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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二章又是桂榜飘香时(中)

    文渊阁。”便让他出来了。

    看来徐阶是打定主意,要始终如一的庇护言官了;而宫里那位,也铁了心的保护宦官,皇帝和宰相各战一边,大有要掰一掰手腕的架势。

    正在藤架下郁闷,沈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无奈的摇头叹息起来:“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什么不至于此?”一把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正是美髯飘飘的太岳兄。

    “原来是你。”沈默回头看看他,有些凌乱道:“没什么……”

    “我看你是两姑之间难为妇。”张居正看他一眼,和他并肩站着道:“左右逢源不是那么容易。”

    沈默心中冷笑道:‘你却可以做到。’但面上一副愁苦相道:“太岳,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振作点。”张居正沉声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

    “唉……”沈默揉着太阳穴道:“我现在是内外交困,部里的千头万绪就够我伤神,蒲州公又横插一脚,有个元老部堂的滋味,你体会不……哦不,你应该有体会。”

    “是啊。”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半年来,我一事无成,十分羡慕你能有所作为啊。”

    “现在该我羡慕你了。”沈默苦笑道:“太岳,你比我高明,能一直置身事外,现在落得轻松。”

    张居正神色一凛,旋即笑起来道:“说的什么话,如今漩涡已成,谁也脱不开身。”说着沉声道:“江南,听我一句,双方必然针锋相对,你若再犹豫不决,定会反受其害啊。”

    “嗯,我知道了。”沈默重重点头,深深望着张居正道:“多谢提醒。”

    张居正点点头,两人便分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张居正陷入了沉思,虽然沈默的表现很符合他的期望,但这家伙太鬼了,你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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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坐在轿子里,脸色阴沉下来,张太岳确实是高明,言官把他当成是徐阁老的代言人,将他的话奉若圭臬;而他和宦官那边,联系虽然十分隐秘,但京城巴掌大的地方,发生的事情还逃不过锦衣卫的耳目……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最近和一个叫徐万贯商人的过从甚密。而这个徐万贯,虽然号称是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家业,但其实是靠上了宫里的关系……他有个远房堂兄,叫徐爵,而徐爵,正是冯保外宅的管家。

    说起冯保,沈默也只能轻叹无奈了。其实原先,这个宦官和自己的关系也算尚可。但他身居高位以后,爱惜羽毛,不便再与阉寺多打交道……这是个很矛盾的命题,任何时候,与宫里的关系,都十分的重要,刘谨柄政的年代不必论,单说嘉靖朝,皇帝对宦官多有压制,太监的影响力到了最小。然而严嵩却靠着这些无根之人,击败了素来瞧不起太监的夏言。

    徐阶后来能跟严嵩抗衡,其中一方面原因,便是他也很注意交好内监,如李芳、黄锦、马森等,均与他相善……这样才能避免对方的太监打小报告时,自己无人说话的危险。然后当绊倒严嵩后,徐阶便迅速和内监疏远起来,原因无它,身为首辅要爱惜羽毛,和阉寺过从甚密,必然引起清流士林的反感,继而名声大坏。

    在本朝,因为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无底限的互揭,只能同归于尽,因此政治斗争往往泛道德化,品德好则事事好,品德坏则事事坏。除了在天高皇帝远,撒泼没人管的小地方当官外,做官就是就是做名声,你的名声好,则攻高血厚,东方不败;但一旦名声败坏,就等于被破了防御,下场必定凄惨。

    所以徐阶之前与太监交往,还可以用对抗严嵩来解释,但严嵩一走,他也没有理由再和他们卿卿我我了,结好士林才是正途…这几乎是保全名节的唯一选择。

    沈默的心路历程,也跟徐阶类似,之前位卑官小,和太监眉来眼去不算什么,但现在已经身为阁老,又没有不得不去结交太监的理由……毕竟他的老师是首辅,他又是皇帝的老师,这样的条件在士林看来,那就是金刚不坏了,要是还去巴结内宦的话,便纯属自甘下溅了。

    沈默深知自己前路艰险,现在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不足将来的十分之一。眼光放长远,虽不必时刻保持‘伟光正”但也必须留一个清白之身,才能在未来的疾风恶浪中,能稳住下盘,站定身形,不至于因为臭了名声,而功败垂成。

    沈默之所以这么早就勒马,也是从徐阶身上得出的教训……当年徐阁老阿附严嵩,曲侍先帝,虽然是迫不得已,但现在如何去掩盖,都已经成为别人攻击的素材。目下徐阁老如日中天,当然不怕,但哪有长盛不衰的臣子?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又被人揪出来批斗一番,就够他喝一壶的。

    不占是非,不惹因果,这才是做官的长久之计。除非你的权谋之道,能高到张居正那样,让言官以为他是自己人,宦官也把他当成好朋友,且谁都不因为他和另一方交好而生出反感,这种在钢丝上跳舞的手段,张居正却耍得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实在不负徐阶对他的期许。

    沈默自问,在这方面确实比不了张居正,更让他顾忌重重的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样剑走偏锋,必然会留下后患。身为一派领袖的自己,应尽量避免这种兵行诡道,而应发堂堂正正之师,按照战场规则来对敌。只有遵守规则的人,才能将规则为我所用,而不会受其反噬,这是唐师叔教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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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张居正看不透沈默,沈默也无法完全弄清他的套路,好在两人早就习惯了这种犀牛挂角、金钩揽月的出招,你能跟上了,大家就配合一次,共同进退;要是根本不上,就连你一起坑了,也怨不得人家。

    但这次,无论张居正到底如何出招,沈默都不打算马上回应,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知道这场宦官与言官的斗争,其实本质上,是君权与臣权的较量……虽然大多数时候,这种较量是不公平的,前者至高无上的地位,决定了他可以在无计可施之后,不讲规矩的使用暴力,而后者只能弱弱的承受。然而这次的双方,一个是罕见的柔恕之君,一个是少有的硕德元老,这就决定这场战斗,不可能立刻分出胜负,反倒很可能演化为拉锯战。一旦到了相持阶段,必然又有变数,以他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等等看,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做选择。

    这样虽然会有些艰难,回报也不会太高,但还是那句话,身为一派领袖,必须稳字当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进益,这才是正途。

    也不知是他鸿星高照,还是倒霉透顶,就在言官们万炮齐发,对宦官形成总攻之势时,一个从南方传来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一下子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

    九月十三日,南京八百里加急来报:‘初十,应天乡试揭榜,主考官王希烈、孙铤等谒文庙,数百落榜者聚众喧噪,语甚激烈,且围攻考官。南京法司奉南京刑部尚书令戡乱,双方发生激烈冲突,死伤数人。后闹事者挟持王、孙二人,退入文庙,以孔子尊像堵门,与官兵对峙。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以闻变坐视,南都暂处戒备状态,请朝廷速派钦差前来处置。’

    今年按例是大比之年,八月中旬秋闱,九月初十左右放榜,这都是沿袭多年的传统。录取的名额有限,每次都是九人落寞一人笑,却从未有过落榜考生围攻主考,险些把文庙砸了的前例。难道他们想彻底毁了自己的一生?这真是咄咄怪事。

    然而顾不上感叹,科举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系着朝廷的尊严,是维系中央统治的基础,其庄严神圣不可亵渎。科举无小事,何况这事儿本身就不小,难道他们纯粹为了泄愤?徐阶绝不相信,立刻命南京速速将隐情报上。

    这道命令还在路上,南京第二条奏报又送到,对冲突原因作了说明……原来是因为录取名额的变化惹的祸。

    今年三月十五日,直隶督学御史耿定,就即将到来的乡试上疏言六事,前五条没什么新意,都是诸如‘两京乡试主考官应选用品学兼优者提任,不宜论资排辈;主考官只发初场试卷。然后给同考分别校阅,不宜专委一人,以免遗漏真才实学之士‘之类的,对可能出现的弊端,进行强调预防,也算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第六条——‘革去两京初试监生字号,试卷不分各房字样,考官择优录取。’却大大的牵动了监生们的神经。

    监生,顾名思义,在国子监肄业的学生。然而百多年演化下来,其早已不能一而论之,而是可以分成四类:曰举监、贡监、荫监、例监。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试落选举人,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贡监是以人才贡献入监之意。洪武初规定,凡天下府州县各学,每年贡举一名到国子监学习。但后来因为贡举学生的标准徒具虚名,致使仅以食廪膳年久者为先,往往是一些年长而无学识的人入监学习,所以监生成绩差劣。至孝宗时,又于各府州县常贡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选贡一名,通过考试把学行兼优、年轻有为者选贡入国子监学习。

    除此之外,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也可入监,称为荫监;而例监则是指因国家有事、财用不足,平民纳粟于官府后,特许其子弟入监学习者……未入府、州、县学而欲应乡试,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都须先捐监生、作为出身,往往并不就监读书。像沈默的堂兄沈京沈高陵,就是通过这条路子,得到个出身,才有资格出任上海县令的。

    显而易见,监生队伍中良莠不齐,固然有那学识深厚、天资聪颖者,但大多数都是老而愚笨,甚至不学无术者,但为何各地生员还趋之若鹜呢?为一个监生名额打破头呢?其奥秘不仅在于监生有直接应乡试的资格,还在于国家在录取名额上,向来大有优待。

    本来各省乡试规定只有本省籍士子才能参加,然而也有例外,作为两京所在区划,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应天乡试。且在两京乡试的试卷中专门编有‘皿’字号,以取自‘监’字的‘皿’字底,为国子监生文卷的代号——并且最最厉害的是,两京乡试皿字号录取名额各为三十五名。

    换言之,只要你是国子监的监生,就可以不用跟其他考生挤一条独木桥,只要和同为应试监生的三五百人竞争即可……虽然录取比例仍然是十比一,然而考虑到监生的整体素质,稍有真才实学,即大有可能中式,所以历来被视为捷径。

    然而这种单独录取的争议历来不小,尤其是南直考区,尽是江南富庶之乡,考生素质冠居全国,甚至士林公认,只要通过层层选拔,有资格入闱的考生,就比一些边远省份的中式举子水平还要高。所以应天乡试的竞争,历来无比残酷,每次都有不知多少满腹经纶的青年俊彦饮恨考场……这种情况下,朝廷‘皿’字号考生的特殊优待,就特别刺激他们的神经,认为同考同卷却不同取,是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每次乡试之前半年,必有取消这种特权的呼声响起,虽然朝廷向以祖制不宜擅改为由不许。然而随着监生质量越来越差,这种呼声也日益高涨,甚至有许多在朝人士也加入进来,共同推动此事。

    这次提出取消‘皿’字号特权的南京督学耿定向,可是大大的了不得。他是沈默的同年进士,如果说沈默是丙辰科的官场领袖,他就是这一科在思想界的翘楚。沈默在灵济宫讲学之前,虽然贵为六首状元,但在学术界的影响力,还真跟他没法比。

    耿定向是泰州学派的主流代表,当年进京会试时,就有资格登坛讲学。虽然沈默当时没空参与,但就是有空,估计也没人买他帐。作为丙辰科的学术代表,耿定向也得到了同科们的鼎力帮衬,嘉靖四十一年,便督学南都,之后便以南京为中心,同王畿、罗汝芳等王学前辈论学,开设崇正书院,广收门徒,巡行各府,亲自主持讲会,与诸生讲学,其影响力已经隐隐超过诸位老前辈,号称当世大儒

    耿大儒登高一呼,自然应者云集,当时就有数不清的崇拜者、学生上书附和。尤其是新起复的礼部尚书赵贞吉,同样属于泰州学派,且在野期间,曾经做客崇正书院一年之久,两人坐而论道,彼此欣赏,早就成为好友。而赵贞吉本身,也是个十分正直、崇尚公平之人,自然全力支持。

    提案送到内阁,徐阶碍于赵贞吉和泰州学派的情面,不好反对;而当时还在内阁的高拱,虽然不是心学一派,但十分赞同消除特权,于是内阁也通过了。内阁通过,隆庆自然也通过,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于是这次两京乡试中的监生卷,果然都革去了皿字号,改为统一录取,结果南京国子监中式者仅数人而已,比原来减少四分之三。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监生们,当时就愤怒了,把主考官王希烈和孙铤围在文庙,要求恢复皿字号,重新录取。

    这就是此次事件的始末,截止到最新消息,双方仍在相持,如果处理不慎,必然会闹出极大的丑闻。

    闻听此讯,礼部尚书赵贞吉勃然大怒,来到内阁,要求亲去南京处理此事。

    然而徐阶看看他须发皆张的样子,却摇摇头道:“你不能去。”事情已经闹大赵贞吉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且宦途坎坷,但其刚烈的性格从未改变,南京那边已经是水深火热了,再派这位老兄去,还不立即炸了锅?

    得派个釜底抽薪的高手去,徐阶第一反应,便想到了自己的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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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二章又是桂榜飘香时(下)

    “为什么?”赵贞吉着急道。

    徐阶当然不能说,你‘好刚使性”去了只能点火,只能换个理由道:“取消皿字号,毕竟是经过你首肯的,去了恐怕会激化矛盾。”

    “那……好吧。”赵贞吉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当上级拿出可以说服他的理由,便不再坚持己见,转而为徐阶参赞起来道:“不过南京官场自成一派,向来不大买北京的账,而监生中又多有大族子弟,两面都不好相与,元翁一定要慎重。”

    “大洲有什么人选推荐?”徐阶眯着眼道。

    “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赵贞吉道:“只怕有杀鸡用牛刀之嫌。”

    “呵呵……你说是江南吧?”徐阶笑道。

    “正是。”赵贞吉点头道:“不过他最近忙着军改,脱不开身。”

    “我再考虑考虑。”徐阶缓缓点头道。

    赵贞吉便不复多言。但待他退下后,徐阶便让人把沈默找来。

    今日正轮到沈默当值,所以早会后并未离去,不一会儿便敲门进来道:“师相,您找我。”

    “嗯。”徐阶看看他道:“南京的事情,你去一趟吧?”

    “这……”沈默有些迟疑道:“立刻出发吗?”

    “是。”徐阶道:“南都已是十万火急,去的路上要辛苦点,老骨头们可禁不起这颠簸。”说着笑笑道:“年轻人只好辛苦一趟了。”

    “是。”沈默点头应下道:“那我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不,下午就走,”徐阶道:“兵部的差事你不用交出,有重要的事情,通政司会用驰驿报给你,至于一般事务,两位侍郎应该可以自决吧。”

    “这……”沈默有些愕然道:“不合规矩吧。”

    “特事特办嘛。”徐阶却不以为意道:“你那摊子铺开了,别人一时也接不上手,况且你最多一两月便转回,就不要再给别人了,年青人嘛,辛苦一下不要紧吧?”

    “不要紧。”沈默深深看一眼徐阶,深深拱手道:“学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呵呵,老夫还不了解自己的学生?”徐阶慈祥笑道:“去吧。”

    从老徐那里出来,沈默才回过味,感情徐老师这是要自己安心,不要以为他在耍调虎离山之计,而且现在徐阶与宦官对掐,也需要他至少保持中立,这样给些惠而不费的优待,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见说沈默被玩弄至今,要求已经降至何等程度?人家徐阁老几乎什么都没付出,只是没把他的东西夺去,心里就存了老大感激……这倒霉孩子真是后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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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胡勇赶紧回家报个信儿,沈默抓紧不多的时间,要把一些事情办妥,他回正厅去拿了一个信封,然后再到徐阶的值房求见。

    见他去而复返,徐阶微惊道:“还有什么事?”

    “是另一桩事。”沈默恭声道:“吕宋国的国书今日送到,兹事体大,学生不敢自专。”说着双手把那杏黄色的大信封奉上道:“请师相定夺。”

    徐阶今儿是慈祥的老师,自然要一以贯之了,微笑着接过来,打开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吕宋国宰相吕慕华,以外藩的名义上书天朝,一共说了三件事。一是感谢天朝志愿军队,帮他们赶跑了侵略者,并进贡方物两船,聊表谢意;二是他们的国王战死无后,请天朝为他们立一个国王;第三则是担心西班牙人会卷土重来,请求朝廷让志愿军队能暂时在吕宋驻留一段时间,他们愿意提供驻扎时的军费。

    “藩篱归服王化,其心可嘉啊”徐阶看了十分开心,帮助藩国抗击侵略者,且没有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这显然会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下光彩的一笔,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切起来,问道:“拙言什么意思?”一高兴,都不叫江南了。

    “学生以为,吕宋虽然地处偏远,但与我朝源远流长,之后因为历史原因断过一段时间。”沈默马屁震天道:“但现在大明有师相宰辅,国力渐复,声威日壮,番邦自然重生敬畏,重归王化……”

    “……”徐阶怎么听怎么别扭,面色怪异道:“你多久没拍马屁了?”

