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北京人俗称‘大年三十儿……039,绝大多数春节的仪式,都要在这一日完成,所以这天的年味也是最浓。
为了点缀年景,纳福迎祥。从早晨起来,即使是劳苦人家的男女,也梳妆打扮整齐。女人们头上插花,门前贴上红色春联、大大的福字,窗户贴上象征吉庆有余的窗花,一下就把红红火火的过年气氛营造出来。
但一些王府门头或较大的宅门,往往不用这些装点,他们只将标有自家堂号的大红丝绒灯笼高高挂起,便显出一派富贵之气,却是老百姓家比不了的。
不过虽然贵贱有别,但在过年的程序上,却大差不差。比如那头等大事,都是慎终追远、祭祀先人。大户人家有祠堂,一律将宗亲三代的主牌亮开,先人的画像一律要悬挂起来。没有祠堂的也要在正屋设位,不能让回来过年的先人无家可归。
夭刚一擦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便在京城各个角落响起,富贵人家更是燃起绚烂的烟花,将北京的夜空妆点的分外妖娆。不过子夜,这鞭炮和烟花便会一直燃放不停,营造出一片热闹喜庆的节日气氛。
这时候家家户户下完饺子,供养完了祖先,便全家老少围坐桌前,团团圆圆吃年夜饭。所谓年夜饭、团圆饭,第一家里的成员要齐,同时饭菜要丰富,让人看着有幸福感,这样来年才会生活美满。
整个北京城,无论贫富贵贱,不管这一年多不容易,此时此刻都全家团聚,热热闹闹,尽享这难得的幸福时光。真叫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只爱人间不羡仙。
但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大明朝的皇宫禁苑,却显得分外冷清。皆因妾市修玄,讲究绝情绝性,断绝俗世牵挂,这勾人亲情的新春佳节,当然是最忌讳的。
皇帝不过年,太监宫女们就只能偷着乐呵,除了必须值守圣寿宫的,宫人们全都躲得远远的,吃喝耍乐去了。至于黄锦这样的贴身太监,就没那么好命了,只得陪着皇帝,在鬼气森森的大殿里作法事。
空旷的万寿宫正殿安静极了,只有烛火时西爆出一声脆响,却更烘托出那种令人不敢喘息的清寂……
围绕眷大殿正中的白玉高台,按照天罡地煞,摆了一百单八个烛台,加上高台上代表三才的三个烛台,一共点了九百九十九支白蜡烛。
嘉靖皇帝一身黑色着绣金龙丝绸道袍,挽着整齐的道髻,盘腿坐在高台上。烛火闪闪烁烁,轻烟飘飘袅袅,坐在其中,他的身影也跟着飘忽不定,好似真的进入了神仙玄妙之境一般。
民间年三十有请神的习俗,嘉靖也在请神,当然皇帝请客的规格比较高,等闲人家请的财神、福神之类的,迄入不了他的法眼。嘉靖所请的,乃是高居三清天的太上老君。
一直以来,嘉靖都虔诚供奉着这位道教始祖,他坚信是太上老君一直在护佑着他多灾多难的江山社稷不起大乱;护佑着他羸弱多病的身躯不受风袭邬侵,得以长寿至今。往昔斋醮,进到这般光景时,他会达到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仿佛异香满室,尘世间的一切污浊和噪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一片空寂,一片清明,真如那老君祖师降临,为他赐福一般。
可今天是怎么了?备什么耳边一片嘈杂之声,心一刻也静不下来呢?这样可请不来老君的。只是越在意,就越发心烦意乱,渐渐地,他胸中仿佛堵了柴草一般,终于放弃,发出幽幽一叹道:“心神不宁,有心魔啊……”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不知何处刮耒一阵邪风,‘噗’地吹灭十几支蜡烛,接着‘噗、噗、噗……’又有无数支被吹灭,大殿里光影摇动,愈发显得阴森诡谲,令人窒息。
嘉靖却无暇理会,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站在世界之巅,看尽一生波谲云诡,多少人粉墨登场,多少人两然谢幕,都已经无法让这位皇帝的心,再起一丝波涠了。被透骨的孤独和厌倦,深深攫住的嘉靖皇帝,如今只求长生!只是成仙究属渺茫,身体却随时可能崩溃。就在这烛火熄灭间,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他恐惧、焦虑无计可施,更没法静下心来!
天道不可凭,仙道不可证!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仙道,自己荒废了江山,放弃了一切感情,将几十年的岁月全都放在修炼上,这……真的值得吗?
嘉靖分明看到,虚空中隐现出几个影子,初时若隐若现,渐渐变得清晰,豁然便是陈皇后、张皇后、方皇后、曹端妃和卢靖妃,这五位高贵美丽的女子,虽然最终都没有好结果,但后宫粉黛三千,能在天性凉薄的嘉靖皇帝心中留下印象的,也就是她们五个了。
只见她们目光哀怨,影子般飘飘悠悠、忽远忽
近,忽而又幻化成了哀冲太子、庄敬太子,这两个曾得到过父他的皇子,此刻却撩拨得嘉靖焦躁不安,袍袖一翻、怒吼一声道:“滚!”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因为那些女子、孩子,竟幻化成了兴献皇帝、章圣太后的样子,站在虚空中望着他。嘉靖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伸出手去,心中喃喃道:‘父王、母后,你们也知道孩儿孤单,特意来陪我过年吗?’
“主子、主子……”嘉靖被个公鸭嗓子唤回神来,幻象消失,眼前只剩下一张胖脸……却是黄锦看着他魔怔了,小心翼翼的上前查问。
深恨这家伙打断自己与父母相会,却又苦于无法言述,嘉靖只能恼火的瞪着他道:“干什么?”
“皇上请完神了。”黄锦只管笑嘻嘻道:“也该吃饺子了。”说完一挥手,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上来。
“不吃……”嘉靖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道。
黄锦接过食盒,让那小太监下去,他则拿过个小几,搁在嘉靖身边。然后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热腾腾的饺子,竟用京片子唱起小曲道:“这可是后土娘娘和的面,东华帝君调得馅儿,太上老君烧得火,王母娘娘下得锅,”然后把盘子放到眼前,装模作样的闻一闻,接着唱道:“闻一闻,香死个人儿;吃一个心里欢,吃两个百病消,若是把这一碟都下肚,保准您老……长命百岁呦……”别说唱得还有腔有调,真像那么回事儿。
嘉靖被他逗得绷不住了,笑骂道:“你这奴才也学会口花花了?”让黄锦这么一打诨,皇帝的心情好了许多,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便问道:“什么馅的?”
“香菇、木耳、胡萝卜大料、花椒、芝麻油;粉条、豆腐、黄花菜,有葱、有蒜、又有醋。咱这素馅饺子,可比那肉馅硌香多了。”见皇帝有了食欲,黄锦愈加卖力的吆喝起来,手上动作也一点不慢,摆好了小碗小碟,将象牙筷子奉到嘉靖手上。
“那就吃两个?”嘉靖接过筷子,露出难得的笑意道。
“务定的。”黄锦如释重负、眉开眼笑道:“得多吃两个。”
“先尝尝好不好吃再说。”嘉靖夹一个饺子,用小碟接着,送入口中缓渡咀嚼,过一会儿点头道:“不错,是这个味。”接连吃了小半碗,便感觉饱了。搁下筷子,一边擦嘴,一边赞许道:“不愧是潜邸的老人,还记着在钟祥时的味道呢。”
黄锦不好意思道:“从钟祥来京城那年,奴婢才四岁,哪能记得啊……这都是后来太后娘娘教奴婢们的,说这样的素馅饺子您最爱吃,说过年的时候,别忘了给皇上包。”
嘉靖闻言眼眶又有些湿了,感慨道:“母后始终挂念着朕啊!你却不知道,这也是太后生前最爱吃的。”说着叹息一声道:“我这几年身子不好,过年上供也懈怠了,你让膳房再包点,给朕的父皇母后供上。
“主子仁孝,先帝和太后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黄锦抹泪道:“不过方才下出饺子耒,奴婢便已经给二圣先供上了,不能再供二道了。”
“你有心了。”嘉靖赞许的点点头,沉默半晌,突然问黄锦道:“你说朕修仙,能不能成功?”
黄锦想也不想,赶紧道:“主子这话说的,您根骨清奇、天资绝伦,条件又得天独厚,有全天下的道士辅佐着,您要是最后成不了仙,那谁还能成仙?”说着笑道:“大过年的,主子可不能说丧气话。”他知道皇帝是不可能放弃修真的,所以干脆连劝都不劝。
嘉靖闻言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民间的修士,哪有朕这样的条件,朕没道理修不成的。”说着自己给出解释道:“十几年前,邵真人就说过,修道讲的是清静无为,不沾红尘。朕身为一国之君,整日为国事烦心,怎能清静无碍?”于是重新树立起信心道:“等朕过了六十大寿,陶天师的九转金丹也炼好了,那时朕的玄都观和朝天观也修好了。朕早就想好了,就让裕王接了位,朕去玄都观安心修仙,不再问国事俗务,才有白日飞升的可能。”
听皇帝的话里,涉及到皇位传承了,黄锦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说错哪句,把小命赔进去。但嘉靖絮絮叨叨这么久,他也不能一声不吭,只好小心道:“主子三思,大明离不开您,裕王也离不开您啊,满朝公卿更不可能答应。”
“你这就错了。”嘉靖面上泛起一丝冷笑道:“这个大明朝,离了谁都一样,英明神武的太祖、成祖能当皇帝,误国祸国的英宗、武宗,也一样可以。”说到这时,皇帝的语气变得森然起来,道:“至于裕王,他巴不得朕早点让位,好多年
媳妇熬成婆呢。更不消说那些‘食君之禄、捅君一刀’的官员,从来就不跟朕一心,恨不得朕早归西,好去奉承他们的新主子。”
皇帝忽又变得杀气凛然,让黄锦好生错愕,张口结舌道:“不、不会的吧,裕王爷仁孝,诸位大人也亢不祈求皇上万寿,主子多心了。
“哼……”嘉靖冷哼一声道:“原本以为,他们会在朕百年后再闹,现在才发现,有些人早就等不及,要给他们的主子,抢班夺权了!”说到后面,他的声寺变得嘶哑可怖,蕴含着极大的怒气。
一番话将皇帝又想撒手,又绝不愿撒手的矛盾心态,展现无遗。
“主子息怒……”黄锦赶紧跪地道:“没有人会这样想的,谁都
知道,只要有主子在一天,这大明朝就翻不了天。”
“说得好!”嘉靖面现不正常的殷红:"只要朕还活一天,这大明就永远是朕的江山!”说着一攥那瘦骨嶙峋的手掌,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一句道:“朕可以给予,但谁也别想夺取!”
看着有些痛狂的皇帝,黄锦心又升起一片阴霾,不知将要发生什
么。
·当……当……’这时北面钟鼓楼上鹄大钟敲响,紧接着,大钟寺、戒台寺、广济寺等名寺古刹也敲响钟声,新年到了!北京城的欢庆气氛,到了最高点。
听到钟声的召唤,那些早就等着此刻的官员,便捧着奏本,毅然离开家门,在长安街上汇集,向西苑门前走来……
那钟声,仿佛给嘉靖注入了力量一般,让皇帝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他突然淡淡黄锦道:“要来了。”
“啊。”黄锦不由毛骨悚然,四下看看道:“什么来了。”
“那些人。”嘉靖的目光透过重重宫苑,一直落在西苑门前,那
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却仿佛可以洞患一切。
黄锦被嘉靖彻底搞糊涂了,小声道:“那些人是哪些人?”
嘉靖竟神经质的笑起来道:“是我大明朝的科道言官、清流正臣。”:“他们约好了在这个除夕之夜,以新年钟声为号,来给朕上贺未了!”
仿佛要证明皇帝的话,一个太监飞奔进来,跪在地上颢声道:“启篥皇上,有百十号五六品的官员,齐奔禁门耒了!”
“他们要让朕看看他们的厉害。”嘉靖不理会那小太监,自顾自说下去道:“却忘了朕的厉害…
紧接着,又有个太监飞奔进来,跪奏道:“皇上,六科侩事中、都察院御史,一百余人,每人手里都举着本奏疏,全都跪在宫门外了!”这些在西苑门当值的太监,年纪都不039大,只以为大明朝的官员,都是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却没见过这种大臣与皇帝相抗的场面。
“四十多年了,时间够久了。”嘉靖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喃喃道:“足以让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皇上,诶怎么办?”黄锦心中焦急,迳可不是上贺表的架势,倒
像是来拼命啊!
“嘉靖三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嘉靖却问他道。
“那时候奴婢才六岁,还不记事儿呢。”黄锦小声道。这不是实话,他怎么会忘记,那年最大的事件,便是二百多个官员在左顺门外集体上践。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打残了好几十人,还抓了一百多人。一次就把大明朝的脊梁骨给打断了,从那往后,虽也有官员上疏,但一般都是单独行动,最多也就几个人,四十多年间,在没出现过那样的场面。
可今天,嘉靖四十五年的春节,如此敏感的时刻,却再次有百多名官员聚集禁门之外,怎能让人不联想到当年的左顺门呢?
显然嘉靖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了,他眼中闪着光,声调也变得亢奋起来道:“这次都是五六品的官员?那比左顺门那次差远了,当时足足二三百人,全都是高官大员,六部尚书来了五个,都御史二人全到,另有三品以上高级官员三十人,至于四五品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说着满脸自豪道:“朕当年才十七岁,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杀下去了!可惜你那时太小,没看到朕的威风,这次虽然不够看,但也聊胜于无……”
听皇帝无比自豪的如数家珍,黄锦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整个人都懵了,他不明白为何半死不活的嘉靖皇帝,一提起跟大臣斗来,就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
一拨拨的好戏,接连开锣了……[(m)無彈窗閱讀]
.西苑门外火把通明,刀枪如林,御林军如临大敌,排出三道防线,将宫门把守的水泄不通。虽然刀枪在他们手上,对方也只是些跪在地上的文弱书生,但这些年轻的官兵却感觉,被包围的分明是自己。
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百多名身穿朝服的官员,高举着一本本奏疏,黑压压跪在皇帝家门前。而且是在这辞旧迎新的大年夜。这让他们无比紧张,握武器的手上全是汗水。
今天在西苑们当值的,是御马监的一名提督大太监,也没见过迳阵仗啊,站在一排御林军身后,色厉内荏道:“你们迳是干什么?大过年的要造反吗?”
