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五章不如归去(下)
虽然迫于万般无奈,皇帝批准了高拱归乡养疾,但他不会让老师孑然而去,本想以最高规格礼送高拱回乡,然而徐阶劝谏说,这样会让他更加招人嫉恨,这才作罢。尽管如此,仍是赐金币、驰驿,遣行人导行,完全是硕德老臣致仕的规格。
让高拱如此体面收场,徐阶不太满意,那些言官更不满意,是以很快放出话来,谁要在高拱离京那天,敢去送相送,就是铁杆高党,就是他们下一个要攻击的目标其气焰之嚣张,令人侧目。
然而现今的他们,确实有资本放这个狠话,试想连帝师高拱都败下阵来,这天下谁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到了五月十六,高拱启程那天,果然没有人敢来相送。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将胡同封锁了,街坊们只能从门缝里,巴望着高拱一家人、两辆车,凄凉萧索的离开了京城最里最寒酸的相府。
就在高拱的座车快要离开巷子时,不知什么人从门缝里大喊一声道:“高阁老走好啊……”街巷里很快有许多人呼应道:“阁老长命百岁……”“阁老别忘了咱们啊……”畏惧锦衣卫的yin威,街坊们不敢出来相送,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为他送行……
高拱却仿佛毫无所觉,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瞌睡?只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两眼通红的样子。
老妻坐在他的对面,满脸担忧的望着自家老爷,这几个月来,他所遭受的折磨,足以将十个人疯掉了,她真担心他一离开京城,就会撑不住倒下。
直到马车离开了胡同,上了人声嘈杂的大街,高拱才睁开眼,便看到了老妻忧虑的表情,心中升起一团歉意道:“唉,这些天让你跟着担心了。”
“我是干着急,急不死人,”高夫人摇头道:“倒是老爷,你可要想开些啊……”
“呵呵……”高拱捋着凌乱的大胡子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江南说的对,这次我败得不冤,明明实力远不如人,还妄自尊大,到处得罪人;条件还不具备,就整天喊着兴革改制,只争朝夕,谁愿意看到我在台上?恐怕就算没有徐阶,老夫这脾气也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老爷说的我不太懂,”见丈夫有心情说话,高夫人的心就放下一半,这些日子来,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说话,让人都要担心死了。如此看来,不当这没白没黑、累死累活、还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大学士,也还真是件好事:“看来还是沈大人有灵丹妙药,竟一下就治了老爷的心病。”
“灵丹妙药,不错。”高拱的心思回到了四天前那个晚上,缓缓点头道:“他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做官要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要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顿一顿道:“另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徐阶谁也都不过,我留在京里就是个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回到新郑老家,修身养性,好好反思反思呢。虽然他徐阶现在如日中天,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知道几年过后,他又会变成怎样呢?一旦他犯了错,我的机会又来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这本是常识,可笑我还得让人点拨,又焉能不败呢?”
听高拱的意思,似乎还有东山再起的意思,高夫人有些怏怏道:“在京里有什么好的?就不能在老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妇人之见”高拱眉毛一扬,高夫人马上噤声,这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害得老妻跟自己遭罪,又有什么资格和她使脾气呢?为了掩饰尴尬,他挑起车帘,回望着远处红墙碧瓦的巍峨皇宫,心情一下子沉下来,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虽然沈默对他做出了承诺,他也相信沈默一诺千金的信用,然而残酷的政治斗争已经让他明白,许多事,就连皇帝也说了不算。再说朝堂上一代新人换旧颜,就算沈默愿意自己回来,别人呢?官场上人情比纸薄,他可是见识了,那么多的门生故吏同年,竟然没有一个来送自己的,将来谁还会希望自己回来?
虽然说是想开了,然而踌躅满志的堂堂帝师,竟如此落寞离京,他心里焉能不满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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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的北京,已是盛夏了。刚出门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毒辣,是以高拱夫妇还能安之若素,然而马车出了正阳门不久,便已是骄阳似火了,毒辣的日光把树叶子都晒得蔫蔫的,知了躲在浓荫深处,声嘶力竭的叫着‘热啊,热啊……’更让人感到闷热难耐。
夫妇俩乘坐的马车,燠热的如同蒸笼一般。车厢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高拱一身青纱道袍皂巾的穿戴,也全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仍然咬牙端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苦了他的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哪能受得住这样的折腾?出了正阳门不远,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老管家高福经验吩咐,预先让她服下几粒仁丹,又让丫鬟隔一会儿便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就这么苦捱着赶路,大约到了午牌时分,两辆车,二十余骑人马,才堪堪赶了十里路,来到京郊一处叫京南驿的小集镇上。
便见路边树荫下,立着个两个男子,一个侍卫打扮,一个管家装束,一见到马车过来,两人赶紧上前,一起恭敬行礼道:“小人拜见高相。”
高拱认识他们,一个是沈默的护卫胡勇,另一个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这两人怎么凑一起了?
见高拱面露不解,游七陪笑道:“沈大人和我家大人,在京南驿略备薄酒,为阁老饯行,怕您一行走过了,故而让小人和胡兄弟先行在此恭候。”
高拱看看老伴,已是热的要死不活了,再瞧瞧那锦衣卫的小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看看他什么意思。
那小校却极好说话,笑道:“正午头了,本就该打尖,也让老夫人歇歇脚。”
“早为诸位也摆下了酒席,”游七侧身恭请道:“请阁老这边来。”
京南驿镇,顾名思义,是因为镇上有个京南驿,后来才慢慢发展成集镇的,这个驿站就在镇中央。高拱和老伴来到驿站,听说他们俩还没到,就在偏厅里略坐了片刻,吃了几片井水镇的西瓜,喝了些绿豆汤,降了降暑气,便听到前院一阵骚动。
高拱想了想,还是起身相迎,便见沈默和张居正联袂而来,这两人都穿着云素绸的夏袍,露着一截白纱中单的领子,显得干爽利索,上下不见一点汗渍,端的是仪表不凡,气蕴丰凝,仿佛两个富贵王公一般。
相较之下,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碜多了,他早晨出门时穿的蓝夏布道袍,已经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直裰,胡须花白,神色疲惫,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乍一见他这副落魄模样,沈默和张居正都感到很不习惯,在他们印象中,高拱一直都是高昂着头的雄鸡,美人迟暮、英雄落难,总是最让人酸楚的。
双方见礼后,高拱笑道:“你们二位首辅高足怎么来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能相见,当然要来送送阁老了。”张居正微笑道。
“不错。”沈默点点头,转而对胡勇道:“宴席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轻言慢语的吩咐完毕,便与张居正一左一右,伴着高拱进了正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今天因为两位阁老要在这里请客,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进。
此时,院中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和外面简直两个天地,甚至连蝉鸣都变得悦耳起来。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下人们张罗完毕,便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这两人能来送自己,高拱十分欣慰,尤其是他们徐阶弟子的身份,就更让他觉着难得。他这个人,快意恩仇,别人对自己坏,就一定要十倍的坏回去;对自己好,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叹口气道:“你们不该来的,犯不着为我个落魄老头,再惹得人家不高兴。”
“您是我们的老上司,”张居正一边持壶,一边为高拱斟酒道:“又是内阁的前辈同事,如今要离京返乡了,我们俩来送送,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心说张居正是不怕,那你呢?你可没他的日子好过。
对着高拱关切的目光,沈默了然一笑,道:“所以我非要拉着太岳一起来。”
“呵呵哈……”高拱捻须笑起来道:“也是,你们一个个沾上毛比猴儿还精,哪用得着我担心。”
“高相,本想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仨小聚谈心更好。”张居正端起酒杯,道:“来,先干一杯。”
三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搁下酒杯,颇为感慨道:“我们仨上次坐一起喝酒,还是都在国子监时……”
“是啊,高相那次请我们吃鱼,”张居正笑道:“那鱼还大有来头,是北邙鲤鱼的吧?”
“嗯。”沈默点点头,也想到了那次,高拱还是满怀雄心壮志,把那条鲤鱼分给自己和张居正,给自己的是‘唇齿相依’、‘高看一眼”给张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他们俩也知情知趣,一个送高拱‘展翅高飞’、一个祝他‘扶摇直上”三人是臭气相投,相期大业,说了很多对大明未来的期许,喝高了似乎还当场捻土为香,拜了把子……
虽然之后谁也没再提这茬,但那晚上的一幕幕,显然还深深印在三人心中,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随着高拱和徐阶关系的恶化,沈默和张居正夹在中间十分的难受,三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彼此之间也不再全是当初的意气相投,难免产生了些猜忌和疏离。
然而现在,当高拱要从舞台谢幕时,那种种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当初那份珍贵的友情,又重新在三人胸中激荡:
当时他们还不是高官显贵,只是在国子监中坐着冷板凳,然而他们都怀着鸿鹄之志,都梦想着挽狂澜于既倒,做出一番事业。又彼此欣赏、相互吸引着,久而久之,成了要好的朋友。记得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风之中的高拱,面对国子监的森森古槐感慨万千,对站在身边的沈默和张居正说:‘二位之材,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于危难中力挽狂澜、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仍在胸中,然而首倡者高拱却黯然下课,沈默和张居正也各自陷入了重重困境,壮志不得舒展,甚至随时可能会步上高拱的后尘……
一时间,气氛惆怅忧伤,三人眉宇间都拧着化不开的心事,都沉默不语。良久,张居正拿起根筷子,轻轻敲着酒盅,在那叮叮的伴奏声中,低声唱道:‘无可奈何,不如归去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里铁马金戈,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高堂之上,伏几多吮血豺虎?御阶之前,张罗捕雀,牙机暗隐专待……归去耶,归去耶人生在世不称意,散发江湖弄扁舟,待到三阳开泰时,再请重拂广陵柳,烟波湖上载莫愁……’张居正唱的投入,待把一个‘愁’字吐出,已是荡气回肠,虎目通红了。
另外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是啊,如果官场的环境再这样恶化下去,什么改革、什么创举都进行不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贤臣国士‘无可奈何、只能归去’。
但是就这样失去希望吗?张居正显然没有,他的歌词中隐含着,请高拱不要灰心,暂时隐居林下,等到时机出现,再东山再起,重新振作的意思
高拱毕竟是豪杰了得,见两个老弟都对自己没有丧失信心,也眉头一扬,颓废尽扫,朗声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叔大、拙言,我们虽然都遇到了些挫折,但不能颓废啊只要我们还活着,兴制改革,中兴大明的理想就不会磨灭”说着饱含热泪的紧紧把他俩的手握在一起道:“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我愿与君共勉以此生许我华夏,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沈默和张居正紧紧反握住高拱的手,一齐低声和道。
“来,我敬你们一碗”高拱放开手,拿起酒坛为他俩往白瓷碗里倒上酒,道:“今日一别,不知是否后会有期,请你们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共同的志向,多苦多难,也不要放弃”
“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干”沈默和张居正端起酒碗,和他满饮了一碗。
高拱仰面‘嘟嘟嘟”将满满一碗白酒饮下,一抹胡须上的酒渍,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痛快啊痛快”说着朝两人一拱手道:“就此别过,二位要努力呦,老夫期待着三阳开泰的那一天”
“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一起拱手道:“定不负君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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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就此别过,沈默和张居正回京,高拱继续他返乡的行程,离开京南驿不久,那锦衣卫小校来到马车边上,朝高拱一抱拳,道:“这里有封信,是沈阁老给高相的。”
“哦……”高拱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沈默一直和张居正在一起,确实没机会给自己,便接过来,果然是沈默的笔迹,打开一看。乃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叮嘱,上面说,您这次没有被彻底打倒,很多人心里是不甘的,鉴于国人痛打落水狗的传统,回乡后切忌放松警惕,以免祸从口出;同时多给皇帝写信,多回忆一下当年,多讲述思念之情;至于您那些党羽,必然要受到些冲击,他尽量为其周,然而必然力有不逮;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下去的还可以再上来,离京的也可以再回来,千万不要瞎打抱不平……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对高拱不放心。
“这小子,以为我是白痴啊……”高拱口中埋怨,心里却暖洋洋的,他知道,只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这样毫无忌讳的唠叨。
最后,沈默告诉他,这个锦衣卫小队,是自己侄子的亲信,完全可以信任,路上有什么小鬼跳梁,就交给他们处置吧。高拱起先还不以为意,但很快就明白了沈默的苦心……原来真的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一路上途径的郡县,几乎没有一个怠慢他的,还有不少故意找他麻烦的,仿佛这样就可向首辅大人邀功一样,虽然徐阶一准不会知道。
若非有这些锦衣卫一路上为他撑腰,替他接招拆招,高拱还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折辱,才能回到新郑老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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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大家不用担心,木有人能影响到我……地球人已经不能阻止我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六章尚书遇袭(上)
辞别了高拱,生活还要继续,沈默和张居正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回到了京城。
然而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永定门竟然提前关闭,一行人和许多要进城的老百姓一起,被堵在了城外。北京城门的开闭,都是有严格时间限制的,早晚雷打不动。现在却提前关门,定是有大事件发生。
为了安全起见,护卫们请二位大学士先在道旁树荫下稍坐,然后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城里从两个时辰前就戒严,好像是在抓捕什么人。
“能发生什么事?”张居正眺望着高高的城墙道。
“不知道。”沈默缓缓摇头道:“只能等等看了。”
好在运气不错,城门在最后时刻开了,免了再去找地方投宿的麻烦。
一进城,胡勇便去喊城门校尉过来问话:“谁在这里负责?”
“俺,”一个校尉迎过来,一看这校官衣着光鲜,官阶虽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却不一样,这是午门内当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脸来问,“请问有何事。”
“咱是内阁沈阁老的护卫班头。”胡勇在马上一抱拳道:“奉命问兄弟几句话。”
“请讲请讲。”校尉心说,怪不得这么牛气呢,原来是内阁的人。
“京城有何时发生?”胡勇问道:“为何关闭城门?”
“具体的咱也不清楚。”校尉道:“只听说兵部尚书王大人遇袭,然后兵马司就闭了九门,全城搜捕凶手呢。”
“什么?”胡勇吃了一惊道:“何人如此大胆,逮着了吗?”
“这咱就不知道了。”校尉摇头道:“不过上头让开城门,兴许就是抓到了吧。”
胡勇知道他个小校尉也没多少干活,便回去禀明二位大学士了。
得知了情由之后,沈默和张居正都很吃惊,堂堂九卿大臣竟能在京城遇袭,这真是闻所未闻呐
现在怎么办?按说应该马上会内阁去,然而此时天色渐黑,午门早就落锁,已经进不去大内了。
“先去王国光家吧……”沈默看看张居正道:“你呢?”
“虽然兵部不归我管,但王汝观是我的至交好友,”张居正沉声道:“就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好。”沈默点点头:“去王部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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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光是富商出身,住的城东官帽胡同的大宅子,今天遇袭之后,家里着实乱成了一团,皇上派了御医前来诊治,李春芳代表内阁前来慰问,各部的尚书也过来探视,兵部更是自两侍郎至各主事,一股脑全都过来了。直到日暮时分,才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左侍郎王崇古守在那里,一听说二位大学士联袂而至,他赶紧代表王家人迎了出去。
“汝观怎么样?”张居正急切问道。
“被人打伤了头,昏厥过去了,”王崇古看看沈默,一脸凝重道:“不过太医已经看过了,应该没什么大碍,随时都会醒过来。”
“什么人这么大胆?”张居正瞪着眼睛问王崇古道:“竟敢袭击当朝尚书?”
“别着急,”沈默这才出声道:“进去慢慢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有什么用?”
三人便进了花厅,坐下后,不待张居正问起,王崇古便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今日过午,部堂大人按例前去京营巡视,然而被数百无赖武弁拦住轿子,团团围住,控诉他诘问他,以至于诟詈之。部堂大人对武夫的性情不太了解,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恼了那些人,一拥而上,拆了他的轿子,几碎其衣冠。混乱中,不知谁给了他当头一棒,部堂大人一下就血流满面,倒地不起。那些人以为打死了部堂,顿时鸟兽四散……后面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应该已经抓捕归案了吧。”
王崇古虽然已是轻描淡写,但沈默和张居正还是能感受到王国光遭袭时的惊心动魄。张居正黑着脸道:“这里面戏肉不少啊”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沈默淡淡打断他道:“元辅有什么训示?”
