮着抗倭,沈默感觉有些荒谬,摇摇头,驱散这种感觉,淡淡笑道:“朝廷把我派来,已经说明我们的诚意了。”见毛海峰点头不迭,他接着道:“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也请你们拿出诚意来,让我们相信,你们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这是应该的,”毛海峰挽起袖子道:“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地图拿来,”沈默吩咐道。
沈京便将早准备好的浙直海防图摊在桌子上,沈默先指一指苏州城道:“未来的市舶司将暂时在此开埠。”
“为何不去沿海?”毛海峰问完了,自己也讪讪笑道:“确实,这里是最稳妥的。”
沈默道:“选择苏州,是从安全性考虑的,这毋庸讳言。”说着在吴淞江上划一下道:“到时候一应商队都需要由此入黄浦江,然后出海,虽然效率不高,但便于管理。”又指向黄浦江入海口的以南的嵊泗、岱山、舟山一带道:“但是这些岛上盘踞着许多海匪,十分凶悍,而我们没有能力解决他们……”
还没等沈默把话说完,毛海峰就跳了起来,拍桌子道:“您老请放心,最晚到开春,我把航道给您清出来!”
“那太好了!”沈默笑逐颜开道:“我和部堂大人等你的好消息!”
“没别的事儿了吧?那我就去召集弟兄了。”毛海峰是个急性子,看起来恨不得马上抄起家伙端了舟山群岛……
一场原本以为会十分艰苦的会谈,竟然如此迅速的结束了,实在出乎沈默的预料,道:“没事儿了,在下摆好庆功酒,恭候海峰兄的大驾。”
“那好,我走了。”毛海峰抓起帽子往外走,到门口时却又转回,一脸讨好道:“您能给我写个字吗?”
沈默以为他要自己写‘保证书’,这种事儿自然是万万不能留下证据的,正在琢磨着怎么搪塞过去,却见毛海峰拿出一面白扇子,小心翼翼道:“您能在上面题个字吗?”
沈默不禁莞尔,欣然答应下来,挥毫题一首诗在上面,毛海峰如获至宝,捧着那扇面笑逐颜开道:“到时候震震她们!”说着一拱手,扬长而去。
待毛海峰走了,沈京笑道:“让倭/寇去打倭/寇,你可真想得出来。”
“那又何不可?”沈默呵呵笑道:“给他一个从倭/寇进步到抗倭英雄的机会,他会还我们一个大大惊喜的。”
“那倒是。”沈京道:“结果应该是注定的,老船主出来干海盗的时候,舟山那帮小子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不可能是对手的。”
“这个要求不是我提出来的。”沈默突然压低声音道:“是胡宗宪。”
“是么?”沈京十分感慨道:“堂堂总督竟然要靠倭/寇剿灭倭/寇,真是让人悲哀啊。”
“你把这事儿想简单了。”沈默微微摇头道:“其实咱们的水师已经成型,有俞大猷这样的猛将率领,收复区区舟山还是办得到的。之所以把这个机会让给毛海峰,是因为胡部堂要给王直下一副烂药。”
“什么烂药?”沈京问道。
“只要毛海峰一发动进攻,所有倭/寇对王直的态度将发生转变——从此以后,在他们眼中,王直将不再是他们的朋友。”沈默轻言细语道:“这虽然不会损害王直的实力,但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终究会招致王直的势力分裂内斗的。”
沈京不禁毛骨悚然道:“原来你们从没想过要和谈……”
“谈,是一定要谈。”沈默缓缓道:“但不是现在,现在王直的实力比我们强的多,海寇也都唯他的马首是瞻,日子过的逍遥快活,人家凭什么跟我们谈判?”
“那他还见我们了呢,还派自己的义子跟我们回来谈判?”沈京不服气道。
“王直已经吃过官府的一次亏了,轻易不会再相信我们了。”沈默摇头道:“他之所以跟我们谈判,一来是想麻痹我们,让我们放松对他的钳制,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他故技重施,向我们提供倭/寇情报,借我军之手,替他干掉徐海、叶麻之类的竞争对手。”
“你是说他只想利用我们,”这结论让为和谈奔走近两年的沈京十分失落,呆呆坐在沈默对面道:“压根没有和谈的诚意?”他的心情糟透了,他原先一直觉着,自己是在从事一份很光荣的工作,现在一看,原来是被人当猴耍了。
“战场上打不赢,怎么谈都没用。”沈默淡淡道。
“可你不是也说过,咱们打不赢么?”沈京道。
“现在打不过,不代表以后也打不过,”沈默看出了自己兄弟的低落,温和笑着安抚道:“你现在做的,就是帮着我们拖延时间,让咱们有时间成长壮大起来,再与他们分割高下。”
沈京登时眼前一亮道:“对呀,这就叫……缓兵之计。”
“聪明!”沈默赞道:“有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们虽然不如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军风光,但功劳一点不比他们小。”
沈京终于开心道:“你放心,没事了,我会好好干的!”
“好样的!”沈默笑道:“我今天就启程去苏州了。”
“哪有正月里上任的?”沈京笑道:“你糊涂了吧?”惯例,新官上任要避开正月,五月,九月三个月份。因为按阴阳五行的说法,这三个月属火,官员虽然为一方守牧,归根结底乃是皇帝的臣子,而‘臣’字古音读‘商’,商属金,而火又克金。所以要避开这三个月。
当然这种故弄玄虚,往往是为了隐藏真实的龌龊——实际上这几个月是收税的好时候,新任官得让离任官捞上最后一把,仅此而已。
沈默在官场混了多年,对这些陋习自然心知肚明,道:“我不先不带排场,就带着几个人微服去苏州,这样才能更好的摸清状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见他去意已决,沈京不舍道:“不再住两天了?”
