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有时,沈默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说首辅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我十分的同意。然而我听说,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才能阴阳有序。”
“不错,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是调和阴阳的关键。民间有谚云,家和万事兴。于一国也是同样道理。”葛守礼终于忍不住直白道:“元辅准备实行大政,朝野也期待您实行大政。老朽以为沈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刷新吏治、与民休息,调和一下高阁老在位时的暴烈激进。现在要全面推行一条鞭法,虽然出发点是富国强兵,但此法弊端太多,恐怕会事与愿违。”说着一脸恳切的拱手道:“元辅,请恕老朽倚老卖老。这种关系到国之根本的税政**,实在是一动不如一静,动则百弊皆出啊!”
“葛老的忧虑老成某国,但从嘉靖十年起,到现在已经足足五十年,推行的效果很好。”沈默淡淡道:“而且该出的问题,都已经暴露出来,这次推行的新法,不会让人失望的。”
“那老夫倒要请教元辅。”葛守礼冷笑道:“这个法新在哪些地方?”
“还是葛老提问,”沈默淡淡道:“我来解答吧。”竟想让堂堂首辅像下级一样作报告,简直是老糊涂了。
“也好。”葛守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的笑笑道:“老朽正有一肚子嘀咕要请教元辅呢。”老头年纪大了,稍稍喝口茶,整理下思绪,才问道:“首先,条编法讲的是一刀切。全国一千一百多个县,有山地、有水乡、有旱田……还有林地、果园、棉田,有江河湖海里打渔的,林林总总这么多,如何一刀切?”
“您老说的这些,正是条编法不得不行的理由。”沈默温和笑道:“原先我在地方上当知府时,每到收税季节就头疼。好家伙,就看老百姓肩扛手推送来完税的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什么纸笔墨砚、竹木藤漆、绫罗丝缎、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咸鱼腌肉,收上来把仓库堆得满满当当,就是不见银钱。更愁杀人的是,我还得把这些东西,再解送给三十多个军政机构,这个运送过程不仅要征调大量劳役,三成损耗是最起码……付出这么大代价,可作用如何呢?一旦国家有事,朝廷用银,除了粮食之外,这满仓的东西都一无用处!国家需要的是什么,是钱,是粮!而有钱就能买到粮,所以不收东西只收银钱,这是利国利民利官的善政!”
“我没说改收银钱不好,”葛守礼摇头道:“可一条鞭法是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多少!但地有贫富之分,上下等产量相差何止十倍?就算同一块地,不同的年景差异也是巨大,一刀切能切得动么!”
“这个问题很关键,”沈默点头道:“标准的决定权自然掌握在户部手中。但这个折算标准不是恒定的,也不是统一的。当初太祖皇帝设立对应各省的十三清吏司,本意就是为了分管各省财政。然而在财政安排上出现了偏差,各省所收的赋税,不经户部直接解送往接收单位,结果户部财权大空,只能当个国家的大会计。十三清吏司自然也就有名无实了。”
葛守礼点点头,他是多年老吏,自然对这些来龙去脉十分了解,便听沈默继续道:“现在,是到了恢复祖制,让十三清吏司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内阁预备让一个清吏司负责一个省的折纳系数,不仅每个省不同,甚至要细化到州县。法令颁布后,将由户部侍郎分别带队,下到各省去,每府每县的敲定。之后每年完税前二月,由清吏司再次下到各省调研,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是比照去岁执行,还是有所增减。”
“这个……”葛守礼听得有点晕,苦笑连连道:“首辅大人,恕我直言,虽然户部是个大部,但要完成您的设想,怕是得再扩大数倍才行。而且还有个监管问题,您怎么保证他们不会被下面人糊弄,甚至被他们收买了?”
“人数不是问题!”沈默一摆手,有些自得的笑道:“从隆庆元年开始的国子监改革,到现在已经六年多时间了……”
“原来元辅打得是这般主意。”葛守礼恍然道。所谓国子监改革,引子就是隆庆元年,南京秋闱监生之乱。当时沈阁老代表朝廷向监生承诺,给他们更好的教育和出路。回到北京后,他提出改革国子监。
首先。在校的监生全部肄业后,将不再接受花钱捐监。只接收举、贡、荫三种监生,并将恢复祖制,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磨练他们。学制定为四年,前三年以坐监积分,学习文化知识为主,待新科进士产生后,也会进国子监学习……不过人家就不必积分了。然后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修满积分的监生,都会被派到各衙门实习历练,一年后按照各衙门、吏部、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定名次,进行分配。
当然为了避免有关系户走终南捷径,引起科场出身官员的不满,沈默定下了严进严出的规矩。首先,各省督学要对所举荐的监生负责,监生在校期间的成绩、表现,将是考核其政绩的重要依据、二是‘坐监三年’的前提,是监生能够修满积分。如果修不满,还得继续念下去,最多六年修不完的,只能打回省里自己处理了。并且,最后一年实习的衙门,肯不肯给好评,还得看他们的表现。
就这样,还引得朝野满是怨言,那些已经从科场出来的,和挤不进国子监的举子们,曾经许多人愤怒的上书,说这是乱法亡国!好在一来沈阁老是六首状元,牌子又硬,加之又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这才没有让他们闹起来。
后来,隆庆四年第一批监生毕业,又有人闹腾,但在之前一年的实习历事中,各部大佬们已经见识到了这些监生的过人能力,爱他们还来不及呢。于是高阁老一声断喝,这个世界安静了……
现在降妖镇魔的门神已经回老家了,反对的声音又起来了……
“人手的问题解决了。”言归正传,葛守礼道:“监管怎么办?”
“这就得您老来办了。”沈默朗声笑道:“都察院也有十三道御史啊!”
“您是说?”葛守礼眼前一亮道。
“不错,一道盯一省,出了问题立即参奏。”沈默笑望着葛老头道:“既然您老这么不放心,我就把监管大权交给您,你看那里有问题,立即提出来,该整改整改,该处理处理,甚至某些地方暂时停止,你都有权决定,怎么样?!”