林润跪在第一排领衔的位置,闻言面带微笑……是的,这样的气氛下,他仍然在笑,声音也十分客气,不见丝毫火气道:“这位公公,见过赤手空拳造反之人吗?”他什么时候都是滴水不漏,就算下决心死谏,也不能让人乱扣帽子,只听他朗声道:“我等科道言官,专职纠劾百司,提督各道!为天子风纪耳目之官,今日正是有奏疏要面呈皇上!请公公快快通禀!”
“没听说有三十晚上上疏的。”那太监也不是省油的灯,冷笑
道:“再说上疏该交通政司,哪有直接来宫门呈送的?!”
“我等早交过通玫使司,”林润身边的工科都侩事中何以尚大声
道:“可过了期限十多天,仍杳无音讯,我们只好自己来!”
另个跪在他俩身边的吏科给事中王本大声道:“我们参的就是大明朝的六部九卿,还有内阁,所以这个疏只能交给皇上!”
“对!”言官们一起应声道:“请公公将我们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他们显然是商量好的,又一起喊道:“请皇上开门纳谏!”百多人齐声一吼,声震夜空,竟直接传到重重宫墙后的西苑中。
圣寿宫中,仿佛听到那一声喊,嘉靖面上的黑气更重了,气极反笑道:“陆纲何在?”
“微臣在。”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大内侍卫统领的陆纲,赶紧从
殿外进来,单膝跪在嘉靖面前。
嘉靖端详着那张酷似陆炳的脸,难得的带点慈爱道:“今天的事情你都看清楚了,朕没有招惹他们,是他们在括惹朕。”
陆洇点点头,便听皇帝接着道:“四十二年前,朕也绦这样,被
人欺负到家了。你的父亲也是这样在朕的面前领命!”
听皇帝提到父亲,陆纲的胸脯挺得更直了。
“现吞朕对你下达同样的命令。”嘉靖沉声道:“看你能不能像
你爹一样,帮朕重树天威!”
“请陛下下令。”陆纲热血上头道。
“先传朕的口谕,奏疏收下,然后劝说他们回去……纵使他们不义,朕也不能不仁,如果有人离开,只管放他回去。”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已经脱力了,勉强支撑道:“但大多数肯定不会动,你便……”说到这便没了声息。
陆纲小心问道:“橄臣便怎样?”
“你父亲当时比你现在还小三岁。”嘉靖面露不满道:“但他就
不会这么问。”
“&039备……”陆纲无可奈何,只得领旨离开圣寿宫。
出来之后,让冷风一吹,他便没那么激动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混账小子,父亲离奇死亡后,家族延续的重担,一下便压在他的身上,使他不得不迅速成熟。再加上沈叔父和十三位长辈的悉心教导,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头脑清醒、颇有城府的锦衣卫了。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父亲与文官素来相善,去世多年,在士林中的名声仍然很好,他真不敢相信,父亲曾经对那些文官下过毒手。但无论如何,他知道皇帝在后面看着自己,绝不能有丝毫的不坚定……昔日沈默曾教导他,如果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对别人手下领情,就是对自己无情。
可今天的事情太突然,没有人能教他如何面对,望着黑暗无边的夜空,陆纲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竟感到莫名的兴奋……他毕竟是陆家的男人,血脉中就有狠厉的因子。
看到宫前广场上火把如林,提刑司和锁抚司的人全等在那里,清一水利索的短衣襟、扎脚裤,手持皮鞭、木棍、铁锁,虽不见利刃如雪,却一样让人感到杀气腾腾。
·先仁至义尽,’陆纲面上闪过一丝决绝,心道:‘不行就心狠手辣。’便一挥手,下令道:“开门!”又对两司的打手道:“你们先别动,听我号令。”
·喀喀喀……’禁宫的侧门缓缓开启,在门外双方的注视下,陆纲
独自一人,略显无奈的从宫内走出来。
感受到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陆纲心中有些悒悒,但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老爹丢人,他给自己暗暗打气,反手握着剑柄,
板着脸在那些言官面前走一圈,方才站定道:“传皇上口谕。言官们闻言全都俯身,
“尔等奏疏皇上全都收下了。”陆纲肃然道:“陟罚臧否、自有
圣裁,诸位大人便散回吧。
不出所料,众言官纹丝不动,何以尚大声道:“奏疏可以给你,但今日皇上不纳谏,我等誓死不敢言退!”
陆纲转达了皇帝的旨意,让他们赶紧走人,可这帮人就是不动,无奈之下,便露出本相,低声下气求那些大爷们……拜托你们就是了吧,我好回去好交差,不然这事儿怎么收场啊?
可是今儿但凡敢到场的言官,早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他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好话说尽,无济于事,陆纲这才知道自己面子不够,说直白点,就是这些清流大臣,根本没把他个小王八蛋官二代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磨叽了,对着东南棋盘夭街方向默默道:‘叔,这回没法兼济天下,只能独善其身了。039说着面露不忍之色,但那只挥动的左手,却一点不舍糊……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叔父肯定要气怊,但他更清楚,此刻必须要狠,因为皇帝需要的,就是一柄屠刀,好对付不听话的大臣,如果这把刀钝了,肯定毫不犹豫的换一把,不会管他是谁的儿子。
不过他还是手下留了情,出门前特意嘱咐不准打要害,只准用皮
鞭抽。
随着他一声令下,提刑司的番子、镇抚司博力士,便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毫不停滞的冲进了人群。
几乎是转眼间,灯火通明的西苑门黹,便人影散乱、鞭影飞扬,可怜那些手无寸铁、只有奏本的文官,跪在场中还没明白过来,便被打倒了一片,鲜血满脸……这就是陆纲没有经验了,他只知道馈抚司的鞭子是纯牛皮,却不知提刑司的鞭子还纹了铁丝,一下就能打得人皮开肉绽。
林润虽然在最前线,但这位老弟身手敏捷,不仅没有被到处乱飞的皮鞭打到,还能抢过一根提刑司铁鞭,抡起来护住身边的人。正所谓能者多劳,他还抽空大喊道:“千万不能退,不然我等必将沦为千古笑柄!”渡口气又喊话道:“诸位,豁出这条命去,让他们看看,我们言官的骨头是打不断的!”
本来后面一些人,见到锦衣卫打人,就想偷偷溜走,可听了林润的话,这下都不动了,打吧,反正活着也是暗无天日,生不如死,打死了还能死得其所、留名青史!
于是他们便都盘腿坐在地上,沉默着,任由打手们暴虐行凶。就连一直游刃有余的林润,也扔掉手中鞭子,盘腿坐下,放弃了抵抗……
上善若水,柔弱不争,唯其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这一幕震撼了皇帝的打手们,他们无法想象,这些人怎能如木偶一般,任凭自己毒打而无动于衷?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这些人?有些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住手!”这时朝-廷大员们闻讯赶来了,高拱骑着马,直接冲进人群,对那些行凶的大手怒吼道:“不许打人!谁让你们打人的!还有没有王法!”
徐阶也从轿中急惶惶下来,在儿子的搀扶下,满脸惶急的往人群中小跑过来,恍然喊道:“不要打,不要打!”雷礼、高耀、江东等人也是一样,奋不顾身的进入人群,疾呼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怕伤到徐阁老和几位部堂,陆纲赶紧下令停手,但场面太过嘈杂,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陆续全停下来。只见场中一片狼藉,除了极个别运气好的,侥幸没有挨打,大部分言官都被打趴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经昏厥过去……显然不幸被番子们的饺鞭招呼上了。
但林润仍然坐着,虽然浑身是伤,却仍然坐姿端正,擦擦嘴角的血沫,对前来拉杂的徐阶、高拱等人道:“多谢诸位援手,但我们不把你们告倒,誓不罢休!”何以尚等人能动的全都强撑着坐起来,不能动的也仰起头来,一起道:“对,我们参的就是你们,打死我们也不会变!”
面对着此等惨状,徐阶老泪纵横,朝众官员深深一躬道:“国事蜩螗若斯,我知道你们着急难过,可万不该挑这个时候,干这种事情,这让皇上怎么想?天下的百姓怎么想?眼下误会已成,大家都不能理智面对,请先赶紧回去疗伤吧,你们参我们的奏章,来日廷议上可当众宣读,老夫和几位尚书有错,自当引咎辞职、以平民愤就是……”老首辅确实为难啊,明明是代人受过,可不光要默默忍受,还得把两头哄住了,更可悲的是,多半还要两头受气。
“首辅大人,请别再和稀泥了。”一个言官大声道:“如今大明
病了,需要的不是甘草,而是猛药!”
“对,需要的是猛药!”众言官义愤填膺道:“皇上把江山交给了
你们这些大人管,你们却把大好江山治理成这个样子…
言官们痛心疾首,泣不成声道:“在你们的英明领导下,我大明已是国事积弱、边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灾**交接,人心动荡、灾难遍及全国,如蜩如螗,如沸如汤,国家的存亡、百姓的生计,全都到了悬崖边上!你们问我们,为什么挑今天这个日子,因为天亮后,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我们非得问问,你们这些蟒袍玉带者,有什么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百姓!”
徐阶竟一时语塞,身后的几位尚书,也是满脸的羞愧。
听了小太监的回报,嘉靖却没有一丝解恨的表情,他起跌的道:“指桑骂槐、打狗欺主!他们根本不是在弹劾内阁、弹劾六卿,他们全是冲着朕来的,他们这是在逼朕,通朕啊!”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突然感到喉头一甜,脸涨得通红,赶紧用手帕捂住嘀。
黄锦慌忙上前,又给皇帝顺气,又给皇帝喂水,他偷眼看见嘉靖的那片黄绸手帕,上面竟有暗红色的血迹,不由触目惊心,眼泪就要下来。
嘉靖给他个严厉的神色,嘶声道:“仙丹。”
黄锦有心劝谏,但场合太不合适,只好捻擦泪,给皇帝取来那要命的玩意,嘉靖服下后,打坐调息,又挺过一次,只是眼白变得血红血红,无比吓人,良久才沙哑着喉咙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初了。”黄锦小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他们不要脸,朕还要脸!”嘉靖冷冷道:“既然都不愿回去,就统统请进诏狱里过年,朕管的起饭!”
传旨太监飞快的跑出去,向陆纲下达了皇帝的旨意。
看看在那僵持着的官员,陆纲无奈的心说,我可真帮不了你们了,便点点头,下令抓人。
“且慢。”徐阶连忙阻拦,朝那传旨太监躬身施礼道:“请公公
通绌则个,待老朽面见圣上后,再做定夺。”
“皇上有旨,今天谁也不见!”那传旨太监厉声道:“包括你徐阁
老!”也不知是在传达皇帝的怒气,还是狐假虎威。
徐阶老脸涨得通红,但他身为百官长,绝不能眼看着这些年轻的官员被抓走,否则日后还有何面目再立足士林?只见他把大氅一扯、扔到地上,露出那身威严尊贵的蟒袍,须发皆张道:“要想抓人,拿圣旨来,不然本官不许!”
高拱、郭朴等人也排众上前,站在徐阶备边,挡住身后的言官道:“除非踏过我们的尸体!”
“你,你们!”那传旨太监又吓又气,哆嗦道:“徐阁老,你要抗
旨吗?”
“老-夫绝对不敢。”徐阶摇头道:“只是请问公公,圣旨何
在?”
“皇上传得是口谕。”那传旨太监道:“莫非相爷以为我敢假传
圣旨,还是在质疑圣上?”
“我当然不敢质疑圣上,但从圣寿宫到这里也有一段距离,公公有可能走在路上记岔了。”徐阶坚持道:“还清通禀一声,让老臣聆听圣谕吧。”他当然知道这口谕没问题,不过是在尽量拖延时间,祈求天佑大明,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突然改变主意,不要再出现左顺门那样的惨剧。
他是首辅,那太监却只是司礼监的随堂,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回去问请旨,结果一去不返,到启明星出现在天空时,司礼监的马公公出来了,对徐阶叹口气道:“皇上让咱嘌:再把口谕说一遍,还说如果还不行,就让宫里所有的太监,全都来传一遍旨,直到您满意了为止。
徐阶彻底绝望了,看来嘉靖是铁了心要再来一遍左顺门,打掉群臣这几年,惯出来的脾气。
“请阁老和各位上书到值房休息。”马公公给陆纲一个严厉的眼色,显然皇帝对他今晚的表现,十分失望。
陆纲心一沉,对徐阶道:“阁老,请。”就有几个力士上前,要将徐阶等人搀到禁门边的值房中。与其说搀,不如说拉!
||首|更宰辅股肱乃国之尊长,历来都为国君以师长敬之,今日此景,亘古未闻,大明朝的体统和脸面,全都丧尽……
虽然说是参奏这些高官,但真见到他们被如此对待,言官们还是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不用哭,有你们哭的时候”马森是恨死他们了,弄得大过年的全都不肃静,一抬手道:“统统抓起来!”
东厂锦衣卫的人亮出了铁链,就要上前拿人,一阵阵惊雷似的鼓声,从承天门方向响起。
“登闻鼓,有人敲响登闻鼓了!”本来还如丧考妣的言官们,突
然一下兴奋起来。
写的好累啊,完全不是想象中的一气呵成……[(m)無彈窗閱讀]
.棋盘??同,沈府?
沈明臣悄然走进小佛堂中,看见大人仍端正的跪在菩萨像前,背影真像虔诚的佛教徒。他不由怪异的想道:‘如果菩萨能让这个人皈依了,那真叫佛法无边了。?
听到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沈默没有回头,低??说道:“什么事??
“大人,击登闻鼓的是海刚峰,他上了一道奏章,把皇帝气得死去活来,雷霆震怒后,直接晕了过去,现在仍未醒来。”沈明臣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低声禀报道:“还有……徐阁老等人被禁闭在偏殿,看来是出大事了。?
沈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海瑞他……?
“被收监了。”沈明臣给出答案?
沈默的身体明显一松,重重给菩萨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揉着酸麻的大腿道:“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挺灵的……?
沈明臣这个汗啊,心说把菩萨当什么了?狗皮膏药还是大力丸子?