    “呃,两年了……”沈默讪讪道:“有些生疏了。”

    “哈哈哈哈……”徐阶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让坐在正厅的李春芳和张居正暗暗心惊,似乎老师很久没这么笑过了,而且是发生了那种事情后。

    “不会就算了,”徐阶捻着胡须,目光慈祥道:“堂堂大学士,要的就是不卑不亢。”

    “谨遵老师教导。”沈默赶紧道。

    “说说打算怎么办吧?”徐阶一挥手,正色道。

    “是,作为第一个回归的藩属,理当厚赐以示诸藩,不过接受永乐年间的教训,学生以为,不如以其他方式代替,比如派若干教授、工匠前去,传授他们孔孟之道,教导他们大明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沐浴华夏文明之光,方显我大国泱泱之德。”沈默侃侃而谈道。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徐阶对沈默的能力十分信任,只要花费不多就可以了。

    “至于国王人选,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们自决就是,只要他们内部意见统一,”沈默道:“朝廷到时候颁个委任状即可。”

    “说得对,要吸取安南的教训。”徐阶颔首表示赞同,又神色一凝道:“那些志愿军队……怎么办?”

    “统共不过千余人,就让他们留在吕宋好了。”沈默淡淡道:“军队又不要他们了,总比流落为寇强些。”

    “唉,有失仁义啊……”徐阶叹口气道:“那个伯爵衔,真的要颁下去吗?”对于给一些海盗授勋,这种重口味的体验,不是徐阶能接受的。

    “不用着急,当初说的是,彻底击败侵略者。”沈默轻声道:“过个三五年再说吧。”原先预料着,会是王直的人拿下吕宋,这样授给他个伯爵,也算相称;但现在是南洋公司得手了,沈默售给谁去?郑若曾?还是自己这个幕后老板?

    “如此甚好,”徐阶想一想道:“也不要怠慢了那些壮士,给他们个吕宋千户所的编制吧。”

    沈默心说,好么,自己还打算搞个雇佣军,您老改直接驻军了……不过在徐阁老看来,宗主国在藩国驻军天经地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事情奏完,沈默便要告退,徐阶却叫住他道:“郭公去后,刑部一直无人分管,你就兼任起来,这样去南都也算师出有名。”

    “是。”沈默心说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徐老师礼包大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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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代完了差事,沈默便匆匆离宫,回到家里告别妻儿,并特别叮嘱两个小子,不要无法无天……李成梁履行完约定的一年之期,沈默便把他派给戚继光做副将,已经去了半个月,据说两人相处的还不错……沈默也不打算再给儿子找新老师了,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也被李成梁调教出来了,不能再养在家里。

    他准备送俩小子去国子监读书……本朝因袭前人任子之制,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禄。成化三年定制,在京三品以上方得请荫,或即与职事,或送监读书……沈默现在是从一品大员,当初又因救驾之功,三个小子都有荫官,也都具备到国子监读书的资格。当然平常陪太子读书,用不着上国立大学了。

    虽然两个孩子年纪小了点,但沈默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受欺负,就那两个活土匪,又学了功夫,不欺负别人他就烧高香了。

    挥别了娇妻幼子,沈默下午就到了通州,快马加鞭南下赶路,当天就换了三次马,跑出去二百里。结果晚上在驿站住宿时,整个人就散了架,被几个护卫几乎是抬进屋里,一看,大腿内侧都磨出血了。

    胡勇赶紧拿来工具要给他处理,沈默敬谢不敏,自个呲牙咧嘴的给大腿根消毒,一面还感叹道:“真是不中用了,原先骑马连跑五六天,都没这个熊样。”

    “别说大人,咱们的腰都快断了。”胡勇揉着自己的后背道:“京城的日子太消磨人了。”

    “怎么,静极思动了?”沈默看看他,继续处理伤口。

    “呵呵,”胡勇道:“咱就是那么一说。”

    “这才是真心话,不过……”沈默正色道:“宝刀收在匣中,与废铁无异。你若有心效仿三尺他们,这次去南方,就不要跟回来了。”

    “大人……”胡勇一时难以应对,作为沈默的近侍,他很清楚那些投入军中的侍卫,一些成了不大不小的军官,在姚苌、刘显等人的麾下建功立业;另一些则加入南洋公司,率领护卫扬威海外,其实早就心动了。半晌喃喃道:“您的身边不能没有可靠的护卫。”

    “这你不用担心。”沈默处理完伤口,涂抹上清凉的药膏,终于消除了火辣辣的感觉,舒服的轻哼一声道:“我现在又不出入险境,留着小六子几个在,带一带新人就是了。”

    “这……”胡勇实在没法马上就答应。

    “不着急,路上慢慢想……”沈默也是疲乏急了,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便打起鼾来。

    胡勇不禁莞尔,轻轻为他盖上被子,便端着水盆,蹑手蹑脚出去了。

    这下骑不了马了,只好换乘马车,但一出直隶,道路马上质量下降,原先沈默还能在车厢里看看书,这下颠簸的直想吐。又走了两日,就在他的肠子快要颠出来时,飞马而来的信使,解放了已经气若游丝的沈阁老。

    “哦,已经强行突破了?”沈默打起精神,看那急报道:“全都抓进南大牢了,早干什么去了?”便问外头:“到哪儿了这是?”

    “山东东昌府。”

    “真是天意啊,去聊城,”沈默欢喜道:“咱们坐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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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躺在官船平稳而舒适的大船上,沈默不禁舒服的呻吟起来,之前不敢坐船,是因为越往北大运河道越窄,有时候一堵就是好几天,当然耽误不起。但现在南京那边不是那么急了,运河过了聊城,也变得河道宽阔,罕有堵船的现象,沈默自然不会再遭那份洋罪,舒舒服服的坐船往南京去了。

    官船全速前进,一路上所有船只都纷纷避让,结果用了九天,就从运河转到长江,然后抵达了南京。此时已是九月二十七,距离那场骚乱发生,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船到码头,早有南京一干文武在此等候,已经恢复了灵便的沈阁老,穿着一品绯红仙鹤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钦差大人。”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沈默替皇帝受了一礼后,便作揖道:“诸位快快请起。”

    于是众人起身,再次拜见沈阁老。这时候踏板放下,沈默便大步走下船来,朝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公爵,抱拳笑道:“怎好劳国公爷大驾?”

    “哈哈……”徐鹏举穿着公服,看上去倒也气势十足,就是一张嘴露馅:“甭客气,咱俩谁跟谁。”

    沈默笑笑,又望向一干南京尚书道:“劳烦诸位前来,在下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众人哪敢在他面前托大,都呵呵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我在醉凤楼摆了接风宴。”徐鹏举亲热的拉着他的胳膊道:“咱们可得好好喝两盅。”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淡淡道:“公爷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听说那些监生在牢中绝食,这一顿饭,在下实在吃不下。”说着拍拍他的胳膊道:“等这事儿处理完了,我再登门去向公爷赔罪。”说完朝众人一抱拳道:“失敬了。”便钻进了等在码头的马车,直奔玄武湖畔的公馆而去。

    望着快速驶离的马车,码头众大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想趁着接风的机会讨个情面,请沈默放过那些监生,然而沈默好像提前察觉,竟径直离去了。不过听他的话里,似乎也有放过他们的意思,让人捉摸不透。

    “行了,别猜了。”徐鹏举丝毫不为方才的事情郁闷,反而一脸挪揄道:“我那兄弟是卧龙转世,想在他的池子里浑水摸鱼,你们道行还浅了点。”说着一拍身边的南京户部尚书谭大初道:“走,吃饭去,他不去我去,不然也是浪费了。”

    谭大初苦笑道:“好吧。”反正又不是自己掏钱,他也不心疼,于是招呼众官员同去……南京官儿苦淡,平时可难得能去一趟醉凤楼,自然欣然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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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湖畔,碧波拍浪,细柳依依、微风拂来,宛如烟云舒卷,北方已经开始落叶,这里却依然生机盎然。

    钦差公馆便坐落在这碧波岸边,细柳丛中,此刻正厅中摆开一桌宴席,正位上赫然坐着东阁大学士沈默。他谢绝了魏国公的盛情,竟然是为了赴这场宴。

    一张好大的紫檀木圆桌,摆满了珍馐佳肴,除他之外,在座还有七个一水儿身穿红袍的官员,依次是此次乡试的副主考、南京礼部右侍郎孙铤、南京督学耿定向、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应天府尹孙丕扬、以及南京左佥都御史刘思问、南京兵备副使夏时、以及南京户部侍郎黄诰。除了沈默居于正位外,其余人都不按官阶乱坐。在官场只有一种情况会如此,那就是这些人乃是同年好友——他们八人正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的进士,除此之外,他们还都是琼林社的社友,同年加社友自然分外亲切,不用讲什么规矩套子。

    这些人竟然都是四品以上,集中蹲在南京,又有同年,绝对不是偶然,乃是沈默花了大代价,才从杨博那儿换来的结果……沈默与幕僚们已然预料到,京城的混战短时间不会停息,能远远躲开那吃人的漩涡,在南都当个莳花御史、遛鸟侍郎何尝不是种幸运呢?

    同年们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但见了面还是要调戏他一番,问问沈阁老为何自己在京城呼风唤雨,却要把兄弟们晾在秦淮河畔,与歌ji画舫为伴?

    “我这不也来了吗?”沈默笑眯眯道:“北京现在真不是人待的地儿,端甫和君泽不只有多羡慕咱们呢。”端甫、君泽分别是诸大绶和吴兑的字。

    “那徐文长呢?”孙铤虽然气色不好,但见了沈默还是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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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三章皿字号(下

    他们要等待的大人物,正是沈默。这些平素里眼高于顶的家伙意自己的地位和体面,哪怕是当年皇帝南巡,他们也保持着矜持,没几个前去捧嘉靖的臭脚。然而沈默一声号令,便从东南各地星夜赶到,似乎在他们眼里,沈默比皇帝还要重要。

    这当然不只因为他阁老的身份,别说沈默现在只是内阁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就算他是内阁首辅又如何?在这个庞大的人治帝国,国家机器的力量,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更何况他们本身,就与这具机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不怕被其伤害,还能用其反噬……张经、朱纨、胡宗宪等人的下场就是例证。

    但沈默与任何一个官僚不同,虽然他看起来十分官僚,但作为真正了解他的一群人,这些大家主们都十分清楚,那只是他的重要身份之一,他还有多张面孔隐在幕后,不为世人所知……

    沈默最让他们忌惮,或者必须要讨好的,是另外三重身份。一是汇联号和苏州证交所的幕后控制人,这家始创于苏州的超级钱庄,已经趁着日?隆陷入信用危机的大好时机,发展成为大明最强大的金融集团,掌握着数以亿计的白银,控制或者间接控制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资产。并通过放款、入股、收购等手段,对东南经济的各个领域,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

    其实原先也不是没有钱庄票号,但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当时大明的工商业,还处在低级阶段,各家都是靠自行积累,然后扩大生产,并没融资的概念。但沈默将金融理念引入了苏州,设立了苏州证交所,并主持各家签订了‘苏州金融协约’,对股票的发行、交易和退市等等,做出了十分完善的规定。

    虽然证交所设立的初衷,是解决当时苏州的债务危机,然而当其顺利的完成使命后,沈默并未将其关闭,而是授意证交所,接受一些前景良好、但受制于资金,不能正常发展的丝绸工场的上市请求。

    结果第一批吃螃蟹的八家工场,借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快速完成了扩大生产,在随后到来的贸易大潮中站住了先跃成为排名前列的大工厂。在其示范作用下,非但苏州本地,甚至上海、芜湖的商家,也想方设法欲在苏州证交所进行融资。

    无奈苏州证交所要求,他们必须取得汇联号的担保,才能允许上市。而汇联号对提供担保的审查十分严格,不仅对其所处行业、商号本身要进行严格审查,还需要提供全额抵押,才会为其进行有限担保,以控制其融资规模,减小金融风险。如果商号想要扩大融资规模,就必须提供价值更高的抵押,或者向汇联号提交破格申请……当然,除非前景极好、财务极健康,否则是无法得到这种优待的。

    哪怕有重重限制,但海外贸易以及东南本身,这海内外两大市场,前景实在是太广阔了。稍有胆魄的商人,也不能满足于艰难的挪步,他们迫切需要有大量的资金注入,来给自己的生意插上翱翔的翅膀,所以商人们仍然对此趋之若鹜。

    如今,苏州证券交易所,已经有一百三十家上市商号,几乎囊括了东南数省的各大支柱行当。而融资发展的理念,也早已深入人心,几乎所有的大商号,都以发行股票、向票号借贷等方式来做大做强。而作为他们的金主、担保人和融资代理人的沈默,仅此一重身份,就足以被他们奉为上宾,小心伺候。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敬畏,他们更加忌惮的是,沈默的第二重身份――大明三条黄金航线,一条东线通往日本、朝鲜,控制在王直手中;一条西线,通往马六甲,控制在徐海手中;一条南线,经吕宋通往墨西哥,控制在新兴的南洋公司手中。这三家如今的实力加起来,要比当初的倭寇强大数倍,却都听沈默的号令……虽然东南城市繁荣,消费能力惊人,但工商业真正兴盛起来,还是靠了海外贸易的东风。所以航线控制权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过分。

    晋商们曾想通过夺去东南水师,来争取海上的话语权……他们在排挤了那些前海盗后,本想继续清洗原先的军官。无奈沈默很快控制了兵部,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妄想。而且东南商人也很满意目前海上运输的通畅和安全,并不愿意让晋商再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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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让他们敬畏的第三重身份,是各家矛盾的仲裁者和调解人。彻底退出传统工商业领域后,他与在场众人都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这让他具有了超然的身份。在金融和军事上的实力,又是他权威的保证,但这并不能保证,他说出的话来,人人都会听……因为如果他不能秉公持正、让大多数人都满意,那这些人也不会继续服从他。以他们的实力,若是联合起来另起炉灶,也完全能够做到,只是必然会大伤元气,不到那一步,没人会考虑罢了。

    然而沈默能通过不懈的沟通,公正的裁决,以及对破坏规矩者的无情打击,对一时弱势者的有效保护,始终维系东南的经济秩序,甚至能做到人人都比较满意……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是事实。

    其实,沈默的奥秘在三条:一是,历史上各利益方总是无法调和,这是因为经济总量有限,你想多占,就得抢别人的。而人家肯定不会答应,于是矛盾由此诞生,谁也调和不了。然而沈默有上辈子的经验,知道伟大祖国之所以拼命保八,是因为经济总量年增加百分之八,失业率和社会矛盾才会处于可控的阶段。所以他知道做大蛋糕,是和平解决矛盾的良药,所幸处在这个大航海时代,使他可以提供足够的蛋糕,让各方各面都有的吃,自然就没有要命的矛盾。

    二是,他从来拎得清自己的立场――新兴工商业的支持者,和世家大族的同盟军,这就让他总是把最大的蛋糕留给世家大族,支持他们在工商业上做大做强,绝不会同情心泛滥,想要让工人、农民也满意。举两个例子便可说明这点,一是三年前,苏州曾经爆发过织工罢工,抗议劳动时间过长,以至于不断有织工猝死。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第一时间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抓捕了十几名带头闹事之人。只是在骚乱平息后,他才与各大家进行了沟通,最后定下每月三天的休息日,以安抚众怒。

    另一件是他对各行业雇佣外省工人的庇护。按照大明律,老百姓是不能离开户籍地的,但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又需要大量的雇工,便有牙行专门从北方遭灾地区,大量的运来廉价劳动力……比起城市的工人,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劳听话,且要求的报酬很低,自然大受工厂主们的欢迎。

    对此有不少官员持反对态度,意图阻止这些外地劳工入境,结果引起了大户们的反弹,希望沈默能将这些官员调离东南。沈默虽然没有同意,但在不久之后的吏部大考中,那些官员都得到了称职的评价,然后高升江北为官。待他们去后,自然再无人阻拦,廉价劳动力的大量涌入……

    沈默如此坚定的寡头信念和立场,自然大受世家们的欢迎,坚定的拥护他的领导,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也是最为让这些大家主心折的是,沈默掌握如此权柄,却从不滥用权力,更不会以权谋私,即使是汇联号或者南洋商行犯了错误,他也一样会严厉惩罚,并从不给予优待。所以才能始终让世家大族心悦诚服,言听计从……虽然他人在千里之外,却年复一年、权威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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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在几位耋老的陪伴下,出现在画舫之上时,厅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见沈默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众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让诸位久等了。”沈默一脸歉意的拱手道:“在下公务缠身,来得迟了。”

    “哪里、哪里……”众人知道,这其实是沈默对他们未经请示,就擅自行动的一点小小惩罚,都无丝毫不悦道:“大人为国操劳,还能拨冗来见,我等实在荣幸之至。”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看到你们能来,本人十分高兴啊。”沈默笑吟吟道:“开船吧,咱们来个夜游秦淮。”

    于是画舫缓缓驶离了码头,沈默与几位耋老在主桌上就坐,先是一阵亲切的嘘寒问暖后,他终于主动打开话头道:“这次请诸位来金陵,一是十分想念,咱们叙叙旧;二呢,有几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今旧也叙完了,自然要转入正题了。

    “大人拿主意就好了,”坐在他边上的吴家家主吴逢源,是沈默的绍兴同乡,自然要大捧臭脚了:“我们都信得过您。”众人也跟着纷纷点头。

    “我岂敢自专?”沈默摇摇头,笑道:“本人这次南下的差事,诸位应该知晓吧?”

