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小说 > 官居一品 > 全文阅读
官居一品txt下载

    .分手时,沈默让高拱拿一筐花回去,老高笑道:“咱可不要,吃不得喝不得,摆在那儿还怪占地方的。”

    “***可以使人愉悦。”沈默笑道:“给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

    “大了胆了,敢编排我!”高拱笑骂一声,但还是拿了一盆红彤彤的石榴去,经过这一下午,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

    沈默也回家,若菡本来有些不乐,但见丈夫捧着一大束花回来,顿时消了气,不再追究他为何把孩子撇下,独自去耍乐了。

    看着妻子快乐的摆弄那些***,沈默心说幸亏今儿是和卖花的聊天,要是跟卖十三香的整一下午,回来还没法交代呢。

    第二天是初六,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徐阶的门生们,在座主家聚会的日子,沈默只要在京的时候,都没有缺席过。但每年这种场合,都是歌功颂德、争相拍马屁的调调,自己现在身为阁臣,若是去随大流,难免让人看轻;但要是特立独行,吝惜辞藻,又会被认为是得志猖狂,着实让人为难。可要是不去,必然被一干徐党中人杯葛,也给徐阶对付自己的口实。

    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这一趟,毕竟师生名分摆在那,些许浮言伤不了身。

    ~~~~~~~~~~~~~~~~~~~~~~~~~~~~~~~

    第二天,沈默也没早走,而是过了巳时才出门,到徐阶家门前时,就见胡同里停满了各式车轿,显然宾客已经基本到齐,时间拿捏的刚刚好……他一下轿,就看见李春芳和张居正几乎是前后脚的到了。等级越高、到的越晚,这种官场陋习虽可笑,却又是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

    三位大学士一下轿,就有门子赶紧通知门房里的徐璠,说:“三位中堂已经到门口了,大爷赶紧迎一迎!”徐璠代父迎客,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官,一般的宾客哪能劳他大驾,都是门子直接领进去。他则在门房里喝茶取暖,只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出去迎一迎。

    听说正主终于来了,徐璠高兴得一跃站起,一推门出去,就见三人已经站在大门口了,忙拱手笑道:“三位中堂到了,快请上房里坐,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这时屋里的官员们也都听见了,纷纷出来欢迎。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头穿不住大氅,是以三人下轿就是轻身简行。只见张居正穿一身极合体的宽袖元青丝直裰,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悬着墨绿色的和田玉佩,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但配上他器宇轩昂的表情,目光深湛的双眸,一看就是成大器者。但他不大爱说话,除了跟同年还说两句,其余人问好,一概只是点点头而已。

    相较而言,沈默的穿着就简单多了,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没有任何修饰,但他胜在风华内蕴,温润如玉,言行举止如春风般暖人,一面呵呵笑着与徐璠说话,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每个人都觉着他特意关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

    如果说张居正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只能仰视;沈默就像温玉一样,从不耀眼,却谁也夺不走他的神光,让人愿意与他亲近,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

    “还没给老师拜年,哪有脸入席?”与两位天之骄子相比,老学究似的李春芳,就有些不显眼了。但三人中还是以他为主,对徐璠道:“快领我们去见老师。”

    徐璠忙将三人向后堂引。一进门,就见徐阶穿一身深蓝色的五蝠捧寿纹大襟,笑眯眯的坐在堂上,三人连忙下拜道:“学生给老师拜年了。”便在蒲团上磕了头。

    “快快起来吧,都是中堂了,以后就免了吧……”徐阶笑着起身,示意只受他们半礼道:“他们都要等急了,咱们快入席吧。”于是三人簇拥着徐阶来到了正厅。

    厅里的众学生连忙起身相迎,见正主都到了,徐璠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开席!”

    ~~~~~~~~~~~~~~~~~~~~~~~~~~~~

    虽然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徐阶执弟子礼,但徐阶的正牌弟子,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他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这两科。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还是运气爆棚,偏偏这两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比如说丁未科的,有内阁大学士李春芳、张居正;吏部左侍郎殷士瞻;工部右侍郎李幼滋;大理寺卿杨豫树;佥都御史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黄元白;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陕西巡抚杨巍、江西巡抚殷正茂等等……其余人等虽然稍逊,也大都位居郎中、知府一级。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已经隐为徐党的骨干。

    丙辰科的也不差,有内阁大学士沈默;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润和邹应龙;国子监祭酒徐渭;詹事府少詹事诸大绶;山东巡抚孙鑨;江西督学陶大临;福建按察副使孙铤;大儒耿定向等等……其余稍逊者,大都在五六品。虽然总体而言,普遍不如前者位高,但综合考虑时间因素的话,进步倒更快些。

    今天来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厅只能摆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摆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宾时,都会告知桌次,这样省了婆婆妈妈的互相推让。但每年的都有变动,有人向前进,有人往后退,这里面除了会考虑现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体现了众门生们在座主心中位置的变化,因此座次退后者无不忧虑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师,争取来年能扳回来。座次前进者无不欢欣鼓舞,对座师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现,争取更进一步了。

    用一个简单的座次表,便将学生们控于鼓掌之间,徐阶这手玩得炉火纯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权柄而威福自专,与他所倡之‘三还’南辕北辙了。

    不过官场之上,向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这次的座次安排,也着实令人寻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阶与三位阁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来要是林润和邹应龙来的话,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为主察官员,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参加今日的聚会。

    这样桌上便有两个丙辰科,却有五个丁未科,且王世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征着徐阶对文坛的尊敬,与***无关。所以就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沈默一个,对丁未科的四个。

    主桌又是正厅整体情况的体现,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两侧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毕竟两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辈。但沈默清楚记得,上次三年前他参加的时候,诸大绶还能上主桌,正厅里的丙辰科,也还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么时光过了三年,两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

    这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强烈的***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张居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张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与他虚碰了一杯。

    ~~~~~~~~~~~~~~~~~~~~~~~~~~~~~~~~~~~~~

    徐阶简单祝酒后,便让学生们自便。大家都是同门,气氛倒比寻常官场聚会还要轻松些,加之虽然同在京城为官,许多人一年倒难见几次面,借助这个机会,正好叙叙旧,不一会儿酒酣耳热,谁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于是觥筹交错,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逐渐热闹起来。

    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徐阶已是红光满面,他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会破例,因为他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怎么不借酒抒情。

    不过他发现,主桌上兴许因为自己在坐,兴许皆是位高权重,远不如其它桌上气氛热闹,便想活跃一下气氛、恰好听到旁边桌上,有学生们在议论,说近年来的制艺出题,越来越偏难怪。便笑着对众人说:“说起来今年又是大比,诸生们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数年前一道题,十分有趣。”顿一顿道:“在座诸位不是状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参详参详,看看如何破题。”

    众人皆欣然应命。

    “题目很简单,就四个字‘井上有李””徐阶笑道:“难是不难,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举必考书目。

    众人正在寻思如何出新,就听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难。”

    “哦,我们就听听文长的妙文。”徐阶高兴道。

    “这么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便听徐渭摇头晃脑道。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好几人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就听徐渭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都笑倒了。

    “怪不得人说徐渭轻薄放浪!”王世贞却没有笑,冷言冷语道,“圣人之言,岂是你可随意编排?”为什么别人都笑,唯独王世贞要扫兴呢?说起来还要牵扯到一桩文坛公案。王世贞为什么号称文坛盟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文学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这个派里各个都是文坛高手,名气很大,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

    但其前身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组成的‘刑部诗社”只有李攀龙、王世贞寥寥数人,好几年都不成气候,王、李二人为此十分苦恼。一年秋天,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谢榛来到***,为自己的好友著名诗人卢楠鸣冤……卢楠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被投入狱中,并拟治以大辟之刑。谢榛闻说卢楠的惨况后,带着卢楠的著作到***求见达官贵人,在谢榛的真情感染下,‘刑部诗社’也帮助他一同为卢楠奔走、辩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卢楠终于得以无罪获释。

    谢榛的这一举动,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人们把他当成了战国时射书救聊城的鲁仲连。不只士大夫争着要结识谢榛,就连北地的青年们也都争相传说他的事迹。为了借助谢榛的名气发展诗社,王、李二人邀请这位大诗人入社,谢榛因为欠他们人情,于是答应了。结果在之后的几年里,刑部诗社迅速发展壮大,不久,改名‘后七子社”欲接李梦阳等‘前七子’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当七子社发展起来后,王世贞们却与谢榛发生了矛盾,最后把他在‘七子社’中除名。王世贞甚至公然评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在谢榛看来,双方交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曾经对诸子的诗作都做过直率的批评,而诸子不肯接受,也不能接受。但实际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攀龙、王世贞头角渐露,声望日高,他们几个人又都是进士出身,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

    这件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激烈的,就是文坛另一位大腕——徐渭,他深深为谢榛打抱不平,并因此对王世贞等人身为不齿,继而全面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因为徐渭的名气太大,文章又太犀利,王世贞等人的名声当然损害,若非仗着人多势众,真要被他骂下文坛了。所以此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世贞当然不会给徐渭好气。

    “轻薄?”见王世贞跳出来,徐渭冷冷一笑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在下破题错在哪里?”

    王世贞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徐渭怎会怕他,笑道:“领教。”

    “说起来这上联倒是偶得,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五成兵马司派员参与重修。”王世贞道:“就有了这么个上联‘水部火灾,持金吾大兴土木”竟没人能对上来,文长高才,必然难不住你。”这做对子五行俱全,是难得的绝对,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李春芳、沈默、张居正几个,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心说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

    “难是不难,”谁知徐渭马上就有了,朝王世贞呲牙笑笑道:“北人相南,治中君什么东西。”对的确实巧妙,众人又复大笑,王世贞却黑了脸,因为他现在的官职,正是顺天府治中……

    “我又想起个笑话。”徐渭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阶道:“师相,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徐阶虽觉徐渭过于狂放,但今日是吃酒,倒觉得有趣,笑得气不匀道:“不许再骂人!”

    “不骂不骂。”徐渭便道:“说现在什么都有假冒的,前几天我打发家里小厮去买几只画眉,结果买回来没几天,那鸟竟然掉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鸟贩子给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逼问之下,原来是我那小厮贪便宜,才上的当。我就骂他,谁知他却振振有词道:‘管他是真、是冒呢,反正都是鸟玩意儿,一样一样的……’

    听到这儿,王世贞已经气得发抖了,在座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在那小声问怎么了,便有那明白人小声道:“王世贞的弟弟叫世懋……”“哦……啊……”众人不禁笑抽了肠子,但碍着王世贞的面子,却又不好笑出声,强忍着笑的怪模样,却更加让王世贞大受刺激,拍案道:“我知你徐文长惯会这些刁钻古怪,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文章,讲的微言大义!却不是靠这些刁钻古怪扬名立万的!后日灵济宫讲学,你敢不敢与我上台一辩!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诨取胜!”

    “有何不敢。”徐渭冷冷笑道。[(m)無彈窗閱讀]

    .见两人闹得这么僵”徐阶有些讶异,但看看他们边上坐的沈默和张居正,又有些明白了。这时沈默和张居正也纷纷出言,劝住二人不要再多言。徐阶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好装聋作哑了”便接着王世贞的话头道:“是啊。国家以人心为本,现在京城的官员虽然都很有才华,但观念不正,还需要多多参加这种讲学,来让大家都知道学问的目地。”学生们轰然允诺。

    徐阶又看看沈默道:“江南也去吧,听说你在国子监讲学,向来都是一绝。”

    这种场合下,沈默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再想对策。又吃了会儿酒,徐阶便托词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然后三位大学士也起身回府,其余人各怀心思,走的走,留的留,不必细表。

    沈默一坐回轿子,脸上便再没有笑容,一直到家,心情才恢复平静,也没回后宅,直接走进前书房,将今日的事情讲与几位幕僚。

    王寅听了后点头道:“今天的状况,大人应对的很好,只让徐渭发飙,这样既能表达出绝不逆来顺受的态度,又不会太露痕迹,跟他们撕破脸。”毕竟徐渭狂狷的大名举世皆知,做出点出格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是沈默指使的。换成其他人就太明显了。

    “也是文长兄自己气不过”沈默淡淡道:“还是说正事吧。”

    “这次徐阁老的安排,能解读出三层含义。”王寅点点头道:“第一层,今年京察,徐阁老准备牺牲丙辰科,保全丁未科;第二层,抬举丁未科的目地,是为了给张居正加力,要扭转他和大人的差距;第三层”做得这么明显,有敲打大人的意思,但既然是敲打,就说明他还对大人抱有希望。”

    “这是当然了。”沈明臣道:“就和西方书上说的”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总比放在一个里强多了。”

    寅点头道:“观徐阁老的所作所为,虽然在力捧张居正,但也从没放弃过大人。毕竟对他来说”两个学生都在内阁,要比只靠一个保险的多。”

    “但他会打压大人的。”沉默的余寅低声道:“他的秩序是张居正在先”这一点不会变。”因为张居正对徐阶的依赖性”要远远大于沈默”甚至沈默已经自立门户了。显然扶植张居正上位”要更符合徐阁老的利益。

    “官场上一个个都是狗鼻子”今天这场聚会之后。”沈明臣道:“用不了几天,就都知道徐阁老是个什么态度了。”虽然以前徐阶就不一碗水端平,但那都做在暗处”除了当事者外人并不知情,但这次却是在明处,之前猜测的便会笃定”懵懂的也会梦醒”形势将非常不利。

    “徐阁老这种心理”说白了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沈明臣哂笑道:“好处都想占全了,也不怕噎着他。”

    在谋士们讨论时,沈默向来喜欢默默倾听,虽然他心里自有判断”但更相信集体的智慧,可以避免少走很多弯路。

    “他这种心态。”王寅缓缓道:“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既然舍不得大人”那大人就更让他舍不得……”说着看看沈默道:“突破口就在灵济宫讲学上!据说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都到了”其中不乏对您友善者呢。徐阁老这时候点名让您讲学”显然别有用意。”

    “嗯……”沈默缓缓点头。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尸“一、一”

    皇城西,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黄瓷,时脊时角者”乃赫赫有名的灵济宫。顾名思义”此乃一处道观”祭祀玉阙真人和金阙真人。然而近些年来”灵济宫不是因为这两位真人而出名,而是因为它成了徐阶宣讲心学的道场”与以辩论著称的三公槐论坛齐名。

    灵济宫每次讲学,都有一干王学高手坐镇。说白了,就是徐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吸引甚至间接下令在京的学者、士子、官员过来”接受心学的辜陶”以此大力发展王学门徒。

    可以说,这既是一项学术活动,又是一项政治活动,借此机会”王学提高了影响力,徐阶则获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源,可谓互利互惠,十足的好买卖。所以哪怕高拱等人再诋毁,徐阶也依然我行我素,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登台讲授:哪怕脱不开身,都会命人送来自己写的文章当众宣读……他对讲学的投入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一名大学士的本分”甚至有些过于入迷了。

    为上者的大忌,便是将自己的好恶表现出来,徐阶一生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却偏偏在讲学一事上痴迷难改,这就给了下面人投其所好的机会……全国各地都在兴书院、办讲学、印王学典籍,这固然可以极大的促进王学发展,但趋炎谗势的热情,就像及过沙滩的潮水,谁知道待他人走茶凉,那潮水退去后,会不会只剩下一地鸡毛呢?

