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三章宦场如市(下)
高府书房。
短暂的沉默后,果然是高拱先开了口,只听他悠悠道:“听说,当年徐阶向阁臣们询问我高拱的罪行,别人都附和了,唯独太岳你说道:‘我实在不能luàn说话。今天我多说一句话,也许明天就被拿去当作中伤别人的材料。’可有此事?”
张居正心下一松,点了点头。
“你不怕得罪自己的老师?”高拱bi视着他。
“我更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张居正淡淡道,一脸的大义凛然,其实他自己都想吐……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没办法,谁让老高就好这口呢?
高拱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听了张居正的话,嘴角挂起一丝浅笑,一脸玩味的望着他道:“那要是我报复徐阶呢?”
”良心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张居正一脸淡然,显得特高尚。
“哈哈哈……”对于他这个答案,高拱竟不怒反喜,要是张居正为了保住地位,而不顾自己的老师的话,高拱是绝不会再跟这种人jiāo往,也不会跟他共事。
反倒是这两个‘良心’之说,大合高拱的胃口,也许是受够了那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墙头草,他对那种能不昧良知、坚持公道的人,十分的有好感。更何况,还是他素来欣赏xiǎo张。
于是书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好起来,高拱捋着luàn蓬蓬的胡须,笑着对张居正道:“我知道,这次我重出江湖,朝廷众人无不以为,我必然对徐阁老施以报复,担忧政局将有巨大反复。”
张居正虽然没吭声也没点头,但用眼里的担忧之sè回答了高拱。
“你且放心……”高拱一脸大气道:“华亭公过去对我有恩,后来虽然有些误会,继而在xiǎo人的挑唆下,发生了一些矛盾,但那都是公事,没有si怨……大丈夫举事要光明磊落,如果不能摆脱恩怨二字,岂足道哉。”顿一顿,又道:“况且徐阁老已经退了,我高中玄再无耻,也不可能去打扰一个没有威胁的老人吧?”
张居正默默的听着,心中却飞快的盘算着,他知道,高拱这是在借机表白心迹,以打消自己及京城百官的担忧。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出更多的东西……首先,高拱保证不动徐阶,却把这笔账记在了那些当初中伤他的‘xiǎo人’身上。其次,也暗暗威胁,如果徐阶轻举妄动的话,他不会介意让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有一个凄惨的晚年。
‘连安抚人心都这么霸气,果然是高胡子的风格。’想到这,张居正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
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高拱沉声问道:“笑什么?”
“xiǎo弟这是高兴。”张居正的风度沁人心脾,竟让人从七月的燥热中解脱出来。
“高兴什么?”高拱总是不给人留面子:“高兴你不用两难了?”
“这只是其一。”张居正淡淡笑笑,然后正sè道:“但最主要的,我是为大明终于有一位xiong怀宽广、远见卓识的宰相掌舵,而深感振奋。”
这马屁拍的,令高拱浑身máo孔舒张,就像吃了人参果似的。但转念一想,却又心情灰恶道:“内阁里吊尾巴的一个,算个球宰相?”
“兄长千万别这么说,”张居正正sè道:“xiǎo弟是一定会让贤的。”
高拱也没打算居他之下,所以也没有表示感谢的意思,只是苦笑道:“我前面那两位不让,你让也没用。”内阁又恢复了七位大学士的编制,如今的排序是——李chun芳、沈默、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高仪、高拱……挟千钧之势而来的高胡子,只能排在末尾,能接受的了就怪了。
高拱说着自己先寻思开了:“高南宇倒还好说,他是我的同年,素来服我……”顿一下道:“那个赵大洲就……”想到今日在宴会上,当着皇帝的面,赵贞吉就敢对自己出言不逊,高拱不禁呼吸粗重起来。
张居正深知这种心情,虽然他已经定计,要紧抱高拱的大tui了;虽然赵贞吉整日对他出言无状,毫不留情,但那毕竟是徐阶留下来的守望者,代表着徐党在朝堂的利益,他真能说抛开就抛开吗?
有这样想法的,只能说咱是天真善良的老百姓,而所谓的‘政治家”跟咱们完全不是一种生物。张居正几乎没有犹豫,便站好队道:“说起这个赵孟静,xiǎo弟就一肚子气,亏他还是大儒呢,整日里出口成脏,颐指气使,数次折辱于我。”说着他一脸苦笑的看向高拱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中玄兄盼回来了。这下xiǎo弟总算有了倚仗,兄长你要再晚回来一两个月,咱们兄弟恐怕就见不到了啊!”
高拱闻言饶有兴趣道:“哦,以你左右逢源的本事,也入不了赵孟静的法眼?”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
“何止是入不了眼,简直是恨不得把我当xiǎo厮使唤。”张居正一脸郁闷道:“这位大洲兄,在内阁都是横着走的,实在是气势汹汹了点。”
“你说他是属螃蟹的不就得了?”高拱调笑一句,便问赵贞吉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张居正也不隐瞒,便将一定会把赵贞吉如何如何不像话、如何如何目中无人添油加醋地数落一番的。
高拱对张居正的话半信半疑,因为以他高胡子的横劲儿,也不可能如此折辱一名大学士……难道世上真有比自己还牛的大侠?一时拿不定,也没有更多表态,只是劝慰了他一番,便把话题转到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上,一脸坦诚道:“其实我高拱去年黯然下野,本来无颜再回京城。但现在我回来了,却不是为了出口恶气,更不是为了谋取si利……我高拱连儿子都没有,又有什么好争的呢?”说到这,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熠熠的光道:“但我依然要争这个权!你那个《陈六事疏》我看了,写得很好,我深表赞同。国事如汤如沸,再玩什么君子政治的把戏,只能陷入党争的泥淖不可自拔。现在就需要省议论、振纲纪,让那些一味空谈者闭嘴!让那些尸位素餐者出具,只有这样才能有希望!”
自从提出《陈六事疏》之后,张居正并没有等来热烈的反响。除了赵贞吉会冷嘲热讽一番外,其余人等都表现的很冷淡……但张居正并没有气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建议终究会被赏识。
而如今,那个人回来了。
其实早在嘉靖四十五年,高拱便上了一道《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全面分析了国政朝事的积弊所在,力言非dàng涤陋垢,则难以抢救沉疴,但又强调,事态仍有可为,端在施行整顿改革。认为不论在吏治、边防、军备、财政更各方面存在的弊端,都是由于所谓的‘积习之不善’所致。无非是二百年来淤积下来的,诸如脱离实际的过时规章制度;陈陈相因,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他痛切的指出,此正是‘天下之大患’所在。
他将这些‘积习之不善”总结为‘八弊’。分别是官场中的‘执法不公’、‘贪贿、不恤名节’、‘不敢任事’、‘嫉妒’、‘无效率’、‘党比掣肘’、‘因循塞责’、‘浮言议论”正是这八种积习,导致朝廷士风不正、公论不明。而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以之为圣法恒谈,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并在在那道奏疏中明确指出,种种痼疾植根深厚,只靠公文申饬、刑罚禁止,实不能彻底各处。非得寻根探源,施用大手术以割治之,决不足奏效。他坚定的认为,只有摆脱传统的羁绊、铲除诸种不善的积习,才可以推行认真的改革。
正如他在给还是裕王的隆庆上课时,所讲过的一句话‘事以位易,则易事以当位;发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
其实这些弊端,睿智如徐阁老也一样心知肚明,然而高拱胜过徐阶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知道问题所在,还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在那次早朝上,高拱慷慨ji昂对隆庆道:
‘夫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于是崇忠厚则刻薄者消!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核课程则推诿者黜!公用舍则党比者除!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照此八法施行,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jiān乎其间,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
这其实就是高拱xiong中的施政纲领。
~~~~~~~~~~~~~~~~~~~~~~~~~~~~~~~~~~~~~~~~~
现在张居正也上了一份《陈六事疏》,呼吁隆庆励jing图治、运用皇权以大振乾纲,下决心清除积弊陋风;着手进行必要的整顿和改革。疏中力言道:‘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间,有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可见他将所谓‘改易’、‘更化’作为指导全局的急务,实在表明,时局败坏至此,势必须改弦复转,否则将无从摆脱窘困已极的危局。
他在疏中所陈六事,乃是针对时下朝野盛行的空论浮言,‘徒知哗众取宠、不切实际的言论”提出了‘省议论’;针对时下的纪纲不肃、法度不行,提出了‘振纪纲’;针对隆庆登极之后未能亲裁政事,以至于权威沦丧,使群臣对谕旨采取敷衍应付的态度,因而提出‘重诏令’;针对时下赏罚用舍予夺不公,提出了‘核名实’;针对时下国库藏空虚,水旱灾伤频仍,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要求节财耗、尚俭朴,因而提出了‘固邦本’;针对边防积弊深重,鞑虏来去自如,提出了‘饬武备’。这六个方面综合起来,就是要求集中权力、统一认识、施行各方面的整顿,以富国、裕民、强兵。
这也可以看成是张居正的施政纲领。
显而易见,两人的基本jing神是高度一致的,都是立足于除旧布新,将国家的前途寄托于改革上。虽然他们的上疏时间不同,基于客观背景不同,因而在理论的角度当然略有不同,但却明显的前呼后应,有志一同!
这才是高拱对张居正格外宽容的真正原因……对于高阁老来说,阻碍他改革的,都是必须打倒的生死仇敌;而能帮助他改革的,则是战友、同志!
所以哪怕这人是徐阶的学生,高拱也不会掩盖自己对他的欣赏。
两人就改革谈了很多很多,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憋坏了的高拱说,张居正埋头记录,只是偶然chā几句,便均能切中要害,让人难以不产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感。
当本日讨论结束,张居正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道:“中玄兄再润sè润sè,就可以上奏皇上了……”说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道:“一旦皇上批准了,大明朝的新纪元,就将由您来书写!”
高拱一直笑呵呵的听他说着,但听到最后,却摇摇食指道:“错,是两个人来书写。”
张居正一阵ji动,看来高阁老把自己摆在和他一样高的位置上,果然没有白救他啊,连忙谦逊道:“xiǎo弟怎敢与中玄兄并列,我还是鞍前马后、持鞭坠蹬为您冲锋陷阵吧……”
说完便一阵尴尬,因为他发现,高拱正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
“哪里不妥吗?”张居正有些心虚的momo脸颊道。
“你对自己的定位ting准的……”高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尽量不刺ji到张居正。
----------------------------分割------------------------------
还好吧,俩更了……
有件xiǎo臭屁的事情,要跟大家显摆一下,就是我接到邀请,去北京参加一个访谈,结果被咱给婉拒了。俺主编问,为啥?俺说,要给大家更新……我靠,我自己都被感动了。
莫非老天爷也被我感动了,所以才让我的思路突然顺畅起来?嗯,诚实可靠xiǎo郎君再现江湖……月票何在?!
另外有个xiǎobug,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我上一章给nonghun了。唉,记忆力衰退啊……[(m)無彈窗閱讀]
阅读该文,请到百度搜索“大众小.说网 官居一品”
.