    “知道,知道。”众人点头道:“您是为了南京科场案来的。”

    “是啊。”沈默颔首道:“不瞒大家下之所以来迟,是因为接到应天府尹报,说南京刑部要强提一部分人犯过堂,所以过去处理了一下。”他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众人还是听得心惊肉跳……不是沈默早有防范,就是孙丕扬不通情面,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沈默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他的目光透着些寒意道:“南京刑部竟敢绕开我这个钦差大学士,擅自处置人犯,这真是咄咄怪事。”

    “误会,可能是误会吧……”众人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心说这下可坐了蜡。

    “说的不错。”沈默笑起来道:“确实是场误会……”他目光闪闪的扫过众人道:“其实南京刑部也是好心,只是想尽快给本官一个交代……”

    “那后来呢?”吴逢源着紧问道,那些被捕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孙子。

    “老哥想要个什么结果?”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吴逢源笑起来道:“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说得好,”沈默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顿一顿道:“不妨告诉诸位,你们想要的人,我已经让南京刑部提走了,想怎么处置我也不会过问。我想,本人还算够意思吧?”

    “够意思,够意思”见沈默明明抓住痛脚,还放了他们一马,众人不禁心情一松,连声赞道:“大人让我们无地自容啊。”说着便有九大家的人起身请罪道:“但咱们的初衷,也是不想让大人难做,好悄悄将那些个不肖子孙弄出来。”

    “呵呵……”沈默笑吟吟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面。”对方讨好的表情还未浮现完全,就听他冷冷道:“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那人条件反射的赶紧接一句道。

    “好”沈默点头道:“我信了”

    众人心情一松,但仍然正襟危坐,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果然,便听沈默话锋一转道:“剩下的那些监生,你们怎么办?”

    “任凭大人处置,”众人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哪还敢多管闲事……何况他们还存了份儿心,希望那些人能难为难为沈默。毕竟一码归一码,他们实在舍不得取消皿字号。

    “我已经把他们放了。”沈默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仿佛说一件很随意的事情道:“一个案底也没留。”

    “……”众人登时无语。他们这才明白,沈默今晚都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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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接报信后,沈默去到应天府,任由南京刑部的人,将他们的子弟带走。然后一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其他监生,监生们本来就饿得快要崩溃了,只需要一个理由,便可以瓦解他们的意志。

    最后,沈默让人打开所有牢门,把还能走动的监生们集中在院子里,不能走动的也抬到门口,以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科举是国家之抡才大典,维护它的庄严神圣,是每个读书人应尽的义务。”顿一顿道:“在没有科举的年代,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那时候,你有什么前途,要看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若不幸生为庶族,纵使天资聪颖,博学多闻,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因为那时候,上品是属于士族的,寒士永远只能是下品”说着有些动感情道:“是隋唐以来的科举,改变了这一切。如今天下再无士族,哪怕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得拼命读书,和大家一起挤独木桥。否则他也没有机会做官……这种公平,是以前的人,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只要你肯勤学、够聪明,就能中进士,做大官,甚至登阁拜相,列土封疆”

    “你们闭上眼想象一下,如果没有科举,自己的梦想还会不会存在。”沈默缓缓道:“你们能接受没有科举的日子吗?”

    众监生都闭上眼……顿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黑暗,许多人满头虚汗,甚至有人摇摇欲坠,软倒在地。要说沈默真够坏的,他们本来就饿得两眼发黑,现在又让他们闭上眼,不出虚汗、眩晕、站立不稳才怪呢。

    “能接受吗?”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监生摇头。

    “但如果你们再闹下去,这辈子就都没有资格再进考场了。”沈默一副痛心的样子道:“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闹事……”

    听了他的话,那些监生都默然无言,良久才有人反应过来,面带希夷的问道:“难道我们还有资格再进考场?”

    “当然。”沈默笑骂一声道:“否则我跟你废话……”

    众人惊愕了。他们觉着,绑架了考官,占领了文庙,肯定要被永久除去学籍了,甚至可能会被充军流放。所以才会破罐子破摔,听了那些人的话,希望以绝食来换取一些宽大。

    然而他们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进考场。

    “我待会儿还有事,给你们一刻的时间。”沈默淡淡道:“现在想出去,没人拦着你们,待会儿我走了,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顿了好一会儿,监生们才反应过来,沈阁老是真要面啊因为拖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福,他们在官府也没有留下案底,如今只要一走了之,则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还是清白之身

    监生们向沈默深深作揖,然后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应天府的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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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我哥婚礼,本来只打算明天去搭把手的,结果今天临时把我抽了壮丁……放心,欠着的一定还,没还清之前,不必给票票。

    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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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零四章束氏狸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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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处置那些闹事的监生,是个棘手的大问题,依法办事当然最简单,但那是对府尹、通判们的要求。若朝廷的要求仅止于此,就不需要沈默来东南了。

    内阁对此事的要求只有一个,便是将不良影响控制到最低。这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要将民间的负面舆论控制在最小;二是要将对科举威严的影响控制在最小;三是要将世家大族的反弹控制在最小。

    前两条兴许派个干员过来就能解决,但第三条,徐阶知道,只有以沈默在东南的影响力,才有可能做到。

    既然奉命前来,就得把差事办好,沈默仔细分析了处境,现如果一切按照规矩来,是不可能同时达成这三条的。必须行一些非常之事,承担必要的风险,才能做到皆大欢喜。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决定先把监生的问题解决掉,因为这是当前最表面化、关注度最高、也是最容易引起事态恶化的一点……不管对错,监生们都是读书人,而这个社会的舆论,完全在士林的控制之下,是否对读书人关怀体恤,是士林褒贬是非的重大评判。万一拖得久了,真饿死几个监生,就算把别得方面做得再漂亮,也不会取得士林的谅解……至少冷血、酷吏这种大伤人气的称号,扣在他头上在所难免。

    关口是让监生们活着走出南大牢,且回去后不再闹事。所以明知道南京刑部要玩暗度陈仓,他非但不阻止,还将计就计,大胆的来了一出‘沈阁老义释犯监生’,索性把监生们一股脑都放了,且没有进行任何的备案登记,让他们依然有参加科举的资格,顺便还挑拨了他们和那些世家子弟的关系,让他们认清了现实。

    监生们绝处逢生,对沈默自然感激不尽。而且他们还能够参加下届科举,已然是喜出望外了,哪里还有脸再在‘皿字号’的存废上纠缠?还是回去好好读书,三年后再见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话不仅适用于监生们,对沈默同样如此。他不追究监生们的罪过,换来了宝贵的战略纵深……现在连当事者都不闹了,那些背后妄图借势造势之人,自然也没了借题挥的靶子,只能灰溜溜的闭嘴了。

    所以当沈默宣布这个消息后,画舫上诸位的表情十分精彩……看来沈大人的宝刀,并未在北京消磨生锈,出鞘后还是那么犀利,一下子就让这事件闹不下去了。

    虽然这样做的代价,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但以沈默的性格,舍己为人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他敢这样做,自然有把握玩得转。浸yin官场十几年,他深知这个人治社会,讲的是法外容情……这个情是情面,是士林的感情。换言之,你的处置要符合士林的口味,这才是得到好评的关键。

    沈默对监生的处置,其实是与法无据,但又情有可原的……对监生们开一面,给他们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在士林看来,就是在保护读书人的种子,就是他沈阁老宽仁厚道,敢作敢当的体现。对此清流士林只会传为美谈,并不会去计较他的行为,是否符合大明律法的有关规定。

    当然,这也得是他以阁老之尊,状元出身,且向来风评极佳、底盘极稳,尽管撒漫作去,只会有好的议论,人皆称颂而已。要是换成一般的官员这样做,万一判有风评弹劾,就招架不住,怕是再大的好评也无福消受。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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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行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上。

    船舱外丝竹悠悠、歌声袅袅,船舱内却一片凝重气氛。当前的状况,让诸位家主感到十分的被动,都在默默的猜测着,沈大人的底限在哪里?

    沈默也不急,喝着茶,让他们冷静了片刻,才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诸位是否以为,我沈默到北京当了几年官儿,一颗心就偏向朝廷了?”

    “不敢,不敢……”众人连忙否认,但他们的脸上,还是带出一丝颇以为然……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如果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沈默沉声道:“我沈默,过去、现在、将来,始终都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我的立场是,东南第一,在座的诸位第一,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虽然之前大家眉来眼去、心知肚明,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火辣辣的表白,众家主听了,便似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服。自然,心刚刚提起的一丝不满和戒备,也就烟消云散了。

    画舫的气氛一下子,重又热烈起来:“我们也永远支持大人”“是啊,咱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一时间,肉麻的表白此起彼伏,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呵呵好……”沈默却仿佛很受用,一直保持着欣慰的笑容。

    待众人重又蜜里调油之后,沈默重归正题道:“正如方才所说,我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是为大家好的。我总是希望,大家能繁荣昌盛,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我的原则和立场……”顿一顿道:“大家有什么都可以问,咱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请问大人,”片刻的沉寂后,便有人问道:“皿字号是否还有可能恢复?”

    “如果你们坚持的话。”沈默淡淡道:“我可以运作此事,应该还有一定把握。”

    “那大人的意思是……”众人眉宇间便隐现喜色,但人与人的尊敬是相互的,沈默那么给他们面子,他们自然更得给他面子:“复还是不复呢?”

    “……”沈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讲起了故事道:“我朝开国臣之,大儒宋濂的书,有个‘束氏狸狌’的故事,说卫国有个姓束的大户,全世间的东西都不爱好,只是爱养‘狸狌’。所谓‘狸狌’,乃是一种善于捕鼠的野猫。他家养了一百多只这样的野猫,把家周围的老鼠都抓得快没有了。野猫没吃的,饿了就大声嚎叫,他就每天到市场买肉喂猫。几年过去了,老猫生小猫,小猫又生了小猫。这些后生的猫,由于每天吃惯了现成的肉,竟然不知道世上有老鼠了;饿了就叫,一叫就有肉吃,吃完了就是懒洋洋的,一副柔顺和乐的样子,日子十分的潇洒……”

    听到这儿,众人渐渐品出味来了,这是沈大人在借着寓言,说他们家的子弟呢。便听沈默继续道:“某日,城南有个人家遇到鼠患,他家的老鼠成群结队地白日乱窜,甚至有都能掉进瓮里。那户人家早听说束员外养了很多善捕老鼠的狸狌,就急忙从束家借了一只回去。束家的狸狌到了这户人家,看见那些乱窜的老鼠耸着两只小耳朵,瞪着两只小眼睛,黑如亮漆,翘着两撇小胡须,一个劲儿地吱吱乱叫,竟然以为它是怪物,在缸沿上随着老鼠转来转去,却不敢跳下去捉那老鼠。这家的主人见状不由得怒,就将狸狌推了下去。狸狌害怕极了,对着老鼠大叫。过了好久,老鼠估计猫没有别的本领,竟然去咬它的爪子,吓得它嗷地一声,从缸里蹦出来,逃之夭夭了……”

    一个挺好笑的故事,舱里却没人能笑出来。人说富不过三代,荣不过百年,正是他们最大的隐忧……虽然祖上积德,重视教育,宗族子弟还算成器,才使他们的家族地位依然可以维持,然而也都大不如几十年前。只能在东南地里作威作福,一离开东南,到了大明的政治心,虽然不至于没人买账,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一旦朝廷下定决心,要拿他们开刀,也只能任其鱼肉……比如当年那被他们恨得牙根痒痒的提编,全江南都在反对,但胡宗宪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依然得以开征,一直到战争结束才停。

    “诸位都是聪明人。”沈默缓缓道:“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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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默默点头,他们当然明白沈默的意思……束家的第一代狸狌本领高强、功劳赫赫,这才为子孙后代赢得了舒适富贵的生活。然而它那些吃鲜肉长大的后代,却连老鼠也没见过,更不要提抓老鼠了。所以当遇到老鼠后,才会表现的那么窝囊,险些被老鼠吃掉。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太好的条件,对子弟成才并没有好处。老想着帮他们走捷径、钻空子,不让他们在艰苦的竞争脱颖而出,这不是在帮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

    “宋濂在建国后的最大功绩,便是为大明重定了科举制度。”见众人消化的差不多,沈默接着道:“历史证明,他的设计是成功的,我大明不要说有那种延续百年的魏晋门阀了,就连宋朝那样的累世进士、三代宰相的簪缨世家也再未出现过……某窃以为,束氏狸狌的故事,就能很好体现他的设计思想。”

    “皇家是不愿意看到,某个门阀长久占据显要位置的。他们圈养了皇室宗亲,荒废了勋贵世家,将权力交给了读书人。”沈默沉声道:“而读书人想要有资格治国,就必须先通过宋濂设计的科举,其难度,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不为过。我是考过科举的人,知道要及第有多不容易,那需要出色的天资、刻苦的攻读,以及良好的运气,一样都不能少,少一样就可能名落孙山了。”

    众人这还是第一次,听人从执政者的角度解剖科举,自然十分震撼,全都凝神倾听,生怕漏了一个字:“正是这种极高的难度,决定了极低的考率,更导致了一个家族很难保持出仕的连续性,这样自然阻止了庞然大物的诞生……”

    “大人,您的话人深省。”这时有人忍不住问道:“但是我们并未放任子弟荒废,大都自幼严格要求、聘请名师、为的是让他们不坠家门之风……”顿一顿,又道:“他们进南京国子监的目地,只是为了从残酷的江南乡试脱颖而出,到了会试一关,还是要再次和全国的高手竞争。”

    “你说的没错,”沈默淡淡一笑,接着道:“这种连续性虽然很难,不代表没有。后来还是有些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能使族子弟连续式。但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皇家便又提高标准,曰非前三四十名不能选庶吉士,非庶吉士不能进内阁。将每届进士,能成功登顶的人数,一下从三百缩小到三十,就几乎杜绝了,有家族能连续出现大学士的可能。”

    听到这里,众人不禁连连点头,还是沈大人站得高、看得清,原来是这个体制在作怪,怪不得谁家都没法在官场重现昔日辉煌。

    “我查看了近二十年的题名录,现在座诸位的家里,嫡系旁支能拉上关系的,一共出了一百零七位进士,这个数字已经很高了。”但他话锋一转道:“但是,成为翰林的只有七人,最后入阁的只有两位,只有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不得不让人深思……为什么我们族子弟也不差,却总是无法和全国的举人竞争呢。”

    “是啊,为什么?”众人巴望着沈默,等着他的解答。

    沈默见众人终于入彀,便开始收道:“愚以为,就是皿字号在作祟。”说提高声调道:“不让狸狌去抓老鼠,却用肉去喂它们,这样固然过得舒适,但到了不得不见真本事的时刻,却拿不出真功夫,自然要抓瞎。”说着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诸位的族子弟,本是些良才美玉,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可以更容易的通过乡试,心理上必然有些松懈,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其余的士子用功。到了会试的时候,自然就比不了人家那些既特别用功又十分聪明的举子了……归根结底,就是你们给提供的条件太好了,让他们无法做到背水一战,也使不出全部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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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沈默这番话,船舱里陷入了微微的混乱,人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交头接耳的换取彼此的意见。良久,吴逢源才代表众人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再争皿字号,让自家的儿郎,与所有人公平竞争?”