“啊……”葛守礼被沈默的气度折服了,有些美好的情绪在胸中滋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噎废食要不得啊,葛老。”沈默轻舒口气,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道:“百姓为税赋苦矣。方才说的纳税还是轻的,对老百姓来说,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当官的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累死累活完成了任务,还得给当官的行贿。你要是不给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下次接着干!你有意见?这事儿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百姓苦于税赋久矣,再不改革,真要国将不国了。所以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这件事办成办好!”顿一下,坚定的挥挥手道:“为了避免法久则弊,我们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了,立完善了!”
“要是能严格按元辅说的办,这事儿倒真有可为之处。”不知不觉,葛守礼的立场在渐渐松动:“但都察院能监管官员,却管不了那些奸商……老百姓要完税,得先把东西卖给他们,才能换回银钱。平白让那些奸商加进来,使百姓多了一重剥削,这也是老朽反对的一个重要原因。”
“谷贱伤农,这是无法根治的死结。”沈默叹口气道:“但百姓为完税而出售货物,是带有强制性色彩的,并不是买卖自由的市场行为。所以我们必须要保护农民,打击投机倒把。”
“那么如何去做呢?”葛守礼追问道。
“三个办法。一方面,官府要通过常平仓,在粮价低的时候高价买入,调解粮价。”沈默眉宇间的杀气一闪而过道:“另一方面,要严厉打击奸商不法,对于在完税期间哄抬物价的,以破坏国家税赋**重处,轻则罚款杖刑,重则杀头抄家!”
“也只能如此了。”葛守礼叹口气道:“希望严刑峻法能让奸商收敛。”
“葛老,您是山西人,自然对晋商十分了解。”沈默也叹口气道:“应该知道,我大明绝大多数商人,都是诚实守信,视口碑为生命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透做细,相信各个商会会出面阻止有人搞乱市场,把那些害群之马赶出去的!”
“但愿如此吧。”葛守礼点点头,这一条算是通过了,又道:“我现在相信,这个法子,是很好很好的。但是能好多久,我还不乐观。因为它受地方官员的素质影响太大。不是我抹元辅面子,秉承圣人教化,爱惜羽毛的官员不少,可千里当官只为财的人还是太多太多了,这些人能在高压之下忍一时,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伸手。”端起茶盏,却发现早就喝干了,他有些尴尬的搁下道:“一条鞭法施行后,旧的摊派并没有消除怎么办?或者消除了又再生出来怎么办,百姓岂不是比原先负担耕种?还有官吏的贪污问题,固然征银有定数,可老百姓交上来,都是细碎银子,地方上要熔炼成银锭,这里面会有损耗。但是多少没有定数,多出来的都进了他们的腰包。”
“葛老确实把条编法看的很透啊。”沈默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赞赏的颔首道:“这确实是两个难题,第一个还好说,都察院严加监管,一旦有税外摊派,或者免费劳役的情况,立即上奏弹劾,查实后撤职严办!”顿一下,他有些无奈道:“至于火耗的问题,民有福祉,官也有福祉……”觉着这样的话,出自一个首辅之口,实在是不恰当,他便换一种说法道:“说难听点,就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把这个口子堵死了,他们又会去别处找漏子捞钱。不如就睁一眼闭一眼,把他们喂饱了,只要好好给我干活,可以不追究。”说着冷哼一声道:“要是拿了钱还不干人事儿,那这些钱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讲起经权之道,沈默绝对是超一流的。
“亏老朽还自吹什么阴阳之道。”葛守礼老脸羞红道:“在元辅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说着有些萧索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我们这些老人家,不服老不行啊。”
“此言差矣,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见葛守礼终于被说服了,沈默心中欣喜,随手一顶高帽送出道:“我这个首辅当的是真真假假,最盼着有您这样的老人家随时提点着,才能不至于行差踏错,成了国家的罪人。”
“大人哪里的话,”葛老爷子果然开心道:“来之前我去看了杨维约。他对我说,大人乃不世奇才,说我一定会被你说服。我当时还不信,说我都倔了一辈子了,哪里让谁说服过?”
“是您老对后辈太好了。”沈默笑笑,面上现出忧色道:“公务繁忙,也没时间去看看蒲州公,他现在怎样了?”[(m)無彈窗閱讀]
张居正本打算出迎,但一转念,让长子敬修代自己出迎,他则除下外衣,躺到床上装病去。
当沈默被迎进卧室,张居正让嗣修、懋修搀扶自己起床行礼。沈默见其慢吞吞的动作,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但张府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不过他也不拆穿,一把将张居正按回被窝里,对两个大侄子道:“快给你爹盖好被子,小心着凉了病情加重。”
嗣修和懋修都是敦厚君子,难免面色很不自然,张居正只好应付道:“我这个病燥热,盖不住被子。”说着给儿子递个眼色道:“你们下去吧,为父和首辅大人说话。”
“是……”儿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撤了出去,在这种场合待多了,实在有损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
沈默坐在床边,看着张居正红润健康的脸色,叹气道:“原先还以为老兄只是称病,现在一看你这脸色,才发现真是病得厉害。想不到我兄春秋鼎盛,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张居正心中直翻白眼,暗骂道:‘你哪知眼看我像长病的?’面上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道:“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算是看开了。”
两人又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沈默才一脸惋惜道:“我这次来,一来是为了探视仁兄,二来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山,新朝改元,万象伊始,正是推行新政、振衰起隳之际,离不开仁兄出力啊!”
“呵呵……”张居正也不否定,也不答应,只是笑笑道:“元辅太高看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朝中那么多青年俊彦,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一样。”
“唉,少不了你这根中流砥柱。”沈默假假道:“只是你现在这个状况,我看了很痛心啊,怎么能再让你出来受累呢?”说着摇头道:“真是国家的一大损失啊……”
这两个人虚头巴脑,不过是在争一个主动权。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但明争暗斗了半辈子,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说到新政,我也了解了一二,”毕竟心境不同,张居正担心沈默真以为自己不想出山,于是岔开话题道:“正有些看法想向元辅提出呢。”
“怎么样,不错吧?”沈默笑眯眯道:“可费了我不少脑汁。”
“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张居正斜眼看着他道。
“假话怎样?”
“元辅大人宅心仁厚,大行王道,焉有不成功之理?”能借着机会讽刺沈默一番,他自然不会留情:“假以时日,必然海晏河清,天下大同,您的英明也能传之万万年!”