“李阁老来过,说一切等您回来以后再说。”王崇古低声道。
“嗯……”沈默点点头,道“先等汝观兄醒过来吧。”
毕竟兵部是沈默负责,张居正也不好越轨,于是三人沉默的坐在花厅中,有府上人来请用餐,虽然三位都还没吃,但人家伤患还没醒呢,哪有吃饭的理?于是婉言谢绝,继续坐等。不过也不会饿着,王家这样的大户,摆上来的茶点,比寻常百姓家的正餐还要丰富。
大概到了戌时中,王国光的儿子出来说,他父亲醒了。
沈默三人便跟着走进卧房中,就见王国光躺在床上,额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张国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面色蜡黄蜡黄的,沈默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他的手,噙着泪说道:“汝观兄,你受罪了……”看到他的样子,王国光也深受感动,道:“让大人担心了……”
这动作本是张居正想做的,但他没料到之前一直慢吞吞的沈默,这次竟像只兔子一样,结果就被抢了先。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俩执手相望泪眼,心说:‘这俩人啥时候这么熟了?’
王国光的儿子搬了凳子过来,三人便围在床前就坐,王国光要让人扶自己起来,却被沈默按住道:“不要动,不要动,躺着说话就好。”
“真丢人啊……”王国光也怕一晃悠,再晃出啥后遗症来,于是不再坚持要起来,流着泪道:“我这个兵部尚书,竟在兵营里被大明的兵卒,拆毁了轿子、撕碎了衣服,最后打得人事不省,我还穿这身官衣做什么?”
“汝观兄稍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当着被害人的面,沈默必须要拿出个态度了,道:“不是那些兵卒打你,而是有些人要打朝廷的脸你且安心养病,我会将此事一查到底的”
“唉,算了……”王国光却叹口气道:“其实我心里有数,”看看屋里也没外人,便直接道:“都是我那封《请分营操练京军疏》闹得,这事儿要是查下去,恐怕会有张彝之变”张彝乃是北魏重臣,因为主张铨别选格,排抑武人,结果被千余羽林虎贲,径直至尚书省诟骂,寻之不获。然后又冲到他家中,曳彝堂下,捶辱极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其家人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复可识,唯以髻中小钗为验。彝仅有余命,不久也在痛苦中死去……
显然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把王国光的胆子吓破了,竟有息事宁人,以免再遭报复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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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国光不说,三人也知道他遭此厄运的原因,皆是由那封奏疏而起……王国光与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清流大臣不同,他是个实心任事的循吏,既然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就想把这差事办好。通过三个月的细心观察,他对兵事有了些了解,也看到了许多弊病,尤其是近在眼前的京营禁军——号称数十万,然皆尫弱不堪,又大半顶名,能操戈者不及半数,根本担负不起守卫京师的重任。
但京师禁军也不全是这样,比如神机营中,风气就截然不同,军纪严明、士气高涨,连他这个外行人,也能感到其战力之强大。一打听,原来这支军队,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带出来的。
惊叹于戚继光的带兵能力之余,王国光也坚信,其他营中的官兵,也不是朽木不可雕也,关键在于一个‘练’字于是他在细致考察了神机营后,根据戚继光留下来的《练兵纪实》,向朝廷提交了这份《请分营操练京军疏》。
负责戎政的大学生沈默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将其上呈首辅定夺。
徐阶阅看之后,感到十分的振奋,因为自从去岁‘万全右卫大捷”一举终结几十年来对俺答不胜的历史后,朝中自上至下,情绪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原先是对蒙古人谈之变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赢;现在却开口闭口都是‘封狼居胥,报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赢
主战的情绪在朝堂弥漫,搞得徐阶很是被动,作为骄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会支持讨伐鞑虏的然而条件根本不允许,且不说财政上的窘迫,单说大明边军的糜烂状况,就让他无法给予信任……他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上次的胜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无心,精心设伏的结果。这种奇谋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挑战蒙古人了。
所以徐阶心里是不同意开战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动,于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门,都集体开会研究对策,然后由分管军事的大学士沈默汇总概括一下,最后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条对策,大致是:‘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申军令,重将帅,练兵民,储人才,择边吏,缮城堡,团民兵,处久任,广纳招’等,算是内阁的表态了。
虽然只是应景儿的官样文章,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做,现在王国光请练京营官兵,正好可以体现内阁强兵振武的态度,且又不会花费太多,所以徐阶是十分支持的。但处于谨慎起见,他让通政司先将王国光的奏疏见报,待获得舆论支持后再颁旨不迟。
当时正是倒拱最热烈的时期,文官们哪有心绪论兵事?所以议论的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反对的,三大营的官兵就一万个不乐意,不为别的,就为王国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于普通士兵,当兵吃粮,混混就好了,谁愿意像神机营那样整天脱层皮?尤其是那些滥竽充数者,这下连饭碗都要被砸了。
对军官们来说,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真让他这样干的话,这些年虚报名册吃空饷的事儿,就得全露馅不可。所以此疏初传,京营官兵群情汹汹,这下王国光遭袭,八成就是军队的人想给他好看。
所以才会三大京的交界处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争吵谩骂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军官出来喝止所以事发后,行凶的士兵才会悉数从军营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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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王国光有些灰心丧气,但沈默还是向他保证,自己必会一查到底,把真凶揪出来严惩给他一个公道捍卫朝廷重臣不容侵犯的尊严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第二天一早的内阁例会上,沈默讲起了这件事情,义愤填膺道:“王大人青青子衿,饱读圣贤之书,出仕二十余年,实心为朝廷办事,为人又正义不阿在工部时管河工,亲上决堤口查看险情,掉进洪流中,差一点就被淹死;弹严党,忤逆了严世蕃,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我隆庆朝为了拨乱反正、弘扬正气,重又请他出山,本应当万民敬仰、尊严备至才是谁知现在却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近乎怒吼道:“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皇城之内,京营之中,小小卒吏竟敢詈骂羞辱当朝太尉,险些将其杀死有道是大臣的尊严受辱,国家就会遭到轻视此事若不严惩,大臣体面何在?国家尊严何在?”
沈默罕见的怒火,使内阁中每个人都深受震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要求严惩凶手,以彰大臣尊严
张居正更是激愤言道:“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首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见张居正把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徐阶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八年,也发生过京营官兵袭击兵部高官事件。”
“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众人追问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阶轻叹一声道:“京营就在京城之内,真去追查幕后主使,非要乱套不可……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最后只能拿几只替罪羊顶罪,就草草结案了。”
虽然徐阶说的在理,但阁臣们都觉着不是个味儿,怎么还没开始查案,就先泼冷水了?
“老夫说这话,不是为了庇护那些京营官兵,”见众人表情有异,徐阶话锋一转道:“我辈都是士林中人,同命相连,王尚书遭袭,就是我们全体文官丢脸,此事若不严办,老夫这个首辅,还有何面目面对朝中百官?”说着看看沈默道:“江南,兵部的事情归你管,这个度还望你把握好。”
“是……”沈默这个气啊,俺好容易雄起一把,就不能配合一下?就这么不客气的给我掐灭了?于是问道:“那分营练兵的事儿,又该如何把握?”正如之前王寅的定计,如今这个人事震荡时期,要严格区分分内分外,分外的事,要尽量少掺和,不发言;而自己分内的事,却要更积极,多发言,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徐阶被将了一军,毕竟这件事,他在内阁会议上是表过态的,有些郁闷道:“先调查吧,如果这次真是分营练兵引起的,那就要考虑是不是兵部的工作没有做好……”顿一顿道:“改善以后再谈练兵吧。”
“是”沈默这次的回答十分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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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散会后,被全权授权处理此事的沈默,便来到了兵部。
分管兵部三个月来,他并未如人们想象的那样,被山西帮杯葛在外,恰恰相反,他与兵部上下处得是蜜里调油,人人交口称赞,没一个觉着他不好的。
首先在与几位堂官相处时,他没什么架子……这与在礼部当堂官时有不同,当时他对下属要保持威仪,现在却只是分管,并不是直接领导关系,所以沈默一直保持谦和的态度,遇到事情能听取他们的意见,有什么需求也尽量帮他们争取,还从不插手具体部务,这样的管理者谁不喜欢?所以他能赢得兵部的上下欢心,也一点都不意外。
然而想要树立自己的权威,靠兵部做出些成绩,光靠怀柔是不行的,还得要立威,但立威就不会让人那么舒服了,所以必须把握好时机,如果时机不好,沈默宁肯等,如果等不到,他就会自己创造……
当他在一条彪形大汉的陪伴下,进驻兵部的时候,还有人意识到,沈阁老这次,是要来立威的
兵部里,因为尚书大人遇袭,大小官吏们都无心工作,是以都巳时了,仍然这一堆、那一堆,聚在一起议论着昨天的事件,沈默止住门房的通报,在厅口听了片刻,有些悲哀的发现,这其中竟然幸灾乐祸者居多,很多人都在看王国光的笑话。
直到有人掀开纱帘,准备把茶壶里的茶根倒掉时,才发现沈阁老面如寒霜的站在那里,不由先是一惊,然后堆着笑道:“沈、沈阁老……”
沈默哼了一声,径直进了大厅,目光冰冷的扫过众官吏,便穿堂而过,来到了正院的阁老签押房中……为了奉承上司,每个部都为分管的阁老安排了上好的签押房,兵部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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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之前所写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沈默尽快拥有权力,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虐主,有时候不争就是争,争来争去,反而什么也争不到。[(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七章东风吹战鼓擂(上)
蓟镇距京城百五十里,翌日一早,戚继光便收到了京城发来的十万火急,信上命他立即出发。戚继光不敢怠慢,飞快向副将交代了差事,便火速上路,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了北京城中。
沐浴更衣,稍事休息后,他来到兵部衙门报道。一般的将领到了兵部,都会或多或少的受到些刁难,这个戚继光早有体会,是以怀里揣了一摞票子,就等着挨宰呢。谁知道兵部的人突然变得廉洁奉公、亲切可人起来,他主动送钱人家都不要,还好茶好言伺候着,让他在待客厅里等着。
戚继光不禁琢磨起来,难道是嫌我给的少了?不就传个话吗?二十两不少啊……不行就再加一倍?
正在胡思乱想间,里面过来请道:“戚将军,请跟我来。”
戚继光这才确定,原来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狗也有不吃啥吃素的时候。但是……为什么呢?
带着满心的疑惑,他跟着那书吏来到了尚书大人的跨院中,就见个身穿一品仙鹤官服的年青人,正站在院中朝自己微笑。
“末将拜见沈相”戚继光赶紧快走两步,来到沈默面前半尺处单膝跪下。
“不要多礼”沈默马上伸手去扶,无奈戚哥哥是练过的,差点把他的腰闪了,也没碍着人家跪。
“你去吧。”沈默看看那书吏道:“我和戚将军要谈话,不要让人来打扰。”
待那书吏退下,戚继光才站起来,沈默朝他挤眉弄眼的笑,他也笑了,小声道:“以为阁老都是很有威严的。”
“难道我没有威严吗?”沈默捋着三寸中须道:“难道胡子白留了?”
戚继光差点笑场,忙压低声音道:“山东人嗓门大,咱屋里说去。”
两人进了屋,沈默亲自给戚继光斟茶道:“一路上辛苦了,还没歇歇吧?”
“没事儿,一个急行军而已。”戚继光笑道:“行伍之人,禁受得起。”
“嫂夫人还好吧?”沈默看看戚继光道。
“很好……”戚继光笑道。
“没再欺负你吧?”
“……”戚继光一脸黑线道:“大人,咱还是说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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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说正事儿。”沈默笑够了,抿一口茶,回忆道:“还记得当年在龙山卫吗?”
“终身难忘。”戚继光点头道:“在那间后山的小屋里,和大人朝夕相处的半个月,实乃末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沈默这个恶寒啊,心说你报复我是吧?干咳两声道:“记得我把许多在当时不现实的想法,从墙上摘下来,每摘一条,都像是要你的命一样。”
“是啊,那是真正的治本之道。”戚继光激动起来道:“难道,时机到了吗?”
“做事不是做饭,哪能等料齐了再下锅。”沈默微微摇头道:“不过条件总比十二年前要好很多,朝廷上下都意识到改革的必要性,‘国防第一、北边第一’的口号也喊了很久。你我更是今非昔比了,虽然仍不能干个痛快,但尽其在我,总能比原先做得更多了。”
“是。”戚继光摩拳擦掌道:“记得当年大人劝我北上时,曾说过:‘故丈夫生世,欲与一代豪杰争品色,宜安于东南。欲与千古之豪杰争品色,宜在于西北’这话我一直记着呢。”
“呵呵……”沈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说话间,两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机会让你大展宏图,倒像我诳了你。”
“大人说笑了。”戚继光摇头道:“这两年元敬学习了很多,积累了不少经验,还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都是弥足珍贵的。”
“元敬安慰我……”沈默笑笑,正色望着他道:“你戚继光是要与千古豪杰争品色的,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戚继光本想谦逊两句,却见沈默一脸的严肃,便正襟危坐,聆听训示。
“这次调你回来。”沈默终于说到正题上道:“名义上是重掌神机营,威慑跳梁宵小,但这是个借口,等这段风波过会,你会总理京营练兵事务,而我会尽全力配合你,实现我们当年的梦想”
“是”早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戚继光,一下子也激动起来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至于这段时间,”沈默便深入道:“除了把神机营重新掌握在手中之外,你还要酝酿个本子,把你对军制改革的看法写出来,给我看看,然后帮你递上去。”
听了沈默的话,戚继光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道:“末将早就写了个东西,请大人过目。”
“哦……”沈默笑道:“看来你是时刻准备着啊。”便接过戚继光的奏本,只见上面写道:《请兵破虏四事疏》,却也不打开,道:“你先给我讲讲吧,回头我看的时候,也更能体悟你的微言大义。”
“是。”戚继光点点头,清清嗓子道:“在这篇奏疏中,我提出用三年时间,训练出一支车兵、步兵、骑兵协同作战的十万精兵,大张军威,彻底扭转北方被动挨打的军事态势然后利用这支部队作为示范团,分赴九边,作为骨干带动全军训练,使整个长城沿线的边军,都成为劲旅这样,北方的边防就能巩固,反击鞑虏、封狼居胥的梦想,也就有可能实现了。”
“具体呢。”沈默知道,戚继光这种缜密的将领,不可能只拿些空泛的大话来打发自己。
“对于士兵的来源,根据我在东南募兵、练兵的经验,若用原有的士兵进行训练,难以改变军队面貌,即使表面上训练得威武严整,一旦遇到强敌即溃不成军,甚至逃跑。所以我请求对士兵的来源进行调整,首先通过‘选锋”从原先的十万京营官兵中,挑选出三万可造之材作为基础,然后采用在浙江招募义乌兵的办法,挑选五万忠厚老实、勇敢的农民和矿工作为补充,另外……”他看看沈默,知道在这里可以无所不谈,便壮着胆子道:“为了更快把兵练好,我建议调两万名训练有素、久经战斗考验的东南抗倭士兵作为骨干,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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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最后一条有些困难?”见沈默久久不语,戚继光小声问道。
“哪一条都不容易,”沈默没好气的翻白眼道:“我能想象的到,自己将被漫天的口水淹没。”
“当然不能让大人为难……”戚继光有些黯然道。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话没说完,就被沈默打断道:“你只要关心具体的事就行,背黑锅的事交给我。”
“是。”戚继光心中一暖,也只有在沈大人的麾下,才能如此轻松自如,不必去费心军事之外的事情。
“接着说……”虽然说话不多,但沈默的口干得厉害,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
戚继光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将自己对军需、训练、编制方面的改革意见娓娓道来。
听完戚继光的话,沈默给了很高的评价道:“元敬的建议,我看都是经验之谈,治军之精华,真是雄才大略啊如果都能实现,北方边防定能彻底改观”
得到沈默的赞许,戚继光面上挂起淡淡的喜色,但很快就换成忧色道:“不过,您说朝廷会批准末将的建议吗?”