    “是。”沈默点点头,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

    “可这次乡试的结果摆在那里,公平竞争的话,我们几家举的人数,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吴逢源小心翼翼道:“如果将来一直这样,怕是用不了十年,我们在座的诸位,就要有大半被取代了。”

    “这我当然想到了,”沈默缓缓道:“一开始我就说,这次找大家来,就是为了借此次改变为契机,找出一条全新的道路来,让咱们能不再偏安一隅,真正的在朝堂上当家做主”说着叹口气,一脸忧色道:“不瞒诸位说,朝廷常年财政窘迫,早就盯上了东南的花花财富,开征商税之说甚嚣尘上,现在那大学士张居正和户部尚书王国光,都是其坚定的支持者……虽然我能尽量拖延几年,但靠我一人太不保险,还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被摘了乌纱,到时候,想护大家也不能够了……”

    听到这话,众人全都变了脸色,方才说来说去,毕竟都是些务虚的话题,加起来不如这一段,让他们肉痛加心痛。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这话时,沈默的目光在灯光下晦明晦暗,声音也带着淡淡蛊惑意味道:“在座的每一位,家族的财富都要过国库,各个富可敌国,这在北京朝廷,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沈万三的故事大家应该都听过吧。”

    “当今皇上可没法跟太祖相比。”惶恐,众人自我安慰道。

    “你怎知若干年后,皇帝会变成什么样?就算他一直这样,但太子呢?我可听说太子小小年纪,就显出圣君之相……”沈默叹口气道:“如把希望寄托在别人手下留情上,我劝各位还是趁早散尽家财,以免家破人亡之祸”

    “那……怎么办?”终于,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终于被沈默给说软说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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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忙坏了,但还是坚持着写完一章,实在写不动了,依然欠6ooo.明天刮台风,可以宅在家里了,必然补上。

    .“西秦《十二表法》?”,沈默沉吟起来”这应该是苏州通译局出品,便细细看下去。它的立法背景是,当时罗马共和体制确立以后,公民的境遇并没有比从前好多少,他们大都是小农和商人,战时必须冲锋陷阵冒死作战,平时又被排斥在官职之外,而且还可能因为债务被卖身为奴。那时候的法律是不成文法”解释权在元老院的手里”自然会被贵族利用,成为迫害和录削平民的工具。

    后来发生了长时间的平民聚众造反,迫使元老院同意选举保民官保护自己的权利。西元前四百五十年,平民要求的《十二表法》颁布于世,以法律条文的形式,规定了公民在政治、经济和法律地位上的权力。虽然十二块铜片中,有十块是用来保证贵族的权利,但毕竟还有两块,是反映平民意志的,也多少限制了贵族们的嚣张跋扈,向来被古罗马人奉为圭臬。

    到了罗马帝国时代,《十二表法》被逐步完善为罗马法。仍然明白无误地认可了私有财产的买卖、合作与契约原则,尤其体现正义和公正的神圣性。法律凌驾于君主之上,已经成为全国公民的共识”任何反对这一原则的统治者将自行变成暴君!为千夫所指。

    沈默所看的这篇文章,上来先简单介绍了《十二表法》,然后便将笔墨集中在其中某一点上。它说:“(十二表)法有定规,公民之住宅地”及其周围二尺半,乃属个人私产。公民对此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其效力可谓天地之间无与伦比。至今仍为欧罗巴人奉为圭臬,西谚有云“风能进、雨能进、唯有国王不能进”,便是此古法之延伸。”想我华夏先贤,亦有如此之意气张扬”杨朱曰:,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孟子摘取此句,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按记载”彼罗马共和国与我先秦同处一时”可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据说,杨朱和墨子的学生禽滑厘有过一场真实而直接的辩论。禽滑厘问他说:,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杨朱回答道。

    禽滑厘又问,说:,假使能的话,你愿意吗?,杨朱不理睬他……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谓,拔一毛以利天下”,其实是统治者的谎言”今天可以拔你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你一片皮;后天可以挖你一块肉,大后天就能朵,你一条腿!今天可以伤害你的身体,明天就能杀了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口子一开,不可收拾。所以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必须从最细微的源头上堵起一根毛、一毛钱,也不能被非法的录夺。

    可见杨朱反对的,是以大义的名义,肆意录夺平民财产”他认为这样只是饮鸩止渴”解决不了问题。此文作者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

    沈默接着看道:“后世则不然,世人竟耻于言利,纵有人人为己之心,亦难以启齿。而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君为主,以民为奴,以天下之利尽归于上,以天下之害尽归于民!何也?皆因天下人不敢言己利,不敢自私矣”

    ,故而暴君独夫”可敲录天下之骨糙”离散天下之子女!小民无言以受”则最终失其产,亡其所”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天下大乱矣!是以,吾乃言小民之利不保,为上者肆意侵占其财,实为天下之大害者!向使人人敢于自私,则人人各全自利也!则彼焉能苛捐杂税”强取豪夺?继而上下相安无事,天下称治也”

    ,呜呼,孟子不喜杨朱,曰:“处士横恣,无君之言,!然今日观之,向使杨朱之言盈天下,则吾华夏无百姓离乱、王朝更替之苦,天下早大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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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这短短的五六百字,沈默的后背竟被汗水打湿了,他又反复看了两遍”才想起去看看那作者的署名,曰“清都散客”显然对方也知道这篇文章离经叛道,想要避免麻烦,便用了个别号。

    “我真是小瞧了古人啊!”沈默不禁连连叹气道,胸中却心潮澎湃、激动难耐。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他一摘挂在唇上的半截丰丝,走到邻着湖的窗前,看外面有水鸟戏荷。

    他双手抓着窗棂,使劲深吸口气,使劲压低声音道:“我的路”没有错!一直以来,压在心口的万钧巨石,终于有些松动,能让他稍稍透一。气了。

    看着双目通红作癫痫状的沈阁老,下人们全都吓坏了,心说这是怎么了?难道菜太咸晌着了?

    他们哪里知道,沈默为这一刻等了整整十年,当他在东南种下第一粒种子时,便期盼着能有这样一天他能够打开国门,可以引进西方的科学思想,也能通过报纸来传播新思想,但他没有能力强行改变人们的思想”他只能在做尽自己该做的事情后,等着那种子萌发,等着人们的心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火huā!

    沈默原本担心,国人会不会妄自尊大,宁顽不灵,永远固执在祖宗法度”圣人之言里呢?但事实证明,是他小瞧了古人,就像沙勿略所说:,中国人的妄自尊大,源于他们的无知,一旦了解到别人比自己强的东西后”便会以最大的热情学习。,他本以为,要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后,自己所作的才会有效果。但现在,仅仅过去了十年,就有人开始“讨论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问题了这是实现他,保障民权,限制独裁,的梦想的最本源火种!

    因为一切权利最后都可以归之于财产权”只有当,个人财产不可侵犯,的思想深入人心,大明才会过渡到契约社会。而只有在契约社会,才不会出现无限制的权力”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随着大明商品经济的发展,个人财产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大量的小商人、熟练工人,拥有了自己的财产,沈默相信,保护私人财产的思想,必将在中国出现!

    然而在历史长河中,这种思想和它的提出者杨朱,都被统治阶级不遗余力的妖魔化”将捍卫自身利益的呼喊”说成是堕落的自私自利遗憾的是,这个“清都散客,的观点也是片面的,并未走出惯性思维的窠臼,如果人们真按他说的,一味打着“贵乎自我,的旗号,结果很可能只知自身享乐”毫无牺牲精神,连社会道德也沦丧了,那这个世界非乱成一团不可。

    其实杨朱的真意,绝不能片面理解。他的全话中,不但有,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紧接着还有,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必须同时理解在捍卫自己利益的同时,还不能侵犯他人的利益,更不要说牺牲整个社会,来满足极少数人的私欲了。

    杨朱看穿了小民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来满足另一些极少数的个人,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天下为公”,大公无私,的旗号来进行的。而杨朱所主张的“自私”本质上却才真正的无私!

    杨朱思想难以被人接受之处就在这里,然而其深刻之处”却也在这里。这就是实现任何社会目标,不能以牺牲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为代价。因为“天下人的幸福”是由每个人的幸福构成的,是天下所有人幸福的总和。如果每个人都不幸福,却说天下人是幸福的,这种幸福,集得住吗?如果说为了天下人的幸福,必须每个人都不幸福,都做牺牲”那样的,幸福”又要它干什么?

    无私奉献当然崇高而伟大。作为每个人,完全可以这样做。如果你真诚地这么做了,我将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要求别人,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做,那我就只能说,你不能这么要求”也没有权力这么要求!

    因为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一种崇高的精神,只能提倡,不能以法律强制。一旦强制就变了味”就不能叫无私奉献,而是叫强行索取了,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能够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能够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这就叫“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才是杨朱的真正观点,也是老子和庄子的观点。

    说白了,杨朱也好”《十二铜表法》也罢,都是在捍卫普通民众的利益一别把小民不当人!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大局,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录夺人民群众个人的权利!

    如果那,清都散客,能将其中暗含的哲理理顺,那么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份《人权宣言》了。然而他并没有说清楚”所以等待他的,必将是铺天盖地的攻击和谩骂……

    尽管如此,但对于一个在黑暗中不断摸索潜行的人来说,这已经如指路明灯一般,足以让他欢欣鼓舞起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薪薪相传,星火燎原!

    是的,我相信!为了保护这星星之火,我愿意与任何人为敌,哪怕承担永世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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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过后,耿定向按约定过来请他。虽然沈默此次身负皇命,不易额外参加太多活动,然而他还是欣然答应了耿定向的请求,去崇正书院讲一课。得到沈默的xx后,耿定向便回去积极的筹备,谁知消息不胫而走”竟引得江浙各府的学子蜂拥而至不仅把崇正书院塞了个满满当当甚至连起所在的清凉山上,都满是慕名而至的学子,在等待看见他一面。

    这种情况下,沈默当然不能爽约了,于是换上身皂缘白绸的儒袍,与耿定向一起乘车”来到了南京城西隅的清凉山下。当年诸葛亮称金陵形胜为“钟阜龙蟠、石头虎踞”这只蹲踮江岸的老虎就指清凉山,可见其风水之盛。

    车子一到山平”沈默便见少说五六千士子黑压压的站在上山的道路两旁,不由看看耿定向道:,“倒让天台兄费心了。”

    “这你可冤枉我了。”耿定向摇头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排场,哪会干那种两头不讨好的事儿?”说着很是感慨道:“还没看出来,这是学子们自发的呀!”

    “那还是要多谢天台兄。”,沈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不客气。”这此耿定向倒是笑纳了。

    沈默的第一句感谢,其实是暗含不满,觉着耿定向太能拍马屁了;但第二句就不一样了,那是真诚的感谢耿定向这些年,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宣传,才有了今天这令人震撼的一幕。

    两人说笑着从车厢出来便见满山的学生轰隆隆的下拜,潮水般的唱道:“恭迎先生!”管你在外面如何煊赫”来到书院,就只有两种身份,学生和先生,这是自打五百年前”有书院那天起就有的规矩。

    “诸位请起。”沈默淡淡一笑伸手虚扶,便向耿定向一伸手道:“山长请!”

    “先生请!”耿定向的面上,以及完全不见了官场上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庄严。

    两人便携手踏上登山的石路,在学生的簇拥下向着书院进发。沿途但见山上古木参天,幽径重重,白云飞瀑,宛如仙界……书院位于山之东麓,据耿定向介绍,这里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沈默听了笑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耿天台是,讲学不兴”誓不罢休,啊。

    “谬赞了。”耿定向含蓄的笑了。这时便能看见书院的全貌它依山鼻分为三进,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二殿与三殿间是一极宽阔的开阔青石平台,正是那讲学之所。

    此刻平台最高处,已经搭起了讲坛,讲坛上搁着蒲团、香炉、小几,小几上有茶水、白巾。学生们涌上石台”很快便比肩接踵,密密麻麻的全是脑壳儿。

    待学生们坐定,平台上安静下来,沈默便一翩然上了讲台,在蒲团上盘膝坐定,放眼周围一片辽阔,抬头远望”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他突然想起了太祖的那首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太祖看到的是湘江,他看到的是长江,但那大江远去浪滚滚的景象,是一样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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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崇正书院,当然不可能讲那,杨朱之学”身为大明朝的高级官员”士林瞩目的正面人物”他心里再怎么不羁,在言行上也必须循规蹈矩”绝不能出那些惊世骇俗之言。

    所以他讲的,还是心学,还是那套“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套对王学的修整学说”在北京就引起了持久的轰动,现在在南方士子面前讲出来,警示的效果要更好因为王学右派在这里占据统治地位,清谈空论、脱离实践的弊端,要更甚于北方。

    沈默以令人折服的语言,指出了王学自身的弊端……他说,人们攻击王学“空谈无实际,并非无的放矢,所以教导学生们要,反身自省”不,虚见空谈”强调,功夫所至,即是本体,。

    同时他赞同在东南士子中”享有盛名的罗汝芳的,除却穿衣吃饭别无伎俩”反对,谈说在一处”行事在一处”本体功夫在一处,天下国家民物在一处,的言行不一;他也赞同胡直,当官尽职即为尽性”,认为尽其心者知其性,而不应只自求性命、视民物痛痒与己无关。在理论上,他将本体和功夫摆在相同的高度上”要求士子们重视,实践和理论的结合,……

    清凉山上,五千学子见证下,又一矢儒立世矣……!~![(m)無彈窗閱讀]

    .在学生们的盛情挽留之下,沈默又连讲了三场,这才得以到后堂休息。

    耿定向看着略带疲惫的沈默,恭声道:“江南兄,从此可开宗立派矣!”

