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颜达拉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虽然他窝囊了点,但也代表着草原人的心态。他们是一个信奉实力的民族,要想让他们安心听你的安排,就得先把他们打服了。”,暖厅中,沈默将自己的平蒙之策,向王崇古和盘托出道:,“但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不改变草原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还是难以控制,不改变他们的贫穷面貌”他们还是会铤而走险”沦为强盗,所以我准备另外两样礼物送给他们。”
“大人对同题抓得很准,只是不知是哪两样法宝呢?”王崇古好奇问道。
“其中之一,就是商人们赞助复套的目地所在。”沈默笑笑道。
“您是说……羊毛?”王崇古眼前一亮。
“不错,正是羊毛。”沈默抚摸着手边一块小羊毛座毯道:“这可是个好东西,用来纺线织出呢绒,有着广阔的海内外市场。前些年,南方不少乡绅地主看到这一点,尝试着圈地养羊,但鱼米之乡也不是什么都能养,羊在南方水土不服,毛的质量和产量都很差,遂作罢。”,说着淡淡笑道:“当初我让人给他带话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南橘北枳,的故事吗?同样道理,绵羊也不适合在南方养,我国地大物博,难道找不到合适养羊的地方?”
“后来他们一打听,哦,原来西北的草原,无论是在水土上,还是在气候上都十分适合绵羊的繁衍。况且这里寒冷的气候也能提高绵羊的剪毛量。
”,沈默天高云淡的笑着道:“这时候,晋商们打不进丝织棉纺业,也开始打毛纺业的主意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北方出钱出人”南方出技术,双方合作开发河套”所以才会怂恿开战”上杆子借钱给朝廷打仗。”他说得简单,其实想想就知道,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少报纸上的宣传轰炸,谈判代表的反复说合呢。
但无论如何,商人出钱、朝廷出兵,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谁也不能反悔”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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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养羊来,自然没有比蒙古人更好的牧民”所以在控制河套之后”沈默大刀金马的坐在炕几边上道:,“将由晋商负责,说动蒙古各部落大面积放养绵羊,春天向他们提供粮食、工具、以及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到夏天”再以合理价格收购羊毛,这样”一来解决了毛纺业的原料问题,二来,可以给蒙古人解决生计问题”使他们可以专心放牧,不再靠劫掠为生。三来嘛,使蒙古人在经济上依存于大明,其实比任何关系都靠谱,而且双方各取所需,都有利可图,合作才能长久。”
“这样甚至可以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王崇古眼前发亮道:,“使他们成为大明经济的一部分!到时候就算蒙古王公想闹事,都不见得有多少牧民肯跟上。”
“谁说不是呢。”沈默颌首笑道:,“而且毛纺织业所需的劳动力,远超于农业生产,可以很好的帮你王总督,解决困扰甘陕已久的流民问题。”
“看来这事儿”属下还得大力支持呢。”,王崇古高兴莫名道。
所谓流民,就是由于土地兼并而失去产业,背井离乡的破产农民。这些人生存状态恶劣,四处游荡,对封建统治秩序的侵蚀和破坏难以想象。总体来说,中国的农民相当勤劳”但胆小怕事,忍耐力极强,如果不走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是断然不会铤而走险的。所以大批流民的普遍出现,往往意味着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盲,丧钟长鸣了。
元末流民出身的朱元璋,对此有最深刻的认识,所以他建立本朝后,曾三令五申曰:,耕者验其丁力,计亩给之。使贫者有所资,富者不得兼并。若兼并之徒多占田以为己业,而转令贫民佃种者,严惩不贷”并且限令王公大臣们,其山场水陆田地,亦照原拨赐例为主”不许过分占为己业,。甚至还做铁榜九条申诫公侯,严禁功臣和公侯之家倚势强占官民田产。
为了阻止流民在大明萌发”使农民安心耕种,朱元璋还制定了“路引制度,。所谓“路引,就是通行证,需要向地方官府申请。没有路引,就不能随便离开土地,这样就将农民的行卿艮制在百里之内。
然而事情就坏在他手里。朱元璋对子刷的疼爱,造就了世上最恐怖的宗室数量,这些宗室后代在政治上不能出头”就只能追求奢侈的享受,便利用对百姓和地方官府的特权”大肆兼并土地,宗室强占土地,其他特权阶层自然纷纷仿效,文武勋贵、外戚太监、豪绅官宦”一个个互不相让,张开血盆大口,噬咬着百姓的血肉。其结果就是……根据洪武二十六年的鱼鳞册”全国田地总数是八百五十多万顷”到了弘治十五年,竟减至四百二十二万顷。这减少的一半”就是被特权阶层们兼并了,所以不在官册。
这次全国范围的清丈亩之前,大明已经有七十年未曾丈量土地了,虽然结果还远未出来,但根据赋税倒退”也能知道在册土地又萎缩了一半。
其实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就是个严重低估的数字,除了大量的未垦土地尚未被统计之外,还有大量的田产被特权阶层隐匿。而现在已经太平二百年,人口暴增,山川林地,峡谷平坡,但凡能垦之地都被开发,大明的在册亩数或者说普通农民手中的土地却锐减成这种程度。
结果就是大量的自耕农转化为佃农,被迫接受地主和国家的双重录削,丰年尚且不堪重负,一遇天灾,则彻底破产。当辛勤劳作却不能果腹,还要茸负沉重的租税和高利贷时,佃农们不得不纷纷逃亡。
逃亡的佃农越多,自耕农的要负担的苛捐杂税也就越沉重,于是有田的农民也开始大规模的弃田出逃。又因为本朝的路引制度,这些流亡到外地的农民被官府追捕”自然而然成了所谓的,流民,。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都有”尤其是甘陕、河南、山西等北方省份尤其严重。
王崇古的防区主要在甘陕”这里土地贫瘠,生产落后,赋税和徭役严重,加之连年发生灾荒,农民生活比其他地区更为困苦。这一地区又是蒙、汉、回民杂居地区,是激烈的民族斗争场所,各种矛盾更加尖锐,所以流民现象最为严重。
其实最近这些年,随着鄂尔多斯部的式微”大明的边防压力东移,主要集中在宣大和蓟辽一代,而西三边的主要任务,也从原先的抵御蒙古入侵”转移到了扑杀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所以这次复套作战,王崇古在挤出四万精兵之后,已经不能多调任何兵马出关了,否则境内就要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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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决流民问题,是关系到王朝存续的重大课题”到目前为止,包括高拱和张居正这样卓越的改草家,也只是把目光放在打击土地兼并上。但沈默知道,这样或者一时可以靠着强权取得突破”但严重损害官绅集团利益的结果,就是人亡政息,甚至人还不亡”政就先息了。
受到时代的局限,高拱张居正们无法解开这个死结,但沈默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他知道还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的条件下”来解决流民问题。
其关键就在于,能否开辟一个或几个国内具有生产能力和发展潜力,并能冲进国际市场的工业部门,将劳动力从传统的、自给的、人均产值很低的农业部门转移到人均产值大幅度提高的工业部门,完成国民收入由递减向递增的转变。在这个过程中”权贵地主将向产业资本家转化,从而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工业化之路。
这让一直苦于无法破局的王崇古,有种“柳暗huā明又一村,的感觉”不由兴致勃勃道:“看来工商业还是很重要的嘛。”
“但大明需要的,不是交换的价值”而是提高生产的能力。”,沈默想到这些年来,大明工商业发展的方向,不由苦笑道:“提升国家实力,甚于追求财富的道理,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说着摆下手道:“离题太远了,这个改天再说吧。”
崇古点点头道:“大人说三蒂齐下,武力算一个、羊毛算一个,还有第三个是什么呢?”
“第三个,就是宗教。”,沈默目光幽深道:“我要让宗教代替战争,成为蒙古贵族维系统治的工具,这也是今天我为何跟诺颜达拉说那么多的原因。”
“宗教。”王崇古轻声道:,“哪一个门派?”
“喇嘛教。”沈默谈淡道。
“哦,原来是藏传佛教。”王崇古对此不陌生,此教源于西藏”在青海番人中受众颇广,大有兴旺发达之意。和佛教的作用类似,这个教派宣传的是四谛五明,六道轮回,讲究的是,修来世”所以贵族的特权是前世修行的,善报”而劳苦大众之所以受苦受罪,是因为前世造孽的,恶报”可以使信徒安于现状,自然利于贵族统治。
“可是蒙古人不是信萨满教吗?”,王崇古问道:“信仰这东西”难道能轻晷替换吗?”,“别的宗教不能,但萨满教可以,因为它都算不上一门宗教。不是某个人创立,而是伴随原始部落的产生而产生的,崇拜对象极为广泛,动物植物山川河流皆可成为其信仰。没有成文的经典,没哼哼宗教组织,没有寺庙,也没有统一、规范化的宗教仪礼,更没有教义。其完全靠本部落的巫师口传身受、世代嬗递,可以说,其宗教力量极为薄弱。而且因为部落间崇拜的偶像各不相同”非但没有凝聚力,反而还会导致无休止的内乱。”沈默对王崇古解释道:“萨满教没有的,藏传佛教都有”根本不是后者的对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喇嘛教在藏地的成功经验表明,他们确实可以化去少数民族的戾气,使他们的战斗力大为下降。”
“想想还真是,从宋朝开始,吐蕃人就然不再与中原为敌,反而还主动朝贡,本朝更是如此”王崇古点头道:“战斗力也确实下降的够呛,青海几十万藏民,被卜孩儿的千余瓦刺残兵败将欺负的死死的”难道这真与喇嘛教有关吗?”
“当然没那么绝对,但确实关系很大。我琢磨着,原因大体有三,一个,就是刚才说的额,喇嘛教宣传只求来世,使信徒逆来顺受,其暴戾之气也在烧香念佛被消磨殆尽。二来,他们的僧人遵循,二不戒律”,一不参加生产劳动;二不娶妻生子。这对人口本就稀薄的蕃族来说”意味着人口与战斗力的下降。第三”就是政教合一之后,藏人已经没有了必须战斗的理由,长期不战必会忘战,被蒙古人起复也是应当。”,沈默把碗中的酒水饮尽道:“对于草原游牧民族来说,用喇嘛教取代萨满教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可以使原先四处游荡不定的牧民,吸引至比较固定的区域。因为萨满教祭拜山石、树木、湖泊,可以在任何地方举行宗教仪式,但改信喇嘛教后就必须有寺院才行。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如此三管齐下,相互配合”经年日久,成吉思汗的桀骜子别”终将成为我大明之顺民也!”,最后,王崇古心悦诚服的赞道:,“我是第一次”对平定九边,有了希望。”!~![(m)無彈窗閱讀]
.会面之后,沈默便恢复了诺颜达拉的自由,允许他随意出入总督行辕,在榆林堡中也可自由行走。总之”除了不能出城之外,他想干嘛干嘛。诺颜达拉被关了将近俩月,整天就是看头顶的四方天,早就静极思动”想要上街逛逛了。
于是趁一天晴好,他叫服侍的兵丁,带自己上街转转。兵丁便给他换了身军袄,打扮成个军官的样子,带着他出了总督府,领略榆林城的风情。
在诺颜达拉的印象中,榆林城历史悠久”自古便是西北要冲,本朝更是九边之一的重镇,全民皆兵,民风彪悍。他初来此地时,只看到满城都是兵马民夫,乱哄哄,喧闹闹,百姓不堪其扰,店铺大都关张,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富丽繁华。
但这次出来,心平气和的细细一看,其实此地街巷整齐,房屋济楚,无论从哪方便,都比自己的济农城要强得多。
而且他发现,当初来时乱哄哄、到处是牛马粪的街道上,这次再看时,竟变得整肃了起来……街道上面的杂物垃圾,都被清扫干净,大队民夫也都就地解散,回家过年。走在街面上的官兵,也不再散漫邋遢,而是穿着整齐,昂首列队。来来去去的人马很多,竟然都是如此,更没有恣意扰民的现象。
对于这种转变,诺颜达拉自然好奇,问陪同自己的兵丁,才知道原来沈督师抵达榆林后,对官兵扰民的现象深恶痛绝,严令整肃军纪”禁止随意扰民,这对沈默来说”不是什么新课题,在翰南平叛时就已经会同戚继光将军规军法简单通俗化,编成了类似,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要求军中每一个士兵都会唱。
在官兵心中明确了军纪之后,便由专门的督察队随时监察,一旦发现违纪”则按照军法严惩不贷。并对各营官兵的违纪率排定名次”最低的几支部队,将得到各种精神和物质奖赏,恍如当月双饷,颁发流动锦旗等等。至于垫底部队的军官将遭到批评、夺傣、乃至降职的处罚。在这种宽严相济、赏罚分明的整顿下,仅仅两个月的时间”榆林堡中的军风军纪便大为好转。
老百姓不再整日被骚扰,城中顿时就显得有了生气……关张的店铺渐渐全都开了门,大姑娘、小媳妇的也敢上街了,南北杂货、琳琅满目、酒肆饭馆”佳肴飘香。街巷当中,叫卖招揽之声纷纷而起,甚而在青楼粉窑当中还有丝竹之声传来。
这还是诺颜达拉第一次见到汉人城市的鲜活景象。自然见猎心喜,伸长了颈项东张西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边上的兵士不禁有些自得,心说这才哪到哪,就把你个蒙古济农镇住了,要走到西安城看看,会不会眼珠子都掉下来……,大明很对自己的胃口啊,诺颜达拉暗暗想到,虽然榆林府不是大明的腹心膏腴之地,更是兵多于民,可是对比起蒙古部落的贫穷困顿、挣扎求生,却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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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他是蒙古济农也不可能没事儿就往外跑,在街面上转悠了半晌”吃了些陕西的小吃后,便回到总督行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待沈阁老所说的那位贵客的驾到。
然而最先等来的却是自己的族人……
当他看到女儿出现在眼前时,诺颜达拉直以为自己是思念过度”出现幻觉了。直到钟金脆生生叫一句:“阿爸”,”他才回过神来捏自己手背一下,咧嘴笑道:“疼看来不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在做梦了。”,钟金让十几个随从把带来的弱笼搬进来,挽着他的胳膊道:“一接到父亲的信,女儿就动过来,费尽周折才见到阿爸哩。”
“称过来干什么?”,诺颜达拉宠爱的望着女儿绝美的面庞,发现她消瘦了不少。
“当然是照顾阿爸了。”见父亲没有受到虐待,钟金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您是堂堂济农,身边怎能没有族人伺候呢?这个理儿说到哪儿都破不了。”
“傻孩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呢。”,诺颜达拉拉着女儿的手”关切问道:“你的伤好了?”