“这个难讲。”沈默微微摇头道:“兹事体大、牵扯太多,朝廷复杂、众议难调,恐怕难以尽数如愿啊。”
“没关系,大人不是说‘尽其在我’吗?”戚继光却看得开道:“我这是漫天要价,就等着朝廷坐地还钱了。”
“这个心态很好。”沈默不禁莞尔道:“是啊,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要相信情况会一点点好转的。我帮你尽力争取,争取不到的,也只能先因陋就简。”说着满怀希望的望向戚继光道:“不过我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条件,元敬都不会让人失望的。”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戚继光点头道。
“很好。”沈默开心笑道:“也无需太过悲观,现在朝政混乱,士林癫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运气好的话,你的奏章能通过也说不定。”
“借大人吉言。”戚继光笑道,其实他心里,并不抱多大希望。
沈默也不再说此事,又问了他几句,见戚继光面露倦色,便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没法请你去我家,真是太对不住了。”
“大人哪儿的话。”一番极费精力的长篇大论,加上长途跋涉,戚继光也是真撑不住了,强笑道:“这也是不得已的。”阁臣结交大将,这是很忌讳的事,虽然沈默现在分管军事,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见戚继光,但也仅限于在衙的公事,私下里和非公开场合仍是要避嫌的。
“你体谅就好。”沈默起身相送道:“我一般都是下午在,今天是个例外,以后有事情,就每天未时以后来兵部吧。”
“是。”戚继光又应下。
送走了戚继光,沈默看看怀表,才刚刚八半点,可见戚将军来得多早。
“礼品准备好了吗?”沈默看一眼胡勇道。
“准备好了。”胡勇点头道。
“备轿,”沈默沉声道:“去东宁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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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直门大街东头以北,有一条药王庙胡同,从那里再往东,便是东宁侯府邸所在的万元胡同。这里虽然位于勋贵聚居的东城,但位置已经是很边缘了,因为焦英世袭的爵位,不过一个小小的伯爵,住址便是其在勋旧世家中地位的体现。
当然那是旧黄历,如今的万元胡同中,伯爵府已经变成了侯爵府,说焦英本事大也好,说人家运气好也罢,反正一百年来,能办成这事儿的,就他一个。荣升侯爷之外,焦英还成为先帝最信任的勋旧,被任命为禁军统领,掌管禁军四卫……而这一官职,向来都是在几个公爵家传来传去。
现在的东宁侯府,隐隐与京城三大公爵府并列,被称为四大家族之一了。所以焦英卧病的消息一传出来,侯府门前立刻车水马龙,前来探视慰问者如过江之鲫,令门房应接不暇。
这天上午辰时过半,一乘八人抬油绢围帘绿呢大凉轿在府邸门口停了下来,侯府门子的眼力毒,一眼就看到那些护卫的服饰,是在皇城内当差的,便知道轿上坐得一定是某位大学士。
侯府的门子赶紧快步上来,抱拳一个长揖,唱喏道:“小人是侯府门房,敢问贵驾高姓大名,好去通禀我家侯爷。”
胡勇便将个朴素的蓝面名帖递过去,那门房接过来一看,哎呦一声道:“原来是沈阁老大驾光临。”便回头大声道:“快开中门,有贵客!”侯府的正门平时是不开的,除非有贵客莅临,或者重要仪式。
这让胡勇不由有些奇怪,心说这小子也太冒失了吧,没请示就干擅开中门
那门房也不想被看成是二杆子,于是小声解释道:“我家侯爷时常说,没有沈阁老他就成不了侯,让我们将阁老当成头号贵客,不开中门会吃板子的。”
原来如此,胡勇恍然道。这时大门吱呀呀的敞开,大轿便被径直抬进府中。寻常官员富户的大宅,大抵入门即是轿厅,出轿厅便是照壁,过照壁便是客堂,大抵都是这个制式,然而东宁侯所居的府邸却不是这样……一入轿厅,迎面的照壁竟成了客堂的侧墙,贴着左墙根,是一个长长的甬道,于此向前十几丈远,眼界豁然一宽,一座约略有五六亩大小的花园展现在眼前。
大门到甬道是东西向,这座花园却是南北向,几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缓坡上松竹蒙翳;红亭白塔,玉砌雕栏,叶问莺啭,帘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烟横富贵家’
轿子从甬道穿过,在正对着花园的五楹客堂大门前落下,轿帘挑起,沈默问问下轿,在府上奴仆的引领下,进到了堂中正位就坐。一坐下,他才发现那花园的真正作用……客堂正对着花园而开,主客踞坐其中,满耳俱是天籁、满眼俱是锦绣,恍若进到仙境一般,未曾开口心先醉,说话都不自觉的轻言细语,根本不用担心谈不拢会吵起架来。
饶是见多识广,又在以园林著称的苏州做过官,沈默也不由为眼前的景象喝彩,在心中叹道:“平常总听人说,三代才出个贵族,这话果然不假。虽然苏州园林得天独厚,有江南的水、太湖的石……能把天下的精华汇聚一处。然而正是这份贪多,暴露出园主人的暴发户本色。远比不上这些贵族世家的品味气度……”
正在胡思乱想间,他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后堂响起:“哈哈哈,什么风把沈大人吹来了。”
沈默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迎着来人的方向,便看到一个身穿轻绡蟒衣的虬髯汉子出现在客堂后门,正是东宁侯焦英
两人笑着打过招呼,又推让一番,最后东西昭穆而坐,叙过茶后,沈默打量着焦英道:“就算是装病……你能不能敬业点?”
焦英虽然穿着侯爵的金线蟒袍,但做派却很丘八,大喇喇的翘着二郎腿,上身歪靠在椅背上,咧嘴笑道:“真人面前不做假象,装啥装。”
瞧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沈默心中无奈道:‘我收回方才的话。’不由苦笑道:“真的很难把你,和此间的主人联系起来。”
见他的目光落在花园中,焦英大咧咧道:“你说这个花园啊,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想铲平了建个演武场,就是我娘死活不让……”
“幸亏有太夫人……”沈默对那种焚琴煮鹤的行径,心里是一万个鄙夷。
“呵呵……”焦英笑两声道:“你时间宝贵,咱不闲扯了,找我有啥事儿啊?”
“咳咳……”沈默轻咳两声,整理一下错乱的神经,道:“既然病好了,就赶紧上任吧,侯爷。”
“这个么……”焦英一脸为难道:“我不是跟你矫情,我也不会矫情,你让我掌管禁军四卫,这没问题……说实话,被杨博革职这半年,我都憋得长毛了。”
“更进一步不好吗?”沈默淡淡道:“十万京营将士都归你管了。”
“不好。”焦英使劲摇头道:“我占了个禁军统领,就把英国公得罪了,现在再去当什么京营提督,融国公也要恨死我了。”说着两手一摊,一脸苦相道:“兄弟,不是哥哥不帮忙,可得罪了两大国公,我家以后还怎么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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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谢谢大家关心,写作是孤独的,写到现在更是痛苦的,需要亲爱的们时常鼓励……[(m)無彈窗閱讀]
.本朝的军队主要分京军、边军和卫军三类。这样虽可防止“强臣握兵、江山易sè”但兵将互不相识”卫所又严重缺乏训练,世兵逃亡严重,是以其战斗力每况愈下,终于在近年东南倭乱和西南土司反叛中,被摧枯拉朽的消灭,已是名存实亡,其职能为各省自主募兵所暂代。
而边兵采取的是镇戍兵制”首先其兵源”是以从卫所等抽调精兵,和招募平民相结合,这就保证了军队的基本战斗力;然后其采取的是“兵将团操训练”使将有常兵且兵马集中,这就避免了将不知兵、疏于训练的情况;第三,以督抚分寄的方式,使各方面大员获得更大的兵权”有利于统一领导、协调各战区内部的军镇”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
这显然是一种临战体制,是在méng古各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采取的改变。而且在镇戍制下,督抚的兵权虽略有加大”但其只能由文官担任”且定期轮调,兼之边军的粮饷由中央提供,就避免了地方割据的出现。尽管如此,边军的战力还是大明诸军中最强的,承担着抵御méng古铁骑、保家卫国的重任。
京军的军制与边军类似”而且在国初时,其远高于前者,类似宋朝时的禁军。它不仅直接担负着保卫首都的重任”而且如果外省或边疆有重大战事”必要时京营还得抽调部分精锐,前去增援、讨伐”号称“大军一出,四方慑服”有,居重驭轻,控扼天下,的作用,是皇权的根本保证。
因此”它不仅人数众多,通常保持着三十多万的人马,最多时达百万之众”而且装备精良,战力高强”是名副其实的“天军,……当然那是老黄历了,随着永乐皇帝作古,大明朝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京军的战力也在承平岁月里迅速的腐朽,最终在土木堡之变中全军覆没,自此一蹶不振,已经无法和边军争锋。
之后于谦重建京军”将最初的三大营改为十团营,人数十万人左右;天顺八年,再改十二团学;正德年间,又改十二团营为东西两官厅;嘉靖中叶”重新恢复三大营,设立戎政府,由国公提督”兵部shi郎协理”并尽裁监军内臣至今,在册人数仍是十万人。
除了三大营的京军之外,北京还有两支部队,一个是守卫皇宫的大内禁军锦衣卫”另一个则是驻守京城内的武磙四卫,乃是皇帝亲军,肩负着守护京城,拱卫鉴舆的责任。这两支部队,都不归兵部管辖,而是直接向皇帝负责”其军饷装备也是不经兵部直接领取的,都是最精良最充足的。
这两支部队向来由内廷御马监代表皇帝统驭,然而嘉靖晚年遭遇陈洪反叛后”对太监的信任跌倒冰点,便将大内禁军交给勋旧贵戚:武壤四卫交给兵部辖制现在大内禁军由皇帝的亲舅舅、锦衣卫大都督、庆都伯杜仲掌管。而武镶四卫原先是东宁侯焦英统领”他被杨博撸了后”改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担任。
这就是大明军力的结构状况”沈默这次准备动刀的,乃是十万京营,当然要先让京军听话才行。现任的京营提督,乃是定国公徐延德,不过老先生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年前就称病在家,已经数次上书请辞。这次沈默想要改制,他可使唤不动国公爷”所以就趁机奏请皇帝”批准了徐延德的辞呈,让焦英接这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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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焦英这厮却称病不受圣旨,这才迫得沈默不得不亲自登门,敦蒋他出山。
“这个差事我不能接啊”,”焦英也不跟沈默兜圈子,道出了心中的担忧:“你是知道我的,咱焦子期不是怕事儿的人,可我们这边的情况复杂”在京城住了上百年,纠缠太多,不像你们士大夫,锐意进取就好。”,说着看看沈默道:“明白咱的意思吧?”,“知道,都沾亲带故的,你怕自己打了人家的饭碗。”沈默点点头道:“焦家以后没法在京城混了。”
“是啊。”焦英深以为然道:“再说了”定国公那是什么身份,我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明如今仅存五位国公”除了南京的魏国公、云南的沐国公外,就是在京城的定国公、英国公和成国公三位”数量比亲王还要稀少,其地位也超过了那些一辈子没见过皇帝的藩王。
而焦英家里,既不是开国元勋、也不是靖难功臣,而是洪武x内附的méng古贵族,赐姓焦。在天顺年间才因功劳封的侯爵,既非根正苗红,又是新晋世家,本来在京城勋贵家族中都不上数,却因为先帝宠爱”地位骤起,隐隐有与三大国公平起平坐之势。有道是,人红遭人妒”像焦侯爷这样红得紫黑的新贵,遭到的嫉妒如果能换钱”早就成京城首富了。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听了焦英的解释,沈默点头道:“如果是定国公同意了呢。”
“那得真同意。”焦英道:“要是大人你想干点事儿的话,不光他,还得另两位国公也同意,得这三位都不拆台了,您这戏才能唱起来。”
“如果他们都答应了呢。
”沈默望着焦英道。
“我随你调遣。”焦英一拍桌子道:“让我往东不往西,让我撵狗不抓鸡。”
“好!”沈默搁下茶盏,起身道:,“你在家等着吧。”
焦英不知道沈默哪儿来的自信,不过他相信,这家伙只要说到,就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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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而后动的好处,就是什么情况都事先预计到了。一旦开始行动,便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有对策。
当天下午沈默命人备一份恰到好处的礼品,便往紧挨着大内、东依前海、背靠后海的定府大街去了。顾名思义”这条街便以定国公府而得名,面这定国公府也毫不客气的占据了大街的一边。看着那延绵不绝的高墙碧瓦,感觉半天还走不到府门口,沈默不由暗叹道:,果然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本以为东宁侯府就够气派了,但和这国公府的气势一比”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沈默不止惊叹于定国公府的雄伟,更是对其选址佩服的五体投地……就其风水而言”这座国公府的选址,占据了京城绝佳的位置。北京据说有两条龙脉,一是土龙,即故宫的龙脉;二是水龙,指后海和北海一线水脉,而定国公府正好在两条龙脉交汇之处又怎么能不旺呢。
据说这里是中山王徐达,当年在北京常驻时选好的宅邸,再观其家子孙兴旺繁衍、富贵长久的昌盛景象,可见龙脉之说,确实有些神迹。
胡思乱想着,轿子停了,透过碧纱窗沈默看到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这才回过神来,对外头道:“去通禀一声。”
胡勇便揣着沈默的名帖往国公府的门房去走去。一边走,心中还有些埋怨他道:,大人也真是忙糊涂了”国公爷是随便想见就见的吗?万一要是吃了闭门羹您的脸面可要受损啊”他在京城久了,对此间的人情世故已是十分清楚,知道这些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地位都是铁打铜铸的,只要有大明朝一天,他们就是贵不可言的顶级世家;而文官们虽然可以煊赫一时但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没有长久的富贵……,哪怕权倾朝野数十年的严嵩,还不是落得坟前偷食祠堂安身的凄惨下场?
在勋贵们看来,文官斗来斗去就像一场闹剧不知道什么时候”台上耀武扬威的主角儿,就被打落台下永不翻身,因此对于文官,勋贵们总是客气中透着轻视,并不会真把他们当回事儿。而且朝中历来对勋贵与文官相交比较敏感,所以哪怕沈默贵为夹学士,也有吃闭门羹的危险。
,还是应该先预约一下的好……,胡勇暗自嘀咕着,只能硬着头皮对那倍有派儿的门子一抱拳道:“劳驾,我家中堂大人前来拜见国公爷,烦您递个帖子。”
那门子生得浓眉大眼,穿一身簇新的藏蓝sè对襟直领罩甲,内为月白贴里”足蹬雪白底儿的快靴”大热天儿一滴汗都没有,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亦不盛气凌人,酷似一位风度翩翩的缙绅君子,这就是国公府的派头”也怪不得胡勇会自惭形秽。
门子客客气气的接过名帖”一面让人进去通禀,一面请胡勇门房里喝茶。礼数之周到,让也算见过世面的胡勇”又是好一个感慨不过他还是为自家大人捏一把汗,不时的往那扇侧门张望着。
等了好一会儿,那扇该死的侧门始终没有打开,不过那扇更该死的正门”却缓缓地大开了,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材俊俏,轻裘宝带,chun红齿白、美服华冠。虽然年轻,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大家风范,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小侄文璧恭迎沈世叔大驾光临。”
“竟劳世子大驾,实在走过意不去。”沈默从轿中下来,笑吟吟与那世子见礼”看清了许文璧的丰姿相貌,他不禁心中暗叹:,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还觉着没老,可看着人家年轻人,还真有些比不了。,却不知那徐文璧也心中暗惊,他虽然对这位年轻的阁老多有耳闻,但从未见过本人,此刻一见果然是更胜闻名……这时候讲究三千而须,沈默已经蓄起了飘逸的五绺美髯,骨子里透着书卷气。配上那含而不lu的威严稳重,还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百分百的青年人偶像。
许文璧虽然是眼高于顶的国公世子也一样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竟有些小紧张的恭请沈默入府。
望着大人被人恭敬的请进去,站在门房外的胡勇自嘲的笑笑道:,“俺这叫……佣人自扰吧。”,“是庸人”胡哥。”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打得火热,那门子小声提醒道。
“都差不多啦。”胡勇咧嘴笑笑道:“进去凉快,不在这儿挨晒。”便转身进了门房。
那门子看着缓缓闭上的大门,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年还没见府上开正门迎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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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府,许文璧请沈默坐上抬舆自己也上了一具,然后轿夫们平稳起舆”平稳向前行去。
比起独具匠心、巧夺天工的东宁侯府来”定国公府要威严的,府邸建筑分东、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严格的中轴线,贯穿着的多进四合院落组成。中路的殿堂屋顶,全采用绿琉璃瓦”彰显着国公府邸的威严气派。
不过对沈默来说还是东宁侯府的别出心裁能让他动容。国公府再气派,无非就是缩小号的皇宫”根本无法让整天在皇宫上班的沈阁老,兴起哪怕一丝的惊叹。但他这份淡定”落在许文璧眼力,就成了沈大人见惯世面、沉稳从容的表现”不由又增加几分好感。
两乘抬舆穿过前院的月门洞径往后府行去。这竟是把他当成关系亲密的客人,沈默也安之若素,似乎毫不意外。抬舆在国公府后huā园中穿行”huā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比前院要耐看得多。沈默望着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心中突然想起句话”怪不得人家说:“穷人说富必是,穿金戴银”而真正豪门公子说富,只说是戏散了“灯火下楼台,。,没有这个环境,这个条件确实培养不出真正的贵族……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想把儿子们培养成贵族,何苦羡慕人家呢?