沈默也知道自己一时兴奋,有些失态了,转身朝菩萨合十,算是赔了礼。回身后对沈明臣道:“这方清静之地,不适合谈政事。”说着离开了小佛堂,沈明臣赶紧跟出来?
这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沈府中却一片静悄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为防有变,前天他就把老蕃孩子送到京郊庄园去了,在那里私她们提前过了年,然后再回京城静观其变?
回到书房里,把门一关好,沈明臣便迫不丑=待的问道:“大人是不是早知道,海瑞会上这道
沈默正往主位上走去,闻言站住脚步,回头看看他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大人不要误会,”沈明臣连忙道:“在下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拦着他呢??
站在一边的王寅也接话道:“是的,大人,在下对您此举很不理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身为谋士,主公却没有对自己坦诚相告,这让几人心中有些不快??而王寅所说的‘多此一举39,是指嘉靖皇帝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这在京城上层已经不是新闻了,就算海瑞不知道,沈默也??以如实相告,八成就能打消他这个念头一一谁会跟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等他死了再行清算,岂不简单许??
沈默看看余寅,虽然没说话,但估计也是一肚子不理解。他歉意的朝三人笑笑道:“我并不是有意欺瞒,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比不知道更好……”他满含深情地接着道:“三位不只是我的幕僚,更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怎忍心让你们卷入麻烦中……?
听到沈默运番‘表白’,三人的脸拉得很长,沈明臣没好气道:“来京这么久,就一直吃闲饭,原来大人是把咱们当成外人了,谁还有脸再赖下去,俺们这就收拾东西,回南方老家去。?
向来沉默是金的王寅,今天也很痛快道:“正合吾意。”见有了支持者,沈明臣更来劲了,对余寅道:“你走不
余寅一脸为难道:“二位别激动嘛,还是听大人把话说完吧””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大人,咱博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难道连我们都信不过吗??
“当然信得过。”沈默苦笑道:“只是不想让你们也担上天大的干系?
“大人千金之躯都??怕,我们几个乡野草民怕什??”沈明臣道:“说到底,您还是不信任我们。?
“好利的一张嘴。”沈默和他对视片刻,突然笑骂一声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逼我摊牌呢。?
“呵??一一一一一一”沈??“就??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嗨……”沈默苦笑一声,看看他们三个,知道要是再不给个说法,估计自己辛苦建起的智囊团,就该分崩离析了?
而且在禅房静??良久,他深感若是再这样独自承受下去,怨怕未到曙光初现,自己便先崩溃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碰上这茬了,干脆就跟他们交交底吧,拉两下大案边的一根吊线,让外面的警卫最高戒备。沈默深吸口气,对三人道:“真想知??”三人毫不犹豫的一齐点头,显然是早有预谋?
“那好,咱们坐下说,”沈默走到圆桌边,给自己斟杯茶,便坐在正位上,目光在三人脸上巡梭,难掩心潮澎湃?
沈明臣三个也围着圆桌坐下,默不作声,却紧紧地看着沈默?
梳理下思路,沈默终于说话了:“三位都是海nai名士,当年之所以能入幕胡府,应该是因为抗wo为国,人人有责吧?”王寅和沈明臣点点头,后者道:“不错。”余寅却摇头道:“学生可没入得了胡公的法眼。?
沈默笑笑道:“那是他的损失。”便回到主题道:“三位当初愿意辅佐在下,恐怕多半是担心江南的大好局面,又毁于一旦吧?
三人笑笑,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
“我想知道的是,”沈默轻声道:“东南已经平定,我进京后注定要赋闲很长时间,你们为何还愿意与我同舟呢??
三人交换下眼神,还是由沈??臣做代表道:“因为我们想辅佐大人,做一番大事业。?
“呵呵……”不经意间沈默又反客为主了,恢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微笑,问沈明臣道:“我一个文官能做什么大事业??
“大人却别想拿住我。”沈明臣笑道:“当初在徽州时,王老哥便说过,接下来的几十年,对文官来说,将是千年未有之良机,若英明筹谋、苦心经营,加之皇天保佑,或可创千年未有之局面,也未可知?
沈默缓缓颔首,当初王寅精妙的分析还历历在??一一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大变草已是众望所归,此乃做一番事业的前提??再从国家的权力构成看,始终是皇帝与百官的博弈,皇帝势单力孤、百官人多势众,所以才有了宦官的加入,帮着皇帝一起制衡臣权??当然本朝嘉靖皇帝实在强悍,曾经根本不需要太监帮忙,就能把大臣整得屁都不敢放,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奴才掌权,加之正德朝殷鉴未远,他对中官十分不信任,结果使大明宦官的势力,陷入前所谓的低潮期?
但这样做的前提,是皇帝必须一直保持强势,而未来的皇帝、裕王殿下则性格柔弱懈怠,实乃庸才之主……更为难得的是,因为一直以来处境维艰,全靠文官们不遗余力的保护,裕王对文官的感情十分厚重,更是无比信任?
所以王寅自信的预测,下一朝‘臣强君弱’已成定局,只要一直对宦官不遗余力的压制,就有望将这种趋势一直保持下去。而他们之所以对沈默寄予??望,一是他与裕王的亲密关系、二是他傲人的履历和资格,三是他更惊人的年龄……总之未来执掌大权,经天纬地的可能性十分之大?
为来为导向,看待现在的局势,最合理的选择,当然还是那十六字真言??一一只有保存自己,度过嘉靖末年,以及新朝政权交接的动荡期,才能坚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
所以几人分外不理解,沈默为何在这时候选择冒险,若只是意气用事,绝非明主,除非他有能说服大家的理由?
轻轻啜一口微凉的茶,镇定一下躁动的胸口,沈默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十岳公的话,每每思量均热血澎湃,但之后,却难免忧心忡忡?
“怎么,大人怕了??”王寅面带微笑道?
“不??一一一一一一”沈默摇??道:“只是要请教??哥,致息的千古难题。?
“大人年轻,裕王也年轻,”王寅闻言面色一滞道:“在位三四十年不成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人做事的
“既然开诚布公,十岳公就别嫌我说话刺??把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平庸上。”沈默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道:“与寄希望于明君贤主一样的……幼
这时概哪还顾上那么多,王寅沉声道:“大人似乎比在下看的远多了……?
“不敢当……”沈默摇摇头,轻??道:"唐朝高僧寒山和尚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身病始可,又为子孙愁。’你们可以笑我想得太多,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他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决道:“若不能把大明的病根去了,任何改革都于国家无??!?
这个说法着实惊人,三人瞪大眼道:“无
“不去治本,结局难改,最多只能多延几十年的气数,终究还是脱不了九州变色,宫阙成土的结局,于国家有何用处?”沈默长长叹口气道:“还不如让国家烂得透点,如朽木般一推就倒,这样老百姓还能少遭点呢。?
虽然沈默还是那副轻言细语的样子,但在三人看来,他第一次显露出那种经天纬地的霸气,不由暗暗心折道:‘确实没跟错人,运人外表温吞吞,其实比谁都浇烈。’王寅沉声问道:“大人的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在下便要问??一一我大明百病缠身,富户、朋党、卫所、赋税、用人……许许多多的方面,都病得不轻,那您认为病根在哪里
“归根结??”这次沈默没有兜圈子,干带滚滚惊雷道:“我大明的病根在上,就是那高居九重之人大权独握,视国为家、予取予夺,无人制衡!结果神州大地、亿万苍生的命运,全都系于一人之身?
江山社稷的安危,所有人的福祉,全都要靠上天赐一位英明的君主??可民间有句俗谚,‘家贫出孝子、豪门多败儿’,那至尊的皇室就是天下最大的豪门,出一两个明君,便要有七八个昏君打底,如此怎会败不光祖宗家业,百姓又怎可能超脱苦海呢?!?
大饮一口茶,沈默擦擦嘀,声调低沉道:“:诗经》有云‘时日曷??吾与汝俱??!’说得是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决心??这样王朝怎会不亡?商草夏命,前数百年的君王还算称职,但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才有了周草商??周朝贤王最多,但历王幽王,足以亡国!继续数下去,以始皇之雄才伟略,二世一人可亡秦;以文景武宣之仁爱、英武,灵帝桓帝足以绝汉!这种循环往复,自从家天下之后,便始终不绝,无一例外,而且只要家天下不变,就将永远继续下去!?
听着沈默的话,余寅三个已是血往上涌,沈??臣更是满脸通红的击节叫好道:“说的太好了,继续、继续啊!”其实这都是人人皆知,却又人人不敢言的道理而已,但沈默敢于讲出来,仅这份勇气,就值得赞许了?
但三人心中同样十分忧虑,这种想法简直是大逆不道,实在太危险了…?
“我不想要草谁的??”沈默知道这三人终究是儒家子弟,纵使再狂放不羁,也不可能跟着他莘皇帝的命??好在他也从未有那样的想法。话锋一转,变得??和起来道:“我只是想做些改变。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39的万古不变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汉朝明白这个道理,躬行俭约,以民为本、君臣共治,才有了文景之治,汉武盛世……我华夏百姓也第一次活得像??唐太宗体悟最深,所以才说‘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才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39;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都明白这道理,所以都力行君臣共治……纵观五千年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置百官如虚设,弃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便难逃灭亡,无一例外!?
“再说咱们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乃是千古难见的大帝,做了许多好事,却也做了许多坏事??最坏的一件,便是将孟子牌位扯出孔庙这代表他不认同孟子的治国理念,不愿听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39的天地至理。又把宰相裁撤,厉行一君独治,视百官如仆人、同仇寇,打杀辱骂毫不客气。”沈默第一次得意一吐心中多年块垒,自然痛快无比,越发浇扬道:“至于后面的皇帝,没学到太祖成祖之轻徭爱民,却将其独勹裁学了个十成十,投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历代皇帝皆有此病,更以当今皇帝为甚!如果不加以改变,还是那句话,变法有何??还不如独善其身、安享一生,也让国家百姓早入轮回!?
一番惊天动地的演讲之后,沈默感到有些累了,便停下喝水休息?
沈明臣三个则在震撼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书房中一时奂静极了,却分明又有风雷声在盘旋激荡,令人血脉贲张,令人激动难耐?
过号-??久,还是王寅久经风雨,最先回过神来,舔舔嘴唇问道:“真有可能结束家天下??!?
“在可见的未来,几乎不可能……”沈默说出句泄气的话??“我甚至不相信有生之年能做到。”但他马上激扬起来,说出了自己所作所为的真意,道:“但必须要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一步一步的来,第一步就是先动摇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必须要有人上疏,痛斥一人独治、谏言君臣共治痛斥吸民膏脂,谏言以民为本!纵不能让皇帝幡然悔悟,也要让仁人志士幡然心惊,知道我大明朝如再不改变一君独勹裁的情形,则亡国有日、灭族可期了!?
“这件事必须马上做,如果等皇帝驾崩再行清算,那就只是针对嘉靖一人,却伤不着端坐龙椅上的新皇帝,对消弱君权的效果寥寥。”沈默坦然道:“所以海瑞上书,我是支撑的。不然凭他自己,是敲不响登闻鼓的……”顿一顿,他看看三人道??"我现在已经把底交了,何去何从你们自决,是陪着我是一遭不归路,还是弃我而去,忌听尊便?
三人互相对视,才发现对方的脸上全是汗,捏捏手心也全是水,沈明臣拿袖子擦擦汗,一脸苦笑道:“这事儿可大了…?
沈默也道:“大到没边了。?
余寅什么都没说,只是坦然的望着沈默?
“怎么??”其实沈默手心也全是汗,舔舔干裂的嘴唇道:“做决定??[(m)無彈窗閱讀]
.沈明臣和王寅盯着沈默看了半晌,见他如此紧张,沈明臣突然扑哧笑起来道:“大人呐,您真是关心则乱,我们若不想把这条命卖给你,又怎会追问的这么细呢?”王寅也笑着点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个转变有点快,沈默闻言竟口吃道:“你……你们早……早就知情??
“跟您朝夕相处,若还看不出点端倪来,”沈明臣洋洋得意道:“我们还??何脸面冒充智囊??
“呵呵……”沈默确实有些意外,自问事情都坐在暗处,并未有何端倪,若这都被看出来,那不是他们太神,就是自己太蠢了?
王寅知道沈明臣的说法,并不能让精明的主公心服,便道:“有件事一直瞒着大人,还请您恕罪?
“我不怪罪,”沈默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微笑道:“只管说出来就是。?
王寅便揭开谜底道:“郑开阳把大人给的:大宪章》,抄了一??给我?
“原来如此……”沈默恍然大??问余寅和沈明臣道:“这么说.
你俩也都看过
沈明臣笑着点点头,氽寅也不好意思道:“不是有意瞒着大人的……?
“没关系,”沈默大度的摇头笑道:“既然都看过了,你们对那东西信心几何??
“恕我直言,难于上青天!”王寅道:“细溯:大宪章》之源头,发现那不列颠国君约翰夺位不正、饱受非议;国家连败于宿敌,皇室威信尽丧;而且泰西宗教大胜,其教皇之权似大于君王,彼时教廷与约翰国王交恶,竟迫使后者屈服。”顿一顿道:“而且那些贵族,类似于我国周朝的诸侯王,有自己的封地、军队,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
沈默闻言打心眼里钦佩道:“十岳公真是下了功夫。?
“呵呵,不敢居功……”王寅笑道:“其实都是余老弟分析出来的?
“那在下更不敢居功,”余寅连连摆手道:“我都是从大人的??里看到的。?
“二位过谦了。”沈默笑道:“能认真思考泰西小国的长处,不以夭朝上国固步自封,便让本人感佩莫名了。”说着对王寅道:“它山之石可以硅l玉,虽然两国国情不同,但依然对我们有启发作用……十岳公请继续说下去。?
“即使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也没有守住胜利博果实。”王寅沉声道:“那约翰国王虽在被逼宫之下,被迫签了城下之盟。但哪个君王,也不甘心权柄旁落。约翰王根本无接受:大宪章》之诚意,特别是其中第六十一条,几乎褫夺了国王所有的权力,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贵族离开国都,各自返回封地之后,国王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原先与其有矛盾的教皇,也改变立场,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断然否定了任何贵族对权力的要求,称这样做破坏了国王的尊严,结果不列颠即陷入内战。?