“早就好了”,”钟金咯咯笑道:“活蹦乱跳的呢。”,“真是太好了……”诺颜达拉又问她母亲和两个哥哥,得知俱都安好,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拉着女儿在炕沿上坐下,给她拿点心吃。
沈默对这位济农可一点没亏待,桌上摆的八样点心,枣泥糕、马蹄糕、莲藕酥、苹果酥,样样精制美味,在草原上可是吃不到的。
钟金尝了一小块就停不下,小嘴塞得鼓砰砰,差点没噎着。
“慢点吃,都是你的。”,诺颜达拉赶紧给她斟上一碗红枣茶,眼圈发红道:“女儿受苦了,是不是好久没吃饱过了?”
钟金不好意思搁下手中的点心,捧着茶低头道:“族人们的日子很困窘……”
“我猜也是……”诺颜达拉黯然道:“草原人的性子都像狼,遇到大难”没有人会帮我们的。
钟金闻言眉头微蹙,轻声道:“只能自己救自己。”
“是啊”诺颜达拉开心笑道:“看来闺女和阿爸一个心思”只是不知你哥哥们呢?”
“哥哥们……”,钟金一愣神,才明白阿爸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转念”她又没有解释,有些掩饰的点头道:“当然听阿爸的了……,”
“那就好,那就好。”诺颜达拉大感欣慰道:“我还担心年轻人脾气犟,转不过弯来呢。”
“怎么会呢。”钟金绽开笑颜道:“我们知道什么?还是阿爸站得高、想得远。”
“一代更比一代强才对……”,诺颜达拉摇摇头,正色问道:“你大哥有什么信给爹爹?”
“有的”钟金从袖中掏出个纸条,递给父亲。
诺颜达拉接过来一看,是别赫的字迹,道:,来信所说之事,全凭父亲做主”只是请尽快让汉人送来粮草,以解族人危难。,看完之后,诺颜达拉皱眉寻思片刻,点头道:“我看看能不能再见沈督师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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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颜达拉没能马上见到沈默,因为后者此刻已西去八百里,亲自到固原镇”迎接那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了。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堂堂大明宰相,九边督师如此郑重其事的对待,这让知道内情的王崇古十分的不解和好奇。
然而沈默知道”这个人关系着大明与蒙藏的未来关系,给对方一个良好的印象,是十分必要且值得的这个人的名字叫索南嘉措,藏传佛教格鲁派的转世活佛,一个注定要流芳千古的人物。
其实在很久以前,沈默就任礼部尚书时”就曾经写信给这位高僧,邀请他来北京朝贡”索南嘉措给予热情的回信”并派地位仅次于自己的阿兴喇嘛,携丰厚的贡品进京,但并未亲至。今秋隆庆大阅之后,沈默再次通过在北京观礼的阿兴喇嘛,正式邀请哲蚌寺的三世活佛索南嘉措来汉地造访。
他本来估计,以活佛的大牌”自己得三顾茅庐”然而想不到的是,仅仅两个月过去,索南嘉措就有了回信,说自己正在青海弘法,随时可以动身,请朝廷安排行程。见对方痛快答应”而且离得距离还不远,沈默十分高兴,一面上奏皇帝,一面派出要员面见索南嘉措,与他商榷入觐的具体行程安排。因为从青海入陕的道路艰险”且匪盗横行,驿置也并不完备,沈默特命兰州卫调拨两千精兵护送。
同时”他还命令在榆林堡修建了一座须弥福寿之庙,以供活佛寓居讲经之用,诺颜达拉当初看到榆林城内的混乱景象”多半要拜建造这座黄寺所致。甚至为了与对方见面叙谈不必尴尬,沈默还利用公务闲暇之余”学习唐古特语、研习藏史,其用心可谓良苦。
在索南嘉措入觐途中,沈默不仅沿途派人接待,而且不断地表示自己的关怀和慰问之情,还亲自来到固原迎候。终于在隆庆三年腊月底,见到了历尽辛苦数千里而来的索南嘉措一行人。
被后世无数文史作品渲染的天huā乱坠,仿佛牛郎会织女一般的两个伟大人物的初次会面。其实真相是在冰天雪地中”两个冻得鼻涕都结了冰的年青人,瘪瘪缩缩的互问了一句:“您就是沈阁老?”“您就是索南活佛?”,待对方点头后”两人艰难的挤出笑容,挪动着臃肿的身子,拥抱在一起。
那一年,沈阁老三十二岁,索南嘉措还不到三十岁,虽然亲热的抱在一起,两人心里都不禁有些嘀咕,怎么这家伙这么年轻,他到底行不行啊?
不过稍稍接触,便都打消了这番疑惑,沈默的风度气场自不消说。比他年轻五岁的索南嘉措,竟也可以让人完全忽略他的年龄,而以高僧大德视之。
这并不奇怪,因为人家是转世来的。,转世相承”是格鲁派领袖继承的独特办法……,上任活佛圆寂之前,会预言自己转世的方位”然后由三大寺的高僧寻找,转世灵童”认定之后,便会带回寺中悉心培养,待其成年后接掌活佛权利。
哲蚌寺的三世活佛,于嘉靖二十二年正月十五,诞生于一个农奴主家中。在其四岁时,被哲蚌寺的僧众确认为二世活佛的“转世灵童”并迎至寺内,由暂代主持的高僧取法名索南嘉措。
可怜的索南嘉措,便从此开始了日复一日、片刻不懈的研习佛经生涯。也许他真是转世灵童,其慧性湛深、灵异特著,令每一个教导过他的高僧”都深感钦服”也更加认定了他是活佛的转世之身。
经过十八年的刻苦修炼之后,索南嘉措已成为一名举止有度、学富五车的高僧了。从十几岁开始,他便周游藏区,讲经传法,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积极从事社会活动。
在他十四岁那年,索南嘉措便调停了东第巴与琼吉大人间的不和,使两人停止械斗,终归与好。之后更是一直致力于消除各势力间的流血冲突,也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在后藏地区无人不晓,拥有信徒无数。
二十二岁时,他受了比丘戒,取得了担任哲蚌寺方丈的资格。数年后,黄教三大寺中的另一个,色拉寺的僧众”也请他兼任了该寺方丈……,来汉地之前,他在青海宏法三年,皈依数万信徒,修建三座喇嘛庙。试问这样的人物,你如何用年龄去衡量他?
两今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年青人碰到一起,很可能互相不爽。但两人都是性情谦和,虚怀若谷之辈,又都怀着强烈的目的,十分愿意结交对方,所以一见面便惺惺相惜,然后就言谈甚欢,相见恨晚。
从固原回榆林的十天路程”这两位整日坐在车中天天说地……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人,自然不缺谈资。等到了目的地是”两人已经有若平生知己了。
也许最初的相交还有功利性,但现在,他们确实把对方引为知己,开始掏心掏肺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两个永远不会产生竞争的天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同类,更让人激动?
等把活佛在新建的庙里安顿好了,沈默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明天我带那位诺颜济农来拜见活佛。”
索南嘉措淡淡笑道:“欢过……”,…“”……”……一分倒“川“……”人………
索南嘉措,就是第一个得到**封号的活佛……不过现在他还没得到。
今天被藏传佛教的经义给弄懵了,结果发晚了,见谅见谅。!~![(m)無彈窗閱讀]
.第八四八章索南嘉措(中)
“师弟执念了。”索南嘉措微笑道:“你承不承认,事实就在那里。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推动着你我的形迹,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千里相会……”说着突然咄声喝道:“师弟呵,我是为了接引你才来啊!”
沈默脑子嗡的一声,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真被看穿了一般。他知道密宗有许多神秘的法门,也相信活佛转世有其奥妙所在。更重要的是,他本身真是二世为人的秘密,似乎被对方点破了……难道真要皈依?
但是,就算看穿了又怎样?对于政客来说,睁着眼说瞎话那是基本素质,甭管事实如何,自己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反正,只要不当众被抓住手脖子,其他的都是浮云。
所以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沈默的脑瓜便开始飞速的运转,分析起此事的前因后果来了……首先自己肯定不是什么圣僧转世,自己前后两世,年过半百,看到貌美年轻的小姑娘,还忍不住想入非非呢,转世圣僧难道就这德行?更何况,就算自己是圣僧又怎样?难道真跟他回喇嘛庙剃度出家?
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沈默不禁自嘲的笑笑,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思想。就算对方看透了自己又怎样,自己现在也看透了对方……索南嘉措,这位未来的,不仅是位受人尊敬的高僧,还是位卓越的政治家!
沈默的脑海中,迅速划过军情司搜集到的藏地资料……
藏传佛教教派林立,原先有四个主要的教派,按照所穿服饰和建筑的颜色,分红、白、黄、黑四教。而一代圣僧宗喀巴大师所创的格鲁派,其教理源于噶当派,但既有其鲜明的特点,又有严密的管理制度,因而很快后来居上,成为藏传佛教的重要派别之一,称为新噶当派,也称黄教。
格鲁派的兴起,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它教派,和支持他们的世俗政权的敌视与排挤。而且初创的格鲁派因其社会文化的根基还不牢固,只能在统治拉萨的明封阐化王羽翼下生存。好在历代阐化王信奉格鲁派,而且其教派确有他派不及之长处,因此发展壮大的很快,寺庙遍布后藏地区。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第八代阐化王——帕竹王族的扎巴坚赞去世,王族内部为争夺继承权而发生内讧,帕竹王族的势力由盛而衰。不久以重臣与外戚双重身份的仁蚌家族干预王位继承,摄理政务,甚至以武力挟持王室。仁蚌家族不但在政治上背叛了帕竹王族,在宗教上亦同红教联结在一起,排斥、打击格鲁派。
格鲁派的处境急转直下,一下就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在生存的压力下,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领导机构,使格鲁派所有僧众紧紧地团结在它的周围,与敌对的势力作斗争。于是,格鲁派首先采取了让他们的领袖人物转世相承的办法,从而避免内部因夺取领导权而引起的纠纷,得到一个稳固的领导集团。而且由于前后领导人在名义上是一个人,他的社会关系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下来,他的身分也可抬高到世俗贵族以上的地位,更便于和贵族领主们相周旋。
‘活佛转世’制度确立后,格鲁派的地位终于稳固下来,并在具有高超政治能力的‘活佛’根敦嘉措的领导下,帮助帕竹王族从拉萨赶走了仁蚌巴,并取得了主持祈愿**会的地位。根敦加措还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使格鲁派的组织更严密,更具有政治影响力。
然而理想还未变成现实,根敦嘉措圆寂,使教派重新陷入危机。这就迫使格鲁派上层决定继续执行活佛转世制度,将挑选转世灵童作为关系教派存亡的大事来办。经过寻访,终于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幼童,他就是沈默面前的索南嘉措。
根据军情司的细致调查,索南嘉措的俗世家族,与帕竹王族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不是格鲁派对外宣称的小农奴主家庭……他的生父在拉萨政权中担任要职,母亲更是帕竹王族的嫡系,且夫妻俩都是格鲁派信徒。
到这时,格鲁派与其他教派最大的区别彻底显现——那就是强烈的政治性!
当索南嘉措长大成人,接任格鲁派领袖时,形势又一次对他的教派非常不利——虽然仁蚌家族被赶下台,然而帕竹政权衰落不堪,另一个豪族辛厦巴家族趁机掌权,这个家族仍然支持红教,不仅把主持祈愿**会的资格还给了红教,还禁止格鲁派僧侣参加**会。
格鲁派再次在拉萨被边缘化。为了生存,他们不遗余力地寻找其政治与军事上的新的保护人和支持者,以期摆脱这种被歧视、排挤甚或夭亡的窘境。但是西藏地区已经没有可以胜任的势力了。
就在这时,俺答汗强势经营青海,其展示的实力,远超过藏区的任何势力,很多藏族的僧俗己归附于他。很显然,格鲁派将寻找后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问题是,虽然俺答的儿子,驻守青海的丙兔台吉已经皈依了喇嘛教,俺答对这种宗教也不排斥,但并不允许他在属民中传播。
根据可靠情报,索南嘉措的舅舅阿兴喇嘛,已经秘密到过呼和浩特,求见了俺答,具体的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结果是俺答将阿兴喇嘛奉为上宾,并派自己的儿子丙兔台吉,邀请索南嘉措往呼和浩特一晤,但索南嘉措却没有立即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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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几乎同时,来自大明宰相的邀请,也摆在了索南嘉措的面前。
虽然这些年,俺答汗让大明王朝很没面子,并将明朝在青海塞外四卫全都拔出,只剩下一个西宁卫。但藏地,毕竟还是奉大明为主的——当初永乐皇帝在藏地封三**王,分领喇嘛教;封护教五王,分领广袤藏地,并允许他们定期朝贡……因为朝廷向来秉承‘薄来厚往’的朝贡政策,其实明摆了,就是给这些藩篱土王以好处,换取他们乖乖听话不。所以自永乐至今,藏地僧俗领袖争相朝贡,虽然加重了国家财政的负担,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输血,使得明与藏地仍然维系着主臣关系。
是赴俺答的约还是赴大明的约,如果是一般人,大抵会选择前者,毕竟当时大明还未表现出收复河套的意图,本着‘县官不如现管’的指导思想,也会先把大明的约会搁一边,以免惹恼了俺答。
但作为史上最强的政治喇嘛,索南嘉措没有犯糊涂,就刚刚举行的军阅,他详细询问了借助大明驿传系统而来的驻京僧侣,并得出了明朝可能要有大动作,即使没有大动作,也有大决心的判断。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置大明宰相的邀请于不顾,去赴明朝大敌——俺答的约会,无疑将会得不偿失……至少索南嘉措这样认为。
于是他力排众议,马上回复大明,欣然动身启程。
出发前,力主与俺答见面的阿兴喇嘛,不无忧虑的问道:“俺答汗那边该如何回复?”