    “都是浅尝辄止而已。

    ”沈默摇摇头道:“我的身份敏感,只能讲些皮毛的东西。改良我学的重任,还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定然不负重托。”耿定向抱拳道,顿一下,有些欲言又止道:“龙溪公本是要来的,只是年纪大了,临时有些生病”,”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天台不必安慰我,师公是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这个,吃里扒外、的徒孙罢了。”

    “没有的事。”耿定向赶紧道:“龙溪公很是以江南为傲的。”,“这我相信”沈默苦笑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生我的气。”

    “……”,”耿定向心说“确实”便又埋怨自己”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儿”哪还用自己多嘴,便转到正题上道:“如今我王学势大,然而三派之争,已经越来越尖锐,若是再发展下去,怕是用不着理学之士的攻击”便会自相残杀起来。”

    “是啊。”沈默点点头,对他所言表示赞同……王门七派中”泰州、淅中、江右三派最为强大。其中江右派也称王学正统派,是保持王学的基本观点,恪守师说的”其代表人物是部守益、聂豹、欧阳德和徐阶。而王畿所率的淅中派和王艮所创的泰州派,则都是草新派,和儒教传统观点有了更大的分裂”在当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场。

    王畿和已故的王艮,都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并称王门二王,可以说是王学后人中”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巨匠。现在王艮已去”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而一直以来,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沈默,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一点点的扩大影响”终于从一棵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两位老人必然是满怀欣慰的。

    现在沈默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俩当初的理想,成为了泰州学派认可的徐阶接班人了。然而王畿此刻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沈默倒向泰州学派才换来的,浙中派虽然和泰州派都是改草派,都更强调个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然而王畿浙中派,更带有知识分子色彩,而王艮的王学左派更平民化,双方的观点南棒北撤,其实比和江右正统派的分歧还要大。

    斯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气,然而沈默毕竟是他的徒孙,能做到今天这样,已是给他大大的争脸”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在这种矛盾的情绪左右下,老人家便称病没有前来南京沈默是没法回浙江看他的,因为身为钦差大臣,必须事毕还朝,不可能再顺道回趟老家。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沈默点头道:“龙溪公那边,我已经备了礼物”再写封信你带过去,帮我解释一下。”顿一顿道:“就说,我是他的徒孙,自然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请他老人家放心。”,“只能如此了。”耿定向颌首道。

    两人正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道:,“大人”外面有一群学子求见沈相,说是沈相的学生,要来拜会老师。”

    “哦,我的学生?”,沈默笑起来道:“那就见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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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出现在书院后殿的大堂上,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礼道:,“锋见师尊。”

    “快起来吧。”沈默笑着走到他们中间道:“数年不见,难得你们还想着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今年轻人恭声道:“何况师尊一直对学生们谆谆教诲,我等没齿难忘。”

    沈默看看他”笑骂一声道:“好你个沈不疑,果然是一贯的油嘴滑舌。”

    “嘿嘿……”这青年长得与那沈明臣长得有七分想象”这倒不是巧合,因为他正是沈明臣的亲侄子,叫沈一贯”字不疑。两个沈家拉上亲戚,论起来,他还得叫沈默一声堂叔。但他是个精明人,哪能干这种啥事儿”所以从不对人提自己与沈默的关系,然而在见到沈默后,却又表现出特别的亲切。真不愧是沈明臣的从子,对人心的把握,很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

    大殿椅子不够,耿定向便让人取了百十个蒲团,沈默招呼众人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的望着自己的学生……这都是他在苏州府学亲自带过的学生,如今已完成了学业,并顺利的通过了秋闱,明年就要去北京,向读书人的最高荣誉发起挑战了。

    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空气中流淌责浓浓的孺慕之情。

    “不错不错”沈默轻捻着颌须笑道:“都是准备去赴春闱的?,”这些学生里,有一半是今年中举的,另一半则是往年的举人。

    学生们便纷纷点头称是。

    “很好。”沈默便开始考教他们学问”都是关于时文制艺”而非那些形而上的虚学,论学问才华,他可能排不进大明前一百,然而讲起八股应试之道,却是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学生们也全瞪起眼来,如此规格的考前文会,怕是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了”哪个敢不全神聆听?对于沈默的问题,他们也蹦跃作答,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不会被人说成是爱出风头”又能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一上午的问答下来,沈默又出了一题“麻冕、礼也”让他们现场破题作文。待把作文收上来后,天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当场作出评判,而是借书院的食堂,宴请了这帮学生。席上,他慰勉众人一番”要他们再接再砺,千万不能松懈”直到月上中天”才与他们依依话别。

    学生们在书院留宿,他则回到自己的公馆。沐浴更衣后”已经是三更天了,但沈默一丝睡意也没有,便在二楼书房燃起一炉檀香,就着清凉的月色,批阅起学生们的答卷来。

    到了沈默这个程度,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他考校学生的举动,乃至所出题目本身”都是由他的目地的。

    先说那道题,麻冕、礼也”语出《论语子罕》,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按照指定参考书《四书章句集》中注释麻冕”缁布冠也”以三十升布为之,其经两千四百缕”细密难成:纯,丝也:俭,谓节省:泰,谓傲慢。

    全句的意思是”戴缁布冠乃是礼制,但现在都用节省的丝制品代替,我宁肯违背古礼,也要从众;做臣子的在应在堂下向君王行礼”然而现今去拜于堂上”实乃傲慢之举”我宁肯违背众人的意思,也要在堂下拜见君王。

    看似是说了孔夫子在性质相同的两件事上,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但若是一分为二去说,必然大错特错。因为孔子这段话的,其实是欲抑先扬,他的意思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可以去改草”但在涉及到伦理纲常的制度性问题上,绝不能有半分让步。

    能不为这个陷耕所迷惑的,基本上可保证不跑题,然后就靠个人的学养,把这篇文章写好了。

    很明显,这是一道带着浓重保守思想的题目,与沈默平时所持言论大相径庭……学生们起先以为,这是老师为了考验他们的全面能力,才出了这么一道题。然而回去后,不少人越想越觉着其中可能有玄机,难道……会不会是会试的主考官,就是这个风格呢?

    于是他们便猜想起,满朝公卿中,有谁是这个调调,又有资格成为礼闱的主考官呢?这样一想之下,可能的人选还真不多……虽然说起来有些杯弓蛇影,但诸位看官不妨回想下自个在大学里,在考试前夕”老师突然给你出了几道题”你会作何感想?所以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

    不过,他们不会把这个猜想告诉别人的”甚至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回去后大肆搜集那位大人的文集,抓紧利用这个冬天,将其反复吃透,并调整自己的文风,尽量往中正平和的保守路子上走……当然这是后话。

    学生们的文章,沈默看得十分仔细,整整一个晚上,加上第二天几乎整天”才堪堪全部看完,实际阅卷时,当然不可能这么慢,但要从区区一篇文章中,看出学生的真实水平来,就不得不仔细品啧了。

    他看完之后,又让孙铤和耿定向再分别看一遍,并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两人”便也不在公馆中打搅二人,悄悄赴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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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愁湖畔的胜棋楼,是一栋青砖小瓦、造型庄重的二层五开间的小楼。登斯楼也,可远眺钟山龙盘”石城虎踞,俯瞰湖心之亭,湖景全貌,波光云彩”尽收眼底。

    说起这座楼,还有个典故”相传这里曾经是本朝太祖与徐达弈棋的地方。有一次,朱元璋与徐达对弈,眼看胜局在望,便脱口问徐达:“爱卿”这局以为如何?”徐达微笑着点头答道:,请万岁到这边来,细看全局”于是朱元璋走过去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原来徐达用所持的黑子在棋盘上摆成了“万岁,二字。朱元璋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徐达的对手。于是便把莫愁湖送给了徐达。

    此楼便被称为,胜棋楼,。

    对于这次史上难度最高的马屁,沈默却认为落了下乘。优秀的马屁,应该是无声无形,只让对方感觉到舒坦”却察觉不到马屁的存在。然而徐马屁这一下,实在是有显摆智商之嫌,要知道下围棋多么困难啊,何况对手还是争胜心巨强的朱元璋,他璀e在对方不知不觉着”摆出一个“莆茂,来,这得多变态的心机、多高超的算计才能干出来啊。

    在来的路上,沈默甚至满怀忠趣味的揣测道,不会是大祖皇帝回去后,越琢磨越不是味,才会给他送了烧鹅吧?

    不过当他看到徐鹏举那张胖脸时”赶紧将对其祖宗的不敬收起来”笑吟吟的下轿子,抱拳道:“公爷啊,在下登门拜访,给你来赔罪了。”那日在码头上甩下徐鹏举”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谁敢怪你啊”徐鹏举的包子脸上满是褶皱道:“你老现在是宰相之尊”咱还不得尊着敬着?”

    “行了,别装了。”沈默笑骂一声道:“谁敢在你世袭罔替魏国公面前装大拿?”

    “我是说真心话的。”徐鹏举面现丝丝苦涩道:“真得靠兄弟拉一把。”,“上楼再说。”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于是两人登上二楼,待下人上茶后”便屏退左右,显然要进行一番密谈。

    “还以为你到走,也不会来见我呢。”,徐鹏举给沈默斟茶道。

    “本是不想来见你的”,沈默没有了外面的春风和煦,表情十分的严肃”最后才挤出一丝笑容道:“但你正在难处,我要是一味躲着不见,反倒让人笑话。”

    “难道不是为了咱俩的交情?”,徐鹏举说起来也五十好几,但言谈间还是那么老不休。

    “若不是为了交情”我管你这摊烂事儿?”,沈默轻哼一声道。

    “呵呵,是……”徐鹏举低下头,小声道:“你是重情的,这我知道。”,是什么事儿把堂堂国公逼成这样?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原来这厮宠妾灭妻,溺爱嬖妾郑氏,竟夺去原配之封号,授郑氏为夫人。当然他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欲立郑氏所生子邦宁为世子,然而在郊宁之前,有真正嫡长子邦瑞弗立。这种大悖伦常之举,自然引来了无数的不满,其中还有南左都御史林慷这样的名臣大吏”竟亲自写奏章弹劾他……那奏章一递出,徐鹏举便知道自己要坏事儿,虽然北京方面还未有回应”他却日夜惶恐。自家人知自家事”在这个文臣当道,勋贵如狗的年代”世袭罔替的国公招牌,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固,倒是随时有可能砸了招牌”葬送了祖宗的基业……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现在他把沈默当成了救命稻草,恳请这位仁兄”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救自己一次吧。

    “哦……”,沈默既然来了”就是已经对此事心中有数,先叹。气:“两个都是你儿子,百年之后谁当上国公,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了,又何苦废长立幼呢?”,“我……”,徐鹏举闷声道:“我这辈子女人无数,可只爱郑氏一人而已,何况邦宁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自小聪明乖巧……”

    “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听你家里的恩恩怨怨”沈默一摆手道:“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家事”面是朝廷的政事,那就得按照规矩办。”

    “立长立嫡?”,其实这几天,徐鹏举也悔青肠子了,只是架不住郑氏苦苦哀求,所以一时也不好改口。

    “现在是你愿意,要立长”不愿意,也要立长。”,沈默哼一声道:,“不然礼部这关”你是绝对过不去的。”

    “本想瞒天过海来着”徐鹏举垂头丧气道:“来个李代桃僵。”

    “你以为别人是傻的是吧?”,沈默冷笑道:“人家都生着脑子长责嘴呢。”

    “是”,”徐鹏举知道沈默的意思,是啊,他王妃娘家怎么也是个侯爵”焉能看着自己闺女和外甥被他欺负了?当然要把他的把戏揭穿了。这样想来”他也把最后一丝侥幸放下了,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吧,我都听你的。”,“事已至此,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你唯有上表请罪。”,沈默淡淡道:“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请求朝廷宽恕,然后把郑氏的头衔去了,安排她去别处住两天。再把你的原配夫人请回来,回复她家主的身份,最后请立嫡长为世子……我再帮你周旋一二,或可得以从轻发落。”

    “那,我还怎么有脸见郑氏啊。”徐鹏举满脸苦涩道。看来对那女人确实是有感情。

    “你也可以坚持己见,与她挂冠而去,说不定还留一段千古佳话呢。”沈默淡淡道:“不过魏国公这个头衔,还是人家郊瑞的。”,“唉……”徐鹏举被沈默说得灰头土脸”良久抬起头道:“我知道,回去就跟她们摊牌。”

    “你得让邦宁自立了”,沈默看他丧气的样子,轻叹一声道:,“我答应给你的吕宋桑园,其实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顿一顿道:“过些年,我准备让犬子也去那里……”,徐鹏举本想说”我哪舍得啊,但听了沈默的后话,便不吭声了。!~![(m)無彈窗閱讀]

    .小书房的茶几旁,搁着一具红泥小炭炉,红彤彤的火苗”温柔的亲wěn着炉上的砂珧。大约半刻钟后,砂觎就有声飕飕作响,当它的声音突然将小时”一只有些白皙的男子的手,立即将砂桃提起,在茶盘上淋罐淋杯,再将砂祧置炉上。

    那只手的主人是沈默,他用鱼眼水淋杯之后,便打开一个精致的锡茶罐”将其中的茶叶,用瓷勺舀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分别粗细,把最粗的放在紫砂茶壶的壶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在中层,又再将粗叶铺在上面”纳茶的工作便完成了。

    之所以要这样做,因为细末是最浓的,多了茶叶容易发苦,同时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别粗细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匀,茶味逐渐发挥,好茶叶多是nèn芽紧卷,一泡以开水之后,舒展开来”变得很大,纳茶太多”连水也冲不进去了。但太少也不行,没有味道。纳茶是冲功夫茶的第一步功夫,神明变幻,由此起矣。

    看着沈默风卷云舒的动作”让睡了一个白天,还有些昏头昏脑的孙、耿二人,竟感到如沐春风”通体舒泰起来,耿定向道:“江南这功夫茶,已经没有半分烟火气,得有二十年的功夫了吧。”

    “吓”,孙铤笑道:“感情他十岁就开始这么神道?”

    “十岁那会儿,还衣食无着呢,那有这闲情逸致。”沈默摇头轻笑,但心里却想到,我两世加起来,确实已经浸yin此道二十多年了。

    “那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耿定向笑起来”声音一凝道:“说起来,你真的做决定了?”

    “嗯,”沈默见祧缘涌如连珠,便提起砂铫,在空中轻轻旋了七圈”另一手揭开壶盖”将滚汤环壶口、缘壶边”高冲而入:“这件事,原本虽然可为,但付出的代价太大,我本就在取与不取间权衡”,“现在看来,你的那班学生,倒让你下定决心了?”孙铤笑道。

    “可以这么说。”沈默拿起壶盖”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再提起砂祧”以滚水淋于壶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为了他们的前途,我可以退让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宴,也没什么不好。”耿定向道。

    沈默不再说话,而是将砂钝转到那一排精巧别致、洁白如玉的小茶杯上,开水直冲杯心,杯烫完了,添冷水于砂祧中”复置炉上”回身洗杯。他可以同时两手洗两个杯”动作迅速”声调铿锵,姿态美妙孙铤和耿定向”看到他的动作”不禁赞叹再三”心说要是自己,一碰到杯便会给烫得要命,不打破杯子已是幸事,更不必说到,姿态美妙,了。

    杯洗完了”把杯中、盘中之水倾倒到茶洗里去。这时”茶壶的外面的水份也刚刚好被蒸发完了”正是茶熟之时。时间上丝毫不差,正可洒茶敬客了。

    沈默压低手中茶壶,像车轮转动一样,杯杯轮流斟匀,最后将茶中精华,点给每个茶杯,便将空了的茶壶倒过来,覆放在茶垫上。侧掌对二人道:“请。”

    “江南请我们喝茶”两人对视一眼”望着沈默道:“总要有个讲头”不然咱们可不敢生受。”

    “非要个讲头的话。”沈默语调平淡道:“就算是以茶代酒,与二位话别吧。”

    两人心说,果然”不由又对望了一眼”孙铤连忙追问道:“为何这么急?不是说还要过两天吗?”

    “此间事了,我还是早些起程吧。”沈默眉目低垂道:“再晚了的话,河道一冰封,反而延误时日。”

    ,不对,他肯定有事”以孙铤对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此刻冷静的表情下”一颗心八成是焦急不安的。但有些话,对方既然不愿说,再好的朋友也不便问”便轻叹一声道:“相聚匆匆,转眼又要西东,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日能再见面。”

    “是啊。”耿定向也点头道:“江南”不知何时再见。”

    “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朋友之交,清香如荼!”望着两位好友,沈默暗叹一声,端起茶盏道:“我敬你们一杯,清香永留在心。”

    “敬你。”孙铤和耿定向也端起茶盏,三人便将nèn黄的茶汤一饮而尽,沉声道:“保重”兄弟!”