“至于后来……内战次年,约翰王病死,九岁的皇储即位,双方言和,战事终结,可再以国王名义颁布的:大宪章》中,已经删除了包括第六十一条在内的对皇帝不利的条款,之后三百多年间,几经修订、多次重新发布……期间虽也有贵族压制王权的时刻,但似乎大多数时候,王权都是有增无减的。远的不说,单说最近的亨利八世,据说就是一位拥有空前权力的4242皇帝……所以很难讲它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也是我等担心的。”沈明臣难得神色郑重道:“正如大人所说,大明已经病入膏肓,唯一的药方就是君臣共治。若能为此做一些事,手打更新!我们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被当做叛逆连臭万年。”顿一顿,他的表情凝重起来道:“我们担心的是,真的分不清,这样做是救国,还是乱国呀!?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可惜沈默也没多少信心…?
但他必须给这些人信心,鼓舞他们、为他们描绘出美好的前景,这才能使他们接受那个目标,甚至将其变成自己的目标,才能为此全力以赴、奋不顾身……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必修课,与品德无关,因为别无他途?
好在沈默多了一段记忆,总能让他鹿,气十足,说出的话来,也更加可信道:“看来你们都下了苦功夫,我承认现今不列颠的皇权空前强大,但我就说一件事一一方才十岳公口中‘王权空前’的亨利八世,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与凯瑟琳皇后感情不和,由英国教会法庭批准离婚,并与另一名贵族女子波琳结婚,同年诞生女儿伊丽莎白,但却需要经国会法案确认,这项婚姻才有了合法性,其后裔才有了继承权。”所谓‘国会39,起源就是:大宪章》的贵族议政会议?
三人只是从几本译本中窥得英国之凤毛麟角,还远远谈不上熟识。这件事他们就不??道,闻言吃惊不小,道:“这么说,对王权的限制一直存在!
“没??”沈默斩钉截铁道:“三百年间,英国国王曾三十次重新发布大宪章,虽然这是王权占据上风的实证,却同时也证明,国王始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谁也无法将其彻底废除,这就成功确立了一项国王亦必须遵从的原则——所以我认为它是成功??”说着给出结论道:“亨利入世停妻再娶一案,便清楚表明,不列颠的君权已经不再随心所欲,其君主与大臣共同受到法律的限制,这种君臣共治才是长久的,谁也无法破坏
“为什么没法废除呢?”让沈默这样一说,三人心里敞亮了,只剩最后一个疑问道:“难道三百年间,就没有出一神武果农之君,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呢??
“再英明的国王,也只能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于一时,早晚又会重回共治。”沈默淡淡道:“因为大宪章》打破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君臣共治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已经尝过限制君权之好处的臣民,又怎能再容忍回到一君独裁呢??
三人都是难得的才智之士,但拘于固有的观念,没有认识到‘人心所向39便是‘大势所趋’的道理,现在经沈默一点拨,终于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沈明臣拊掌道:“善哉,大人说的含蓄,但我们都听明白了,把大明的权力比作一个西瓜,一直以来都是皇帝自己吃,大伙儿只能看着,因为从来都是这样,所以大家也忍得住。可只要分一次瓜,让大伙儿尝到甜头,大伙儿肯定愿意以后分瓜,谁不让分就跟谁急,打不过老子,可以打儿子,反正谁也甭想永远把瓜独占下去了?
“好一个分瓜理??”沈默鼓掌笑道:"就是这个??”看来他??是听懂了?
王寅的神情也轻松下来,开玩笑道:“我看得倒过来,说‘瓜分’更恰当。?
“都一样,都一样。”沈明臣笑道:“我终于明白大人的想法了,只要咱们能分一次瓜,甭管成败,都会给天下人种下个念??”说着激动起来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理当为天下人共治,焉能由一君独裁?!?
“对。”沈默也有些波动,道:“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功,但我相信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现在我问三位,愿意与我一起为失败而奋斗吗?!?
“愿??”“愿??”“愿??”三人异口同声,沈明臣更是热泪盈眶道:“这条命,从今夭起,就属于大人了!”另两人也点头道:“不
“不是属于我,而是以身许国,”沈默正色道:“包括我也一样,我们从今往后,不为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
“不艿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三人重复着沈默所说,终于将他和野心叵测的乱臣贼子,彻底划清了界限?
在书房中完成了小小的会盟,四人的关系立马上升到了‘同志39层面,着实激动了一阵拳。但冷静下来、回到现实,便意识到哪怕一次瓜分,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穷其一生也不一定能办到?
“还是那句话,与其隔洋兴叹,不如退而结筏。”沈默这位领导者,又必须适时的为大家点亮希望了:“眼前便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把握住这个机会,想方设法的动摇皇帝的权威,必可大大有利于将来的布置。”说说自信的笑道:“将来大明少不了大刀阔斧的连番改草,到时候肯定矛盾重重,人心不稳,我们不愁没机会。?
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三人也深受鼓舞,当场就开动脑筋,寻思起语如何把眼下这一步走好了?
谁知这时,书房中的铃铛响了,沈默对三人道:“有不速之客,我出去看看。?
余寅道:“估计是宫里来人了,大人小心应付。?
“嗯,我会的。”沈默点点头,走出书房后,便看见胡勇在月门洞往里张望。方才最高警戒,整个后花园后不准有人,警戒没解除,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过来吧。”沈默终于发话,他一溜烟跑过来,小声道:“有??意,传旨太监在前面等。?
“咎。”沈默道:“去看看。?
到了前面,马上感觉到气氛不对,只见一个面生的太监站在堂中,八个东厂番子随扈左右,一见到沈默,便板着脸道:“沈大人,有上谕?
沈默心中打鼓,但还是赶紧跪下道:“臣恭请圣安。?
“圣躬安。”太监毫无废话道:“传沈默速速入宫觐见,不得??误?
“臣谨遵上谕。”沈默接旨起身,对那太监笑道:“公公请先用茶,容下官去穿朝服。?
“时间紧迫,就不必了吧。”太监道:“让人取了,轿子上换吧?
“这么急?”沈默这才发现,他带番子耒,不只是讲排场,还有押解自己的意思?
“是的,”太监仍然板着脸道:“请大人不要耽误时间……”这时下人上茶,和他交错之际,一张银票便不带烟火气的落在太监袖中?
那太监的面部线条登时柔和很多,终于有个公公样了,声音变细道:“不是奴婢为难大人,实在是宫里出了泼天大事,紧着点也是为您好。”话虽如此,却也不催了?
“多谢公公提醒。”等了片刻,沈默便见一身青衣小帽的沈明臣和余寅,捧着自己的官服官帽,从屏风后转出?
“走吧。”那太监耐着性子等了这一会儿,已然是极限了,唯恐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请沈默上路?
因为要有人伺候穿衣,所以沈默坐的马车。沈明臣两个默默的帮他穿衣,手打更新!待路上嘈杂声一起,才伏在他耳边道:“就在方才,有报说,皇上让人拿着海瑞的奏折,去了裕王府上。?
“看来,还是牵扯到王爷了……”沈默低声问道:“这会儿谁在??府里??
“好像大都被关在西苑了,”沈明臣想一想道:“不对,还有张居正,他没去西苑门。?
“这样啊……”沈默不担心了,有张太岳在,裕王肯定能顺利过??的。便开始想自己这边,问道:“你们说,皇帝召我进宫干
“学生愚见,怕是要有差事要派给大人。”余寅道:“八成是??大人审这个案子。?
“何以见得?”沈默皱眉道?
“朝廷的大员的都在西苑关着,”佘寅慢条斯理道:“现在外面的官员,以大人为尊,而且皇上也最信任您,如果要问案子,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我与海瑞的关系……”沈默的眉头更紧了:“根本瞒不了人,恐怕现在皇帝已经知道了。?
“无妨。”沈明臣接话道:“你们有什么关??不过是昔日的上下级而已,不是早尿不到一壶,绝交信都写了吗?凭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还能让皇帝拿住了??
“呵呵……”沈默摇头道:“好吧,这个我自己发愁……最后一??问题,这案子怎么审??
“不好审。”沈明臣道:“十岳公让我给大人带话,第一要让皇帝消气只有消了气,才能少杀人;第二是给百官洗脱嫌疑,这时候你洗一个,就是一份人情,天下没有比这更赚的买卖了;第三,在审理海瑞的案子时,尽量复杂化、扩大化,发挥您没事儿找事、无中生有的特点,闹得越大,就越能保住他,也能达到大人的日的……?
“少在这编排我……”沈默笑骂一声道:“感情不是你去闯龙潭虎穴,还有心情说笑。”沈明臣嘿嘿直笑?
马车封了西苑门前便停下,沈默下来步行入宫,临进去前,他回头看一眼宫前的广场,已经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那样激烈的君臣冲突?
进到西苑里,果然感觉气氛肃杀了不少,御林军、提刑司、镇抚司的人分队巡逻,手打最快更??〕就连太监们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竟一扫这些年来的嬉戏懈怠,也算是意外之得了?
胡思乱想着来到圣寿宫前,那太监进去通报,沈默便跪在宫前静候,也不知那些大人们被关在哪里,但估计远不了?
“沈大人,皇上宣见。”又是一个生面孔的太监,出来小声道:“您里面请。?
沈默这才猛然发现,一路走来,竟连一个熟面孔也没见到,这在往常显然是不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一一宫里也开??大审查了,因为黄锦帮海瑞说了句话,恐怕他的人都要受牵连了?
孤身一人走在阴森森的宫殿里,沈默才发现在家里轻描淡写谈论的这场政潮,其实真的很可怕?
自己造的孽,当然要自己还了,沈默自嘲的笑笑,便在珠帘前跪下道:“臣沈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殇是你的??”里面传来嘉靖冷淡的声音?
“回禀陛下,不是。”沈默毫不迟疑道:“除了臣的老婆孩子,没有人算是微臣的人。?
“不要狡辩了。”嘉靖缓缓道:“嘉靖三十六年,海瑞到长洲当知县,你是他的知府,后来又是你向胡宗宪推荐,升他为苏州同知;他调任淮安知府,还是你的推荐,?
“澈臣当时觉着他是员干吏。”沈默面不改色道:“而且官声??很好,本意为国举贤,并没有收他一文钌的贿赂?
“你了解他吗?”嘉靖问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默答到?
“他们说这个人是傻子,你怎么看?”嘉靖又问道?
“他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沈默老狐狸一般的回答,滴水不漏,毫无把柄,让你干生气又拿他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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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亮起来,马森进来服侍皇帝洗漱穿衣。
几十年来,皇帝每天这时候都要服丹药,习惯性的伸出手,但刚触到那冰凉凉的丹丸,却又像被蝎子蛰了一般,一下子缩回去,日光中满是惊惧,旋即又变得极为复杂……
马森以为皇帝失了手,便又拿出一枚丹药,更加小心-的递给嘉靖。
皇帝见他还未会意,恼火的闭上眼,闷哼一声道:“不吃了。”
“是……”马森哪敢多问,忙把丹丸收起来。多少年的程序一被
打乱,他竟乱了手脚。
“药……”见他如此笨拙,嘉靖心中不快,低声道:“拿李时珍的
方子,给朕熬药……”
“方子,哝,方子……在哪呢?”马森赶紧四下寻找,可那药向来都是黄锦亲自煎的,从不假他人之手,他哪知收在何处,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没用的东西……”嘉靖气得闭上眼道:“找不到就把黄锦叫
来。
“主子,他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呢……”马森心里是一百个不愿
意,因为有黄锦在,司礼监就没他掌印的份儿。
“你是在质疑朕吗?”嘉靖虎老雄风在,两眼一眯,依旧摄人心魄
马森哪敢再多说,赶紧让人把黄公公带过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日皇帝还骂黄锦‘吃里爬外、,怎么一觉起来,又离不开他了呢?
“昨e你去了裕王那里,怎么还没回禀?”马森正思绪纷乱呢,又听皇帝问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些大臣,欺瞒朕吗?”今天的嘉靖皇帝,就像吃了炸药一般,跟谁说话都像在发火。
“奴婢万万不敢……”马森赶紧集中精神.小意道:“奴才哪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休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难过。”便禀报道:“奴婢将海瑞的奏章给裕王看了,他说了一句:‘这不是臣子该看的东西&m;#039;,当时就晕过去了,今早奴婢又派人去打听,说是昨天夜里醒过来了,便通宵写奏疏,本打算一早就入宫请罪,可根本下不了地。”
“没络的东西,”嘉靖听了,表情复杂的低声道:“身子如此羸
弱,怎么继我大统?”
马森听得真真切切,终于发现今天的皇帝,与昨日确实不同,仿佛有些认命了一般。但他知道这位至尊性格嬗变,哪敢再接话,只能把头垂的低低的。
这时宫女奉上精致的早膳,金黄的栗子面饽饽、奶白的竹节卷小馒头,各种小酱菜,还有数样精心熬制的粥品……皇帝看了就想吃,但没吃两口,又觉着堵得慌,没了食欲,便搁下碗,用口布擦擦嘀,低声问道:“那个海瑞的背景查清楚了吗?”这口恶气吐不出来,嘉靖甭想吃得下饭。
按规矩,司礼监首席秉笔领着东厂、提刑司,现任的首席正是马森,他赶紧回报道:“启禀主子,那海瑞仅是五品郎中,并不在东厂监视范围之内,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派人布控,只能从吏部的档案,以及对别人的一些监视记录中,找出点东西来。”
“念。”嘉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他是吃了熊心迹
是豹子胆,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真的一片丹心?