“诸葛亮还要三顾茅庐呢。”博学的索南嘉措答道:“一请便至,轻贱了本教,日后地位都受影响。”
“那,不怕被大明轻贱吗?”阿兴喇嘛心说你咋双重标准呢?
“我猜想,这次大明宰相和我们不谋而合了,我们又不打算在汉地传教,没必要做作。”索南嘉措淡淡道:“何况天朝上国的官员最爱虚荣,你敬他一尺,他就还你一丈,我们亏不了。”等到了半路上,才知道大明出兵河套,并顺利拿下了东胜城,俘虏了蒙古济农。索南嘉措在庆幸之余,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大明是想让自己,来完成战场上做不到的事情了。
索南嘉措不会拒绝,因为有大明支持的话,他在草原上传教,变如虎添翼。如果能收服蒙古人,又和大明搞好关系,格鲁派就不是为生存发愁,而是要考虑如何领导全藏了。
无论是哪个方向,作为大明宰相,节制九边的沈默,都是索南嘉措实现目的的关键人物,如果能把此人皈依,大事可成!
所以从一开始,索南嘉措便把目标放在了沈默身上,然而对方显然对宗教的东西不感冒,自己费尽心力,讲得天花乱坠……为了描述西方极乐,甚至借用了净土宗的说法,就为了能把他皈依了。无奈三天下来,给那父女俩都洗了好几遍脑,这个一直认真听讲的沈督师,却一直只是报以欣赏的目光,实际上无动于衷。
对于这种仅凭口舌无法说服的顽固分子,索南嘉措不得不出绝招了。这一日从开始,他就在慢慢地布局,先是利用诺颜达拉的皈依暖场;再用这些天来,观察乌纳楚言行得出的结论,狠狠震撼一下沈默的心防。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只好用上了真言密法,辅以安魂之香,把对方给催眠了。使其在催眠的境地中,感受西方极乐世界……在其回过神来之后,又以极富蛊惑性的语言,甚至辅以狮子吼,来使他皈依。
然而,结果,这厮竟然还是不肯皈依,这还是索南嘉措布法点化十几年来的首次,气得他差点要犯了嗔戒。
但他毕竟是三世转生的高僧,面上丝毫没有异样道:“师弟原本是了悟了的比丘,自然有你的修行法门。看来这一世,已经决定在朝廷里修行了。”说着了悟似的笑笑道:“也对,身在公门好修行嘛,师弟依止坚定,定可一日千里,实在羡煞我也……只是要切记,尽量要少沾因果,多行善举啊!”
“多谢师兄教诲。”沈默也见好就收,给对方个台阶道:“日后还得师兄多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把一些你忘掉给还给你。”索南嘉措笑道:“方才那套功法,回头我传给你。每日练一遍,可以让你百病不侵,神清目明,无论将来你做什么,都是大有裨益的。”
“这个法,能探知别人内心吗?”沈默笑问道。
“当然不能。”索南嘉措看他一眼,笑道:“人的心房有灵魂守护,哪怕是进入那种玄妙状态,也会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的心灵。也许有邪道法术,可以强行打开守护,探知人的内心。但你我比丘,既然皈依佛法,又怎能再去染指邪魔外道呢?”他介绍的这么清楚,显然不只是为了让沈默了解,还有撇清自己的意思:“这个法,只能引导你返璞归真,时时以孩童之心来修正自己行止上的偏差。”
“那真有些可惜,”沈默笑起来道:“不过也好,人有保守自己的秘密的权利。”
“是的。”索南嘉措点点头,笑道:“只是你的秘密,好像有点多啊。”
“哈哈哈……”沈默笑道:“难道师兄没有秘密?”
“修行之人必须有赤子之心。”索南嘉措摇头笑道:“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能二障清净,不碍修行。”这话无疑宣布斗法结束,进入正题。
“真的吗?”沈默自然听出来了,对于索南嘉措这种拿得起、放得下,他心里确实佩服得紧,便也不客气,微笑道:“那我倒要问问,年初,阿兴喇嘛为何要去草原。”
“是我派他去的。”索南嘉措果然坦诚道:“为的是说服俺答接受本教。”
“结果呢?”沈默问道。
“俺答汗,已经皈依了。”索南嘉措有些郁闷看他一眼,心说,我坐下喇嘛都能搞定俺答,现在本座亲自出马,却拿不下你,实在太不给面子了。还是说我藏传佛教,天生就不适合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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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南嘉措‘有异术能服人,诸番莫不从其教,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自是,西方只知奉此僧,诸番王徒拥虚位,不复能施其号令’。我也不知道这位上师有何异能,只能瞎琢磨了一套,上师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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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八章索南嘉措(下)
大概在二十年前,俺答率军讨伐青海的瓦剌人,很快取得了胜利。在回军途中,俺答汗遭遇了一支藏人的队伍,看到他们满载的货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商队全部成了他的俘虏。
对于以战斗为生的蒙古人来说,这次劫掠实在不值一提,按照惯例,财物和俘虏将被分配,成为俺答汗部下的财产和奴隶。但在商队中有百多名红衣黄帽的僧人,为首的喇嘛要求见到俺答。
出于好奇,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俺答答应了。那位饱读经书的佛徒见到了俺答汗,向他表达了佛祖的祝福,让他知道他面前的这些俘虏不是可以成为他的奴隶的,因为他们已经全部献身于伟大的佛祖了。并且他说出了让俺答震撼的名字——大元国师八思巴。他们是八思巴的弟子。
这是元朝灭亡以后,蒙古人第一次接触到藏传佛教的僧侣。也许是佛徒们的话让俺答汗感到震撼并随之平静,也许是对于祖先曾经推崇备至的宗教的尊重。俺答汗释放了这些喇嘛。
随后双方便各回各家,再没有什么联系。
但是二十年后,当年那个说服俺答的僧侣——阿兴喇嘛,却造访了俺答的王城。
虽然时隔二十年,俺答汗仍然为那些饱学僧侣的风度和虔诚所折服,因此对喇嘛并不反感,在疑惑中,他再次接见了阿兴喇嘛,问对方的来意。
“八思巴大师的现世化身已经觉醒,他派我前来,告诉可汗,您就是现世的薛禅汗化身!”阿兴喇嘛开宗明义道。
薛禅汗便是忽必烈,当年元世祖忽必烈册封八思巴为国师,扶持萨迦政权,而佛教也给了忽必烈打破传统,改变汗位继承制的神性源泉,双方紧密合作,建立了无比之经教政世!
这一番话,对俺答汗来说,犹如醍醐灌顶,让他仿佛一下找到了指路的明灯!
俺答今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绝不是未能与明朝通边互市,而是自己始终苦苦追求,却无法得到全蒙古的大汗之位!他努力大半生而未能得偿所愿,是他实力不济吗?放眼蒙古,谁是他麾下勇士的一合之敌?是他才略不够吗?被赶到察哈尔的图们汗,跟他比起来,就像野鸡与雄鹰。但为什么对方仍是蒙古公认的大汗,而自己就始终无法取而代之呢?
原因只有一个,自己出身旁系,而对方则是该死的正统。这狗屁正统虽然一文不值,却能让英雄含恨终生。就像他的父亲,达延汗的第三子,蒙古济农巴尔斯博罗特,在达延汗死后,以侄子博迪年幼为由自称大汗。却引得其他的兄弟不服。待博迪成年后,便一起逼着他的父亲退位,把汉位让给了正统。
这份羞辱使俺答的父亲一蹶不振,很快便在郁卒与嘲笑声中逝去了。这也刺激了当时还年幼的俺答,从此他一生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拼命壮大自己,就是想有一天,能实现父亲未竟的心愿,成为全蒙古真正的大汗!
这些年下来,他的势力自上谷抵甘凉,弯庐万里。东服土速、西奴吉、丙。成为大漠南北实际上的最高首领,就差大汗的冠冕了。想要真正取代大汗,‘永长北方诸部”唯一的障碍就是‘汗统嫡长继承制’的传统观念了——蒙古各部落,仍然奉察哈尔的汗廷为正统,坚决不愿意改换门庭。他又碍于名分亲缘,无法对避而远之的图们汗下狠手,于是一直这样拖着。眼看着两鬓染霜,英雄迟暮,心中的理想却依然难以实现。
为了达成愿望,他在呼和浩特建立了自己的国度——金国,自称金国可汗。对于这个政权的建立,无论是大明,还是蒙古的汗廷,反应都十分冷淡。这让俺答在安心之余,又感到十分的失望,原来他们都把这个政权当成笑话……是啊,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个金国可汗,可以代替从儿时便渴望的蒙古大汗。难道就因为自己出身偏支,此生便注定无法成为正统吗?
但是阿兴喇嘛的出现,他带来的那个说法,让俺答一下子就找到了对付传统力量的武器……如果我让这个宗教传遍草原,众人所皈依的宗教可以证明我是世祖的化身,自己的心愿不就可以达成了?
想到这里,年近古稀的俺答汗兴奋起来,正在消散的雄心再次汇聚在他的身上。一连几天,俺答汗与阿兴喇嘛面谈,听他详细解释了佛教‘三宝、六道、八戒’的具体含义,介绍佛教经典《甘珠尔》和《丹珠尔》。
俺答汗被深深吸引,当阿兴喇嘛离去时,他已经皈依了黄教,成为格鲁派的信徒。他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见到索南嘉措,希望现世的八思巴能够给予自己称汗的力量。但迎接活佛必须先要有驻锡之所,俺答于是下令,倾尽全力在呼和浩特建造一座恢弘的喇嘛庙。
在资源匮乏的草原上,修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庙,势必要加重对板升汉民的压榨,激化日渐尖锐的矛盾,然为了毕生的夙愿,俺答还是一意孤行。今年喇嘛庙将要建成,他便派出丙兔台吉为首的特使团,携带大批贵重礼品,赴藏恭请索南嘉措赴蒙古传教。
见俺答热烈响应,索南嘉措自然大为欣喜,就在他考虑是否动身之际,沈默的邀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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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与俺答汗的所有交往。”索南嘉措是个有分寸的,进入正题后,便不再神神道道,而是示之以诚道:“至于是否宣布俺答汗和薛禅汗的关系,当然还要听朝廷的意思。”
回到正事上,那个执掌乾坤的沈阁老又回来了,他轻啜一口酥油茶,淡淡道:“这和贵教的事业关系很大吗?”
南嘉措点点头:“自上而下的传教,可以事半功倍;而自下而上的传教,不仅会事倍功半,还会因为缺乏世俗政权的保护,而付出许多鲜血,甚至导致失败……这是我派用多年挫折换来的经验。”说着坦诚的望向沈默道:“但自上而下的坏处在于,世俗政权的首领大都是雄才伟略之辈,不会仅仅因为个人喜好而允许传教,只有拿出让他们心动的理由才行。”
“俺答是元世祖的转世,”沈默微微笑道:“我虽然没见过俺答,但想来他极爱这个说法。”
南嘉措颔首道:“朝廷是否担心他会因此做大?”
“师兄的看法呢?”沈默反问道。
“不会。”索南嘉措恳切道:“我佛慈悲,最能化解戾气;我也会竭尽所能,使其恭顺,与朝廷罢兵言和,永不为患。”
“我相信,”沈默点头道:“这也是我请师兄前来的一桩心愿。”说着望向索南嘉措道:“既然师兄坦诚相对,那我也言无不尽……对于格鲁派在蒙地传教一事,朝廷是十分支持的。”索南嘉措听了,没有流露太多的喜色,他在等着沈默的‘但是’。
果然,便听沈默顿一下道:“但是,朝廷有三个建议,希望师兄考虑。”
“师弟言重了,”索南嘉措正色道:“朝廷但有吩咐,师兄安敢不从?”
“不会让师兄为难的。”沈默一脸和煦的笑道:“第一个建议是,希望能平等的对待蒙古各部。”索南嘉措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沈默便接着道:“第二个建议,希望佛经由藏转蒙的翻译工作,由礼部同文馆提供支持;最后一个,请师兄在合适时候,调解这场战争,让蒙汉之间,永沐和平吧。”
听了沈默的话,索南嘉措久久不语,对方的这三个要求,都有着很深的政治目的……第一个,是要防止俺答真的在格鲁派的支持下,成为一统草原的蒙古大汗;第二个,是想让传入蒙古的教义有利于朝廷;第三个,是希望格鲁派成为蒙汉和平的桥梁,而不是帮着蒙古人对付汉人。可见朝廷希望喇嘛教入蒙,是想借助格鲁派驯化蒙古族人的野性,却绝不想自掘坟墓,养虎贻患。
明白了沈默所图,索南嘉措倒有些好奇,想知道对方哪来的自信……第二个要求还好说,至于第一和第三个,就算现在答应了,自己或者继任者阳奉阴违,甚至助纣为虐,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明人不说暗话。”听了对方的疑问,沈默沉声道:“大明已经下定决心,全力扶植藏传佛教在藏蒙青海等地的传教活动,并一改往日分而治之的策略,只支持格鲁派一家。”
饶是索南嘉措定力超人,听了沈默的话,还是忍不住精神一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却又谨慎问道:“不知朝廷……为何看重我格鲁派,不瞒师弟说,其实我们格鲁派的处境并不妙。”
沈默心说,你要是已经妙了,我还不找你了呢。但话不能这么说,他轻叹一声道:“大明建国二百年,与蒙古各部也打了二百年,结果除了无数男儿战死沙场,两族百姓历尽困难,国力民力耗尽之外,竟没有任何结果……依然谁也奈何不了谁。”说着他长吁口气道:“现在,到了问一问,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的时候了,难道双方不能和睦相处吗?”