“那真话呢?”沈默依旧笑道。
“真话就是,首辅大人的法令看着花团锦簇,完美无缺,可实际要执行的话,恕我直言,法令太松弛了……如果那些商人和官员,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才有可能实现。”张居正摇头道:“自古未有靠道德成事者,欲行大事,还是要用法家的一套。”
“愿闻其详。”沈默点点头,正色道。
“元辅说,要加强监管,用户部监督折色,用地方官监督商人,用都察院监督户部和地方官,自然不能算错。”张居正不知不觉坐起来,斟字酌句道:“因为这正是太祖皇帝的一套。何况要这样做,肯定要大量增加官位,百官肯定拥护,但是效果怎样呢,不欺心的说,我不看好!毋庸讳言,太祖皇帝最后不是靠这套制度统御文官,而是靠无孔不入的锦衣卫。”
“为什么会这样呢?”沈默问道。
“这不是元辅的问题,也不是太祖的问题,而是千年以来,我们就走了错路。”张居正叹口气道:“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我华夏就以开始道德代替法制。伦理道德成为了治国的标准,朝廷以《四书》取士,就是要求我们这些官员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只有朝中都是这样的官员,一切制度才能完美执行,才能实现国泰民安。”
“只是这现实么?在书生眼中,自然是现实的,圣人不是说人性本善么?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道么!”张居正道:“圣人的话当然不会错,错的是这个世界,谁让这个世界物欲横流,将一张张白纸染成墨色?千年以来的历史早就证明,赤子之心、道德之士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都被挂起来,当成偶像膜拜了。为什么?因为物以稀为贵,那是人们的理想状态,可能达到的实在凤毛麟角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有私心私欲的。”
“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读了几天圣贤书,就真成了圣贤。他们十年苦读的动力,是千钟粟、是颜如玉!而不是挂在嘴上的治国平天下!首辅大人你是出身大户,自然可以视钱财如粪土,但大明朝的读书人,却大都像我这样,耗尽全家全户的资财,才换得一人金榜题名。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全家人都将做官当成改变命运的希望。就算我们本人想要洁身自好,你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爹娘,对得起资助你的叔伯老舅么?”
“事实上,一人得中进士,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玩弄诉讼,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北京的一些放债人,经常借钱给穷困的京官,一欸后者派任地方官,这些债主就随同上任,除了取回借款之外,还会本外加利,利又成本。”张居正道:“世风如此,又有几人能海瑞那样出淤泥而不染?绝大多数官员都是要下海的,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能把握住一个度,只在合法又似非法之间,取些外快补助官俸的不足的,就算是清官了。”
“所以说,靠官员自觉,就像让狼看着羊,指望他们老老实实不偷嘴,是不可能的。”看来张居正这大半年是歇过来了,说了这多话,依然神完气足,口不干舌不燥:“至于那层层监督,虽然制度完备,看似天衣无缝,但问题还是一样,得靠人来完成。官场一大绝症,便是各种这样的关系网,座主和门生的师生关系。出生于一省一县的乡谊;同一年考中的年谊;还有彼此通婚形成的姻谊。这多种的‘谊’,让文官私下的关系错综复杂。他们名义上任职于各部院寺,各有其官方的组织,但是背后又有他们私人派系。而他们真正服务,终生不渝的,往往是私下的‘谊’,却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自己的官职!”
作为朝中最大的派系老板,沈默被说得老脸微红,咳嗽一声道:“那么你说怎么办?”
“那些措施都很好,都不用改!”张居正已经进入状态,不知不觉两腿着地,光脚踩在地毯上道:“只要加上一条,就可以了!”
“加什么呢?”沈默看他站在地上,也不点破,依然虚心问道。
“考成法!”张居正道:“这些年,我在南直、山东、江西、两广推行条编和清丈,都是靠这个法子。这么好的办法怎能不用呢?”
“是吧……”沈默点点头,慢悠悠道:“我要是把这条加上,怎么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呢?”
“哦……”张居正不禁一愣,旋即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一时激动,不自觉地就跑到地上来了。登时恼羞成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就喜欢玩这套!我怎么又上你的当了?!”
“呵呵,莫怪莫怪。”沈默笑眯眯道:“这也是因为你病得太久,我才下了点药。”说着有些得意道:“怎么样,药到病除了吧?”
“请首辅大人先去书房喝茶!”张居正直接撵人道:“鄙人要更衣!”
盏茶之后,张居正穿上衣袍出来相见,两人都不再提生病的事情,而是就推行的《一条鞭法》展开了细谈。
“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在张居正面前,不需要像对葛守礼那样,满嘴的冠冕堂皇,只需要有一说一:“朝野上下,对新法的抵触不小,要想顺顺当当的通过,日后少惹非议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不能少。”顿一下道:“但你说的不错,仅靠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商量一下文字之外的东西。”
“只有考成法,能办成此事!”张居正斩钉截铁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
“诚斯言,妙哉!”沈默颔首道。
“政务办不通,不是机构的缺乏,所以我不主张增加机构人员。也不是法令的缺乏,大明建国二百年,已经渗入因循的成分,‘置邮而传之四方’,成为一切政令的归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浪费笔墨纸张而已。几个脑满肠肥的人督率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成日办公,其实只是办纸!纸从北京南纸店里出来,送进衙门,办过以后,再出衙门,进另一个衙门归档,便从此匿迹消声,不见天日!公文政治打不倒公文政治,所以我不主张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只能徒增浪费。”
这种方式的谈话,张居正同样直言不讳,提出对沈默的批评道:“我们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交代。办法很简单,要求户部以下,各省府县衙门,每年开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录成册。再同样造成两本账簿发到京城。一本送各科备注,执行一件、注销一件,如有积久尚未实行的,即由该科具奏候旨;一本送内阁随时稽考。这样谁没有完成任务,就进行相应的处罚。征赋不及八分,便降职使用,再完不成,再降,直到卷铺盖回家!一切都在白纸黑字之上,谁也没法弄虚作假!”
“其实我在苏州时,就学过你的这个法子,确实立竿见影。”沈默笑道:“太岳兄实在是经天纬地之才啊!”
“你在苏州时?”张居正有些糊涂了,十年前自己还在教书呢,哪里来的考成法?
“这个就按你说的办。”沈默笑着岔开话题道:“不过我想和你议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大明的百年大计。”
“百年大计?”