“是……”马森赶紧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呈文,开口念道:“海瑞,字汝贤,祖籍福建,正德九年生于海南琼州。
其家世宦,其叔伯皆为官绅,其父早亡,由其母谢氏抚养长大,生活贫困,仍读书不辍。嘉靖二十八年中举人,两赴会试而不第,三十三年选为福建南平教谕……”
“正德八年生人……”嘉靖听得很仔细 ,这时才掐指算起来道:
这么说,四十岁才开始宦途……”
“皇上英明,那年他四十一岁。”马森轻声道。
“十年时间,从不入流做到正五品。”嘉靖却一点不糊涂道:
这人道行不浅啊!”就算是正途出身的七品官,能用十年时间升到正五品,都一点不算慢的,何况只是个杂途出身的科贡官。
“他在县学干得确实不错,”马森看看呈报道:“管理严格、消除陋习、因材施教,学风端正。使延平县的科考成绩从倒数第一,升为全省第二,得礼部嘉奖两次。”
心中暗道。·看来倒是个做事的人……’嘉靖
“他在县学任上,写了一篇:严师教戒》的文章,作为教育学生的总纲。”马森翻一页,轻声道:“大意是:‘入学读圣贤书,不是为了中高科、当大官,而要你们照着圣人的教诲去做。你如果当了官,想要捞钸很容易,可以住好房子、有漂亮的女人,面对种种诱惑,你挺得住吗?或者只会唱高调,不论干什么事,都只存
私心……见到大官就想巴结,有一点成绩就骄傲,别人有什么好事,便去抢先,自己的毛病,却尽量掩盖起来,至于国家大事、百姓疾苦,却装聋作哑、完全不问。”马森一边念着一边偷看,瞧见皇帝听得出神,便接着道:“海瑞认为上面这些事,哪怕占有一条,就对不住圣人
教诲、也对不住祖先。他曾说:‘我海瑞要是犯了以上任何-条过
“这难道不是唱高调吗?”嘉靖哼一声道:“什么人能都做到?除
非他不在这个世上活。”
“好像这个海瑞就真是这样做的……”马森咽口吐沫,低声道:“他在南平当教谕时,认为要有师道尊严,坚持不向前来视察的知府、督学下跪。,在苏州当知县时,曾经痛打胡宗宪的衙内;在淮安与知府时……”念到这儿事,他不敢继续念下去了。
不用他念,嘉靖也想起怎么回事儿了,道:“当年朕南巡,本该在淮安驻跸,却临时取消,是不是他捣得鬼?”
“是……”马森小意道:“此人拿着皇上‘厉行节俭,不准迎送&m;#039;的旨意,把钦差顶回去,因为时间紧迫,再准备已经来不及,所以只能取消形成了。”
“你早就知道?”嘉靖闻言,睥睨着他道。
“当时正是奴婢的差事,”马森小声道:“让他气得够呛,就从没
见过这样当官的。”
“他如此特立独行,应该与官场格格不入才对,”嘉靖坐累了,让
马森扶着在躺椅上坐下道:“为何还屡获升迁呢?”
“皇上明鉴,这海瑞确实不会为人,每到一处,便让同僚如芒在背,没人愿意和他公事。”弄森轻声道:“可怪事就在这里,从没人想过把他的乌纱给摘了,他们想出的办法,竞无一例外,都是送神。
“送神?”嘉硌轻声道。
“就是一起找关系,走门路,帮他升官调离。”马森道:“从南平教谕到长洲知府,从苏州同知到淮安知府、再到户部郎中,他都没有送一文钱的礼,皆是别人瞒着他走的门路,真是匪夷所思……
听了激瑞的生平,嘉靖的眉头紧紧皱起,但面上的戾气,却淡了许多,听马森还要胡子眉毛不分的往下念,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道:“不要说老黄历,单讲他进京之后,”
“进京之后,他任户部郎中,管官库度支,每日过手银钱巨万而不沾一文。全家在贫民区租赁住处,且房租是每月支付,家里没有仆人,桌上不见荤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马森道:“沈大人多次派人送家用至海瑞家,却均被退回,其中包括他亲自带东西去的一趟,也没有例外。”
“去岁冬,为建玉芝坛,王金道长指挥有司动迁居民,为沈大人
所阻,但出面把王道长骂是的,却是海瑞·····”
“腊月底,发饷骚乱,海瑞被官员误伤昏迷,结果其实是……”马
森轻叹一声道:“因为长时间食不果腹,而生生饿昏的……”
“小年那天,他将自己的老母,与怀孕的妻子,送离了京城,现在应该已经到山东境内了,”,马森看那呈报的最后一页,道:“然后使用二两银子买了口最差的薄皮棺材放在家里,提刑司抄家时,在棺材里看到了他折叠整齐的官帽官服,还有张请人帮忙收殓的纸条,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只有一些书和几床破被子……”
听完了马森的汇报,嘉靖缓缓闭上眼睛,这样的一个官员,说他是道德模范,还是偏执狂呢?似乎真的无法分清。但他却隐约明白一点,这样一个‘无欲则刚’的海殇,恐怕是任何人都收买不了的……
“沈默那边问得怎么样了?”嘉靖心中一阵烦躁,他宁肯海瑞是受
人指使的,也不愿此人动机单纯,所以本能的,他便抵触这个判断。
“沈大人那边。”马森轻声道:“方才奴婢派人去问,说是已经把内阁和六部堂官问完了,今天要去问那些闹事的言官;至于徐阁老他们,大都写好辨状卜·····
“都别走过场了。”嘉靖又是一阵烦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让他们都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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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马森轻声应下,然后又有些搞不清道:“是现在就叫来,还是主子收功以后?”按照多年的习惯,现在是嘉靖练功的时间了。-< 书海阁 >-
“直接来吧……”嘉靖摇摇头,低声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半年,每天只能勉强打坐一个时辰,还得分成三段,每次都要靠意志强撑、苦不堪言,现在心中的执念被打破,他也没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马森下去,没多回儿,又响起脚步声,嘉靖不耐烦的低喝道:“又有什么事儿?黄锦就不会像你这样!”
“主子,奴才在……”一个压抑着激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呐起:“奴才给您送药来了。”
嘉靖倏然睁开眼睛,便见黄锦捧着药碗,从门口慢慢挪进来,脸上虽然贴了膏药,但还是青紫一片,一只左眼肿得睁不开,走路时腿脚也不灵便,显然是受了大罪。
嘉靖有些心疼道:“怎么一天工夫,就把你给弄成这样了?”
“谁进诏狱不得扒层皮?”见皇帝还是关心自己的,黄锦心里高兴,强笑道:“多亏主子这么快,就让奴婢回来了,要不,要不……”说着又淌下泪来。
“行了,一会哭,一会笑,跟个傻小子似的。”嘉靖笑笑道:“快服侍朕吃药吧。”
“唉。”黄锦赶紧把热腾腾的药汤,倒进个温玉杯中,又兑了点
蜂蜜,自己舀一勺,觉着不苦也不热了,再端给嘉靖。
嘉靖接过来,一口喝干,黄锦又去倒另一杯……要不怎么皇帝离不开他呢,想把皇帝伺候舒坦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喝了药,黄锦又端清茶给皇帝漱口。也许是心理作用,嘉靖馘厂觉舒坦一些了,靠在软榻上,看着黄锦道:“知道为什么把你送去诏狱吗?”
黄锦正在收拾器具,闻言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小声道:“是奴婢多
嘴多舌了。
“你平时话就多,嘀上没个把耳的,”嘉靖淡淡道:“朕怎么从来
不罚你?”
“奴婢不知……”黄锦小声道:“请主子训斥。”
“因备你原先那都是无心之言,无心为过、虽过不罚。”嘉靖伸展一下四肢,感觉;痛,皱眉道:“过来给朕按按。”
黄锦赶忙膝行上前,把皇帝的腿搁在锦墩上,为他小心的揉捏,便听嘉靖道:“但你昨天早晨那番话,显然是有心为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何况你安的也不是善心,而是私心!”
黄锦的心怦怦直跳,下手就重了点,痛的嘉靖呲牙道:“你想捏死朕啊?”
黄锦赶紧请罪,嘉靖却摇摇头道:“知道朕为何又这么快,把你放出来吗?”
黄锦的脑子已经不转了,茫然的听着嘉靖道:“朕告诉你,是因为马森借机在宫里安插亲信,排除异己……”顿一顿,皇帝闭上眼道:“而且他的私心,比你大多了……
嘉靖这番话,黄锦听不懂,却把正好去而复返的马森吓得瘫软在地,自家人知自家事,定是他在裕王府的那番忠心表白,传到皇帝耳中了。想到锦衣卫的头目都下了狱,东厂更在自己的掌握中,显然皇帝在暗中还有耳目,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嘉靖务然微闭着眼,但显然看见马森了,冷冷道:“朕还没死呢,就准备投靠新主子了?”
马森登时汗如浆下,从门口爬到御阶前,砰砰的磕头道:“奴婢万万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觉着那张居正说的有理,皇上和王爷终究是父子,我们做家奴的,怎么也不能火上浇油……”
“朕不怪你和稀泥。-< 书海阁 >-”嘉靖冷酷道:“朕恼的是,你当着朕面,管王金他们叫仙师,背后却一口一个妖道!究竟存的什么用心?!”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撕了这张嘴!”马森使劲把嘀拧成朵菊花,涕泪横流道:“奴婢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再不敢东想西想了
行了……”嘉靖不耐烦的喝止,望着跪在面前的黄锦和马森,面露森森的笑容道:“要是连你们都看不透,朕还当什么皇帝?这次饶了你们,守好做奴才的本分,再有第二次,就去找陈洪作伴吧……
“是……”噤若寒蝉的两位大太监,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没有一丝力气
把他们叫进来吧。”嘉靖知道大臣们已经等久了,故意让他们在
外面多跪一会儿。
“是。”马森满头大汗的爬了起来,脚步踉跄着退了出去,他刚
才跪的地方,竟出现一块明显的水渍。嘉靖没心绪笑他,因为
冷汗也从自己的额间流了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来方才的发作,已经让他透支了。
其实何止是他们?嘉靖同样满是无力感,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冷眼看马森继续闹下去,也不会把黄锦放出来,但今天的嘉靖皇帝,已经没了往日那种斗破苍穹、乐在其中的兴致和精力,他对安宁的渴求,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宣徐阶诸臣上殿……”一声公鸭鸣叫后,蔑!薛的脚步声响起,虽然梳洗整齐,但仍十分憔悴的徐阁老上殿了。紧跟在后面的是六部九卿那些堂官,沈默也低调的随在后面。每个大臣的手中都捧着奏本,那是各自写的辩状……当然沈默手中那厚厚的一摞,是询问诸位大人的笔录,真这东西,他不眠不休问了一天一夜,两眼红得像兔子,脸色也有些蜡黄。
嘉靖的双眼一直微闭着,直到众大臣在御阶前跪了一地,才睁开眼睛,目光森然的扫了一遍,不带感情道:“都拿了些什么7”
“回禀皇上,乃是罪臣等写的辩状。”徐阶低声道。
“所辩何事?”嘉靖冷淡道。
“臣等与那上书的海瑞有无关联。”徐阶轻声道。
嘉靖垂下眼皮,马森便上笛将那些辩状一一收了,奉到皇帝面前。嘉靖的目光却落在沈默怀中那摞笔录上。
“沈默,你为什么不去问那海瑞,问那些言官,反倒盘问起元辅和各部堂官来了?”嘉靖问道。
四圣上,您要橄臣所查,一是幕后有无主使,二是群臣有无关联。”沈默轻声道:“徽臣窃以为,第一件刈第二件更重要。而有能力主使那海瑞的,只有诸位大人,所以先请诸位大人洗清嫌疑,乃重中之重,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查清楚了么?”嘉靖不带感情的问道。
“查清楚了。”沈默声音干脆道:“诸位大人并不知情,这里有饲-话的笔录,请圣上御览。”马森又过来,将沈默手中的一摞笔录也拿过去。
厚厚的两摞奏本,摆在嘉靖面前,皇帝的面色阴沉,一点要看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把目光投到遥远的天际,仿佛对众大臣说,又像自言自语道:“深山毕竟藏老虎,大海终须纳细流……”
垂首媸存的徐阶等人,这才微抬起了头,一双双满是惊惧的眼中,似乎又有了希望的光。
嘉靖依然自言自语道:“大海终须纳细流,纳细流……”反复念叨好多遍,突然蹦出一句道:“都烧了吧……”
众大臣都愣住了,他们万没想到皇帝的雷霆之怒,竟有变成春风化
雨的迹象!
“愣着干什么?烧了!”嘉靖的声调提高,语带不甘道,“把他们
写的这些存西都给朕烧了,朕一个字也不看!”
马森和黄锦这下听明白了,感激把那些奏本抱到暖炉边,一本的塞了进去,那设计精巧的青铜暖炉,立刻窜出了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看那火光窜起,徐阶心伞的大石也落了地,用金光朝沈默投去赞许的一瞥。这老头才是大明朝最明白的一个,他知道以嘉靖目下的心力,已经无法承受再一场朝堂地震了,也肯定没有‘大礼议‘时的魄力,只要冷静下来,断不会拿自己的重臣动刀,所以出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但这有个前提,就是皇帝冷静下来,毕竟在盛怒之下,谁认识‘理性m;#039;两个字?这就要有人熄灭皇帝的怒火,除了言语上的劝说外,拖延时间也无比重要,显然沈默干得不错,帮着他们这些人,度过了危险期。
毫不迟疑地,徐阶代表群臣高呼道:“谢皇上仁德,臣等感愧莫名,无地自容……”说着谦卑的叩首行礼,众臣也跟着五体投地。
“朕用人不疑。”嘉靖的声音响起道:“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但愿你们对得起朕这份信任……”
“皇上恩德如天,”徐阶又领着喊道:“臣等唯肝脑涂地,忠纯以
报!”
“不必唱高调!”嘉靖沉声道:“朕关了你们一天半,想必都一肚子委屈,不知为何遭此无妄之灾,现在就把海瑞那个畜生的奏疏给你们通阅,看看他是何等无君无父,看看古今哪个帝王,能忍受这份侮辱!”c
“若是胡言妄语,那还?唣什么,将我杀了就是。”海瑞却一味强硬道:“我上书只是替天下人说句话,也自知人微言轻,并未曾指望能一本奏效。”但他看沈默的眼神,其实十分的温和,这两人虽不算志同道合,但在上疏一事上,却有不言的默契!
不说那击登闻鼓之事,单说以海瑞之清贫,没有沈默暗中相助,能在这隆冬季节把老母和妻子送走?正如他从未把家人托付给对方,却知道沈默一定会管;现在他也没问对方所来为何,却已经明了了沈默的痛苦。
所以他才用了这种语气,这样的措辞……
“那你还如此草率?”沈默沉声道:“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你的高堂老母,待产妻子,他们会因为你,遭遇怎样的后果?”说着轻叹一声道:“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你就占了两条!如何还有脸指责别人?这是皇上问的。”
“回禀圣上。”海瑞闻言吃力的撑起身子,叩首道:“海瑞不能给老母送终,不能给海家传嗣,于孝道大亏,无可置辩。但这大明朝每时每刻有多少饿殍倒地,每天每月有多少良民百姓,被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亿万黎庶,又有几家能称心快意?”