索南嘉措又宣一声佛号,目光热切的望着沈默道:“师弟还说自己不是比丘转世?”说完一脸感叹道:“如果能化解这场百年仇恨,使蒙汉像汉藏一样和平相处,这份功德便足以让师弟大功告成了。”
“但愿如此,”沈默干笑一声,岔开话题道:“经过多年思索,我意识到,除了在军事上让对方敬畏之外,只能用经济和文化这两只手来达到目的。至于前者,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促成蒙古通贡互市,并帮助他们摆脱贫穷的;而后者,要比前者还伤脑筋。我最先考虑的当然是儒学,但想体会儒家思想,至少得肚里有些墨水,这个在汉地尚且难以普及,更别说蒙地了。”
“那就只有借助宗教,汉地有道教也有佛教,但都教义含糊、组织疏散,难当大任,更因其汉人身份,无法得到蒙古人的认同。”沈默看一眼索南嘉措道:“经过一番寻找,我发现藏传佛教曾是蒙元帝国的国教,这无疑可以让那帮满脑子祖先荣光的蒙古人轻易接受贵教。”轻咳一声,他接着道:“至于为何从贵教五派中选择了格鲁派,这是因为据我所知,这些年来,藏传佛教各教派横行不法,戒律废弛僧人腐化堕落,出现了严重的‘颓废萎靡之相”显然不堪大任。”
“而宗科巴大师所创的新黄教,却废弃其它教派的不良风气。严格教规,约束僧侣,教人向善,以和为贵,深得藏族百姓赞赏和推崇。”沈默夸赞道:“虽然目前的处境还不乐观,但我相信,贵教的未来终将辉煌!”
沈默的语气恳切而又诚实,让人很难不相信他所说。索南嘉措终于绽出笑容道:“多谢师弟吉言!我向朝廷和师弟保证,但凡佛光照耀之处,就不允许有损害大明的事情发生!”
“师兄仁德,实乃三族之幸!”沈默一顶高帽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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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这就算达成了共识,索南嘉措十分的满意,对朝廷的态度自然更加恭顺:“接下来如何去做,全凭师弟吩咐。”
“你那新收徒弟的族人,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沈默淡淡道:“之前我便答应帮他们渡过难关,但现在我想把这个人情送给师兄,不知你可否愿意接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索南嘉措双手合十道:“愿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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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等人,驼队只能路上训练了,两天后,沈默便和索南嘉措,给出发的队伍送行。黄教方面,带队的是刚刚从青海,带着黄教倾尽全力,集中起来的一批藏医和医僧的阿兴喇嘛,他风尘未洗又要上路,让沈默都不禁为其宗教狂热而感到钦佩。
送走了大队喇嘛,第二天,诺颜达拉也要出发了,沈默再相送。
他本以为那钟金别告定要躲着自己的,谁知穿着一身火红骑装的乌纳楚,骑在白马上,若无其事的伴在父亲身边,只是每每视线相碰,沈默都能感到一阵飕飕的冷意。
送出城去十里地,分别的时刻到了。
沈默与诺颜达拉话别之后,便站在道边,目送他上马离去。
这时一双穿着鹿皮靴的动人长腿一夹马腹,到了沈默面前。
因为他是站在地上的,所以形成了女上男下的仰视局面,这让沈默有些尴尬,看看四周,卫士们都知道前几日那场拒婚,因此竟都有些看戏的恶趣味,没有人上前喝止。
“钟金别吉可有话要对我说?”沈默的视线,正对着女子的纤腰,实在不雅;抬高视线,却又看到她挺翘的前胸,不由更是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远处,不看面前这只骄傲的小野马。
乌纳楚神情冷漠,只是睥睨着沈默,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乌纳楚,不许无礼。”,见督师大人受窘,诺颜达拉赶紧上前圆场道:“小女野生散养,不懂礼仪,督师大人莫怪。”
“不要紧。”沈默苦笑道:“我还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虚伪……”白马上的红衣女子哼一声,冷冷道:“明明就是生气了,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说着紧紧盯着沈默道:“莫非你们汉人,都是这样虚伪?”
“这叫风度。”沈默也不知那根弦儿搭错了”竟低声反驳道。
“风度是什么?论斤称还是拿罐儿装?”,乌纳楚嗤笑道:“大冬天的讲什么风度”虚伪!”
“好吧……”,沈默苦笑一声,只好认输道:“我虚伪,别吉教训的是。”,心说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明宰相,竟被个番邦女子挤兑成这样,传出去怕要立马成为笑话。
不过这也没办法,素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何况还是个番邦女子?
见他默然不语,乌纳楚仿佛吃了蜜一样,笑颜如满山盛开的杜鹃huā”用脚尖轻轻踢了沈默一下…………之前她言语不敬,侍卫们还能当没听见的,但现在加上动作,就不一样了。侍卫们齐刷刷的举起枪来,十几支隆庆式全都瞄准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蒙古公主。
“别紧张。”乌纳楚声如云雀般得笑道:,“我就是表示一下感谢,虽然我们一族落到今天,归根结底都是你害的,而且这次你派人救援,八成也没安什么好心”但要是我们能度过这一关,却又承了你的情。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但在我这里,两两相抵,一笔勾销,不再恨你了就是。”
“那要多谢别吉了……”沈默苦笑着揉揉鼻子,他现在是盼着这女瘟神赶紧滚蛋”结束这场让他难堪的应酬:“天色不早,快请上路吧。”
“你很不自在啊。”乌纳楚的眼睛弯成两道新月,笑眯眯道:,“看来是真讨厌我,这我就放心了。”说完一夹马腹,丢下一句:“白一思泰……”,便跟上队伍走掉了。
一直在边上惴惴看着的诺颜达拉”见沈默脸都有些绿了,哪敢再做停留,干笑两声:“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便也赶紧打马走了。
沈默安静望着那父女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苦笑着摇摇头”骑上了小六子牵过来的战马。
“大人“白一思泰,是啥意思?”,小六子贼眉鼠眼的问道。
“再见。”沈默淡淡应一声,想起自己方才的窘迫样子,竟感觉十分的新奇,便不觉着那女子有多可恶了。
小六子等人却感到很是失望”还以为是什么表白呢。
怎么huā见huā开、车见车载的沈督师,却让那番婆子弃之如破鞋呢?真是让人不忿。
虽然回到了榆林堡,但沈默的心却跟着耻队一起走了,队伍一日不安全抵达东胜城,就一日无法放下心来。
沈默密切关注着前线的动态,知道满载着希望的骖驳大军,于五日后出了定套堡,其间果然遭到了蒙古人的夜袭。但明军早有准备,以骖耽阵为依托,用松明弹照亮战场,火枪与佛郎机齐发,狼筅和长枪共舞,加上李成粱比蒙古骑兵还彪悍的骑兵保护。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整整打了一夜,等到天亮时,战场上喊杀声渐停,蒙古人见得不着便宜,只好丢下满地的尸首退去了。
迅速清点战果,因为是李成粱打扫战场,所以没有任何伤员,只找到两千多具蒙古人的尸首。而明军付出的代价,是五百余人阵亡,二百余人重伤……但其中大多是那些没什么战斗经验的驻手,而复套军的老兵,只有不到二百伤亡而已。
这一战过让胡守仁和李成粱都有些兴奋,难得互相看顺了眼,一个夸对方防守够严密,一个夸对方骑兵够凶猛。但当意识到自己态度的转变,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们知道,要不是沈阁老的怒火,使自己不敢再弄性尚气,这一仗就算赢了,也不可能配合的这么好,损失肯定要大很多。
唯一让人心痛的,是那些结阵的骖鸵,被蒙古人连砍带射,杀伤了七百余头……其实大都活着,但行军途中,哪有给它们治伤修养的条件?只能帮其解除痛苦了。
取手们把不能再前进的骖鸵,背上所负货物转移到其他骖驳身上,然后流着泪给它们一个痛快,大军便继续前进。
一路上”胡守仁、李成粱,还有驼队的头领,都在抓紧研究如何在不影响耽阵威力的前提下,如何能最大限度的保护驰队。但蒙古人不敢在白天出现,所以改进效果如何,还有待日后检验。
第二天晚上,是蒙古人的最后机会了,否则鸵队明天下午就将到达东胜。是夜,天公不作美,乌云压顶”漆黑如墨,对防守一方造成极大的困难。
不出意外地,蒙军集平了大部分兵力,对明军的骖驻队施以总攻。为了对付这种难缠的驼阵,他们还把得自明军,宝贝似的二十几门炮也全都大费牛劲拉了出来。
有备而来就是不一样,二十几门炮怒吼起来,飞弹挟着浓烟,闪着火光飞向明军的驳阵”一千余名鸟枪手也在阵前向明军猛烈射击。几乎与此同时,明军的火枪手也展开还击。他们虽无大炮,但手中新式的火枪,却比蒙军走私、缴获得来的杂牌子精良得多,射程既远,准头又好,且集中火力专打炮手。开战不久,便有四十余名蒙军炮手饮弹而亡。亏得蒙古人火炮稀罕,每门炮配备的炮手多,死多少都有人顶上,竟也保持大炮一直不停。
黑夜雪原,乌兰木伦河畔炮声隆隆”震得大地剧烈地撼动着,明军营盘几处起火,在北风中噼啪作响,战场上浓烟黄尘直冲云天,杀声鼓声不绝于耳,甚是紧张恐怖…………但明军的驻阵并没有被攻开。难就难在骖鸵是活的”几次正面炸开缺口,骖耽被炸得血肉横飞,立刻就有驻手马上调整补上。直到蒙古人将所有火炮集中攻击明军一点”令鸟枪和弓箭集中射击取手,这才见了效果。
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明军的鸵阵终于被撕开一个十几丈大缺口,蒙古人马上如见了血的狼一般,高声嚎叫着,潮水般的冲锋过来。明军营中立时号角急鸣,一万骑兵潮水般涌出阵前,李成粱手中狼牙棒向前一指,狂吼道:“有进无退!”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将士们,便一起高举着手中的三眼统,红着眼迎上了蒙军。
乌拉木伦河岸立刻呈现一场白刃肉搏的血战!
蒙军足有三万之重,都是从各部落精选的蒙古勇士,个个精骑术,善劈刺。加之一冬天里接连吃瘪,早就被怒火驱使,化为草原饿狼了。明军人数虽少,却是天才将领李成粱所带出来的部队,在其魔鬼训练之下,不仅骑术和武艺丝毫不逊明军,而且结阵冲杀、进退有制,战术素养要远高于对手。一上来,明军便用三眼铳把蒙古人的蛮劲儿,硬生生按了下去,还把敌阵反冲出个缺口。李成粱挥舞着狼牙棒匹马当先,将士们也倒持着满是倒刺的三眼镜,紧跟着杀入敌阵。双方像两股潮水,猛地汇聚在一起,大炮和鸟枪这时已派不上用场,战场上的人个个血葫芦似的,只有用戴头盔还是毡帽来区分。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马刀和马刀相迸,火星四射。砍落的人头被人脚、马蹄踢得滚来滚去,汩汩的鲜血流淌在雪地上,很快便凝结成紫黑色。
双方血战半个多时辰,李成粱带着部下如疯虎一般,杀了个三进三出,竟让蒙古人有一种马王爷亲临的错觉。然而终究是敌众我寡,明军已经明显感到吃力,杀伤力不如开始,伤亡更是激增。
李成粱也挂了彩,抽空抹掉眉头上的鲜血,目光往北方望去,见那里仍没有什么动静,遂破口大骂道:“戚继美,你要害死老子吗?”,不知是不是听到他的咒骂,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激战中的战场霎时一静,厮杀中的双方都忍不住循声望去,便见一支白色的骑兵,从北方雪地里掩杀而来“……
“操你奶奶的!”李成梁笑骂一声,夹叫道:“援兵到了,七尺男儿建功立业,就在今朝,合围!”
明军听得这一声高呼,登时能量全满,发了疯似的狠劈猛剁。蒙军虽然人多,但始终拿不下这一万骑兵,还被明军驼阵的佛朗机猛烈打击,早就看不到获胜的希望。现在看到明军的援兵又至,自然越发气馁,不带头领招呼,便纷纷拨马撤退。
“一群废物!”,后方督战的黄台吉眼见支撑不住,只能闷哼一声“回军”不理那些面如死灰的鄂尔多斯部堂弟,带着自己的本部走了。
“弟弟们,赶紧分头行动,收拢本部去吧。”拜桑面如灰土,他感觉不到任何获胜的希望了。
在蒙军看来,李成粱部损耗过大,早就精疲力尽,戚继美部也是在雪地里狂奔几十里,已成强弩之末,就算追击,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然而他们却低估了这两个疯子,好容易没了戚继光的约束,哪能轻易放过教子。
两人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追击,不到黄河不勒马!力不能支者自行返回,但在黄河边上集合队伍后,就地论功行赏,过时一律不候。
这流氓的命令,让累坏了的将士们直骂老子娘,却不得不咬牙坚持,跟着大部队集开追击!