    所以坐在高台后的芦棚中,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听讲人群,徐阶在自豪之余,心中也布满了担忧。在棚中与他同坐的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看到徐阁老的表情有些凝重”忙关切的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阶微微摇头,轻声道:“我那徒儿你们看过了,印象如何?”徐阶洞明世事,自然对此十分的担,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学术传人,将来延续他的讲学事业。当然很多人愿意接这个班,可这个班不好接一因为他的主要支持者,历来是泰州学派,对于谁来继承自己王门领袖的衣钵,徐阶并不能自己说了算,还得听这几位的意见。

    几位宗师互相看看,最后由和徐阶关系最好的赵贞吉出声道:“存斋公,接到圣旨时”学生正在江西讲学,与夫山见过一面。”徐阶初号“少湖”后改为,存斋”,是大有深意的因为,湖是以地为名”表达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字是指,存心”以示要潜心于学问,当然是阳明心学了。

    而夫山,则是何心隐的号。

    徐阶比赵贞吉q登第十二年,当初赵贞吉成为庶吉士时,徐阶任翰林侍讲”所以两人也算得上师生只是这种关系不像座师与门生那么强烈”而且两人只相差五岁,性情相投”时常一起探讨学问,可谓亦师亦友。尤其是在夏言被杀,徐阶众叛亲离的岁月里”他却依然如故,这让徐阶大为感动,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所以在起复嘉靖朝旧臣的名单里,第一挑中就有他的名字!去年十一月领了圣旨,按说过了年再动身不迟”但他本来就周游四海、到处传道,所以没什么好磨蹭的,早早出发还能赶上灵济宫讲学。

    至于和何心隐见面,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再人本来就是泰州学派的师兄弟”曾一同在王艮门下学艺,又都是骨干力量,同在一省”必然要碰碰面,交换一下看法了。

    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徐阶不知赵贞吉要说什么”但还是微笑道:“哦,怎么说起何狂来了?”

    “他向我讲了一件事。”一入江湖催人老,虽然才五六年不见”但常年在外奔波的赵贞吉,却显得老多了,但那副刚硬耿介的脾气”却一点也没变:“说嘉靖三十九年。程学颜北迁”他曾随同入京。在这显灵宫中与张太岳曾有一晤。”

    “哦,这倒未曾听说。”徐阶捻须道:“他们都谈子什么?”

    “夫山说”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在交谈中”夫山发现江陵对谈经论道不感兴趣,便问道:,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江陵却像没听到一样,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夫山,道:,尔时时欲飞,欲飞不起也。,然后没有再深谈就离开了。”赵贞吉道:“夫山说,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但他还没忘记张居正的那句话,那副表情,犹有余悸的对我说:,我很怕张江陵。,我问他:“你为什么怕他呢?,夫山说:,这个人将来能掌握国家的大权。,我不以为然,夫山又说:“分宜要灭我道统没能作到,真正能禁除我王学的人,只有他张居正。”,顿一顿道:“夫山还说……,张居正看透了我,将来迟早要杀我。”

    赵贞吉也好,何心隐也罢”都走出了名的,贵乎本心”要他们撤谎是不可能的,所以此言一出”棚中众人全都变了脸色!

    徐阶见状,知道张居正是没戏了,好在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张居正的心根本不在讲学上”强按牛头不喝水,没必要强求。便笑起来道:“诸位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张太岳,而是沈江南。”两个弟子,一个朝堂为尊,一个学术为王,谁也没法伤害对方,只能彼此合作,才能稳固彼此的地位……这才是徐阶为自己的学生,精心设计的未来之路。如果一切遂愿,你好我好他也好,那该,多好哇。

    比起对政务的狂热,张居正对讲学的冷淡,已是由来已久了。这着实让徐阁老无奈,所以早就断了让他继承这一块的念头,这次之所以提出来”就是为了让几个老家伙拒绝,然后再提一个,成功率自然要高一些。

    “是他啊……”众人的表情要好一点了”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虽然沈默地位够高、名望够大、只要能对阳明心学有足够的领悟,便是最好的继承人选。但是沈默出身南宗淅中学派”是王畿和季本极力吹捧的子弟”身为北宗的泰州学派”怎么甘心就把盟主位子拱手相让呢?

    “我们和淅中学派的理念相左,恐怕到时候冲突不小。”在场众人辈分最高,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族弟,王栋这时出声道:“况且沈江南虽有六首之名,但从未有著作问世,也未曾登台释我王学精义,恐怕难当此等大任吧。”

    “说起来,存斋公还走出身江右派的呢,不也没引起什么纷争吗?”赵贞吉在边上帮腔道:“可见出身不是问题,重要的还是他的理念,还有讲学水平如何……”言外之意,其他方面没必要质疑了。

    徐阶也点点头道:“是啊”待会儿他也会上台讲一课”咱们听完了再谈。”

    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儿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灵济宫讲学,是在院中松风坪内举行,这大坪四周生着许多株树冠如盖,交错连理的古松,微风吹过,便能听到沙沙的松针摩擦声,因此而得名。

    在大坪正北面,平地又垒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台”名曰“讲经台”这里原先是道士们为信徒讲经之处,但现在台上台下,全都是穿儒袍的书生,已经见不到穿道袍的牛鼻子了……虽然刚过年,但场中仍有近两千名热心听众,从辰时开始,听几位学者宣讲自己的心学体会。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但凡敢登上这灵济宫讲台的,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辈。讲解起经义来”真可谓是舌粲莲huā、口若悬河。无论是就句论句的诠解经义,还是从前人经典中向外推演,尽皆说得脉络分明”饶有新意。将那幽微玄奥的心学经义,讲得精妙无比,令在场众人听得目眩神迷。

    听众们能感觉出来”今日讲学的几位都特卖力,让知道沈默今日将登台的人们,不禁为他暗暗捏把汗。在他前面登场的这些大牛,各个飞huā粲齿,妙句连珠,倒让从没上过台的沈大人如何与他们相比?

    就在众人的担忧中”轮到沈默了。他翩然走上台来”端坐在蒲团之上”还未开。”众人便放下心来。因为他的气场已经笼罩住了全场。峨冠博带”衣袂飘飘”面色从容,气定神闲,这绝不会是初次登台的菜鸟。那是当然,当年在国子监、在苏州府学,沈默不管多忙”都会亲自授课,像这次不过是场面大一些,人多一些而已”没什么不同。

    于是在这个冬日的傍午,沈默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讲学。松风坪上回荡着他清朗的声音:“阳明夫子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盖因夫子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故小子斗胆”亦自证一篇”贻笑大方……”,只“我王学号称,良知之学”然何谓良知?,本体,即是,良知”“功夫,即是,致良知,。然而我等后学,却分化成了,本体派,与“功夫派,。本体派只重本体”认为“良知不需学不需虑,终日学,只是复它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它不虑之体。,讲的是无功夫中真功夫。功夫派则注重由工夫而悟本体,但对本体的重要性有所忽略。”

    “然而夫子曰:“合着本体的是功夫,做得功夫的方识本体。,世间哪有现成的本体?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也,不是现成可得。是以不下功夫,不得良知,不悟本体。“功夫,必合“本体”“本体,不离,做功夫”,二者是即一即二的关系。而并非一体。”沈默的声调提高,清啸一声道:“故曰:,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才是夫子之真谛!”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因为在中国哲学史上,无论是老庄的“道,论,玄学的,贵无,论,还是宋明时期的心本论,都将作为本体的,道”,理”,心,视为,先天地生”,长于上古不为老”“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超时空永恒不变之物。而沈默所言虽皆源出于王守仁之心学,但并未将,心,执为一成不变之物!而是看成是变化和发展的。

    其实”他所说的心”是认识的主体:本体”是本然状态;工夫”乃指主观努力和体会。而他的意思是”人的认识本来不存在天生具有的道德意识或任何知识,做学问不要执定成局,而要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把握真理。

    工夫即本体”。这一命题把道德意识及知识看作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m)無彈窗閱讀]

    .隆庆皇帝一登极,便按例封赏前朝老臣”徐阶和杨博一个晋了少师兼太子太师,一个晋了少保兼太子太保,是百官中顶尖的两个。其次就是高拱进为太子太傅,还比他俩低半级。

    至于张居正,过了年升为户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二品,江湖地位更是没法和杨博比。可就是这样一个靠着老师连升数级的小角色,他的管家就敢在明知迎面是天官座轿时,仍然叫嚣着让道!

    ,不过是个末位的阁臣,竟然如此无礼,还真把自己当成宰相了?”杨博像魔怔了一样,反复念叨这一句。心说确实有必要恢复天官的权威了”昔日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六部之首,这些年萎靡不振”竟被张太岳这样的小年轻,以为是内阁的下属了!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杨博重重一拳击在轿板上,轿子马上停下来,外面人问道;“老爷有何吩咐?”,“别磨蹭,快去内阁。”,杨博闷哼一声,外面人知道老爷生气了,赶紧低头赶路。

    本来杨博还因为陆光祖的话,对一次发落那么多言官有些后悔,现在也不再犹豫了”奶奶的,别以为藏得深别人就不知道,六科廊的那些疯狗”全都让张居正狐假虎威给拉过去了”他让咬谁就咬谁!这回非得狠打几条,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要说张居正也够倒霉的,今天他的管家游七因故没来,换了另一个管事的头前领路,那管事的知道老爷喜好排场,讲究威仪,故而卖力的吆五喝六。只是瞎了狗眼真没认出是杨博的轿子,结果给自家老爷惹来一场祸事。

    但也不能全说是意外,像沈默早就吩咐过轿夫,路上迎头碰上九卿的官轿,必须抢先回避因为那都是老前辈,自己新贵骤起,人家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在这些事情上让一让,又不少什么,还能得个尊老谦逊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张居正有沈默一半的低调克己,今天就不会把人家得罪了自己还茫然无觉。

    文渊阁。

    听闻杨博到来,徐阶赶紧命李春芳和郭朴,放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

    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官”内阁必须表示出尊重,以免惹人非议。

    见两位阁员出迎,杨博心中的郁闷稍减”跟着他们进了内阁正厅。一进去阁臣们也起身相迎”杨博这才放下方才的不快,和他们客气的打着招呼。

    “虞坡兄请客厅用茶。”,徐阶请杨博去偏厅,看看一众阁员道:“诸位继续办公”顿一顿”只见高拱大眼瞪着自己为免他当场发飙,只好暗叹一声道:“肃卿”你也来吧。”,高拱当然不让的点点头隔子上来。

    三人进了会客厅,徐阶当然坐主位,高拱把左首让给了杨博,自己打偏坐在他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杨博也不绕弯子,道:“今儿是京察旬报的日子,咱来叨扰二位阁老了。”

    “哪里哪里……”徐阶口中道:“有虞坡兄坐镇我们放心的紧。”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了旬报仔细阅看起来。

    趁着徐阶专注查看时,高拱朝杨博投去问讯的目光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等老徐看完再说。

    过了好一会儿”徐阶摘下老huā镜,把那旬报递给了高拱,揉一揉干涩的眼角,并没有马上说什么但并不代表徐阁老就没有意见,虽然他要保的人基本不在旬报上,但高拱和沈默的人也基本不在上面,遭殃的只是那些无门无派的,以及一些恶名在外的。

    这大大出乎徐阶的预计。按照徐阁老的如意算盘,这次京察中”沈党应该损失惨重,好让这个不听话的学生得个教训,削弱一下他日益膨胀的实力。但徐阶从没和杨博把话讲明了”因为做老师算计学生”会让天下人不齿,所以这话老徐说不出口。

    不过他觉着说不说没两样”因为沈默三番两次的跟晋党跟杨博发生冲突,还狠狠落了杨博的面子。这其中,其实也有徐阶故意纵容引导的因素”就是想看到两边变得水火不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以徐阶认为无需多说,老杨博也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发落沈默的机会。

    至于发落高拱的人,徐阶想都没想,因为自己虽然把闺女嫁给了张四维”但高拱的闺女更早嫁给了王崇古的儿子。除子是亲家外,高和王还是同年好友,而王又是杨博的铁杆,鼻以论起远近来,自己还真比不了高。

    更何况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杨博也一定会帮高拱的,因为朝堂上现在自己最强,杨、高二人其次”正如三国鼎立,联刘抗曹是吴国唯一的选择”杨博和高拱也没有别的选择。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r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就算你和高拱穿一条裤子,但为何也对沈默手下留情?,徐阶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有种白白把闺女喂了狼的感觉,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因为能坐在这儿的,都是心志坚定、老谋深算之辈,说那些有的没的根本没用,更何况这话根本说不出口……

    “元翁和阁老有何高见?”见高拱也看完了,杨博沉声问道。

    “呵呵”徐阶的笑容有些僵硬道:“肃卿怎么看?”,“唔,很好。”高拱点头道:“很公正,尤其是那些个言官,脑袋后挂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现在一查”果然问题多多。”看到好几个冤家的名字赫然在列,他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言官们总体还是很好的。”杨博道:“只是些个别人”曾经劣迹斑斑”也不知怎么混进六科廊去的……这也为了纯净科道嘛。”

    “唔……既然你们都这么看。”徐阶面上几乎没有笑容,道:,“那就这样吧,肃卿,烦你送给皇上御览。”,杨博感觉出徐阶的不满,但沈默的两个承诺都在践行,汇联号的大量资金,正以拆借的形式注入日异隆,更重要的是,汇联号全力支援的消息”大大减轻了坊间对日异隆破产的担忧,所以要不了多久便能稳住形势”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破产危机:而东南水师那边,徐海等人也已经开始推出”出现大量的空缺等着自己去填补,只要能控制了这支水师,那晋商马上就能挺直腰杆”强势获得符合自身地位的份额。

    沈默能实实在在的履行承诺,让杨博老怀甚慰。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徐阶的闺女是嫁给张四维了,就算嫁给自己,也不会影响他和沈默的合作”利益当头,亲家算个球。

    见杨博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徐阶愈加不快”略略坐了一会儿,便端茶送客了”与杨博来时的热情劲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拱连忙给杨博救场道:,“我代元翁送送虞坡兄。”,“如此甚好……”徐阵点点头,心中骂道”又要代表我!

    两人走出内阁”杨博苦笑着小声道:“把徐阁老气得够呛。”

    “咱也挺意外的。

    ”,高拱嘿然道:“不过真好啊,就愿看他生闷气的样子。”说着啐一声道:“整天想着算计自己的学生,天下哪有这种老师?”

    “嘿嘿”,”杨博低声道:“不也是为了另一个学生嘛。”

    “那也不能走火入魔!”高拱哼一声道:“我算发现了,人在那个位子上时间长了,就觉着所有人都得听他安排,还真以为自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啊!”,杨博轻叹一声”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他亲历了杨廷和之后的数位首辅”从张璁到夏言到徐阶”全都是如此,没登上相位前”谨小慎微”与人为善,可一旦坐稳了位子,就逐渐跋扈起来。虽然徐阁老没前两位那么明显,但观其对自己学生的打压,就足以看出别无二致来了。

    徐阶对沈默的打压,如果说去年很多人还看不出来,今年就是有目共睹了。过完年一回来”他便上奏请赵贞吉官复原职。隆庆皇帝不愿意,说户部和兵部都空着,干嘛非要去礼部呢?徐阶说因为今年礼部的差事太重,既要操持国家的抡才大典,又要筹备皇太子的册立大典,还要准备经筵大礼,光靠沈相两头跑,没有专门的尚书是不行的。而赵贞吉原先就是礼部尚书,让他专门把礼部的事情抓起来,也可以给沈默减轻负担,使其不用两头跑,可以专心阁事。

    在这些老狐狸面前,隆庆皇帝就像小白兔一样好哄,便信以为真,让人问问沈默,可不可以。

    沈默能说不可以吗?那不等于明扇徐阶耳光?只得主动上表请辞礼部差事,说自己力有不逮云云……

    沈默一直以为,有师生的名分在那里,徐阶虽然偏心张居正,但也不会偏得太狠。毕竟自己虽然也算计过徐阶,但那不过是为了保卫自己应得的,从没去谋算过非分的东西,更没有直接算计过徐阶。他一度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抢在张居正前头入阁,座次一排定,徐阶就不会再老想着让张居正超过自己了,以后至少能一碗水端平。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徐阶的执着,一个可以坚持二十年,终于把严嵩干掉的老牌政治家,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初衷的事实上,徐阶也不是没想过换人,但他选定接班人,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来”他在人事上的谋划,布置,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张居正展开的”布眉之庞大,耗时之长久,让老人根本没有勇气推倒重来。

    但因为张居正生不逢时,当年徐阁老正处在严党的压制下,为了保护这个,天下奇才”,在倒严过程中,徐阶给他的任务就是保存自己。却没想到严党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双方屡战旷日持久,远远超出了徐阶的意料”结果小张同学一打酱油十几年,严重耽误了进步。