“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沈默戏谑笑笑,见沈京一脸郁闷,这才正经道:“不开玩笑了。我今年有二百万两银子的任务,可万事还没有开头,一想起来就头沉,还不赶紧去摸摸情况,看看该怎么干。”
“部堂不是说你已经成竹在胸了吗?”沈京吃惊道。
“我那是纸上谈兵,想要落在实处,还有很多路要走。”沈默摇摇头,定定望着自己的兄弟道:“前路坎坷,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沈京向他一抱拳道:“马到成功。”
从沈京那里出来时,沈默就没穿那身惹眼的官服,而是头戴书生方巾,身穿宝蓝棉袍,脚踏黑面粉底棉靴,恢复了书生本色,没有了官服的束缚,也没有了前呼后拥的,竟仿佛出了笼的小鸟一般轻快。
铁柱和三尺扮作他的跟班,背着行囊跟在后面,其余的侍卫则扮作一伙走镖的,‘恰巧’与他们三个同路。
杭州到苏州相距近六百里,着实不算近,这样的距离坐船最合适,沈默他们起先也是乘船的,但他想亲眼看看自己的辖区,所以到了吴江之后,便下船改走陆路……
他所辖的苏州府,隶属于南直隶,东至海岸,东南至松江府,南至浙江嘉兴府,西南至浙江湖州府,西北至南直隶常州府,北过江至南直隶扬州府。自府城至南京五百六十里,至京师二千九百五十里。下辖吴县、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和太仓州六县一州,其中吴县与长洲县是附郭县……就像会稽与山阴一样,同在府城之中。其余各县皆在府城东北,只有吴江县在南面,所以沈默从杭州踏足本府,第一个进入的便是吴江。
一路上走马观花,就把让感到无比震撼。在沈默的印象中,从宋代开始,便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不管是苏州还是常熟,都在他的辖区内,所以他一直觉着,身为国家粮仓的苏州府,应该处处是稻田才对,但只见城内乡下,山上田中,都是大片的桑树种植。甚至于田间地头,也见缝插针种着桑,其种植面积要远远多于稻麦等粮食作物的种植。
怪不得现在都说‘湖广熟,天下足’呢,沈默不由感叹道:‘原来苏州已经不大种粮食,该玩经济作物了。’这桑树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吴中百姓却狂热的种植,肯定是有利可图的。沈默不由暗叹道:‘素来听说倭/寇打劫时,喜欢生丝胜过金银,看来这种东西,确实是大有市场啊。’
这是当然了,他只见仅仅一个吴江县城内,便有工场三十多家,甚至普通百姓也是基本上有几个女子,便有几台织机。至于男人们,都去大户开的缫丝场、丝织场去干活了。沈默问其原因,据说一方面因为工场不收女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小户人家受限于生丝数量,有几台织机也就足够了,用不着男人们在家里。
沈默确实被震惊了,反复对自己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吧?’我能呵护它长起来吗?还是无法改变它始终长不大的命运呢?
一路往北,看到一幕幕令他难以忘怀的场景,沈默心中的责任感在一点点加重——如果说一直以来,他都在苦苦寻找一条改变历史的道路,那现在,他终于站在那扇门前,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新兴的力量在勃发,虽然难以预料前途之凶险,但最底限度,他看到了希望,找到了方向。[(m)無彈窗閱讀]
过了吴江不久,路过一家小饭店时,沈默看到一匹眼熟的骡子系在店门口,不由竟有些惊喜,对铁柱道:“进去坐坐。”
铁柱问道:“咱们刚吃了午饭,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公子您就饿了?”
沈默瞪他一眼道:“服从命令听指挥,要保持你的美德。”
铁柱‘哦’一声,闷闷不再说话。
主仆三人进了店,此时已过饭点,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三两桌客人在吃饭。
沈默一扫见,就看到了要找的人,一个背对自己、正在吃饭的孤身男子,便径直走了过去,终于看清那又黑又瘦的男子,面前仅有一壶茶,三个粗面饼,和一碟萝卜咸菜。
沈默见他一手拿着咸菜,一手持着面饼,大口咬一块饼子,小口啃一块咸菜,面上表情竟然颇为享受,仿佛吃得极为香甜。
这些东西沈默是没吃过的,即使最潦倒的时候,也有大米就着野菜鱼汤下饭,好歹还能咽下去。但这种干巴巴的硬面饼子,也不就着点汤水,难道不会噎着吗?
反正沈默光是看看,都替这位老兄噎得慌,竟然不由自主的按住胸口无声做干呕状,仿佛吃饼子的是他一般。
那男子起初认真吃饭,没有理会他,但沈默在他身边站久了,自然要抬头瞧他一眼,结果就看到沈默张嘴瞪眼的这副模样,还别说,直接就真把他给噎着了。
男子噎得直翻白眼,赶紧搁下饼子咸菜,伸手去摸茶碗所在。
沈默心中这个歉疚啊,赶紧将茶碗送到他手里,他接过来咕嘟嘟饮下去,又使劲锤了锤胸口,这才猛地一抖,把塞住喉咙的粗粮咽下去,长舒一口气道:“可憋死我了……”
沉默趁机坐在他身边道:“对不起啊,兄台,我这人有个毛病,最看不得人家噎着,人家一噎,我也跟着噎。”
那人擦擦嘴角的口水,板下脸来道:“好似是你先噎着的,我才跟上的。”
“对不起啊,”沈默继续道歉道:“我就这毛病,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打个响指对店小二道:“给这位大爷上碗肉羹……”再对那男子道:“就当给您赔不是了。”
“不必,”男子摇头道:“我吃惯了粗茶淡饭,享受不了什么油水。”
“那就来两盘青菜,再来个素汤。”沈默对小二道:“油水要少!”
“也不必了。”男子再次拒绝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说着打量一下沈默道:“你爹妈挣两个钱不容易,不必破费。”
沈默差点又被噎到,郁闷道:“我说兄台,您从那看出我花爹妈的钱?”
“看你年纪轻轻的,应该进学了吧?”男子打量他道。
“府学生员,”沈默自豪道。
“别管县学还是府学,”男子道:“想要食廪,都是要论资排辈的,你这么年轻,想必还没食廪饩吧?”
沈默想一想,自己好像确实没有领过一颗廪米,便老老实实点头道:“未曾食廪。”
“看你这身打扮,”男子继续打量他道:“家里应该算是小康,却还称不上大富吧?”