追,追,追,从夜里追到天亮,从上午追到下午。战马支撑不住,口吐白沫,纷纷罢工,人就下马,划着雪橇追。
蒙古人做梦也没想到,会偷鸡不成碰上两条疯狗,一边弃马绑滑雪橇,一边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
就这样一追一逃,沿途倒毙的两军将士不计其数……一直到了日近黄昏,蒙古人不逃了。因为他们看到,漫山遍野的明军背河列阵,把他们渡河的必经之路封得死死的。
这时候,身后的明军也追了上来,形成合围之势。
“怎,怎么办?”,布扬古翻着白眼问二哥道。
“……”,拜桑仰面躺在雪地上,闭眼装死道:“爱咋咋地……”,!~![(m)無彈窗閱讀]
.戚继光整个冬天大搞工程”大有把战场变工地,长期据守下去的架势,果然给蒙古人以强烈的心理暗示,好像明军已经打定主意,龟缩不出了一般。
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利用蒙军对明草粮草的必得之心,戚继光布下了个简单却巧妙的陷阱,最终在辣子湾一役,通过预先设伏,长途驱逐,使敌人精疲力竭,不战自败。最终不开一枪,不费一弹,便俘虏了万余蒙军,以及诺颜达拉的三个弟弟。加之追击途中毙命的千余人,以及夜间激战死伤的两千多,鄂尔多斯部最后的力量也几乎瓦解。
诺颜达拉父女俩,就在明军的辘重营中”目睹了两军激战,尸横遍野,然后一逃一追的的全过程。这种旁观族人由激战到溃败的滋味,绝对能让人彻底崩溃。如果不是明军始终没有放松监视,乌纳楚肯定忍不住放火,把脚下小山般的辐重给烧了。
当拜桑、布扬古、巴特被俘的消息传回来,乌纳楚面色惨白、垂首不语,诺颜达拉低叹一声道:“女儿啊,看到了吗?沈督师没有妄语,他要剿灭我们,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之前父女俩关于沈默主动伸出橄榄枝的争论,每次都以女儿坚持认为“对方是因为打不赢,才会用怀柔的法子,而告终的。
但现实残酷的教育了骄傲的公主,自从明军入套作战以来,无论是遭遇战、突袭战、攻城战、阻击战,还是防御战“几乎以所有的方式完败蒙军,残忍的将草原民族的自信心彻底剥离。
其实这也没什么,草原民族性情开阔,不会因为在战场上被击败就陷入仇恨”反而会折服于击败他们的强者。但是乌纳楚一想到那张温和无害的俊脸,就恨得牙根痒痒,因为那更衬出自己的趾高气扬,着实可笑可哈……,…
,这叮,汉人”简直太坏了,故意用这种法子羞辱我”钟金紧紧攥着粉拳”恨不得把那个姓沈的捏死。
见女儿久久不语,诺颜达拉担心的问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钟金摇摇头,轻咬着下唇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能用武力解决”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假惺惺呢?”
“女儿啊,沈督师不是假惺惺。”诺颜达拉叹息一声道:“而是大慈悲心,上天降此人为大明统帅,是汉人之福”也是我们蒙人的运气。”
“爹爹真丧气……”钟金别过头去,娇哼一声,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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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胜的消息传到榆林堡,沈默长长舒了口气,对王崇古道:“这个年,可以过安稳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口气还没松过来”便又被揪住了心。
这一次的麻烦,却不是来自西北”而是东南。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的苏松巡抚海瑞,又一次引起了轩然大波……
话说当今大明的重中之重有两个,外是定边平虏,内则是充足国用。在高拱和张居正看来,要充足国用,必须推行一条鞭法,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而要推行一条鞭法”前提是重新丈量土地,以确定每户应缴纳的税额。
但自正德以来,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的田地集中到宗室勋贵、缙绅地主的名下,这些人仗着特权隐瞒田亩、偷税漏税”从中大肆渔利。朝廷想要推行清丈亩,还不跟要了他们命似的?自然会拼了老命抵制,因此在几地试行,都举步维艰,半途而废,甚至负责的官员还丢了官”局面陷入困顿。
在内阁会议上,张居正提出先攻克曲卓和松江两大顽固堡垒,借此打开局面”得到了高拱的首肯。然后就人选问题”高拱咨询了沈默,结果沈默推荐林润去了山东当巡抚,至于苏松巡抚,在沈默的暗示下,高拱给了赋闲在家的海瑞海刚峰。
任命一出”举朝哗然,无数人向海瑞投去了羡慕好目光。
为什么羡慕他?因为这个官职的全称,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苏松等处,。这个职务实在太耀眼了,号称是给个总督都不换的天下第一抚伏明朝官职无数,肥差美差自然也无数”什么文选、武选、盐运、税使……林林总总,五huā八门,但和这个苏松巡抚比起来,简直就是皓月与萤火虫的区别。
简单分析一下这个官职。第一”巡抚苏松等处”其全称是,巡抚苏松等十府一州”当时称为十一府州,包括,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平、安庆、池州、广德、宁国、徽州,。简而言之,就是除了凤阳巡抚所辖七府外的南直隶,是整个国家最富庶繁华之地,不仅是大明的粮米之仓,也是朝廷主要的财赋来源,占了全部赋税的七成。
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总理粮储”并“提督军务”,就是要保证上述地区以及福建、广东和西南地区,对北京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南方的粮食、布匹、丝绸、铁器以及其他物质,通过长江”通过运河,运往北京,运往北方边境,可以说是明朝的生命线。“总理粮储,的基本职责,就是保证这条生命线的物质供应。
最后,在上述职务的前面”还挂着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这是封疆大吏都要挂的头衔”有了这个头衔,可以对辖区内的一切官员进行监管。尽管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只是正四品,但由于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加上巡抚,这就是相当于正二品的职务了。
以区区举人出身,得到如此显要的官职”海瑞也是十分的兴奋”他能感受到朝廷和内阁,对自己的期望有多高。于是暗暗立下誓言,将尽自己的最夹努力报效朝廷”完成自己的使命,不复诸位阁老的重托。
于是他领了任命书,收拾收拾东西”便马不停蹄”豪气干云的南下赴任了。
中国有句成语叫,先声夺人”又叫“先声夺人之气……这个词用来形容海瑞这次赴任,简直再贴切不过了……他人还在半路上,上任的消息已经传到苏松,歌舞升平的人间天堂,登时就炸开了锅。
人的名树的影,海阎王的凶名太盛了,由于对他发自内心的恐惧,那些平日里贪赃枉法、好事不干的大小官吏,估摸着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实在惹不起,那只有躲了。于是来不及向朝廷写辞职报告,就自己卷着铺盖、带着搜刮来的财产跑路了唯恐慢一步,被海瑞堵在衙门里。
这些外籍官员可以卷铺盖走人,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摆阔比富的乡绅富豪走不了,只能赶紧收敛行迹了,再也不敢去那些高档**”更不敢携奴带婢”招摇过市,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自己闺女还大家闺秀,原先他们总喜欢把自家的大门漆成朱红,既是喜庆,又意味着发达。现在忙不迭赶紧把朱红大门漆成黑色,力求低调再低调,决不能让海阎王给盯上。
实在没办法要出门,也不敢穿那些昂贵的华服了,都改成布衣麻衫,恨不得再打上些补丁,假扮丐帮长老。和人见面”原先是不出三句话就开始比阔,但现在听别人说自己家有钱”比骂他八代祖宗还难受。
甚至连不受他管辖的南京城也震动了,南京镇守太监马全,按制应该坐四抬官轿。但他仗着曾是两朝大内总管,平日里威风凛凛”出入都是八抬大轿,听说海瑞要来”不但将轿子的规格降低”连跟班的仆役也减去大半,唯恐出南京时不注意”被海瑞给办了。
全国闻名的浮华奢靡之地”竟因为他一人的到来,硬生生改变了审美风尚”不得不说,海大人已经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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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等海大人来到苏州时,他惊奇的发现,这座全国闻名的首富之城,竟然满街没一个穿绸缎衣服的,似乎比他当年离开时,还要倒退几百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海瑞憋着一肚子疑问,终于在进入衙门后,请特意留下来等他的前任巡抚归有光释疑。
看着他一脸的狐疑”归有光暗自苦笑:,得了,这位还以为是我把苏州治得面目全非了呢。,便叹口气道:“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咱们还是边吃边聊吧。”在海瑞开口拒绝之前,他先解释道:“放心”知道你不喜欢应酬,只有咱们俩,而且是我自己掏钱治得席面,不用官府开销。”
听他这么说,海瑞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挤出一丝笑道:“我吃就是。”
“本该如此。”见海瑞给面子,归有光大喜过望,赶紧拉着他进去,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进去正厅,看到里面阔气的摆设,海瑞皱皱眉没有说话,再看看酒席,也是极为奢侈,许多菜连他这个在苏州为官多年的,都叫不上名。海瑞动动嘴唇”又忍下了。
与归有光东西昭穆而坐,他才叹口气道:“震川兄,你不该如此破费。”
归有光一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反应,一边斟酒一边赞许道:“看来多年不见,刚峰兄确实变了。”说着笑眯了眼道:“我还以为,你见了这酒席,会掉头就走呢。”
“呵呵”海瑞摸着已经有银丝的胡须道:“经过这么多事儿,我要是还不能容物,那才叫稀奇。”
“我还以为”,归有光笑道:“你一辈子都不会变呢。”
“当容则容。
”海瑞面色一正道:“既然你已经明言在先,是用自己的钱请我吃饭,我就不该像以前那样,只顾自己的感受”不过请你下不为例。”
“好,听你的。”归有光闻言老怀甚慰,端起酒盅道:“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海瑞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归有光要给他续酒,他却伸手挡住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归有光想一想,才意识到是什么问题,便搁下酒壶,笑吟吟道:“不瞒刚峰兄说,苏松之富,已经到了空前的地步,像今日这桌酒席,不过是寻常百姓宴客时的标准。
“那为何我满眼所见”,海瑞沉声问道:“是那么的寒酸萧条呢?”
“还不是因为你。”归有光苦笑一声道。
“此话怎讲?”海瑞面色不大好看。
“前段时间,这里的官员一听你要来,那真是惶惶不可终日。说得难听点,你上任的消息,不啻于一道催命符呐。许多自感不那么干净的官员,来不及请调,竟弃官而去,也不和你打照面。满城富豪大户的朱漆大门,一夜之间统统改漆成黑色。更可乐的是”他们上街再也不敢骑马坐轿,而是老老实实步行,还穿上了下等奴仆的衣裳。”归有光啧啧称奇道:“更可乐的是,苏州城里的高档青楼一夜间悉数关门,那些名妓全都跑到浙江去讨生活了…所以你的感觉一点不差”苏州城确实一夜之间,回到了洪武年间。”
“哈哈哈……”海瑞闻言哈哈大笑道:“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吗?”说着冷笑一声道:“明天我就张榜周知,鼓励苏松的百姓前来伸冤告状,我要免费替他们向土豪劣绅讨回公道!”
“这样是不是太激进了?”归有光闻言面色微变道:“苏松一代可不比别处,这里是全国的赋税重地,且大批官员在这里闲居,又多是豪强之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不要轻启事端的好。”
“没有时间了。”海瑞对归有光是很信任的,便不讳言道:“我就是捅一捅这个马蜂窝,不把这帮劣绅狗气焰打下去,如何完成朝廷的重托?”!~![(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五一章对决(上)
三天后,苏州巡抚衙门大堂。
海瑞身穿绯红官服端坐堂上,两班衙役列队。
堂下站满了红袍紫袍的各位知府。他们为了迎接海瑞,特意提前几天就来到了苏州,但海瑞不给面子,竟然便服入城,躲开了他们径直回衙。没见到巡抚大人,各位知府也不能回去啊,只能一边耐着性子等下去,一边派人打探都堂大人的行踪。一时听说海瑞去松江拜见了徐阁老,一时又听说海瑞在府中闭门不出,反正就是不和他们照面。
正在忐忑不安之时,昨日傍晚时终于有话传来,说巡抚大人今天升堂,请诸位府尹准时报道。
于是众官员不敢怠慢,按时来到了巡抚衙门,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传说中的海阎王。
“苏松等府官员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到任,卑职等迎接失时,千望恕罪。”众官员一齐行礼道。
“无需多礼,日后自有相处时间,请抬头相认,一旁坐下,有事相谈。”海瑞干脆利索道。
众官员谢座,按品级在两侧的长凳下坐好。左首第一位的苏州知府陈寿年拱手问道:“中丞大人,卑职斗胆敢问,定在哪一天开印、放告?”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道:“这里有本月最近的几个黄道吉日,请中丞定夺。”
“何必选择日期,就是今天开印、放告。”海瑞却不接,径直吩咐道:“旗牌官,将我草拟的告示传给众位阅看。”
于是他的旗牌官,将几份手本分发下去,众知府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督抚条约》,林林总总共计三十五条。却跟以往的上任告示截然不同,不是要求百姓如何如何,而是海瑞给自己和属下官吏所定的法规、制度。主要内容有:
一是禁止下官在接待上官时讲排场、摆阔气,如规定他自己到各府、州、县时,‘官吏不得出郭迎送’、‘各属官俱用本地服色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所在县驿俱不许铺毡结彩’等等。
二是反对侈靡。如规定自己到州县,只在原有公所居住,公所‘不许修改”包括公所中的排设、砚池、桌帏等物,也只用原物,‘不新制’;还规定‘各官参见手本’前后不著壳,不许用高价纸;自己到各地吃饭,物价贵的地方每餐用银不准超过三钱,物价贱的地方只能用二钱,且包括柴、烛之费。
三是反对贪污及化公为私,规定‘侵欺仓库,律有明条”‘不是为公为民,决不支用”不准用公物‘充人情’、请客送礼,规定只能公事用公银,办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如果‘不分公私,混行支用’就要以贪赃论。
四是反对行贿受贿,规定不许给官署及长官送礼行贿。为了防止书吏收取贿赂,要求巡捕官对书吏进行搜身检查,如果行贿的是官,要加重处罚。
五是用经济办法惩处渎职的属官,如规定官军不能按时领到月粮,府州县官也不能支取,或者把府州县官的米、银扣发给官军。
许多规定,林林总总,周密完备,皆是海瑞积多年在地方的为政经验。他把过去在长洲、淮安等地所作规定归纳完善,为自己和属下制定的一一整套行为规范。
尤其是一些过去海瑞深恶痛绝,却无力改变的现象……比如官场迎来送往,豪奢浪费、繁文缛节的形式主义,现在大权在握,自然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杜绝这套**作风。他在《条约》中规定,再大的官,路过本地,县官不许出迎,只让驿官表示一下礼节便可。事实上,海瑞在任县令时,就察觉到,江浙一带富庶甲天下,各地官员喜欢来此一游,顺便捞点实惠。碍于官场礼节,以及为了关系人情,地方官往往竭尽民力,迎来送往,不禁好吃好喝伺候着,走的时候还要奉上满车满车的土特。尽管这些开销最终都转嫁到百姓身上,但官府本身的负担也很重。
海瑞把迎来送往的礼节控制到最简,同时还要控制实际接待时的标准,就是要减轻地方官员的负担,也要打消一些官员想占地方便宜的念头。
海瑞的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对制度标准严重模糊的修正。他认为,真正公然贪污公款的现象其实不多,真正的贪污,都是在利用规则的模棱两可,标准的含糊不清,在可大可小的差额间,安全捞到足够的好处。这种隐形流失的危害,更甚于公然贪污,因为它更隐蔽、更安全,甚至被视为合理创收的潜规则,为历任官员所继承。以至于清廉的官员也不得不循例而行,否则便无法立足。
所以必须要制定严格的标准。海瑞列出了一个长单,详细列举了各种公务往来的情况,以及相应的接待标准,所需花费等等,因为他曾经当过知县知府,对这些了若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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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规定,实在令官员感到难堪……不许迎来送往,岂不是让我们自绝于同僚吗?甚至连书写公文用纸,都要求‘前不留天,后不留地,能用薄纸的不用厚纸,更不许用缎面封皮。’这他娘的要让人家笑话死俺们?