    当终于把严党斗倒,终于坐稳了位子后”徐阶猛然发现,自己另一个不太听话的学生”已经突飞猛进”把张居正远远甩在后面了。更糟糕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对沈默进行足够的感情投资,以至于师生之间总是貌合神离,这也是没办法的,先帝在时,有意让沈默做孤具,自己无法和他ps太亲近。等先帝去了,沈默也已经成长起来,错讨了市恩的好机会。

    这更加坚定了徐阶执行让张居正上位的原计划。对于能威胁到张居正的”别人他都不担心,唯有沈默,如果不趁着自己在台上,完成两人之间的强弱互换,那张居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所以徐阶认为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双管齐下”一面给张居正增加筹码,所以一过了年”就把他在户部扶正了;一面尽可能的打压沈默,使其停下来等着张居正。

    这手釜底抽薪玩得厉害啊。沈默手里没了部务”在内阁又只是个打酱油的”只要徐阶不给他机会,那他就再没有归自己负责的事务,只能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自此跟任何功劳无缘,自然也就再进步的条件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恐怕这次京察之后”两人的差距就不那么大了吧……徐阶如是想道。

    可能连老天都看不惯了,觉着好事儿不能都让张居正占全了,才让他在外面冲撞了杨博吧。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

    徐阶自认为有师生名分的羁锁,自己就算做得过一点”沈默也只能心里生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像高拱说的”他是在首辅位子上坐久了”以为世界都围着他转呢。殊不知沈默忍他很久了”而忍到头就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而且他对沈默的这番打压”已经影咱到自身的形象。像杨博一样,很多官员都认为他现在刚愎跋扈,已经不是那个刚上台时,谦卑的表示要还这还那的徐阁老了。当然在京察的风口浪尖上”除了高拱杨博这样的大牛,谁也不敢议论首辅的跋扈。结果影响了徐阶的判断”还以为”大家都没什么反应呢。不过在他的位子上”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真实的声音……如果边上人不愿让他听到的话。

    其实他忘了,沈默是这批唯一的廷推入阁,即是说,在三位新近阁臣里,他是唯一得到朝中高官认可的,而张居正在大家心中,显然还不够秤。在百官之中,也是同样的状况。现在徐阁老却公然打压大家认可的人选,拔高自己选定的人选,虽然说,下面的一万句,顶不上领导一句话”可领导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心,他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是反感张居正”越是同情沈默……

    比如说左都御史朱衡,如果他坚持要发落沈默的同年和门生,沈默一样要损失惨重。但他觉着徐阁老做得太过了,不愿意再给沈默的伤口上撤盐。见总宪大人这个态度,两位副宪林润和部应龙自然乐得轻松……部应龙还暗暗松了口气,他既是沈默的同年,又和张居正交好,事实上偏向徐党,现在有纯徐党的老朱顶着,自己也不用里外不是人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默以自己的倒霉”换来了沈党分子的不倒霉,也算是没有惨到家吧。

    高拱和杨博唏嘘一阵,后者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光替别人担心,这回我把几个给事中给黜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八成会报复在你身上。”

    “嘿嘿”高拱不以为意的捋着大胡子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区区几个跳粱小丑?”,见他自信满满,杨博心说也是,以他和皇帝亲若父子的关系,谁能动得了他?但还是好心提醒道:“你也得收敛点性子,我看你斗不过徐阶的。”

    “我知道,我知道……”高拱感到喉中苦涩道:“现在谁也动不了他,他就好比当年的严嵩,我却没有他当年的那份坚忍,”

    “说起坚忍来,你得好好跟沈默学学”,杨博其实不该和他说这么多,但实在是担心高拱被徐阶轰回家,只能违背性子哆嗦几句道:“我今天看到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是该笑就笑,该干就干,我看他对徐阁老比以前更尊敬了好像。”

    “憋死我也学不来,咱就是这种直筒子脾气。”高拱摇摇头”突然冷笑道:“徐阶真是瞎了眼”竟不知这个学生就像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徐阶将来,非得栽在他手里不可。”

    “嗯。”杨博竟也同意道:,“沈默此人心机之深,算计之强”是我平生仅见,又是如此年轻……你何曾见过”一个三十岁的阁老?所以我才对他一忍再让,可惜徐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竟总觉着能把他压一辈子。”

    “我们就拭目以待吧。”高拱笑起来道。[(m)無彈窗閱讀]

    .大内不是闲谈的地方,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分开了,杨博回部里,高拱去乾清宫。因为高拱已经猜到,皇帝八成又在白日宣淫……虽然登基不到半年,但隆庆皇帝好色之名已经朝野皆知,据说他每天都要临幸数名不同的美女,从早到晚,一刻也离不开温香软玉的美人窝。结果被人起了个诨号,叫后宫中辛勤的“小蜜蜂”这已经成为官场中尽人皆知的笑话。

    听到皇帝被冠以“小蜜蜂,的诨号后,身为帝师的高拱倍觉脸上无光,心中更是担忧皇帝的龙体,所以见到因纵欲过度而面色消瘦、眼袋叠累的隆庆皇帝后,他忍不住跪地劝谏道:“皇上啊,人主深居禁掖,左右佞幸窥伺百出,或以燕饮声乐,或以游戏骑射。近则损敝精神,疾病所由生。久则妨累政事,危乱所由起。比者人言籍籍,谓陛下燕闲举动,有非谅暗所宜者。窃意圣明必无此事”然臣子防微杜渐,不敢不言。伏望调摄服御,省减嗜欲,一切禁止。

    意思是,皇上你整天呆在宫里,好人一个不见,就整天和一帮子太监厮混,这些人逢君之恶,整天引导你干些荒唐的事儿,这样您的元气很快受损,疾病由此而生。时间长了还会使大臣生出轻慢之心,令小人横起凯觎之念,会引起国家危乱的。现在外面前传开了,说皇上在后宫的某些行为,不是居丧期间该做的,当然我认为这肯定是谣言,但我身为臣子”要防微杜渐”不敢不跟皇上说一声。请你以后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给小弟弟一些休息时间,更别干那些有损德威的龌龊事儿。

    高拱虽然说得委婉”但皇帝还不至于听不明白,有些歉意的讪讪道:“让您老挂心了,这都是没有的事儿,朕最近清心寡欲的紧……”说着下意识的去挠后脑勺,谁知胳膊一抬,从宽袖中飞出一本绢书来落在地上。

    高拱有些老huā眼,看近的不行,但看远的可清楚的很,只见上面画着彩色的春宫图,一男一女以一种不堪入目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边上还有标注曰:“老树盘根式”看不出皇上还富有钻研精神呢……,…

    隆庆脸一红,赶紧弯腰拾起来,以为高拱看不清,讪讪道:“画册而已。”

    高拱只能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

    隆庆让人把高阁老扶起来”赐坐道:“师傅过来”有何事体?”

    “哦……”高拱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拿出吏部宋代的呈文道:“这里是京察的初步结果,请皇上御览。”

    “国事有师傅在,朕放心的很呢。”隆庆却接都不接道:“您觉着行就行。”

    “臣子去留应当皆出圣裁。”高拱摇头道:“老臣不能僭越。”看到皇帝现在这样子,他从心底希望隆庆能振作,为此连“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初衷都可以违背。

    “那……就先放这儿吧。”隆庆无奈的收下,拉着高拱的手道:“过了年,咱爷俩还没正经坐坐呢,今儿好容易得空,咱们说说话吧。”

    高拱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低声道:“臣也很挂念皇上,在宫里第一今年,皇上过得还习惯吧。”

    “没什么不习惯的”隆庆笑道:“平平常常的呗……”心说朕天天都像过年,哪还能感觉出今年味来?顿一顿道:“听人说”您老把大门一关,整个春节都在外面逍遥?”

    “也不是逍遥”高拱见皇帝主动送把话头引过来,便义不容辞道:“臣是代皇上了解民间疾苦去了。”

    “哦?”隆庆好奇道:“您老了解到什么疾苦了?”

    “百姓太苦了!”高拱叹息道:“太苦了……”

    “天子脚下,并善之都的百姓……”隆庆皱眉道:“也会那么苦吗?”

    “唉,说起来京城百姓,皇城根下,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高拱虽明知自己这话得罪人,但为民请命、义不容辞,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这些天来调查到的情况,原原本本汇报给皇帝道:“百姓之苦,害在其三,曰“税”曰“店”曰“田,。税走路桥税。我京城本来只有商税,而无路桥之税,然自正德起,中官出领各地税务,一时间巧立名目、强取豪夺,以至于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先帝登极后,曾尽撤天下监税太监,这才使中官扰民之祸稍减。然嘉靖后期,因先帝修玄,huā销无度,故而又默许中官在涿州、大兴、宛平、通州、怀柔、密云等京畿之地征税。于是宫中税使到处用地痞流氓为爪牙,水陆行数十里,即树旗建厂,顺天府二十四县,已是椎税星满、密如鱼鳞,从密云到京城,不过区区百里,就要经过五六个税卡台到京城,只不过一二里地“也要收两次税!暴敛之烈**枪夺!”

    “这么多地方雁过拔毛,每年要收多少钱?”隆庆皱眉道,他一直以来,都秉承着自己不作为,但也不给国家添乱的宗旨,现在听到宫里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外面乱收税,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每车税钱五文,驮税三文,担者二分,负者一分,甚至徒手过者亦不免。百姓谓每处税关可日得万余钱,一年不下三四千两银,二十四县共二百余处水卡,一年要盘录百姓六七十万两银子。再加上九门税收也全由中官把持,这又是二三十万两银。这不惟侵民之利,而且挠国之税…………这些钱一分也流不进国库!”

    “去年宫里的进项,不过八十万两而已……”隆庆眉头紧皱道:“仅税收一项,就对不起账来。”

    “这只是行货之税,还没说买卖之税——a”经过一个正月细致的调查,高拱对宦官侵扰民生的劣行,已是知之甚详:“细及米盐鸡豚”粗及柴炭蔬果之类,一买一卖,无物不税,无处不税,无人不税!税使视商贾为懦者,肆为攘夺,没其全货,负载行李,亦被搜索……”顿一顿道:“老臣曾亲眼见一个商人,自张家湾发买货物来京,出店有正税、上船有船银,到湾又有商税。百里之内,辖者三官;一货之来,榷者数税!他的一船货,一共不过值二十两,沿途几处抽税,已用了一半银子。船到京城售卖时,又有税官前来索税”他无钱交纳”气得把货物搬上岸,一把火烧个干净。通过这件事”皇上不难推知,现今商税之繁琐、苛重,及对商民伤害的程度,已经到了何等程度!”

    隆庆闻言面色十分难看,恨恨道:“真是太猖獗了,怎么一直没人告诉朕!”

    “以前还没这么厉害,是这半年才“……”高拱很隐晦的告诉隆庆”要是你老子在”太监们何敢如此放肆?还不是看你小蜜蜂好欺负吗?

    “滥税之害虽重,但比起皇店之害,则又在其次。”高拱今天反正是捅了马蜂窝害,索性一次全给抖出来,道:“皇店与税卡其实往往是一体的,有中官打着宫里的旗号,在皇庄周围或交通要道起盖房屋,架搭桥粱,以皇店为名,擅立关隘以榷商贾舟车乃至挑担小贩,若不把货物低价卖给他们,就用重税课得你血本无归……像方才微臣说的那个商人,就是因为不信这个邪,最后被逼的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货物。大多数人为了那点保本微利,只能把辛苦生产、贩运而来的货物,低价转卖给皇店,眼看着他们去赚取本属于自己的利益。”

    “但宦官们收取了货物后,并不在皇店中出售,而是转到的私店中去。”高拱继续爆料道。店“私店?”隆庆了解皇店,但对私店还真不太明白。

    隆“中官除把持皇店外,还在京城内外建立私店,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百姓无所持利。近来还纵使无赖子弟霸占关厢、渡口、桥粱、水玻及开设铺店,从中贩卖钞贯,抽要柴草,勒摆渡、牙保、水利等钱,这种种与民争利无异于抢劫的行径,弄得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如果再不整治,京城百业凋敝便在眼拼了!”高拱痛心疾首道:“如果再不整治,今日之京城”便是明日之全国,到时候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绝不是危言耸听!”

    其实他还想说“田,的事儿,这才是最要命的,京城近郊的好地,都被宫实和王公贵族们占去了,土地兼并之严重,已经到了影响国家安危的地步,但他深知不可操切,一次打击面太大的话,遭到的反噬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他决定只瞄准太监,其余以后再说。

    单就这些,已经让隆庆皇帝火冒三丈了,他就是再迟钝,也能知道太监们借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败坏皇家的名声不说,还只顾着自个发财,不管皇帝老子受穷!

    一想到那些太监,整天说什么内帑空虚、宫中乏用,变着法的想让自己,允许他们把黑手伸向更多的地方。

    隆庆心里就一阵阵厌恶,脸上的愤怒越积越厚,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终于咬牙道:“看来都是朕平时待他们太厚了!不仅不思报恩,反倒打着朕的旗号,去欺负朕的百姓了!”也许是觉着身边人当年跟着自己不容易,隆庆一登极,就对太监们大加封赏,不仅全都提到内廷要害衙门,还滥加封赏,随随便便都赐蟒衣玉带,子侄兄弟也尽加锦衣卫指挥衔。虽然都是些荣衔虚职,但无疑助长了宦官们的气焰,使他们愈加无法无天。

    “忘恩负义,欺君之罪”合该千刀万剐!”高拱在一边火上浇油道。

    “那朕该怎么办?”隆庆整日钻研“御女心经”对如何御下却一塌糊涂。

    “臣这里有各税关、皇店的位置,以及店主名单。”高拱将一份册子呈上,杀气腾腾道:“只要照单抓人,便可将其一网打尽!就在这么短时间,得到这长长的名单背后必有高人相助。

    “那还等什么!”隆庆终于激动了,拍案道;“去抓人吧!”

    “敢问皇上,排谁为主?调哪儿的兵?全抓还是抓重点?”高拱冷静问道:“抓了以后由哪个衙门看押?”

    “这个……师傅看着弄去吧。”隆庆恨恨道:“给朕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请皇上下旨。”高拱沉声道,心中却有些无奈,哪有这样当皇帝的,连怎么行使权力都稀里糊涂?

    “哦,快去拟旨!”隆庆吩咐边上站着的冯保道。

    “是。”冯保躬身倒退着出了西暖阁,一出门便撤腿就跑。

    两个白云铜的大火盆,把富丽堂皇的司礼监值房映得又暖又红。

    此刻四个往日里牛气冲天的秉笔太监,却都是满脸的油汗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只有掌印太监马全,仍然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方才冯保派人过来传话,说高拱告了他们的刁状,把他们欺上瞒下在外面违法越制、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的丑事,一股脑全给捅出来了。

    别看四人平时耀武扬威不得了,其实都是些没经过事儿的纸老虎,当时就庙里长草慌了神,光在那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可就是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起了一阵风冯保喘着粗气闯了进来。

    没人怪他无礼,四个秉笔一下把他围住急吼吼的问道:“怎样了?”

    “皇上让给高拱拟圣旨,他好去抓人……,…”冯保喘匀气道。

    “啊………”滕祥、孟冲几个登时面无人色道:“完了彻底完了……”

    “不能这么算完!”冯保尖叫一声,镇住其他人道:“没到白绫赐死,就还有机会!”