胡思乱想间,抬舆在一处藤蔓葳蕤的藤萝架下的落地,沈默便见个身穿葛布道袍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朝自己微笑道:“残废之人不能全礼,江南先生切莫见怪。”
这老者的相貌,与那许文璧颇有三分相似。沈默下得抬舆,便听许文璧介绍道:“这是家父。”
“下官沈默拜见国公爷。”沈默赶紧一躬到底…………按说大学士与国公勋贵是平礼相见的,但他不介意拜一下这位当朝第一勋贵。
徐延德赶紧让世子把沈默扶住,请他坐下喝茶。躺椅边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沈默坐在定国公的对面”世子在下首作陪。不知何时,那些轿夫已经无声的退下”藤萝架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这真是个神仙去处。”藤萝的浓荫遮住了日光,凉风习习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沈默不由赞道:“国公爷好享受啊。”
“什么享受不享受”,”徐延德开心笑道:“药延残喘罢了。”
边上徐文璧起身笑道:“父亲和沈世叔聊,我给你们泡茶去。”,“怎敢劳烦世子?”,“让他去”今儿没外人。”徐延德笑道:“你也别叫他世子,就叫文璧好了。”
“岂敢岂飘”
两人说着话,徐文璧起身来到藤架下一角,那里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似乎是沙滤,只见有断线珍珠般的水滴从桶底渗出,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最后,这些经细沙反复过滤后的晶亮水珠,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huā瓷盆中。
看着这套东西,沈默脑中兀然蹦出一句广告语:,娃娃哈纯净水,二十四层净化……,原以为自己在喝茶上就够讲究的了,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更讲究的。
见他看了一眼那过滤装置”徐延德笑道:“不这样就糟蹋了南京他叔叔送来的茶。”
沈默脑海中浮现出徐鹏举那张写着“酒sè财气,的脸,不由笑道:“想不到,魏国公也有这份雅好。”
“嘿嘿,他要真好这口,这点一年才产五斤,龙园胜雪”也轮不着我消受了。”徐延德得意的笑起来。
听到,龙园胜雪,四个字”沈默一下想起了胡宗宪,自己还珍藏着他送的半块茶饼,也不知默林兄怎么样了”是否已经释然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海风(中)
天漆黑,乌云滚滚,海漆黑,恶浪滔天。暴风骤雨席卷着茫茫的海面,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滔天巨*,用那惊天动地的声音,宣告着大自然的无上威力在这无边无际、如汤如沸的海面上,有一支船队在奋力的挣扎着。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此刻却显得那么单薄渺小,那么不堪一击,仿佛一个巨*扑过来,就能轻易将他们卷入滚滚波涛一般。
然而你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就会发现这些海船虽在巨*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然而他们并未在这无比yin威下束手待毙,每一艘船上的水手都在船长的指挥下,豁出了性命与这狂风暴雨搏斗
甚至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并未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滔天的海浪所隔断,每一艘船上都有专门的瞭望手,用千里镜紧紧盯着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尾,数着那里的亮点变化,将舰队头领的命令,第一时间传达给各自的船长。总之,为了应付各种顺利和不顺利的情况,他们有一整套夜间信号语言,就是通过这些亮点传达到每一艘船上。
每一个亮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油纸灯笼,灯笼里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每个火炬的后面,分别固定着一个金属制的抛物面反射镜,如果是晴天,能轻易将光线传送到三十里外。但现在风雨太大,视线本就极差,加之哪怕浸透了油脂的火炬,也必须要用灯笼罩住。如此光芒顿敛,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必须要用千里镜才能勉强看到几里外的旗舰。
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是最考验船队指挥者能力的时候,他必须将风向、风速、洋流、雨量,以及船队中每艘船的排水量和航速差别,全都了然于胸、综合判断,不断改变船队的航向和航速,才能使船队避开最凶险的风浪,又使后面的船不至于掉队……在这茫茫大洋之上,只要一只船掉了队,对于船队来说,它就丢失在没有航路、茫茫无边的海洋里了。
此时此刻,船队全体的生死,就全在那旗舰的船长手中。借着气死风灯的光线,能看到他的年纪不大,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虽然甲板剧烈的颠簸,他却仍然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坚毅的盯着前方,显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坚定。
这时,风暴来势更大了,海上巨*滔天,不一会儿就向他们的船扑来一次,浪头卷过,船身便剧烈的摇晃,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颤的呻吟声,就连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也露出胆怯的神情。大副和水手长来到船长室,请求年青的船长砍掉前桅,否则翻船的可能性极大。
但那船长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反而下令向南偏西方向转舵,侧顺风航行……这是绝大的冒险,因为一旦如此,就等于将控制权交出,由狂风决定他们会被吹向哪里。一旦偏离了航线,触礁、失散、甚至可能因航速太快,导致船毁人亡,这都是不可预知的。
副手们劝他再考虑一下,如果砍掉桅杆,把前后的千斤石系入海中,至少可以让船稳一些。
“愚蠢,我们的船虽然坚固,但因载重太大,吃水太深,若慢下来硬捱飓风浪涌,船体肯定承受不了”船长终于变了脸色,猛然拔出佩剑,朝下狠狠地一挥,斩钉截铁道:“休得再言,传我的命令敢抗命者,斩立决”
这时一个穿着山文甲的将军,也重重点头道:“服从船长的命令吧”
见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意见一致了,众人知道无可更改,只好面如土色的转身,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
看到旗舰上发出的信号,其余船上的船长难以置信,全都认为那人疯了。但旗舰已经调整航向,陡然加速向西南驶去,根本不给他们思考时间。为了避免掉队,只好一边大声咒骂着,一边也下令转舵跟随而去。
噼啪——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漆黑的苍穹,但见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巨大海船,侧顺着台风风向,劈波斩浪,向着西南方向迅猛前进,前进,前进进——在强大的风力下,人力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虽然甲板上的水手们,仍在水手长的指挥下,将一条条缆绳绑扎固定,虽然大副已经带人把辅助帆跳到了最佳角度,但在大自然的力量下,这也只是杯水车薪……还是要看这台风,究竟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所有人都在虔诚的祈祷,妈祖娘娘、观音菩萨、圣母玛利亚保佑啊老天爷饶恕我们吧
在这段暗无天日的煎熬中,那年青的船长,始终保持着标枪般的挺立,脸上更没有一丝慌乱。水手们一抬头,都会看到他沉着冷静,稳如泰山的身姿,心里也就不那么慌了,暗道:‘看来能逃过这一劫……’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风仍在吼,浪仍在啸,满天的乌云仍笼罩着四周,但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已经离危险越来越远了。因为咆哮的海浪渐渐减弱了,怒吼的台风也小了不少,虽然仍旧波涛汹涌,也还下着雨,但他们都能看出来,已经逐渐离开危险区域了。
“妈祖娘娘显灵了”“哈利路亚”“阿弥陀佛……”水手们纷纷跪倒在甲板上,向各自的信仰磕头谢恩。
“其实他们真该感谢的是你。”那穿着山文甲的将军,走到终于表情放松的船长身边道:“看来你是对的。”
“先帮我解开。”船长呲牙裂嘴道,原来他把自己绑在了立柱上,怪不得能站那么稳。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将军一边给他解开绳索,扶他坐在椅子上,一边问道:“你决定顺风行使,到底是有信心,还是碰运气。”
“咱不会拿两千多人的性命开玩笑。”船长一边揉着酸麻的腰背,一边酷酷道:“遇上飓风躲不开,船千万不能停下来,只有从顺风半圆通过。”
“你怎么知道顺着风就能逃出去?”那将军还是不解道:“万一被卷进去怎么办?”
“见得浪多了,就知道这玩意儿也有脾气可摸。”船长道:“这种飓风是有风眼的,从南往北打着旋,风眼正北方刮西风,”说着逆时针比划个圈道:“然后依此是西北风、北风、东风、东南风、南风、西南风……我观察它向正北移动,自然该保持在它的顺风边,而又与风眼移动方向相背的位置,这样就可以侧顺风航行,逐渐离开飓风了。”
“算了……”那将军听得晕晕乎乎,哪能弄明白那些东西南北风,只好放弃道:“只要脱离危险就行。”
“还不敢说那么早,风眼要是改变方向,我们就彻底没救了。”望着已经松弛下来的水手,那船长淡淡道。
“……”那将军郁闷道:“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还是继续祈祷,咱们能顺利到吕宋吧。”船长闭上眼,不一会儿,竟发出细长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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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船长一觉醒来,东方已是霞光万道,风彻底停了,天空一片湛蓝,大海恢复了平静的碧绿色。
伸个懒腰站起来,船长走到瞭望台上,眺望着船尾方向,一、二、三、四……五艘海船全都在,他终于放下心来。接受水手们的欢呼后,便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清理甲板、修补破损,以迎接下一次风浪。自己则倒一杯西洋威士忌,倚着栏杆,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呼吸着馨人肺腑的海风,心中轻声道:“活着真好……”
这一刻,他回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澳门讨生活的那个下午,那时自己还没有大号,只有个小名叫阿凤。
原先的澳门只是个叫濠镜澳的小渔村,因其有南北二湾,规圆如蚝壳……也叫‘蚝镜’而得名。听人说,是那些佛朗机人跟官府把这里租下后,才有了‘澳门’这个好听的名字。
又何止是地名改变了呢,原先的小渔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房屋、宽阔的道路和拥挤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生意人。许多来自天边异国的奇装异服、长相奇怪的异族人,带着奇怪的味道,和数不清的珍奇发明来到这里,用自己的新鲜玩意儿,换走柔软光洁的丝绸、清香诱人的茶叶,以及薄如蝉翼的精美陶瓷……
那天的阳光带着ya热带特有的咸味,照在他尚显稚嫩的脸上,那双年轻而好奇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唯恐露看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但当他来到码头上,站在那高大海船的阴影里,仰头望着遮住了天的船舷,和顶住了天的桅杆,眼里终于再没有其它。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粗糙的缆绳,心也猛烈的跳动着,一个强烈的预感迸发出来,这就是自己此生的归宿了。这一年他十七岁,从潮州饶平老家,来到澳门的十六浦码头,走上最大的一艘海船,当上了一名最低级的水手,同时也有了自己的大号——李奔马,这个很快就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起先见习水手李奔马职业生涯十分普通,每天洗甲板、拉缆绳、刷油漆,还捎带着给头头儿们倒洗脚水,如果这样下去,他也就按部就班的干下去,熬十年成为水手长或者大副,或者还达不到。但时代没有给他按部就班的机会。当时倭寇与朝廷的战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正常的生意根本进行不下去,而且徐海、陈东、叶麻子等人在浙东的节节胜利,使海商们看到了更好的发财机会——如果不用进行交易,直接抢就可以发家致富,还没什么危险的话,相信这世上没有谁还会老师做生意。于是许多往日专搞走私的海商,纷纷转型为‘海上绿林”其中就包括李奔马的船主泰老翁。
由于机智勇敢,对海战更是天赋异禀,见习水手李奔马很快在海盗中脱颖而出,得到泰老翁赏识,二十岁便成为了其主力舰的管带,在闽广一代创下了赫赫大名。泰老翁病故后,他继其事业,成为了这支海盗的首领。
与一般海盗头子光想着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不同,李奔马是个有远见、有想法的人,他知道靠烧杀老百姓是没前途,早晚会被官兵剿灭,于是打定主意,要改变海上绿林的生计。也许是从《水浒传》中学到了经验,他竖起了‘以索土霸为济贫,格杀贪官拥廉吏’的大旗,择定澎湖岛为基地,招纳贫苦百姓,扩大队伍。趁着别人醉心抢劫,积极拓展海上贸易。几年后辖船舰三百余艘,民众四万以上。且纵横海上,从未滥杀无辜,所得资财,由部众公平分取,为众拥戴,势力日渐扩大。
然而这时候风云变幻,陈东、叶麻相继授首,徐海接受招安,就连老船主也在死里逃生后,非但没有报仇,反而仍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林凤也想效仿他们,但徐海王直都不愿意,这个后生的实力膨胀太快,不尽早铲除的话,日后又要多一双筷子抢食。于是王直捏造他和日本人勾结,意图霸占台湾的证据,希望引来官府的怒火……当然也不全冤枉李奔马,他的部下确实各个种族都有,还有个精锐的日本浪人小队,其目地的确容易惹人怀疑。
而当时的东南总督胡宗宪,同样需要有不停的战斗,来维系自己的地位,于是在其领导抗倭后期,将其当成了主要对手。先是福建总兵戚继光,渡海捣毁他在澎湖山的老巢。其卷土重来,又被继任总兵胡守仁击败,逃至钱澳求朝廷招安,但两广总督徐云翼不许。没了根据地的李奔马,虽然船多兵广,也只能往来于闽,广之间海域流窜,结果为大明东南水师,联合五峰船队围剿,王直义子毛海峰亲帅快船追至淡水洋,击沉其坐船,倭酋李奔马下落不明。
关于李奔马的官方记载就到这里,后面的事情无人知晓,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包括当时重伤落水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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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当年%138看书网%的澳门城里,窗外就是那记忆深刻的十六浦码头,码头边静静停靠着一排巨大海船,看起来倒是比当年的船要先进多了。
休养了一段时间。当他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一个叫开阳先生的文士,在两名武人的陪同下,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没有寒暄,李奔马直接问,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很有价值。”开阳先生也不隐瞒:“所以我们贿赂了毛海峰,在你的战舰沉落的第一时间上前,万幸把你救上来。”
“我有什么价值?”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航海家,有很强的领导力,冷静、自信、有雄心,且还很年轻。”开阳先生两眼放光的望着他道:“我想收你为徒。”
“你是干什么的?”李奔马狐疑的望着这人道:“藏头露尾可不是好汉。”心说你配吗?
“既然要收你为徒,当然不会跟你隐瞒,”开阳先生淡淡道:“我叫郑若曾,你也许听说过我。”
“你是胡宗宪的幕僚”要不是两个大汉虎视眈眈,李奔马很可能跳起来掐死他,道:“就是你在那出谋划策,才害死我一班兄弟”
“错,我已经离开大帅数年了。”郑若曾面露悲哀之色道:“而且大帅也已经解甲归田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南洋公司总裁。”郑若曾淡淡道。
“南洋公司,没听说过……”
“新成立的。”郑若曾望向窗外道:“这个码头,以及码头上所有的船,都是这个公司的。”
“实力不小啊……”李奔马两眼一眯道:“最先进的大海船三十艘,货船五十艘,全都是刚下水的。”
“不错。”郑若曾点点头道:“看来脑子没留下后遗症,我很欣慰。”
“……”李奔马翻个白眼道:“南洋公司是佛朗机人的?”打死他都不相信,这穷酸一样的家伙,是这公司的主人。
“不是,”郑若曾淡淡道:“不瞒你说,东家是东南的豪族。”
“九大家?”李奔马皱皱眉道:“算了,不问了,知道多了,对我没好处。”说着面色一沉道:“我那些部下还有跟着我的百姓,现在如何?”他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
“呵呵,放心,很好,”郑若曾笑起来道:“沈经略接受了他们的投诚,并把他们安置在你老家那边,重新给他们上了户籍,日后安生过日子……你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对,正大光明的回去,你已经被赦免了。”
“真的?”李奔马心念电转,目光一紧,紧紧盯着郑若曾道:“看来,南洋公司的能量不小啊。”
“说对了,”郑若曾点头笑笑道:“怎样,答应做我的徒弟了?”说着游说起来道:“做我的徒弟很爽的,不仅不会打骂你,还会把你提高到另一个境界。而且出徒之后,还可以直接安排你进公司,当航海部门的负责人……”说着一指外面道:“这些船都归你指挥。”
喋喋不休了半天,只换来李奔马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有的选择吗?”且不说那些部下和百姓就是他的羁绊,单说外面这支阵容强大的船队,就足以激起他再次%138看书网%的壮志。
“呵呵,也是。”郑若曾笑起来道:“对了,为师以后怎么称呼你,叫你奔马?”