因为对方是海阎王,众位知府不敢在别的地方提意见,唯独抓住这一点,小心翼翼道:“这似乎管得也太细了吧。”
“纠枉必须过正!”海瑞沉声道:“我大明自嘉靖起,财政极度困难,‘节约、俭政’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却都仅仅停留在说说而已。如果没有具体内容,所谓厉行节约,反对浪费,都不过是一句空话。”说着叹口气道:“而且本官要求节约纸张,只为了那几张纸吗?不是,我的目地是反对文移过繁,废话连篇。《条约》字数有限,本院一时不能尽言,各官自行酌量,日后凡往来文移,一切以简省为主,说话一句而尽者止用一句,二三句而尽者用二三句,当用片纸者用片纸,当用长纸者用长纸,使事无遗漏便可。”
又展开说了几条,见众知府面无人色,海瑞缓和语气道:“诸位放心,本院也是当过知府的,知道哪里当省,哪里不当省。比如府衙所雇账房书办、差役门厨的支出,我就给的很宽松,诸位如果勤快着点,还能有所剩余也说不定。”意思是,我不是不给你们捞钱的机会,就看你们有没有效率了。
遇上这种对政务稔熟到令人发指,要求也苛刻到令人发指的上官,众位知府大人真是欲辩无言,欲哭无泪呀……乖乖隆地洞,要是这么玩,当官还有个屁滋味?怪不得那些聪明人,一听说海瑞来了,放着肥缺不干,也要卷铺盖跑路呢,原来人家是有先见之明啊。
“诸位不说话,”海瑞问道:“那就是没意见了?”
“……”众知府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让他们当面反对海阎王,还没有那个胆。
“那好,传令开印、放告!”海瑞便一拍惊堂木,旗牌官应一声,将早就准备好的正式文告请出去,在衙门口张贴。而衙门大堂上,海瑞也开始了他正式上任后的第一次训话:“列位大人!”
众官员赶紧从万分沮丧中恢复过来,起身道:“都堂大人。”
“你等为官如何?”海瑞又起个话头道。
“卑职等为官清白,小心谨慎,上为朝廷办事,下替黎民分忧……”众知府背书似的答道。
“怎么?真是上为朝廷为事,下替黎民分忧么?”海瑞面上露出笑容道。
“正是。”众官员心道,难道还能说‘不是’?
“那实在太好了。”海瑞便不客气道:“我这里正有一桩上报朝廷、下安黎民的大事,需要诸位襄助。”
“中丞大人请吩咐……”众知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本官查阅了苏松各府的田亩存档,发现无论官田、私田,都是异常混乱……大片属于朝廷的官田,却在私田中发现;同一块私田,却出现两个田主;以及官绅的免赋之田严重超标等等现象……总而言之一句话,苏松各地的田亩登记极为混乱,必然给朝廷的税赋征收造成极大的不便。对于百姓而言,一旦在田产归属方面有了纠纷,官府也无法分清是非。”海瑞沉声道:“所以本院决定,利用今冬明春税收之前的半年时间,对所辖十府的田亩全部进行重新丈量登记造册,以为日后数年百姓完税的依据……”
如果说对于那劳什子《督抚条约》,众知府还能忍受则个的话,那这个‘清丈田亩’的决定,就彻底爆了他们的菊花,一下子全都炸了锅。纷纷叫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会激起民变的!”“是啊,千年田,八百主,很多老百姓买卖田地,都不到官府登记,一旦重新丈量造册,肯定有刁民趁机冒占他人的土地!”“而且吴中文教昌盛,遍地都是官宦之家,要是丈量的话,这些缙绅肯定不答应,强龙不压地头蛇,都堂大人三思啊!”
“缙绅为何不答应?”海瑞逼问那人道。
“因为……”那人郁闷了,感情我好心提醒,却被当成驴肝肺了,只能无奈解释道:“朝廷规定,有功名者可以免除一定田亩的赋税,各府各县也有自己优惠,比如在我们常州,中举人可以免税四百亩,中进士可免两千亩,家里有做官到四品的,再免两千亩,若能做到二品以上,则免一万亩。但读书上进这种事儿,可说不好是哪家祖坟冒青烟,许多贫寒士子,中小之家有高中的,却用不完这个优惠。于是便有一些人将自家田亩挂在他们名下,每年给他们一笔酬劳,以免除这部分田地的赋税。”顿一顿道:“这种双方各取所需的情况,其实全国比比皆是,但田主还是原来的田主,有功名者不过是占了个名义而已,所以他们的买卖契约并不到官府过户,只是在收税的时候登记一下。”
“但如果清丈田亩。重新造册的话,田主肯定不会再这么干了,官员家里也没了这块收入……大人,您是天字一号的清官,也许在您眼里,他们这都不算清廉,但有了这些银子,他们就不用贪污,也能养得起一家老小,维持必要的排场体面,在老百姓眼力,这都是清官啊。”
海瑞耐心等他听完,才淡淡说一句道:“如果是朝廷规定的优惠,可以照此执行,但各府县为国收税,免税标准应该由户部定夺,各府县无权自定。”说着冷冷一瞥做不忿状的众知府道:“你们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亏了国家,亏了百姓,也不能亏了大户。我倒要问一句,你们的乌纱到底是谁授予的,你们到底是谁的父母官!”见众知府默然,海瑞喝道:“说话!”
“大人教训的是,”众知府嗫喏着无言以对,只能小声分辩道:“可是咱们总不能断人财路啊,那样的话,不光苏松籍的官员恨咱们,全天下的官员,都会和咱们过不去的。”“是啊都堂大人,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做的话,那我们只好辞官不当了……”此言一出,竟有不少人附和。
“当官不为民做主,朝廷留你有何用?”海瑞重重拍一下惊堂木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来之前,朝廷便已经预料到有人会撂挑子,所以为我备下了全套的新班子。我大明就算什么都缺,也不会缺几个当官的,不愿意干,现在就可以摘帽子走人!日后也可以随时走人,但谁敢阳奉阴违,勾结破坏,我虽然没有包龙图的狗头铡,但也一样能取你的狗头!”
分割
第三章,弱弱的求一下,也不知还有没有号召力……ro!~![(m)無彈窗閱讀]
.马子曾经曰:“赋税是官僚、军队、教士和宫廷的生活源泉,总之一句话,它是整个权力机构的生活源泉。强有力的政府和繁重的赋税是同一个概念……,江南经济之发达,远超全国其他省份,为国家输血的能力,自然也高于其他地区,因此自唐以来,历代统治者便对此地实行厚敛政策,本朝经济名臣丘浚说过:“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也。,虽然不免有夸大之言,但国家财政对江南的依赖性也可见一斑。
朝廷为确保重赋的如额征收,一方面规定出身江浙的官员不得任职户部,以堵塞漏洞,防患未然,同时又特意委派朝中重臣或廉干之材为重赋区的地方长官。但无论官吏催科如何严厉,狡黠的豪绅地主总能千方百计逃避赋税,诡寄钱粮,将负担转嫁到无地少地的贫困下户头上,甚至和贪胥墨吏勾结起来,通同作弊,加重小民的负担。
因此国初对江南课以重税后,仅仅百余年时间,江南一代的土地占有关系,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先课税的主体“官田,……就是属于国家,直接交由百姓耕种的土地,这种土地的税额,向来是民田的两到三倍……部分变成了税负较低的民田,剩下的部分,则大都落在了贫民名下。至于富商名下的土地,则全都以民田登记。
更有大量的土地,被投献到取得功名者的名下……江南文教昌盛,中举人进士者多如牛毛,每次大比之后,许多县便有上万亩,甚至数万亩耕地从纳税清单上隐去。但这样一来,那些没有办法捣鬼的贫困下户”就成了重赋的实际交纳者。出现了,小户要交大户之税”完课者日受鞭笞,逍赋者逍遥局外,的咄咄怪事。
而且尽管朝廷和地方官员,采取了一切措施横征暴敛,但超过百姓供给能力的赋额,在百般敲录之下,每年仍有大量的税额拖欠下来,所以江南的逍赋现象十分严重,甚至从来就没有交齐过。仅以苏松二府为例,重赋甫定的洪武二年当年,就拖欠了几十万石。从永乐十三年到永乐十九年的短短七年中,二府就拖欠税粮,不下数百万石”紧接着的七年,拖欠亦不下数百万石。
而后自宣德元年至宣德七年,苏州一府累计逍赋高达八百万石,一代名臣周忱巡抚江南,“阅籍大骇,。当时苏州府每年应交纳税粮总额是二百七十七万石,松江府岁征一百二十万石,可每年实收税粮额只是应纳额的一半。故而当时有谚云:,朝廷贪多,百姓贪拖。”
这还是大明最好洪、永、宣三朝”其考成之严厉,官吏督催不可谓不卖力,因税粮缺额而草职查处者也不在少数,税粮逍欠仍然如此之多。之后中央朝廷的权威日衰,对地方的控制力,也远不如开国之初,而且江南籍的官员逐渐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于是关于“江南重赋如山,民不知有生之乐,每逢完税之时,即不得不卖儿弼女,甚至弃田逃亡”时时抛出这种论调,甚至捏造灾荒死亡人数,就为了能让家乡少交点税。
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事实,于是从景泰以后,朝廷屡次减免江南拖欠税款,甚至有,每过五年减五年,的说法。于是田主益发有恃无恐,纳税之时更是想尽法子拖欠……但平头百姓如何能顶住催税的虎狼暴卒?所以能欠税等着减免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羌奈之下,吏部考察在江南任职的官员时”如果其能完成一半的指标就算合格:完成六成,可以得良”得到提升:完成七成,会被视为干吏,重点培养。如果能八成的指标,传说可以直接当上户部尚书……当然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从没有人达到过。
所以知情者都说,江南“徒有重赋之名,殊无重税之实,。江南重赋固为天下最,然江南逍赋也为天下最。这不但使朝廷空负取盈之名,而终无取盈之实,徒担重敛之名,原无输将之实。而且由于赋额不能逐年交清,旧欠新征,蒙混为一,纳粮者不知孰为旧欠,孰为新征,而官贪吏蚀等都混在了民欠之中,重赋反为作奸贪污者提供了方便,当然最终都会落在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
对于这些情况,曾在苏州担任过知县的海瑞一清二楚,他早就有心要解生民之苦,治一治那些贪婪无耻的豪绅大户。所以他明知道,自己这次被派到江南,其实是给改草当枪使,利用自己的刚硬,冲击一下这个几乎铁板一块的人间天堂。但他仍欣然领命,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与内阁诸位,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他虽有慷慨悲歌之心,却不想出师未捷便死。海瑞深知,苏松税赋积弊百年,若是去翻那些陈年老账,追收历年欠税的话,只能闹得天怒人怨,谁也不支持自己。他记得沈默曾经对自己说过:,斗争这码子事儿,就是团结一部分人,打败另一部分人:站在你这边的人越多,你失败的可能就越小,如果支持你的人强手反对你的人,你就有成功的可能。,这番庸俗智慧放在平时海瑞是不会听的,但现在他面临一场空前残酷的战斗,失败的可能性远大于成功。在海瑞看来,身败名裂了不要紧,可错过这次解救生民,整理财税的良机,江南的贫苦百姓,又不知要在苦难中煎熬多少年;大明的国势,也不知还给不给,再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必须成功,因此海瑞缩小了打击范围,不追究历年欠税,只要求重新丈量每户所有的土地,登记造册”以为日后纳税凭证。他的目地很简单”就是让田多者多缴税,田少者少纳税,还百姓一个公平。
但偏偏古来最难者,便是这为弱者求一公平。
哪怕他是海瑞,也不能凭着名气和勇气蛮干一通,而是要讲策略的。
首先,为了给接下来的清丈田亩造势,获得广大百姓的支持,他名人将清丈田亩的好处,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命官吏走乡串户向百姓宣传:同时,他发下告示,免费替百姓打官司,而且百姓若有所诉,不必写成诉状,直接来官府口头告状即可……这也是海瑞对过去司法过程的总结。
前日在松江,海瑞向徐阶冉计,徐阁老说,吴中多刁民,性情凶顽好健讼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所以为官需要刑清政简,执法持平”简而言之,就是不要理会那些刁民,少接受诉讼,一切以不影响百姓生活为要。,这话其实不完全出自私心,苏松一带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一来抗倭十年,百姓几乎各个习武健身,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事;二来,苏松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出现了大量的无业游民这些人整日里游手好闲,寻衅滋事,自然带坏了民风。
但海瑞却认为江南民风不好,其原因之一是官员不尽责,为父母官者满心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吃了原告吃被告又怎能为百姓做主?贫苦百姓靠官府处理无门,只能自己解决。另一个原因”则是“讼棍,的存在海瑞认为“健讼之盛其根在唆讼之人,然亦起于口告不行是以唆讼得利。,由于官府不受理口头诉讼,便生成了一些靠替人撰写讼状生活的人,这些讼棍为了反复写诉状发财,便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比如原先可以通过调解解决的问题,却在他们的唆使下,矛盾激化,诉之以官司,使民风更加败坏。
因此,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是解决扭转这一混乱的关键,于是海瑞命人宣告百姓:今后须设口告簿,凡不能亲自书写的人准许其以口陈述”
这条法令一出,登时引起了各府百姓强烈的反响,一时间抚衙之前门庭若市,百姓络绎不绝,皆来控诉,真比过年还热闹……当然,换另外任何一人当这个巡抚,都不可能有这效果,但现在堂上做的是海瑞,为民做主的海青天,不畏强权的海阎王,百姓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当天晚上一盘点,竟收到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三千余份。襄助政务的王锡爵苦笑道:“这一天,收了一年的状子。都公,咱们不干正事了?”,“呵呵,这就是正事儿……”,海瑞从满桌子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笑道:“你且把这些案件分类,再看看。”,说完继续低头抄写计算。
今夜,海瑞竟破天荒的点起了十盏牛油大灯,把轩敝的堂屋照得亮如白昼。因为此刻屋里不光他俩在忙,还有十六位从汇联号请来的审计,在对着满屋子的积年田产登记档案攻坚…………虽然准备重新丈量,但如果能把田产的所有权理出个大概,自然可以大大减少清丈的难度。
这份差事对一般账房来说,肯定感觉像蚂蚁啃大象难以完成,但对于习惯了烟波浩渺的账册汇联号的审计先生来说,却只是一份寻常的差事。对于他们高效准确的工作,海瑞自然九分满意,剩下一分不满,来自于他们要价太高,每人一天就是三两银子,据说这还是内部优惠价。所以为了缩短工日,海瑞只好咬牙点起了大办…………和要支付的酬劳比起来,这点油钱实在不算什么。
好在贵有贵的道理,到了下半夜,审计先生们将海瑞布置的任务完成了,为首的一位将汇总的结论送到他手里,其余人则纷纷回去睡觉。
海瑞揉揉眼,接过那报告一看,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哎哟,一声:“这么多?”