“嗯。”沈默点头道:“方才你说了太祖的不是,为了让你放心,我也说两句。”张居正笑笑,听他说下去道:“大明二百年来的重重积弊,有大半功劳要记在太祖的账上。在王朝草创时期,一些政策走了弯路,就越走越远,造成的危害也越来越大……”
“不错。”张居正苦笑着点头道:“这话我在心里憋了半辈子,却让你讲出来了。兵制、宗室、财政、厂卫……这些当今之大患,都是拜太祖所赐,如今都成了祖宗家法,就更是动不得了。”
“但这些问题不解决,就是治标不治本,只能为大明延几年国祚,但改变不了结果。”沈默沉声道。
“不错!”张居正两眼放光道:“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勇气动这些祖宗家法,想不到竟是我小瞧天下英雄了!”
“不能动的时候八风不动,能动的时候,就得大动特动!”沈默点点头,沉声道:“这次我想要做的,就是整理全国财政,把原先地方坐收坐支,改为全国总收总支——除去规定截留作为地方经费者以外,一概呈报中央,再由户部统筹!”
“好!好!好!”张居正连声叫好道:“若能把此事办好,实百年旷举,如果不趁这几年没有掣肘,将此事办成,一了百了,日后更没有人能做成的!”[(m)無彈窗閱讀]
本朝的财政制度的显著特点,是户部每年的收入,比不上南方一个省,实乃千古未有之奇葩。究其原因,还要归咎于创立这一切的太祖皇帝。如果要给历代帝王排个名次,朱元璋的军事水平、政治水平,都可以跻身前三。但他的经济头脑,却是毫无疑问的垫底。
比如说,他认为老百姓纳税之后,要先解送到京城再分发给各军事单位,实在是没必要,平白给官吏从中渔利的机会。本着效率至上、避免贪污的原则,他让百姓纳税实物不入仓库,直接供应于军士的家庭,军士则不再发给军饷。并规定先在应天府抽派若干税民,和金吾卫的五千军士对口。试验一年以后,朱元璋认为成绩良好,便通令全国一体施行。
这一办法之脱离实际,异想天开,完全是历史的大倒退,也注定了它虎头蛇尾的命运,没几年便销声匿迹了。然而朱元璋却依然本着这种思路,安排着他的帝国的财政制度。其中最具标志性的,就是物资的收发都是由地方官府完成。十分普遍的,一个县令每年要向三十几个不同的机构交款,总数则不超过一万两白银。
大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几乎全是如此,全国布满了这种短距离的补给线,此来彼往,侧面收受,既无架构,更无从监管。这种低能低效,直接导致了国家供血不足,人民负担沉重。只是肥了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僚。甚至可以说,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不愿发展商业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国在由先进的汉唐宋元,渐渐掉队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
如果能够改由户部总收总发,政府不必再为低效**埋单,能真正支配全国的财政,国防问题、经济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对国家的好处显而易见……这是张居正看到的好处。
沈默比他多了五百年的见识,自然能看到的更多。如果改为总收总发的话,国内的交通通讯,必然相应而有较大的进步。银行业、保险业就会应客观的需要而产生,商业组织和法律也会有所发展。而且各地区既互通有无,自然就会分工合作,各按其本地的独特条件,而发展其生产技术。以沈默所学的历史知识,西欧各国在二百年前,就已经朝着这一方向前进,日本在德川幕府末期,亦复如是。而本朝的财政税收制度,则和民间经济的发展脱节,不能相互促进,共同繁荣,反而对后者形成压制和阻碍。
如果不把这种财政制度改革掉,这个国家的商品经济发展,就永远是畸形的、非主流的,不仅不能成为国家腾飞的动力,还会反过来伤害到国家的财政和安定。这些,历史已有明证,教训也同样惨痛。
甚至包括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因为客观上刺激了人口的流动,商业和金融的发展,在创造一片繁华景象的同时,也加速了大明王朝的灭亡,原因正是如此。
对于沈默主张的整理地方财政计划,张居正是完全赞同的。
现在他看沈默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热切的,同志般的目光啊:“如果真能将此事,在任上办成,一了百了,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这件事,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啊!”沈默叹息一声道:“如果加以彻底改革,必须要重新厘定会计制度,在中上级机构中,实施财政管制的方式。这样必然会重新改造朝廷和地方的权利架构,注定要招起轩然大波呐……”沈默叹息一声道:“还有,如果要让一条鞭法不流于形式,就必须要全国范围的清丈田亩,跟这两项比起来,推动个条编法的难度,实在是不值一提。”
“……”张居正何其人也,一下就听懂了沈默的话,这分明是让自己来顶雷。明白了这一点,他心中反倒踏实了……怪不得沈默会大出意外的放过自己,原来是想让自己挑这副担子!
不是他自傲,天下人才虽多,但只有区区二人能替沈默达成目标,一个是他张居正,另一个是高拱……然而高拱已经无法再回来了,所以沈默只能求助自己。
沈默确实是这个意思。现在已经明盘了,张居正到底接还是不接,他真没底……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在分明可以当一辈子太平宰相,舒舒服服的掌权享福,然后退休,继续享福的情况下,却要死命折腾着变法,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也在所不惜。当初大政变时,他肯定会把这个危险的家伙干掉,不留后患!
但是,他太需要强有力的帮手了,哪怕这个帮手的能力比自己还强,未来有可能会反噬,沈默也愿意赌一把,先把事情干成了,如果你还想跟我斗一斗,我随时奉陪!
望着一脸期盼的沈默,张居正笑了,笑得无比畅快,将半年多来的阴霾一驱而散。
笑完了,他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望着白雪皑皑的窗外,目光又深又远道:“还记得隆庆元年,刚入阁那会儿,我请你在后海喝酒么?”
“嗯。”沈默点点头,有些感慨道:“一转眼,已经六年多了,却好像就在昨天。”
“那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嗯……”沈默点点头。
“男儿在世,自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张居正淡淡道:“就不用我说第二遍了吧。”
六年前的那个初秋,在后海的那间酒庄里,张居正就着烈酒,说了掷地有声的几句话:“
“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
当时说这番话时,张居正料想不到会有今天,但他的态度依然如故——我张居正就是想做事,具体是在谁手下做,还是自己当老大;是隐居幕后不留名,还是冲锋陷阵当炮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有人掣肘,能让我放手做事,不负此大好人生!