“……”李奔马心说这人真不要脸,还没拜师呢,就先自称上了,不过懒得跟他计较,想一想道:“李奔马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历史,我本姓林,小名阿凤,就叫我林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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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很重要哦,把一些读者脑补的情节给补上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九八章海风(下)
拜师之后,林凤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郑若曾唯一的徒弟……其实说是‘学生’更合适。学习很重,每天都要上课,没有假期,除了郑若曾教授的三门课外,还有数学、地理、历史、结构学,还有力学、物理、化学,以及介绍世界最先进海船知识的‘舰船’课程。
其中最重要的是数学,西洋教员告诉他们,航海专业学的好坏,都靠数学,所以在课程安排上,也十分偏重数学。三年里,他学习了代数、几何、三角、弧三角——地球是圆的,所以航海学需要弧三角。后来还要学习微积分,现在想想还头痛。但培训班的要求十分严苛,一学期三门考试不及格,便会被开除;两门不及格,会被停发薪水一学期;一门不及格,则薪水减半……虽然现在只是学员,但他们的薪俸堪比朝廷一品大员,看在钱的份上,也要咬牙坚持不挂科。
除了每年有三个月的海上实习,其余时间林凤和他的同学们,便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的学习,期间有忍受不住退学的,有跟不上班被劝退的……但据说离开班里之后,公司安排的也不错,若不是生性要强,他也想就这么算了……三年下来,班上只剩下他和另外五名同学顺利毕业,同时又有两期新的培训班开班了,而且学员更多。
本来还应该有一年的实习期,然而这三年里,南海公司的业务扩大了十倍,已经一跃成为第三大的海运集团,就更凸显出人才的缺口。他这个昔日的大海寇,便被直接任命为第五护航队指挥官,麾下有五艘全副武装的战舰,专门在海盗最猖獗的航段巡航,半年时间完成护航五十次,遭遇海盗二十七次,二十七次击退对手,击沉敌船十五艘,俘获二十七艘,俘虏两千余人,一时风头无两,大名威震南洋
上月完成任务,回港休整后,他的护航队便没有再出发,而是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搭载一千五百名雇佣兵,出击吕宋岛
身为新式的舰队指挥官,林凤对发生在周边地区的事件极为敏感,而今年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当属‘五峰联军攻吕宋’莫属了。
自打年前,朝廷颁布谕旨,有志愿前去保卫吕宋者,若能大获全胜,可封伯爵整个海商界沸腾了。能得朝廷封伯爵,光宗耀祖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合法的在吕宋安营扎寨,控制马尼拉——这个不亚于马六甲的重要港口
海商们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于是过年期间齐聚台湾岛,撺掇王直带头出兵。毕竟对方是强大的西班牙,虽然他们犯了远离后方的兵家大忌,但没有老船主领头,海商们也不敢轻启战端。
其实徐海是更好的首领人选,但他和王直早划分了势力范围,东南洋不是他的地盘,所以虽然急得抓耳挠腮,为避免得罪王直,只好望洋兴叹。
而王直这些年来,身体状况大不如前,雄心壮志好像也跟着消散,虽然也很想拔这个头筹,但又不想得罪西班牙人。就这么犹犹豫豫,一直到了三月里,才终于下定决心,派手下大将、义子毛海峰率其本部,联合各路海商,凑出六十二艘大小海船,组成两千人的联合舰队,从台湾鸡笼出发,出击吕宋群岛。
然而这次出击的准备太过拖沓,已经没有了奇袭的效果,舰队一进入马尼拉湾,就被西班牙人的巡逻快船发现了,很快招来了早就严阵以待的西班牙战舰,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亲帅舰队给予迎头痛击。
既然对手早有准备,这时正确的选择就该是暂避锋芒,然而好勇斗狠的毛海峰,仗着兵力远超对方,竟也列阵展开对攻。然而战场上,不是看谁兵多就能取胜的,海战更是如此,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舰队,虽然船数众多,但彼此毫无配合可言,且无论武器还是战斗力,都远远不及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拼远程,大炮不如人家打得远、打得准,只能被动挨打;接舷战,西班牙更是天下无敌,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双方两次海战,均以毛海峰部惨败告终,至少十五条船,五百余人丧身海底,不得已,毛海峰只好率军撤退。
见打跑了明国人,黎牙实比着实松了口气,其实他看到那声势浩大的舰队,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这万一要是寡不敌众,那多年的辛苦牺牲,就全都白费了。但他高兴的太早,很快传来消息,明国人并未退回台湾,而是沿着吕宋海岸北上,进入了玳瑁港,并在班诗兰建立城寨,并凭险筑垒,设炮台多处,竟有常驻吕宋的准备,并受到当地人的欢迎和支持。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黎牙实比虽然不是中国人,但也明白这个道理。班诗兰距离马尼拉只有四百里,一日不将其消灭,黎总督就一日睡不好觉。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后,他调集本国在亚洲几乎全部可调集的兵力——五艘主力舰,三十艘快艇,六百陆战队,五千各族仆从军。兵分两路,一路从陆地攻击,另一路从海上发起突击,意图给对方造成腹背受敌的威吓。
海上突击队的运气极好,他们借着夜色到达玳瑁港时,竟发现对方的战船全都停靠在港湾中,水手们全都上岸休息,只有少数人看守,结果西班牙人轻易的整支舰队尽数烧毁。
陆地上,西班牙突击队也展开了猛攻,在外围据点打死了一百多名‘海盗’……是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称呼他们。这时水上突击队也加入进来,对毛海峰的老巢形成夹击。然而毛海峰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借着万分危急之际,他终于彻底掌握了指挥权,先命人将营寨的栅栏点燃,那里本来就堆满了干草,一下就火势冲天,西班牙人根本无法攻入。
利用这难得的喘息机会,毛海峰收拢部队,并进行了重新的整编,撑过了最危险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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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西班牙人本计划排成方阵进行攻坚,但毛海峰不愧是老匪出身,他依据地势修筑的据点不仅建筑坚固、防守严密,而且配备了数门大炮和很多小炮,可谓攻守兼备的王八壳子。
相比之下,西班牙人的大炮口径太小,而且弹药也不够。前线指挥官萨尔西多放弃了强攻……这是十分明智的,否则仰攻据点的西班牙突击队,完全可能被红了眼的毛海峰彻底消灭。
西班牙人经过研究决定,采取围而不打的办法,坐待毛海峰部众的粮草消耗殆尽,这正中了小毛同学的下怀……如果西班牙人听说过岑港之战的话,就万不会选择这个看似正确的战略。
围困足足持续了三个月,期间自然发生了不少激烈的战斗,毛海峰憋着劲儿要洗刷耻辱,因此始终亲临一线指挥,使本方始终维持士气高涨,不仅没有被攻破据点,还给对方造成不小的杀伤。
然而西班牙人转攻为困,占据了战局和补给上的优势,毛海峰们被死死地困在了据点内,粮食日渐耗尽。令人诧异的是,王直派出的援军,竟只在吕宋外围露个面,就以对方的海军强大,无法靠近为由,施施然就返航了,似乎放弃了他们。
林凤虽然和毛海峰有仇,但不能看着同胞被西夷剿灭而无动于衷,数度请郑若曾派自己去玳瑁港解围,然而都遭到了拒绝。不同意的理由只有一个——时机不成熟。
南洋公司的组织十分严密,没有总裁的同意,护航队根本出不了十六浦,林凤只能生闷气、干着急……终于,在他变成海边望夫石之前,总裁大人下达了出发令。这时候,已经是六月份了。
按照郑若曾的计划,林凤的舰队将不去玳瑁港,而是迂回马尼拉湾,趁着西班牙人兵力空虚,直取马尼拉,围魏救赵按郑若曾估计,从澳门到马尼拉,全部航程两千五百里……换算成他所学的单位,就是六百七十五海里,最新型号的战船,满载航速十八节,两天就能到达,所以他联络了当地的分公司,准备在两天后……也就是六月十八日里应外合,帮助林凤部拿下马尼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舰队出发的第二天,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虽然靠着林凤的经验和知识,舰队躲过一劫,只折损了二百余人,可也偏出航线数百里,足足晚了一天才到达马尼拉湾外围。
已经不能执行原计划了,生性谨慎的林凤不敢贸然行动,决定先打探清楚再说。他早已将这里的海图烂熟于胸,指挥着舰队藏匿于马尼拉湾外,一处新月形的岛屿边,同时派出小艇趁夜色深入马尼拉湾,与岸上的联络人接头。
第二天早晨消息传回,公司准备制造混乱的人手,果然被西班牙当局抓获,然而之后一天,城内并未加强戒备,守军该回家回家,似乎只当成了寻常的骚乱事件,并未想到这是某个计划的一个环节。
里应外合没有可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林凤和那雇佣兵指挥官陷入了思考。但很快他们便不再犹豫,因为一个突发状况使事情简单起来——一艘给玳瑁港送补给的西班牙运粮船,因为船底漏水而不得不紧急偏离航道,向新月岛停靠,结果被林凤的战舰包了饺子,船上共有二十五名西班牙士兵,林凤除了留下一个活口外,其余全部杀掉,船上物资自然不会浪费。
最多一天,玳瑁港的西班牙主力就会发现运粮船失踪,如果其指挥官足够谨慎的话,一定会回师援护老巢,也就是说,留给林凤他们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天半而已。
必须要当机立断了,林凤的舰队马上进入了马尼拉湾,远远地就抛锚了,以免惊动岸上的西班牙人。利用夜幕降临前的时间,林凤请那穿山文甲的陆上指挥官抓紧时间挑选突击队,待天色一黑,便马上登陆,直取马尼拉。
那指挥官早有准备,很快便组织起一个四百人的敢死队,其中二百人是火枪手,另外二百人是日本雇佣兵……日本国内大战愈演愈烈,无数战败的武士和士兵被驱逐出境,然而现在已经没得倭寇做了,好在他们组织性、纪律性、服从性都近乎完美,且打起仗来悍不畏死,深得海商青睐,也不愁没有饭碗。
南洋公司就是招收日本人最多的海商之一,这次林凤带出来的两千多人,其中就有五百多日本来的,还有二百多百人、三百多安南人,真正的大明人,只有一半而已。人员驳杂,并不代表他们无组织无纪律。事实上,在南洋公司科学的管理、严格的训练,以及优厚的待遇条件下,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印度人和吕宋人,都能成为这支多国部队中的合格一员。
想到这里,林凤看一眼那魁梧黝黑的巨汉,听说这些人都是他训练出来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这个人神神秘秘的,林凤问他叫什么,他回答说:“以前的名字忘了,你叫我老黑吧。”
连真名字也不肯透露,看来这个南洋公司,还真是秘密重重啊。
当晚天色极暗,星月潜形,狂风大作,这既有利于突击队隐蔽登陆,但也造成了登陆的困难。但时间已经不容易再等了,四百人的敢死队,在一个据说曾经是小名、叫小野水王的武士率领下,强行搭乘小艇出发了。
与老黑站在甲板上,看着敢死队消失在视线中,林凤叹口气道:“感觉从毛海峰来吕宋开始,运气就不在我们这边,什么倒霉事儿都遇上了,真邪性啊……”今晚要不是突然起大风,直接大军直抵马尼拉,肯定胜券在握,哪还用再费这番周折。
老黑也深以为然,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沉声道:“开阳先生对你说过这场战役的意义吗?”
“嗯。”林凤点点头,表情严肃道:“他说,我们正在历史的交叉点上激战,这场看似小小的战役,将决定谁将是南洋的真正主人。如果我们不能打败西班牙人,他们将获得进军亚洲的落脚点,建立血腥的殖民地,甚至对大明造成威胁。到时候在南洋的几十万华人,处境将十分危险,而我们也将失去对南洋的控制权,更加无法保障南洋同胞的安全”下南洋的潮州人太多了,所以林凤对这些人特别有感情。
“是的。”老黑点头道:“所以多少牺牲都能承受,必须要保证胜利”林凤重重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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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风之中,敢死队直到次日早上卯时,才登陆上岸,一问随行向导,竟然偏出马尼拉城十几里。啥也别说了,迅速跑步前进吧,于是在向导的带领下,急忙往马尼拉城奔去。
一些当地人发现了这些人,非但不惊慌,反而加入队伍给他们带路。据说拉贾苏莱曼的死,彻底激化了西班牙人与当地土著的仇恨,看来此话一点不假。
小半个时辰后,命苦的敢死队终于看见远处的马尼拉城了,小野水王本要下令发起最后冲锋,却被当地人告知,西班牙守军总指挥戈伊特的别墅就在道边,小野有着日本人特有的二,马上改变主意,转而攻击那座别墅。
战斗短促而激烈,敢死队在付出七八条性命后,攻进来由十几人把守的别墅中,打死了住宅内的所有人,也算他们时来运转,戈伊特竟然真在家里,正准备穿戴整齐去城里上班呢,结果被一箭射中手臂,在试图跳窗逃跑时被乱枪击毙。
然而这么一阵乱枪打鸟,使他们失去了宝贵的突然性,城内的西班牙人终于醒悟过来,他们得以带上武器弹药投入战斗。
你不得不佩服这些以殖民为业的西班牙人警觉与训练有素,利用这极短的时间差,他们便在城内道路上设立了伏击圈。当小野率领敢死队一头撞上来后,便被密集的弹雨打死了八十多人,一下就溃败下来。
此时,敢死队离舰队距离过远,增援和补给都很困难,看着无法赢得这场战斗,小野只得下令撤兵。退到那座仍然烧着大火的别墅时,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八嘎,真是个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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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九章人人自危(下)
1沈默是如何做到的呢?这还得从那日在定国公府喝醉说起。
第二日,定国公徐延德便以孙子百岁为由,邀请另外两位国公过府,将和沈默谈话的内容,说与二人知道。三人一番秘议,认为沈默提出的条件基本可以接受,但是想让勋贵们交出侵占的屯田,这是万万不行的;而且选锋时,至少要留用一半的军官。至于南洋那块画饼,老家伙的意思是,前几年先要钱,毕竟真金白银骗不了人;当然也很有必要派亲信去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良田万顷。
得知他们的要求后,沈默很快给出了答复,屯田的事可以不追究,南洋的事情也可以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但选锋营留用哪些军官,要看他们各自的表现,由练兵总理决定,自己不会干涉,也不允许任何人干涉。
勋贵们心知肚明,要真是按表现来定去留,自家的那些军官,还能留下几个?但他们打听到,据说戚继光这个人,不是那么难说话,似乎还是可以走通门路的。显然,跟一个武官讨商量,远比跟一个大学士求情面,要简单的多。
于是双方达成了协议,东宁侯焦英出任京营提督。沈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首先处斩了带头袭击兵部尚书的十二人,其余七十余人杖八十,发配云贵戍边;然后借此威慑,对京营展开为其两月的全面整顿;在军纪肃然后,便强力推行‘分营选锋练兵’之策,任戚继光为京营练兵总理,全权负责选锋、分营、练兵等诸事宜。
在控制住京营以后,沈默对兵部的整顿终于开始了,他一上来就拿下了武库、车驾二司,将其贪渎的官员法办……如果不是两位郎中不明不白暴亡,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牵连到哪一层呢。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和山西帮彻底开战时,双方却神奇的讲和了。
转折点来自一次谈话,参与的双方是沈默和兵部左侍郎王崇古……正应了当初沈默那句话:‘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这种被人家尽在掌握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然而王崇古也清楚形势比人强。沈默本身的实力就很强,现在又扯着徐阶这张虎皮做大旗。而晋党内部又出了些问题,老杨博在家闭门待罪,王国光在家闭门修养,就连葛守礼也凑热闹,非要请辞归养老母不行……你说别人找了个撵郭朴下来的理由,你老人家跟着瞎起什么哄?