第八三四章时不我待(下)
沈默对赵贞吉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的十里长亭。第二次致仕的赵老夫子,送给自己那本《孟子》的时候。
然而此番入阁之后,赵老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很多人说他是看到前列皆后辈,心里不平衡所致。但沈默知道,此老并非如此肤浅,他故意表现出来的险躁,其实不过是一种手段。当日赵贞吉入阁的谢恩奏疏,沈默是拜读过的,此老信誓旦旦‘朝纲边务,一概废弛,准备拼此一身,整顿国事’之言,绝对不是假的。而他之所以要倚老卖老、颐指气使,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树立自己的权威。
作为内阁里排名靠后,年纪却最大的阁臣,要想按部就班的等着上位,恐怕要到下辈子才有可能了。只有像爆仗一样一触即发,让人不敢惹,时时刻刻摆老资格,才有发言权,这几乎是此老想要在现在的位子上,想要表达自己的声音,做些建树,所能采取的唯一法mén了。
然毋庸讳言,赵贞吉是有辅弼的才具的,热心报国也是真的,但他是六十以外的人了,在行动上的专横以外,是其治国思想上的保守和求稳。现在的内阁里,他和李chun芳、陈以勤等人奉行没有徐阶的徐阶路线,已经成为了改革变法的最大障碍。
为了驱逐徐阶,沈默已经付出那么多了,现在他更不能欣赏赵贞吉的人品,去阻止高拱对他下手。
~~~~~~~~~~~~~~~~~~~~~~~~~~~~~~~~~
当夜定计之后,第二天高拱便回吏部上任了。这天是隆庆二年七月十一日,被后世视为隆万大改革的……
在此之前,徐阶、李chun芳这两位首辅的工作重点,仅放在纠正嘉靖朝的严重偏失上,他们对于社会上、朝政上存在的弊端,虽然也就事论事的做过一些缓解调处,但从来没有敢于在重大体制问题上,触动‘祖宗成法”一切都是‘恪遵旧章’而行,遇到矛盾绕着走,从不敢对全局xing问题,做出重大改革的试探。
如果换成沈默当这个首辅,恐怕结果也不会差太多,至少目前这个阶段,他不认为这应该是自己出头的时候。好在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把舵手的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只有具有大勇气、大气魄、大智慧者,雷厉风行、威严果敢的行此大刀阔斧之事,方能开一革旧布新之局,放眼朝野,沈默认为高拱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才会毫无保留支持他。
而能否进行改革,改革能否奏效吗,成败的关键就在于用人。因此整顿人事就成了当务之急。这件事让高拱来做,真是最合适不过。他可谓第一流的吏部尚书,一到部,便立即召开全体司官会议,没有寒暄,没有废话,一上来就亮出了手中的宝剑。
他首先严厉批评了二百年来实行的,徒具形势的人事考绩制度,认为三年一考,三考才论黜陟,而九年之间,官员有因死亡、丁忧、事故而去职的,亦有因仕途顺畅而一升再升的,既难久任,如何可以在原职九年而待三考?因此,所谓考绩云云,便成为只有升而无降,是‘考绩黜幽之典废’。更荒谬的是,每当考察之时,所发落的官员之数,前后不相上下,其数未足则必找补,其数已足即不复问。高拱犀利的质问一干吏部官员道:“天下间岂有六年之间,不肖者皆有定数?可知不过是有人为了苟且了事罢了!”令一干官员羞愧难当。
但高拱从来不给渎职者面子,他进一步指出道:“即使那些被认定为不肖的官员,吏部也不过是苛求隐细、虚应故事;而真正大jiān大恶者,却不敢问而佯作不知,乃至颠倒黑白,反称高洁。这样的考察,不过是‘纵虎狼于当路,觅狐鼠以塞责,此人心所为不服也!”
针对以上情况,他要求吏部自今以后,第一,必须因事用人、不能因人设职;强调唯才是举、因材酌用,不许庸碌贪婪者滥竽充数、浑噩官场;第二,强调言功罪以定迁黜,提倡以实心行实政,办实事;第三,不以科举出身名次作为用人的主要标准,而是根据业绩破格用人。
为此,高拱反复严申人事纪律,诸如:凡已经领取任命而不到任之官,一律免职降用;对经查实有据的贪污官员,不许再朦胧复职;而对于虽被科道弹劾之员,仍必须核实证据后再做处置;对冗员一律裁革;对于伪冒官员者,严惩不贷;对吏部官员犯法,罪加三等;要求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员之姓名籍贯,编造成册,同时在下边注明贤否,以便按图索骥,使人才一求便得,以免所用非人。当然,给出评价的官员,要为自己的评价负责,一旦所用非人,要遭到惩罚等等……
会议还未结束,便已是哀声四起……吏部乃是六部之中最有权力,也是最有油水的部mén,许多吏部官员,都是仗着手中的人事权力,向其他官员市恩,甚至大捞好处。可要按照高拱这一套搞起来的话,那就要比都察院还得罪人了。一想起要和那个四处结怨的清水衙mén看齐,一众官员心说,那大家还hun不hun了?
于是有一个郎中,装着胆子问道:“部堂,以前可没有这些规矩啊。”
高拱睥睨他一眼,道:“你是新来的吧?”
那郎中茫然道:“是,下官一直在省里,去年才调来部中。”
“那就难怪了。”高拱伸出大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当年我还是shi郎的时候,便对你的前任说过一句话,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那郎中一副洗耳恭听状,便听高拱沉声道:“记住了,自我之后,便有了规矩!”
说完不管那瞠目结舌的郎中,大步走出了会堂。
~~~~~~~~~~~~~~~~~~~~~~~~~~~~~~~~~~~~~~
工yu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而高拱手中的武器,就是决定官吏任免升降的吏部。所以在对其他衙mén进行整顿前,他要先把本部的官员捋一遍。
起先,听说他要对本部进行考察,官员们在担忧之余,也有几分侥幸。心说,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难道你高胡子能把我们全撤了,谁来给你干活?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高拱的魄力。他毕竟在吏部多年,对部务知根知底,甚至很多吏员的品xing,他也心中有数,是以仅仅用了一个月,便将吏部上下整理了一遍,将那些贪污、庸碌、怯懦、苟且之辈,统统扫地出mén,竟然占了本部全员的三分之一。
而且对这些人的发落不是外调降职,而是一律就地撤职,有违法者移送法司。
这下子这些官员不干了,大家本来就是hun口饭吃,你怎么砸人饭碗呢?于是他们联合起来,以集体告假的形势,要用空衙来对抗高拱,bi迫他撤销决定,或者让朝廷换个尚书……这些不开眼的家伙搞不清形势,还妄图以法不责众来对抗高拱的权威。
当时抱此念想的不在少数,到了他们约定空衙的那天,那些被罢黜的官员,一早便在衙ménmén口,阻拦想要进去的同事,对他们道:“我们已经被罢官,现在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幸免,若是这次屈从了高胡子,日后他要再发落你们,可不要后悔这次没站在我们这边。”让他们这么一说,其余的官员也不好强行进去,只能站在mén外,等等看再说。
一直到了卯时中,衙mén里还是空无一人……
因为是以武英殿大学士兼署部务,所以高拱都是上午在内阁坐班,下午才回部里坐堂。当事情发生时,他正在参加内阁的例行朝会。似乎是为了让他出丑,前来禀报的官员,也没有先与他si下打招呼的意思,而是当众向首辅报告。
得知此事后,李chun芳的面sè有些古怪,看看高拱道:“要不中玄兄先去处理吧。”
高拱黑着脸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出去。
看到他走出去,沈默想一想,也站起来道:“我陪高阁老走一趟。”
“也好,”李chun芳道:“高阁老xing情急躁,沈阁老要多劝着些。”
“知道了。”沈默点点头,便走出了厅堂,却已经看不见高拱的身影,不禁摇头苦笑道:“真是个霹雳火。”
~~~~~~~~~~~~~~~~~~~~~~~~~~~~
当高拱出现在吏部大街时,只见围观的已是人山人海,一张脸不禁更黑了,命shi卫分开人群,来到衙mén前。
看见部堂出现,两位shi郎并那些没有参与的郎中、员外郎、主事,都面sè凝重的行礼。
高拱理都没理他们,走到了那些闹事的革员面前。人的名、树的影,看到mén神一般的河北伧父出现在眼前,那些革员的气势上陡然去了三分,只是sè厉内荏的跟他怒目而视,想好的那些质问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高拱冷冷的打量他们一眼,沉声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为什么穿着我大明的官服?”
他也是极品,一句话就把那些人的怒火给引爆了,纷纷怒喝道:“我们是大明的官员,为何不能穿大明的官服?”
“本官怎么记着,你们都已经被革职削籍了呢?”高拱冷笑道。
“我们是大明的官员,凭什么你说削就削?”
“就凭我是吏部尚书,有权决定五品以下官员的去留!”高拱冷酷道:“你们中,可有穿红袍的吗?”
“……”堵mén的官员愤恨道:“那是你滥用职权的luàn命,做不得准!”
“滥用职权?”高拱哈哈大笑道:“你们哪个敢站出来,说自己是冤枉的,我可以考虑收回成命!”
“这……”众官员让他一句话堵得无语,半晌才传出个微弱的声音道:“出来当官,哪个身上干净,你怎么非抓住我们不放?”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别人吃屎你也要吃屎?”高拱戟指着那说话的官员道:“不把你这种以枉法为常事的蠹虫清理出去,天理难容!”
说着对部里的兵丁道:“你们也打算跟我对抗吗?”
兵丁们现出了犹疑之sè,他们还真不知道,谁会赢得这场对抗的最终胜利,哪敢贸然得罪一方?那领头的百户xiǎo意道:“我们就是个守mén的,哪敢掺和大人们之间的事。”
“你们就是这样守mén吗?”高拱须发皆张道:“任由他们把大mén堵得水泄不通?”
“这……”那百户心一横,给高拱跪下磕头道:“若是别人来闹事,俺们自然早就拿下了,可这都是本部的大人们,咱们万万不敢造次啊!”
“好、好……”高拱这才知道,自己这个吏部尚书的权威还真是可笑啊,连守mén的兵丁都敢跟自己推诿。不由气极反笑道:“看来真是要造反啊……”
这时就听到人群一阵嘈杂,便见兵马司的官兵鱼贯赶到,转眼就把人群分隔开来,然后让出一条通道,就见沈默在巡城御史周有道的陪同下,出现在他的身边。
“你来得正好……”高拱气得浑身发抖道:“这些hun账东西,竟要造我的反了。”
“那就换一些听话的兵。”沈默歪头看看周有道道:“周大人,你看怎么办吧?”
周有道一脸严肃道:“全凭二位阁老吩咐。”
“那好。”见沈默和周有道都看向自己,高拱道:“请问周大人,擅自封锁衙mén,阻碍正常办公,该当如何处置?”
“回禀阁老。”周有道早就得了自己的顶头大上司的面授机宜,知道这次来,就是给高拱撑场子的,便沉声道:“按律,该当立即拿下,送法司审问,若有抗法者,杀无赦!”
“那还不动手……”高拱目光冷冽道。
------------------------------分割---------------------------
继续写,明早发,今晚不要等。另外,接下来的政治斗争不会详写,因为沈默不会直接参与。[(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五章神挡杀神(上)
须臾之间,兵马司的兵丁便将那些闹事的官员尽数拿下,吏部大mén前,终于毫无阻碍了。
高拱迈步过了mén槛,站定后转身,冷冷的直视着阶下的一众本部官员道:“还愿意在这个吏部做官的便现在进来,过时不候……”顿一顿道:“倒要看看大明朝缺不缺你们这号的!”
围观人群一片哄然。
这不容置疑的决绝话语,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mén外那些官员的脸上。当时就有许多人,脸sè变得极其难看。
沈默冷眼旁观,心里不禁苦笑,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要在打一个巴掌后,给个甜枣的。但这高拱似乎永远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他就像个决绝的刀客,要么饱饮鲜血,要么刀断人亡,绝对不会退缩、也绝对不会妥协!
恐怕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破开这凝固已久、带着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的艰难局面吧……‘这件事,自己做不到,张居正也做不到,所以我没有选错人。’沈默有些欣慰的想着,但一想到日后还不知要给他擦多少次屁股,沈默又大感头疼起来。
在他瞎琢磨的时候,场中局面产生了变化,吏部右shi郎陆光祖,带着一干亲近手下,上了台阶、迈过mén开、进了衙mén,用无声的行动表明对部堂大人的支持。
陆光祖这一倒戈,那边反对高拱的阵营便分裂了,剩下的一位shi郎暗骂这厮不仗义。但在沈阁老的注视下,他又岂能公然与尚书大人唱反调?也只好对身后的手下低声道:“我们进去。”便也带着他的人进了衙mén……便把最后xiǎo部分的死硬分子晾在那里。
那些人其实也想进去,他们都不傻,知道今天的‘空衙’行动,在两位大学士的强压下,定然是失败了,但一想到高拱那嚣张的话语;再一想,就算现在进去,日后也没有好果子吃,便对委曲求全意兴阑珊。再说,还有那些被捕的同仁呢,这时候,也只能不蒸馒头争口气,撂下几句狠话道:“大明不光一个吏部,不是你们能一手遮天的!是非自有公论,咱们走着瞧,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面对舆论!”说完便分开人群,气势汹汹的离开了。
见没热闹看了,人群渐渐散开。周有道上前请示,问如何处置这二十多名闹事的革员。
沈默轻轻捋一捋眉头道:“按律处置!”便朝周有道点点头,进了吏部大mén,高拱还一直等在那里呢。
二人便并肩往后堂走去,没有人敢打扰二位阁老,衙mén里一片寂静,浑不像刚出过那么大的luàn子。
“让你见笑了……”高拱的脸上,闪过一丝yin霾道:“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但想不到他们能那么齐心……”要不是沈默及时带兵赶到,高拱真要彻底孤立无援了。那样的话,面子可就丢大了,以后还怎么hun?