    隆庆元年十月十二,沈默在南京礼部大堂上,宣读了对此次秋闱事件的处理结果:应天乡试草去皿字号,乃经由朝廷层层审批而定,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xing,任何胆敢违抗者,都以违抗圣命论处。但念在众监生年幼无知、且多年寒窗不易,此次以治病救人为主,故而仅逮治为首煽动者沈应元等九人,交法司论处,其余人暂不追究,以观后效。

    至于对官员的处分,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因上任日短,责任不大,故而仅夺傣一年,留任。应天府尹孙丕扬处置过度,致人死亡”但能迅速平息事态,功过相抵”不予处罚。南京守备魏,国么徐鹏举,处置得当,予以嘉奖一次。其余官员亦各有发落,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结果要比预想的好得多,可谓是皆大欢喜。接着,沈默又召见了明年应试的举子,温言勉励一番,并祝他们一路平安,早日进京。

    两天后,他便先于赶考的举子,乘官船离开了金陵城,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船行出老远,已经看不见金陵城送别的众官员,沈默还站在船尾,远眺着南方,目光十分的复杂。

    阿蛮穿一身俏丽的黄衫,兔绒小帽上,插着两支翠绿的羽毛,她背手站在沈默身后,陪着他一起往远处看。

    “想什么呢?”沈默当然知道背后有人”温声问道。

    “阿蛮想”这船是往北的”,”阿蛮有些伤感道:“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

    “是啊,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沈默喃喃的重复着她的话,潮湿的江风吹在脸上,心里也变得湿漉漉的,那乡愁浓得化不开,厚的打不散,让他久久无法自拔……

    “就算回不去,为什么不让沈爷爷来南京呢。”,阿蛮不解的声音响起:“阿蛮看得出,他很想念叔叔的。”

    “……”阿蛮不谙世事的话语,让沈默身子不禁一僵”良久才哑声道:“你不懂啊”,”他们父子间的矛盾,自从沈默授意若菡关闭家里的产业,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见鬼去后,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父亲认为他官儿做大了,就光顾着自己的体面了,完全不顾他这个当爹的,在父老乡亲那里的面子。沈默尽管写了长信解释,但有些东西,不是解释解释”就能冰释的……这次来南京,沈默当然给家里的几位备了礼物”也让去送礼的胡勇带了话,请父亲和姨娘携弟弟来金陵一聚。

    然而沈贺仍在生气中,竟对胡勇说,哪有老子去看儿子的道理”要聚就让他回家聚!

    沈默无可奈何”在南京一个月,也没有见到日夜想念的父亲”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踏上了返京之路。

    时至现在,他仍想不通,当年那通情达理、一切以儿子为念的父亲哪里去了?

    其实以沈默的智商,又怎会想不明白?如今的沈贺,已经并不是当初那个中馈乏人的落魄秀才了,他现在是绍兴城里人人敬仰的沈老爷……是的”沈老爷,这个头衔,已经从沈京父亲那里”转移到沈贺的身上了……如今绍兴城只有一个,沈老爷”那就是沈阁老的父亲,沈贺沈老太公!

    沈贺现在有jiāo妻美妾”有三子一女,沈默不再是他的唯一”虽然他一切的光环”都来自长子的加持看。然而在做父亲的看来,那毕竟只是自己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而已……

    离家十年”很多事情已经改变,缺乏沟通的父子,就这样渐行渐过……

    上路后好几天,沈默的情绪一直不高,阿蛮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又是给他唱歌,又是拉他钓鱼,但始终无法驱散他眉宇间的yin霾。阿蛮心说:“阿妾离家更远,都已经不伤心了,叔叔还真是多愁善感,她又哪里知道,身为国家重臣的沈默,哪里有多愁善感的资格?那一抹乡愁,早在驶离南京后不久,便被他轻轻抛进了扬子江中。他眉头上的愁绪,其实是为了别的事情,那也是他提前返京的原因所在。

    十六日夜,大雨如注,一艘小船靠上官船,一个头戴斗笠、身批蓑衣的汉子,攀着船上放下的绳索,从小船一跃而上。

    船上的护卫显然是认识他的,二话不说”便把他引了船舱中避雨。

    “大人睡下了么?”,那人摘下蓑衣斗笠”lu出一张刚毅到疤面。

    “回十二爷,睡下了。”,护卫恭声道:“但大人吩咐,只要有消息,随时可以叫醒。

    “嗯,那劳烦兄弟了。”被称作十二爷的中年汉子,客客气气道。

    “十二爷请跟我来。”护卫便带着他来到二层最里面的房间,敲门后不久,灯亮了,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什么事?”

    “大人,十二爷求见!”,那护卫低声道。

    “进来吧。”沈默的声音清楚了一些。

    护卫便小心推开们,朱十二迈步走进去”单膝跪下道:“卑职朱十二,拜见老叔祖!”

    沈默披衣坐在chuáng前,头发只是简单的绾在脑后”孤灯入豆,映得他的面孔晦明晦暗:“不必多礼,什么事”,沈默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已经意识到,朱十二冒雨深夜至此,必然有严重而紧急的事情禀报。

    “昨天,也就是十五日,胡大帅已经被缇骑押解进京了!”朱十二压低声音道。

    “……”沈默默然片刻,方咬牙道:“不是让你们拖延时间吗?”,事实上”在南京时,他就知道有御史要找胡宗宪麻烦,所以才匆匆结束行程返京。只是”本以为这种几年前的案件”年前能走完程序就算快的了,所以也没有太过着急,当然他生xing谨慎,已经吩咐下去,要是大理寺开出拘票的话,让南直隶的锦衣卫,设法阻拦一下,一切待自己返京后再说。

    想不到,竟然先把人给抓了……这怎能让沈默不恼火?

    朱十二的内功深湛,身上的衣服已经全干了,面上却现出汗水,垂首道:“这次的任务,是东厂缇骑亲去徽州拿人,他们手持圣旨金牌,谁也阻拦不得!”

    “圣旨金牌?”沈默瞳孔一缩道:,“凭什么?!”

    “东厂的人透了底,说胡大帅的罪名是谋反……”朱十二轻声道:“还说谁也救不了他了。”

    “放屁!”沈默一拍桌案”恨声道:“我沈拙言保的人,谁敢动一指头!我就把他挫骨扬灰!”,yin寒的声音让朱十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还从没见沈默这样愤怒过。

    “传令你的人,一路保护好胡大帅!”沈默黑着张脸”低声吩咐道:“务必使他安全抵京!”

    “无需大人吩咐。”朱十二沉声道:“孩儿们定会照硕大帅周全!”

    “传话给陆纶,全力查清此事!”,沈默一字一句道:“到底是谁在打主意!用了什么yin谋诡计!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要最全的情报!在我返京前”必须要给我查清楚!”

    十二沉声应道。

    “再把最新消息,告诉我府上十岳先生!”沈默缓缓闭目道:“他自会知道如何去得……”,”

    “是……”朱十二再次应下,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便悄然退下了。

    朱十二退出来”刚刚关上门,便听到屋里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仿佛有什么瓶瓶罐罐摔落地上……

    朝那护卫摇摇头,微叹一声,朱十二拿了自己的雨具”便下去小船,消失在雨幕中……

    船舱内,沈默第一次失态,他把桌上的灯台、砚台、笔架、镇纸,统统拂到地上”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沈默也不叫人点灯”他走到窗前,一下推开窗户,强风裹挟着大雨”便呼啸着灌了进来。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任凭风雨把衣服打湿”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而是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两眼通红!

    他恨啊!恨那些混账言官,连解甲归田的老将都不放过!

    他恨啊!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地,居然连功高盖世的大臣也要构陷!

    他恨啊!恨自己一直以来的软弱妥协,让人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存在,肆无导缂的欺负自己要保的人!

    他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京,给了人家可乘之机!

    “好吧!”沈默朝着窗外黑洞洞的夜空低吼道:“既然要战!那就战吧!”,为什么有人要对一个已经下野,huā甲之年,双目几乎失明、没了爪牙的老虎般的胡宗宪动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他沈拙言完蛋啊!

    来吧!来吧!看看到底谁要谁的命!

    护卫们心惊肉跳的在外面守候了一夜,到天明时,房门吱呀推开,便见大人双目通红的出来”身上散发着逼人的寒气道:“在最近的码头靠岸”我要走陆路回京!”

    在沈默强大的威压下,护卫们根本不敢二话,赶紧去通知船老大。当天中午,官船便停靠在了淮安码头上。船一靠岸,护卫就赶集去驿站要马。

    半天下来,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双目仍然通红通红。显然,他只是把火气强压下而已。

    阿蛮站在船头,怯生生的望着刚有些熟悉,又开始陌生的叔叔”轻咬着下chun”显得不知所措。

    “叔叔有事要先走一步。”沈默尽量温和道:“你依然坐船。”

    “我想跟叔叔一起。”阿蛮抬起头来道:“阿蛮不怕辛苦的。”

    “听话。”沈默深吸口气,遏制住想要发作的脾气,小女孩是无辜的”他不能迁怒于她,挤出一丝笑容道:“船上又很重要的东西”叔叔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押运,除了阿蛮,我不知该信谁。”

    小女孩将信将疑,但也看出叔叔的耐心快到极限了,只好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泪汪汪道:“那阿蛮帮叔叔押运……”,说着从雪白的脖颈上,摘下一串长长的紫檀木珠链,上前拿起沈默的左手,轻柔的缠在他手腕上,低声道:“这是阿蛮从小带的护身法珠,可以防止外邪入体,能让人平心静气……”

    沈默轻抚着手腕上的木珠”不禁暗自惭愧道:,真是太丢人了”连小女孩都看出我失态来了……,不由微笑道:“谢谢阿蛮……”,”这次的笑容要自然多了。

    这时候,马匹到了,沈默深深看阿蛮一眼,便大步下了船,翻身上马,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往北方疾驰而去!!。[(m)無彈窗閱讀]

    .凤阳府、宿州驿,这里也是南直隶最后用一个驿站,下一驿就进入山东境内了。

    快近午时,一队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骑士,从驿道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士打着一面金黄色的竖旗,正面写着,办差”背面写着,回避,四个醒目的大字。这种回避旗帜分好几个档次,其中最高档,就是这代表皇差的黄金色。只要看到它,路上官民无不赶紧躲避,这些缇骑可都是杀人不偿命的凶神!

    队伍在驿站门前停住,驿丞赶紧出来小心侍奉道:“上差一路辛苦,快快里面请。”

    一个挡头样子的横脸汉子,面无表情道:“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是是是”,驿丞一面点头如啄米,一面恭请一行人马入站。

    驿站不分大小门一律没有门槛,东厂诸人便直接纵马鱼贯而入。

    这时那驿丞才看到,原来这些东厂缇骑”是押送一辆囚车而来,说是囚车,但也分三六九等。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车门上套着一条粗粗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是待罪的官员。且没有任何门帘窗帘之类的遮挡,因此那驿丞能直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一个穿着青布道袍,须发huā白,双目紧闭、气色灰败的瘦削老人。身上倒没有刑具,但坐在笼子一样的囚车里,想必很是难过。

    “看什么看”见那驿丞偷瞧囚车,顿时有番子呵斥道:“再看连你一起抓起来!”

    “是是是……”,驿丞一缩脖子,赶紧陪着笑道:“小得给诸位上差安排犒劳去。”便小跑着离去了”只是转身之后,心中未免感慨,这么大年纪了还被抓”真是不多见。

    东厂番子押着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然后便停在院中,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便进屋里歇息了。

    才坐下没喝口水,便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在驿馆外响起,那东厂挡头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重重的一摔碗,啐道:“阴魂不散!”其余的番子也面露愤懑之色,显然知道后面来的是什么人。

    驿丞刚刚吩咐好了伙夫们”听到动静赶紧再跑出去迎接,一看,好家伙,就见十六名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彪形大汉”骑着清一水儿的黑色骏马,出现在驿馆门口。

    “呵呵”,”驿丞有些头晕道:“今儿这是太阳打哪儿出来了?怎么又是上差?”,赶紧收拾起惊讶道:“上差里面请……”,“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领头的一个锦衣卫丢下一句话”便率众鱼贯进了驿站。

    “是是是”,驿丞点头哈腰道,心说怎么都是一句台词啊。

    锦衣卫的人进了大堂,驿站里的气氛就变了”原先谈笑无忌的东厂众人,一下子全成了哑巴。前者毫不客气的清出半边桌椅,和东厂的人泾渭分明的东西相对。

    原先坐在锦衣卫那边的东厂番子,自然被撵回了另一面,灰头土脸的坐下”双眼中满是怒色。锦衣卫的人却毫无所觉的喝水说话,讲一些带着颜色的小段子。

    “。萝!”那东厂档头心说,再忍下去,自己就成乌龟了,便冷哼一声道:“你们休要欺人太甚!”

    锦衣卫那边声音一静,那个领队的十户一歪头,睥睨着东厂挡头道:“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还说没有?!”挡头怒道:“这一路上”你们就跟吊靴鬼似的跟着,我们在哪儿停”你们就在哪停,我们走出没多远,你们保准跟上,莫非以为还是陆太保在的时候?风水轮流转”你们早过时了!”

    “你,”锦衣卫千户被他说中了痛处”这要是陆太保还在,早就把这些番子控在手里了”哪还用这样整天吊着,淋漓不尽”让人憋屈!遂冷笑连连道:“难道这官道兴你东厂走,就不信俺们锦衣卫走了?”,“谁都走得,但老跟着咱们就不行!”挡头瞪眼道。

    “都是往北京赶路,碰上了在所难免,值得大惊小怪吗?”锦衣卫千户大摇其头道:,“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大爷对尔等的菊门没兴趣!”,话音未落,引得锦衣卫的人怪笑一片。

    “你……”东厂档头气得鼻子都歪了,但看对方各个目蕴精光、肌肉结实,显然都是有练过的,绝不是自己手下的一群绣huā枕头可比。只好恨恨别过头去,低声道:“不就是为了囚车里那人么,却不敢直说,在这儿扯些没用的!”

    “哼哼”,”锦衣卫千户咧嘴笑道:“这可不是咱说的,不过那人好像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了”怕走到不了北集,就一命呜呼,倒要看你们怎么交差。”

    “你们也一样没法交差!”,东厂档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回过头来,他虽然是个大老爷们,但似乎跟太监们混得时间久了,举止间总有些女气。

    这时候驿丞带着伙夫上来”先向两边的上差*安,然后再把饭菜源源不断的送上,一会儿就摆满了饭桌,那锦衣卫千户拿起个包子,自顾自的吃喝起来,东厂挡头也不再说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他们的手下也跟着吃起来,一时间屋里不再有说话的,只剩下一片吭哧吭哧声。

    吃了有一会儿,一个番子从外面进来,走到那挡头边上,躬身小声道:“摆上饭菜,那位又是不吃一口。”

    挡头的眉头登时拧成朵菊huā,这要是再不吃不喝”非出人命不可,到时候可真没法交差。遂望向在对面胡吃海塞的锦衣卫千户道:“哎,“……”

    锦衣卫千户既然在胡吃海塞。

    “哎”叫你呢。”挡头提高声调道。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锦衣卫千户才抬起眼皮道:“俺不叫爱,你大爷的。”

    “外面那个要是饿死了,你们也一样交不了差。”挡头气得直翻白眼,但现在没法跟他一般见识:“有办法就别藏着掖着了,不然真要出人命了。”他还是有一定水平的,看到对方这时候还有心情胡咧咧,便知道应该是有办法的。

    把手里最后一快肉饼送到嘴里,又舔舔指头”那千户才慢悠悠的站起来,打个饱嗝道:“先把那位老大人放出来,鸟兽才在笼子里吃喝呢!”

    “这个,上面有封条的。”挡头为难道。

    “他站都站不稳了,怕个球!”千户道:“这一路上风吹雨淋的,啥封皮能糊得住?”

    “……”挡头沉吟片刻,方咬牙道:“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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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车门被打开,一叮,番子把车里的老人背到了偏房,搁在座位上坐定后”锦衣卫千户便清场道:“都滚出去!”

    “可是……”一众番子为难道。

    “可是个屁,我带着他能插翅飞了?”千户很是暴躁道。

    “那好吧,”众人只好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再将偏房团团围住。

    一个番子不无担忧的问道:“头儿,他会不会……”说着做了个斩头的动作。

    “那感情好。”挡头以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瞧着他道:“厂公正愁着没机会收拾他们呢。”

    被骂得番子缩缩脖子,不再言语。

    偏房中,那千户把提着的一个饭篮,放到了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里面端出了饭食还有两碗小菜”使劲抽鼻子道:“啧啧”还真香啊,这是专门给老大人开的小灶,咱们是吃不着的。”

    那老人仍一声不吭,紧闭双眼,木然的坐在那里,连喘息声都听不到。

    “唉,”看他的样子,千户叹口气,心说只有出绝招了,便缓缓道:“老大人,我们不是东厂番子,而是沈阁老派来保护您的锦衣卫……”

    那老人虽仍木雕似的坐着,眉头却微不可察的动子一下。

    “俺们虽然都是些粗人,可也知道您是东南抗倭的大英雄,解甲归田这些年”却又蒙此不白之冤”您比窦娥还要冤啊……”千户挠挠头道:“俺也不会说话,您就凑合着听吧,反正沈阁老让俺告诉您,他已经星夜赶往京城,为您洗清冤屈去了,八成咱们还到不了北京”赦免您的圣旨就送来您老面拼了……”

    这气色灰白的垂垂老者,竟是当年那叱咤风云、豪情万丈的太子太保、东南总督胡宗宪!如果被他的老部下看到”肯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两三年前,胡大帅仍然是个神目如电、身形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帅哥模样,怎么会一下就衰老不堪了?