沈默点头道:“确实,日子过得挺紧。”话说因为他慷老岳父之慨,一下捐出去十五万两银子,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殷老爷还是心疼坏了,说以后都不给他钱花了……所以沈默这也不算唬人。
那男子便很诚恳教育他道:“年青人,要知道读书到现在,你已经花了家里很多钱了,如果科举之路不那么平坦,还会花更多钱,你堂堂七尺男儿,不劳而食已经很不应该了,如果还要大手大脚的花钱,难道不觉着羞愧吗?”
沈默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道:“您说的对,那我不请您吃了。”
“这就对了,读书人不下地干活,不上机织布,往往不知道一粥一饭、一钱一粟得来不易,这样将来就算侥幸得中,为官也不知道恤民清廉。”男子教育完了他,便继续吃他的面饼。
沈默将他的话反复琢磨一遍,突然感觉仅凭这一番话,他就要胜过绝大多数父母官,不由有些尊敬道:“学生受教了,学生沈言,浙江人。还没请教先生的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听您的口音不是江浙人吧?”
“我叫海瑞,号刚峰。”男子也是长途跋涉,很久无人说话了,自然比平时话多了些:“是广东琼山人。”
“天涯海角啊!”沈默惊呼道:“走了很远的路啊。”
“不是从海南来的。”海瑞道:“我已经离开家乡十多年了,这次是从福建南平过来的。”
“福建南平……海瑞……”沈默装模作样的寻思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险些又把海瑞吓得噎住,一脸惊喜道:“海笔架!你是海笔架!”‘海笔架’是海瑞的绰号,但与别人‘张大头’、‘马大脚’之类的诨号不同,他这个外号是可以登大雅之堂,当面称呼的。
因为这是有典故的,话说海瑞在福建南平自然不是买炊饼,而是当官,正八品教谕!管县学生员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他任教谕的第二年,正五品的延平知府下来视察,按例要看学堂,在南平县学官署接见学官。海瑞带领两名助教进入大厅,一见到知府大人,一左一右两个助教急趋上前,抢步跪倒,纳头便拜。
海瑞夹在二人中间,只是作揖,却站而不跪。知府大人先是惊讶,继而很气愤,但不好当面发作,只好冷笑一声,对陪同视察的官员道:“你们看这三个人,多像个山字笔架!”两跪夹一站,可不是活脱脱一副笔架的模样?这已经是再清楚的不过的暗示了……老兄,你不协调,快跪下吧!
但海瑞却不为所动,到底也没有跪下,知府大人觉得他是有意轻侮自己,草草巡视之后便离去了,连县里准备好的宴席也没吃。
海瑞之所以不跪,并不是想要侮辱上官,哗众取宠,而是与他的性格有关,也许是先天遗传,也许是后天养成,他是个极度坚持原则之人,视律法为圭臬,不仅自己严格执行,还要求别人也一样遵守——
开国之时,国家就规定学官在学校见上官,拜而不跪,此体现师道尊严,也是写进大明律的。但百年之后,士风日坏,学官们为了讨好上级,无所不为,跪迎上官早已相习成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所以在海瑞看来原本正常无比的‘不跪’,就显得惊世骇俗了,一下子,‘海笔架’的名声便在官场上传开了。
‘笔架先生’的名声越传越大,后来提学、布政使等更大的官员前来视察,海瑞皆揖而不跪,但人们想起国家的规定,倒也无话可说,只是将其传为笑谈,竟然让海瑞的名气越来越大。
不得不承认,此时士风并没有烂透,至少高级官员的涵养和气度还是很好的,他们不但不和海瑞置气,反倒称赞他恪守礼法,堪为士范。
引起通省官员的关注后,他这个最清苦、最没前途的学官,实心任事,做出的种种实绩,也就进入了高官的视线……他规范了考勤制度,订出教约十六条,狠抓学校纪律,提高教学质量,重视思想教谕,使散漫的学风有很大扭转,与其他县学放羊式管理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果然在后面的数次考试中,南平的成绩越来越好,竟然从倒数提高到了前茅。
属下出现了这样的模范官员,对每个领导来说都是脸上有光的,于是‘巡按监司交章荐之’,大家争着上本保奏他,希望他能晋升……必须承认,这是没有掺杂任何利益、以及不良动机的,所以才更显出其可贵。
刻苦自砺的海瑞,终于通过自己的坚守,为自己赢得声誉,进而转化成这次的升迁。但推荐他的人都相信,海瑞之所以如此不通情理,是因为见世面少,书呆子气重,随着‘历练’的增加,所有人都相信他最终也会融入官场大秩序中去,而且可能比别人混得更‘明白’……通常意义讲,碰壁会使人更加清醒,也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他一定会遇到比常人更多的挫折,然后搓着搓着,就圆了。
这下轮到海瑞惊奇了,问他道:“我的恶名已经全国皆知了么?”看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次破格提升,是因为自己‘狷介’的名声……虽然他已经额头出现皱纹、鬓角开始发白,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县令,不要说跟沈默这种二十岁的五品官比,就是放到官场的平均线上,也算是仕途困顿了。
然而对于海瑞来说,确实是破格的,因为他只是个举人。举人虽然可以做官,但‘捧着卵子过河’,还有上级要寻趁你,所有的功劳总是别人领,别人的黑锅总是自己背。这种不公正待遇下,当然得不到升迁,基本上举人从**品起步,年年相安无事,混到到退休也不过是个七品,这就算命好的了!
所以海瑞三十七岁中举,四十一岁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谕,能在四年之内就升为县令,实在是让人称羡不已,他自己也受宠若惊。
沈默笑着对他说:“也不是妇孺皆知,只是我们学里的老师,时常拿您说事儿,都是很佩服您的。”
海瑞这才松口气,缓缓摇头道:“我不过一介狷介狂生,有什么好称颂的?”说完把最后一个粗面饼送到嘴里,咸菜也吃干净,再灌一肚子茶水道:“我吃饱了,要赶路了。”
沈默笑道:“刚峰先生是要到哪里去?”