    “那称说怎么办?”众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我哪知道!”冯保啐一声道:“你们是守着金山要饭!”说着拨开众人走到马全的面前,一撩下襟,便跪在地上磕头道:“以前是儿子们不懂事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现在咱们大难临头,恳请老祖宗指点!”说着哐哐地在地上磕头。

    马全的眼睛尊开一条缝,但没搭理他。

    滕祥几个也明白了,是啊,这时候只有靠老前辈的智慧,才能救自己。赶紧过去,跪在马全左右,五个太监一起磕头,恳求老祖宗搭救。

    马全这才感到胸中恶气稍减……这半年来,他虽然坐在掌印太监的位子上,但那些裕邸的太监,丝毫不买他的帐,而且还联合起来,想要把他轰走。

    马全真是后悔”当初没和黄锦一起去南京,心说自己就是不悟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内臣更是如此,现在是隆庆皇帝坐江山,自己这个前朝旧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又看着这挑中贵个顶个的狂妄无知,精明远逊于嘉靖朝的司礼监众挡,贪婪却远胜前朝。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儿的,马全已经盘算着告老还乡了。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告老呢,事儿就先出来了。

    只不过,虽然觉着解恨,但他还是得提点一下这些人,毕竟自己下半生能否安享晚年,和这些人也有很大关系。

    想到这,他啐一声道:“早就和你们说过,要适可而止。你们却自恃是潜邸旧人,到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什么都敢咬一口,吃相还难看的要死。弄得口碑败坏,不然怎么惹到高拱那个活阎王了?”

    “我们知道错了,可是事儿都干了,现在说别的都晚了。”滕祥一脸哭丧道:厂您老就说我们还有救没有吧?”“是啊,我们还有救吗?”一片哀鸣声。

    “慌什么!”马全喝一声,镇住几人道:“先帝爷那会儿,司礼监经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不也安然过来了,这次也不会例外!”

    众太监这才安静下来,听老祖宗讲那太监的立命之本:“知道你们为何会遭此厄运吗?”

    “我们肆无忌惮了……”“我们太不把百官放在眼里了……”几个大挡答道。

    “都不对。”马全淡淡道:“其实原因只有一个,你们忘本了。”

    “忘本?”太监们瞪大眼睛道。

    “对,忘本。”马全老气横秋的教训道:“别看咱们一个个威风凛凛,好像大人物似的。其实都他妈是狗仗人势,是皇上想让我们厉害的。要是皇上不想让我们厉害”我们转眼就全都狗屁不是……我们这些没了根的废人,一切都在皇上身上,皇上就是我们的本,我们做奴才的,得时时处处把皇上放在心上!”[(m)無彈窗閱讀]

    .文渊阁,例会继续举行。

    “礼部尚书赵贞吉上书言三事”今日当值的李春芳轻言慢语道:“一请削夺故真人邵元节、陶仲文等官爵及诰命,毁卧碑牌坊,籍其田宅:二请尽毁西苑诸新建及在建斋瞧宫殿;三请罢先帝赐天下藩王,真人,之号。”这三事一旦照准,必然天下哗然,但因其皆出自遗诏精神,谁也反对不得,赵大洲不愧是赵大洲,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精准热烈,一下就能重树威名。

    “早就该这么办!”张居正第一个表示赞同道:“首先,清算邵、陶二道士,可警醒天下妄想以佞幸进身之辈:第二个,西苑乃是皇家禁苑,现在却全都是“玉熙宫”,玄都观,之类的道士宫观,不成体统。不过没必要拆除,又是一笔开销不说,那么多上好的材料建成的宫观,毁之可惜。其实愚以为,只需将那些匾额摘下,给这些宫观换个名字,再撤尽斋瞧法器,便能派上别的用场,何必要拆毁呢?”

    听了张居正对西苑宫观的修正意见,众人纷纷点头,都说这才是正办。

    “第三个更是极有必要。”见碰了头彩,张居正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当初先帝热衷修玄,诸藩王逢君之好,纷纷信奉道教,请求真人封号,比如我家乡的辽王,就得了,清微忠教真人,的封号。如果他们只是奉承先帝也罢,却有一些个心怀叵测的藩王,借着这个名头,大肆召集方术逍逃之人,惑民耳目。还隔三差五就离开封地”说是去江西龙虎山去拜访张天师。但实际上,求仙访道只是堂皇的名义,他具体出去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按规定,宗室藩王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得离开封地半步的,违者要削为庶民。辽王虽有,清微忠教真人,这块护身符,嘉靖在时没人敢追究,但他毕竟是触犯了祖训律法,且至今也未曾收敛。张居正把这茬捅出来,还指桑骂槐的捕风捉影。众人不由猜测,他如此夸大其词,到底和那辽王有何过节?

    不过虽然他是大学士”仅凭这点莫须有的罪名,还奈何不得一位亲王…,可能他只是看不惯,故而多发了几句牢骚罢了。

    但这只是高拱、陈以勤这样的忠厚长者的想法,其余人虽然不知道张居正会如何去做,不过都知道,他已经盯上辽王了,“……,听完张居正的一番说法,徐阶点点头,看看诸公道:“如果没有异议”就照准吧。”

    “元翁,下官也基本赞同礼部的观点,但对邵元节、陶仲文的追惩似乎不宜太重。”沈默声音低沉道:“一者,方士和道士受宠的原因,是先帝痴迷修玄”终嘉靖一朝,先有后十余名道士入主朝%138看书网%算是名声比较好的”前后在朝三十年,并未有显著恶行:二者,两人久伴帝侧,对朝廷秘辛知之甚详,难免会将其传之子孙。倘若对其追惩太狠,难免其子弟会散播谣言,到时候天子秘辛昭之天下,近臣行止传为笑谈;若有那心怀叵测之人添油加醋,还不知朝廷脸面会损害成什么样呢。”说着轻叹一声道:“愚以为彻底清算得不偿失,不如只削其官职、封号,同样可以警醒世人”又能让其子弟心怀敬畏,不敢造次………

    沈默此言一出,别人尚好,徐阶的心中咯噔一声,因为当初为了和严嵩争宠,自己身为宰辅大臣,整天写青词、试丹药不说,还要经常披发跣足、头带草环,跟着皇帝一起跳大神……像这样不堪入目的事情,在自己赞修玄的十几年里,可以说数不胜数。至今回想起来,每每都是大汗满身、羞愤欲绝。如果真要大白于尖下,自己哪还有脸在朝堂立足?只能找棵歪脖树吊死了。

    “唔,也有些道理。”徐阶擦擦额头的冷汗,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干笑两声道:“那就按照太岳和江南的意思票拟吧。”

    冒着损害自己名声的风险,终于把陶天师的家族保全下来了,沈默不禁轻舒口气。这是他自失声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插这一嗓子,因为当初与陶仲文只是口头之约,并未有任何证据留下,如果他这时装聋作哑,也没有人能指责他什么。

    但沈默不会这样,既然答应了人家,他就不会赖账。哪怕陶仲文已经死去多年,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他也不会忘记,当年玉熙宫中,紫金炉边,自己许下会照顾陶仲文家人承诺………,反过来想一想,这又何尝不是陶天师识人之明呢?

    正月里还有一件事情,看着影响不大,但意义极其深远。那就是张居正总结正德、嘉靖再朝以来的财政积弊,结合自己对现实的思考,郑重提出了《陈积弊疏》:在奏疏中,他明确指出“在现今,国库的主要收入是田赋,朝廷惟有将田赋把握在手,才谈到整理财政,继而谈到富国。然而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腹民膏以媚权门,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以成兼并之私。

    结果致使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臣窃以为贿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难治也。何也?政之贿,惟惩贪而已,至于姑息之政,依法为私,割上为己,据臣所知,豪家田占天下七成,又不以时纳。

    黎庶以三成之田,奉文武、禄宗室、饷边军、供国用,民焉能不疲?国焉能不贫?!

    今明天子垂拱而御,诸贤臣倾力相辅。假令仲尼为相,由、求佐之,恐亦无以逾此矣。所以刷新政治,壮根本之图”设安攘之策,倡节俭之风,兴礼义之教,正在此时。臣也不才,斗胆奏请整理天下田赋。其首重约己敦素、杜绝贿门、痛惩贪墨、所以救贿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通欠,严治侵渔揽纳之奸,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损则下益,私门闭则公室强。故惩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逍负者所以足国也。则官民两足,上下俱益!隆庆开元,天下归心!

    这篇奏疏,是张居正草除财政弊端的宣言”说法并不新鲜,但他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人家只说不做,他却说了就要去做!紧接着又上了一道《奏请整理田亩疏》,疏中明确提出,要求各省清理积欠田赋嘉靖三十八年以前的积欠,一概豁免;四十二年以前的积欠,免三征七。之后的积欠”一概如数追缴。追缴不足八分,有司停傣。若是不足六分,则巡抚和巡按御史听纠,府、州、县官听调!

    这就不得了了,因为有本事欠赋税的,无一不是大地主、大家族,现在张居正提出要下狠手逼迫官员追缴历年积欠,就是逼着他们向大户动刀啊!

    所以此书一上”立刻在内阁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连平素不大发表意见的李春芳都说:“这未免有些操切了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弥补岁入、岁出底巨大的差额?”张居正表情坚定道:“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几年,朝廷要频繁向蒙古用兵,仅靠市舶司的关税银是远远不够的,还得从根本上下手”也不用去改草什么,只要能把该收的税收上来”国库才真正富足,连年用兵也支撑得起!”

    “催取太急”恐们百姓会逃亡为乱。”郭朴皱眉道。

    “阁老受人蒙蔽矣!此皆乃奸人鼓说以摇上,不可以欺明达之士也!”张居正朗声道:“夫夫民之亡且乱者,咸以贪吏录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所故也!”一针见血的点出了百姓逃亡的真正原因。继续无情揭露道:“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乃小民!而吾法之所施者奸人也,非良民也!清隐占,则小民免包赔之累,而得守其本业:惩贪墨,则阁阎无录削之扰,而得以安其田里!如是,民且将额手相庆,何以逃亡为?”说着看看郭朴道:“公博综载籍,究观古今治乱兴亡之故,曾有官清民安,田赋均平而致乱者乎?故凡为此言者,皆奸人鼓说以摇上者也。愿公毋为流言所惑!”

    张居正的目光又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徐阶身上,拱手道:“皇上信任,将国事尽皆交付宰相,我辈当为国家忠虑,绝不徇情容私!以一身当天下之重,不惜破家以利国,何惧陌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铿锵之言,披肝沥胆,让人闻之无不变色。

    高拱当时就击节叫好,沈默也暗暗点头,心中卒道:,好一个铜胆铁心张居正”

    没有人能和张居正当面辩驳,因为在真相面前,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然而这不代表张居正的建议会被采纳,因为真相总会被强权默默强*奸。两道奏疏递上去后,前一道仅得到批示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下文,后一道则直接被束之高阁。

    出了正月,内阁的人事安排有了变动,因为起复官员基本到位,张居正和陈以勤都不再兼任部务,而只是以尚书衔专任大学士……户部尚书由葛守礼接任、兵部尚书则是王国光,吏部左侍郎由钟卿接任,因为这些官员本身,就是通过遗诏起复的,所以无需经过廷推,便可直接上任。

    而内阁本身的工作,也由原先的集体统管,细化为专门负责。除徐阶仍总揽全局外,高拱分管吏部事务、郭朴分管刑部事务、李春芳分管礼部事务、沈默分管兵部事务、陈以勤分管工部事务、张居正分管户部事务。这是徐阶高调提出,三还,纲领后,十分重要的一次践行。对于首辅来说,不再事无巨细的过问,只负责国政方针、朝廷大事,既可以摆脱揽权之名,又能从繁重的具体事务中摆脱出来,更好的通观全局,把握大政。

    不过放权的是首辅,对内阁整体来说,这却是一次权力的加强,六位大学士对应六部,每人专门负责一摊”功过都要自己承担,无疑会使阁员与各部的联桑更加紧密,过问大小事务更加频繁。必然要对各部堂上官的权力,造成妾多或少的削弱……至于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这一系列人事安排,皆走出自徐阶之于。细细一品,里面学问不小。六个大学士和六位尚书大人配对,每一对都有不一样的,风情,:礼部是,夫唱妇随,型,尚书赵贞吉,霹雳火似的老资格,而分管礼部的李春芳偏又是和风细雨似的性子,从不肯与人争执,相信他们以后会相处愉快,但大事小情还是赵贞吉说了算。

    工部是“鸡犬不宁,型,陈以勤和尚书雷礼都不是好脾气”还分数不同阵营,一个是高拱的盟友,一个是徐阶的走狗,偏偏工部又是个特较真儿的衙门,这两位凑一块儿”不吵架就怪了。

    刑部是,阳奉阴违,型,郭朴威望高、黄光升心机重,两人同样是分属徐、高阵营”相互自有一番较量,但刑部的情况比较特殊,刑侦量刑自有律法可依,是六部中独立性最好的,很少有需要请示内阁的地方。郭朴就是想管,也没太多可插手的地方,以黄光升的本事”糊弄住老郭还不成问题…………

    户部是,精锐组合,型,葛守礼是比徐阶还年长一岁的老臣,原先就是老资格的户部尚书,老成持重”经验丰富。而张居正胸有大才、锐意进取,加上同样才能出色、稳重干练的左侍郎徐养正、右侍郎刘体乾,组成了冠绝六部的豪华组合。徐阶同样认识到,大明的财政危机,已经到了非扭转不可的程度,故而尽遣手下大将,要将户部作为隆庆新政的突破口。

    吏部则是,强强结合”老高与老杨,朝廷的两巨头,一样的强、一样的硬,凑在一起,又是管着朝廷的选官治吏,到底谁听谁的?一开始还有可能顾着面子,相互客气,但时间一长,必然要生姐梧、架秧子,再亲密的关系也得反目“……

    而兵部则是,难以插足,型,王崇古虽然没当上兵部尚书,但新任的本兵王国光,也是山西人,加上同为山西人右侍郎霍冀,直接把兵部给包圆了。就算老杨博不说话,沈默也插不进手去……吕布虽勇敌不过三英,难逃打酱油的命运啊!

    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凵一“一“一b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首辅的宝座谁都喜欢,要想坐稳了,不被人夺去,就得有自己的绝活。严嵩的方法是几十年如一,豁出命去伺候皇帝,才报得荣宠不衰。而徐阶不可能像严嵩那样,丢尽大臣体面,去讨新皇帝欢心,所以只能用别的办法稳固地位那就是周密的人事安排。不夸张的说,徐阁老最近几年,主要精力都用在人事安排上,他把两京三十六衙门当成棋盘,从容布子、环环相扣,将自己的一切意图,都体现在对朝中官员的任命和安排上。

    所以徐阶可以在别处放权,但人事大权绝对不会放,哪怕是张居正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其实张居正强烈推荐,自己的至交好友王国光来接任户部尚书,但徐阶却坚持将葛守礼安排到了户部。究其原因,乃是徐阁老对张居正过于激进的改草方略感到不安,他虽然知道改草迫在眉睫,却依然希望以平稳的方式循序渐进,所以让葛守礼坐镇户部,就是给张居正这匹神骏装上缰绳,不要改草没搞成,还弄得天怒人怨,没法收场。

    对于张居正来说,这个春天有点冷,他彻底明白了,虽然老师一直在努力为自己铺下红地毯,但徐阶想要的,是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接班人,而不是跟他对着干的讨债鬼。所以徐阶对自己固然照拂无加,却也有力度不小的打压……他一直不许自己独当一面,恐怕在保护之外,还有防止自己自成一派的原因吧。

    显然在徐老师看来,永远依赖自己的学生,才是好学生,老想跟自己搞小动作的,就会像沈默那样吃板子,太岳同学,你是想当好学生,还是吃板子呢?!。。![(m)無彈窗閱讀]

    如果说张居正感到的是春寒料峭的话,那沈默感受到的,就是冰冷刺骨的严冬。自从徐阁老在过年聚会上表明态度后,他便遭到了此生第一次全方位的压制,不仅被切断了与礼部的联系,还在六部分配,分到了水泼不进的兵部,想要融入进去难上加难。加之前朝旧臣的起复,朝一下多了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沈默这个刚刚起势的第四巨头,地位遭到了严重的挑战。话语权和影响力,一下子都小了很多”如果没有改变,将惨遭边缘化的厄运。

    这日得了兵部的差事,他回到家,便与几位先生在书房枯坐”空气有些凝滞,气氛十分沉重。

    “我看徐阶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大人逼出朝廷去。”打破沉默的是王寅”他双目闪着幽暗的光”缓缓道:“看来我们去年三番的相抗,已经引起他的警觉了。”

    他这冷森森一句,让书房的气氛愈加凝重了。

    沈默放下把玩在手的玉镇纸,强笑道:“我要是不愿意离京”哪怕徐阁老也强迫不得。”

    “对”但他能让大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事事不顺,处处难受。这时再给你个出镇一方的机会”你去还是不去?”王寅起身走两步道:“其实大人心如明镜,论心计智谋,徐阁老已经百年来的第一人了”岂肯为无益之举?以前的过节且不说,单说咱们违背他的意愿,抢在张居正之前入阁,他已经对大人心怀不满了。您入阁之后,又没有迅向他表示忠心反而一面拉帮结派、一面和高拱眉来眼去,其心的愤懑可想而知。”

    “怎么向他表忠心?”沈明臣拍案道:“有张居正在,大人永远是今后娘养的?!”