“这也正常,”沈默却很平淡道:“你一下砸了这么多人的饭碗,他们肯定要兔死狐悲的。”
“哼,一群不自量力的东西。”高拱冷冷骂一声。
沈默哑然无语,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他高拱才是那个不自量力的东西吧。毕竟这么多年来,个人不能对抗他所在的集体,堂官不能断下级的财路,更不能打破下级的饭碗,等种种潜规则早就根深蒂固,但凡有敢于冲击这一观念的,都会被人下意识的贴上‘失败者’的标签,绝不认为他会成功。
然而沈默知道,高拱这次,将有可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因为他有皇帝的绝对信任,还有……自己的全力支持。仅这两样,便可为高拱的披荆斩棘保驾护航,使天下没有人能伤到他。
是的,沈默是准备全力支持高拱的。在这一点上,他没有跟东南的大家族、大官僚说实话……在那些人得到的信息中,高拱只是沈阁老用来平息舆论的挡箭牌、铲除潜在对手的开山刀,用完了随时都可以丢弃的那种。
但那只是沈默敷衍他们的借口而已,如果只是找一面挡箭牌的话,如果只想排除异己的话,现在有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效劳,断不会将根本不受控制,nong不好还会反噬的高胡子放出来。
沈默促成高拱起复的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人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万事开头难,最难是开头,这个头,只有高拱能开起来!
有人说,能吸引理想主义者的,只有另一个理想主义者。沈默虽然披着暮气沉重的官僚外衣,但他的骨子里,依然是一名可笑的理想主义者。否则,他又怎会在处心积虑的整倒徐阶之后,硬生生勒住前进的脚步,把登顶的辉煌让给高拱呢?
一切为了华夏,为了华夏的明天。这是从十二年前那个夏天立下志愿后,便再未改变过的。
~~~~~~~~~~~~~~~~~~~~~~~~~~~~~~~~~~
“江南……”见沈默有些出神,高拱以为他是在为事件的后果而担忧,便低声道:“后面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心。”
沈默回过神来,望着高拱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高拱想一想道:“我知道你手里有一帮子青年才俊,能不能推荐几十个过来。”
“吓……”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你确定说的是才俊,而不是白菜,哪有那么不值钱?”
“你不用担心我会多想。”高拱虽然不屑于云山雾罩的兜圈子,但他那双火眼金睛,却可以看透一切表象,直抵事物本质道:“我高拱以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因为,他们是你推荐的人,就把他们打入另册的!举贤不避亲,江南,你就不要推脱了。”
“你也不要误会,”沈默的苦笑更浓了,无奈的点点头道:“我没有公器si用的心思,只是他们还太年轻,孰优孰劣还看不出来。也许顺其自然的成长,对他们更好一些。”
“时不我待了,江南!”高拱的脸上写着热切道:“现在需要大量的新血,来冲破这个腐朽的局面,这个朝廷才能重新焕发生机!你不给年轻人机会,又怎知他们不能胜任呢?!”看来高拱对现在的官僚队伍,已经失望透顶了,准备以大换血的形式,来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机构注入生机。
对于他近乎蛮横的手段,沈默也感到有些头疼,但现在是高拱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士气只能鼓不能衰,所以尽管心中不乏担忧,但他还是点点头道:“我会给你个名单的。”
“太好了。”见他答应,高拱满意的拊掌,眼看到了自己的签押房,便对沈默道:“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有几件事要和我商量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也好……”见他的情绪,并未被方才的事端影响,沈默点点头道。两人便进了签押房,让人上了一壶茶,就关上mén商议起来。
~~~~~~~~~~~~~~~~~~~~~~~~~~~~~~~~~~~~~~~~
沈默要跟高拱说的三件事,其实都不是新闻,而是早就酝酿多时,也试探xing的提出过的,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徐阶的重视,现在才有了合适的土壤罢了。
第一件事,就是他曾经在南京提出来的,国子监改革一事。他的想法是,在现在的捐监生全部肄业后,国子监将只接收举、贡、荫三种监生,并将恢复祖制,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相结合的方式对其进行培育,然后按照综合成绩进行分配。他甚至希望将新科进士的观政学习,也并入国子监的教育体系……不过已经中进士的,就不需要在坐监学习,积攒积分了。会直接跟修满积分的监生一起,被派到各衙mén实习历练,一年后按照各衙mén、吏部、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定名次,进行分配。
作为曾经的国子监祭酒,高拱很清楚,太祖皇帝创立的‘坐监”历练’结合的国子监制度,乃是十分卓越的教育体制,如果严格执行下来,可以培养出兼顾理论与实践的合格人才的。更让高拱看重的,是在坐监积分之后的实习历事制度,按规定,监生在修满学分后,都要被分派到政fu各机关‘先习历事”即进行教学实习。这个时期的监生被称为‘吏事生”除被分配到政fu各部mén外,也有被分派到地方的州和县,或清理粮田、或督修水利等,旨在培养监生的实际行政能力。
最可贵的是,国子监还对这种实习历事,制定了严格的实习考核办法……按规定,监生在监外历事与监内读书一样,必须参加考核,且将考核成绩与任官直接结合。考核的具体办法是:‘定考核法上、中、下三等。上等选用,中下等仍历一年再考,上等者依上等用,中等者不拘品级,随才任用,下等者回监读书’。这种将在校学习与校外实习相结合的教育制度,起因是为了弥补官吏在行政能力上的不足,然而监生通过实习历事,可以广泛地接触实际政务、获得从政的实际经验,十分有利于其才干的增长。
显然,如果将这种制度严格贯彻执行的话,必将会培养出大批经世致用的治国人才,国家何愁无人可用?事实上,本朝行政能力最强、国家最强盛时期,也正是这种教育制度,被执行最好的阶段。
然而随着大明国力日衰,为了弥补财政赤字,开始允许富家大户‘输捐例监’……也就是用钱买监生资格,导致国子监生员数量暴增,质量下降;同时,朝廷也无法负担高昂的教学费用,且对吏事生抱着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的心态,要求国子监降低毕业标准,缩短监生在校年限,将其当成不发薪水的劳力使用。这使监生的地位急剧下降,远远比不上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穷其一生,也只能在衙mén底层厮hun,在地方做个知县、通判撑破天、在朝廷则集中在鸿胪寺、太仆寺这样鸟不拉屎的冷衙mén里,毫无前途可言。
结果监生们愈加心灰意懒,甚至普遍出现了,富家子弟雇人在衙mén历事的情况,考核更是流于形式,致使国子监教育名存实亡,完全违背了太祖皇帝的初衷。
改革国子监,使其重新恢复作用。这是当年时任国子监司业的沈默提出,与时任祭酒的高拱、同任司业张居正,曾一起反复探讨过的问题。两人都认为,他这个想法是非凡意义、也有可能实现的……首先,它有祖宗法度这面大旗护着,所以只要能掌握政权,便可强力推行,无人敢明着反对,只要顶住最初的几年,待那些监生做出成绩、形成气候,就能成万世不易之典!同时,托太祖皇帝的福,本朝的官吏人数,可谓历朝历代最少,并不存在冗员问题,甚至中央各衙mén、地方各府县,都存在着严重的缺编少员现象,如果要提高朝廷行政能力,必然要增加官吏编制……这种事情向来不会为官吏队伍反对……所以在不增加取士数量的前提下,有足够的职位提供给优秀的监生,不会太触及进士队伍的利益,所以此事可为。
但当时三人都认为,要做成此事,必须满足三个前提条件:一是,要掌握了国家权力,底线是至少在内阁说了算;二是,要先进行吏治改革……至少要在第一批新监生完成学业后,有足够的官职提供,这才能达成良xing循环;第三,是要杜绝捐监之mén,在这一点上,不只是三人,朝野也早有共识,要想提高监生的质量和地位,首先就得把拿钱进来hun子日、hun头衔的,从监生队伍中赶出去。所以必须要取消输捐例监。
--------------------------分割------------------------------
12点以前还有一章哈。[(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六章最后的luàn斗(上)
高拱在《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中,对于先帝的种种溢美之词,rou麻之极,未必出自他那颗粗犷的本心。不过此疏对于抑制恩荫冒滥、挽回帝王尊严来说,确有奇效。然而,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举,又能瞒得过谁?
当这份奏疏被送到内阁时,得知了其内容的众阁臣面sè都有些怪异……阁员中,李chun芳、沈默、张居正、赵贞吉,这超过一半之数,都算是徐阶的学生。现在高拱公然否定徐阁老最得意的《嘉靖遗诏》,这跟彻底否定徐阶,又有何区别呢?
甭管si下里和徐阶势成水火还是你死我活,但无论如何,在这公开场合上,他们是决计不会跟高拱站在一起的,甚至不得不说几句维护徐阶的话,以免被人耻笑……但是,谁敢跟高胡子放对?还想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
李chun芳的目光从那道奏疏上移开,看看自己下首空着的位子,不禁暗骂道:‘沈拙言这个滑头,显然是早知道了风声,竟然借出城巡视京营之名,缺席了今日的早会,却要我等避之不及……’面对着棘手的难题,身为首辅竟然羡慕起溜号的次辅,传出去真叫人笑掉大牙。
张居正那边也是暗暗埋怨,你老高就算要立威风,也得先跟我通个气吧?这下nong得我措手不及,可如何是好?
至于陈以勤和高仪,见当学生都不替老师说话,当然更会心安理得的装哑巴,就看这出戏怎么往下演。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投向了那位唯一能与高胡子抗衡的那位身上……
只见赵贞吉黑着脸、眯着眼,显然在强压着怒气,果然到了爆发的边缘。
“那么没有意见的话,”高拱却对公牛状的赵贞吉视而不见,朝着今日执笔的陈以勤道:“老陈你就票拟吧,我说你写……”
“拟个屁!”高拱话没说完,感到被无视了的赵贞吉,终于愤然拍案而起,大声叱责道:“这么干,和宋代的jiān党碑有什么区别?!”所谓‘jiān党碑”又称为‘元祐jiān党碑”是北宋徽宗命jiān相蔡京,将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文彦博、苏轼、黄庭坚等三百零九人刻在碑上,颁行天下,从此再也无人敢出来指斥朝政。赵贞吉用jiān党碑作比,自然就是把高拱比作蔡京了。
言毕,赵贞吉意yu拂袖而去。
见赵贞吉如此刚烈,一言不合,竟要chou身而去,高拱只好走出自己的位子,上前伸手把赵贞吉留住道:“何必如此呢,万事好商量……”看来横的怕愣的,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赵贞吉也觉着,自己要是拂袖而去了,岂不正中了高拱的jiān计,于是哼一声,转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在那里不看他一眼。
高拱也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干笑一声道:“这份奏本皇上已经照准了,内阁若不票拟的话,岂不是要bi着皇上出中旨?”说着看看众人道:“闹大了的话,对我们内阁的威信不利啊。”
他这话切中了众人的要害,如果让皇帝出中旨,按理吏科可以封还,但不到万不得已,做臣子的是不会去挑战君主的权威的,尤其是这种皇帝还占了理的事儿……难道你能让做儿子的一直往死去的父亲身上捅刀子?所以隆庆一旦想通了此事,那《嘉靖遗诏》也就离着湮灭不远了。
~~~~~~~~~~~~~~~~~~~~~~~~~~~~~~~~~~~~~~
“你卑鄙……”赵贞吉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猫,蹦起来道:“存心就是在报复徐阁老!”
“如果这道疏通不过,我还会再上一本。”高拱冷冷道:“到那时,有些话就不会像这本说得那么含蓄了。”说着拍案怒视着张居正道:“当年大礼议,你是在场的大臣,应该再清楚不过,此案不过是杨氏父子及其代表的文官集团,抬出孝宗皇帝作幌子,力压初继大统、立足未稳的先帝,想要控制朝局所为;先帝不甘示弱,才聚集属于自己的力量与杨氏父子强争!此案根本只是权力角逐,哪里涉及什么对错善恶?!”顿一顿,直白无情道:“而涉及此事的官员,大抵也只是效命于各自立场的爪牙口舌而已”都谈不上是非根本,不过是一场无聊的口水仗罢了!又有何公理所言?”说着冷笑一声道:“不知我把这些禀明皇上后,他会作何感想?”