海瑞却已经起身走到柜台前,对小二道:“我的炒面好了吗?”
“好了。”店小二表情缺缺,将一个油纸包从柜台下拿出来道:“面饼一个一文,咸菜两文,茶三文钱一壶,炒面五文,一共是十三文钱。”
海瑞已经从怀里摸出十文钱,闻听又多了三文,不由皱眉道:“你这店家,茶水怎么还要钱?”
“对别的桌,茶水自然不要钱。”小二似笑非笑道:“可您吃了的加带着的才花了十文钱,我要是不收你茶钱,这顿饭是要赔本的。”
海瑞眉毛拧成疙瘩,从怀里又摸出三文钱,搁在桌子上道:“钱可以给你,但你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对贵点声誉的损失,何止千文百文?”
“我们不在乎,也不挣你这种穷鬼的钱,”店小二被他说得有些恼了:“吃完快走吧,真晦气!”
海瑞也不跟他争执,将炒面装进包袱,便出去了。
沈默阴魂不散的跟上道:“还没回答我呢,您要去哪?”
“苏州,”海瑞将包袱挂在骡子背上,也不骑上去,就牵着缰绳往北行去。
“好巧啊,”沈默牵着马跟上道:“我也要去苏州呢,咱们正好同路。”
海瑞看他的马一眼,又往后看了看,突然眯起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默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若无其事道:“不是介绍过了吗?怎么又问呢?”
“你的马是军马,后面两个是军人,”海瑞淡淡道:“能骑上这种马,有这样的护卫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原来如此,沈默大咧咧的笑笑道:“你说他们呀,他们是我兄长的部下,正好也要去苏州,便带着我一起了,不然这么远的路,家里可不放心。”
海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便不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了。
沈默知道自己的解释并不让人信服,对方就算不质疑,也不会再信任自己了,这下讨了好大一个没趣,让他颇没面子。只好闷闷跟在后面,准备等到下一个茶馆时和他分开。
此时距离苏州城还有五六十里路,人烟十分密集,想要找一个歇脚的地方并不难,只是太早启齿太没面子,所以沈默硬撑了十多里,打个哈哈道:“哎呀呀,可把我累坏了,要不咱们歇息一下吧?”
海瑞摇摇头道:“你自己休息吧,我要天黑前进城。”说着竟然快步往前走去,显然也想离他远点,这让向来被视为‘香饽饽’的沈默很没面子。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三尺愤愤道:“到时候大人表露身份,看他还敢不敢狂了。”
“敢。”沈默笑道:“不然就不是海刚峰了。”刚要进茶楼里坐会儿,却听铁柱道:“大人,那海瑞被人缠住了。”
“哦?”顺着铁柱所指,沈默看到一群青衣轿夫围着海笔架,仿佛要把他塞到一顶轿子里去。
“难道是劫持?”沈默回头一看,自己的兄弟都在远处,便壮起怂人胆道:“看看去!”说着翻身上马,带着两人冲过去,便听到了如下对话:
“您是海大人吗?我们是长洲县的轿夫,在此恭候多时了。”轿夫们道。
“你们怎知我的行踪?”海瑞问道。
轿夫们互相看看,领头的赔笑道:“我们也不知道您哪天来,就在这一直等着,结果还真把您给等来了。”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他按到轿子里,高声道:“您老坐好了,兄弟们起轿了!”
沈默看是来接驾的,觉着有些蹊跷,便吩咐手下跟上。
只见那轿子起先还算正常,但没行出一里地,突然就发疯般地‘飞’起来了,活像在颠簸箕,直把海瑞颠得前仆后仰,跳起落下,肚子里也翻江倒海,若不是吃得太少,定会吐出来的。
还听他们一边颠,一边怪腔怪调的哼道:‘今天老爷乍到,先坐簸箕小轿,往后不听使唤,拿你乌纱撂高……’
沈默在后面,看见四人的小轿十六人抬,轮换折腾海刚峰,也听见那放肆的小调。他这才想起徐渭曾经说的陋规:但凡科贡官、举人官上任,下属总会变着法子的给他下马威,除了这些官儿不敢惹事,好欺负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使其安分守己、少管闲事……一般这些官员都年纪大了,不愿招惹这些地头蛇,所以宁肯吃这个哑巴亏,日后也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同流合污,一起捞钱。
但沈默不想阻止,他想看看传说中的海刚峰会如何应对。[(m)無彈窗閱讀]
大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三,是沈大人正式上班的日子。
虽然卧房豪华,但枕边无人,更显屋大空旷,令人难捱,沈默只是在正房里转了转,当晚便歇在了签押房中。
初三早晨天还不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突然听到云板响声,起初不想理会,翻个身继续睡,谁知接连七声云板后,外面又依次响起一通梆子,吵得他一下站起来,推开门本想问一声:‘大清早吵什么吵,要卖豆腐吗?’
却看见归有光领着提着水壶的几个丫鬟,早就站在门口了。看到沈默开了门,归有光笑道:“大人,您起来了?”说着一挥手,几个丫鬟便进去屋里,拿盆子倒水,准备给府尊大人洗漱。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那云板、梆子声,是叫自己起床呢,勉强笑笑道:“震川公早啊。”
“属下怕大人第一天不习惯,才起早了点过来,”归有光笑道:“不过显然是多虑了。”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待会儿我去大堂还是二堂?”他已经把归老先生当成顾问了。
“大堂,”归有光答道:“大人今天首日升堂,当然要‘排衙’的。”
“好的。”沈默点头笑笑,便与他分开了,等归有光走到内宅门口时,命人再敲五下云板,外间各衙役,赶紧依次敲梆,这叫‘传二梆’。表示长官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升堂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沈默梳洗更衣、吃过早点,便穿过内宅门,来到二堂,再过寅恭门,到达大堂,堂内已是六房书吏到齐,三班衙役站定,只等府尊大人前来‘排衙’。
在京时,沈默便听说‘排衙’是京官最羡慕地方官的地方。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段子,说京官与外任官相遇,外任官说:‘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羡慕地讲:‘我爱外任有排衙。’
所谓‘排衙’,就是正印官将手下的虾兵蟹将集合起来,模仿皇帝上朝的极尽威风,其无尽快感,是连轿子都只能两人抬的京官无法享受到的。
正如朝廷的礼仪有很多种,‘排衙’也有多种细分,今天在大堂内举行的是衙参,即府中佐属官吏参见知府的仪式,正是模仿皇宫内百官上朝的场面、这‘小国君臣’的土朝会,倒也有几分肃穆。
待沈默从屏风后转出,僚属衙役们便跪拜参见道:“拜见大人!”