    “没有人会设身处地为属下着想。”王寅冷冷道:“他们只会看到下面人如何违背自己的意志”就认为是别人对不起自己。”说着站住脚道:“葛守礼、赵贞吉、王国光等人起复,固然是为奖赏他们曾经的贡献但更重要的,是徐阶需要引入这股力量,打破与高拱杨博三家对峙,咱们趁机渔利的局面。”说罢长叹一声道:“徐阶大势已成,从此再无可与他抗衡之人了,哪怕三家联手,也不是对手了。”

    “不一定吧!”沈明臣咬牙道:“我看这次山西帮也受益不小”葛守礼和王国光一回来六部尚书,山西人占了一半,他徐阁老未尝能奈何。”

    “这就更看出徐阶的高明来了。”王寅道:“他将闺女嫁给张四维,王崇古就不好和他对着干。又卖给葛守礼和王国光天大的人情,两人再不济,也得在争端保持立。杨博身边的力量,还未开战就被他分化的七七八八,这仗还怎么打?都说杨博是天下奇才我看比起徐阁老来”还是差得远哩。”

    让王寅这样一分说,屋里众人无不心凉彻骨,这真是前所未有之困难局面。半晌”沈默面sè沉重道:“难道真没有破局之法吗?”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任何计策都是苍白无力的。”王寅一字一句道“不幸的是,徐阁老就拥有这种力量。”

    “惹不起躲得起。”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余寅出声了:“大人,既然暂时奈何不得,我们也讨清闲,来个姜维避祸如何?”

    “这主意不错”徐阶不是一直想让大人讲学吗?那咱们就专心讲学去。”沈明臣笑道:“人无千日好,ua无百日红,何况徐阶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

    “徐阶当初也是这样想!”王寅却冷冷道:“可严嵩八十二岁还老而弥坚到最后还不是亲自动手,才一举夺得柄国之位!”顿一顿道:“严嵩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如果徐阶一直消极等下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沈默默默点头沉吟良久”起身向王寅一躬道:“我与先生相处数载,知心知音,忧患与共。愿先生有以教我!”确实到了危急时刻。沈党的情况十分特殊,说是徐党的一个分支更为恰当,除了那些铁杆之外,绝大多数沈党分子”其实并未和徐党划清界限。脚踩两只船,就是为了看看哪艘船更好虽然徐沈之间的强弱对比从未改变,但徐阶那边已经人满为患,插不进脚去。之前觉着沈默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光明,很多人都想抱这支潜力股。可他要是前途堪忧了,还有多少愿意同舟共济的,就很难说了。

    “唉……”王寅叹口气道:“双方的差距太大,现在只能从那极小的希望,去寻找机会了。”说着长眉一扬道:“不过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眼下还不至于树倒冉狲散,咱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呵呵,正的反的都让你一人说了。”沈明臣笑起来道:“将来不管何种情形,你都没错就走了。

    “大人现在所面临的,倒像当年徐阁老的处境,但确实比徐阶当年好多了。”余寅这回帮着王寅解释道:“再说了,这次也能让大人看清,谁是坚定的盟友,而谁又是投机派。”

    “京察结果一出来”,沈明臣接话道:“大人的处境会好过很多吧,然后再多学学徐阁老曲意si严嵩嘛。”

    “不错,会缓过气来的。”王寅经过短暂的思考,心已经有了计较”轻叹一声道:“古人云“处庸平父子易,处英明父子难”师生如父子”大人和徐阁老正是最难处的一对。”说着端详着沈默道:“你俩其实比父子还要相像,对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反而难以相处。不过现在来看”好好相处当然要紧。但刻意地学他si奉严嵩那样去奉迎,似乎不必!”停顿一下道:“毕竟现在和那时的情况不同了,先帝君心似海、乾纲独断,操众人于鼓掌严嵩再强”也不过是先帝的走狗”没有主人的允许,是不敢动徐阶一指头的。所以徐阶才有机会去给他灌miun汤。”

    “而徐阶不是皇帝,他的权力并不是先天的为了更长久的保有权力,他都将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实证明,您奉不奉承都没两样。”说着他望向沈默道:“而大人的本sè是正平和,不谄不傲,与人为善却谁也不依附。独立自主才是您的立身之本啊!有道是“人若改常,不病即亡”严阁老就是个例子。他以为先帝瞧着他老迈无用”便竭力强自振作结果如何?大寒大暑不伦不类,反而做多错多、破绽百出。不久便让徐阁老拱下去了。”

    “当今皇上垂拱而治,竟连自己的威柄也不要了,这样大明就没了一言定生死的无上权威,尽管徐阶最强,但他想要对付谁,都少不了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这样就得讲道理、拼实力、还得顾及人心所向、师生情分无疑放不开手脚。”余寅跟上了王寅的思路,接着道:“放不开手脚就没法把事情做绝,做不绝就给别人留下空间。一时的弱势不要紧,我们可以再次从弱到强,安身立命!”

    “对嘛。”沈明臣接着笑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嘛。弱小不怕慢慢变强就是。”说着竖起指头道:“比起徐阶来,大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咱们完全可以慢慢来稳扎稳打,再次积累优势。”论起战略眼光来,他可能不如二寅,但论到具体事情,他的反应绝对是最快的:“兵部可不是铁板一块”虽然一帮山西人扎堆”但王崇古本来眼看着就扶正咣当一声,便被人给挤了下来。王崇古这人我和他打过交道心劲儿高的很,要是德高望重的葛守礼过来还好偏偏徐阁老为了搞平衡,让葛老和王国光对调。这下就有好戏看了一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熟悉兵政、还当过蓟辽总督;王国光是二十三年的进士,干过礼部、工部、户部,就是没接触过戎政。现在徐阶让个资格浅没经验的晚辈,领导个老资格本事大的前辈,我看他存心就是想让兵部窝里斗……最怕他们铁板一块,只要斗起来,还怕没机会插手进去?”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不容易啊,句章这次终于说对了!”王寅拊掌笑道:“大人,我送你四个字,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沈默轻声道。

    “对,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王寅正sè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此乃谦下之德也。

    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则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之间。”

    这时沈默也笑起来,接着王寅的话道:“老子还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此乃效法水德也。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水无所不利”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善处地也:空处湛静,深不可测。善为渊也;损而不竭,施不求报,善为仁也……”面上的忧sè尽去”换来的是许久不见的明朗笑容。

    “恭喜大人又勘破一关。”三位谋士都笑起来道:“恐怕从今往后,再没有能难倒您的了……”

    “哪里哪里,刚说要学水德,得保持谦虚啊……”沈默心情大好,竟也弃起玩笑来。

    这番对话什么意思,王寅那段的字面含义是:最高的善像水那样。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它停留在众人所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大道。上善的人”要像水那样安于卑下,存心要像水那样深沉,交友要像水那样相亲,言语要像水那样真诚,为x要像水那样有条有理,办事要像水那样无所不能,行为要像水那样待机而动。

    正因为他的不争,所以才始终进退自如”这叫谦下之德。而江河湖海之所以能成为百谷之王,正是因为它有这种谦下之德”善于处于逆境状态。

    天下最柔弱的莫过于水,然而它却能穿透最为坚硬的东西,没有什么能过它”这就是谦下之德,也就是,柔德,所在。所以说弱能胜强”柔可克刚!是因为它不见其形,所以才能进入没有缝隙的东西去!

    王寅的这番话,是认可了沈明臣的思路”但给了沈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虽然“处众人之所恶,的兵部”面对的形势十分严峻,但依然要挥“柔德”“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这样才能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成为,百谷之王,!

    沈默的话”是对王寅最好的回答,他说,为什么水看似不争”却天下莫能与之争呢?这就是,水德、的高明所在,因为水的德行最接近于“道,。而“道,是什么?就是善处地”善为渊、善为仁。

    善处地,是对眼光头脑的要求,审时度势”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位置,像水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利。避高趋下、无人能逆;善为渊,是对外表内涵要求,像水一样,表面清澈而平静,但却深不可测。善为仁,是对心xiong气度的要求,像水一样付出不求回报”却总是不会枯竭……”因为仁者无敌。

    当然这些大道理谁都懂”寻常人要真照着做”恐怕只能落个与世无争,达不到,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境界,非得有了沈默这样的经历”争过拼过奋斗过,看透了世情人心,感悟过天地至理,才能真正体会到“上善若水,这四个字的力量。

    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

    不过天下人能步入这个境界的有几个?除了传说的阳明公,还有敬爱的师叔唐顺之,沈默就没见到第三个,就连他自己,也只能说”开始向那个方向努力。

    而这世上芸芸众生,还都陷在,争,字这个窠臼人生就是不停的争,不争怎么活下去!

    尤其当京察的结果一下来”京城顿时炸开了锅,压抑已久各方势力终于按捺不住,使出浑身解数”把一个“争,字演绎到了极致!

    今年的京察效率很高,二月底,通政使司便向十八衙门送了京察的结果。四品以上官员上书自陈”大部分都以皇帝的名义优诏褒答,或降调他用,个别的令致仕闲住但也都是早就理所应当、心里有数的,所以没引起什么bo澜。

    而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的官员,共得老疾者二十五人,贪二人,罢软二人,不谨一百零二人,浮躁浅1u十九人,才力不及二十六人。随后科道拾遗又论罢十余人。共计处分官晏一百八十人,其削籍为民者五人”令致仕者二十五人”冠带调住者一百零五人,降级外调者四十五人。

    应该说,姜还是老的辣”杨博虽然初掌吏部,虽亦有庇护同党之举,但总体而言,对降、黜官员的处分,皆有条可循,考察的重点,在于官员称职与否、德行如何上。而且对于被纠官员也尽量给予体面,一撸到底、打落尘泥者,不过区区五人”且都是罪行昭昭、恶名远播者。处罚了这些人,不仅不会隐忍记恨,还会令他的名声大振。

    而对于大量够得上削籍为民的官员,他都让人以,冠带闲住,处之,这样使其保全体面,又有朝廷傣禄可拿”对于本就做好了完蛋准备的官员们来说,无疑是仁慈之举,所以今年的京察,算是历年怨言很少的一次了。

    但怨言少不代表没有怨言”更不代表没争议!至少京城有一处衙门,就已经是群情ji奋,怨气冲天了!

    那就是唯二在大内办公的六科廊,这一享受与内阁同等待遇的官府衙门,实乃本朝一大创举……其职权地位”更是体现了太祖皇帝多疑的帝王心术太祖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皇帝权力旁落的教训,永久废除了丞相,把丞相之权分于六部……

    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及监督。这六科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如此一来,六科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增加了嘉察弹劾权,朝廷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

    .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上)

    进了温暖如春的静室,两人分主宾列坐。

    两人一边喝茶吃着茶点,一边说不太淡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沈默笑道:“没请别人?”

    “还能请谁?”张居正眉头一挑,傲然道:“当今天下,又有几人够这个资格?”

    “呵呵……”沈默笑起来道:“还是有几个的。”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得都有些欠揍。

    张居正调侃道:“要不找两个北地胭脂,给咱们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沈默敬谢不敏道:“你要请我吃花酒,就不会来这儿了。”

    “也对。”张居正点头笑道:“粉子胡同不比这里强多了。”说着便以主人的身分,与沈默碰了一杯。心中千头万绪,却发现难以开口,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

    沈默也不催他,捡几样清淡的小菜,细细的品尝起来,只是有些奇怪,这名满京城的悦宾楼,怎么烧的菜却味同嚼蜡……其实哪是菜肴的问题,只是他食不甘味而已。

    两位在外人看来,实属大明最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此刻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良久,还是沈默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咱们之间,许多话说不说没什么两样,但说出来,总能让心里痛快点……”

    张居正闻言看一眼沈默道:“果然是‘生我者爹娘,知我者江南’。”顿一顿,端起酒杯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

    沈默笑而不语,轻轻捏着酒盅,却不急着与他碰杯。

    张居正见得不到回应,只好苦笑道:“好吧,谁不想坐那个位子呢。”

    沈默这才展颜一笑,与他一碰杯,将盅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反手又斟满一杯,举起来敬张居正道:“我也一样。”

    张居正闻言表情一滞,过了一会儿,就开始笑,先是呵呵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沈默微笑看着他,手臂一直悬着,等他笑完了,和他碰一下,也饮尽了一杯。

    “我服了。”张居正痛快的喝光杯中酒道:“你的境界似乎又有提升啊。”一语释前嫌,这不仅要说话的艺术,更需要心灵的强大。

    “只是不愿说假话了而已。”沈默淡淡道:“与善仁,言善信,这样多好。”

    “那好吧,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张居正道:“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说吧……”沈默点点头,道:“我听着。”

    “……”张居正捋下胡须,有些无奈道:“好吧,你兵部的差事办得如何?”

    “说实话……”沈默像是问他,又像是给自己起头道:“好比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暂时只能给当当传声筒。”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人事上不动一动的话,确实不好插手。”

    “是啊……”沈默颔首道:“你那边呢?”

    “呵呵……”张居正下意识的想搪塞几句,但想到沈默那‘言善信’的前提,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也好有一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怎么?”沈默轻声问道:“你的改革遇到什么问题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给自己斟上酒,叹口气道:“我这个户部尚书,已经彻底成了空衔了……”他这段时间心里憋了太多的郁闷,终于找到机会一吐而尽……

    自从去年,前任户部尚书高耀,因为军需案被参倒后,时任佐贰官的张居正便临时掌印主政。加上另一位侍郎徐养正的全力支持,他的那些整饬部治、盘存清账的改革措施,得以强力推行下去。几个月下来,便部务井然,面貌一新,大有开创新局之意。

    就在他拾掇好了部务,准备大干一场,对大明的财政桎梏动刀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阶曾经答应他,待他入阁之后,将由王国光接掌户部,以保证他的举措能延续下去。可是事到临头,徐阶竟然让葛守礼出任户部。老葛是什么人?那是和徐阶一个时代的老前辈,甭管人家在家闲了几年,只要人家一出山,他张居正就只能甘陪末座。

    ~~~~~~~~~~~~~~~~~~~~~~~~~~~~~~~~~~~~~

    “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张居正的脸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的:“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说着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道:“可是这老葛,横竖看我不顺眼,和别人能客客气气、谈笑风生,但我一露面,他就闷不吭声。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只是‘嗯’一声、我要问他什么意见,他就‘哈’一声;逼急了的话,最多再‘哼’一声,完全拒绝和我对话。”

    沈默陪着张居正一起叹气,心里却知道,其实张居正性情深沉威严,入阁后更是十分有相体,难免会给人以‘倨傲’的印象。偏偏葛守礼人如其名,十分注重礼仪规矩,对张居正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自然十分不满。他不认为这是张居正性情使然,只觉着此人入阁之后,便自诩为相、目无余子了,当然不会给张居正好脸色看了。

    不过这还在其次,因为如果只为了尊卑的话,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葛守礼也就不跟张居正计较了。关键在于,他们持不同政见——在对待财政的问题上,葛守礼是坚定的保守派,他认为应对朝廷的财政危机,要从节流入手。他的理由也很硬气,嘉靖初年时,朝廷的赋税就是这些,当时可以敷衍开支,现在就没道理不行。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被贪污浪费的地方太多了,问题出在官吏身上,而不是百姓。因此他反对任何政府主导的改革,认为它们都会因为脱离实际、以及贪官污吏的破坏,而最终变成祸国殃民的恶政。所以他主张应当宽政简行、约束官吏、以不扰黎民为要……这显然与张居正大刀阔斧的改革格格不入。而两人冲突的焦点,又集中在‘一条鞭法’上。

    对于张居正大力推崇,并极力在全国推广的‘一条鞭法”葛守礼却视为洪水猛兽,他在上任后不久,便上了第一道《宽农民以重根本疏》:

    奏中很恳切的谈起了他对新法的看法。说:‘国初征纳钱粮,户部开定仓库名目和石数价值,小民照仓上纳,完欠之数了然,其法甚便。近年推行之一条鞭法,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若干,因在东南取得成功,便被许多人奉为救时良药、仿佛能包治百病一般。其实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新鲜,几十年前臣就见过,不过当时有另一个名字,叫‘一串铃法’罢了。

    然后他回忆起过去的教训道:‘臣当年刚下地方,担任彰德府推官时,其时赋役尚如旧也,历观河南人物殷富、沃野盈畴,一派盛世景象。后有河南巡抚张某,标新立异,以东南之法行之河南,将朝廷的地租和赋税全都并之于地,竟不论户之等则,只论田之多寡,按地课差然而工匠因没有土地而免差、富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结果田地愈多者苦愈甚衣不遮体、终岁辛劳的农民独受其困故而纷纷效仿,放弃自家的田土,以避朝廷税赋最后农民器然丧其务本之心,富者贫,贫者逃,致使田土遭弃,化为荒原,许多县极目不见其界……这是书生误国,让黎民百姓雪上加霜的恶政啊’

    ‘及臣任巡抚时,整个河南荒田弥望,黎民憔悴。荒田至数十万馀顷,人烟继绝,周回几百里官府招人垦种,亦无有应者,这就是推行新法的结果。当然臣也承认,新法在东南推行颇有成效,但正如‘南橘北枳’的道理,人家东南那边、收入既多,又十年才一应差,故论地亦便。而河之南北,山之东西,地多瘠薄少碱,天常无雨久旱,每亩收入不过数斗,而寸草不生亦有之,且又年年应差正赋已无力交纳,岂能再加以重役?现在有司非但不思轻徭薄赋、以安生民,反而变法乱常,起科太重,征派不匀且有胥吏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百姓焉能不受其害?’