“太岳兄……”沈默的喉头有些发涩,他也有些激动道:“定不会让你腹背受敌的!”
“你的话,我信!”张居正点点头,有些萧索道:“其实你我很清楚,有时候坐头把交椅的并不适合大刀阔斧的做事,那样会给人以专权跋扈的印象。如果下面人惹了众怒,他可以调和挽救,可他要是惹了众怒,却只能死挺,要么独裁到底,要么挺不住下台。当初高拱不懂这个道理,非要把身边人都撵走,自己大权独揽,现在沈公您明白这个道理,我便把后背交给你,希望你在改注意之前通知我一声,别让我死的太难看。”
“又怎会让你独自承担呢?”沈默动情道:“我会力挺你到底的,要完蛋,咱们一起完蛋!让那帮败家子自己玩去!”
“哈哈好……”张居正笑道:“元辅能有这份决心,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沈默点点头道。
“要求当然有。”既然要替他顶雷,张居正自然不会客气,道:“第一,财政改革的事情,我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指手划脚。”
“也包括我么?”沈默笑问道。
“当然不包括元辅,但我希望有什么事情,你能和我开诚布公的谈,咱们商量后,再做决定。”
“可以。”沈默点点头道。
“第二,既然元辅给户部加人,那就大方点,编制至少向兵部看齐。”张居正接着道:“我要两个尚书、四个侍郎,之下除了郎中只增加四个外,员外郎和主事的人数也要翻倍。另外,这批毕业的监生,我要先挑。还有一个名单,上面的人物,得都给我安排到位。”
胃口着实不小,但比起要担的责任来,却又微不足道了,沈默点头道:“可以。”
“还有最后一个。”张居正道:“我这边放炮,你也得打锣,不能四下一片安静,就我这边热闹,那天底下口水,还不直接把我淹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一系列的安排了。”沈默微笑道。
“说说看。”张居正非要弄踏实了,才肯把这一百几十斤交出去。
“第一,万历改元,普天同庆,按例可以加一次恩科,转过年来,又是会试之年。”沈默举起食指道:“这样连续两年都是大比之年,你说天下的读书人,还有功夫议论时政么?”
“真是大手笔……”张居正点头道:“不过这不光是为了给我打掩护吧?”
“当然不是,”沈默也不虚伪,点点头道:“你方才说,不建议增加机构,这个我同意,但不增加人员,我不同意。”顿一下,解释道:“一提起增加官吏来,就好像马上要增加冗官冗员,给老百姓增加负担了。但凡是得有个度,现在大明朝才两万名官员,其中还有十分之一的京官。剩下一万八千人,要管理两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个县,实在是太少了。事实上,也是根本管不过来的,还有大量不在编的吏员填充其间,才能勉强维持运转,这个数字是三十万。”
“哪怕是京城之中,也有大量的吏员存在。”沈默喝口茶,接着道:“每个衙门的正式官员太少,又多调动频繁,以至于缺乏经验,不得不把大半权力交给终身都待在一个衙门,一个岗位的小吏操持。如果官员不够精明强干,往往就会被胥吏们牵着鼻子走,权力也旁落到这些人手上。在地方上更是如此,县令、县丞、主簿、典史各一,这就是管理十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官员编制,这些人要管地方上的文教税收,治安防盗、河工团练、工商建筑……更是不得不把绝大部分权力交出来,让那些胥吏来办。所以才会有人说,真正管理这大明朝的,不是官而是吏!”
“而这些胥吏呢?一没有正式编制、二没有国家俸禄,三没有上升空间,在一个位子上,一干就是一辈子。官员在做事的时候,还得想想自己的升迁、封荫、诰赠、养老,但胥吏们统统没有这些,他们只能追求钱财!或是寻租,或是索贿,手段百出,无所不用其极。更是毫无原则廉耻,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国家朝廷,官员和百姓都苦不堪言。”
“是啊……”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大点其头道:“这些小吏位卑权重,又浑不在乎,胆大包天,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在户部和吏部都待过,对此深有体会。”
“他们不过是些抄写文字,传送书信,处理流程**务的小卒,哪里有什么权力?”沈默指出原因道:“只不过因为正式的官员太少,不得不把大量的权力交给他们,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可也不能把他们都裁撤了,一水换上官员吧?”张居正道。
“当然不用,只要在各衙门增加官员。”沈默答道:“将权力分工细化明确,每个人各管一摊。再用太岳兄的考成法监督,还怕官员们不瞪大眼睛,盯紧了手中的权力么?”
“嗯。”张居正点点头,又摇头道:“但这样一来,全国的官场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官员们自然欢迎,读书人也欢迎,可将来一旦要改回来,立马天下大乱!”