这一声引得王锡爵转过脸来,海瑞便将报告递给了他。王锡爵拿过来,凑到油灯底下细细阅读起来,但见上面写着:,松江府在册田亩总数一览”下面详细开列了松江各县田亩总数、粮税总量;并与开国二十年后的田亩数、粮税总量做了对比…………因为这一时期,生民安居乐业,垦荒基本结束,统计数字比较有参考价值。
可见洪武二十四年,在册田亩共四百七十六万亩,粮税总量一百三十八万石:隆庆二年,在册田亩四百三十万亩,粮税总量一百零三万石。在册土地共萎缩了四十六万亩,粮税总量缩减了三十五万石。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很漂亮了,因为中间还有嘉靖二十年的统计,在册田亩四百四十万亩,粮税总量七十万石……这说明海瑞之前三任巡抚,沈默、唐汝辑和归有光,在当时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且不论为何在册土地萎缩,也不问这些年来疏浚吴淞江,开发上海滩,新增加的近百万亩耕地去了哪里。单就这一度萎缩近半的税赋,审计先生们给出乎一组相关数据:洪武二十四年,重赋官田的数量是三百万亩,免税田只有三万亩。
但到了嘉靖二十年,重赋官田却只剩下一百七十万亩,其余都被官府以各种形式,转卖给了民间,成为平赋民田;而免税田的数目,则达到了九十万亩。至隆庆二年,重赋官田数为一百一十万亩,免税田达到了一百一十七万亩,首次超过了官田数量。
对于嘉靖二十年到隆庆二年,这近三十年间,耕地数量进一步恶化,赋税数量却显著好转,海瑞知道是松江百姓大量改种棉田,经济效益提高带来结果。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掩盖土地兼并带来的恶果,因为不纳税的田亩依旧不纳税,只是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多榨出油水罢了。
在一系列数字之下,还有一行统计数字,是徐家在松江一府的土地总量一四十六万亩。!~![(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五二章乡愿(中)
松江府南禅寺前,徐阶第三子徐瑛的豪宅中,一个穿着绿色直裰的文士,拿着张状纸,拿腔拿调的念道:“告状人柳下跖……日夜加炮烙极刑,逼献首阳薇田三百亩,有契无交,崇候虎见证……窃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马羞辱,何况区区蝼蚁,激切上告……”
“哈哈哈……”听他怪腔怪调的念着,厅堂中的众人,似乎看到了海阎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些夸张的,还捧着肚子,甚至笑出泪来。
笑够了,坐在徐瑛身边的徐阶幺子徐珂,擦擦泪指着那文士道:“南鄂你个促狭鬼,昌河先生苦大仇深的状子,被你给演成滑稽戏了。”
“不妨事、不妨事,本来就是要让他海大人出个洋相的……”那个被称为昌河先生的,叫董纪,是个不第的文士,投在徐瑛家伙当起了幕友,这人一肚子阴损招数,不知帮着徐瑛巧取豪夺了多少民田屋产,所以很受徐瑛器重,有什么事儿都找他拿主意。
这次海瑞来松江搞风搞雨,徐家树大招风、叶密惹雨,自然首当其冲。虽然海瑞还算注意维护徐家父子的声誉,但他们为数众多的家丁家奴,还是成为重点打击对象,纷纷被官府要求退田。家奴们整天在面前哭诉,又被夺去多少多少田产,那些往日里交好的乡宦,也频繁的来府上求告,一面试探徐阁老的态度,一面撺掇这两个纨绔带头给海阎王点颜色瞧瞧。
徐阶四个儿子,老大徐璠曾官至侍郎,老二徐琨则在父亲不在家时,常年主持家务,因此性情都算沉稳,不可能当这个出头鸟。但剩下的两个儿子徐瑛和徐珂,自懂事起,父亲就已经是朝廷高官,家里也富甲一方,加上自幼跟随祖母生活,饱受溺爱、缺少教养,所以养成了飞扬跋扈的骄纵性子。在他们看来,徐家才是松江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主宰,哪能容他姓海的撒野?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于是两兄弟在一干损友的撺掇下,决定给海瑞一个教训,至于出主意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昌河先生董纪的身上。按说跟官府作对……而且是跟海阎王作对,这种高风险的差事,一般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偏偏这董纪总觉着自己怀才不遇,巴不得有这么个证明的机会,于是欣然应允,炮制出了这篇阴损刻薄的‘匿名状”然后派人趁夜色张贴于松江城的大街小巷,给海瑞一个难看。
听了这状子的内容,徐家兄弟果然感到十分过瘾。但笑过之后,却又觉着还不够劲儿,徐珂眯着眼道:“这种搞法固然解气,可除了惹得那海疯子,变本加厉的帮那些泥腿子外,好像也没有别的用处啊。”
“就是要让海瑞怒火攻心,”那董纪捻着几根稀疏的老鼠须,眯着一对金鱼眼道:“他肯定猜到是我们缙绅干的,却没法知道谁干的,只能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断案上。”说着呲牙笑笑道:“他肯定想,我叫你们讽刺我,老子多判几个案子,多替那些泥腿子讨回些田产,就是最好的报复!”
“可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徐珂翻白眼道:“你这不成丢了‘西瓜拣芝麻’么?”
“四公子此言差矣,”董纪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笑道:“须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啊……”
“昌河先生就别卖关子了,”徐瑛看着董纪这副穷酸模样就起腻,可谁让自己指望他呢?便干笑道:“把咱们的下一步告诉老四吧。”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昌河先生快说吧。”
“得令。”董纪团团一抱拳,脸上写满得意道:“其实学生写这个‘匿名状”不是为大家出出气那么简单,而是给海瑞火上浇油的,就要让他对我们恨之入骨,不分青红皂白的偏帮苦主。”他顿一下,捏着胡子冷笑道:“听说这个海刚峰,对属下说‘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这是何等的偏执武断?焉能没有冤假错案?冤假错案一多,上面焉能不办他?”
“话说得不错,”一个乡绅轻声道:“不过,他的名声太好,后台也过硬,等闲乱判也无大碍。”
“那就给他添点乱!”董纪‘唰’地展开折扇,冷冷道:“须知这松江地面远不是那么单纯,除了富户乡官、农民佃户,还有为数居多的游手好闲、贪图享受、嗜赌成性、坑蒙拐骗的人……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家无产业,在海大人眼里,算是标准的‘穷人’。”
“这些刁民贪婪狡诈,见巡抚大人判案多倾向于小民,早就有趁机浑水摸鱼,一夜暴富的念头。”董纪摇着扇道:“咱们正好可以顺水推舟,撺掇他们去海瑞那里告刁状,捏造证据,谋夺富户的家产。”
“这是什么狗屁主意?”徐珂不耐烦道:“说来说去说不到个点儿上,怪不得一辈子考不中呢。”直接把董纪臊得满脸通红。
“其实那些刁民早就这么做了,不过富户们严防死守,得逞的寥寥无几罢了。”那边徐瑛只好接过话头道:“但如果咱们让人放水,故意不把田契字据拿出来,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都拿不出证据,就是‘两可案””众人恍然道:“那海大人必然会把田产判给刁民。”
“对!”董纪心说,明明是我出的主意,可不能让旁人抢了风头,也不顾脸上还发烫,急忙道:“这样的案子一多,我们就可以让那些被夺了产的地主,去南京闹,甚至去北京闹……那些向着咱们的御史,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做文章,给海瑞一场好看。”
“好主意!”众人这下都明白了,一下子振奋起来道:“就这么办!”
“好家伙,”徐珂也变了脸,笑眯眯的拍着董纪的肩膀道:“果然不愧是我们的子房啊。”
“哪里哪里……”董纪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于是当仁不让的分配任务,要给海瑞一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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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是极有道理的。哪怕你是省长,哪怕你是海瑞,可一旦地头蛇想要使坏,你还是防不胜防。
其实海瑞的头脑一直很清醒,他在《督抚条约》中明确指出:‘江南刁风盛行”所以不受理‘刁告’。可所谓‘放告”自然是放手让人们告,而且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日理三百余案,对与哪些是‘刁告”哪些非‘刁告”又怎么分得清楚?他只能秉承着公正效率的原则,尽量把那些告刁状者剔除出来,加以重惩。
他规定,按照《大明律》,对告刁状者,杖二十,戴枷八日示众。于是衙门外每天都会有七八个、十来个被打得皮开肉绽、戴着枷锁的‘刁民’示众,但依然不能阻止间或有刁民得逞。
于是松江府街面上,便不时有‘某刁民诬告某富户成功,一下子得了五百亩田,‘某烂赌鬼原本一贫如洗,但托海大人的福,一夜之间脱贫致富了’之类的传闻甚嚣尘上。而海大人那条原本秘而不宣的规矩,也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于是坊间流传一句‘名言’曰,‘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一些刁民无赖,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呼朋引类,捏造事实,蜂拥告起富户乡官来。
这些刁民人数虽不甚多,但皆着破衣烂衫,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号,造成的影响却很恶劣,把许多无知愚民也煽动起来,告状的人多得不可胜计,局面变得有些失控。
连王锡爵也感觉到沉重的压力,就别说首当其冲的海瑞了。但海瑞没有如身边人建议的那样暂时收手,而是照旧按期放告,速判速决,每天都能处理二三百件。他这边能沉得住气,松江知府衷贞吉那边先慌了神,一天三趟找到海瑞,请他务必重视眼前的乱象,以免不可收拾。他说:“松江是朝廷的粮税重地,向来稳字当先,但现在刁民煽风作乱,大户杜门不出,长此以往,肯定要出大乱子的!”