沈默大步走上高出地面一尺的方台,那是他的公案与座椅摆放的地方。宽大厚重的公案,被深蓝色的呢子桌布完全盖住,其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签筒,签筒内插着红绿头签。除了用来发号施令,代表权威外,这筒签还有其它的用向——一只签筒的容量正好是户部颁定的一斗米的容积,一支签子长度则是一尺,碰到缺斤短两的经济纠纷,可以拿来当量具,不用再寻工具。
看一眼大案后面,高悬着‘政肃风清’四个大字,下面是绘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富丽华贵的屏风,沈默端坐在案后的座椅上,环视大堂,他发现与昨日的空旷相比,今天多了许多摆设……
只见大堂左侧放置回避肃静牌、青旗、杏黄伞、青扇、铜棍、皮槊等仪仗,右侧则摆着他的所有职衔牌:苏州府堂官、奉旨备倭、督察河务、江南市舶提举。这是他目前的官衔,但还没完,接着往下看——丙辰科一甲第一、六元及第、前浙江巡察、前浙江巡按监军道、前翰林院修撰、前无逸殿司直郎、前詹事府右中允。林林总总十多块职衔牌,让他觉着自己似乎真的很厉害。
这些仪仗和牌子是他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昨天进城时,就都打在大轿前头,撑面子显排场,不出行的时候就摆在大堂,继续……撑面子显排场。
待众官吏起身之后,沈默开腔道:“本官奉旨守牧一方,当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然一府之地,有民百万,一人之力,终难尽躬,故有诸位代本官理粮捕,理刑,税课,照磨、籍帐、军匠、驿递、马牧、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之事。”说着顿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道:“林林总总,着实让人眼花。现在请诸位回去,将你们各自负责的事情写下来,午后送到二堂去,本官等着你们。”
众官吏都觉着新鲜,却也觉着没什么不妥,便领命各自告退,只剩下负责刑名的归有光。沈默问他有什么事情,归有光道:“今儿是初三,放告的日子,从上任府尊去后,至今一个多月了,恐怕要积压不少状子了。”
沈默这才想起,按照大明例,每月逢三,八日为放告日,这一天官老爷要接受百姓的告、诉,不由有些紧张道:“我还不熟悉如何判案呢。”岂止是不熟悉,简直是一窍不通。
归有光赶紧道:“大部分案子一般托付各方书吏和钱粮,刑名各官办理,最后再交大人,您觉着尚算公允,拍板就是了。”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况且今日只是接状,并不审理,您只要注意,该接不该接就行了。”
“那什么状子该接?什么不该接?”沈默问道。
“上任府尊的经验是,”归有光小声道:“能交给两县办的,推下去;关系到省里的,顶上去;触及到贵官家的,压下来。”
沈默微微皱眉道:“这也是震川公的意思吗?”
归有光摇头道:“不是,依下官看,百姓都是极怕见官的,不是被逼到一定份儿上,哪会来告状?既然大人有教养百姓的职责,就不该分什么该接不该接……”说着苦笑一声道:“但是想要官做得舒心、做的安稳,却还得按照起先说的做。”
沈默淡淡一笑道:“安稳?我还没到寻求安稳的年纪,”说着轻轻一拍桌面道:“别管什么状子,只管都接下来便是。”
归有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领命出去,会同刑房书吏,开始接收百姓递上来的状子。
沈默也起身退堂,回到签押房,命人将苏州府近十年来的人口、土地、钱粮档案搬来,开始细细的翻看。
转眼到了午时初,归有光抱着厚厚一摞状纸回来,向他禀报道:“共接受各色诉状一百八十份;其中刑事案件二十八例,其余是民事纠纷。”说着把最上面的两份状纸递给沈默道:“这两份儿是命案,有道是人命关天,大人不能轻忽。”
沈默搁下手中的卷宗,接过那两份诉状,其中一份是自诉,也就是自己告自己,说自己与父亲起了争执,在狂怒中不慎失手打死了年老的父亲,所以前来自首。
“这可是有关人伦的大案。”见大人看完了,归有光道:“必须尽快开庭,从重从快的判决。”
沈默微微皱眉道:“人犯何在?”
“已经收监了。”归有光道:“案发就在昨日,下午我会同王知县带仵作去勘察一下现场。”
沈默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其实他也挺想出一下现场的,只是一想起要验尸,就一阵阵反胃,显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又看下一份状子,是吴县升平坊里正,诉说一外县人当街杀一男一女,乡人以人命大案将其扭送至衙,这也是前几天的事儿。
沈默再看其余几份卷宗,竟然是清一水的吴县案件,没有一例长洲县的案子,不由问道:“怎么如此一边倒?”