    但这种事情做不得假,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胡宗宪。但不是那个“一手擎起东南天,挥师十万斩倭奴,的胡大帅,而是一个尊严丧尽、形如枯槁、万念俱灰的可怜老人而已……

    越是骄傲的雄鹰,就越无法接受无法翱翔后的卑微。

    胡宗宪无疑有着比雄鹰更雄鹰的骄傲,他出生在豪门望族,家中累世进士,在他之前,最高曾做到尚书,显赫一时。

    他更是一个天才,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之后无论在地方,还是军队,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平息叛乱,他都有着卓越的表现,向来为同僚所称赞,为上司所赏识。

    只是不幸的是,那是个严嵩父子当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年代。为了能实现自己救民于水火的报复,他毅然放弃了清白的著节”不顾旁人的鄙视和议论,巴结逢迎那群恶棍!

    对于出身高贵、有着强烈道德感的胡宗宪而言,这是一种让他极其痛苦的应酬,但他依然卖力地表演着一因为他不是一般人!

    一般的读书人,都遵循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一步步向前,遇到困难就退回来”作那,修身齐家,的闲云野士,以保全自己的名节为上。然而在胡宗宪这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读书人报效国家的使命、救济黎民的责任,要比今一时名节重要一万倍。

    他一直坚信,只要自己能完成平天下的伟业,小节的亏欠自然不会有人追究同样能达成人生的圆满。他也是一直这样做的,才得到了十年时间十年时间,他便让东南的军备翻天覆地,将那些毫无益处的卫所兵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建立起一支支强劲的子弟兵!在他的麾下”涌现出了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尹凤、卢铿,等一大批优秀的军事人才,这些人”率领着这些兵,在苏松、在淅江、在福建、在广东,给予凶顽的倭寇以迎头痛击!

    仅仅十年时间,他就将朝中众人认为不可完成的抗倭圆满的画上了句号,也达到了个人声望的最高峰!

    然而就在这时,严家父子彻底倒台,掌握着六省兵权的胡宗宪”彻底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们用来攻击他的把柄,恰恰正是他一直不甚在意的小节!

    贪污腐化、投靠严党,都成了他必须负担的罪名为了避免被投入腐臭的牢房、穿上破烂的囚服,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以及众人的唾弃和鄙视,他只有接受黯然下野的命运人生的高峰和低谷相隔太近,他还未充分享受成功者的荣耀,就被赶下了宝座,成为一身布衣的乡野闲人。

    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人生的意义也戛然而止,那个建功立业的大丈夫胡宗宪,在离开东南的那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个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理想,没有了动力的空壳一具。从此以后他便终日落落寡欢”不是与酒为伴,就是去远处的庙里与和尚下棋,因为只有喝醉后,才能让他梦回吹角连营:只有和那些不问世事的和尚在一起”他才不会被现实刺痛。

    终于有一日,他不能去下棋了因为他饮酒过度,把一双眼睛烧坏了,看什么都只是一片虚影根本看不清纵横相间的棋盘了……

    为了他的健康,家人禁止他再沾一滴酒在家中静养了半年,胡宗宪终于从巨大的打击和落差中走出来。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一个致仕在家等死的半瞎老头,甚至连起复的心也淡了”只想在家含诒弄孙、颐养天年,不再走出龙川一步。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夺走你最宝贵的东西后,还会再夺走你剩下的……

    那天,他正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日光透过淡淡的白云,撒在身上一片温暖。他惬意坐在那里,看着几个小孙子在眼前跑来跑去,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心里感到十分的平和。

    然而下一刻,这片平和就被杂乱的脚步声,和家人们惊慌的声音打破,从他们吞吞吐吐的讲述中”老人知道,自己又一次犯事了,这次的罪名要比前次更大谋反!足以诛九族的不赦大罪!

    当然,现在的大明,已经不兴株连了,到头来被砍掉的,不过是自己这颗老头而已……

    上次被人指控下野时,他曾出离的愤怒。但这一次,面对着即将被押赴进京的悲惨命运,他却一丝怒火都没有……当他无力反抗,只能任其把最后一丝尊严也践踏成泥时”心情只能用一句话表达”哀莫大于心死……

    老人严令家人不许陪同侍奉,他不想让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被关在囚车里的样子。人生的末路,他要一个人去走……

    ……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

    抱着这样的心情,胡宗宪被囚车押送上路了,他拒绝吃喝”决心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之所以不在家里自尽,是因为那样叫畏罪自杀;浸淫官场多年,胡宗宪知道,只有用绝食而死,才能引起朝中士大夫的同情,给予自己一个稍稍体面的结局。

    这次归案”他没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致仕多年,谁还会为了他这个过气的罪人,去得罪那些权势谁天的贵人?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胡默林已然认命……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粗豪的锦衣卫汉子”竟带来了沈默的口信!如果说,这世上他还会信谁的话”自然非沈默莫属,既然沈默说了,他会尽力去翰旋,那就一定会尽力”这一点,胡宗宪还是有信心的。

    ,以他今日的权势,倒也不是不可能,想到昔日的小老弟”现在竟要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胡宗宪的嘴角”轻轻扯起一丝苦笑。

    那千户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在他彻底词穷,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胡宗宪终于出声了:“我吃就是……”!~![(m)無彈窗閱讀]

    .

    “出来吧”不必再暗记了。”万伦朝着东面墙沉声道。

    那面墙便缓缓开了men,一化品御史从里面走出来,满头大汗道:“可憋死我了。”

    胡宗宪仿佛早知道那里有人,自始至终没有一点惊讶。

    万伦回到大案后坐定,那年轻御史也在他左手边的桌后坐下,把手里的卷宗摆正,做好继续记录的准备后,才看一眼胡宗宪道:“这种老jiān巨猾之辈,不动真格的是不行的。”,“嗯……”万伦点点头,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呐!”,那四个东厂番子便进来一个。

    “撤座!”万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挥衣袖道。

    胡宗宪不在意的缓缓起身”番子将他的椅子撤下,看看万伦,意思是,你还有啥吩咐”一并说出来吧。

    “临来前”,”万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你们挡头有何吩咐。”,“回大人。”番子沉声道:“一切听您的吩咐。”

    “对不肯招供的人犯”,万伦声音平淡道:“你们会如何处置?”

    “呵呵……”番子一呲牙,yin森森的笑道:“但凡进了东厂men的,还没有不招供的。”

    “那到要请教……”万伦看一眼胡宗宪道:“如何让此人招供?”

    “这里刑具太粗陋……”番子笑道:“要是在我们东厂的点心房……”

    “点心房?”,万伦奇道。

    “就是你们的刑房,我们不叫刑房,叫点心房。”番子答道。

    虽然总听说东厂刑法酷烈”但进去的基本上没有能囫囵出来的”偶尔有些福大命大的,也是绝口不提在里面的遭际,所以万伦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何光景,今日恰好碰上内行,索xing就想探个究竟”于是问道:“为什么叫点心房?”

    番子们本都是些怙恶不悛的主儿”因此乐得介绍:“这样的点心房,最初有十八间,历代完善之后,现在有七十二间,正好凑齐地煞之数,每一间都是一道点心,比如第一道,叫“chun风摆柳”,他边说边比划道:“把人犯的双脚捆死”脸朝外倒吊在横粱上”两只手也用两根木棍支起撑住动弹不得。然后在里墙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只要把这个倒吊着的人,使劲一堆,他的后背便会撞向墙上的铁钉,轻者扎破皮rou,重者就会把后脑勺扎成马蜂窝。”,说着tiǎntiǎn嘴角道:“一dàng一dàng的多销hun啊,不被扎死,也要被吓死了。”,见万伦脸sè微变,他却桀桀一笑道:“这却是吃起来最清淡的一道点心,第二道”叫“石板烙饼”口味就重了很多。”

    “怎么讲?”万伦看看胡宗宪,见他闭着眼,但显然是听进去了。

    “这间房的地下,其实是个灶头,添上柴火少上半个时辰,上面就能煎ji蛋了”这时候要是把人犯脱得赤条条撵进去,您说他能坚持多长时间”能不招供?”

    万伦竟听得mao骨悚然,想那胡宗宪,定然也如此。他也没时间听那番子如数家珍”便道:“这里没有点心房”就玩不出huā样来了?”,“怎么会呢”,那番子大摇其头道:“咱们东厂可是刑讯的祖宗,什么huā样玩不出来?俺方才说可惜,是这里来不了大场面,但还有的是xiao手段。”

    “那劳请展示一卉”万伦淡淡道。

    番子看看胡宗宪”再看看万伦”有些为难道:“这个俺不敢做主。”,“原来东厂的本事,全在一张嘴上。”那陪审的御史许久捞不着动笔,忍不住讽刺道。

    “你等着,俺去问过挡头。”那番子视这种质疑为挑衅”连声道:“他只要答应,今儿就让你开开眼!”,“快去快回!”万伦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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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番子出去”万伦也不看胡宗宪,坐在案后仰面望着屋顶道:“前辈一生雄姿英发,晚辈实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惨状”

    “我还未定罪,尚属草员”按律不得用刑。”胡宗宪轻叹一声道:“万大人,我胡宗宪老朽贱躯,随便折腾”但是士人的体面折不得。”

    “你也配提读书人的体面!”,万伦还没说什么,那年轻御史胡言清,却猛地一拍大案,怒气勃发道:“读书人的体面前让你丢光了!天下灾荒连连、朝廷财用匮乏,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极矣!然而上至皇上百官,下及黎民百姓,无不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为尔抗倭之用!渠料尔横征暴敛、贪污挪用、挥霍民膏,竟博了个,总督银山,之名!你还与严党沆瀣一气,每年孝敬给严家父子的礼单,令人瞠目结舌!像你这样的巨贪大蠹,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不把你录皮添草,难解天下苍生心头之恨!”

    他的声音在审讯室中嗡嗡作响,万伦也不阻止,只是冷冷的看着胡宗完“哈哈哈”,隐忍只是胡宗宪的手段”高傲才是他真正的xing格。如今这般田地,对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装孙子也过不了关了。索xing放声大笑道:“黄口xiao儿,你也配跟我谈天下苍生!”说着低头睥睨着对方道:“老夫出镇东南时,你在做什么?”

    “这”,”他是嘉靖四十皿年的进士,胡宗宪下野以后,才步入政坛”对其恶劣印象一方面来源于同僚之。”另一方面则来自万伦给他看的卷宗。

    “下面的话,你可以记录。”胡宗宪朗声道:“我胡某人是曾对东南大户提编加派,但我并未向平民百姓加派,只是要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负起应尽的责任!”说着嘲讽的看他一眼道:“xiao子,看样子你不是大户出身,但肯定没少受人家的恩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胡言清老脸一红道。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天下读书人皆是如此。”胡宗宪自嘲的笑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读书人哪有不为大户说话的道理,我的名声狼籍,大半由此而来!”说着声音变得愤怒道:“但六省抗倭,消耗极大!朝廷每年却只能拨付不到三成军饷”其余都需要东南自筹”我若不强行提编,抗倭的儿郎们吃什么、喝什么!难道拿着木棍去试倭寇的长刀吗?还是说……我该避开大户们,专向贫民百姓下手?那样只会官bi民反,让倭寇越剿越多!”

    “那你挪用军资呢?”胡言清额头见汗”他根本无法反驳对方。

    “用计用jiān、收买眼线,非xiao惠不成大谋!厚赏将士,抚恤伤残,无重金何以收心?全都需要大量的金钱,偏偏能走明账的只有少数……”胡宗宪淡淡道:,“只得从军资中挪用。”

    “巧言令sè!”胡言清一下又抓住他的把柄,大声道:“难道送给严世蕃的厚礼”也必须要挪用军费吗?”

    “当然……”胡宗宪看看万伦道:“他没经过严家父子当国的年代,万中丞却经过,你敢对他讲讲那时官员的生存之道吗?”

    万伦不吭声,心说,那番子怎么还不来?

    “你不愿讲,我讲。”胡宗宪淡淡道:“当是时,严家父子把持朝政,无论是内阁大臣、六部尚书,去留祸福,只在其一念之间。尤其那严世蕃,倚仗其父,对文武百官勒索不已,自丰百司及九边文武大xiao将吏,岁时致馈”名曰,问安,。凡堪报功罪以及修筑城墉,必先孝敬银两,多则巨万、少亦不下数千,纳世蕃所,名曰,买命”不然有功不赏、有罪重罚,更不会得到朝廷的拨款!”,顿一顿道:“甚至,户部解发各边的银两,严世蕃也要吃足chou头,否则必然大祸临头,朝不保夕!”

    听了胡宗宪的话”那言官胡言清一脸的震惊,他虽然早听过严家父子专权luan国,却难以想象”竟到了这种程度!

    “某若不,买命问安”如何能安居东南总督”指挥六省抗倭?”胡宗宪有些萧索道:“这位xiao大人,若是换了你,又会何去何从?”

    “就算挂冠而去,做个闲云野鹤,我也不稀罕这样得来的官位!”,胡言清硬着头皮道。

    “是啊,人人都爱惜羽mao,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我大明朝?”胡宗宪冷冷的望着那胡言清道:“说到底,你读书做官,还是为了自己。”

    被胡宗宪这一番夹枪带bang”胡言清彻底混luan了,他只觉着自己的信仰、价值观、甚至世界观,全都崩塌了,一时也没法重组,整个人都木然了。

    这时候,那东厂番子进来”还带了个背着包袱的同伴,朝万伦点点头,显然已征得挡头同意了。

    “大jiān大恶从来冥顽不灵”下面用不着你了。”,万伦看一眼胡言清,语调平淡道:,“去外面喝酒去吧。”,他担心看了下面的情形,这今年青人会不会崩溃掉。

    “多谢……”胡言清擦擦汗,看都不敢看胡宗宪一眼,只朝万伦一抱拳,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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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东厂番子将包袱中千奇百怪的刑具”一样样摆出来,胡宗宪饶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两眼突突直跳,对那万伦道:“你可是大明王朝二百年来,第一个借助东厂审案的御史!”顿一顿道:“对了,你还没有圣旨,胆子真是一顶一。

    “事从权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万伦面lu狰狞之sè”也不知为何如此执着,道:“只要取了你的口供,我这也是一段士林美谈!”,说着恶狠狠的望向那两个番子道:“还愣着干什么?上刑!””砰砰,两声,胡宗宪被人踢中了膝窝”一下跪在地上,膝盖快要碎了。他还没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就被人一下扳住脑袋,任凭他使劲挣扎都玟丝不动。

    一个番子按住他,另一个番子,将一个两头叉,用一条皮带固定在他的颈部,一头cha入他的下领”另一头直指他的xiong骨……然而四个叉点位于下顽和xiong骨之间的设计,使得叉子入rou再深”也不影响他发出声音。

    这见鬼的变态设计,怕是只有东厂的死太监们,才能发明出来。

    胡宗宪只有拼命伸长颈部”才能减少钢叉入体的痛苦。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两个番子集桀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一个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右肩上掰”另一个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右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听得见了蜘此一来”脖颈便无法控制的向前倾……”,……

    胡宗宪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张脸变得好恐惭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但仍然无法阻止那带着倨齿的钢叉,越cha越深”痛得他嘶嘶地直chou冷气”口水、鲜血、还有碎牙落了一地。

    但他仍然一声不吭,到了这般田地,他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最后这点尊严了。

    万伦毕竟是个文官”虽然衙men里也会把人打得屁股开huā,可这样邪恶的刑罚,还是让他mao骨悚然,感到十分的不适。然而自己已骑虎难下,退则身败名裂”只能把这趟差事办成,博个大好的前程出来!

    想到这”他把心一横,过去揪住胡宗宪的头发……下意识的”他还是想让他减少一些痛苦,胡宗宪方才的话,还盘旋在他脑中呢”自己竟是第一个与东厂合作的御史?

    使劲咬了下舌头,把那些杂念跑到脑后”他恶狠狠的问道:“你招还是不招?”