    ‘当时有个荒唐无比的现象……曾经买入土地的地主,为避免多纳税赋,宁肯不要本钱,也要地归原主,而原主自然不要,双方便起诉讼,仅卫辉府之一县内,一日便有因此具状者二百人。开审时臣也旁听,便听原主抗辩云:‘当时为贫卖地,今地归于我,将何办差?’结果一人必欲归,一人苦不受,县令亦无可奈何……自古‘国以农为本,农以田为根”土地生物以养人,财用皆出于此,今日却使人恶之如是,为法之弊,无甚于此者’

    ‘后来臣叫停新法,命查复旧规,按户纳同等税粮,赋税亦按丁口,民乃喜若更生又乐种田,而逃亡者亦渐复业焉……未几微臣迁官,而继之者不察,又复以地科差,今其患未已,不知凋弊作何状,此亦可以为戒矣’

    ‘然而朝廷现在又想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计地徵银,农民丧气,无可奈何,只得脱离田土,将来畿内荒芜,必可立见又闻之此法还将浸yin及于山东,臣以为更加离谱须知山东地大半滨海,盐碱少薄,甚至不毛,民已为赋税所累,困苦之极,若再加之以差,必然民尽逃,地尽荒矣此皆在数年之间尔,可不畏哉?故请正田赋之规,罢一条鞭法,使小民不再逃离土地,以兴天下农事’

    葛守礼的奏疏一上,顿时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响,许多从前就反对新法,只是摸不清虚实,不敢反对张居正的大臣。现在也看明白了徐阁老的态度……他要是支持一条鞭法,就不会让葛守礼当这个户部尚书了于是众人再不留情,纷纷开炮攻击新法,将已经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并准备令山东亦行之的张居正,推上了风口浪尖。虽然张居正极力上书辩解,无奈声势太小,完全淹没在讨伐的浪潮中。

    结果连好容易才控制住的户部,都与他渐行渐远了……官员们本来就对他严苛的考成之法十分不满,只是迫于无奈才勉力为之,现在有了葛大爷撑腰,自然理直气壮的消极怠工了。就连徐养正和刘体乾两个老东西,也见风使舵,不再跟着他傻干得罪人,反而劝他认清形势,别再和葛大爷闹僵了。

    ~~~~~~~~~~~~~~~~~~~~~~~~~~~~~~~~~~~~~~

    “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到‘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转换的就是这么快啊……”张居正醉眼朦胧,呼道:“拙言啊,拙言,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别人给的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掌握的才算数。今日终于知道,这是至理啊”

    沈默默默听他大倒苦水,良久才叹口气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还当就我一个难熬呢。”

    “你不好过,我也不好过,高阁老也不好过。”张居正笑道:“看来要想好过,就得学学李子实啊”‘子实’是李春芳的表字,在张居正的印象中,此人虽然是同科的状元,但也只代表他读书之多、学问之博。论起办事来,却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

    见张居正不屑李春芳,沈默摇摇头道:“太岳兄,你莫小瞧了李石麓,他表面不哼不哈,不温不火,跟谁都和得来,好好先生似的。其实他最懂得官场三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简简单单八个字,说起来谁都懂,但又有谁能按下争强之心,得那渔翁之利呢?但他就懂得……”自从王寅提出‘上善若水’后,沈默就发现,李春芳的为官之道,最接近这个最近接道的‘水德’。

    “是啊……”张居‘嗞溜’一声满饮了一杯,给沈默斟酒道:“可就是知道了,我们也做不到啊”说着眉毛一扬道:“要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做多错多,不做不错,一辈子尸位素餐,固然谁也不得罪,可朝廷要这样的官员有何益处?难道给他高官厚禄,就是为了让他当好好先生吗?”

    “算了,不说这个……”沈默摇摇头,喝尽杯中酒,反手把酒盅扣在桌上……这在京城是酒足不再喝的意思,不过出了京城就不能乱用了,因为在其它地方,那是挑衅的意思。遂正色道:“这酒也喝了,话也说了,你找我到底干什么吧?不会只是想诉苦的吧?”

    “好吧,那就说正事儿。”张居正点点头,揉了揉眼角,目光恢复清明道:“是为了高肃卿的事儿。”

    “哦……”沈默看看他,心说你什么立场?

    “放心,我不是老师的说客,老师也不知道咱俩在这喝酒。”张居正说着苦笑摇头道:“估计你也不信,现在大家都把我当成老师的门下走狗了吧。”

    “怎么会呢……”沈默摇摇头,但心知确实如此,徐阶屡次超擢张居正,并使其以侍郎身份,超越许多高官入阁,这一方面显示了徐阶的强权若斯,令人无不心惊。另一方面,也给张居正打上了深深的徐氏烙印,自此以后,旁人一提张居正,就是‘徐阶的得意门生”从而将两人的言行混为一谈。

    “既然今晚的主体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就实话实说,”张居正压低声音道:“这次胡应嘉事件,并非偶然。”

    “哦?”沈默面上流露出不解之色,其实他在奇怪,张居正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过在张居正看来,还以为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呢,便解释道:“言官们的情绪,是被人煽动起来的,因为有人想让他们开炮,而高肃卿正是他们的靶心,所以哪怕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也一样成了众矢之的。”

    “你猜的?”沈默轻声问道。

    “不是,是我传达的命令。”张居正坦然道:“第一炮之后,还有第二炮、第三炮,直到把他轰倒为止。”

    ----------------------------分割---------------------

    仔细看看,其实我把很多主角不参与的事情,全都以叙述的形式写出来,放心吧,定多还有一章,小默默就要取代小拱拱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中)

    和张居正散了酒席,沈默回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寒星寂寥。

    他不想把一身的酒气带给妻女,便让丫鬟跟后院说一声,自己今晚在后书房歇了。

    路过月门洞时,他问一句:“十岳公歇了吗?”

    “仍在前书房呢。”沈全小声道。

    沈默心中一暖,便改变了路线,往前书房去了。

    轻轻推开门,就见王寅穿一件玄色的鹤氅,正歪靠在椅背上看书。他一边的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红彤彤的火光映衬下,那张清矍的面孔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出尘。

    “先生还没睡?”这年代晚上在家没什么娱乐,不出门的话,都会早早睡下。

    “年纪大了,睡不着哇。”王寅搁下书,一面冲茶一面微笑道:“长夜难熬,品茗论道,方不负千金*宵呐。”

    沈默知道,王寅定然是预料到,自己赴宴回来,肯定想找人唠唠,所以才在这儿等自己呢。心头一热,他让侍卫把椅子搬到炉边,然后便命其他人退下。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沈默方苦笑道:“可惜都是些大煞风景的话题。”

    “呵呵,风花雪月,骚客所好;程朱陆王,学究之爱。”王寅摇头笑道:“老朽不是骚客,也不是学究,就好这阴阳之道。”

    “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沈默笑起来道:“那咱爷们就深夜围炉话纵横吧。”

    “善哉。”王寅笑着给沈默倒上茶,问道:“和张太岳都谈什么了?”

    沈默拢着茶杯,轻声将席上的交谈转述给王寅,末了不禁苦笑道:“他将徐阁老要把高拱整垮的情况坦诚相告,那意思肯定是想让我转告高拱,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还真吃不准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寅微微笑道:“有时候表象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透过对此人的了解,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很可能就其意自见了。”

    “设身处地……”沈默沉吟道:“今日的局面,和张居正有何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夜深万籁寂,王寅的谈性却比白日要浓很多:“事实证明,徐阁老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当初徐阶以他的威权,接连超擢张居正,已经到了不管不顾、只争朝夕的程度了。其背景不单单是因为老臣起复,徐阁老是希望张居正,能够帮助他对付高拱的。”

    “哦?”沈默轻声道。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以徐阁老的能量,不用张居正帮忙,也依然是毫无悬念的完胜。”王寅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他之所以要让张居正充当马前卒,其目的是为了离间两人的关系……大人应该清楚,高、张之间,原先关系十分融洽,向以‘同志’相许,甚至在高拱和徐阶开始交恶时,张居正也曾尽力斡旋、着实帮着高拱说过几次好话。”

    沈默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换成我是徐阁老,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王寅淡淡道:“他不能容忍张居正和高拱眉来眼去,所以当初才会让张居正一起拟遗诏……这看起来是在给他增加资本,其实是让高拱和张居正离心,现在徐阁老要抓住机会,对高拱发动总攻了,又让张居正指挥言官来冲锋陷阵,就是为了让他俩彻底决裂。”

    “为何徐阁老非要偏执于此呢?”沈默心中是有答案的,但他需要王寅的回答来印证。

    “是为了永绝后患啊,别的阁老被斗倒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但高拱不一样啊,毕竟与当今情同父子。徐阁老肯定担忧,将来自己退了,皇帝要是再起复高拱,那就会瞬时胜负逆转。”王寅道:“所以继任的首辅,必须与高拱势成水火,这样才能坚决阻止高拱起复……”这种事只要首辅的态度坚决,即使皇帝也无可奈何。

    “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怪不得徐阁老坚决不会换人呢。”

    “是啊。”王寅点头道:“大人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咱们先说张居正……除了方才说的之外,他还有个困扰,就是自己必须按照徐阶制定的路线行进,不能逾越半步,只能做一个合乎规矩的继承人。师相既要他交投名状、又要他循规蹈矩,这两件事都令人不快,张居正该如何抉择呢?”说着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还记得咱们曾经总结过的吗?”

    “当然不会忘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制定对策时,都要考虑三要点:一个是面子,一个是良心,一个是利益。凡上策必得其三,有面子、有良心、有利益;中策得其二;下策仅得其一。其每一步行动,都会不断地在权衡面子、良心和利益这三要点。而其方法就是,处理好形象与实惠的关系,以及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

    “现在看来,张居正也是深谙其中三味的。”王寅有些感慨道:“如今徐阶虽然退隐幕后,很多人不明就里,但当高拱轰然倒塌后,所有人都会恍然大悟,因为除了首辅大人,谁也没这个能力拱倒高阁老。”顿一顿道:“虽然结果必然如此,但在一位重臣没有犯大错误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与首辅不和,便将其驱逐,这肯定会引起非议,估计皇帝那里也会有看法的。”

    “作为张居正,帮着徐阶驱逐高拱,其实得不着什么好处的,反而会引火烧身,有被皇帝和同僚不齿的危险。因为徐阶之前的一系列举措,固然将他牢牢地绑在身上,但也使其继承人的身份,变得板上钉钉了。这就好比皇储之于皇帝,皇储做得再好,皇帝也不可能主动逊位,反而做多错多……所以,这种既没有面子、又对不起良心、更没什么利益的事情,张居正是不会去做的。”王寅的分析鞭辟入里,让人不由觉着,张居正一定是这么想的:“唯一的障碍在于,徐阶对他恩重如山,违背徐阶的心意,未免辜负了师相的恩情。不过官场中的感情,实在太脆弱了,在很多人看来,与权力比起来,重如泰山的恩情,不一定比一张纸厚。所以也不是什么障碍。”

    “这么说张居正不打算作帮凶了?”沈默沉吟道:“但他不可能跟徐老师对着干。”

    “这就是张居正今晚找你的目地啊。”王寅叹道:“他向大人透露底细,知道以大人的为人,必然会如实告知高新郑;与此同时,他再做些表面文章,比如在徐阶和高拱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劝解的话。给人一种他张居正很为难,很尽力地在调解两相矛盾的感觉,这样大家对他的印象非但不会恶化,反而还会变好,以为他是个心怀公道、勉力调和的好人呢;再从长远看,万一将来高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念着这私下报信的情分,也不会太为难他啊“

    “让先生一分解,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其实沈默也是这样以为,但他从来都将出谋划策之功,让与几位幕僚,自己只要里子不要面子。

    “呵呵……”王寅其实明白沈默这小把戏,但他很是受用,因为这正是东家仁厚的表现啊。于是他继续为沈默分析道:“综合张居正的处境,我认为今天晚上,他与大人开诚布公,不管内心深处作何感想,其实是释放善意的信号,他有和大人联手的意思。”王寅接着道:“看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对手不是大人,而葛守礼、赵贞吉这样的老臣,才是他眼前必须征服的高峰。甚至再大胆猜想,恐怕现在的徐阶,在张居正的心目中,也已经不再是他恩重如山的导师和保护人,而是他独立自主、施展宏伟抱负的障碍了。”

    “是啊,”沈默自嘲笑道:“也许在他看来,既然徐阁老要扶他上位,那必然要将我这种挡在前面的逐出内阁,所以根本用不着和我发生冲突……估计只要我不再威胁他的地位,他会很愿意和我联手,一起做一些事情的。”说着挠挠鼻翼道:“毕竟在大家眼里,我还算是个干吏吧。”

    “那是当然,大人可称得上年轻有为的第一干臣。”王寅很没诚意的拍个马屁,说着笑起来道:“张居正确实好算计啊,他给自己选了一条,%138看书网%着故意停下来,看着沈默道:“当然这都是我们的推断,而且并不完美,请问大人问题出在哪里?”

    “好吧,设身处地想想,有一点,我觉着不太明智。”沈默微微摇头道:“徐阁老是何等人也?论权谋百年来独占鳌头。我们后辈这些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张太岳就算装得再像,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王寅眼中精光闪现道:“大人果然一语中的,如果推断成立,那他正是低估了徐阶的反应……不过就像儿子总认为父亲会原谅自己,徐阶对他太好了,他若认为徐阶可以容忍这种程度的阳奉阴违,也不是难以理解的。”

    “如此一来,推断仍旧成立?”沈默给王寅斟茶道。

    “虽不中亦不远矣。”王寅笑起来,沈默也笑了。

    ~~~~~~~~~~~~~~~~~~~~~~~~~~~~~~~~~~~~~~~~~

    “说完张居正,我们该怎么办?”沈默感到茶味已经有些淡了,不过淡也有淡的好处,便不在意了。轻叹一声道:“我还是高估了师生情分啊……”

    王寅心中叹一声,看来高拱的命运,让沈默有物伤其类之感。这次高拱出事,虽然主因是徐阶排除异己,但也有为继承人扫清道路之意。如果正常发展下去,估计他把高拱郭朴等人撵个七七八八之后,差不多就该把沈默也弄出内阁了。

    偏偏沈默绝不能离开内阁,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离开,那样会使他远离权力中心,严重偏离预定的计划的。这时候该怎么办?如何能摆脱被驱逐的命运,就成了沈默必须解决的头等问题。

    王寅没有立即回答沈默,而是把自己早些时候看的书,递给了他。

    沈默一看,轻声道:“《柳河东集》?”