他的泪水已经淌下,但声音依旧坚定,道:“若是人人都只顾自家团圆,而不顾万民家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结果只能是所有人都家破人亡。吾母刚烈,自幼教我仁者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必能体谅儿心,于啼泣之余,矣深感欣慰…………
沈默的眼泪也下来了,但他不敢擦,语调也不敢有变化,只能压低声音道:“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一个小小的郎中,能救得了万民?!”
“臣不过区区,岂敢不自量力?只求能以发聩之言,令圣上于迷妄之中幡然醒悟。”海瑞重重叩首道:“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伏望我皇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明粲然、中兴可望!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若此,海瑞愿写服罪之状,自求凌迟之刑,以还吾皇清誉!”
沈默的泪水更急了,满嘴都是苦咸的味道,轻叹一声道:“皇上说,你想做比干,岂不是把君王比作纣王?”
“大明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海瑞轻声道:“海瑞可讪君沽名,可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皆在圣上一念之间。”
这话没法问下去了,海瑞的奏对,像他的文章一样一往无前,不留余地――只要你能改,让我怎么着都行;若是你不改,对不起,我也不改。
沈默的泪眼完全迷蒙了,却发现自己第一次看清了海瑞一直以来,他都像个追星族一样,探寻着海瑞的真实想法,这人到底图什么?难道真有人一心为公,毫不利己?这样的人究竟是缺根弦的傻子?还是一心求名的疯子?
海瑞坦坦荡荡,从未掩饰过自己什么,但悲哀的是,越是看到他的真,沈默就越不敢相信是真的……早被复杂世故的世界蒙上阴翳的眼睛,看什么都是灰色的,区别不过,是更白些的灰,还是更黑些罢了……
但今天被泪水洗刷清亮双眼的沈默,终于看清了这个海瑞,他不是礼教疯子、不是死读圣贤书的傻子、更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海瑞就是海瑞,一个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人,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来源于一颗同样纯粹,不掺杂质的赤子之心!
这种世上最纯粹的珍宝,哪怕在这幽暗腐臭的地牢中,依然熠熠生辉、满室异香――它是一个民族最宝贵的东西,每当国家危难,民族存亡之际,哪怕敌我悬殊,哪怕看不到希望,它依然会支撑着民族儿女英勇的抵抗,慷慨的牺牲。只要有它切都还有希望。同样的,一个民族的灭亡,不是流干最后一滴血,而是赤子之心的泯灭。
虽然大明还未到亡国之时,但大厦将倾、异者先知,又有谁规定,救亡图存,一定要等到山河破碎时,才能开始呢?
沈默在那里心潮澎湃,外面的提刑太监却生气了……他也是有劝降任务的,见海瑞油盐不进,沈默又无计可施,心里一个劲儿的蹿火。等了半天仍不见出声,他竟忍不住一拍桌子,又气又急的对海瑞道:“姓海的,要找死,在家里一根麻绳吊死呀,再穷也买得起耗子药吧?!别他妈搅得天下不安呀!我看你就是读书读愚了,这都什么世道了?‘文死谏,武死战’早就比狗屁还不值钱了。”
听他污言秽语的泼过来,海瑞索性闭上眼,不屑于与他对话。
“呵,瞧不起咱家是吧?”那太监感到莫大的侮辱,要不是上再不准动刑,早就让他了,现在只能隔着铁门狠狠啐一口道:“呸!咱家更瞧不起你这样的!咱虽然没有卵子,却不会像你一样,光顾着自己痛快,不管自己老娘,不管昔日上司,不管那一百多个的言官!”说着爆出猛料道:“告诉你吧,今儿你不认这个错,他们每人就要领八十廷杖;明天再不认,就再来八十,今天你要不认错,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你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也不管别人的死活……”
他一通邪火还没发完,便听海瑞轻声道:“如何才能救他们?”
“呃……”,他态度转变太快,提刑太监差点没噎死,咳嗽再声才道:“我州才没说吗?只要你向皇上认个错,所有人都得救了。”
海瑞的表情凝重起来,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提刑太监以为自己的乱拳奏效,得意的看一眼沈默的背影,心说:‘状元又怎么样?还不得公公出马?’
这时沈默手中的蜡烛烧完了,大牢里倏地暗下来,但这时没人顾得上这个,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安静的能听到水滴声,大家都在等着黑暗中的海瑞松这个口。
“我不想牵连别人。”海瑞终于开口了。
“这就对了!”提刑太监大喜过望,给海瑞带高帽道:“其实皇上也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办了坏事,天恩如海,虽然生你气,却不会毁了你口只要你上个疏,也不用太为难,随便认个错就行……”他还积极的替海瑞出谋划策道:“就说自己读书不扎实,把圣人之言和先秦百家的话弄混了,才说出不得体的话,一反思才发现实在不应该,然后自己请个罪。不过你只管放心,皇上仁慈,不会降罪的,当然北京是不能呆了,皇上说了,破个例,还把你放回老家当知府。”说着愈发的和颜悦色道:“当年你中举时,即拜伏于宫殿下献上,后来又进,这皇上都是知道的,这样既能满足你为家乡父老造福的夙愿,又能让你在乡侍奉老母,坏事变好事,又一段君臣佳话啊!”瞎子也能看出来,若没有皇帝的授意,给这个太监十副胆,他也不敢说出这种话。
海瑞听呆了,沈默也一样,他们万万想不到,为了让他认个错,皇帝都有点低三下四了,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不是假的,就看海瑞答不答应了。
海瑞闭目沉默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目光忧郁而沉重道:“我无话可说。”
“必须回话!”那太监厉喝道。
“那就只能用圣人的话,……海瑞沉声道:“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你!”那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跺脚,起身怒道:“问不下去了,算了算了,你就等死吧!别忘了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说完竟气冲冲的先行离开了。
海瑞这话出自《孟子.告子下》,意思是说如果自然顺从君王,而助长了君王的过错,这个罪过还算小的;倘若故意逢迎君王的过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现在把这句话摆出来,不啻于对那太监说,你没说话前我要是答应,罪过还算小;可你一番威逼利诱,我就成了有所图谋,成了逢君之恶,那罪过可就大了,焉能再答应?
不仅堵死了话头,还把那太监和他身后的皇帝,着实羞辱一把,也难怪死太监会暴跳如雷。
其余太监可没有提刑太监的文化,根本听不懂海瑞这话什么意思,但见老大疯了,其余人也跟着乱作一团,有的追出去,有的在牢门口盯着,诏狱中前所未有的热闹――
分割――
还是定时发布,明天的可能得晚上从广西回青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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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总爱感叹人生之无窜,因为他们明白命运的多变,也许上一刻你还是蟒袍玉带的堂上官,下一刻就成了锒铛入狱的阶下囚。(最快更新 -< 书海阁 >-正如沈默接下来的遭遇……
当时那提刑太监负气而去,诏狱中乱成一团,一时无人理会仍关在牢房中沈大人。沈默起初并不着急,但等了许久,也不见提刑太监去而复返,沈默催促门口的番子把门打开,那些人却告诉他,牢房的钥匙在提刑太监手中,只能委屈浼大人等一等了。
到这时候沈默也没当回事儿,心说总不能把他这个二品大员、办案钦差给丢在里面不管了吧?
谁知还真就不管了……黑狱之中不知时辰,但能把颇有定力的沈大人,等的心浮气躁,怎么也得有个把时辰了。可又等了一会儿,那死太监也没回来,沈默这下沉不住气了,勒令守门的番子要么把门打开,要么赶紧把那死太监找来!
番子也觉着把个钦差大人关在里面不大像话,便乖乖出去找人,结果又过了与方才差不多的时间,才去而复返,且带回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答复一一圣上有旨,先关着。
“关谁?”沈默难:置信道。
“倒没明说。”郧番子小声道:“但公公不让开门,这倒说得很
明白。
“把他叫来!”沈默感到被愚弄了,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当即
火道:“给我拿上谕来验过!”
“我们公公不见您,这位大人,您省省力气吧。”番子们的态度,明显大不如前,冷嘲热讽道:“千万别以为坐牢不费力气……
“放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十年来,沈默何普-受过这等侮辱,
拍着牢门大声道。
“不舱换点新鲜的吗?每个刚进来的都这么喊,”番子们怪笑起来
道:“结果呢?没几天全都成了鼻涕。”
“你们……”沈默知道跟这些杂碎多费口舌,只能是自取其辱,遂
重重的哼一声,不再说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就对了……”番子们以为他服软了,张狂笑道:“到了咱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认清了形势,咱们都好过!”便浪笑着扬长而去。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沈默的心头升起阵阵荒谬之感,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有人算计自己,来了一出‘请君入瓮’?旋即便自我否定,心说不可能,我好歹也是个钦差!就算对方是严世蕃再世,也不敢嚣张到这个地步一一不夸张的说,全大明朝敢这样对他的,就不会有第二个人。
那唯一的一个,正是大明第一人一一嘉靖,也只有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能干出这种荒唐事儿来。
但不管多么的荒谬、多么的不可思议,结果都一样,他,沈默,被关进东厂诏狱了。而且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然也毫无准备。看着黑黢黢的通道,你没法不真切的休会到,什么叫叫夭夭不灵、叫地地不应一一r一一一
“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海瑞的声音响起。虽然四下无人了,但
他依然十分警醒,以防隔墙有耳。
“我怎么知道?”沈默苦笑转回头耒,好么,直接伸手不见五指,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不会是皇上真怒了吧?那些言官岂不危险?”
梅瑞沉默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我刚才想过,皇上只是吓唬吓唬我,不可能动真格的。”
“这么有把握?”既然一时出不去,沈默索性先放下,凑到海瑞身
边,摸索着坐了下来。
“往这边点,有稻草。”淹瑞邀请道。
“不打紧,我有得坐。”沈默不会告诉海瑞,此时他**底下,坐的是自己的二品官帽,因为是冬季制式的,所以外面是皮子,里面有翻毛,戴在头上十分的暖和,坐在腚下也同样的舒适……要是让海刚峰知道了,肯定会抓狂的。
海瑞便不管他,把声音压得只有二人才能听见道:“皇上不想当纣王……”一下就点到问题的关键了一十海聩把皇帝都得罪到天上去了,嘉靖都不肯杀他,不就是因为不想落个奋,暴的名声?又怎会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对待罪责轻得多,人数更是多得多的言官们呢?
“那我怎么被关进来了?”不替别人操心了,沈默开始考虑自己的
问题。
“这我就不知道了,”海瑞缓缓道:“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哎,既来之、则安之吧……”沈默无奈的挪抑**,方才不小心
一半沾了地,虽然隔着厚厚的裤子,还是感到一阵冰凉。
只能如此了。”海瑞低声道:“相信用不了多久,就知为什么了。
“但愿如此吧……”沈默叹口气道,心说外面的人要急疯了,又想到今儿是老婆孩子回城的日子,自己却稀里糊涂蹲了大牢,歉疚之余更是浓浓的无奈……这年过的,真是无语了……
东厂衙门外面马车上,炭盆里早没了火光,沈明臣和余寅脚对脚裹着被子靠坐在车厢壁上,昨儿个一天一夜,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想不到今天还是不能解脱。余寅倒是沉得住气,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沈明臣也拿着书,却看不进去,不停的掀开车帘向外张咎,道:“怎么还没出来?”
余寅起先不理他,但见天渐渐黑下来,终于也沉不住气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去看看。”沈明臣辕开被子,跳下车去,不一会儿去而复返,一脸震惊道:“和大人去问案的太监早就离开了,唯独大人到现在没出来。”
余寅这下感到事态严重了,他知道大人交游广阔,但唯独不包括东厂,事实上一直以来,大人刻意与这帮人保持距离,根本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与这些人纠缠不清。
“出事了。”寻思片3?1,氽寅一拍大腿道:“一定是出事了,我
们快回去!”
“回去?”外面的胡勇听到了,大声道:“大人还在里面呢!”
“那你在运儿守着吧。”沈明臣直接坐在车夫位上,大声道:"我们先叼上去弄清楚情况!”说完便催动马车,疾驰而去。
一络狂奔回王府,沈明臣跳下马车,风风火火往议事的书房跑去,
一进去便上气不接下气的时王窭■道:“大人……好像出事了!”
王寅面色凝重的点点头道:“是的。’’
“什么情况?”对王寅的表现,沈明臣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皇帝,只要有风吹草动,就合立刻传特出来,为神通广大者所知。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扣押大人?”跟着进来的余寅也满脸焦急的问道:“难道皇上迁怒大人吗?”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王寅沉声道:“是那帮道士把大人告
了!”
“道士……”沈明臣不信道:“他们有这本事?”
“确实是不可思议。”王寅叹口气道:“也不知那些道士,哪来
这么快的反应,早晨才有失宠的迹象,下午便找到了化解的方法?”
“什么失宠、化解?你说明白点!”沈明臣是急性子,受不了王
寅这种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做派。
“早晨皇帝拒绝服丹、没有练功,这还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当然会引起那些道士的恐慌。”王寅从桌上拿起张纸,轻声念道:“宫里道士密布,消息很快传到王金耳中,他辰时便召集同伙,在陶世恩家密谋对策……具体内容不详……午时,其中一个叫申世文的道士独白离开,辰时返回,紧接着王金和陶世恩便进宫面圣,据眼线所见,在步入寝宫时,两人一个捧着个金色的木匣子,一个拿着个油布包,里面似乎包着本书。”
“八成是什么狗屁九转金丹,还有什么修仙秘籍!”沈明臣咬牙
道:“这糊涂皇帝,真比墙头草还差劲!
“后来呢……”余寅还能沉得住气。
“这时,大人去诏狱的问话记录也送到圣寿宫了。”王寅道:“然后皇帝就雷霆大怒了!下旨意将大人也关起来。我这边也是刚刚接报,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你们就回来了……”说着看看两人道:“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二位怎么看?”