大敌当前,大佬们一个个先躺下装死,晋党内部群龙无首,就连反击也没个挑头的……王崇古虽然看沈默不顺眼,却还没自大到,以为凭自己个小小的侍郎,也能跟他对着干的地步。
更严重的是,他找不到那两个被捕郎中的下落,连灭口都做不到。要知道,那两人知道的东西,足以把自己、霍冀……甚至杨博,全都送到大牢里。即使是这样,杨博还是无动于衷,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消极模样。
‘真不知老头子们在想什么?’出仕二十余年,王崇古竟是第一次深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好亲自到沈默那里请罪,实指望着能通过一番造作,避免最坏的结果。
这日沈默正好在衙,让人盯着瞅个没人的机会,王崇古便过去了。本以为会遭到一场狂风骤雨,谁知沈默却和颜悦色的和他追忆起,当年在东南并肩作战时的那段往事。
“当时多亏老哥你帮了我一把。”回忆起往事,沈默还是一脸感激道:“不然我是决计弄不到那么多粮食的。”
回忆起当年的意气风发,王崇古无限感慨道:“是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想起当初的激扬豪迈,就好像昨天一样。”
“不知鉴川兄现在,还有当初的几分豪情?”沈默笑眯眯给他斟茶道。
“嘿嘿……”王崇古摸着额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太白的《行路难》,便神情复杂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见他不再往下念,沈默笑道:“还有两句呢。”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王崇古摇头苦笑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说着朝沈默抱拳道:“江南,今天在下来找你,就是跟你来坦白的。”心中不禁打鼓道:‘还算到位吧?’
沈默颔首正色,静静听他剖白道:“如今你把兵部的苦胆也掏出来了,我要再跟你说,自己问心无愧,那真叫睁着眼说瞎话了。”顿一顿,他两眼通红道:“这些年一路走来,我也拉帮结派、我也排除异己、我也行贿受贿,我也弄虚作假……这颗脑袋砍三回,也足够足够的了。”
沈默默不作声,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道德优越感,因为这些事,他也基本都干过,又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
便听王崇古接着道:“我总是安慰自己,这都是迫不得已的,我不这样做,就要被视为异类,就要被排挤,像海瑞那样的清官孤臣,我做不来,我也不想做。我需要权力,去实现我……我的夙愿。”说到这,他惨笑一声道:“可是猛然回头,那些自以为的虚与委蛇、迫不得已,其实每一次都想一滴墨水滴在心湖里,一次次,一滴滴,早就把自己的良心、雄心、是非心……污染的浑浊不堪,成了自己当年痛恨不已的样子了。”仿佛最近兵部的大整顿,对他的触动着实不小,这番话,也多少有些发自肺腑。
不过其实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来前背了好几遍,才能说的这样声情并茂。
“守住本心,确实很难。”沈默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呢……”仿佛信了他的话。
“江南,今天你要办我,全是我咎由自取。”这本是王崇古设计好的台词,谁知演着演着入了戏,还真觉着自己该死了。
“我要办你,就不会跟你废话这么多了。”沈默抖擞精神,目光炯炯的望着王崇古道:“我问你,你刚才说得夙愿是什么。”
“夙愿么……”王崇古双目有些失神,片刻才喃喃道:“都快要忘掉了。”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自己也有着同样的问题。
少顷,王崇古才幽幽叹道:“河套……”这可不是设计好的。
如果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准以为以为他说的是‘核桃”然而沈默却双目微眯道:“复套?”
“不错。”王崇古颔首道:“愚兄痴长贤弟二十岁,这是我们那个年纪人,共同的夙愿。”他表情激动道:“九边之殇,以弘正之失河套为第一要害,河套自秦代便是中原王朝必争之地,失去了河套,草原蛮族便可长驱直入,这是两千年来铁一样的教训。当年三边总督曾大帅,志在复套,亲自规划,天下士人无不倚席以待不才恰方年少,书生意气,恨不能投笔从戎,为大帅帐下一小卒。”说着一脸怀念道:“后来有幸为山西巡按,时常出入帅府、参赞军机,颇得大帅器重……说起来,那份《请复河套奏疏》中,还有在下的意见呢。”说到这,他的脸上容光焕发,骄傲之情洋溢。
接着他的语调便低沉下去,叹息道:“但是后来……唉……我大明冤案,首推于少保遇害,然后就是我家大帅和夏阁老遭难了。”虽然过去多年,但他还是心如刀割道:“‘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竟遭奸人所害,累及妻子,骸骨不能还乡……当时锦衣卫抄家,只从他家里抄出不到五十两银子,就连陆炳那样的魔头都落了泪。”说着眉毛一挑道:“当年大帅的奇冤,我们不会忘记;他临行前,还念念不忘的复套,我们更不会忘记。自从那以后,恢复河套,为大帅洗冤便是我王崇古毕生的夙愿,永远也不会忘”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坚决。
沈默淡淡一笑,把大案上一份奏疏推到他面前。
王崇古低头一看,那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再请为曾铣夏言平反疏”正是自己的笔迹。这是他在四月里上的一封奏疏,顾名思义,半年以前,还上过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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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这两道奏疏,沈默是不会了解到王崇古的这段心曲,更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之前若不是此人的阳奉阴违、暗中拆台,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暴露了相当一部分实力。
当然……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王崇古不知道的是,徐阶已经和杨博私下达成默契,为了表示对徐阁老的服从,山西帮可以让出兵部的主导权,但其在九边的利益将不受侵犯……也就是蓟辽、宣大、三边,三大总督,内阁不再夺了去,这是杨博的底线了,如果再得寸进尺的话,则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但这个协议,徐阶可以告诉沈默,杨博却不可以告诉王崇古,因为他无法让对方理解,此时的退让,是为了将来大步的前进,所以干脆闭门不见,任由沈默折腾……他虽然不相信沈默说的每一句话,但对其做事的分寸,还是不怀疑的。
而且能让沈默不得不当回恶人,杨博何乐而不为呢?
别看沈默最近杀伐决断,风光的紧,但做官的都知道,越是蹦的欢,越是惹人嫌;越是闷不响,越是发大财。不得不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他也痛苦的紧,实非所愿,不得已而为之矣。
所以只要有可能,为了长远考虑,他也要跟王崇古修复一下关系,好在当初对他的那两份奏疏有印象,再去一查档案,才知道原来王崇古还曾经是曾铣的手下,于是有了开头这一幕……
王崇古手微微颤抖着,掀开了奏本的最后一页,只见一行朱砂写就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善言矣,着礼部速速议出规制报上。’边上还有皇帝的印玺。
“这么说……”王崇古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窝打转,这次真的没有演戏成分,颤声道:“大帅终于平反了?”
“是的。”沈默表情平静道。其实他的心情,和王崇古一样激动。但他早修炼到不动声色了,淡淡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王崇古深深点头道:“这意味着朝廷终于承认他们是对的复套……是对的”说着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沈默静静等他平复下来,才缓缓道:“这样的意义到底有多大?自曾帅殒命后,朝野无人敢议复套,以至于今则以为必不可复,且必不宜复矣……”
“荒谬……”王崇古啐一声,赶紧赔罪道:“大人恕罪,下官不是冒犯。”
沈默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王崇古便道:“曾大帅的话,用在现在仍然合适——中国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复套之费,不过宣大一年之费。敌之所以侵轶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说完,便见沈默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王崇古老脸一红,低头道:“下官自己就忘了……”
“你不是忘了,”摆摆手,沈默拿回话语权道:“而是还到能做的位置上。”说着叹口气道:“不去做不知道有多难,步步维艰,处处周全,有一处照顾不到,便有人扯你的后腿,本事大的还要寻趁你。”
王崇古本来还对沈默的分营练兵一肚子牢骚,现在也变成了理解的话语道:“大人做得对,难归难,但一定要坚持。”否则就是打自己嘴巴子。
“鉴川兄。”沈默正色道:“我有个差事要请你来做。”
“下官在。”王崇古正襟危坐道:“请大人吩咐。”
“曾大帅当年的位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合适。”忽悠了半天,沈默终于亮明了底牌。
当然这半天也不是白费,如果他一上来就提出这个要求,王崇古必然有很多的理由搪塞推脱,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总有点被逐出京城的意思。
但沈默先把铺垫做好,尤其是在这时为曾铣平反,就大不一样了——在朝野看来,这是政府要改变边防策略的信号啊,这是再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督,就成了委以重任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徐阶时常爱说的一句话,现在沈默也品出其中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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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面色变幻片刻后,王崇古答应下来,但他还是不放心的问道:“那兵部的事情怎么办?”
沈默便和颜悦色的向王崇古坦诚,自己没有丝毫要和他们决裂的想法,只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一些既得利益必须打破。没有刮骨疗毒的决心,大明的军事便彻底无可救药了……这些话要是早说给王崇古,他一准听不进去,现在却觉着很有道理。
“追查不会无限度的。”沈默淡淡道:“而且兵部诸公,大都晓畅军事,日后还会大用的。”
王崇古终于放下心来,又问了沈默几句关于复套的事儿,沈默都把胸脯拍得山响,其实心中却在苦笑……对于复不复套,真正能拍板的徐阶,是持保守意见的,而曾铣能这么快平反,并不是因为国策边防什么的,不过是沾了夏言的光罢了。
夏贵溪者,徐华亭师也,就是这么简单。当然沈默不会跟王崇古明说,徐阶也没法向天下人解释,只能让他们随便猜去吧。
王崇古开开心心从大学士房里出来了,让看门的侍卫看的一愣,心说这位进去时还跟死了老子似的,怎么现在就傻了上了?
一直乐到回了自己的签押房,王崇古才有些回过味来,拍自己脑袋一下道:“苦肉计没用成,反中了人家的混战计。”本来设计好的一环扣一环,谁知稀里糊涂,便被牵着鼻子走,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不过……这结果好像还能接受,王崇古也就不再生事儿了。对付霍冀,沈默也是照方抓药,同样把更好说话的右侍郎大人,送到了宣大去当总督。
但这种温情脉脉,只存在于高层之间,对于下面人,则必须要成为替罪羊了。就在沈默把两位侍郎全部说服的第二天,他就将人犯,从锦衣卫手中转交给了刑部。结果没几天,一个畏罪自杀,一个瘐死狱中,一时震惊朝野。
于是没人再好意思去追究那些可怜的孤儿寡母了,原本应该发送教坊司的犯官家眷,只落了个遣返原籍,监视居住,也算是牺牲的一点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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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放心,第一不会烂尾,第二还有很长,最终boss还没出场呢。[(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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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零章多事之秋(上)
兵部,大学士值房。
沈默面带淡淡笑容的,望着坐在下首的两位年纪相仿的三品官员,正是新任的二位兵部侍郎,谭纶和吴兑。
谭纶还好,吴兑的表情就有些激动了,这次一下连升四级、从五品超擢为三品,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二位都是我的至交,”沈默淡淡一笑道:“客套的话不多说了。”说着敛起笑容道:“你们与我的关系,其实朝中上下都看在眼里,任人唯亲这顶帽子是摘不掉了……子理兄还好说,你本身就是三品大员,调回兵部任侍郎,谁也说不得什么……”顿一顿,望向吴兑道:“君泽兄就不一样了,按说你应该外放任一省兵备,然后再回部当这个侍郎的。”
吴兑的表情严肃起来,点点头道:“这是正途。”
“但只有你来当这个右侍郎,我才放心。”沈默轻叹一声道:“也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
“大人哪儿的话。”吴兑沉声道:“把差事办好了,自然没人嚼舌。”
听了这话,谭纶不禁侧目,心说:‘看来不只是靠关系上来的,至少这份当仁不让的豪气,就远超余子。’
“看来是我瞎担心了,”沈默摸摸鼻头,笑道:“好,我跟你们透个底,王国光基本不会回来了。”
这次吴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对于王国光不再回兵部,他并不感到意外。谭纶的脸上却闪过一道喜色,沈默不可能再让个不相干的来添乱,这样八成就是他亲自兼任本兵,那自己施展拳脚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有人已经在说,我在兵部搞一言堂了。”沈默淡淡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等着咱们捅篓子、出岔子……嘿嘿,前些天兵科的人上了一本,把戚元敬骂得狗血喷头,其指桑骂槐之意,呵呵……”
两位侍郎知道,沈大人是为了戚继光被参的事情恼火,那些言官认为,让一个武人掌握那么大的权力,实在太危险了;他还要把南方的兵调到北方,万一他要是有了野心,又该如何控制?