“你想将君臣推向对立面?!”赵贞吉有警又怒道。
“我只是想告诉皇上真相罢了……”高拱淡淡道:“其实我也不是多事之人,所以才会叫停所谓的恤录前臣。否则岂不说明大礼仪是错的?那颁布已久的《明伦大典》,是不是也该作废,献皇帝的神位,是不是也该移出太庙呢?让皇上如何再到太庙祭祀祖先?这大明朝皇帝还有权威吗?!”
一连串让人无从置辩的发问,彻底控制住了局势,就连赵贞吉也不得不承认,徐阁老当初那样做,确实会给人留下口实,自己想帮着说话都无从说起。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恤录可以停下,但《遗诏》不能否定。”顿一顿,他瞪着高拱道:“不管你怎么说,那东西的名字叫《嘉靖遗诏》,它以先帝的名义颁布,在世人眼中便就是先帝的遗命,你口口声声说要使皇帝避免不孝,那就更没有道理去反对《遗诏》了!”
那一刻,高拱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郁闷,他无法转头就否定自己的说辞,只得艰难的点头道:“好吧……”
最终,在双方妥协之后,停止恤录的命令,只是以上谕的形式,仅在吏部官员内部通行晓谕,没有变成圣旨,见诸公众舆情。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何况纸也没有包火的意思。很快,高拱此举便为朝野上下所知,其结果也就也想而知……只要知道徐阶靠着践行《遗诏》收拢了多少人心,令多少官员感恩戴德,就会知道高拱捅了多大的马蜂窝。
霎时间朝野上下一片谴责之声,尤其是那些靠着《遗诏》起复的官员,以及得到优待的‘忠良后人”更是把高拱当成是彻头彻尾的jiān邪xiǎo人。就连文坛盟主王世贞也ji烈的批评道:‘徐阁老是出于体恤忠臣的目的,才托先帝的名义对得罪诸臣给予赠荫,从而一扫污浊,使海内空气为之清新,最为收拾人心机括。而高阁老却强词夺理地想要中伤徐公,一并伤害剥夺那些忠臣善类的权益,用心何其狠毒!’虽然因为他爹王忬也是靠着《遗诏》平反,所以王盟主说话的立场鲜明了点。然而作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文人,他的话不啻于点燃了群众的怒火,一时间群情汹汹,每天都有一大帮人堵在高拱上下班的路上,用臭ji蛋、猪niào泡招呼他的轿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锦衣卫不得不加派人手,每当高拱出行时,都先清街封路,以免有人恨极了,扔过来的是掌心雷、火油罐之类的玩意儿。
对于高拱的处境,沈默深表担忧,曾经提出要替他斡旋一下,消除对立的情绪……之所以用‘斡旋’两个字,是因为那些人大都是徐阶的死忠,本身对沈默就有成见,所以不可能买他的账,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
然而高拱对沈默道:“不用,你接着看戏就成了。”说这话时,沈默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战意,不由暗骂一声:‘高疯子,还没玩够啊!’
高拱确实还没玩够,准确的说,他才刚刚玩上瘾呢。
~~~~~~~~~~~~~~~~~~~~~~~~~~
果然,仅仅数日之后,高拱便又找到了机会……
秋天是落叶满地的肃杀季节,也是一年一度处决犯人的日子。按例,刑部会将本年待处决的死囚名单送到内阁,票拟之后,由皇帝勾决……以示生杀予夺,均处于上。但内阁大佬们关心的国家大事、财政收支,而不是那两京一十三省的上千名待决死囚,密密麻麻的几页名单,谁也不可能了解,上面哪个该死,哪个不该死。所以之能是走个过场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件,在内阁大佬们看来,绝对算是‘xiǎo事’的事情,又被高拱抓住几乎了。他将那份待决名单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于找出几个名字道:“这几个人,杀不得。”
内阁大臣们闻言抬起头,望着唯恐天下不luàn的高阁老,便听他沉声道:“王金、陶世恩、陶仿、申世文……这几个杀不得!”
“王金,陶世恩……”赵贞吉毕竟是去年才回京,对之前的事情不太清楚,不由沉yin道:“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但其他人却都变了脸sè,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几个人是最后陪在皇帝身边的方士。早在改元之前,法司便遵《遗诏》之命,已将王金等方士下狱论死,罪名是‘妄进yào物’以致害死先皇,按《大明律》中的子杀父条款判罪。大抵因为兹事体大,所以迟迟未予执行死刑,仅将这些罪人们的家属予以流放……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些方士能活到今年,全要感谢那位分管刑名的大学士,受人所托留他们到今天罢了。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知道了来龙去脉,赵贞吉怒视着高拱道:“不生事难道会死人吗?”这么些天下来,他已经看出来了,姓沈的xiǎo子不会帮自己,其余人最多也就保持中立,就看自己和高拱,谁能硬过谁,谁能把谁踢出局了。
高拱却丝毫不理会,已经七窍生烟的赵老夫子,而是自顾自的对李chun芳道:“首辅,这几个方士自然死不足惜,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以这个罪名杀了他们,岂不坐实了先帝是服食丹yào而亡的传言?那岂不是说,先帝不得善终?!”
李chun芳哪敢接他这话,赶紧把烫手的山芋抛给沈默道:“沈阁老觉着呢?”
“高阁老说得有道理,”沈默点点头道:“事关先帝身后之名,我认为应该慎重从事。”
“当初都是法司审过的,有什么不慎重呢?”赵贞吉对沈默和高拱一个鼻孔出气十分的不爽。
“当时的卷宗我看过。”这时,张居正缓缓开口道:“确实审得草率了些,我也建议三法司重审,必须要水落石出,不能让先帝méng冤。”他已经看明白了,高拱和沈默结成了同盟,加上他们背后的皇帝,这个朝堂上已经没有能阻挡他们的了。上次恤录事件,自己就没站在高拱那边,要是这次还不吭不哈,倒是两头都不得罪,可就被沈高二人组彻底边缘化了……这对于已经酝酿很久,要在大明推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选择。
见这么多人表态了,自从入阁后,一直很低调的高仪也轻声道:“查查吧,这种事情,越透明、越彻底就越没人能作怪。贸贸然把人杀了,是对朝廷,对历史的不负责。”
“那就查……”见内阁意见一边道,赵贞吉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了,但他用喷火的目光望着高拱,仿佛要把他烧出俩窟窿一般!
赵贞吉为何如此愤怒,因为《嘉靖遗诏》一共就说了三件事,一个是起复建言得罪诸臣,一个是停止营造宫观,罢各地采买,另一个就是将方士论罪,明刑正典!
可以说,这三件事,就是徐阶在隆庆朝的所有政绩。现在,恤录前朝大臣已经被叫停了,如果再把对方士判决推翻,那除了明显是劳民伤财的建设采买,不可能再执行之外,徐阁老的一切政绩,就全被高拱推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贞吉发现自己不能再退了,不然非但对不起徐阶的嘱托,更会把自己推向峭壁的边缘,必须要反击了!
-------------------------分割--------------------
沈默虽然不掺和,也不是打酱油的哈,很快就会转成他的戏。[(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六章最后的luàn斗(中)
在内阁的强力推动下,王金案重审的日子很快确定。
如果说,之前停止恤录前朝旧臣一事,还只是在吏部范围内通行晓谕,让人们在议论纷纷之余,仍保有一丝侥幸的话,那现在三法司重审王金案,便将现任内阁‘尽反阶政’的意图彻底公开。
人们都知道,如果真让高拱把这个案子翻过来,徐阁老所定的国策将被彻底推翻;远在松江那位老人,对朝廷的影响力也将大大减弱……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再敢他昔日的旧规说事儿,而徐党也将很可能失去对朝政的掌控力。这后果意味着什么,每个徐党分子都很清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徐党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层层重压之下,赵贞吉终于坐不住了,在开审前的一个晚上,以给刚从河堤上下来的朱衡接风的名义,请他来家里吃饭商议。
这一日,他便早早回家,吩咐厨房整治一桌丰盛的酒席,便恭候朱衡到来,谁知等来等去,一直等到酉时过了,酒菜都热了又热,朱衡才乘一顶不起眼的xiǎo轿,从后mén进了他的大学士府。
难得请回客,客人还如此姗姗来迟,以往按照赵贞吉的xing子,多难看的脸sè都甩过去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朱衡又是徐党的元老,他也只能压着脾气,勉强挤着笑脸问道:“士南,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可得罚酒三杯哦。”
朱衡一身便服,须发huā白,身上还残留着河工大堤带下来的浓浓疲惫,闻言倦倦一笑道:“总得捱到天黑才好出mén。”
“这可不是你朱士南说的话呀……”赵贞吉一面迎他入席,一面故作轻松道:“当年我第一次被严嵩流放,你众目睽睽之下送了我三十里,也没怕过什么人啊。”
“……”听了他的话,朱衡有些失神,像是回忆起那些热血ji昂的日子,但很快就黯然摇头道:“人老了啊,胆子就xiǎo了。”
“这话我不爱听。”赵贞吉给他斟酒道:“我怎么觉着自己老当益壮,一个顶俩呢?”
“呵呵……”朱衡看着他嘴硬的样子,心说,那你还找我干嘛?当然不会说出来刺ji他,而是看看四下,重起话头道:“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
“还能请谁?”赵贞吉尽管窝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调侃问道:“要不,让人去找俩xiǎo娘子来,给咱俩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朱衡苦笑一声道:“你这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还有心思喝huā酒?”说着有些促狭道:“再说你是那种人吗?”
“这话也对……”赵贞吉清高自守,从来不沾nvsè,却信口说要找歌伎唱曲,只能说明他心不在焉,随口胡说呢。见被朱衡戳破,赵贞吉老脸一红道:“喝酒喝酒……”说着便以主人的身份与朱衡碰了一杯。
两人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气氛有些沉默。赵贞吉瞅着老友,表面上无所谓,其实也心事重重。这时便切入正题问他:“士南,王金案要重审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我虽然刚回来,却也听说一些,”朱衡点点头,答道:“高肃卿一口咬定,杀了王金就等于承认先帝死于非命,所以要求法司重审,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还有谁能不知道?”
“在这之前,他还叫停了恤录前朝旧臣,虽然这事儿只在吏部晓谕,但却si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赵贞吉黑着脸道:“高胡子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了,士南,咱们要是再不反击,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内阁里那么多人,”朱衡一直默默的听着,待赵贞吉说完了,才轻启嘴chun道:“就任高胡子luàn来?”
“别提内阁,一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赵贞吉脸sè变得难看道:“说起来七个人里,有四个是徐阁老的学生,好像很了不起似的。可实际上呢?当首辅的整天瘪瘪缩缩不表态;当次辅的摆明了车马跟高胡子一伙……这两个后娘养的倒也罢了,可就连张居正,这个徐阁老贯注了全部心血的mén生,也在那里跟姓高的眉来眼去,离欺师灭祖不远了!”说着饮尽杯中酒,将酒盅重重的拍在桌上道:“唉,你说徐阁老jing明一世,怎么就用了这么些白眼狼?”
“这么说……”朱衡本来心中还有些侥幸,闻言心沉到底道:“你内阁已经被孤立了?”
“也不能这么说……”赵贞吉有些尴尬道:“陈以勤跟我是同乡……”
“唉……”朱衡哪还把这话放在心里,闻言重重叹息道:“孟静,还没看出来吗?大势……不在我们这边了。”
“屁得大势!”赵贞吉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下ji动道:“你不能光看内阁,别忘了,科道言官都站在我们这边,还有那些个部院,地方上的督抚,我们的实力还胜过他们!”
“是……”朱衡有些消沉道:“我承认你说的对,两京一十三省,咱们的人多了去了,他高胡子想赢了没那么容易……可关口是,咱们能赢他吗?”
“这个……”赵贞吉不是盲目自大之人,知道徐阁老去后,他送进内阁的学生,也都起了异心。事实上,赵贞吉之所以在内阁飞扬跋扈,又何尝不是一种为了保护徐党的虚张声势呢?