    “里面有一组寓言,”王寅道:“叫《三戒》。”

    沈默点点头,信手翻到那一页,便见三篇文章曰《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

    “其中第二篇,”王寅微眯着眼道:“大人不妨读一下。”

    “黔之驴……”这是沈默上辈子就倒背如流的短文,但没废话,依着他的意思,轻声诵读起来:‘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日:“技止此耳“因跳踉大瞰,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很短,很快就读完了。

    王寅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这就是我给你出的好主意。”

    沈默凝神一想,顿时了悟,展颜笑道:“端的是好主意”

    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其实说穿的话,道理也很简单……那可怜的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它其实是死于自己的盲动。不信请看老虎的心理,一开始以为它是神,不敢靠近。这个时候驴子是很安全的。只要它保持这种局面就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了。偏偏驴子要逞能,要大叫,要用蹄子踢,于是把自己的这点可怜的本事全透露给老虎了。老虎心里有了底,当然就不再害怕,三下五除二就把驴子吃了下去。

    所以,在面对强大的老虎的时候,驴子最有力的武器是利用对方的不了解,保持沉默,坚决不可轻举妄动。

    同样道理,在内阁角力中,徐阶自然是老虎,沈默的角色就相当于那黔之驴,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但徐阶其实对沈默也是有顾忌的……一来,沈默是有功之臣,又是他的学生,这就使徐阶不能用对付高拱的方法来对付他,否则让人齿寒;同时,徐阶对沈默的真实实力,也一直看不太清楚,因为沈默几乎从不动用自己的人脉……当然那些关系明摆着的除外。所以到底徐党中有多少沈党?朝中又有多少沈默的支持者?徐阶只知道必然有不少,但到底多少?他也说不清。

    还有沈默在东南到底有多大影响力?能不能赶上他在苏州的一半,那些督抚又有多少听他的指挥?这在沈默没有做出大反击之前,徐阶是看不清的。

    更有甚者,沈默当初可查办过徐家的案子,对徐家的情况,到底掌握多少?还留没留着当初的罪证?虽然他言之凿凿,说全都销毁了,但谁知道会不会留有后手呢?

    这种情况下,面对着生性谨慎的徐阁老,最好的策略就是不动,只有不妄动才可以增加自己的分量,使对手看不清自己,从而不敢轻易采取攻击措施……这样至少可保证,他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下狠手。

    ~~~~~~~~~~~~~~~~~~~~~~~

    “办法虽巧妙,但只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老虎?”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的行为,无形中有一个好处,也许会使徐阁老放过大人。”王寅道:“没有领导者喜欢不受控制的下属,如果又不能再换人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强大的对手,让两人展开竞争,这样两人就都得乖乖听话了。”

    “具体策略就是三招,一是多照面,不能躲着。躲着反而显得心虚胆小、底气不足。哪怕心里再担心,表面上也要大大方方、若无其事。要在各种场合多照面,让大家看见你的平稳镇定。这是一种左右局势的无声力量。”

    “二是要更投入,越是在这种敏感时期,越是不能魂不守舍。和上级、平级、下级要多谈工作、多沟通,要表现出你对危机的不敏感,和对自己工作的投入。”

    “三是不要求情。如果徐阶找大人谈话,多半是为高拱的事情。大人不要慌,要多谈自己对兵部相关事务的成就和体会,同时谈谈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恳请批评指正,最后把自己遇到的困难摆出来,请他帮着解决、给予支持。切记不要为自己求情,更不要为高拱或者其他任何人求情,私下也不要搞小动作。这些小动作相当于驴子出腿,不会取得什么效果,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弱点,激怒了老虎。”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王寅最后沉声道:“要想永绝后患,只有把老虎打死但对付徐阶,阴谋是不管用的,要用阳谋就像杨某人所作的那样”

    ------------------------分割-----------------------

    职场小贴士:如果领导咨询你的意见,你尽可以畅所欲言,但不要对被采用报多大希望,因为那只是个参考。更不要因此以为领导不如你……不然你就惨了。[(m)無彈窗閱讀]

    自从悦宾楼一会后,沈默和张居正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虽然都把对方当成是未来的对手,但他们都认识到,在目前这种大佬凶猛过招、朝中巨*滔天的时刻,对彼此来说最佳的选择,乃是暂且放下矛盾,彼此合作,共度时艰。

    一是因为他们对自身实力的清醒认识——比起那些根深蒂固的老头子来,两人的实力还是弱了……张居正自不消提,就连沈默,虽然党羽众多,无奈根基尚浅,麾下众人徒有潜力、却无实力,平时看着还好,但真到了这种比拼内力的时候,实在不够看。

    二是因为他们共同的处境,徐阶提拔两人入阁,其实是希望他们能帮着对付高拱的,然而两人对高拱的印象都不错,更不想因此得罪了皇帝。同时,他们又因为不同的原因,感受到了来自徐阶的强大压力,使他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出路何在,何时能实现抱负?

    在强大压力下,两人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同盟,然而两人皆是一世之杰,谁也不会甘居从属的位置,这就导致这种同盟关系,是松散的各自为政,是基本靠猜的各怀鬼胎——甚至连结盟本身,都是心照不宣的,谁也没说过要和对方‘联手’之类的话,只能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去猜测判断其真实意图。

    两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决定了,这是一场天才间的游戏。你必须和对方保持同样的智慧,才能做到共同进退、相互照应,如果你的心智不及对方,就有可能被牵着鼻子走,成了人家的垫脚石、挡箭牌,甚至被卖了,还会帮人家数钱……

    现在,张居正第一次表露了他的态度——对于徐阶和高拱之间的争斗,他不觉得这是麻烦。恰恰相反,很可能在张居正看来,这是件大好事。因为二虎相争、必然是一死一伤。说白了,最好是两人连同他们各自的同党,都卷铺盖回家如此,毋须劳咱们费神,横在前面的两座大山一下子都搬走了。

    在张居正看来,这没有损害,只会带来利益……徐阶下台,需要自己来照顾他的晚年,必然要将大部分实力转交给自己,这样自己这个末位阁老,靠着丁未科同年的帮衬,就有了和沈默掰一掰手腕的能力,到时候无论是战是和,都距离最终胜利更近了不是

    听了张居正的话,沈默当时只是淡淡一笑,坐回轿子里,他才皱起了眉头……张居正那番表态,其实是七分真、三分假,甚至是半真半假,他不相信张居正能天真的认为,皇帝会放徐阶和高拱同时离去……大明还要不要治国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两人同时离开,‘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也轮不到自己和张居正两只小猴子……赵贞吉、葛守礼等起复老臣,可在那里虎视眈眈呢,恐怕获利最大的,将会是他们。

    当然沈默不会觉着张居正不切实际,毕竟他作为徐阶继承人,有把一切往好处想的权利。但自己的处境比他艰难多了,如果不能尽快想办法改善在徐阶心中的印象,那么等着高拱一去,自己很可能将成为徐阶下一个暗算的目标……而以他对局势的判断,这种可能性十分之大。

    该怎么做?沈默是有办法的,有些他已经做了,有些他还没做,他还想再等等看……

    ~~~~~~~~~~~~~~~~~~~~~~~~~~~~~~~~~~~

    转眼间,三月三到了。

    目前暂摄部务的李春芳,十分重视这次聚会,虽然内阁进入繁忙时期,但他还是特意放假半天,让一干司直郎和中书舍人全都回家待着,以便二位国老能敞开心扉,争取把问题都解决了……在李阁老看来,当前之下,没有比内阁恢复秩序,更重要的事了。

    这天上午,他也什么都不干了,亲自跟厨房敲定了菜单,半数松江菜、半数河南菜,保证二位国老眼前,都是自己的家乡菜。又监督着杂役们把食堂重新布置一遍……原先的红色提花地毯卷起来,换上使人心情平静的湖蓝色地毯,桌上多摆些使人愉快的鲜花绿叶,绞尽脑汁想为这次重要的聚餐,创造最好的客观条件。

    辰时一过,他就催促沈默几个,分头去请徐阶、高拱和郭朴前来赴宴。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沈默把郭朴请来了。李春芳和郭朴的关系不错,两人见面还打趣了几句,然后李春芳便开始婆婆妈**,请郭朴待会儿务必帮忙说合二位阁老……言外之意,你可别起哄架秧子,光帮倒忙啊

    听了李春芳的请求,郭朴苦笑道:“高阁老那脾气,你还不知道?真要是发作起来,神仙也劝不住啊”

    “那就不给他发作的机会,”李春芳看看沈默道:“咱们大家一起努力,争取把他的火气压住。”

    郭朴一听就不高兴了,似笑非笑道:“为什么不压徐阁老?”

    “徐阁老是好脾气的。”李春芳笑道:“所以咱们得多照顾急性子。”

    这么一说,郭朴也不便发作了,便坐在那里喝茶,与沈默闲聊道:“听说江南最近和王国光处的不错?”

    “呵呵……”沈默低头吹吹茶杯的热气,心中快速转念,觉着郭朴这话别有深意,便含糊道:“唉,王部堂最近不顺,我倒是经常开导他。”

    “是啊。”郭朴点点头道:“他是个理庶政的好手,却从没碰过戎政,把他放在兵部,不别扭就怪了。”

    李春芳看了郭朴一眼道:“万事开头难嘛,有王崇古几个辅佐着,相信王疏庵很快就会上手的。”今天的主题是‘万事和为贵’,他不希望郭朴冷嘲暗讽徐阁老。

    郭朴撇撇嘴,看看沈默道:“得,改天上我那,咱们关起门来随便聊。”

    沈默笑着点点头,李春芳无奈的摇摇头。

    ~~~~~~~~~~~~~~~~~~~~~~~~~~~~~~~~~~~

    一到午时,李春芳就坐不住了,亲自去会极门口候着,沈默和郭朴也只好跟上,三人等了一刻钟,见张居正伴着一具肩舆从宫门处缓缓走来。

    李春芳登时就懵了,嘴唇哆嗦道:“高阁老怎么还没到?这可如何是好?”让徐阶看到,高拱竟比自己还大牌,肯定要不高兴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默轻咳一声道:“咱们迎迎去。”

    “嗯。”李春芳只好把心事收起来,摆出一脸的笑容,带着沈默两个,朝着那肩舆迎了过去。

    “卑职等恭迎元翁”远远的,李春芳就拱起了手:“您老近来贵体可好?”

    “好,好……”徐阶已经看到,出迎的人中,没有高拱和陈以勤,本来满脸的笑容顿时去了一半,有些皮笑肉不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瞧您说的。”沈默笑着搀扶着徐阶下了抬舆,笑容真诚道:“皇上万岁,阁老百岁。您老还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了。”徐阶似笑非笑的站定。

    “怎么会呢,这些天您不在,咱们都想掉了魂儿似的……”沈默笑着接话道:“天下人都盼着老师永保安康,百姓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听了这话,徐阶大感受用,拍拍沈默的手道:“将来还得靠你们年轻人……”言外之意,现在还得靠老夫。

    一行人说着话进了内阁,在食堂中坐定说,喝茶说话,因是为了哄徐阶开怀,几位阁臣都撇开了面子,一唱一和的插科打诨讲笑话,倒也其乐融融。徐阶在家里憋得久了,今日重回内阁,又见阁员们比往常还要奉承自己,他真是如鱼得水,欢畅愉悦。听别人讲笑话,他也技痒道:“最近听了个四喜诗,蛮有意思的。”见众人做洗耳恭听状,他便吟道:“说是,头一喜,久旱逢甘雨;第二喜,他乡遇故知;第三喜,洞房花烛夜;第四喜,金榜挂名时……”说完之后,见众人一脸木然,他有些抓瞎道:“怎么,不好笑吗?”

    “呃,哈哈哈……”众人捧腹笑起来,道:“真太好笑了……”心中却哀鸣道:这四喜诗好不好已经流行十几年了,怎么这老大爷才听说呢?

    见徐阶有些尴尬,张居正赶紧出来圆场道:“我还听说,有个‘四更喜’。”

    “怎么讲?”众人来了兴趣。

    “每一句前头加上二字。”张居正道:“曰,十年;曰,万里;曰,和尚;曰、教官。”所谓教官,就是海瑞最初担任的职务,向来由屡试不第的老举人担任,仍然有资格参加会试。

    “哦……”李春芳便按照张居正说得,吟一遍道:“头一喜,十年久旱逢甘雨;第二喜,万里他乡遇故知;第三喜,和尚洞房花烛夜,第四喜,教官金榜挂名时。”众人闻言捧腹大笑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可比上次真多了。

    “我也听说过,一个‘四最喜’。”沈默也笑着凑趣道:“似乎比太岳兄的那个还进一步。”

    “快讲快讲。”众人一起催促道。

    “说是在那七字之下,再增加五个字。”沈默道:“曰,十年久旱逢甘雨,甘雨又带珠;万里他乡遇故知,故知为所欢;和尚洞房花烛夜,娇娘乃公主;教官状金榜挂名时,一举中状元……”

    “确实是最欢喜,无以复加了。”众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什么呢,这么欢乐?”食堂里其乐融融,门口处传来陈以勤的声音道。

    众人止住笑,循声望去,便见陈以勤伴着高胡子,站在了门口。

    除了徐阶,赶紧都起身相迎,把高拱请进了屋里,在左首第一位坐下。

    高拱进来后,始终绷着脸,没有一丝笑意,气氛自然怪异起来,再不复方才的欢乐了。

    “方才讲什么笑话呢?”为了活跃气氛,陈以勤又问了一遍。

    李春芳便把三首诗给他复述一遍。

    “果然有趣啊……”陈以勤笑得花枝乱颤,问高拱道:“是不是啊,新郑公。”

    “确实有趣,”高拱笑得不阴不阳道:“我好像也听过一个版本。”

    “哦?难道还能更欢乐?”众人全都好奇道。

    “那到不是,而是改四喜为四悲。”高拱淡淡道。

    “同样有趣,快讲来听听。”众人催促道。

    “太悲了,还是不说了吧。”高拱卖起了关子道。

    “讲,只管讲。”他越这样说,大伙儿还越愿意听。

    “那好,听着。”高拱沉声道:“第一悲,雨中冰雹损稼秧。”

    “确实够悲的,”众人笑道:“那第二悲呢?”

    “故知乃是索债人。”高拱又道。

    “哈哈哈……”众人笑得十分欢乐,点头道:“不错不错,够悲的,那第三悲呢?”