归有光回话道:“按例长洲的案子是由长洲县令负责,而吴县因为也是府衙所在,所以既可以在县衙告、又可以在府衙告,”说着笑笑道:“老百姓都觉着越大的官越公正,判决也更有效力,所以一般都是来府衙禀告。”
“那王润莲岂不是清闲?”沈默笑问道。
“那倒不是,”归有光笑道:“您可以将案子交付给他审理,也可以命他协助调查办案,根本没法偷懒。”
沈默点头笑道:“那就好……王润莲是个能吏,可不能就此便宜了他。”
见大人说完了,归有光便将状子重新抱起来,道:“差点忘了,那个万福记的老板已经来了,正在二堂候着呢。”
“传。”沈默颔首合上卷宗道。
沈鸿昌长相不错,面色白皙,双目炯炯,三缕断须修剪的十分整齐,虽然年近四十,身材却一点没有发福,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这从他穿着布衣来见府尊大人,便可见一斑。因为现在这年代,商人不许穿纻罗绸缎的法令,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最古板的老古董才会奉之如圭臬。
最近生意红得发紫的沈鸿昌,自然是有钱穿绸子衣服的,但他却以布衣相见,显然是为了避免授人以柄,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恭敬的给府尊大人磕头后,沈鸿昌奉上一个精美的小食盒,道:“素闻大人美名,小人万分仰慕,今日终于有机会觐见大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一盒敝店出产的酥饼,请大人赏脸品尝。”
沈默笑道:“久闻万福记的大名,正想去买一盒回来一饱口福呢。”
一听府尊大人都知道自己的店,沈鸿昌的骨头登时都酥了一半,将食盒打开,双手奉上。
“那本官就不客气了。”沈默正好有些饿了,看到那金灿灿、层次分明的酥饼,登时有了食欲,用白绢擦擦手,捻起一个一尝,果然是脆而不碎,油而不腻,香酥适口。不由赞叹道:“确实美味无比,怪不得名气这么大。”说着很和蔼道:“你先坐,待本官把这个饼吃完,咱们再说。”
见大人是真的喜欢,沈鸿昌欢喜无比,小心翼翼的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恭声道:“既然大人喜欢,那从明日开始,每天的第一炉酥饼,都给大人送来。”
沈默吃完一个酥饼,拍拍手的碎屑,端起茶盏啜一口道:“美食不可尽享,若是成天吃,就算龙肝凤髓也有腻歪的一天,”说着呵呵一笑道:“那样的话,岂不是糟蹋了这份儿享受。”
“大人至理,”沈鸿昌一脸心悦诚服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小人最近才明白。”
“过犹不及……”沈默搁下茶盏,缓缓道:“说得好。”说着定定望向沈鸿昌道:“这个道理你是怎么悟出来的?”
“这个么……”沈鸿昌强笑道:“偶然所得,也说不出个名堂来。”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见得吧?”
沈鸿昌面色一紧,心里咚咚打鼓,强装镇定道:“小人才疏学浅,就像茶壶里煮饺子,明明肚里有,却倒不出来。”
“才疏学浅?”沈默笑声转冷,紧盯着沈鸿昌道:“这话我可不信,一个能创造出‘酥饼券’,挣未来钱的天才,怎么会是才疏学浅呢?”
“这个……”沈鸿昌额头见汗。
沈默趁势逼迫道:“你也不是讲不出来,你是不敢讲!因为你自己都害怕了,我说的对吗?”双眼如利剑一般,盯得沈鸿昌动都不敢动。
沈默似是而非的逼问,给了当事人极大的压力,在沈鸿昌听来,分明是对方已经摸清了自己全部底细,后背一片汗水道:“大人明鉴,小人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也不坑蒙拐骗,承受不起您的责难啊。”
“事到临头,你还想抵赖?”沈默冷笑一声道:“其实本官已经知道你所卖饼券,已经远远超出生产能力,现在就可以用欺诈罪查封你的店铺,三木之下什么都能问出来!”
沈鸿昌如遭雷击,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沈默怜悯的望着他,放缓语气道:“之所以不这样做,是看在你往昔修桥铺路的善举,不愿将你逼上绝路罢了。”
他上午翻阅卷宗时,无意中发现近十年新增桥梁道路的出资人中,赫然有沈鸿昌的名字,此事说出来,效果是必杀性的!
沈鸿昌一听,大人连这事儿都知道了,那肯定是把自己摸了个底儿掉,那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不由涕泪俱下的叩首连连道:“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
沈默见诈唬奏效,也不再耍厉害了,轻声道:“起来说话。”
沈鸿昌如闻仙音,用袖子擦擦鼻涕和泪水,站起身来,满脸哀求的望着府尊大人。
“你把你制作饼券的动机和过程从实招来,”沈默让他坐下道:“让本官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
沈鸿昌虽然无比精明,但面对着反手之间就可以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府尊大人,还是没有一点反抗能力……这与智慧无关,纯属地位悬殊造成的。
深吸口气,整理一下纷乱的思路,他将自己卖饼券的经历,向大人细细道来:
万福记酥饼店,可以追溯到大明未建立的年代,已经有一百八十多年历史了,因为用料考究,制法独到,从开业伊始,就深受苏州人的欢迎,如今已经成为老百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传到沈鸿昌这一代时,万福记的名声已经不限于苏州城了,连扬州、应天、松江都有人慕名而来。按说远近闻名是好事儿,可每天店门口都排起望不到尾的长队,店里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
不仅如此,还经常有官府和大户插队下大订单,一单就足够万福记忙上几天的,门面生意自然就照顾不了了。有钱有势的大佬当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随意怠慢的。为了不让散客空跑一趟……当然也是为了多赚点钱,沈鸿昌情急之下,在收取散客的定金之后打下了白条,允诺在某日以后一定交货。
“战战兢兢等了一个月,唯恐砸了这百年老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鸿昌讲述道:“我却惊讶地发现,情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每天拿着白条来提酥饼的客人寥寥可数,门面卖出去的酥饼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笼的铜钱却多出来不少。 ”[(m)無彈窗閱讀]
府衙签押房内,茶水已冷,谈话仍在继续。
“这是为什么呢?”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但沈默还是希望听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沈鸿昌擦擦额头的汗珠道:“我也觉着奇怪,便留心观察、多方打听,才知道有很多人买这个饼,并不是自己吃的,而是作为馈赠亲朋的礼品。而且收礼的人,也不见得会自己吃,因为谁都有个人情事事,想要送礼还是首选万福记。”说着有些自豪道:“我们万福记的酥饼,包装精美、用料考究,作法独到,苏州人都是认可的。”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鸿昌道:“所以买的人不吃,收礼的也不吃,甚至可以这么一家家永远传下去……但问题是,酥饼存放时间长了就会长毛变味,没法再送人了。”说着笑笑道:“再者,拎着偌大的饼盒到别人家里,既不方便又惹眼。”
听他这么说,沈默不由看一眼桌上的饼盒,引得沈鸿昌一阵紧张道:“这是小人自家出产,孝敬大人当然是不惹眼的。”
沈默笑笑没有答话,而是道:“于是,好多人就买了这种白条专门送人,反正谁想吃酥饼了,就可以去你家兑换,若是想继续就不兑换,这样就不怕腐烂变质,对吗?”