“……”沈默看他一眼,暗赞道:“不愧是张太岳,果然一眼看到头!”他摇头道:“不是什么事,都能回去的,覆水难收,木已成舟。所以我们不做是不做,做就让他永远回不去!”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在这一任上,让督抚都变成常设官!给地方上重新划分权力,倒要看看谁能改得回去!”[(m)無彈窗閱讀]
总督巡抚虽然常驻地方,然而本身并无品级,多是以朝廷佥都御史或者兵部侍郎的官衔出任巡抚,以都御史或兵部尚书衔出任总督。入则为朝廷尊官,出则奉敕行事,为一方军政之首,可谓是举足轻重,然而这种中央不是中央,地方不算地方的尴尬身份,还是为各位督抚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首先,地方行政架构仍然是原先的。都指挥使因为是武职,已经靠边站了,所以各省的行政机关,是以布政使和按察使为首,两位大僚开府见衙,都有各自的一套佐属官员。如承宣布政使司,有从二品左、右布政使各一人;从三品左、右参政无定员,从四品左、右参政无定员……本朝并无散官,官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四品以上的高级官职更是缺货,所以‘无定员’的意思,绝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可以有很多名,一般每个布政使衙门里,都有十名以上的参政、参议协理政务。
这是高级官员,之下又设有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杂造局、军器局、宝泉局、织染局等机构,且都有官职、定员。至于按察使司,规模要小一些,但性质是完全相同的。这很好理解,因为太祖设立这两个衙门,是为了让他们统领一省政务的,自然要将属官机构配置齐全了。
再看督抚帐下……不好意思,除了办理文书工作的书吏以外,并无任何佐属官员。为督抚办公的幕僚,并不是国家职官,乃是督抚私人聘用的。在这方面,连个知县都不如,好歹人家还有个县丞、主簿、典史,是国家给开工资的。
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最初总督、巡抚都是临时性质的差遣,不是官职,因此不会设有佐官。这就造成了一种普遍的怪现象……督抚是布政使、按察使的长官,而布政使、按察使却是省级官僚系统的长官,督抚若是越过他们,直接指挥下级官僚,便犯了‘越权’的官场大忌。
且布政使是从二品,按察使是正三品,而巡抚往往以佥都御史出任,官衔才是正四品,甚至一些总督也是以正三品兵部侍郎出任。名为上司,品级却不如下属,而且下属还领着庞大的官僚机构,不出幺蛾子才怪。
事实上,督抚政令难行,全省事权不一,各衙门推诿扯皮,对上司阳奉阴违的现象,在各省极为普遍。这不仅使督抚大员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调和阴阳,许多不擅长搞人际关系的,直接四面楚歌,不得伸展。然而一旦有大事发生,朝廷要追究责任,督抚又首当其冲,下面人反而无事。这种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的郁闷日子,是每个督抚都不愿意继续下去的……跟这个比起来,区区财政权上收,简直是毛毛雨了,毕竟那是跟户部扯皮,不管输赢,无非就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至少在省里还可以穷横穷横的。
所以对行政权下放,地方督抚是一万个赞成的,有他们压着,布政使、按察使们也没招,只能暗中联络同党,在朝中给新政点眼药。便有官员上书说:‘按照新政,总督治兵事,巡抚理民事,巡抚例归总督节制。督抚同省,本以相互牵制,然权利穿插堆叠,权非难分,矛盾在所难免。因此为消除事权不一一说,实为无稽。’
又言道:‘一省之中主大政者二人,志不齐,权不一,其势不得不出于争。若督抚二人皆不肖,则相互容隐以便私图;若一贤一不肖,必势不两立致成水火;即便二人皆贤,亦或意见不同,性格不合,因此不能相安者,虽贤者难免。’
更有甚者直接否定道:‘祖宗撤行省、设三司,为防臣子权重难治。今复行省,设督抚治三司,大违祖宗之法,使臣子权重难治!实乃亡国之举!请立废此法,今后有再敢言复立者,满门抄斩!’
沈默明知道这不是他们反对的真正原因,却依然要打起精神,命人逐条反驳道:‘督抚同省,只有边地疆界,因其以军事第一,才使总督节制巡抚。其他省份,总督只管军事,平时不得干涉地方政务。军政泾渭分明,何谈权非难分?’
‘言两人主大政,其势不得不争者,殊为可笑。彼一人独揽大权者善,还是两人分权者善?’
‘至于祖宗之法,分三司乃祖宗之法,设督抚亦是祖宗之法,是以世易时移,不得不变原法设新法。况且今天下财权已收归太仓,总督得其兵而不得钱粮,巡抚掌民政而无兵权,焉有作乱之可能?’
像这种没营养的口水仗,从来没有断过,然而新政顺利通过廷推,并得到督抚的大力贯彻,几年下来已是大势所趋、无可更改了。
政治上了轨道,经济上也蒸蒸日上。根据万历五年底的统计,太仓存粮足以支取二十年,太仆寺积金八百余万两,都是当年仁宣之治也没达到的高度。这当然有沈默的功劳,但更要的是高拱打下的好底子,以及张居正这些年的浴血拼杀。
除此之外,北边国防也处于黄金岁月。俺答已经挂了,他的儿子们一面争权夺利,一面争相向朝廷献媚。土蛮虽然没有屈服,但在李成梁和戚继光的打击下不断溃败,已经远离了京畿许多年。内阁里面,张居正只专注财税改革,对其余的事情一言不发,张四维等人各司其职,都不敢挑战首辅的权威。几年来,安静到没有一点波浪,更是嘉靖、隆庆以来没有的现象。
跟这些令人舒心的事情比起来,那点持续不断的口水仗,简直就像枯燥生活的调剂一样,那么无足轻重。
然而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一桩桩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在预示着平静的日子似乎已经到头了,首辅大人烦恼的日子来临了……
首先是,皇帝大婚的问题来临了。这一年皇帝十六岁,按周岁说,才十五岁。然而他的母亲李太后,在前一年,便已经替他定下一名祖籍余姚,生在京师一个小官吏家庭的女子,名叫王喜姐的作为皇后人选,并且希望在万历五年就举行大婚。
然而内阁以为,皇帝在万历五年才只有十五岁,新娘也只有十四岁,为免太早,恐伤圣体。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因为传统认为,男子十六岁才发育成人,在这个年龄之前行房,会有损精元。在内阁的坚持下,皇太后退步了,然而她实在等不及了,要求今年皇帝一过完生日,就举行大婚。这次内阁也无话可说了,只好命钦天监选定吉日,最后定在了今年三月。
李太后之所以如此坚持皇帝早日大婚,是因为在中国传统来说,男子结婚就意味着是一个成年人了,皇帝成年就意味着可以履行自己的责任了,顾命大臣的使命也就到头了,应该还政于君了!
对于这一点,李太后都看得明白,更不要说朝野上下了,因此从去岁开始,便有越来越多的呼声,要求内阁在天子大婚后还政,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必然的……虽然这些年来,朝廷的小事由内阁六部各衙门解决,大事由廷推已定,可以说处理的井井有条,但这里面没有皇帝什么事儿啊!
做臣子,总不能一直把皇帝排斥在权力之外吧?特别是那些被排斥在核心圈之外的,在改革者失意的大臣,更是想要给太后和皇帝留下好印象,好借此机会咸鱼翻身。
对于这一天,沈默早就料到了,倒也不算措手不及,他亲自担任大婚总理官,命令内外衙门开始采买筹备,务必使天子婚典办得合乎礼仪,不给人任何口实。未来如何应对也早就盘算好了……
真正让他措手不及的,是昨天发生的一桩事。当时他和张居正正在文渊阁中争吵。这些年来,为了新政的事情,两人没少吵架,不过都算顾全大局,只在私下里争吵,且就事论事,过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因此这种时候,是严禁任何人靠近值房的。
然而就在两人拍桌子瞪眼,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沈默登时拉下脸道:“怎么搞得!”