“百姓不满,是因为积怨深重,”海瑞却冷冷道:“如果官府能帮他们主持公道,自然没有人会乱来。”非但不收手,反而更加投入的断案判决。
只是所判的案子越来越多,可直到现在还一桩都未执行……虽然官府已经判了,可哪个富户肯把自己的田产让给小民,他们实指望风向有变,好逃过此劫,都在那硬挺着呢。
海瑞这边暂时也没有替百姓强制执行的意思,这也让那些赢了官司拿不着地的百姓,都被吊在半空中一般,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他这样做有三个原因,一个是,先集中力量断案,再集中力量执行,这样才能把个体的行为,变成集体的行动;再者是为了给头脑发热的老百姓降降温,至今谁也没真正的拿到地,所谓一夜暴富的谎话便不攻而破,跟着瞎起哄的人自然就少了;还有最后一个,其实是等着内阁的回复……
十一月的最后几天,离他把审计账目八百里加急飞送京城,已经过了的一个多月,内阁的回信才姗姗来迟,执笔的是专管财政的大学士张居正。在信上,张居正代表内阁表达了对他工作的支持,让他尽管去做。仅在信的末尾,用委婉的语气提出,但也要照顾老首辅的桑榆生活,不可催逼太甚,损了老首辅的颜面云云。
海瑞只当没看见这最后一段,把信一收,便对身边的王锡爵笑道:“明天,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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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巡抚衙门的兵丁,便持传票前往太平桥,要拘徐府的两个管家徐成和徐远回衙问话,审理乡民告二人强夺民田案。
两人把官差稳住,借口到后面换衣服,便从后门溜走,跑到徐珂府上躲了起来。
官差们没能拿到人,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去,海瑞却没有取消当日的审判,在被告缺席的情况下,依然开堂问案,四百多名被二人侵夺家产的百姓都上堂控诉,很多都是人证物证俱全,不用他两个前来,也能缺席审判的。
两被告徐成和徐远的劣迹也被揭发的越来越多,但两人却仗着徐府的庇护,公然逃避过堂受审。此等蠢行,无异于将他们和徐府,置于了火山口上,成为躁动的松江百姓的发泄对象。
因为案情趋于复杂,所以海瑞没有当堂宣判。但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愤怒的松江百姓,竟把徐家三个府第围得水泄不通,有的要求交出两个恶棍,有的要求徐家退田,还有的就是纯粹凑热闹,想尝一尝欺负前宰相的滋味如何。
徐阶身为一品耋老,自然要保持名士风度,严禁子弟、仆人与百姓计较,更不得发生冲突,伤害他们。但心中的滋味如何,从他这几日写得诗作中,便可见一斑,诗曰:‘昔年天子每称卿,今日烦君骂姓名。呼马呼牛俱是幻,黄花白酒且陶情。’失落酸涩之意浸透纸背。
他本以为,百姓骚乱几天,过去后也就算了。谁知道松江民情在各方面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下,已经到了如汤如沸的地步。接连几天,天天如是,徐府众人寸步难行,连生活都要成问题了。
徐阶再也无法‘陶情”他命徐璠找到衷贞吉,希望松江知府能恢复秩序,保护自己家的正常生活。衷贞吉苦笑着回话道:“实不想瞒,现在松江府完全被巡抚衙门控制了,我这个知府只是个摆设而已。”
终于,在巡抚衙门送来第八通传票之时,不堪其扰的徐阁老,让徐璠交出了两个恶奴。
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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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二章乡愿(下)
徐阶交出两个管家,本来是打算息事宁人的,谁知徐成、徐远欺压乡民确有实据,一经查实,又引出几十起,强抢妇女、杀人越货,什么都有,还把徐瑛和徐珂都牵入案中了……两个不顶事儿的奴才交代,他们所作的事情,都是出自二位公子指使。”
“都公,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王锡爵低声道。
“无非就是撕破脸皮,”海瑞冷冷说一声,便签发了传票,命官差送到徐阶府上。忙完这一切,他看一眼满脸忧色的王锡爵,才淡淡道:“如果徐阁老还要脸面,我自然给他留几分颜面……”
“都公一定要注意分寸……”王锡爵眉宇间忧色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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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寺徐阶府。
看到海瑞的传票,这几日一直情绪低落的徐阁老,面色愈发的阴沉起来,问侍立在身边的大儿子道:“他们这是要抓人?”
“那倒没有……”徐璠轻声道:“只是通知咱们,让他俩按时过堂。”说着轻声安慰父亲道:“看来海巡抚也不是全然不懂分寸。”
“懂分寸?”徐阶闻言苦笑一声:“他确实懂分寸,一步逼紧一步,步步为营,要把咱们一家给拉下水去。”说着微微闭上眼道:“把那两个畜生找来,我要问个明白。”
徐璠知道,‘畜生’指的是自己的两个弟弟,心中不由有些怪异道,那我岂不也成了畜生?那您老又算什么?
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两个神色惴惴的‘畜生’去而复返。
“拜见爹爹。唤孩儿出来,有什么事情吩咐?”临来的路上,徐瑛和徐珂已经知道了原委,因此表现的分外乖巧。
徐阶缓缓睁看眼,看看两个其实有些陌生的儿子……多年来,他在外做官,与这两个后生的儿子聚少离多,尤其是他们长大后,几乎就再没见过面,更谈不上言传身教了。
当年徐阶眼看着严东楼胡作非为,料定了他最后会把整个严家葬送。为了避免自己的儿子走上严世蕃的道路,除了身边的长子之外,他没有让其余三个儿子出仕……就算是徐璠,也一直被他隔绝在权力圈之外,后来徐璠一当上侍郎,就被他命令辞官回乡了。也正因为这点,徐阶对儿子们深感歉疚,处于一种补偿心理,对他们在老家的作为不闻不问……在徐阁老看来,儿子们在地方上闹得再凶,也无法和严世蕃的祸害相提并论。更何况,自己为朝廷兢兢业业一辈子,也算是拨乱反正、承前启后,难道还庇护不了自己的儿子?
但现在看来,自己错了……自己离开了权力的宝座,就失去了主动,虽然影响力仍然巨大,可现在掌权的高拱,却是恨不得把自己大卸八块的,而海瑞,就是他伸到自己脖子上的刀。
看来他们打定主意,要从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打开突破口了,可笑自己之前还指望着息事宁人,实在是老糊涂了。可见一年多的赋闲,让自己的水准下滑了太多太多……
儿子们也在打量着父亲,看着原先满脸疲惫无奈的徐阶,渐渐的焕发起了斗志,尤其是那双从前昏花的老眼,此刻竟变得精光闪闪,似乎那位呼风唤雨的大明权相又回来了!这让他们心下大定,也更加的恭顺。
“有人告你们二人,夺人家产还纵奴杀人、强抢民女,”徐阶打破了沉默,望着两个儿子道:“真有此事吗?不要骗我。”
两个儿子是吭吭哧哧道:“这个,这个……是有人告过,不过已经结案了。”
“哪里结的案?”徐阶低声问道。
“华亭县结的案。”
“怎样结的案?”海瑞追问道。
两人本来打算好了扯谎,但看着父亲的样子,却一下明白了,这是世上唯一能帮自己的人,于是噗通一下跪在徐阶面前,挤出眼泪道:“是上一任侯县令帮的我们,让我们先外出游学一段时间,他只将家中奴仆拿几个下狱,不久报了个暴病身亡,就把他们偷偷放掉了。最后家里赔了些钱,与苦主作烧埋之费,就将这一起官司了解。”
“唉,好个孽子,可笑我还嘲笑严嵩,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徐阶的指责软绵无力,似乎理不直气不壮:“想来这次,苦主是见着海瑞来了,又起了报仇之心。可恨这海瑞铁面无私,他若依法而断,你俩便要性命不保了……”
听父亲这样说,两个儿子吓得真哭了:“孩儿知道错了,爹爹救命啊……”
“现在才知道,晚了!”徐阶这才冷哼一声,吩咐道:“来人,把这两个逆子绑了,送到……”
“爹爹,千万别把他们送去衙门啊……”徐璠和后赶来徐琨赶紧跪下求饶,哭道:“那个海瑞可是个疯子,弟弟们落到他手里,还能有个活吗?”徐瑛和徐珂两个更是涕泪横流,就像马上要被押赴刑场一样。
“谁说送去衙门?”徐阶一句话止住了儿子们的哭丧:“把他们关到祠堂里反省,每日抄写家训五百遍!”
徐瑛和徐珂立刻如蒙大赦,当然……要是没有后一句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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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个弟弟被押下去,徐琨担忧的望着父亲道:“那海瑞那里如何交代?”
“这厮太不讲情面了,确实是个问题……”徐璠郁闷道:“父亲当年还救过他的命,以为他是个至诚君子,知恩报恩呢,想不到竟是如此狼心狗肺!”
“不要太悲观……”徐阶这才缓缓道:“别以为清官就没弱点,清官也贪,不过贪的是名而已。我有恩于海瑞众所周知,若是豁上脸去求他,量他也不致翻脸。想来那两个孽畜的性命,还可以得救。”话虽如此,可一想到自己临老了,竟要拉下脸去求人,徐阁老的心情就很糟,儿子们也觉着难过,想要劝他别去,他却摆摆手道:“唉!也想不得许多了,只好将错就错,如此应付了。且看他如何反应,再作安排吧。”
既然决定了要去找海瑞求情,自然事不宜迟,若是在开堂之后去,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翌日一早,用餐之后,徐阶便穿上自己的一品服色,坐着八抬大轿出了门。但走到太平桥,想想觉着不妥,心说就海瑞那个臭脾气,肯定是吃软不吃硬,还是把姿态放低些去见他吧。
又命人转回,换回了便服,轿子也换成了四抬的,低调的前往巡抚所驻的府公所。
听说老首辅乘轿来访,海瑞赶紧丢下手头事情,走到公所门口迎接。
徐阶在工作门口便下了轿,海瑞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双手一揖道:“太师,这大清早的,您怎么亲自来了?”?
徐阶见他以晚辈相见,心里舒服了一些,却也不怠慢,拱手还了一礼,微笑答道:“刚峰来松江一个多月,却还没去我那吃顿饭,我只好自己来请了。”
海瑞想起了,自己拜访徐府时,为推辞留饭所说的‘下次再吃”虽然知道徐阶这次来肯定有别的事,但他这种方正君子,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一直以来公务繁忙,还请老太师海涵。”
“你这是不打算让我进门?”徐阶呵呵笑道。
“哪里哪里……”海瑞赶紧侧身让开,往里走的时候,徐阶终于道明来意道:“其实我心里头窝了事,想找你倾吐倾吐。”?
“您有事,可以叫学生过去。”海瑞知道徐阶要摆老资格了,但对方也确实摆得起。?
徐阶摇摇头,有些酸涩的调侃道:“我已经不是首辅了,你如今却是我的巡抚,我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海瑞的外签押房,在会客厅里,海瑞把正座让给了徐阶,自己打偏坐在他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徐阶便想说求情的事儿,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让自己跟昔日的下属吐出个‘求’字,实在是太困难了,心里不由暗暗后悔,你说我怎么就轻易离了朝堂失去权柄?现在却要自找这番折辱?
见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海瑞还要赶着开堂呢,哪有时间跟他蘑菇,便主动破题道:“老太师不是说有事找我吗?尽管说就好了。”
“确实有事,刚峰啊……”徐阶面色羞愧道:“唉!事情已到这步田地,我还顾得什么脸面,跟你直说吧,昨日收到你的传票,我便把那两个逆子叫来盘问,结果两人交代,那些事情确有其事,只是他们并不是主使,而是下面有恶奴擅作主张,打着他们的旗号打人抢田,才酿了这番祸端。”说着竟流泪道:“但奴仆行凶,主人有责,无论如何,这个管教不严、事后包庇的罪名,他们俩是逃不掉的。”
“原来如此,”海瑞心中冷笑,果然不愧是号称‘松江无影手’的徐阁老啊,避重就轻的功夫实在一流,便轻声安慰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需要请二位公子过来说清楚,学生从轻发落就是。”
“唉,我本当扭送两个孽畜前来请罪……”徐阶满面羞愧道:“可是我那八十六岁的老母,听说要把两个孙子送官,竟寻死觅活,扬言只要把他们带出府门一步,便要找根绳子给我难看。”说着以袖遮面,饮泣道:“想我徐阶一辈子小心谨慎,想不到临老临老,脸面都被两个逆子祸害光了……”
“老太师言重了,”徐阶毕竟是前任首相,在那里哭哭啼啼,又扯上他那极品老娘,就算海瑞也大感头疼,只能无奈道:“下官唐突,惊吓了太夫人,实在是愧疚的很。”
“你没有错,”徐阶擦擦眼泪,不好意思道:“让刚峰见笑了,是我那老母亲糊涂,可老人执拗,听不进去劝,又说到做到,我不能不依她啊……”说着声如蚊蝇道:“也只能腆着老脸前来相求,只要刚峰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二人这一马,后肯定严加管教,不让他们再惹事生非了……”顿一顿,拱手请求道:“但祈望刚峰你能念旧谊救我全家命,我这里咬牙根舍产业罚重款,全听吩咐!”
“太师啊,”海瑞紧锁着双眉道:“您这叫我好生为难,今天我若是放过二位公子,又有何颜面再升堂问案,去裁判公平呢?”
“海大人哪,老朽高堂年迈,一身是病,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活了,那我那两个逆子,也没法在世为人了。”徐阶说着向他深深一揖道:“垂念海大人高赐怜悯,仆感恩报德永世不忘。”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就是铁人也得动容了,海瑞无奈道:“徐太师,你知道爱自己的母亲儿子,却知道那受害人的母亲何在?儿女何在?而且不止一家,还有许多孤儿寡妇,难道她们都没有父母,没有儿女的么?”说着喟叹一声:”难道‘犯法不论人贵贱,王子庶人是一般”只是一句空话?”
“海大人说得不错。只是当年海大人囚在天牢,老夫也曾在先皇面前,婉言救解,有此一段交情,还求海大人细想。”徐阶看出海瑞有些动摇了,拿出自己的杀手锏。意思是,你当年忤逆皇帝,詈骂君父,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啊,还不是让我给摆平了,你才能有今天!
“太师此言差异,”他不说这个则罢,说到这个,海瑞便正色道:“当年海瑞触怒先皇,确是蒙太师解救。但是下官上本直谏,忠君爱国,何曾犯罪?二位公子指使下人打出人命在先,行贿县官逃脱王法在后,两件事情明明不同,如何能相提并论?!”
“海大人教训的是……”徐阶惨然一笑,扶着桌脚缓缓站起来道:“养不教父之过,老夫在外为宦多年,对逆子疏于管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要说罪,都是我的罪,就让我这个当父亲的一并领了吧!”说完竟双膝一软,给海瑞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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