沈鸿昌真心钦佩道:“大人真厉害。”
沈默淡淡一笑,摇头道:“后来呢?”
沈鸿昌深吸口气,小声道:“后来,我就暗自琢磨着,做一盒酥饼要用油用面,还得搭上人工,一天也出不了几百盒。但这种白条却可以不用投入,就凭空坐地收钱,岂不是无本万利?”
沈默微微皱眉,抿住嘴没有责备他,听沈鸿昌接着道:“所以我就开始印制盖有我私章的饼券,在门面叫卖起来。卖饼券的好处确实很诱人……一来,酥饼还没有出炉,就可以提前收账,我不用再像以前为讨要赊账而愁破头了。二来,卖饼券的钱还可以用来做其他生意,还不用付利钱,就等于别人白把钱借给我使。还有就是,顾客手中的饼券总会有部分遗失或毁损,这些没法兑换的酥饼就被白赚了。”
“所以那些布庄、肉铺、米店的老板看着都眼红了,一窝蜂地跟着模仿,卖起了布券、肉券、米券?”沈默出声问道。
“是的……”沈鸿昌小声道。
“算盘确实打得精明。”沈默沉声道:“如果你能将空手套白狼的**,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不失为一个天才的创意。”
“是啊……”沈鸿昌用手捂住面颊道:“可后来事态的发展,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因为饼券上面没有标明面值,按照购买时的价格付钱,提货时不用多退少补。”顿一顿,为沈默解释道:“酥饼是用粮食做的,价格跟着粮价变化。原本江南是鱼米之乡,粮食几乎年年丰收,但这几年兵灾厉害,鬼子来去无踪,导致粮价起伏很大,也让酥饼价格最高和最低时相差数倍。一些精明的百姓将饼券攒在家里,等酥饼涨价时再卖给别人。”
怕沈默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沈鸿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追涨杀跌。”沈默淡淡道。
沈鸿昌彻底服了,看来这位府尊大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精明过人啊。
“对,就是追涨……杀跌。”沈鸿昌点头道:“但是也有性子急的人,不屑于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他们通过赌来年的收成,做起了买空卖空的生意。倘若来年是丰年,现在的饼券就跌价;倘若来年是荒年,现在的饼券就涨价。”
“不仅仅是饼券,市面上其他的券也被人用来投机。其中更是有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票号见有利可图,不仅仗着自己本钱雄厚来分一杯羹,轻而易举地操纵起价格,而且还接受百姓各类券的抵押,放起了利子钱。”
待沈鸿昌讲完,沈默问道:“这样的危害你想过没有?”
“想过,”沈鸿昌咽口吐沫,道:“我们店放出去的饼券,如果要全部兑现的话,在不接受新订单的情况下,要十五年时间……且我们这还是保守的,其他店放出的券,甚至有五十年也还不完的。”说着脸色煞白道:“一旦出现挤兑,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不收手呢?”沈默沉声问道。
“停不下了,”沈鸿昌双目乞求的望着沈默道:“现在就是我们想停,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银号也不允许了。”
“他们武力威胁你们吗?”沈默问道:“放心说出来,朗朗乾坤,本官会为你们做主的。”
“不用武力威胁,”沈鸿昌满嘴苦涩道:“他们手中攥着大把的券,私下威胁我们,只要谁敢不听摆布,就挤兑死哪一家……他们银号钱庄背后都是有贵官家撑腰的,我们小本小号哪能跟他们抗衡。”说着长长的叹口气道:“其实现在,整个苏州城都被他们绑架了,说东西值多少钱,该发多少券,全是他们说了算。”
“如此下去,早晚有一天,苏州城的物价会彻底崩溃,这些票券将一文不值,所有人都损失惨重,愤怒的百姓会把我们抽筋扒皮的。”说完跪在地上道:“小人一时贪心不足,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甘愿承受一切罪责,只是……”便叩首于地道:“万福记是小人祖宗数百年的心血,请大人帮着保全招牌和声誉,不然小人无脸见就九泉下的祖宗啊。”
“早想到你祖宗,就不该光想着钱,”沈默骂一声道:“你起来吧,本官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大人!”沈鸿昌惊喜道:“如果能得搭救,小人情愿献出这几年来的不义之财。”又道:“如果有必要,小人可以代大人约见几位票号和当铺的老板。”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沈默缓缓道:“不要打草惊蛇。”
“那他们若是问我,大人找我干什么,小人该如何回话?”沈鸿昌问道。
“你就说,”沈默道:“认了个本家吧……”
沈鸿昌一听,登时激动的热泪盈眶,他知道,大人这样说,那就是一定会保住自己了,不然怎会乱认亲戚呢?给沈默磕头连连道:“侄儿鸿昌,叩见堂叔了。”
沈默心说你还真会顺杆爬,不由笑道:“我可不敢当……”却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之所以认这个本家,确实要保住这沈鸿昌,因为此人是第一家放券的标志性人物,若是此人倒了,苏州的‘票券界’,定会引发信任危机,继而连锁反应,造成大地震的!
沈鸿昌告退后,签押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人,他负手立在堂中,望着墙上一幅素白的中堂,上书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看题款,这是上任知府留下的,他也懒得摘下来。
看着那两行大字,沈默的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放在以前,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在这十六世纪的大明朝,已经出现了如此初具雏形的金融交易。如果继续顺利发展下去,或许将会形成为一定规模的证券市场和期货市场吧?