但对着知根知底的朱衡,他不用在掩饰,也没有掩饰的必要,想了一会儿便颓然道:“赢不了……”
“那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朱衡为赵贞吉把盏道:“最多不过是让朝廷再hunluàn几年……”
“你胡说什么?”赵贞吉警惕起来道:“老朱,你不会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吧?”
“哪里的话,”朱衡夹筷子菜,掩饰的笑笑道:“我只是觉着,大明朝如今这样个样子,就好比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要是这船上的人,再不齐心协力、同舟共济的话,到时候真要是翻了船,可谁都跑不了。”
听了朱衡的话,赵贞吉的心都凉了半截。他本指望朱衡能挑头儿领着那些清流,配合自己与高拱较量一番,没想到这个朱士南一反常态,居然走起了投降路线……如果不是jiāo情多年,甚至朱衡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他真怀疑对方要卖身投靠了。想着想着,赵贞吉心火蹿了起来,冷冷道说道:“士南兄,高胡子给你吃了什么mi魂yào,今儿晚上,你专mén往他脸上贴金?”
“不是那个意思……”朱衡轻声道:“我只是寻思着,高拱确实是个能干事儿的,他真能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变成现实,大明现在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掌舵,才能走出困境去……”
“够了!”赵贞吉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拍餐桌,震倒了杯子、震落了筷子,震得盘子里的菜汤都到处流:“你甭给他唱赞歌,高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看最近他的所作所为,其jiān邪之心便昭然若揭!”说着两眼通红的虎吼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争权夺利,才准备跟他死掐,那你也太xiǎo瞧我赵孟静了!”
朱衡被他镇住了,搁下筷子垂首不语。
“徐阁老冒着得罪那些在嘉靖朝迎合谄媚、邀宠得势的文武大臣、方士之流,也坚持颁布的《嘉靖遗诏》,究竟是何等伟大,我想你也清楚吧?”但赵贞吉不管他,在那里大声的自顾自道:“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没人不知道吧?否则海瑞为什么上《天下第一疏》?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若非先帝是在太不像话,这些话能从臣子嘴里说出来吗?”
“大狱、大礼、严嵩当国二十年,先后多少忠良之士惨遭不测,含恨终生?难道这些人不该起复恤录,恢复名誉吗?”赵贞吉面上的愤怒绝非作为,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痛苦所致:“先帝荒废国事、沉mi斋醮,宠信方士,先后有邵元节、陶仲文、蓝道行、熊显、王金等一系列所谓国师,引you先帝不务正业,沉mi房中之术,还长期服用各种金石所制的丹yào,几十年来几乎不断,难道先帝的死,跟他们没有关系吗?”
面对赵贞吉的追问,朱衡只得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那《嘉靖遗诏》就是对的!”赵贞吉愤然道:“先帝悖乎人情、重挫国家元气、nong得天怒人怨,所以才有了拨luàn反正、收拾人心的《遗诏》!在这两年里,国家能平稳过渡,到现在渐渐恢复元气,《遗诏》居功甚伟,徐阁老居功甚伟!若是我们任由高拱颠倒黑白,泼污《遗诏》,不说对不对得起徐阁老,单说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赵贞吉的话占尽了大道理,让朱衡无言以对,良久才轻声道:“你说的都对,但是《遗诏》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再下去只能束缚着接下来的改革了。”
“改革改革,原来你也被姓高的传染了!”赵贞吉恍然大悟道:“他想学做王安石,你准备做吕惠卿吗?”
“……”朱衡叹息一声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赵贞吉牛眼圆瞪道:“祖宗法令俱在、各项完善!若是让他们……哦不,你们擅自变革,非得国家失去人心,天下大luàn了不可!”
“可天下已经到了大luàn的边缘……”朱衡还想再劝说道。
“胡说八道……”赵贞吉道:“治大国如烹xiǎo鲜,就算有了病,也得慢慢调理,稳字当先!”
朱衡知道,道不同不相与谋,再多说下去也没用了,任凭赵贞吉痛骂高拱等人一顿,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不送……”赵贞吉和迎他时判若两人,面如寒霜道:“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唉……”朱衡深深叹一声,坐上轿子离开了。
待其走后,赵贞吉在厅中枯坐半晌,终究敌不过xiong中越来越旺的怒火,双手握住桌面,猛地使劲,竟把一张餐桌掀翻过去,杯盘落地,一片狼藉。
赵贞吉不知道,朱衡为什么会变节,他也不想去探究,就算这些昔日战友全都变节,他还是内阁大臣兼左都御史,有全国检查系统的数百名言官做后盾,也一样可以战斗到底!
为了天下正道,绝不能退缩!
~~~~~~~~~~~~~~~~~~~~~~~~~~~~
与此同时,在相隔数条大街的沈阁老府上,也在举行一场宴会,只是气气氛要比赵府这场好太多……山东巡抚孙鑨回京叙职,准备去接替将回京的唐汝辑担任江南总督,沈默设宴为其接风,将在京的一班同年都请了回来。
大理寺卿孙丕扬自然也到了,席间,他出来方便,却被府上的家丁叫到了书房中,见到以更衣为名,离开酒席的沈默。
孙丕扬知道,沈默找自己,肯定不是闲聊,否则什么话不能在前面说?
沈默也知道他冷峻的xing子,便不废话道:“明天就要会审了,我想你也知道,此案关系着未来数年的朝局走向……”
“我只是大理寺卿,主审的是máo部堂。”孙丕扬对这种公然玩nong法律的行径,实在是难有好感。
“你误会了……”沈默淡淡笑道:“我的意思是,你要尽最大努力查清楚,不要怕有阻力。”顿一顿道:“máo部堂那边我也说的一样的话,尽管秉公办案就是,一切有我担着。”
“你是担心……”孙丕扬这才知道,自己错怪沈默了,转念一想,就明白他的担忧了:“赵总宪会以势压人,干扰审理?”
“这几乎是一定的……”沈默rou着眉头道:“他要是发起飙来,连我都得敬而远之,真怕你们顶不住……”
“我尽力就是,”孙丕扬嘴巴发苦道:“难道他能大得过公道?”
奇妙的是,两边都想觉着自己占着‘公道’二字,就是不知,到底谁是真公道,谁又是假公道。
-----------------------分割--------------------------
还有一章……[(m)無彈窗閱讀]
.
第八三六章三ji报晓(中)
赵贞吉是左都御史,科道领袖,全国言官的总头头,当然不愿意看到小弟被整。虽然不能阻止高拱上书,但他同时也上了一道疏,劝阻皇帝不要轻启考察道:‘臣听闻,因御史叶梦熊言事忤旨,陛下便有意考核言官。微臣翻了翻huā名册,两京科道一共四百三十二人,其中大都是赤心报国、忠直敢言之士!现在陛下因此一人,遂bo及于诸臣,而且还要回溯数年,怎能不让众心汹汹,人人自危。微臣对此甚为忧虑,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况且我们老祖宗设立科道,就是为了让他们‘风闻言事”听到什么就说,对与不对,还有宰辅把关、皇上亲裁呢!纵有不当,责罚也仅仅止于说错话的人。哪能把全部好几百号人通通加以审查,一网打尽?这不是要重蹈汉、唐、宋luàn政时的覆辙,不让人说话了吗……绝对不是国家之福。’此疏一上,众言官jing神为之一振,赵老夫子,您就是我们的老大啊,说的太好了,就看皇上怎么回了……
见他上疏,高拱担心自己的耙耳朵学生会动摇。又上一道疏,对隆庆说,皇上既然决定的事,就绝对不能更改了。再说,现在的言官,早就沦为‘公室之豺狼、simén之鹰犬’了,非得清洗之后补充新血,才能重新恢复作用。
在隆庆那里,高拱的话显然比赵贞吉更有分量,况且皇帝本心,也想给那些可恶的言官以教训,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高拱的提议,下旨对科道进行考察!
谁都知道,决战的时候到了……
这一场较量,至少在牌面上,可以说是势均力敌。高拱和赵贞吉,两人都是大学士,且在朝中各掌着极大的权柄。高拱兼署吏部,掌管的是人事系统,天下官员的注册、定级、考核、授衔、封赏之事,四品以下全都由他说了算,四品以上……如果沈默不做声的话,也基本由他说了算。
赵贞吉管的是大明的监察系统——六科和十三道御史,简称‘科道”其职在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冤狱等等,当初太祖皇帝设立这种权大官小的科道言官,就是为了监督高级官员,纠察他们贪赃枉法的。而且为了能防微杜渐,让当政者保持清醒,朱元璋还赋予他们随意批评的权力。
是真的随意批评,因为他们也有权力批评和劝阻皇帝,不过话说多了皇帝往往不爱听。虽然隆庆也明白‘良yào苦口”但哪个疯子喜欢天天有人骂他?
高拱说的没错,严家父子导致士风大坏,见徐阁老重视言路,那些投机取巧者,便仗着言官的身份,通过肆意的哗众取宠,甚至挑衅皇帝来获取政治资本。从皇帝的衣食住行,到夫妻生活,就没有他们不敢管的。好脾气的隆庆也被他们给骂急了,原先有徐阶在,生气也只能忍着。可现在老徐不在了,皇帝又有高拱撑腰,焉能不给这些hun账点颜sè瞧瞧?
所以这次因为叶梦熊的奏章用语失当,隆庆便借题发挥,没通过内阁票拟,就直接下诏道:‘科道官一向放肆,欺luàn朝纲!’要求对科道的作为来一次彻底考察。‘一天到晚说别人,你们自己难道没问题?’隆庆有些快意的想道。
这是隆庆对言官的一次总清算,然而最高兴的是高拱,他恨言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隆庆元年举朝倾拱,就是这帮言官捧徐阶的臭脚,起哄把自己拱下去的。这次出山,就等着这个机会雪耻呢!
按例,此类考察都是由吏部会同都察院一同进行,吏部尚书主考察,左都御史为监督,正好就是高拱和赵贞吉的差事,所以这出戏,注定热闹非凡。
~~~~~~~~~~~~~~~~~~~~~~~~~~~~~~~~~~
皇帝下旨考察的当天,吏部的行文便到了都察院和六科廊——除三品以上的都察院首长可以自纠自查外,其余监察人员都要接受审查,从实jiāo代,到底有没有徇si舞弊的?
赵贞吉那边见不能阻止,只能严阵以待,寸土必争了。考察一开始,两人立刻进入短兵相接。有时为一个人的去留,在文渊阁从早上争到大中午,口干舌燥,面红耳赤……老赵这回是拼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自己的手下!
但比狠劲儿,高拱还没输给过谁呢,只要他认为该黜落的官员,就要坚决拿下,决不妥协。老高和老赵,这一对老姜,就这样各执一端,狂怒地向对方使狠手。
“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个老东西,休想把他放到名单里!”
“我说得错了吗!赵疯子,你想包庇他,痴心妄想去吧!”
两位大佬在文渊阁杀红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内阁中俨然已存在两敌国……
双方背后的智囊团也全速运转起来,很快,高拱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把赵贞吉在科道的亲信全都包括在里头:‘赵疯子,我要让你变成只没máo的驴!’
赵贞吉立刻反制,也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上面把高拱的狐群狗党一网打尽:’看你个小样,难道我平时是聋子、瞎子?’
双方这下子僵住了,哪一伙的屁股都不干净,黜落了谁都不冤枉……这两份名单要是一并执行,那这架打得也就没意义了。好比一对势均力敌的高手比拼内力,只能双双吐血而亡。
见双方僵持不下,闹得又实在不像话,身为首辅的李chun芳,终于勉为其难的出来劝架了:‘两位大哥,再这么搞下去,就成鹬蚌相争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其实两位高手早就是骑虎难下,现在见有台阶,哪能不就坡下驴呢?
“你先撒手……”
“为什么不是你先……”
“那一起,我说一二三……”
“慢着,我有个条件……”
最终双方都不朝对方下死手,你不追究我的人,我也不去揪你的人……但是,高胡子有个附加条件:“以前帮着徐阶害我,现在又没投到你老赵mén下的王八蛋,你就不要管了吧!”