“会不会是那些太监告大人的状了?”沈明臣轻声道。
“讲不通”余寅直摇头道=“大人既然答应我们)不为海瑞强出头,就不会在诏狱里惹出事端,更不可能澈怒皇帝,所以我-觉着还是道士的可能性更大。”
“可他们有这能耐吗?”沈明臣质疑道。
“我也奇怪……”余寅点头道:“就算是金丹炼成,也不至于把大
人赏给那些道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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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那狱卒在换班前,又过来问道:“还有啥事儿要小得效劳?”看来尝到甜头,殷勤了许多。
“嗯。”沈默点点头,把一张字据递给他道:“这里潮湿难耐,你去我家拿几张裘皮来。”
“哎,好嘞......”狱卒瞄一眼上面的数宇,又是二百两,赶紧接过来揣到怀里,欢快道:“您老暂且忍忍,晚上我就给您送来。”
半个时辰后,沈明臣等人收到了密信,如法炮制后,便见一行小宇浮现出来:i李时珍”三人恍然大悟,对啊,怎么想不到这位大神呢?这个时候,一个李时珍,可比一百个说客都管用。
但李时珍行踪飘忽不定,要去哪里找呢?半天之后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皇帝也在寻找李时珍,已经打探到,他正在江西龙虎山一带采药,但估计李时珍的性格,既然被皇帝永久驱逐,恐怕再也不回来了。
现在也就沈默的安危,能让他改变主意了。事不宜迟,沈明臣自告奋勇,搭乘通达车马行最快的骏马,前往江西龙虎山求援去了。
其实沈明臣也可以用官驿的,因为这年代驿路管理极为混乱.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搞到兵部的堪合,享受一把食宿行全免费的待遇,但也正因如此,朝廷驿递已经变得很不可靠了,各种状况频出,十分容易误事。相反,由漕帮经营的通达车马行,因其行会组织严密、效率颇高,在可靠性与快捷性上,已经超过了官方驿递,深受商民欢迎。
甚至连官方驿站引以为傲的i八百里加急”都已被通达超越,只要你能受得了,通达可以让你日行千里。救人如救火,沈明臣已经考虑不了那么多,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江西。
正月十五城门关闭前,一行人便回到了京城,连来带去,仅用了九天时间,可以称得上奇迹了。
不过这九天奔波,也把沈明臣险些累垮,一看到迎出来的余寅等人,便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金寅等人大惊失色,但想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杏黄色的人影,从后一匹马上掠下,一个轻巧的燕子抄水,便提住了沈明臣的腰带,此时他的脸已距地面不过三寸,险之又险。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个身穿杏黄八卦袍、头带紫金朝天观、脚踏黛面轻云履的老道,这老道相貌堂堂、长须飘飘,望之一派威严气和...但决计不是李时珍的形象。
余寅赶紧上前接过沈明臣,王宾则朝老道稽首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贫道龙虎山张国祥。”老道淡淡一笑,还礼道:“进京路上遇到沈老弟和李先生,与他们结伴同行至此。”
“原来是天师驾临,有失远迎。”王寅吃惊不小,赶紧躬身施礼。张国祥正是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代大真人,天下道门总领袖的名讳。赶紧对府上人吆喝道:“快开中门,请天师府内用茶洗尘。”
“不必。”张天师轻轻摇头道:“贫道身不自由,进京不能随意走动,要先去礼部,然后在天师府中等候面圣。”言罢,朝着王寅拱拱手,便翻身上马,与一众随从扬长而去了。
转眼就看不见老道的人影,又没看见李时珍,王寅无奈的摇摇头,回到府中,径直来到沈明臣的卧房探视,见他已经醒过来了,忙关切道:“老弟,你受累了。”
“无妨......”沈明臣喝了碗参汤,又有了些力气,轻声道:“我已经把李先生请来了,但没有旨意他不能进京,所在城外驿站住下了。”
“太好了,这下大人有救了。”王寅兴奋的搓着手道:“你立了大功啊!”
“哪是我的功劳,分明是大人平时结下的善缘”,沈明臣笑笑道:“我找到李先生时,他正在天师府上做客,把事情跟他讲明,二话不说,便背上医囊跟我上路,”说着啧啧称奇道:“更神奇的是,张天师听说了,也要跟我们一起上路,我想着这下把握更大了,便答应下来。”
“他有那么好心?”余寅皱眉道。
“救人更是救己。”王寅淡淡笑道:“天师府与达官贵人世代联姻,在朝中的人脉极广,皇上满天下讨唤李时珍,他若还意识不到危机将近,张天师也就不会传续五十代了。”
两人都觉着他说的有理,不由一齐点头,沈明臣又问道:“这些天京里发生了什么事?”
“大体照旧,皇上以过年为由,不接受任何奏疏。”边上伺候他的余寅道:“但明天就是各衙门办公的日子了,徐阁老也要回内阁,再没理由不受理了。”
“据消息说,皇帝的病更重了”,王寅道:“已经卧床不起,这对我们,倒不是个坏消息。”
“嗯......”沈明臣点点头,轻声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诸位大人的表现了。”
“是啊..”王寅深表赞同道:“希望能有个好结果吧..”
上元节一过,算是正式过完了春节,京里的衙门开始上班,暂停了半个多月的国家机器,又一次开始的缓缓运转。
但官员们没有理会积攒了半个多月的政务,而是纷纷向通政使司递交奏疏,短短一个上牛,签收房中便收到了五百多本。通政使命将其分类,具中有二百多本是请皇帝从轻发落那些言官的,二百多本是请公开审理海瑞的,一百多本是询问沈默所犯何罪,为何遭到关押的。
通政使不敢怠慢,赶紧将这些奏疏送到司礼监,此时在司礼监值房中坐班的,正是被嘉靖收拾老实了的马森,他一看那一车奏本,便道:“全送无逸殿吧,皇上龙体违和,别拿这些俗务烦他了。”
通政使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疏道:“这个一定要交给皇上。”
马森接过来打眼一看,是顺天府尹奏来的,说皇上秘密寻找的李时珍,现就在城外的客栈内歇息。不由大喜道:“这个当然要的。”
“还有一本。”通政使又拿出一本道:“礼部奏来,张天师昨日抵京了,请求觐见。”
“这个也好”,马森同样接过来道:“皇上这两天心情很不好,张天师来得正好,可以开解下圣心。”
便将两道奏疏递上去,过不一会儿,嘉靖果然都准了,命两人进宫见驾。
张天师早就在西苑门外候着,自然比李时珍早到,跟着引路太监来到圣寿宫中,山呼万岁之后,嘉靖命人赐坐,但并未撤去珠帘。
简单的寒暄之后,张天师屏息等待皇帝问话,他知道这是本教存续的关键时刻。
“大真人...”嘉靖终于开口道:“邵、陶二位仙师,到底是升仙了?还是作了古?”
“当然升仙了。”张天师面不改色道:“邵真人飞升之时,贫道正在云游,但陶真人飞升时,我却在边上侍奉,只见异香满室、天将祥云,真人端坐于青莲峰顶,便有白光降下,然后他便不见了踪迹!”
张天师说得天花乱坠,嘉靖却不像往常那样挠心挠肺了,而是淡淡道:“是么,陶真人修为高深,联不如也。”
张天师暗叫不好,看来皇帝真对修仙失望了,幸好对策是现成的,他故作神秘道:三陶真人十分挂念陛下,只是飞升在即,必须返回师门,以应天劫,所以才离开京城,但他心中一直挂念皇上。
”不待嘉靖反应过来,他又道:“陶天师飞升之前,道法最高,能洞三界九州、现在未来,已经看到皇上误入歧途,有话命贫道转告陛下。”
“联误入歧途了?”嘉靖喃喃道:“此话怎讲?为什么会误入歧途?为什么?”
感觉到皇帝的情绪极不稳定,张天师暗暗捏把汗,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道:“其实若按照我正一道的仙法修炼,皇上肯定不会走偏,早晚都能到飞升的那一天,但您后来嫌我们的功法见效太慢,为求速成,搜罗天下秘籍,各门各派的功法都练过,致仕体内气息混杂;尤为严重的是,一些不学无术的投机者,拿着假冒的功法、邪门的丹药进献给皇上,以至于您体内燥热难耐,不停咳血,这都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啊!”
“那能补救吗?”嘉靖被他忽悠住了,命人撤去珠帘,两眼巴巴的望着张天师道。
“难、难、难....”张天师摇头道:“我道家练得是元神,肉身乃元神之鼎炉,皇上的鼎炉破了,元神再也没法修炼.....”
“......”嘉靖两眼一下子没了神采道:“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原来联只是做了黄粱一梦亦...”
张天师费尽口舌,当然不是为了让皇帝绝望的,他是要让皇帝从绝望到希望,连怀疑都不敢,便道:“圣上宽心,真人已经留下破解之法了。”
“真的?”说起来嘉靖也真可怜,那么精明过人的一位帝王,一到了这鬼神之事上,就显得低能而弱智,慕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迫道:“还不快快讲来?”
“夺舍转生。”张天师一脸庄严道:“我道家有秘法,可以将人的元神注入到他人**之中,夺取他人的身体为己用。”
“夺舍转生?”嘉靖喃喃道,这个词他当然不陌生,但总觉着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现在竟成为唯一的选择了。这时他又一阵咳嗽,赶忙用手帕捂住嘴,待消停了一看,竟咳出血来,心中不由难过道:i这具身体也确实不能用了,看来夺舍是唯一的途径了。,便不由脱口问道:“危险吗?”
“有本教全力护持,皇上尽可放心。”张天师见诡计得售,趁热打铁道:“我等为陛下寻一修炼事半功倍之灵体,再将其元神抹去,陛下趁机而入,接管这具身体,便完成了。”
“哦.....”嘉靖点点头,问道:“哪里寻这样的灵体?”
“龙虎山三千弟子,都甘愿为皇上牺牲。”张天师正色道:“但有一条,此事夺天地之造化.必须严守秘密,一旦泄露,上苍会降下天劫,到时就毁于一旦了。”
“这个联晓籽...”嘉靖终究是个心机深沉的帝王,当然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儿戏,总是深信不疑,但还要反复权衡再说,便让张天师先行退下。
张天师起身行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哦,对了,陶真人去之前,还有句话要贫道转告陛下。”
“请讲。”嘉靖对陶真人的话,那是重视的不得了。
“他说在人间有位小友,乃是土天降给大明朝的文曲星,将来是要定国安邦、匡扶社稷的。”张天师不紧不慢道:“但今年会遭牢狱之灾,还请陛下的网开一面,不要为难他了。”
嘉靖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闻言寻思片刻道:“陶真人的话.联记住了,记住了……”顿一顿道:“再说今日的牢狱之灾,也是他自找的,还是先呆在牢里的好。””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让张天师摸不着头瓶却也不敢多说,再说就着了痕迹,便施礼告退了。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有时候平安更需要险中求,张天师这番做作,其实有三重目的,一是跟王金那伙骗子划清界限;二是避免皇帝驾崩后,有人清算天师道;三是拉沈默一把,不能让陶仲文找的保护伞,就这么陨落了。
归根结底,全是为了自保。
嘉靖如今的身体,每天也只能见一个人,张天师一下去,便躺到在龙床上,彻底没了精力。不过当太监进来通禀,说又有人求见时,他还是痛快的宣见了。
因为来者是神医李时珍。
嘉靖不糊涂,在他看来,道士和医生,一个是抚慰心灵、一个是医治**的,两者现在他都需要,甚至对后者的需要,还要大过前者。毕竟大道飘渺、遥不可期,纵使希望仍未破灭,却也只有丝丝缕缕,不再像从前那么狂热了。
可身体的病痛,却无时无刻不折腾着他,迫切需要这位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国手,来给自己调理一下。
正在胡思乱想间,脚步声响起,然后是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草民李时珍,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艰难的歪过头去,看一眼李时珍,见他仍然布巾布衣,面容清里,看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不由感叹道:“李太医别来无恙,联却老得不像样了。”
“若是当初听草民一言,皇上又何止于此呢?”李时珍本来对皇帝绝无好感,但见他瘦骨鳞绚、奄奄一息的样子,那颗i医者父母心,又软下来,叹口气道:“金丹害人,陛下现在总知道了吧?”
“你还是这样子。”嘉靖无奈的笑道:“一点都不给联留面子。”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李时珍一边打开药箱,一边淡淡道。
“大胆……”在边上的马森听不下去了,大声呵斥李时珍道:“你当是在跟谁说话呢?”
“罢了罢了……”嘉靖却不以为意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的。”马森只好闭上嘴。
李时珍却不领情,拿出个小枕头,榈在床边,硬邦邦道:“号脉。”
嘉靖赶忙将手搁上,乖乖让他诊脉。这时太监宫女不敢发出声响,大殿中悄然一片。
待他收回手去,嘉靖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联的病怎么样?”
李时珍也不答话,问马森道:“皇上现在服得什么药?”
马森赶紧将金院正开得单方拿出来。
李时珍接过来看了,寻思片刻道:“去掉高丽参,党参用量减半,再加上陈皮五钱,白芷五钱。
“先生不另开方吗?”嘉靖乞求似的望着他道。
“这方子已经开得不错了,草民也只能将其平衡一些,使其中正平和一些,药效自然会好些。”李时珍轻叹一声道:“就这样服吧,草民再传给太医一套针法,每日给陛下扎针,必能减轻陛下病痛。”
“怎么,你还要走?”嘉靖吃惊道。
“陛下放心,草民先去宫外居住。“李时珍面无表情道:“您有事可随时召唤。”
“难道不能随侍在联身边吗?”嘉靖问道。
“草民的脾气不好,更不会说话,怕惹皇上生气。”李时珍半冷不热道。
看着他,嘉靖缓缓问道:“是不是……你还是在怪联,怪联当初赶你走?”
“草民不敢。”李时珍低头道:“这件事,有人早就开解过草民了。”顿一顿道:“他说,天下是一家,皇帝便是万民之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子女的怎能跟父祖记仇呢?”