“元辅,”外面传来张元忭的声音,这位素来稳重的状元郎,已经内阁五年半了了,早从当初沈默的侍从,被提升为掌管文渊阁内外事务的官员。除了几位阁老之外,内阁中就属他说话最管用:“有江陵急信给张阁老!”
沈默看看张居正,张居正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从老家送来的,又是严重到足以让张元忭坏规矩的消息……联想到父亲从去年就健康堪忧,张居正不敢往下想了。
“进来吧。”沈默出声道。
张元忭便领进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官来。
张居正一看,来者正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张简修,因为读书不成器,因此荫了个武职的锦衣卫千户,便在江陵老家侍奉自己的爷爷奶奶。不由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爹……”张简修噗通一声跪下,放声痛哭道:“爷爷已经仙逝了。”
“什么,你说什么?”张居正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爷爷已于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张简修哭道:“奶奶命我来京城报丧!”
“这怎么可能……”张居正如遭雷击,瘫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重重的朝南方磕头,锥心裂骨的捶胸嚎啕道:“爹啊,孩儿不孝!”
沈默在边上也是一片黯然,他知道张居正是真难过……官员出仕之后,与父母便是长久的分离。像张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结束了三年的病休回京之后,便再未回过江陵,整整二十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去年夏天,江陵来信,说他的父亲病得很重,有时连走路都困难,十分想见他最后一面。张居正便准备请假省亲,偏偏财税改革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只好等把硬骨头啃下来再走。谁知道没等他忙完,张文明便已经去世。生不能亲自奉养,病无法床前尽孝,死不能见最后一面,作为儿子,又怎么能不抱恨终生,自责一辈子呢?
沈默命人把悲伤过度的张居正送回家去,便没时间再替人家难过了。不是他冷血,而是想到了张居正将要丁忧守制三年。这三年里,自己岂不是要独撑局面,还得替张居正对付那些视变法为眼中钉的敌人?一想到这个,他就一阵阵头大。
当然,不管心里怎么想,该怎么做还是得按程序来。他首先批准了张居正在家哀思,不再来上班的要求。然后向皇帝和太后报告此事,讨得了对张居正劝慰的圣谕。然后第二天下朝后,他带领内阁众人到纱帽胡同的张居正府上致祭。只见张府门前的一对灯笼,已经换成白色的,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
进去大学士府,只见里面已是一片缟素,客堂也被临时布置成灵堂。看着客堂悬起的这些挽幛,还有上面‘音容宛在’之类的挽联,沈默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心中暗暗道:‘爹啊,您可千万保重啊!’
听说有圣谕,张居正让家人先回避,跪听了小皇帝母子两人的慰问之词,然后伏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臣多谢皇上、太后关怀……”
沈默把张居正扶起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太岳兄节哀,咱们先想想怎么应对吧。”
张居正借着着擦泪,点点头,嘶声道:“请元辅书房就坐。”[(m)無彈窗閱讀]
第八八六章 愿在法场证菩提(上)
张府书房中,沈默一脸凝重之色的坐在正位上,张居正一身孝服,形容枯槁的坐在左首边。自昨日接到噩耗,他便一直在极度悲恸之中,一夜之间就好像苍老了十岁。然而哀号痛哭之余,他还不得不分出精神,考虑这一突然变故,给自己和国家带来的影响。
按照规矩他必须立即丁忧守制,离任返乡,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不能出任任何官职,更不能参与任何政务。然而他耗费他毕生心血的万历新政刚刚铺陈开来,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之所以有如今的成绩,全是靠了考成法。而官员对这种严苛的考核,大都是心怀不满的。一旦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三年,那些人肯定要想方设法破坏考成法。等三年后回来时,可能什么都晚了。
想到这,他看看沈默,心中不禁暗暗恼火:‘你要是不那么好说话,我哪还用如此纠结!’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矛盾渐生,常起争执。倒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张居正驭下严格,定下的规矩便一定要执行,触犯了规矩就必须要惩罚,较真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沈默则恰恰相反,虽然与张居正志同道合,却信奉‘人和政通’的道理,对官员好到令人发指与的程度。其宽宏大度在张居正看来,简直到了纵容的地步。
比如万历三年,官员被考成法考得外焦里嫩,九成以上的都完不成指标,眼看着三年试行期就要过去,接下来再完不成,就得挨罚了。大伙只好一起反映说,张阁老要求太高了,要是这个玩法,我们非得全挂。张居正说不行,这个指标是我按照田亩亲自制定的,你们一定能完成。完不成的话,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官员们只好再去求沈默,沈默说,那我就跟张阁老商量商量吧。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还是首辅大人面子大,张居正做出了让步。很快内阁就颁布规定,从今以后地方赋税,只要收到一定数量,就算没收全,也可以不处分。
但大伙儿还没高兴多久,就全都蔫了,因为这个‘一定数量’是九成……然后在当年的考核中,凡是没有达到这个指标的,统统按降职处分。其中有收到八成八、甚至八成九的,也没有逃过厄运……后来还是沈阁老出面,好说歹说,才把这几位老兄捞了出来,不至于让他们郁闷得跳河。但其余老兄就没那么好命,找沈阁老也没用,全都被结结实实降级。
从此以后,官员们一改往日冷水泡蘑菇、疲疲塌塌的作风,从年头到年尾,兢兢业业、不敢停歇的工作,只求年底弄个考核合格,别把官越当越回去。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这才有了轰轰烈烈的万历新政。
所以现在张居正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面前这位以‘宽仁厚德’著称的首辅大人,担心他会在自己走后和稀泥。他太清楚这样的后果了……指望那些官员自觉执行新政,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要监管一松懈,肯定会大踏步的往回退,自己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想到这,张居正微微颤动干裂的嘴唇,艰难道:“要不,夺情起复吧……”这是想要留下来,唯一的办法。按说大家辛辛苦苦奋斗几十年,这个‘让人忘掉悲痛,继续工作’的法子,应该很受欢迎才是……在之前也确实如此,宋朝便有宰相不丁忧,为国尽忠就是尽孝的说法,本朝一开始也是这样,比如大名鼎鼎的杨荣、李贤,都曾经夺情起复过,除了被道学先生骂几句,基本上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但是到了嘉靖年间,这却成了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转变,是因为出了一位大孝子,就是那位名气比杨荣、李贤大得多的杨廷和。杨阁老的父亲死了,正德皇帝竭力挽留,大家也都认为他一定会留下……这不明摆着的么?辛辛苦苦奋斗三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谁愿意一走就是三年,保不齐回来又得重新排队。
但杨廷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之后和嘉靖皇帝的争执看,此人也确实重视这些伦常之礼……皇帝坚决不批,他就直接不告而走,整整旷工三年。这下好了,成全了他的孝子之名,形象愈发高大起来,可也把别人给坑苦了。从此以后,朝廷高级官员死了爹妈,要是敢说夺情,言官们肯定会拿出杨阁老的例子来说事儿,把他骂成禽兽不如。不孝子无忠臣,只能沦为众矢之的,以至于后来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
张居正自然知道一旦夺情,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但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的事业,而且心中也存在几分侥幸……以沈默今日的超级声望,就算说煤是白、雪是黑的,也没人会公然反对。所以只要是沈默提出夺情,自己再做做姿态,反复几次,此事八成就能成功。
说完之后,他定定望着沈默,等待回话。
到底要不要张居正夺情,沈默想了整整一晚上,此刻他已经有了主意,缓缓道:“还是丁忧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张居正皱眉道。
“我也是。”沈默轻声道:“夺情的风险太大,后果太严重,我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
“你……”张居正苍白的脸上血色上涌:“难道以为我是恋栈权位么?”