这时候,儒家和法家的区别就显出来了,信奉儒家的赵贞吉,信了信奉法家的高拱的话,就像战国时期,愚蠢的齐国一样,以抛弃盟友的方式求苟安……
高拱那边,得了赵贞吉的默许,便大展神威,一口气贬斥了四十七名官员……不仅是现在的言官,如御史王圻等人,还有曾为给事中,已迁大理少卿的魏时亮;曾为御史,已迁大理寺右丞的耿文忠去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广东巡抚右佥都御史的吴时来。
还有其他还有因为曾劾高拱,此时不待考察,自行去职的御史郝杰等等,一共五十余人,全都是徐阶当朝时的风云人物,被高拱一气全都撵走了。
高拱如此无情霸道的手段,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看着每天都在增加的被黜官员。就连一向抱定了‘不声不响、得过且过’的打算的李chun芳都多有不忍了,他委婉的提出,为免朝野动dàng,是不是可以少发落一些官员?然对于这挂牌首辅的意见,高拱每每习惯xing无视,令李chun芳十分的无奈。
李chun芳又去找沈默和张居正,希望他俩能劝说高拱收手,然而沈默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因为对言官进行大清洗,本就是他们计划的重要环节,高拱主动把这个黑锅揽过去,沈默又岂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于是回绝了。见他不肯答应,李chun芳不禁黯然道:“内阁里整天你死我活的,我还是辞官不当这个首辅算了。”
这是,一直默不做声的张居正,突然沉声道:“如此,或可保全令名……”你要是这么干,还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李chun芳不禁愕然,然后颓然的点点头,不再管这些闲事。
~~~~~~~~~~~~~~~~~~~~~~~~~~~~~~~~~~~~~~~~~
赵贞吉之所以默许高拱罢黜一部分人,是因为他感到了来自皇帝的巨大压力,只能抛出一些不重要、或者不一心的角sè来,平息皇帝的怒火。
然而他这一举动,落在朝中官员眼中,却难免被解读成,在高拱的强大压力下,赵阁老已经罩不住了……
赵贞吉原本以为,官员们能理解自己的战略xing撤退,却忘了官场情分就是个‘易涨易退山溪水’。官场中人也不乏‘随风摆动墙头草”一欸政局发生重大变故,往往就是此类人物更换脸谱、改变腔调之时。他们总是力求依附新的得势者,为此不惜带头噬咬落败者,哪怕本来使他们的靠山和恩主,企图借此表现以乞宠于新的权势。
所以赵贞吉原先寸步不退时,那些人还可能游移不定,不知该往那边下注,可一旦他显lu败相,哪怕不是真的败了,那些人也会迫不及待的改换mén庭,成为对方的得力手下。
一时间,原本在科道几乎没有助力的高拱,竟也有了一批言官投靠,其中又以陆树德、宋之韩、程文、涂孟桂四个为最,被称为‘四大金刚’。有道是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了这四大金刚的帮助,高拱对言官的考察,自然更是得心应手。秋风扫落叶一般,只要没有老赵庇护的,一个不留。谁要是替被罢免的人说话就弹劾谁,瞄准一个、打一个,简直是一场政坛大屠杀……
见局势彻底一边倒,高拱知道,总攻的时候到了。便派出了自己的mén生、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韩楫。韩科长可不是那些叛变过来的杂牌,他是高拱的嫡系,现在得以成为六科之首,也全赖恩师提携,哪有不涌泉相报的道理?他要于阵中直取对方主帅首级!
虽然赵贞吉为官清廉、也没有什么过失,但对于以告状为业的给事中来说,罪名什么的从来不是问题。韩楫便弹劾赵贞吉在考察中营si,是个无能而又专横的庸碌辅臣。恳请皇帝速速将他罢斥,以清政本、明法典!
见自己又犯了太老实的错误,被对方狠狠耍了。赵贞吉是满腔悲愤,立即上疏自辩,振振有词道:‘皇上啊,您听这姓韩的不是胡说八道么?人要是无能,就不可能专横。要是专横,又怎么可能是庸臣的特长?微臣不才,哪有资格兼具他说的两样?”先指出韩楫的错误,赵贞吉便开始叫屈道:‘臣自掌院务,仅以考察一事,与拱相左;其他坏luàn选法,纵肆作jiān,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谓横也已。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
大意是说,自从皇上要我和高拱团结以来,对于他那些违法luàn纪、作jiān犯科的事迹,纵使已经昭然天下,微臣也噤口不语,所以说微臣是庸臣,我也无法反驳。然而这次,我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因为高拱本来就是内阁近臣,参预中枢机密,同时在外又掌握人事大权,这权力也太大了。皇上委任微臣管监察系统,不正是要我节制他的权力么?’
‘但自考察以来,高拱歪曲皇上的本意,放纵大恶之人,昭然在人耳目。如果我还不出来说话,那可就真是庸臣了。人要像高拱这样,才谈得上专横。他姓韩的小子不就是想罢免我吗?行,但是请皇上在放归我之后,先收了这高拱在吏部的权力,千万不要给他这么大的权,省得让他到处结纳狐群狗党!’
好啊,要跟我最后决战了吗?高拱见状也立即上疏做了答辩,辨疏内容倒很平常,无非是说,韩楫参劾赵阁老,是他的个人行为,绝非受微臣指使,而且我也没有放纵大恶云云……最后,他以一种愤懑的语气道:‘既然赵阁老这么看不惯我,那就请皇上将我罢免以谢赵阁老吧!’
这是在将皇帝的军了——不是我走,就是他走!两只老虎,不可再处于一笼!
若是换个勤快点的君王,可能会分别去做工作了:‘都是股肱大臣,手心手背都是rou,看朕的面子还是和为贵吧……’若是换了嘉靖那样的暴君,肯定两这两头牛有多远死多远,还敢威胁皇帝,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隆庆是个懒人,对于没什么感情的臣子,既然已经劝过了,就不会再留。
很快,诏书下来了,其中没提赵贞吉有什么错,只是对高拱道:‘你忠诚辅佐,办事公正,是我的左右手,怎么能引咎辞职呢?好好干吧,辞职绝对不予批准!’
皇帝只挽留了高拱,却对自己不置一词。赵贞吉臊得脸都没地儿搁了……
那些等待消息的官员,也终于确定了,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分割--------------------
明天回归主角,这不算剧透吧?大声求月票啊……[(m)無彈窗閱讀]
书生自有嶙峋骨。
赵贞吉怎么受得了这份羞辱?便连上了四道奏疏,终于获准了辞职。此刻虽然此刻天寒地冻、运河不通,但他可没有徐阶那份儿厚脸皮,会赖到来年un再走,便在新年前五天,孑然一身,悄然离开了京城。
赵贞吉这样一走,李chun芳彻底没了盟友,痛感内阁中虎狼环伺,也动了归隐之心,过完年便以身体不好为由,上了道奏疏请辞,皇帝自然不许。当他准备再上的时候,却被山西帮的人劝止了。虽然你身处虎狼之窝,可谓世上最没地位的首辅,但这时候哪能走?你要是走了,我们子维怎么办?
为了大局,李chun芳只好不再提辞职的事儿。
然而树yu静而风不止,那些投靠高拱的鹰犬,早就杀红了眼。又怎会放过他这块,高阁老首辅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呢?于是二月初,南京吏科给事中王桢弹劾chun芳,言其先前乞休,只上一封奏疏就没了下文,毫无诚意。并说这是因为李chun芳想要为其弟改官冒恩,所以恋栈内阁权位;又言其父在家乡行为不检,李chun芳在责难逃。
堂堂一国首辅,当然不能轻易就去了,皇帝一面斥责王祯的轻率妄言,一面下旨安慰李chun芳。但紧接着,程文、宋之韩等人,又拿前年胡宗宪的案子说事儿,直指李chun芳在里面扮演了不光彩的角sè。
李chun芳本来就心灰意懒,这下愈发不堪丑诋,遂于一月之内连上五道奏疏乞休,见其去意坚决,皇帝只能批准……
高阁老复出短短不到半年,便有三位阁老黯然下课,其战斗力之强悍,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只是现如今,内阁剩下的大臣,依次是沈默、张居正、高仪、高拱……虽然从第七变成了第四,但甩尾巴还是甩尾巴。
要想当上首辅,高阁老似乎还得再接再砺呢。
日益庞大的高党士气高涨,一个个摩拳擦掌,叫嚷着要为高阁老连下三城,将他送上首辅的宝座!
但是,似乎,大概,如果按照规矩的话,现在该轮到沈阁老来当这个首辅了……
~~~~~~~~~~~~~~~~~~~~~~~~~~~~~~~~~~~~~
“我当然不会当这个首辅……”难得的休沐日,阳chun三月,阳光明媚,尚无热làng袭人;花木扶疏、浓荫匝地,正是京城最好的时节。
沈府花园,右角山墙下,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张茶几,两把竹椅。茶几上摆着整套的茶具、茶几前搁着个烧水的小泥炉。竹椅上坐着两个年纪相差很大的男子,但方才说出那句‘不当首辅’的,却是那个年轻些的男子,太子太保、中极殿大学士、大明次辅沈默。
而那个年纪大些,穿一身儒服、面容清矍,好似教书先生似的老者,乃是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高仪。听了沈默的话,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盅出神。
起来,高仪的身份很是耐人寻味,他是浙江人。当年沈默在杭州中解元前后,他正在家中养病,时常出席各种文会,还指导过他关于文章写作方面的知识,两人在那时便有了不浅的jiāo情。
但也正因为当初那层亦师亦友的关系,使高仪一直无法像别得官员那样,不顾形象的投向这位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人,然而他的家族,又处在沈党权力最核心的地域,早就被沈默绑上了战车。这种复杂的关系,让高仪和沈党的关系,就像还没有捅破窗户纸的狗男nv。虽然已经千肯万肯,却还要故作矜持,游离在沈党的圈子之外。
然而这次沈党得到一个珍贵的入阁名额,沈默却毫不犹豫的将这个得来不易的名额给了他,这让被徐阶排挤,本以为此生仕途无望的高仪感激莫名。虽然这位高阁老仍保持着当初在杭州时的清高,但毫无疑问,已经和沈默坐在一条船上了。
当时高仪还不明白,沈默为何会垂青自己,然而时至今日,他终于在感叹于对方的远见卓识之际,明白了沈默的用意……
因为他与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年纪也与高拱相仿,是高拱几个难得看上眼的同年之一。随着高拱强势复出,如秋风般横扫内阁,这份陈年的友谊,就显得更有价值了。
不过高仪虽然看上去像一位优雅的学者,但他并不是李chun芳那种一味的妥协退缩,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当年,高仪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升调北京,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甫一接任,便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大事……先帝因为崇道,养了很多无用的方士,而且这些人都在太常寺挂职领取俸禄,自恃皇上恩宠,平日里为所yu为,甚至凌辱朝官,无人敢管。
高仪看不过眼,调查取证后,便给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员四十八人,并开列了应被裁汰的名单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员’,几乎全是嘉靖皇帝身边的方士。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捅的马蜂窝,偏偏被这个有名的‘好好先生’给捅了。一时间大家都对高仪刮目相看,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这份奏折,嘉靖皇帝的确震怒非常,但他也只当高仪是个书呆子,倒没有怎么特别为难他。只是后来,那些方士恨他多事,买通了当权大臣,将其赶回了南京。
这样一位外圆内方的大学士,自然深受朝野爱戴,其影响力不容小觑。事实上,自高仪入阁后,高拱就在以同年的身份拉拢他。连张居正,在明知道他是沈默推荐入阁的情况下,却仍对他显出相当的尊重和热情。要问如今的内阁四人中,有哪一个可以与另外三人,保持良好的关系、顺畅的沟通的话,非他莫属了。
其实高仪原本不打算理会那些令人作呕的政治斗争,然而自隆庆登基三年以来,片刻不停的你争我夺,已经让这位彻底的温和派也失去了耐心,他必须要站出来说些什么,为平息政坛的纷争做一些努力。
然而当他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小心翼翼的抛出来时,却得到了沈默如此干脆的答复,以至于这位老者要想一想,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实心意。
但很快,高仪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因为道理很简单,沈默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但还是要解释一下的,于是他搁下手中的茶杯,轻声道:“您可能误会了,我并不是新郑的说客,只是想问一问,您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侧身让开,目送高拱登上首辅宝座。”阳光洒在沈默英俊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的,语气都变得如闲聊一般。
“为什么?”高仪不解道。
“因为他比我合适。”沈默微笑道。
“在我看来,您有着比他更全面的素质。”高仪用了敬称:“虽然很多大人物不清楚,但我在老家养病的三年,曾经用心考察过您在江浙一带的布局,不得不承认,创新布局方面,大明没有比您更jing通的了。”
“jing于一隅不等于擅于一国。”沈默淡淡道:“更何况,我没有解决任何矛盾,只是尽量的去缓和……”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原本以为,蜜月期至少会持续五十年,谁知道东南发展的太快,各种矛盾也愈加激烈,这才十年时间,就已经有爆发的苗头了。”
高仪并不太了解,沈默所指的苗头是什么,但想一想,皱眉道:“如果真有矛盾要激发的话,您岂不是更应该当这个首辅?”