“是谁?”嘉靖眼前一亮,这简直是他最近听到最贴心的话了。
“沈默。”李时珍抬起头来,望着嘉靖道:“这次也是他劝我进京来的。”
“是他……”嘉靖露出恍然的神情,低声道:“难怪你会来。“垂首良久,他抬头对李时珍道:“你的面子,联不会不给,但现在不能放他出来,那不是救他而是害了他,这里面的道理你不懂,下去吧。”
李时珍轻叹一声,施礼退下。
…………………
抱歉抱歉,高估了自己的能量,不过今晚再写一章总没问题吧?[(m)無彈窗閱讀]
.待李时珍一退出去,嘉靖皇帝登时变了脸色,对马森道:“去查,东厂也有吃里爬外的混账吗?”帝心猜忌,对沈默能在监狱里请到李时珍,深为震怒。
马森赶紧领命而去,但东厂上下已经被沈家人打点了个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到万不得已,自然没人吱声……况且马森本身,已经收到沈家暗送到外宅的银票五万两,当然不会苦苦追问。
其实就算没有这笔钱,也没人会吱声。毕竟诏狱里上下一气,彼此知根知底,没一个干净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那是一定的,所以只要不是被抓住手脖子,查得再热闹,也不会有任何人被供出来。
在东辑事厂衙门中一番造作之后,马森翌日一早便回禀嘉靖道:“没放任何人探视沈默,也没有传递任何东西,这半个月来,沈默的确是与世隔绝的。”
嘉靖这下疑惑了,道:“那李时珍为何说,是沈默找他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冲着五万两银票的面子,马森帮沈默说句话道:“就是他在年前,便已经派人去找了。”
“是么……”嘉靖陷入了沉默。年前年后,哪怕只差一天,差别可就大了……若是年前,就是沈默的一片忠孝之心、可鉴日月;若是年后,此人的势力,已经到了震动帝阙的地步,不杀不足以安朕心了。
现在证据指向忠孝,可《西游记》的内容在嘉靖脑海中盘旋,沈默和海瑞就像那取经的师徒,前者是貌似忠厚的大和尚,后者是面目可憎的孙猴子,但无论如何,两人都是一心的,是跟上面的皇帝和道士唱反调的。
其实历数沈默的过往,除了这一次,其余的表现,都还称得上一贯忠诚,可为什么要推荐这本大逆不道的《西游记》呢?
到底该不该相信他?嘉靖的心中充满了纠结,这时候外面禀报,内阁首辅徐阶求见。
虽然一点都不想见这帮大臣,但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嘉靖脸色一阵阴晴变幻,最重吐出一口浊气道:“宣。”但还是将珠帘放了下来。
徐阶上殿,叩拜之后,嘉靖赐坐,问道:“首辅前来,所为何事。”
徐阶屁股刚刚挨上锦墩,听到皇帝问话,又赶紧站起来道:“回禀陛下,关于户部郎中海瑞诽谤君王一案,应当如何审理,请皇上示下。”
“该怎么审怎么审。”一提到那海瑞,嘉靖的目光便无比阴寒道:“这几日朕每天都要看一遍,那个畜生骂朕的奏本,你要不要再看一遍?”
怨念透过珠帘,刺得徐阶骨头嗖嗖进风,赶忙跪下磕头道:“请皇上恕罪。”
“恕谁得罪?”嘉靖冷冷道:“恕海瑞?”
“是恕老臣。”徐阶道:“那奏章太过惊悚,老臣不忍再看第二遍。”
“说得好。”嘉靖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到这,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烦躁莫名道:“你们内阁,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提刑司、镇抚司一起审,把结果通过邸报明发,让天下知道他是个无君无父的孽畜!孽畜啊!”说完剧烈的喘息起来。
这就是六堂会审啊,大明朝还没有过这么高的规格,不过想想也是,也从没有过胆敢指着鼻子辱骂君王的大臣。既然这能让皇帝解恨,徐阶也就不再异议了。
“兵部尚书江东上本告老还乡,内阁已经发回两次,但他去意坚决,请皇上示下。”徐阶直接进下一骨碌,轻声道。能不烦皇帝的,他尽量都自己决定了,但像这种大的人事变动,除非活腻歪了,否则哪敢自专。
“准了。”嘉靖有些伤感道:“江东为朝廷戍边几十年,确实一身是病,如今杨博回来了,他也可以歇歇了。”说着提高声调道:“加封江东少傅兼少保,赐,忠靖无双,牌匾、蟒袍、银印、食双禄,其余待遇,一律按致仕大学士例。
“吾皇仁慈。”徐阶赶紧道:“老臣代江东谢主隆恩。”
“唉……”嘉靖的伤感更重了,缓缓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朕这里,衣服是旧的好,人更是老得亲,朕舍不得这些老臣啊,但想到他能得个善终,又替他高兴……”说着眼圈竟红了道:“也不知朕能不能有他这福气……”
徐阶起先还陪着皇帝落泪,但越听越不是味,最后回过味来,心道:,承平之君有什么不能善终的?难道还会横死?无非就是担心,被海瑞污了圣名罢了。,此时此刻,当然只能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徐阶便对嘉靖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了,一定让那海瑞认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这还差不多……’嘉靖的表情轻松许多,又听徐阶道:“不日廷推,拟椎举内阁大学士三名,江东一去,还要再推一名兵部尚书,请问皇上意下如何。”
“照准。”这都是早就商篓好的事情,嘉靖自然不会节外生楼
“还有群臣关心,礼部侍郎沈默,因何而下狱?”徐阶轻声问道:“希望皇上给个说法,以靖浮言、定人心。”
“朕怀疑他是海瑞的幕后指使”,嘉靖皱眉道:“这下行了吧?”
见皇帝已经不耐烦,徐阶只好知趣的告退。
等徐阶退下后,皇帝的脸又紧绷起来,其实除了《治安疏》之外,他还担心那《西游记》,但更担心闹大了影响更坏……海瑞的《治安疏》,是他当时气昏了头,才命九卿传看的,结果越闹越大,几乎无法收场。
事后嘉靖常常想,若是一直不公开,秘密把那海瑞杀了,此事最多成为史上一桩悬案,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置于被审判的境地,已是骑虎难下。
接受前者的教训,嘉靖对《西游记》一书讳莫如深,就连徐阶都不清楚,还在那猜测沈默下狱的原因呢。
所以不同于《治安疏》的明审、《西游记》则要暗查,接受这一任务的,仍然是提刑司……
沈默在牢里正迷糊着,便被人提到了摆满刑具的刑房。
刑房中火把通明、亮如白昼,沈默的双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摆设,不禁倒吸口冷气,好家伙,血迹斑斑的各式刑具挂满了墙壁,估计自己一样都挨不住。
好在提刑太监只是找个地方问话,并未打算请他品尝里面的美味,他自个坐在方桌一端,指着另一端道:“沈大人,请坐吧。”
沈默一看,不像要动刑的样子,便镇定平来,打横坐在提刑太监对面,神色平静的望着他。
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提刑太监干咳一声道:“奉皇命问话。”
沈默便站起来,想要跪着回话,却听提刑太监道:“皇上恩旨,可以坐着回话。”
沈默也不客气,屁股重新棚回长凳上,道:“公公请问吧。”
“沈大人,你可知罪。”提刑太监沉声问道。
“何罪之有?”沈默一脸不解道。
“为何出版邪书,诋毁当今?”提刑太监确实按照皇帝的指示问话,两人的问答都被记录下来,第一时间就会传回圣寿宫。
“这话在下不明白。”沈默脸上的不解之色更浓了,道:“在下才疏学浅,从未出过什么书,又何谈邪书呢?”他自然知道,这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机,便问那提刑太监道:“敢问公公,那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
提刑太监这个郁闷啊,因为他也不知道,只能色厉内茬的大声道:“既然是谋逆之言,咱家怎么能看!”
“那书名总该知道吧?”沈默追问道。
“这个……”提刑太监闷声道:“书名也不能提起,提起就是罪过。”
“这叫在下如何作答?”沈默两手一摊,道:“在下敢以祖宗起誓,绝对没有出版过任何邪书。”
提刑太监是真词穷了,又不能动刑,只能黑着脸不做声。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刑房的门开了,竟然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马森驾到,提刑太监赶紧起身相迎,马森板着脸道:“你们都出去吧,咱家单独问沈大人。”提刑太监巴不得解脱呢,便应一声,带着众手下全离开了。
待刑房里没别人,马森对沈默道:“沈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西游记》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你要推荐这本书?”
“西游记?”沈默的脸上闪过一阵迷茫。
“再提醒一下”,马森沉声道:“去年大人是否在东南,推荐出版过一批书。”
“是有这么回事儿。”沈默点点头。
“书目上就有这本书!”马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正记着沈默推荐出版的数目,《西游记》果然赫然在列:“想起来了吗?”这是皇帝密切关注的钦案,就算他受贿再多,表面上也得有板有眼的。
“想起来了……”沈默摸着后脑勺,状若费劲思索道:“是有这么本书,但有什么不妥吗?我觉着很好啊?”
“还说很好啊?!”马森这下真上火了,沉声道:“沈大人,皇上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沈默正色道。
“那你为何拿着和……挪揄皇上?”马森敲着桌子道:“人是要讲良心的,就算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说皇上的不是,你也不能够,知道不?”
“马公公把在下说糊涂了……”沈默两眼尽是迷惑道:“在下推荐书目虽然不能说是精挑细选,却也绝对不敢有碍视听。这本《西游记》,我是在《道藏》中看过这书,才同意付樟的,乃是一心为陛下弘扬道家,又怎会存心挪擒皇上呢?”说着起誓道:“若有此心,天打雷轰!”
马全看沈默信誓旦旦的样子,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道藏》里有这本书?”
“找……”圣寿宫中,嘉靖仰面躺在软椅上,两眼直直望着殿顶。
小太监们赶紧将殿西面书架上的一摞摞书籍搬下来,每人抱了一摞,紧张的翻看起来。大殿中响起沙沙的翻书声,就像春蚕吃杂牛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突然一个小太监低呼一声,道:“找到了,真有哩。”便赶紧把那册书双手奉上。
黄锦接过来,捧到嘉靖的面前,嘉靖仍然望着殿顶,幽幽道:“念……”
黄锦便不紧不慢的念道:“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
听到这,嘉靖这才直起身子,一伸手,接过那本《西游记》翻看起来,乃是一本地道的道家典籍,记载的是南宋末年著名道士、长春真人丘处机,应成吉思汗的邀请,前往西域讲长生的故事,上面记载了不少风土人情、以及养生之法门,但绝对没有孙猴子,更没有什么乌鸡国、车迟国之类。
嘉靖的目光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想了半天,他对黄锦道:“让马森去问,若沈默能把书中内容复述个大概,就……”
“就什么?”见皇帝顿住,黄锦小声问道。
“就把他转到镇抚司的诏狱去。”嘉靖闭上眼,疲惫道。
“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沈默不愧是六甲状元,超卓的记忆力实乃天赋异禀,竟把一篇《长春真人西游记》,背得一字不差,道:“恨其不可得而见也,己卯之冬,流闻师在海上,被安车之徽,明年春,果次於燕……”
倒让拿着书比对的马森又惊又叹,心说若非亲见,谁敢相信真有这种过目不忘之人?好在还有书记官作证,否则皇上肯定又认为是串通了。
“不要背了。”沈默一口气背了数页,马森叫停道:“你知道有和这本重名的书吗?”
沈默想一想,摇头道:“恕在下才疏学浅,只知道这一本西游记。”
“记载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马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沈默,看他有没有破绽。
“不敢隐瞒皇上,在下看过玄其法师著的《大唐西域记》,还有他弟子们写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沈默想了半天,道:“但《西游记》确实是记载南宋末年,丘处机远赴花刺子模的故事,两者差了好几百年哩。”
马森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一到这种学术性问题上就瞪了眼,自然问不下去了,对那书记官道:“就到这儿吧。”说着朝沈默点点头,两人径直出了刑房。
刑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个,好久也没人进来,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不小,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见桌上有几盘点心瓜果,便一边伸手取食,一边往怀里揣,准备带回去给海瑞也尝尝。
“开门。”这时牢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默的动作僵住了,口中的东西没咽下去,就鼓着腮帮子,慢慢回向牢门处望去。
一双被灯笼映着发光的眼,这时也正望着他,还闪着泪光,竟是锦衣卫的朱五。
二人这样对视片刻,沈默又转回了头,慢慢咽下口中的东西。
待牢门打开,朱五大步走了进去。
沈默已经咽下口中的东西,坐在那望着他。只见朱五背对着牢门,朝着西苑方向拱手道:“奉旨,将沈大人转到北镇抚司看管。”说完侧身让开去路道:“大人请。”
沈默眼前一亮,泪水险些奔涌而出,他使劲深吸口气,把那泪硬憋回去,昂着头对朱五道:“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刑房,沈默却不急着往地上走,而是缓缓道:“我要去拿东西。”
“什么东西?”朱五道:“我派人去取。”
“我的官服,还是自己拿吧……”说完,他便往地牢深处走去。
走到他和海瑞的那间牢房外,沈默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道:“开门。”
“开门!“朱五大声道。
“五爷,没有上头的命令,不敢开门的。”陪在一边的牢头小心翼翼道。
“人都在这还怕什么?”朱五伸出大手道:“钥匙,我自己开!”
牢头是知道锦衣卫的厉害的,只好乖乖交出牢房的钥匙,朱五便将牢门打开,对沈默道:“您请。”
沈默走进牢中,海瑞关切的望向他,见他完好无恙,才垂下眼皮,继续养神。
“我要转监了。”沈默轻声道。
海瑞的眉毛微不可察的颤动一下,旋即又恢复平静道:“好事儿,处境总不会更差了。”如果还有东厂诏狱更恶劣的环境,那只有地狱了。
自己要走了,海瑞却还得继续熬下去,沈默心中很不好受,从怀中将点心掏出来,整齐摆在海瑞的面前,轻声道:“你要保重,我让家里送些钱过来,需要什么只管向狱卒要。”
海瑞点点头,轻声道:“你也保重……”
沈默还想说什么,身后的朱五出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沈默轻声道:“能尽量照顾他一下吗?”
“他是天字一号钦犯……”朱五有些为难道:“不过我可以让他们把牢房冲洗干净,再搬床和椅子进来!”
沈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见鬼的东厂地牢,沈默本以为会看到久违的阳光,谁知外面还是黑的,原来现在是夜里。
“要保密,所以选这个时候。”朱五轻声解释道,这时一顶遮挡严实的轿子抬过来,他掀开轿帘道:“大人,请上轿吧。”
沈默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满了自仒由的清新,虽然马上又要失去,但想来不会再暗无天日了。[(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