    “招,什么?”胡宗宪半睁着眼,口中淌血道:“你都铁证如山了,还要我的口供作甚?”

    “你!”万伦怒发冲冠,心中破口大骂道:,我不是找不到证据嘛”其实两年前”他就找到了胡宗宪伪造的圣旨,然而上面要他追问当年,胡宗宪si放王直之始末,尤其是与什么人合谋!为此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也找到了不少当时的蛛丝马迹!甚至连参与过劫官船的前倭寇”都抓到了两三个。

    可是任其千方百计,都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幕,更找不到胡宗宪当年和谁联系的证据。他也曾向上峰抱怨,为何一定要找这方面证据,单凭现有的证据,也足以让胡宗宪死上八回了。

    但上头不给解释,依然命他继续寻找。万伦也渐渐明白,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已径致仕的胡宗宪,根本不是上头的目标,他们要整的,是另外的人物。能够被如此上面重视的,又够条件和胡宗宪合谋的”那个人的身份便呼之yu出了。

    百伦也相信,si放王直这种大事,胡宗宪肯定会和沈默商量,所以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好比知道了答案,但缺少论据支持一般,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出证据来,好让上面完成整套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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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你,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押送王直进京的船队被劫,一百三十名官兵死于非命,王直逃窜入海!”,万伦终于撕去了伪装,赤luoluo的问道:“你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sè!”,“那件事,据说是王直义子所为…………”胡宗宪一口血沫,咬定了牙:“负责押送的是王本固,山东地面也不归我管,我怎么知道?”

    “可连船带兵”都是你胡宗宪的手下!如此秘密的行动,怎会让倭寇知晓?除非是你故意走漏风声!”,万伦狠狠盯着他道。

    “兵和船派给王本固,我就管不着了,连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胡宗宪有些狰狞的呲牙笑道:“你们该去审他,问我有什么用!”

    见他嘴硬,两个番子手上一加力,胡宗宪痛的猛一仰头,再猛一低头,钢叉狠狠刺入体内,鲜血四溅。痛得他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泼醒他……”,万伦的眼中已经没有挣扎,声音冷酪道。

    被冰冷的凉水浇了个透,胡宗宪悠悠转醒,万伦看着他狼狈凄惨的样子”幽幽道:“看你这样子,就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

    胡宗宪怨毒的盯着他,喉头咯咯作响。

    “这才第一道刑,你就这样了,后面还有十几道呢,莫非还想一一享受?”,万伦提起他的头发”凑近了低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初是你故意走漏消息,放走王直的。但我现在要问的是,当初谁给出的主意”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来,我保证,你就不用再受任何折磨,甚至可以回老家安度余生。”

    “呸!”回答他的,是胡宗宪的一口血sè浓痰。

    “给我用刑!”万伦恼羞成怒,一边擦去脸上的痰迹,一边歇斯底里道:“十八般huā样都用上,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m)無彈窗閱讀]

    .漕运分司衙门”前院东厢。

    墙角整齐码放的一排绣春刀,大通铺上,或躺或坐着十几条高大的军汉”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赌钱,有的在闲聊看热闹,正是一路追随东厂而来的锦衣卫。

    他们的领队千户,盘腿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中,跟一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服饰的文人低声说着话,虽然这人相貌普通,还把脸用染料抹黑、又加了络腮胡子,但富有诗书气自华,那双深湛睿智的眸子”还走出卖了他的身份。

    “先生”,千户小声道:,“他们开始用刑了,东厂的手段那人怕是撑不住。”

    “唉……”被称作,先生,的,正是从北京来的余寅,在当地锦衣卫的掩护下,他顺利的混进了这支队伍中,替下了一名与其身材相仿的兵丁。听了千户的话”余寅捻须轻叹道:“作孽啊”,”

    “咱们总不能干看着吧?”千户低声道:“动刑的两个,恰有一个是咱们的人。”陆炳在时”东厂番子皆出自锦衣卫。虽然现在太监占了主动”对门下进行了清洗”然而一则这批厂督能力有限,二则时日太短”尚有许多余烬存于东厂之中:“全在您一句话的事儿。”

    “……”余寅沉吟着,紧紧皱眉道:“再等等,再等等,时机还不是最好。”虽然他是主张杀人灭口的,但对主公的顾虑,也是深以为然……对于一直梦想着消除特务政治、无底限斗争,建立一套君子政治体系的沈默来说,使用他最排斥的黑暗手段,实在是莫大的痛苦。

    虽然主公似乎想通了,必须要以黑暗对抗黑暗,以不守规矩惩罚不守规矩,但这种破坏规矩的手段”实在太过黑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出。毕竟后患无穷”甚至得不偿失这一点,余寅也是深以为然的。尤其是在对手已经破坏规矩”给了己方偌大的把柄之后,他就更是希望”能等到局势转折的那一刻,方一击必胜!

    “做大事要沉得住气”看那千户有些焦躁的样子,余寅冷冷道:“这次如果能竞全功,你们镇抚司”又有数年好日子过。”,顿一顿道:,“你们没有暴露身份吧?”

    听了这话,那千户双眼爆出精光,压低声音道:“没有!他们直以为咱们是拱卫司的人!”锦衣卫的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一个顿号,将其内部分成两大职能部门,一个部门是负责,巡查缉捕,的南北镇抚司,另一部分是负责执掌侍卫、展列仪仗和随同皇帝出巡的锦衣卫,其中比较著名的为殿前,大汉将军”以及为部院阁老、钦差大臣出京时”提供仪仗和护卫的拱卫司。

    其实后一部分的人数,甚至要超过前一部分许多勋贵子弟恩荫锦衣卫某职,大都挂在其列,只是冉北镇抚司的凶名太甚,才使许多人提起锦衣卫,就想到黑暗、特务、刑狱之类”而往往忽略了堂而皇之的另一部分。不过也难怪,毕竟飞鱼服、绣春刀,是他们共同的标志。

    这次尾随东厂番子而来的锦衣卫,其实是以拱卫司的名义,派给沈默的随行侍卫,否则沈默也不敢让他们明目张胆的跟着胡宗宪为了避嫌,沈默早就和镇抚司一刀两断了,至少表面如此。

    事实上,这些锦衣卫现在的兵籍,也确实在拱卫司,但心思到底在哪边”就不是一张告身能决定的了。

    “让他们继续糊涂下去吧。”思量一番”余寅决安还是再等一等。

    “那我传话过去,只要那人一松口,就不顾一切的灭口。”,千户小声询问道。

    寅这次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千户刚要穿靴下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轻声道:“那万伦说”京里大人自身难保,救不子胡大帅……”

    “多事!”余寅的嘴角抽动一下,一摆手道:“做好自己的就行!”,“是,”千户自知失言”赶紧穿靴退下。

    虽然训斥了他,但千户的话,还是勾起了余寅的担忧,不用猜他也知道,对方既然如此煞费苦心的设计,自然在京里也有布置,大人此行怕也是困难重重。

    ,要快啊,大人”余寅心中喃喃道:,机会稍纵即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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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别来无恙,甚至因为今年罕见的没有鞑虏侵扰,面多了几分安定祥和。

    大街上货担鳞次、车轮滚滚,人们熙熙攘攘、悠闲自在……,不得不承认”言官和宦官的斗争,虽然把朝廷搞得一地鸡毛,却让老百姓得了实惠。现如今,宦官们不得不收敛形迹,停下了对民间的盘录敲诈……做生意能挣些钱了,那些被迫关闭的大小店铺全都收拾收拾开张。京畿各乡的鲜活生蔬,土产珍玩,也从四面八方汇集进城。

    时代发展到现今,本朝的城市文明,已远远不是前代可比。宫里的阉寺们一规矩,业己成熟的市民阶层”就让偌大城市的生气自然流动了起来,街巷当中,市声纷纷而起,穿着鲜艳服色的平民百姓招摇过市,叫卖声,说笑声、说唱声洋溢大街小巷,处处显示着勃勃的生机,恐怕北宋的,清明上河图”也不过如此。

    若是平时”沈默肯定要驻足观看,忘情欣赏这华夏民族的伟大活力,给自己的奋斗,增添几分动力。然而如今,他坐在官轿里,却面色凝重”目光阴沉,外面喧哗往来的声音,都成了让人无法肃静的噪音。

    与余寅分开后,他便火速进京,只是在进了京城后,才换上了官轿,放慢了速度,向着皇宫方向缓缓行去……

    文渊阁中”阁老们刚刚知道他回京的消息。

    正厅之中”徐阶、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四位都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表情各异。

    “想不到他这么快回来,真是归心似箭。”,张居正打破沉默,呵呵笑道:“早回来也好,兵部那一摊子,都乱成什么了。”,“这话说的,一出去就是俩月,还不得先让人家歇两天?”李春芳也笑道。

    “还是会先来内阁报个到的。”张居正看看徐阶。

    “也对,总要先来见过师相,交了差再回去。”李春芳颌首道。

    徐阶看看张居正”再看看李春芳,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以勤也不动声色,但是嘴角微微上翘”怎么看,都像挂着一丝冷笑。

    说完几句闲话,几位阁老便接着办公,但厅中的气氛却有些异样,从不出错的李春芳,接连写错字”废纸一团团的往篓子扔;办公效率奇高的张居正,把一份奏章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又看。徐阁老虽仍泰然自若,却接连去了两趟茅房……

    面向来目不斜视的陈以勤”视线却在那师徒三人的脸上飘来飘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徐阁老似乎不愿再在厅中待下去”只留下一句:,江南回来了”让他去找我。,便颤巍巍回自己的值房了。

    回到首辅值房中,徐阶也不再刻意精神”老仆人徐福帮他除下蟒袍官靴,换上舒适的藏蓝五蝠捧寿大襟袍,黛面软底鞋。他个子不高、面容温和”没了那身威严的蟒袍玉带,其实与一般的huā甲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老夫静一会儿。”徐阶缓缓靠在躺椅上”对徐福道:“除了沈相之外”其余人一概不见。”

    “李相、张相也不见?”,徐福轻声问道。

    “……”徐阶沉默片刻,方微不可闻道:“不见。”

    福躬身退下”把门轻轻关上,值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徐阶靠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盯着檀香炉中的淡淡白烟,他竟然开始想念高拱了……这个荒唐的念头”谁听了都是不信的,然而这是真的。有些人,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恨不得他永远消失,但他一旦消失了,才知道这人其实是不可缺少的。

    纵使睿智如徐阶,也难以避免当局者迷的毛病。高拱在时,他只看到了对方和自己理念不同、飞扬跋扈、跃跃欲试,是自己最大的威胁。却没意识到,他其实是整个朝局中,极特殊的一环”这个深沐皇恩、敢于任怨的家伙存在一天,就能把中官压制住,就能让言官不敢太放肆,就能让那些野心家收起野心一如果自己不出手的话,徐阶之后是高拱”此乃天定,谁也无法翻盘!后面人只有老老实实排队等上位”根本生不起插队的心思,只能收起野心,好好的办差。

    ,要是那样的话,该多好啊,徐阶长长的叹息一声,没了高拱这面挡箭牌、这堵挡风墙,自己只能直面内外廷的重重矛盾。以自己专门任恩的性格,无法像高拱那样不计后果的行那霹雳手段,更无法向自己一直倚为干城的言官下手”结果两边都气焰嚣张,竟把这朝堂当成了战场”文攻武斗、你死我活”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

    但更让他伤神的,是内阁中人心的变化”他的弟子门生们,不愿再被动接受安排,他们要主动出击,彻底掌握主动!因为身处漩涡中心,聪明如他们能看出来,随着师相与皇帝几近决裂,两人必不能长久共存”要么首辅换个皇帝,要么皇帝换个首辅当然,前一种可能性,不存在。

    就连向来最老实的那个,都开始搞小动作了,学生们的心思,徐阶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皇帝废了太子之后”其余的皇子必然会生出凯觎的心思,徐阶除掉了高拱也是一样的效果。

    其实他们在私下里搞的小动作,徐阶都洞若观火,然而他自己也感到情况不妙,可能时日无多,所以只能装作不知,甚至连他们狐假虎威,冒用自己的力量,徐阶都睁一眼、闭一眼。

    他默许了这场权力斗争的发生,因为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不可能再把恨死自己的高拱召回来”恢复秩*,但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大明朝再也不能*人同样的麻烦了!

    首辅接班人,不看能力、亲疏,只叙长幼!这是我徐阶的拨乱反正。对于不可控的乱因,“必须要提前消除!

    其实所有人,都低估了徐阶的能量,长久以来的低调行事,他所展示出来的,根本只有冰山一角!即使将来退休了,他也有自信,一样可以保持无与伦比的权威!所以当今天下”在徐阶眼里,够资格称为不可控的”只有三个半而已。

    高拱算一个,所以他滚蛋回家了。杨博算一个,所以被死死压在内阁之外。皇帝算一个”这个徐阶没奈何,只能尽力约束而已。

    还有半个,便是沈默,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先废了他一半武功。但仅剩一半武功的沈拙言,要对付内阁其余三位,也是……轻而易举的。

    站在最高处,徐阶对子弟们的实力看得清清楚楚,沈默之所以显得与李春芳、张居正差不太多,是因为这个学生”得了自己的真传”把乌龟神功练到了第九重,向来是有十分力气只用一份,把剩下九分藏起来,总让人觉着他不过如此。若是他真把全部力量使出来”张居正也好、李春芳也罢,根本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敌。无它,实力悬殊太大矣!

    徐阶不是没想过削弱他,虽然碍着师生名分,不好霸王硬上弓。但这些年来,他算计沈默还少吗?可以说坑爹也没这个坑法的。然而越是交手,才越发现他的厉害,这个小子把太极练到了极致,不管自己使多大暗劲儿”他都能不露痕迹的化解掉,甚至还会奉还回来”让自己暗中吐血好几回。

    他不得不承认,现如今除非撕破脸,和他明着干仗,否则自己也拿他无可奈何了。然而,真要那样的话,自己也就完蛋了……,师生师生,不光学生要顺从老师,老师也要爱护学生啊!

    要是沈默现在五十岁的话”徐阶肯定毫不犹豫的选他。但他才三十出头而已,前面有两位年长的师兄,要拨乱反正,要长幼有序,就只能让这个强大的小弟子靠边站……

    所以徐阶虽没有亲自出手”但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在他的心意之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幕后黑手”在他眼中,不过是棋子而已。

    天下这盘棋,够资格对弈者,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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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徐阶疲惫的叹息一声”对于利用这种手段击败这个最优秀的学生”徐阁老心有不忍,然而为了大明计”他不得不行此下策。按照对沈默了解,虽然肯定一肚子邪火,但也一定会来找自己讲和的……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想要保全自己的名声”沈默只能暂时低头。这个学生太像自己了,徐阶只需以己度人”就可以猜出他的想法。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徐阶心中早有盘算:,虽然内阁没了他的位子,但我要保住他,位子也给他安排好了”东南还是在他手里,我更放心。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会答应的……,想到这,他坐起身子,对外面道:“去问问,江南到哪里了?”

    外面也在时刻关注沈默的动向,很快便有回话道:“沈相进城后没回家”轿子直奔东安门来了。”,这一声,不仅让徐阶神色稍安,也让大厅中侧耳听着的几人,放下了心”显然,大家的判断没有错,沈默始终是理智的……,陈以勤终于忍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

    “陈相,您去干吗?”张居正的声音响起。

    “透透气”屋里太臭!”,陈以勤哼一声,拂袖而去。

    “臭吗?”张居正和李春芳对视一眼”摇头道:“莫名其妙。”

    “是啊,今儿都怪怪的。”李春芳也点头道,便继续低头办公。

    众人便安下心,等着沈默踏入会极门,只要他进来,则大事定矣……

    “已经上了长安街,正朝这儿走呢。”,见阁老们关心,禀报自然相连不断。

    “到了午门,进来了。”一声声禀报”让众人心里愈加安定。

    “没往咱这边拐,他直接往皇极门去了。”然而这一声,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不回内阁”往内宫去干什么?这不合规矩啊……

    徐阶一下坐起来,险些脑溢血……

    皇极门前,一身风尘的大明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前去南京办事钦差”沈默沈拙言,面无表情的站立在那里,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会极门。!~![(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