“不……”沈默端起茶壶,给高仪斟茶道:“妥协和让步,永远解决不了矛盾,当激化到一定程度时,只能用强权去消灭。”顿一下,微微自嘲道:“而我,显然不想做这把刀。”
“也是,这些事情并不适合您做,”高仪道:“但是不当首辅就不能做主,如果高阁老在某些事情,做得超出了那些大家族的底线,您该如何自处?”
“所以我把您老请出山了……”沈默笑眯眯道:“相信您能帮我这个忙……”
“我……”高仪苦笑起来,他内心不得不佩服沈默的算计。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内阁有他的存在,可以在沈默和高拱起争执的时候,起到很好的缓冲灭火作用。但他更知道,自己对高拱的影响力,其实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大,不得不提醒沈默道:“高新郑认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的作用恐怕微乎其微。”
“没关系,”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只要高新郑明白,他的权力来自哪里,就不会跟我过不去。”
‘权力来自哪来……’高仪眯眼暗思片刻,轻声道:“皇帝?”
“还有我。”云淡风轻中,沈默说出了让人发笑的狂言,但高仪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分割
基本找到感觉了,明天开始,全力更新。
bk
.
第八三八章大阅兵(上)
散会之后,吴兑直接黑着脸找到沈默道:“按照这个花钱法,最多本月,今年的预算就要告罄了,下半年如何支撑?”
“不要紧,”沈默笑着安慰他道:“你只管花钱,到时候不缺着你就是。”
“不是我对你没信心,”四下无人,吴兑也不跟沈默客气,叹气道:“只是这才战备阶段,就花钱如流水,要真是打起仗来,朝廷怎么顶得住?”
“不用担心,”沈默微笑道:“兵部只管打仗,出钱是户部的事儿。”
“那还不都是朝廷的钱?”吴兑苦笑道:“算了,我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瞎cào个什么心?”说完要起身告退,但动作稍有些迟疑。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沈默看出他的yu言又止。
“听说,唐汝楫要回来当尚书?”吴兑说完又解释道:“我对这个位子没想法,只是此人从未领过兵,能胜任吗?”
“他的特长在于统筹后勤。”沈默淡淡道:“之前我们都是在国内防御作战,后勤的压力还不算大,可一旦要主动出击,深入草原,对后勤的压力就恐怖了。”顿一顿道:“不夸张的说,后勤将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所以我宁肯被人说是安chā亲信,也得让他来当这个尚书,”说着看看吴兑道:“你俩通力合作,一个负责军需生产,一个负责后勤供应,我才能放心的上前线。”
“上前线?”吴兑一惊道:“用得着亲自出马吗?”
“怎么用不着?”沈默眉头凝起一丝忧虑道:“俗话说,三个和尚没水吃。咱们也差不多……边军是山西帮的,京军是勋贵们的,客军是东南来的,三家都不是善茬,要是没个人镇着他们,恐怕还没和蒙古人打起来,自个就先火并起来了。”
“也是……”吴兑点点头,突然想起最近的传闻,试探着问道:“是不是也跟他们,嚷着要给你封爵有关?”
“嗯……”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但能看出心情很不好。
吴兑所谓的‘封爵’之事,还要从今chun说起。
今年chun天,俺答汗再次卷土重来,许是为了摆脱近年来的疲软,重新树立在蒙古诸部的声威,这次的烈度强于以往,连续对蓟镇,宣府,大同,固原诸重镇发动了七次侵扰,但都无功而返,甚至接连吃了小亏。
究其原因,是因为自沈默主管军事以来,对边关事务,即便微末小事也十分关注、绝不存丝毫马虎。他很清楚,大明是天子守国mén,北方边防即是国运之所系,什么都可以玩虚的,就是这件事万万不能nong虚作假。
首先是调兵遣将,他将天下的jing兵强将,大半都调到了九边前线,陕西那边文有王崇古和陈其学,武有刘显、李锡、姜应熊等;宣大那边文有谭纶和方逢时,武有马芳、尹凤、赵苛、麻贵等,蓟辽那边,文有曹邦辅和张学颜、武有戚继光、李成梁、卢镗、汤克宽等人,绝对是帅才云集、将星荟萃,乃永乐以后所未见。
同时,他也十分注意倾听边帅边将们的声音。执掌兵部不久,蓟辽总督的曹邦辅建议,要在蓟镇前线修建敌台,也就是碉堡,每一里一个。台内驻扎兵卒,平时负责了望,战时可以出击……蓟镇是京师的mén户,蓟镇防线被突破,京畿就袒露无余。当时举朝都在痛定思痛,想要避免京师年年响警钟的局面,曹邦辅的提议正是为了加强蓟镇防线。
虽然曹邦辅一直和沈默不太对付,然而接到他的奏疏,沈默立即回复道:‘昨天看到你的建议疏奏,这的确是个‘设险守要’的好办法。兵部马上就可以批复了。但你说一个敌台需要五十名士兵,那么一千里就需要五万人。不知这五万人是让原来镇守的兵充当呢,还是用客兵。要是用原来的兵的话,那么城里的防务就得jiāo给客兵,会不会引起矛盾?’又问道:‘看了你所附的敌台样式,周长才一丈二,虽然说的是收顶之式,但我揣测基础也不过比这大一倍多而已,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多人怎么周旋得开?还有士兵的衣、粮、柴、水之物充塞其间,不是太狭窄了吗?如方便的话还请给予解答。’
当曹邦辅给出了恰当的解决方案后,他便立刻拍板接受,并亲自督办,用了一年时间,便修好了全部的敌台,并派兵进驻,在京畿之前筑起了一道严密的防线。这正是这条防线,挡住了俺答进犯的铁蹄,使京城第一次整年未闻警讯。
这件事,也使曹邦辅对沈默有了全新的认识,不再像以往那样抵触了。
沈默对边防的关注是全方位的,那些以往的大臣不会关注的地方,他都给予高度重视。比如当他得知,榆林的军粮,要求士兵到一二百里之外去支取时,就写信给王崇古道:‘我听说士兵一户数口之家,就依靠每月一石粮食活命,不仅发放得不及时,且斤两还不足。同时又要他们到数百里之外去等候领取,往返道路,雇人雇车,这钱是谁出?况且近来又有一些摊派,都在这粮食里出,这么干,想让士兵吃饱、为国家折冲御侮,那能成吗?我查阅典籍,发现过去各区驻地都有官仓,命人前去查看,得知仓库如今虽然有损坏,但制度还在,官员也还在。能否修理一下,就近发军粮呢?此事你也不必上疏了,直接和管粮郎中商量个办法就是了。’
沈默就是这样,对下面有报告上来,不是简单批一个‘同意’、‘不同意’就算,而是举一反三,穷究根底,心细如同老农一般,且当日事当日毕,绝对不会拖延延误。内阁大臣尚且如此认真细致,那些与他打jiāo道的总督,又岂敢有一丝懈怠?
当然,这也跟沈默赏罚分明有关,对于有功将帅,他从不吝惜赏赐,总是不遗余力的为其争取恩赏。他不计旧怨,提拔任用曹邦辅、王崇古,又不遗余力的为边关文武提高地位。而对于犯错误的官员,处罚同样严厉,哪怕是总督也一样……宣大总督霍冀,面对俺答畏缩且战,并处罚主动求战马芳、尹凤等人,沈默得知后,据理斥责,给予出发,并将其调离前线,由谭纶以兵部侍郎接任。
谈到赏罚之事,他不止一次的对几位总督道:‘世间一种幸灾乐祸之人,妒人有功,阻人成事。’要求他们避免嫉贤妒能,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的把边防搞好。
就是在这样的呕心沥血和坦dàng胸怀之下,沈默终于使各路将帅归心,以他的马首是瞻。他时刻不忘边防安危,各防区自然也时刻砺兵秣马,严阵以待,让俺答和土蛮讨不到好了。
既有名将镇守,又有良臣谋划调度,至隆庆三年,明虏之间的遭遇战,明军已是屡有斩获了……强弱之间的态势,正在悄悄转换。
~~~~~~~~~~~~~~~~~~~~~~~~~~~~~~~~~~~~~~~~
受挫之下,不甘颜面扫地的俺答,决心集中力量,对宣府一地实行‘重点打击”依其属下汉jiān萧芹的献策,俺答仔细筹谋,命其子辛爱率所部佯攻蔚州,待明军中计出击后,再派jing锐骑兵乘虚攻击宣府,企图重演嘉靖四十二年闪击宣府的好戏。
然而有了谭纶坐镇,明军这次没有上当,当俺答率领重兵闪击至宣府后,不但见宣府重镇已经严阵以待,更是挖好了壕沟,安好了拒马,组成一道遏制蒙古骑兵突击的防线。知道不能得逞,俺答立刻识趣地拔马北返。马芳却不罢休,立刻率领部队尾随追杀二百里,终于在长水海大破俺答汗的主力。
吃了亏的俺答哪肯作罢,马芳前脚刚班师,他后脚就立刻集结重兵,杀气腾腾的再次奔来。俺答兵锋bi近时,马芳部尚在吃饭,闻讯时马芳当即掷碗碟于地,对众将大呼:‘且随我夺虏食!”立刻率兵出战,在鞍子山与俺答军硬碰硬血战,一场迎头痛击再次打得俺答狼狈北逃。
战后马芳命人烹制美食,与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尸骨一起下葬。沈默闻听后,不由赞道:‘爱兵如此,方有虎师也!’
宣府遇挫后,俺答调转枪头,此后转而对大同一代进行重点打击,这次谭纶判断失误,命大同总兵赵苛将重兵屯守在紫荆关,虽一度击退敌军,却反被俺答避实击虚,绕开紫荆关攻入怀仁,山yin等地区。盛怒之下,谭纶干脆给俺答打出‘对对糊”命宣府总兵马芳与大同总兵赵苛换防,将马芳调去大同防备俺答。怎料俺答继续‘躲’马芳,不但不再攻击大同,反而再次掉转枪头,对宣府地区发起强攻,待到马芳率军驰援时,俺答部又立刻望风北逃……这倒不是赵苛比马芳差多少,而是马芳与俺答百战,多有大胜,已经杀出了赫赫凶名。一听到马王爷来了,嚣张的蒙古骑兵就立刻短了气,只想脚底抹油,不愿和他面对。而其余的将领,还没有这份震慑力。
面对俺答欺软怕硬、你进我退的战术,马芳决定主动出击,非要大创之不可!
就在本月,锦衣卫探知俺答将主力屯于咸宁海子,马芳随即招来尹凤,集中全部主力出击。战前马芳严令三军,全军弃掉辎重物资,每人仅带三日口粮,以示死战之心。六月七日全军开拔,一路上‘人噤声,马衔枚”悄无声息高速急行军,八日抵达咸宁海子外围时,正雄心勃勃筹谋新一轮南侵的俺答竟毫无察觉。九日凌晨马芳发动总攻,先以火器攻击,马芳的jing锐家兵,从敌军大营两翼奇袭,马芳率主力正面突击,尹凤率军队在阿勒坦逃路上截杀,猝不及防的俺答汗再次中招,被马芳军四面合围,驰突奔杀。俺答军无奈仓皇弃营,踩踏砍杀殒命者甚重。
经一夜血战,俺答终于不支而逃,明军紧紧追赶,从咸宁海子一路向西追杀数十里。此战俺答所部伤亡甚重,仅被擒的部落首领就有十数人,缴获战马辎重无数,乃继万全右卫之战后的又一大捷。坐镇后方的谭纶阅罢战报后,当场大喜道:‘大同可暂无事也!’