    “花烛娶得石女郎。”高拱接着道。

    “呵呵呵……”众人的笑容顿时暧昧起来,笑道:“天下之悲莫过于此啊。”

    “不对,前三悲加起来,也比不过这第四悲。”高拱啜口茶,看一眼徐阶道。

    “快讲快讲。”众人的兴致被高高吊起道。徐阶瞳孔一缩,感觉有些不妙,但忍住什么都没说。

    “听好了,这第四悲是……”高拱慢悠悠道:“主考偏偏是哥哥。”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一个个表情怪异起来,分明是想笑不敢笑,忍着又难受的样子。

    徐阶的脸上阴云密布、表情十分难看。

    ~~~~~~~~~~~~~~~~~~~~~~~~~~~~~~~

    见一句话把气氛就搅黄了,高拱表情欠揍道:“看,我说不说吧,说了你们又不爱听。”

    “哼……”徐阶闷哼一声,表示严重的不满,但他自重身份,不会当场跟高拱翻脸。

    “呵呵,说笑的,说笑的,做不得真的。”李春芳赶紧叫传菜,不让高拱再说下去。

    待菜肴上来,李春芳敬酒道:“今天是西王母诞辰,咱们内阁也趁机偷闲坐坐,别看咱们整天见面,但真正坐下来说说话,喝喝酒的机会还真不多……这第一杯酒,敬皇上圣躬安康,万寿无疆。”众人满饮此杯。

    第二杯酒,李春芳又提议祝徐阶松鹤延年,长命百岁。

    第三杯,再祝内阁和睦,亲如一家。

    待他领了三杯酒,沈默、张居正等人也跟着敬酒,都表达了希望内阁安宁、二位大佬和好的愿望。

    等所有人都敬过酒,众阁臣都有些微醺了,高拱更是满脸通红,甚至连眼珠子都发红了。但他仍然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听同僚争先用溢美之词巴结徐阶,不由冷笑出声来。

    “高相要说两句。”李春芳也有酒了,笑问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相逢一笑泯……什么来着?”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高拱,心说您老就服个软,赶紧把这一关过了吧。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高拱咧嘴笑道:“我说了,可别嫌刺耳。”

    ‘感情大伙儿白费口舌了?’众人一阵挫败,心说好你个有屁就放的高肃卿,少说两句屁话,能憋爆了肚皮?

    但地球人已经没法阻止高拱了,只见他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到徐阶身前道:“这些日子,下官常常中夜不寐,披衣而起,拔剑四顾,想起陛下登极以来这几个月,元翁您的所作所为,我就难抑胸中不平”

    徐阶坐在那里,平视看不见他的脸,仰视又太掉价,只能装作镇定的夹菜道:“你有何不平。”

    “想去岁先帝驾崩,徐公你竟妄拟《遗诏》,假借先帝之口,将先帝几十年的作为尽数否定,尤其诋毁斋醮之事然而当先帝在时,你却整日拟写青词,向先帝邀宠献媚,还整日在西苑穿着道袍,光着脚,戴着香叶冠,和严嵩争着抢着给先帝护法。可当先帝甫一晏驾,你却马上态度大变,竟想用鞭笞先帝的方法,来给自己洗白难道那些事情不都是你支持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指摘先帝呢?”

    见高拱借着酒劲儿,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透露出来,众人无不变了脸色,赶紧劝道:“高阁老喝醉了,少说两句吧。”

    “放屁,我没何罪”高拱瞪一眼李春芳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整天揣着明白装糊涂,鳖蛋一个”

    “得……”李春芳缩缩脖子,小声嘟囔道:“我成王八蛋了。”他的本意是,不惜自嘲,给高拱个台阶下。

    “谁管你个王八蛋”高拱看都不看李春芳,两眼直盯着徐阶,接着道:“现在,你又广结言路,不惜国体也要讨好科道,为的是将其收为鹰犬,然后用来驱逐裕邸旧臣,元翁,阁老、百官呈送的救时良相啊,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分割------------------------

    是的,还有一章,写不完俺不困了……不过大家就不要等了明早验收吧。

    .“你到底是何居心!”伴着高拱的大声质问,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噼里啪啦落下了豆大的雨点。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黑云压城,天昏地暗了。

    但屋里的众位阁老,却没有一个往外看的,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彻底撕破面皮的徐阶和高拱的身上,他们知道,大明的朝堂格局,已经要无可逆转的发生大变了。

    徐阶仍在夹菜往口中送,过了好久才停下箸,拿起口布擦擦嘴,方才沉声道:“新郑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说我广结言路,操纵他们驱逐裕邸旧人,可你高新郑是我引荐入阁的,裕邸五位师傅,现在有四个都成为大学士,如果我要驱逐藩邸旧人,何苦还要请你们入阁?”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高拱一时语塞。

    见他不语,徐阶趁热打铁道:“况且言路人多口杂,数百御史、给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安能一一而结之?又安能使之攻公?”顿一顿,语调带着嘲讽道:“若果真可以做到的话,你为什么让我独美,也一起结好言路嘛!”

    高拱想不到徐阶的反击如此犀利,这是两人共事以来所仅见的。显然,要么徐阶一直深藏不露,在这关键时刻才峥嵘毕现;要么就是他这番话,已经构思良久了,就等着他发问呢。

    不过无论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徐阁老,阴重不泄,的美名,果然不是虚传。

    正在愣神间,徐阶也站了起来,虽然个子比高拱矮了半头,但气势上却完全压倒后者,只听他乘胜追击道:“至于遗诏之事,先帝对我恩重如山,我徐阶是绝对不会背叛先帝的”我之所以要那样写”不过是为了给先帝收拾人心,使拨乱反正的恩典,自先帝而出罢了。是有所冒犯先帝,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先帝的身后名声着想!悠悠众口堵不住,只能让他们无话可说啊!”

    “真是舌粲莲花啊……”高拱这才回过神来,冷笑连连道:“按你这样一说,怕是当年的逢君之恶,也全都成了虚与委蛇,不得已而为之喽!荒谬!”

    “不”徐阶却不着恼,而是冷静道:“高公指责我曾经为先帝写青词,还主动协助皇上修瞧,不错,这是我的错误……”众人正在惊奇于徐阁老缘何突然承认错误,却听他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嘲讽对高拱道:“但是你难道忘记了?自己也曾踊跃想要帮着皇上修炼,只是没资格被挤下来而已。”

    “一派胡言!”高拱恼羞成怒道:“徐阁老,你诽谤我可有证据?!”

    “证据么”似乎还真有哩……”徐阶拍拍脑壳,带和淡淡的戏谑对高拱道:“当年我还兼任礼部尚书时,先帝有一次以密札为我,说:“高拱上书恳请,愿得效力于斋瞧事,可许否?,这封密札现还在老夫手中呢,公想拿出来温习吗?”

    徐阶的语调依旧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但话语间的内容,却是对高拱最好的回击一其实他这话里,有偷换概念之嫌,如果真要为先帝“收拾人心”那就不要搞得举世皆知。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遗诏,是你徐阶的大作,他们只会感激你徐阶,怎会感激嘉靖呢?所以高拱说他,靠贬抑先帝以自救”并算是不冤枉。然而徐阶有着高超的骂战技巧,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开始揭高拱的短,爆出一段高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陈年秘辛,结果让高拱羞赧之下”嗫喏不能言。唯恐其再说出什么让自己颜面扫地的事儿,只能败下阵来……,这一场首辅和次辅间的短兵相接”以次辅气势汹汹而来、主动挑衅在先,却以首辅连消带打、大获全胜告终,显然两人的实力差距,几乎是全方位的……

    虽然一通炮火,把高拱炸得外焦里嫩,但徐阶也是一样的颜面扫地……,堂堂内阁首辅、大明宰相,竟然被自己的副手当众羞辱,不管结果如何,他的名声都将受到极大的损害。所以徐阶在把高拱打翻之后,反倒自个像被人爆了菊花一样,满脸苦涩的朝众人一抱拳,便一样不发的走出食堂,步履沉重而缓慢。

    这场可谓大明最高规格的吵架,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又如爆炸一般猛烈而短暂……在高拱发难之后,徐阶“砰砰砰,几句就完成了逆转、锁定了胜局,以至于在场众人都没来得及劝一句,待到徐阶快走出食堂,张居正和李春芳赶紧追了出去。

    剩下几位晚了一步,也不好一股脑都出去,便在那里守着高拱,唯恐他出什么事儿……,高阁老一直以来,都是以直臣、铮臣的面貌示人,现在却被徐阶一下子打翻了形象,在人们心中,必然顿时猥琐、虚伪起来。这叫视名声为生命的高阁老,情何以堪啊!高拱倒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还不至于寻死觅活,但受到刺激也不小,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只是谁也听不清楚”“”

    沈默的心情也很灰恶,他其实对今日的会餐也是有期许的,实指望着双方能在皇帝的恳请下,同僚的撮合下就坡下驴,哪怕以后二位貌合心离、同床异梦呢,但只要高拱在,就比不在强。所以那天他尽力劝说,感觉高拱也心动了,颇有和解的诚意…………何况就算不想和解,也不至于彻底撕破面皮啊!

    要知道大佬之间的战争,向来是由马仔在前面拼杀,大佬们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就像徐阶一直以来所作的,哪怕打得再激烈,大佬们也不会亲自上阵的。一来是不能失了体面,“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总是阵上亡”一旦你亲自上了阵,就很可能被人撕破面皮,颜面扫地,“就像今天高拱和徐阶这样;二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官场上的斗争,没什么你死我活,大都以打倒对方为目的,而且风云变幻极快,也许上一刻还是对手,下一刻却又变成盟友,敌我转换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大佬们置身事外,将来再,有志一同,时”也不至于太尴尬:最后,如果不亲自出手的话,就算战败了,也能有个体面的收场不是毗现在高拱却打破了规矩,自己扛着炸药包就上了,只能用昏了头解释了……

    ,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昏了头呢?,沈默皱着眉头,低声问一旁的陈以勤道:“怎么搞的?前天还好好的呢。”

    “我怎么知道,……陈以勤也郁闷得一塌糊涂,压低声音道:“我一到他家,就吃了个下马威,高阁老说是坚决不来,我好说歹说,他都黑着脸不理我,被我说烦了,就躲到后院待着。我也不能走啊,只能在那干耗着,一直待到午时一刻”我心说,肯定不会来了。便让管家跟他带个话,自己先回来吧。谁知不一会儿,高福出来,说老爷已经拾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说着摇头苦笑道:“这次高公倒没再别扭,很快出来相见,上轿前,我说了句“咱得赶紧,不然要晚了。,他却冷笑一声道:“慌什么,午时三刻指定到”我当时光顾着赶路了”也没往别处想,现在一寻思,午时三刻是啥时辰?他分明是要来拼命啊!”

    见陈以勤郁闷的使劲挤眼,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不怪你”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两纠氐声说着话,那边郭朴也把高拱的魂儿叫回来了,这时李春芳从外面进来,就这一会儿工夫,他的嘴角就起了燎泡,可见方才有多上火。李春芳看看高拱,拱手深深一躬道:“阁老,您是我的前辈,上司,从哪头论,都轮不着我说你,但现在我要斗胆说几句。今儿这事儿,是您的不是,内阁乃朝廷首脑,一日也乱不得,但您和元辅一撂挑子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对我们几个那是度日如年,虽然殚精竭虑,却仍是搞得一塌糊涂…“阁老,国家不能没有一个安宁的内阁,内阁不能没有您和首辅的琴瑟相和啊!”顿一顿,又道:“您常说,皇上信任内阁,我们更应当担起责任,为皇上分忧。但现在内阁非但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成了皇上的烦恼。

    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道手谕下来,无不是询问二位的近况,让圣心忧虑至此,阁老,下官再放肆的说一句~失了为人臣的本分了!”

    高拱已是乱了分寸,他也不知自己被灌了什么**药,竟然把一顿子邪火在这里发泄。更郁闷的是,发泄之后,竟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胸中如一团乱草,让他想要大声嘶喊,把眼前的一切撕碎………,然而李春芳的话,每一句都像一块大石,重重压在他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他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见高拱仍然在那发木,李春芳面色一沉,竟然一撩官袍下襟,给他跪下了:“阁老,算我求你了行吗?徐阁老被我们劝住了,张太岳陪着他的值房里呢,您就去道个歉,服个软,咱们好歹好歹把这关过去再说暂…”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赶紧去扶起李春芳,见他已经哭成个泪人了,这位温和的大学生,已经被最近的鸡飞狗跳,折磨的几近崩溃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当事人心里的郁卒,就更不消提了;而内阁尚且如此,整个北京官场,又该是如何的浮躁混乱?

    沈默在边上看着,如果换成他是高拱,已然撕破脸了,就必然不会再低下头,让对方二番羞辱。那样做,除了自取其辱,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高拱方寸大乱,竟然在李春芳的劝说下点头了,木然的站起身来,跟着他往外走。

    沈默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拦住他不让去,只能定定站在那里,看着那略显佝偻的高大背影,他心中满是悲怆,高肃卿英雄大器,竟自讨其辱到这个份儿上!失败…………已是注定的了。

    突然感到面上有些冰凉,沈默随手一抹”似乎是倏然飞进来的雨滴,但为何又有些温热?

    高拱到底是怎么和徐阶道歉的,两人之间说了什么…………沈默一点都不想知道。其他阁员都守在首辅值房门外,只有他站在对面的回廊下,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的活剧。之前一直心有幻想,但现在他终于醒悟,高拱失败了,自己的挡箭牌没有了!

    没有时间为高拱伤感,他的大脑开始飞快的旋转,早就备好的几套预案,到底该采取哪一套,是否还要修改,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思考,所以他暂时成为了旁观者。一直到高拱和徐阶从值房中出来,他才重新走了过去。

    二位阁老的脸上,仍然阴云密布,只是在嘴上安抚众人道:“没事了,没事了……”

    几位阁臣也只好附和道:“没事了,没事了……”

    能没事儿了吗?这又不是小孩吵架”回头就忘,恐怕一辈子都抚不平今日的创伤吧。徐阶和高拱都感觉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于是前后脚的打道回府,郭朴也跟着走了。

    见送走了三位阁老,内阁中还是原先那四位阁员。感情这场苦心策划的和解宴,非但没有起作用,反而让情况雪上加霜了。李春芳满腹都是疲惫郁闷”罕见的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院子。

    “这都什么事儿啊……”陈以勤也摇摇头,走进内阁去了。

    会极门下,只剩下沈默和张居正两个。两人静静的站在门房下,雨一直下”气氛不太融哈……,张居正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刚要说,咱也回去吧。却见沈默两眼紧盯着自己,他有些发毛道:“怎么这么看我?”

    “你干的好事吧……”沈默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漫无边际的雨幕。

    “…………”张居正先是一惊,马上看向四周”才发现沈默的卫士,不知何时已经把周围保护起来了。

    加上雨声漫天,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他便意识到”沈默不是在求证,而是已经确信了”手是轻笑一声道:“我说过,我不想看到一切恢复原样。”说着伸手出去,感受那雨丝的冰凉道:“冬天太久了,非得一场雷雨,才能让春天早日到来!”

    “小心欲速则不达。”沈默垂下眼睑道。

    “行了,别装好人了,谁不知道谁……”张居正笑起来道:“徐涉的弹章,恐怕有某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吧……”

    “不是。”沈默淡谈道。

    “你可以不承认,因为没人会抓到你的证据”张居正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但我只相信这里,不需要证据。”

    “随你怎么想””沈默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快结束这场纷争。”

    “是啊……”张居正点头道:“这段时间来,科道官叫阵骂战、煽风扬焰,已使朝政停滞,士风大坏,必须马上恢复正常了……所以我才会又给高拱点了点火。”说罢,笑着看向沈默道:“现在是不是觉着,我比你要高明一点点呢?

    “未必。”沈默嘴角上扬道:“你是浑水摸鱼,我是火中取粟,难度本来就不同,何况,你就赢定了么?”

    “那好,咱们走着瞧。”张居正十分享受这种高手对弈的感觉,整个人都神采焕发起来,笑道:“倒要看看你,将会如何出招。”

    “不会让你失望的。”沈默一伸手,接过侍卫递上的雨伞,便走进漫天雨幕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张居正的神情有些凝重,看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本以为,通过那么隐秘的渠道,让高拱知道了徐阶的决心和后手,既可以让高拱感激自己,又能促进结果早些出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在老师那里继续当好学生。

    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别人,沈默一下就能猜到真相,恐怕老师也能猜到吧?

    又转念一想,未必,毕竟沈默也纯靠猜的,在这个乱糟糟的大混斗时代,人人都是嫌疑犯,死不了人的。

    这样一想,他又放下心来,想道:“徐涉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呢?,张居正更没有证据,只是有些怀疑,方才被沈默揭穿了老底,不愿示弱,所以才说出来,但沈默的反应,还是让他无从判断,到底是谁干的呢?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张居正也回去值房了,高大的会极门下,一时间只有沙沙的雨乒,却带不走那浓重的阴谋气息……!~![(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