担心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沈默每天都要跟这些人扯皮解释,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我等会谨慎小心,尽量不给大人添麻烦。”两人保证道。
“要是为了减少麻烦,而畏手畏脚的话,”沈默摆摆手道:“那我何必要接这个烂摊子?”说着眉毛一挑道:“如今我等总理戎政、大权在握,就是要做一番事业,何惧些许人言?”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对着下属,是绝对不能认怂。
见两人全神倾听,沈默沉声道:“把手上的事情做到十分,不要让人在别处挑出毛病来,只要做到这两条,我沈某人向你们保证,只要我在,你们就在”
“是”对胸怀壮志的官员来说,能遇到这样的上司,实在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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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一下分工。”沈默看看谭纶道:“子理兄,你的任务是,推动九边实现战略转型。”
谭纶点点头,他完全理解沈默的意思,去岁万全战役时,他们曾一起研究过大明的边防策略,最终认为要分三步走。第一步,实现从目前的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第二步,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第三步,则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整个计划,乐观估计十到十五年。
“你在宣大做的就很好,”沈默称赞道:“让马芳和尹凤搞得那个春季攻势,要大力在九边推广。”
“属下不敢居功,这主要是马总戎的提议。”谭纶谦虚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这句话,马芳已经喊了二十年,我只是借用而已。”
“你不必自谦。”沈默抬抬手道:“没有你的全力支持,居中统筹,这仗大不了这么漂亮”
“大人过奖了。”谭纶虽然尽量矜持,但还是浮现出一丝得色。自己虽然任总督不到一年,但大明边防的改观,却滥觞于自己的任上。
可以说,嘉靖四十五年,是俺答汗噩梦的开始。不止因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粉碎了他不可战胜的神话,也并非因为谭纶、马芳等人籍此飞黄腾达,一举成为‘边帅武功之首’。最重要的是,俨然权倾一方的宣大三人组——总督谭纶、总兵马芳、尹凤,终于可以用充足的权力调动足够的资源,大展拳脚实现他们筹谋经年的作战方略,先前蒙古人如入无人之境肆意侵扰,大明边军处处被动防守、却处处挨打的一边倒局面,终于出现逆转之势。
所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换成江湖黑话,就八个字——先发制人,以暴制暴当大明北疆历代边将,在滚滚胡骑面前,长期闭关自守求太平,已成痼疾之时。谭纶和马芳们,却毫不犹豫的完成着这个强者的抉择,在大明北疆率先挂起了一股暴虐的狂风
但‘敌欲动我先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为实现先发制人,沈默在多年前,便指使锦衣卫对蒙古人展开渗透。在明白这将是自己未来的立命之本后,陆纲和十三太保们,当然会不遗余力的来好办这事儿。
他们命手下,化装混入被蒙古军掳走的逃难百姓里,趁机混入蒙古军中卧底;对俺答汗所信任的汉奸们,也不惜代价的苦心策反,先后发展了多位‘线民’;并借机派细作混入其中。正是有这些被锦衣卫精心挑选派去潜伏的情报人员,将各类重要情报源源不断的送回,谭纶和马芳他们,才能对鞑靼部落,特别是俺答汗部的活动情况了如指掌。
宣大将帅事后大赞:‘胡骑来去虽快,却难逃锦衣卫耳目’便是对他们最好的褒奖。
凭成功的情报战,谭纶逐渐放开手脚,让马芳去大胆实现他‘先发制人’的战略,每当俺答汗进犯的情报送来后,马芳便会派出自己的‘马家健儿”组成数十支三十至四十人的小分队,隐蔽散布在两国交界的边境线上。当蒙古人大举进犯后,家兵们立刻全线出动,对其后方进行疯狂的报复性攻击,或抢夺马匹,或焚烧草场,或袭击其辎重粮草,与主力部队前后夹击,粉碎蒙古人的入侵。
除此之外,马芳和尹凤更多次组织主力部队,对边境鞑靼部落发动大规模的惩罚性袭击,两人或躬督战,或遣裨将,一年数次出师捣巢,烧杀无数,极大地削弱了边境地区的部落实力最为嚣张的一次,马芳亲率轻骑深入敌后六百里,接连捣毁二十余个大小部落,最后在成吉思汗陵的遗址上登高四望,耀兵而还震惊蒙古各部落。
当然,这种嚣张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今年六月的一次,马芳和尹凤率主力,分兵出击北沙滩,意图故技重施,重创俺答汗主力,但俺答却老谋深算,巧妙绕开明军兵锋,奇袭了宣府,攻破重镇隆庆,事后宣大自总督至总兵,都因‘坐寇入’之罪遭到御史弹劾。
若是在往日,这罪名足够让两个总兵罢官回家的,但在沈默的周旋下,仅被朝廷严斥、降一级,便念及往昔战功,令‘戴罪立功”旋即在上月突袭呼和浩特,险些一把火烧了俺答的王庭,此役告捷后,便全都官复原职,大加褒赏了。
正是在这种上下一心,强势出击的猛烈打击下,俺答虽然也偶有胜招,但对马芳等人越发忌惮,不用他下令,蒙古人便将部落远远迁离边境,宁肯少占一块牧场,也不愿日夜担惊受怕。在其潜意识里,便想避开这些凶神恶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今年以来,鞑靼的侵扰重点,已经逐渐转向延绥,宁夏,甘肃等地区,而视原来的‘重灾区’宣大一线为畏途。今年以来,只有那一次奇袭而已,若不是马芳等人大意,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正是他们在战场上的胜利,给了沈默为他们说话的底气,也大大减少了沈默军事改革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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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完了谭纶的任务,沈默转向吴兑道:“君泽兄负责的,要更多更杂一些,和子理兄一样的重要。”顿一顿道:“人的精力有限,要学会抓大放小,日常部务就交给几个郎中去办,你抓好考成就行。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九大兵工厂的建设上,原来那些小作坊的工匠,要尽量吸收进来,但必须严格培训后才能上岗,让他们时刻谨记什么是生产标准。”
“还有武职比试的是,你要时刻督促,把这件事落到实处,如果做不好,就换人。”沈默语重心长的吩咐道:“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于军事亦是如此
“是。”吴兑点头应下。
沈默所说的‘武职比试”是他一系列改革方案中,极重要的一环,目的是提高武将的素质和地位这个当然不能喊出来,因为在文官眼中,所谓武将都是些粗鲁不问、好勇斗狠的莽夫,根本瞧不起这些人。
很多年来,看着自己上辈子就仰慕的戚继光、俞大猷,在那些品级比他们低得多的文官面前,小心奉承、低声下气,沈默心里很不好受。然而他知道,造成这种武将地位低下的原因,不能只归咎于文官集团的打压。事实上,历代兵部尚书都绞尽脑汁,希望找出改善军队战斗力的方法,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武将本身的素质低下,就是个大问题。
本朝的武将官职,大都是世袭得来的,这些天生的将军们,早没有父辈的勇武,更没有读书上进的动力。虽然也有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杰出人物,但改变不了他们大都是些目不识丁、射不穿札的废材的事实……虽然在袭替军职前,要进京比试,但实在没有合格的,如果兵部严格考察,十个有九个一辈子过不了关。不得已,都是徒应故事而已,别看一个个俱金紫银青而归,其实徒糜廪饩,缓急不得丝毫之用。这样的军官能受人尊敬,才叫见鬼了哩。
但武职世袭制度自开国便延续至今,不是哪个强力人物,想停就能停的了的。想提高武将素质,只能先从提高那些尚未承袭官职的年轻人素质入手。沈默在做通徐阶工作后,以皇帝名义下旨,然后由兵部移文,曰:‘请饬各抚按督学宪臣将应袭舍人,年十五以上,资质可造者,送学充附作养,凡遇袭替年及二十应比试者,学臣考韬钤策一道,转送抚按覆阅。韬钤贯通,弓马娴熟者为上等;韬钤疏而弓马熟者为次等;韬钤弓马俱不习为下等。送部比试,上等候缺管事,中等带俸差操,下等与支半俸,候第二年再考赴部覆比。二次不中者,照邦政例仍支半俸;三次不中者革发为军,别选子弟袭职。’
这是目前条件下,沈默能想到的,最现实、最能兼顾各方的办法了。首先,对军队来说,中级军官以上,都能文能武,懂得韬略;下级军官也是弓马娴熟,自然保证了军官的素质。
其次,对朝廷来说,并未改变任何现有制度,只是要求下面提高应试者的素质而已,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好事儿,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第三,对武将家庭来说,这也是一大福音。要知道大多数武将家庭,只能维持温饱,让孩子上学读书,只能想想而已。现在朝廷给这个机会,能让孩子成才,做父母的当然愿意……至于其子要是三次不中,也不会剥夺他们家的袭职资格,只是必须换另一个子弟罢了。这样除了那个第一顺位的儿子外,全家都是欢迎的,所以也不是问题。
最后,对于贫困省份来说,经费是个问题,但兵部会拨一部分专款,对于成绩排名前列的省份,甚至会全额负担;并会将这种成绩,计入各督抚学官的政绩中去。所以问题也不大。
张居正便评价说:‘按此法于武职考核最严,亦最恕,久而不废,此辈必思自奋’他是全力支持这个方略的,并大度的表示,会尽力帮助解决各省的经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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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头万绪,”交代完任务后,沈默苦笑道:“要做好的事情太多了,同时推进的话,人手确实不够。”说着对二人笑道:“当年高阁老说过,兵部情况特殊,在他看来,得两个尚书、四个侍郎才够用。看来看此言不假。”其实沈默和高拱,很严肃的探讨过,给兵部增加堂官的事情,都认为十分有必要,但在没掌握大权前,是不现实的。
“咱们不怕累。”谭纶微笑道:“就怕把大人的差事搞砸了。”
“专心做事便好,考虑后果的任务交给我,”沈默轻笑一声道:“给我多大胜仗,我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这个……”谭纶苦笑道:“急不得,以我大明的军备,没有几年的准备,打不起仗来。”顿一顿,小声道:“再说打仗也不是光我们兵部的事儿。”
“那我就给你交个底。”沈默沉声道:“张太岳已经承诺我,给他一年时间整理财政,两年时间扭亏为盈,第三年便有钱打一场局部战役。”
“之后呢?”谭纶的眼睛登时放亮道。
“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准。”沈默沉声道:“但三年后恢复河套或者松山,这个方略已经定下来了,你只管去实现它便可。”
“是”见大人端茶送客,谭纶起身告辞,吴兑也站起来。
沈默送他们到庭院里,看看满园的菊花,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城尽带黄金甲”不禁打个寒战,赶紧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回到屋里坐下,沈默长舒口气,对兵部的整顿算是圆满结束,最后的工作,就是总结一下写成奏疏递上去,便算是画上圆满句号了。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沈默亲笔把此次整顿的得失,写成了一篇三千字的奏疏,却空着开头的题名处没写。因为他这个最近呼风唤雨的大学士,其实是个协理……而钦命的总理大人乃是成国公,虽然人家都没露过面,但沈默不能连署名权都给剥夺了?
本想以公函的形式发过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别托大了,人家再怎么也是国公爷啊,还是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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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度百分之八十,这种天气怎么过?神曲《念你》大家听过了吗?我到现在脑子里还挥之不去……[(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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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上)
举了一圈的例子,沈默为何独独漏过了最有说服力的陈洪?这正说明他政治上的成熟,因为朝廷从未承认过先帝南巡时遭遇叛乱,陈洪的罪名自然也不该摆上台面。道理浅显,人总是爱闻赞美之辞,褒扬之话,却不愿听闻贬斥之语、逆耳之言。这是人生而俱有的特性,尤其是对心智不坚定,没有大气魄者,更是如此……比如隆庆皇帝,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对于先天有些迟钝的皇帝来说,太讲究劝谏的艺术,甚至艺术到难以让对方理解,讲不清要害,却又很难见成效。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说明白,所以沈默借着下棋,先让隆庆开心,然后再接着一步昏招引申出去,告诉皇帝并不是身边的人,就一定是可靠的。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低头寻思良久,方才道:“沈师傅是在说朕,不该什么都听近侍者的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最近确实对外廷有些疏远了。”沈默轻叹道。
“可是你也看到,他们是怎样欺负朕的”隆庆突然拿起一枚‘砲”面色微微涨红,有些激动道:“都说朕是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可真是这样吗?未尽然朝堂上,他们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公然对骂,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朕一开口说话,不管好坏,一定会被他们引经据典的横加指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话了,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没想到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骂法”隆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今天终于得以发泄道:“他们又严厉指责朕临朝渊默、心不在焉,长此以往,必然大权旁落这真是让人无路可投了——朕都不说话了,让他们去骂街,竟然还是闹到了我的头上,说话也骂,不说话也骂,到底要朕怎么样?”说到这,隆庆都要痛苦的掉下泪来了,死死捏着那枚棋子道:“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想给妃子们买点首饰做礼物,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然而户部尚书却一口回绝,说你买可以,我不出钱”
“朕是一文钱没捞着,还惹了一身臊,言官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上书弹劾朕这是奢侈浪费的亡国之举”隆庆眼圈通红道:“他们贪污受贿,不亦乐乎,却非要朕做个清心寡欲的古来贤君,这算什么为臣之道?”
“若不是有你从南洋找的银子,朕怕到现在还没钱给妃子们置购首饰呢……”隆庆委屈的要掉下泪来:“不给钱也就罢了,毕竟这也算是为国节约。然而朕想回去裕邸怀旧、去京郊散心游玩,他们却以安全为由,阻止朕出宫门一步,大有把我当猪崽圈养起来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些道理。想这班浩气凛然、忧国忧民的言官,放着诸多政事的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朕的家长里短,说三道四,这般与村妇何异?”
沈默知道隆庆情绪正激动,所以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的坐听。
“但这些都是小事,朕以国家为重,都能忍耐。”隆庆深深呼吸几次,平复下心情道:“可他们真的也以国为重吗?朕对裕邸几位师傅可是十分了解,尤其是高师傅,朕深知他的大才大德,对他是绝对的信任,然而他竟然在没有什么过错,更没有有犯国法,竟被那些人群起攻讦,不死不休;郭阁老清正的大名,朕在裕邸时便深有耳闻,却也被他们没有底线的泼污,结果双双黯然下野……”说着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沉声道:“朕怀疑他们,已经成为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工具了”
沈默背后一阵冷风吹过,他感觉浑身毛孔倒竖,那颗处乱不惊的大心脏怦怦跳动起来……原来皇帝对言官和徐阁老,已经到了怨念深重的程度
面色瞬间数变,沈默很快恢复平静道:“确实有些言官立身不正、哗众取宠,但皇上也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太祖皇帝授重权予言官,命其上可规谏皇帝、纠察百官,下可巡视、按察地方吏治军政,可以说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之内,他们甚至可以风闻奏事,而不受追究圣祖英明远见,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为了他的子孙后代能江山永固,皇上,您觉着自己比太祖若何?”
“米粒之珠安敢与皓月争辉?”说到自己的老祖宗,隆庆坐直了身子,道:“太祖皇帝的设置,当然是为儿孙好了。”
“皇上能如此理解,想必太祖在天之灵,也会无比欣慰的。”沈默正色道:“他老人家为了使其胜任,规定朝廷选择言官,一是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二是必须正派刚直,介直敢言;三是学识突出,通晓政务。除此之外,还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历练稳重,甚至对年龄、出身都有严格的要求,就是为了选出忠耿干练之臣,操此监察重柄,为陛下看好家业啊”
隆庆终于动容了,他被厌恶迷住了心头,一直以为言官是群一无是处的绿豆蝇,现在抛去成见一想,国家确实离不开他们。
见皇帝陷入沉思,沈默也不着急,轻啜着微凉的茶水,静等他自己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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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隆庆终于定下神,声音有些沙哑道:“朕确实有些不对。”
“言官们错的地方更多。”沈默赶紧为皇帝挽回颜面道:“因为历史原因,科道也是良莠不齐,许多沽名钓誉、狗苟钻营之辈,也混了近来。为了出名,为了讨好,他们玷污了言官的庄严与神圣,必须要净化一番才行。”
听了这话,隆庆心里舒服多了,望着沈默道:“朕要是有沈师傅一半,哪会搞成现在这满地鸡毛?”
“皇上要折杀微臣了。”沈默哪敢接受这份赞誉:“皇上简穆克己,有文帝之德,臣能生逢明主,实乃最大幸事。”
“那今天这事情怎么办?”隆庆重又高兴起来,道:“朕全听沈师傅的。”
“皇上的威严重要,”沈默轻声道:“那石星既然打了,他就是错了……以藐视君上的罪名把他降职外放吧。”
“善。”隆庆觉着这个顺耳啊,他还担心沈师傅会偏袒那些言官呢。又问道:“那……监军的事儿该如何处理?”顿一下,小声道:“太祖爷编的《会典》里,确实是有中官监军的。”
“嗯……”沈默知道,只要是个皇帝,就可能对兵权放任自流,也许自己可以一时打消他这个念头,但随着隆庆御极的年月增长,他还会再次萌生这种想法,到那时谁也无法改变,且他还会因为今日之事,对自己产生猜忌。
和两代帝王打了十余年交道,沈默如果还看不清皇帝是种什么样的生物,那他得得多重的左倾幼稚病呀?
其实宦官乃是皇权的派生物,他们并不像文官那样,拥有独立的人格,可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谓的宦官弄权、滥权、专权、贪贿、搜刮、盘剥……等等原罪,不过是皇权的负面延伸,他们是皇帝原始**的实现者和替罪羊,尽管他们有时也会失控,甚至会反噬,但皇帝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些自幼长久陪伴他们的太监。因为比起那些满腹孔孟子曰、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来,他们更体贴、更能无原则的逢迎皇帝,让皇帝感到快乐,这就足够了。
只有像先帝那样,真正见识过正德年间的阉祸的皇帝,才会对太监一直保持警觉,而隆庆这种心软面软耳根更软的主儿,从哪方面看,都是太监们的乐土。想把他们彻底击败,几乎难比登天……至少在这个微妙的时期,沈默还需要依仗宫里一二,所以更不会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
心念电转间,沈默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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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默沉默不语,隆庆以为他是反对的,便颇为不安道:“其实这都是他们给朕出的主意,师傅要是不喜,朕就不派监军了。”
“呵呵,皇上误会了。”沈默赶紧摇头道:“臣在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避免其害,又能让皇上安心。”
“宦官监军的害处很大吗?”隆庆惴惴问道,毕竟他也只是凭本能,觉着还是用宦官更放心。
“宦官掌军有五弊——占役买闲、侵蚀军实、避敌殃民、扼制大将、谎报军功。”沈默淡淡道:“这都是败坏军纪,侵蚀军力的恶疾。如果皇上想见到大明重振二祖雄风,不再每年都听到戒严的警钟的话,就必须避免这五条。”
“哦……”隆庆面色凝重起来,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唯一一次出京,便是去祭陵。那是他与徐阶的交锋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胜利,还是因为百善孝为先,徐阶不好阻止。但徐阶还是看穿了他的画皮,知道皇帝其实想要拜陵,无非是做了一年的皇帝,没能出过皇宫,实在闷的慌,于是以拜陵为借口出去巡游玩玩而已。便说皇上拜陵可以,但是不可以借此在途中巡游,否则就是对列位祖宗的不敬。隆庆虽然心中叫苦,但是也没理由反驳,毕竟那会显得自己,对列位祖先不够诚心,于是他也只能忍了,只去拜陵,不做任何其他的游玩的事宜。
终于得以放风的皇帝,在沈默等一干大臣的陪同下,来到了天寿山。沈默倒是比较支持皇帝出来透透气,但不会放过这个,进行现场教育的机会。于是就在成祖陵前,他引导隆庆实地观察,使他终于直观的了解到,原来战争的前线,离京城是如此之近。通过这次,隆庆终于明白了,当年成祖把都城迁到北京,以天子守国门的重要意义,回来以后,这个悠闲的懒皇帝,就对边防事宜特别上心,沈默这次军改能如此顺利,跟皇帝的大力声援是分不开的……虽然隆庆并不能提供什么实际的帮助,但他态度一坚决,那些勋贵世家就没有叫苦求情的机会,只能乖乖听从安排了。
“那师傅的两全之策安出?”隆庆想不明白,只好发问道。
“其实说白了,皇上让太监监军,是为了监督武将不要乱来。”沈默从容对道:“但宦官本身也是一股政治势力,如果不受约束和监督,也一样会乱来。”
“是这个道理。”隆庆点头道:“那如何监督呢?”