喜讯传到京城,举国欢庆,皇帝亲赴太庙告祭祖宗,大赏诸将。马芳升为正一品太保、大都督,谭纶、尹凤也得了个太子太保,其余将领诸军皆有厚赏,皆大欢喜。
就在一片赏赐声中,左副都御史邹应龙提出,负责军事的次辅沈江南劳苦功高,加之当年万全右卫大捷,也是在他的指挥下取得的,要求为他封爵。此话一传出,竟有不少官员纷纷附和,为他请封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到了御前。
隆庆皇帝本来就在兴头上,加上又觉着让高拱chā队当上首辅,着实委屈了沈师傅,早就想补偿他一下,乘兴之下,便下旨要求礼部拟定爵号报上。
消息传出,沈默无语,沈明臣骂道:‘这简直是坑爹啊……’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得爵位者,不能任内阁首辅,这已经是共识了。但沈默又无法推辞,否则必会被看成野心勃勃之辈,一下子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
在分析了前因后果之后,王寅很肯定的告诉沈默,我感觉你掉进了个阳谋之中,只是不知是哪位的算计。
沈默苦笑道:“这熟悉的味道,除了我那位好老师,绝对别无分号。”说着微叹口气道:“一直就在等着他的报复,现在靴子终于落地,虽然心里踏实了,但实在不好对付。”
原来徐阶早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作为一个内阁大臣,沈默却掌握着大明的军权,这本身就是罪过了。
-------------------------分割-------------------
故事回来了,jing彩开始了……[(m)無彈窗閱讀]
.
第八三八章大阅兵(中)
其实大明从没有伯爵不能任首辅的规定,但就像‘非庶吉士不能入内阁’一样,这都是长期下来,约定俗成的。而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太祖皇帝规定,除了皇帝的老丈人外,非军功不得封爵,还得是极大的军功才行,像平息个农民造反,在边境跟蒙古人打一仗之类的,是远远不够的。至少也得像阳明公平定宁王之luàn那个档次,必须要赢得一场事关国运的战争才行。
所以文官得封伯爵,就等于在脸上贴了个‘军功赫赫’的标签,试问这样的人物,谁能放心他再当宰相,掌政权呢?当年狄青只不过当了个枢密使,就让文彦博和韩琦寝食难安,一定要将其拿下;王阳明入阁的呼声再高,杨廷和却始终把他压在西南。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当权者心底里的造反恐惧症发作吗?
沈默倒不为前途担忧,因为他已经迈过了最难的那道坎,成功入阁为相,军功再煊赫,也只能巩固自己的地位,至少隆庆一朝,没有人能动得了自己。但他也不打算这样接受,他已经写好了奏疏,对皇帝说,自己功劳浅薄,不配朝廷以爵禄相赐,愿意为国出征,驱逐鞑虏,待到海晏河清,再请陛下奉赏。
意思是,我不是不要这个伯爵,只是觉着自己还不够资格。那什么时候才能够资格呢?等我率领大军,把蒙古人从大明的领土上赶出去再说吧。大有汉将军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风范。
其实沈默在南方时,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在未来一段时间离开京城。因为一来,此役事关国运,前线军队构成又极为复杂,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把各方的关系协调好,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先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了。另一方面,虽然他现在和高拱处在蜜月期,但一山不容二虎的古训,是经过历史检验的。随着改革的深入,以及高拱权力的膨胀,很难想象双方会一直和和美美下去。有道是‘距离产生美”还不如一内一外,保持距离呢。
谁知在正式向皇帝提出之前,却横生枝节,发生了有人为他请封伯爵的事件,沈默也就不介意顺水推舟,摆出个大公无私的姿态,也好让那些说他驱逐徐阶的议论噤声。
只是徐阁老退休之后,还要摆自己一道,这让沈默十分的恼火,本打算跟他井水不犯河水来着,现在看来,实在不能跟老头客气了。
~~~~~~~~~~~~~~~~~~~~~~~~~~~~~~~~~~~
和高拱、张居正一样,沈默也同样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在兵部值守,所以有事要商量的话,都要等到第二天早上的内阁会议。
这一日比较重要的事情主要有三件,一个是有言官上疏,认为高拱已经是内阁首辅了,却迟迟不肯卸任吏部尚书,难免会被人说成是,有专权结党之嫌。希望皇帝能尽快任命新的冢宰,以免高阁老遭受不必要的非议。
对于这份奏疏,高拱委屈道:“我已经向皇上提出过,辞去天官一职了,奈何圣上不肯答应,我又能如何?”这话说的有些假,至少没法糊nong几位大学士,不过这也让众人明白了他的心迹……孟子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老高显然是一样也不想撒手啊。
阁员们面sè怪异的低下头,任由老高在那里自说自话。
说起来,这事儿确实是老高不占理,内阁首辅不能兼任吏部尚书,这是开国至今的惯例,还没有人能打破呢。更何况葛守礼已经返回京城,起复圣旨里虽然没明说,但大家都知道,葛老是回来接替杨博,担任吏部尚书,为晋党撑起大旗的。
然而高拱仗着皇帝的纵容,却死赖着不肯挪窝,葛守礼有古君子之风,不跟他一般计较,但晋党其他人可不干了……你这老高怎么回事儿,大家还是盟友呢,咋就这么不讲道义呢?
其实高拱也是迫不得已,他的吏治改革刚刚铺开,正是需要集中权力、令行禁止的时候,要是把最关键的冢宰一职让给别人,改革肯定要大受影响。为了改革顺利,也只能先亏欠盟友,尤其是他十分钦佩的葛守礼一次了。
作为补偿,他准备将左都御史一职jiāo给葛守礼。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还人情,高拱很清楚,只有葛守礼这种正直强硬的老臣,才能将言官队伍从低谷中带出来,恢复他们的声誉和士气。
见没有人出声,高拱便当他们都不反对了,将那份要求他辞去冢宰一职的奏疏淹掉之后,又拿起另一份道:“这是户部和兵部联合提上来的,发行战争债券一事,诸位有什么看法?”
“是定向发行。”张居正补充道:“前三期两千万两白银的债券,将由日昇隆认购七成,汇联号认购三成……之后若是还有需要,才有可能公开发售。”
“借钱打仗啊……”一直默不作声的高仪,这下也忍不住道:“前所未闻啊。”
“那是以前没人愿意借。”高拱笑起来道:“打仗有人掏钱,不用国库破费,这种美事儿,倒是头一次听说。”
“日昇隆也不是白帮朝廷。”张居正淡淡道:“他们是有条件的……收复的河套地区,要jiāo给他们开发二十年,朝廷不得中途反悔。”
“岂有此理!”高仪闻言变sè道:“这不成朝廷给他们打仗了么?要是真没钱,不会先不打,何苦要为了这点面子,去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呢?”
“也不能这样说。”这时沈默出声道:“一来,九边陈兵百万,加上战马,每天的花费折银近十万两,若迟迟没有动作,不仅士气会低落,而且朝廷也消耗不起。二来,蓟辽面对的土蛮部和朵颜三卫,宣大面对俺答所领的左翼三万户,以及甘陕面对的右翼三万户中,数后者最弱,且有强敌在侧,使我们具有战而胜之,胜而定之的可能。三者,如果复套成功,甘陕一线需要防御的地带将大大缩短,到时候节约出来兵力和物力,可以支援宣大、蓟辽,继而争取九边的全线安宁。”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接着缓缓道:“四者,边地开发,一直是朝廷最头疼的大问题,做的话花费太大,且事倍功半,极易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不做的话,就无法稳固边疆,每年会消耗巨额的军事投入。现在日昇隆,或者说是山西商人,愿意主动承担战后开发工作,而且他们将会从第三年开始,向朝廷纳税……就算他们做得不合心意,也不要紧,军队是我们的,官员也是我们的,随时都可以叫停。”
“这是对边地开发的一次有益的试点,如果在河套取得成功,将来还可以在辽东推广。”这是高拱接过话头,眼睛微微发亮道:“天下黄河,唯富一套。还有关外的黑土地,这都是北方的大粮仓,对大明有何意义,不用赘述了吧?”
“元翁真是高瞻远瞩,”张居正马屁轻拍道:“我们还在想河套,您却先想到辽东去了。”
见三人的意见统一,高仪也不想再碍事儿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总之要慎重,以免有伤物议。而且总得知道,他们准备怎么开发吧?”
“适合农垦的地区,将由他们组织种粮种棉,而牧区则养马和羊。”沈默显然早把工作做足,现在提出来,就是到了批准阶段:“种粮和养马是朝廷的要求,到时候户部和太仆寺将会直接收取抵税……这两样对朝廷的意义南宇兄肯定知道。至于,种棉花和养绵羊,是他们的目地所在。”
“什么目的?”高仪问道。
“种棉花是为了纺棉布,苏州研究院发明的飞梭和欧阳纺纱机等一系列装置已经推广开来,使棉纺业的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东南的土地十分有限,导致棉花价格飞涨。而山西商人一直想在东南的经济中掌握一定的话语权,所以他们对河套势在必得。基于同样的原因,máo纺业也需要大量的羊máo……”沈默耐心道:“在海外贸易中,前者是量大而稳定的收入来源,后者则不比丝绸的利润小,值得他们下血本控制原材料。”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高仪就明白了,不由咋舌道:“为了赚钱,这些商人还真是敢想敢干哩。”
“总比让他们走私物资,和蒙古人勾勾搭搭的好,至少这样一来,他们会迫切需要安宁,说不定还真一条能看到希望的路。”高拱感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时间太长了,一摆手道:“至于区区物议,算得了什么?不遭人妒是庸才,同样道理,做事情就会有人嚼舌根,江南你只管放手去做,后方就jiāo给我们,哪个不开眼的敢说风凉话,我先办了他!”伴着高拱杀气腾腾的宣言,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
~~~~~~~~~~~~~~~~~~~~~~~~~~~~~~~~~~~~
“还有一桩,”高拱看看手里的条陈道:“作为‘清丈亩、均粮田’的示范省份,南直、江西和山东三省,都已经推行三个月了,”说着皱眉道:“但效果很不理想……除了江西能基本展开之外,在南直和山东都遭到了士绅地主的强烈抵触,他们派人冒充农民,驱赶官府的丈量人员,抗拒的姿态十分强硬。户部派去的官员,都遭到了他们的软硬兼施,工作全面陷入停滞。”
众人心说,那几乎是一定的,因为所谓‘清丈亩、均粮田”简单说来,就是重新丈量土地,划分归属,确定土地纳税等级。然后朝廷便可以此为依据,实施租税折银,也就是一条鞭法。毫无疑问,对于佃户和小农来说,这样的作法有利无害,但对于那些长期隐瞒大量土地的士绅地主来说,则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但不这样做又是不行的,自从张居正掌握户部以来,挖空心思想要扩大税源、增加收入,目前阶段,能增的税都增了……就拿进行试点的这几个省来说吧,普通纳税农户十之**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拖欠现象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然而谁都知道,如果严格按照田亩收税的话,税额起码能翻两番。这多出来的两倍,就是被那些大户隐瞒起来,以及用官绅不纳税名义,逃脱掉的。就像高拱说的,如果不拿这些人开刀,而只把目光盯在老百姓身上,就是bi着造反了。
“清丈亩一事,说难做,确实难比登天。”这时张居正轻声道:“但真要是下定决心去做,却也不是做不到。”
“说。”高拱一挥手,不客气道。
“江西为什么能在一条鞭法的推行中走到前面,庞尚鹏能力出众是一方面。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正德年间的宁王之luàn,将江西的宗藩势力一扫而空;而嘉靖年间对严党的清算,又使江西的豪mén凋零无算,所以推行新法的阻力就小得多。”张居正带着淡淡的自信道:“所以要破局的方法无它,枪打出头鸟而已,只要把几家宗室和豪mén办了,其余人自然乖乖就范。”
“那几家?”高拱追问道。
“山东的鲁王和孔家。”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南直隶的……松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几位阁老全都坐直身子,就连沈默也瞪大眼睛,看着张居正,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男子一般。
------------------------分割------------------------
晕啊,九点多睁不开眼,本来想眯一觉,谁承想一睁眼就两点了。明天,哦不,今天,开始爆发吧……[(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