但稍稍理智些,就会知道这种充满了投机与侥幸的买空卖空,以及不良资产抵押贷款,更有可能引发一场小型的金融危机,把苏州府的财富涤荡一空的同时,也把这种令人欣喜的小玩意儿,扼杀在萌芽中。
这些天来,沈默已经想明白了,凭自己一人之力,休想挑战整个社会的秩序——没有一个大时代、大潮流,这个该死的皇权至上、地主执政,充满小农意识的社会,是不会被任何人改变的。
所以自己应该做的,还是将一些本来就已经萌芽甚至存在的东西,呵护成长起来;将一些阻挡人们视线的窗户纸捅破;将一些潜在的危险扼杀,能把这三样事情做好,他就无愧于心。
剩下的,就交给这个蕴藏着一切可能的大时代吧!
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死结终于解开,沈默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突然听到一阵咕咕直响,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腹中的声音。不禁莞尔,高声道:“来人呐,老爷要吃饭了。”
丫鬟们早就端着盘子等在外头,只是不经传唤,不敢擅入签押房,闻听沈默一声,便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来。
下午未时初,吃饱喝足,又午休片刻,沈默精神抖擞的来到二堂接着办公。二堂的门户叫寅恭门。寅恭,出自《尚书》‘同寅协恭’,意思是同事们要和衷共济,精诚合作。因为这才是知府日常办公的地方,且府衙的重要机构多围绕此处布置,如东侧有粮捕厅,西侧有理刑厅,东南侧税课司,西南侧照磨所等。
下属们早就在二堂恭候,问案之后,沈默便命书办将所有人写的条子收上来,看了几眼,便微微皱眉,吩咐一边的书办道:“拿一块黑板还有粉笔来。”
书办赶紧去耳房取来,按照沈默的要求,支在大案一边,沈默便令两个书办,一个唱一个写,把条子上的内容全部写在黑板上。
待念完写完之后,沈默看一眼黑板,似笑非笑道:“诸位还真是挺热心的,人家别府的课税司,只管着收收税,可咱们的税大使,本职工作之外,还负责市面上的治安、马政,稽查……如此多能,还要巡检司作甚?”说着又看巡检司道:“哦,原来巡检司兼职去干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了。”
接着又历数各司各房,均有十分严重的权责混淆的毛病,对于那些肥差要缺,往往有好几个部门宣称对其负责,可那些苦差穷缺,就没有人搭理了,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般。
望着讪讪而笑的众人,沈默也灿烂笑道:“大家都很积极嘛,有众位分担,本官就轻松多了。”
众人皆称是,心中却暗笑道:‘正是要您老背黑锅。’这一方面是欺他年轻没有道行,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时候没有岗位责任制,各人的权责极不明确,有了差事相互推诿、出了问题互相扯皮,最后扯不清、理不明时,只好由知府大人背黑锅,挨处分,甚至被调走降职也说不定。
有人问,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怎么会是知府大人给下属背黑锅呢?还是正印官任期太短的弊病,如果像早年间,在任上一干就是九年,什么油滑刺头的属下,也都治得服服帖帖。
但现在官员三年一调动,甚至还有等不到三年就变动的。如此,府尊换了一任又一任,可他们这些佐贰僚属却大多终老于此,对于走马灯似的府尊大人,官吏们也只会敷衍了事,就像送神一样,送走一位是一位。
但沈默岂是好耍弄的,只见他将脸一拉,沉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本官的父亲从绍兴府一个小小代书,一步步做到了绍兴通判,耳濡目染之下,本官对衙门里这点事情,也算是了若指掌。”说着冷笑一声道:“早知道你们将衙外的差事唤作五味铺,‘酸’的是学署的学官,‘甜’的是各类课税,河泊,屠宰大使等等,‘苦’”的是驿站、舟车,‘辣’的是巡检、城防;‘咸’的是阴阳铺与医馆等等……每个人都是拈轻怕重,喜甜厌苦,想不到咱们苏州府,也是如此。”
众官吏一听,大人竟是个懂行的,不由有些后悔,便纷纷道:“主要是想为大人多分担些,办好了还不都是府尊您一人之功,我们下面人多跑点腿,受点累也是应该的。”
“话说的好听。”想要办些实事,自然不能任由下属敷衍,只听他眉头一拧,加重语气道:“若是差事办砸了呢?也都是我一人之过,这样让你们既没有动力,也没有压力,一门心思捞钱便可,显然是不妥的。”
‘想不到还挺明白……’众人不由有些吃惊,但仍然满不在乎的心道:‘可该咋样还得咋样。’
却听沈默提高声调道:“所以本官,会在府衙里执行一套考核之法,将诸位的差事按照朝廷的规定重新分配,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两本账册之上,一本留在本官这里做底,另一本你们各自拿着,对应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本官会每月检查一次,一次没完成罚俸,两次没完成降职,若是有第三次,恭喜你解脱了,以后都不用来上班。”
众人一片哗然,心说这样还不把我们逼死?互相递个眼色,便有胆大的道:“大人您这样,我们倒是无所谓,但甫一上任便标新立异,恐怕会引起上峰的不快……”
沈默冷笑一声,朝北方京师方向拱拱手道:“皇恩浩荡,授予本官对所辖官吏临机处置之权,只需事后备案既可……此事胡部堂也是支持的。”
众人登时傻了眼,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自我安慰道:‘按照以往规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烧完之后该干嘛就干嘛,所以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吧?便一个个强打起精神来,接下这个差事。
归有光倒是蛮支持的,小声问道:“府尊,这规定要在下面州县推行么?”
沈默缓缓摇头道:“不必。”他当然早晚要推行,但现在一没有竖起权威,二没有见到成效,并不是推广的时候,还是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试行一下,然后看效果再说吧。
让众官回去等候传唤,沈默出了后堂,便见三尺在门口张望,一看到大人出来,赶紧凑过来道:“黄公公来了。”
沈默微一动容,道:“带我过去。”便跟着三尺走到外签押房,果然见四个紫衣小太监站在门口。
“黄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沈默调整一下心态,爽朗笑着往里走去。
果然看到了黄锦弥勒佛似的胖脸,只是看不到招牌式的笑呵呵,而是一脸的愁苦如菊。[(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