“一是严格限制监军的数量,京营定额三人;二是严格限制他们的权力,严禁他们经手军资、插手军政,发现问题只许上报天听,不许擅自处理;三是设立监军御史,两者职权完全相同、互为监督,如果发现对方有贪渎行为,都可以向皇上提出弹劾……”沈默说着,看看隆庆道:“但双方很可能各执一词,所以如何判定孰是孰非,是个大问题。”
“对。”隆庆点头道。
“最佳裁判,当然是皇帝无疑,微臣相信皇上肯定会以江山为重,不会偏袒一方,但难保后世子孙,不会因为亲疏有别、偏听偏信,让这套制度变成儿戏。”
“有道理,”隆庆摸摸下巴道:“那朕就规定,在判定是非之前,给双方各一次面陈内情的机会,任何人不得阻拦。在双方陈情之前,不许先下结论。”
“英明无过于皇上。”沈默的马屁马上跟上:“此法若为万古不易之制,则皇上可高枕无忧,军队也可少受其害。”
“那快快去草诏吧,”隆庆开心道:“终于解决了一桩大心事。”这才感到腹中饥饿,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十二点了,便下地穿鞋道:“先陪朕用膳再回去吧。”
“恐怕来不及了。”沈默苦笑道:“微臣下午还要去丰台大营呢。”
“那不留你了,晚了今儿就回不来了。”隆庆把沈默一直送到外面,拉着他的手道:“快去快回,今儿中秋节,朕本打算设宴款待群臣,可惜徐阁老说太浪费,只能改成家宴。你可得来陪朕过节……”说着兴致颇高道:“把夫人和孩子也带来吧,团圆节岂能把你们分开?”
“愚妇犬子不懂礼数,怕扫了皇上的雅兴。”沈默轻声道。
“唉,太见外了。”隆庆大摇其头道:“今晚没有外人,只有皇后、李妃、还有太子……他不和你那老三是小同学吗?叫一起来,人多了热闹嘛。”
“那微臣只有斗胆从命了。”沈默这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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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走了,冯保才凑过来道:“主子,该用膳了,不敢打扰您和沈相,菜都重做两遍的。”
“热热不就行了。”隆庆皱眉道:“这得浪费多少银子?”
“瞧您说的,历代的皇帝都是吃龙肝凤髓,一餐上百两银子。到了您这儿,改成八菜一汤不说,还要热着吃的话,”冯保泫然欲泣道:“知道说您节俭,可外人还不知怎么说我们做奴婢的,如何苛待了主子爷呢。”
“算了,”隆庆心中感动,刚产生的对太监的几分恶感,旋即便消融了一半……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有人这样像对祖宗一样伺候你,你也一样:“下不为例吧。”
伺候着皇帝用完了午膳,再将他送去某位嫔妃的宫中,冯保便得到了难得的空闲……从现在开始,由这里的管事太监伺候,他便交代一声,往司礼监走去。
‘估计那两个货都要望眼欲穿了吧。’想到这,冯保不由心中冷笑道:‘真是蠢货,仗着皇上的宠爱,就肆意妄为,还净给皇上惹麻烦,我看惹得皇上厌烦的日子不远了。’他仿佛看到闪闪发光的司礼监宝座,正在向自己招手,心情不由大好。
但当到了司礼监的院子前,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容淡定,看都不看跪在院中的王本,便迈步进去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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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中)
司礼监值房内,只有四位秉笔大太监,却看不见老总管陈宏的身影。对于这位这位半道杀出来的老祖宗,四个大太监很是排斥,阳奉阴违不说,言语间也没有半分尊敬。老祖宗也不跟他们计较,没事儿不在值房露面,住在自己的小花园里颐养天年。
此时,孟冲和滕祥两个,像掉了魂儿似的坐卧不安,另两个秉笔太监虽不时假假的安慰几句,但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冯保一进来,两人腾地站起来,巴望着救星公公道:“主子歇了?”
这一年来,任乾清宫管事牌子,居移气、养移体,冯保的心性大有长进,看看两人,叹口气道:“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说着走进大厅。
两人赶紧一个搬凳子,一个倒茶,殷勤备至道:“姓沈的向主子告刁状了?”
“不兴这么说沈阁老的。”冯保皱眉道:“要不是他老人家厚道,二位恐怕就得换个地方待了。”说着‘一脸你们太不争气’道:“咱们裕邸旧人,哪个不知道沈阁老和皇上亦师亦友?现在高阁老去了,他就成了皇上唯一的宝贝疙瘩,你们却还要招惹他。”
“可是……派监军的事儿,可是皇上最上心的。”滕祥目光闪烁道:“主子再仁厚,也不可能撒手军权,就算是沈阁老,也不能够改变这点吧。”这是他策划此事的倚仗,满以为就算有些出格,皇帝也一定会庇护的。
“谁说沈阁老不同意监军了?”冯保斜歪着头望天道:“他那颗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道那是为臣者的禁区,当然不会阻止了……”顿一顿,见两人一脸惊喜,他又挪揄道:“但他可以往里面掺沙子。”
“掺沙子?”两人眼睛瞪得溜圆道。
冯保便将沈默向隆庆提出的那三条,讲给两人知道……对太监来说,皇帝无秘密。
“啊……”滕祥和孟冲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三分侥幸、七分失望,滕祥失声道:“要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搞头?”是啊,人数被严格限制,权力被严格限制,还有御史时刻盯着,想借亲疏有别,在皇帝面前告刁状,人家还有一次面陈的机会。除非皇帝昏庸,可以视军旅如儿戏,否则想插手军事,大捞油水,怕是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说句话,两位别不爱听,若是你们当初先和我商量一下,咱家肯定会让你们先去跟沈阁老谈谈。”冯保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捋顺袍边的一丝褶皱,道:“你们能赢葛守礼和雷礼,不是因为你们的本事大,而是靠着皇上的圣眷。但在沈阁老这里,这一招就不好使了,他的圣眷,比你们二位加起来,都只高不低。”顿一顿,神秘兮兮道:“沈阁老上午刚阻断了廷杖,晚上皇上就请他全家进宫,一起过中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太监们一时想不透彻,但至少能说明,皇帝一点也没因为今日之事,生他的气,反而显得愈加亲密……说不定,就是在警告他们这些宦官,不要看不清状况,乱咬一气。
经冯保这一番说教,滕祥和孟冲终于认识到,和沈默斗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只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不再打从军中捞钱的主意。原先准备派去监军的亲信,也都换成了些看不顺眼的家伙,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若任性为之,冯保一定会挑唆他俩跟沈默作对,然后自己再帮着沈默把这两人灭了,好荣登司礼监的宝座。但是他对那个不在值房的掌印太监十分忌惮,那成了精的老东西,肯定通过眼线,暗中监视着宫中的一举一动,司礼监里的谈话,更是逃不过他的耳目。
那老东西才是隆庆最相信的心腹,若是自己从中挑事儿,给他留下个阴险的印象,再向皇帝说自己两句坏话,恐怕非但司礼监无望,连乾清宫主事牌子都干不下去了。
但冯保有高人指点,学会了‘借力打力’的法子,他相信那陈宏饱受白眼,不可能不报复,现在引而不发,是为了到时候一击致命,自己只要表现出识大体、顾大局的态度,再和那老太监搞好关系,将来他清理门户时,司礼监里空出的椅子,必然有自己的一把。再说那老头也干不了几年,到时候还不是自己的天下?
借他人之手来剪除政敌,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这是那位外援告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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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台大营。
沈默这次来丰台,一是视察练兵,二是为安抚戚继光而来。
对于前一项,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在热火朝天的军营里简单一转,便打发一班文武随员下到各营去调研,自己则戚继光的陪同下,来到了总理府院内。
“时间仓促,有些简陋,你就先将就些吧。”沈默看看风格简朴的总理府,笑着对戚继光道。
“已经非常好了,感谢大人关照。”戚继光恭声道。
“哎,谢什么,到里边再看看。”沈默有些心虚的笑着,和戚继光一同进了大厅。
大厅中十分宽敞,中间放着一张桌案,案后有一把太师椅。四周放有椅子、茶几、壁厨等物,因为摆设过于简单,甚至显得空荡荡的。
“刚刚搬过来,还未来得及布置。”戚继光歉意道:“还请大人海涵。”
“行了,咱俩谁都别客套了。”沈默看看他,大刀金马的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几分豪气道:“来了军营,就得有军人的豪气来吧,有什么意见,都摆到台面上吧”
见沈阁老比自己都急,戚继光有些讶异,他却不知,人家还得赶着回去赴宴呢。
但这终归是好事儿,戚继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正襟危坐道:“末将有件事,不知该问不该问?”
“有话直说。”沈默点点头道:“我就是来答疑解惑的。”
戚继光便不客气道:“我在奏疏中,向朝廷提出练兵十万,而兵部却只给了五万名额;我提出要招募新兵训练,而兵部却要从老营中,抽取四万训练;我提出调浙兵两万,而朝廷却只给一万。末将请问大人,您一下降低要求,这不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吗?”
“呵呵,原来是为这个啊。”沈默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温声道:“元敬,我俩相交莫逆,便跟你实话实说,按照内阁的意思,是只练三万人的,是我在会上拍桌子红了脸,才多赖上两万的。”
“不是说好了十万吗?”戚继光不甘道。
“我那是漫天要价,人家总要坐地还钱吧?”沈默笑着安慰他道:“众所周知,能练出十万精兵,必然可以大大加强边防力量,这一点谁都希望能够实现。”顿一顿,看着戚继光道:“但是元敬啊,朝廷没钱啊。一个募兵的军饷,要相当于三个世兵,如果按照你说的,招募新兵五万,按最低标准,每人每月给一两六钱银子,一年就要百多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哇!现在朝纲不振,国库空虚,朝廷是根本无力支付的。所以内阁认为这个要求是‘求望太过,志意太侈’。”
“那,说好的三万老营官兵,为何又增加一万?”戚继光面色不是很好看道:“难道也是为了省钱?”
“这是没办法的。”沈默一脸苦笑道:“本来说好了屯田和军工厂,分流七万老营兵,但是……结果不如人意,能追回的屯田亩数太少,军工厂也不是一时能够建成。更何况,许多人还不愿意去下那份力,整日去勋贵家里闹,勋贵便去兵部、甚至去内阁找,弄来弄去,只好请你矬子里拔将军,再多选一万罢。”
“那两万浙兵,为何变成一万了呢?”戚继光又问道。他虽然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数不清的利益交换和妥协,但当亲耳听到后,还是一嘴的苦涩。
“这个原因更复杂,南兵北调,朝廷是顾虑重重。”沈默缓缓道:“因为这些客兵到来,能不能跟老营兵和平相处、会不会不听朝廷号令,还是只听令于他们的将领,这些都需要时间检验,否则不会放心。”说着轻叹一声道:“其实按照内阁的意思,连这一万都不给的,是我死乞白赖才蹭上的,还又搭上了一万老营兵。”
“原来如此……”戚继光失望道。
“元敬,其实这也是常情。”沈默表情淡定道:“京畿之地,朝廷怎会容许一个武将,完全掌握十万精兵呢?恐怕在很多人眼里,对朝廷的威胁将不亚于入犯的鞑靼。所以就是五万士兵,也不允许招募,而是要从根正苗红的世兵中选取。”
“大人,”戚继光急了:“末将一片忠心……”
“不要着急。”沈默笑吟吟的安慰道:“举朝谁不知道,你戚继光对朝廷忠贞不二,一心保国安民。但是,朝廷必须防患于未然,也是谁也无法反对的。我们无力改变现实,只有面对现实。况且也不是实现不了,只是降低要求,分两步走,这样虽然慢些,总比步子太大扯着蛋强吧……”
“嗤……”这么严肃的交谈,让沈默一句打诨,戚继光就笑场了,但也把紧张的气氛驱散,终于理解的点头道:“想不到朝廷是这样复杂,我戚继光不是一味偏执、不顾全局之人,此事全凭大人安排。”但眉头的忧色难去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原先的计划,不就难以实现了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以后我们再慢慢争取嘛。”沈默轻叹一声道:“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我不是首辅,没有实权,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大大的出格了,恐怕会招来无妄之灾……”
“啊……”戚继光着紧道:“大人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要是沈默玩完,他这一摊子也全得散伙。
“谁想动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默不忍心偶像担惊受怕,向他吐露隐情道:“只要坚持过一年半载,我想会迎来一个转折,朝风将从根本上转型,到时候我一定给你补上另外五万”
“末将相信大人”戚继光沉声道。
“这话勿传六耳。”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末将晓得。”戚继光点点头。
“五万人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终于解开了戚继光的心结,沈默展颜笑道:“把他们训出来,打个漂亮仗,我也有理由给你们争取。”
“定不负大人所托”戚继光肃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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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戚继光谈完话,日头已经靠西了,沈默便急忙忙往回赶,终于申末之前赶回家……家里的大大小小都已经收拾利索,就等他回来好出发了。
若菡又给沈默添了个小子,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了,所以虽然刚出月子不久,她已经完全复原,看不出一点产后虚弱的样子。
沈默还是有些歉意道:“若非皇上亲口提起,万万不要你这时候出去应酬的。”
“皇上请客还不情愿去。”若菡掩口笑道:“这话传出去,御史可要参老爷的。”说着好奇道:“妾身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呢。”
“还能什么样?两个眼睛一张嘴呗……”答话的却是阿吉,只见他很淡定的扎着马步,一副‘女人就是这样’的表情道。
“臭小子”若菡脸上有些挂不住,呵斥起儿子道:“进了宫里可别胡言乱语,小心皇上打你们板子。”
“皇上脾气才好呢。”十分倒没扎马步,而是在那和平常下棋,闻言插话道:“平常说,皇上经常和他们玩,有时候他们惹了祸,皇上帮着瞒着贵妃娘娘哩,是吧平常?”平常就在笑着直摇头。
“看,三个孩子都比你放松,”沈默一边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品燕服,一边看看若菡道:“还有什么事儿?”十几年的夫妻,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了。
“下午宫里来人,说请曾孺人一同赴宴。”若菡看看几个孩子,声音压得低低道:“但柔娘正在月子里呢……”
“你怎么回的?”沈默神色不动道。
“我个妇道人家,哪敢胡乱回话……”若菡摇摇头道:“我已经告诉她了,她说是不去的。但我让她先收拾着,等老爷回来拿主意。”
“她身子本来就弱,大晚上的,得了产后风怎么办?”沈默微微摇头道:“到时候问起来,我自然会回话。”
“你是老爷你说了算,”若菡目光复杂的看看他,轻声道:“你去跟柔娘说说吧。”
沈默抬起头,让侍女将中单雪白的领子,整齐压在官袍的领口,过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道:“嗯……”
去西厢房看望了柔娘,亲了亲还没睁开眼的小姑娘,沈默便起身道:“这种宴会不会很晚。你不要歇下,回来咱们一家人过节。”
柔娘柔柔笑道:“奴婢等老爷和夫人回来。”
于是夫妻俩带着两个儿子……阿吉被勒令在家陪姨娘,所以说,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哪怕是你母亲也不行……一家四口上了马车。
车辘滚滚,到了东安门便停下来,宫里早有轿子等在那里,竟是乾清宫管事冯保亲自来接,沈默和他客气几句,便让家眷上了青幔小轿,自己和冯保走在边上,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一直到了乾清宫停下。
第一次来到宫里,若菡和十分都有些紧张,娘俩不敢抬头乱看,只跟着沈默和平常低头缓行,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
来到富丽堂皇的正殿之上,给皇帝磕头、给皇后磕头、再给贵妃请安、给太子请安……若菡便不乐意了,这哪是请客啊,姑奶奶一辈子还没磕这么多头呢。于是对皇家的敬畏之情一扫而光,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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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宴饮,男女分桌,沈默和两个孩子,陪着皇帝、太子在主座上用膳,太子和平常叽叽喳喳,十分又是个自来熟,很快就和太子聊得火热,沈默和皇帝也谈笑风生,气氛倒很融洽。
只是苦了若菡这桌,孤零零的陪着尊贵的皇后和贵妃,不叫吃饭叫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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