“你误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沈默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你这些年做事得罪的人太多,若是再给他们口实,肯定会群起而攻之的。”
“得罪人我不怕,只要能保住新政执行下去,哪怕吾为侩子手,我愿在法场证菩提!”张居正闷哼一声道。
“你这是不放心我……”沈默无奈道。
“你让人放心么?”张居正睥睨着他道:“这些年,可见元辅大人处理过一个官员?哪有这样做首辅的!”
“那是因为有你在。”沈默两手一摊道:“张阁老屠刀高举,我就得作菩萨相。要是你不在了,我自然也有狮子吼。”
“好吧,这是对人,那对事呢。”张居正不留情面的数落道:“既然元辅无意留我,那咱们不妨把话说明白了,万历新政这些年,我主抓的是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前者基本成功了,后者却可以说,基本失败了!洪武二十六年,全国清丈田亩,得田八百五十万顷,这还没有算后开辟的云南和贵州。到现在经过二百年的休养生息,又多了云贵两省,理应有一个巨大的增幅才对!结果呢?两京一十三省,只得田七百九十万顷!如果扣除云贵的八十九万顷,足足比原先少了一百五十万顷!就这样,我还得到了‘掊克’的恶名!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表面上,当然是执行官吏的原因,他们或是被大户腐蚀拉拢,或是认为应当宽仁,想方设法为大地主们瞒报漏报!但根本原因,还是出在你这个首辅身上!”张居正冷硬道:“因为年代久远,以前的清丈数据只能是参考,无法作为考成的依据,这就更需要我们严加督促、防止舞弊了,然而元辅大人一贯的纵容态度,让地方官员毫无顾忌的与前去清丈的户部官员周旋,才酿成这一恶果!”
“我这不是无端猜想!”张居正接着道:“这次清丈,比之弘治十五年的那次,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直隶,河南和山东三处;全国增加九十万顷,单这三处,便增加六十万余顷。除这三处外,湖广、云南、贵州、陕西、四川都有增加。而南方七省,却都几乎与弘治十五年保持不变。这绝不是一种巧合,而是这些地方的官员得到了默许,只要和弘治十五年那次一样,他们就可以过关!”
“这些地方的官员听谁的,我想这世上没有比首辅大人更清楚的了!”张居正怒火冲冲的盯着沈默道:“为什么北直、河南、山东增加的最多,因为离着北京近,糊弄不了我!南方七省为什么没变化,因为离着首辅近,自然没什么好担心!”
“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沈默也不跟他着急,只是一脸苦笑道:“我出身于东南,也最清楚这里面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太富太强,离北京又太远。当年成祖皇帝迁都,就为今日东南失控埋下了伏笔。”
“嘿,怪不得在东南当官的外地人,都称之为鬼国!”张居正承认沈默说得是实话,郁郁道:“朝廷的政令,可远达云贵,却不能行于东南,盖其人情狡诈,胆大包天,目无朝廷,他日天下有事,必此重创之!”但他没有像沈默一样,一脸无可奈何,而是话锋一转,昂然道:“东南事势已极,理必有变!必须要稍稍振刷,使其知道朝廷法纪之不可违,上下分义不可逾,汰其太甚,才不至于不可收拾!”
“这话说的不错,可是需要从长计议。”沈默长长一叹,目光诚挚的望着张居正道:“太岳兄,既然今日把话说开,我也说说对你的看法。”
“请首辅大人赐教。”张居正面无表情道。
“你经天纬地的才具,勇于任事的魄力,都在我之上。”沈默坦诚道:“但是,在我看来,你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改革家。”
“呵呵……”张居正向来自视甚高,就算被沈默压在头上, 也只觉着是时也命也,非战之过。
“什么是成功的改革家,自然是让他的改革深入人心,哪怕人不在了,他的方针大略也无法被推翻。”沈默给出他的定义道:“我不想举古人的例子,只想说,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的信心都没有,只能说明你对自己的改革也没有信心。”
“如果元辅能和我齐心协力,我又怎会不敢离开?”张居正闷声道。
“你一直觉着是我在拆你的台。”沈默缓缓摇头道:“其实你错了,我不过是在给的举措降温罢了,改革这把火,弄不好就烧到自己。我理解你时不我待的心情,但你要知道,自己要指挥的,是一帮子已经腐朽了的,骨子里就浸满了因循、自私因子的官僚,你可以用考成法控制住他们,但你一旦离去,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账册撕掉!你在的时候催逼的越紧,对他们越严厉,他们将来的反弹也就越猛烈!指望这些人来延续你的政策,这可能么?”
“只要多给我些时间……”张居正不服气道。
“不是时间的问题,加上高阁老在位时,推行新政已经十年了。”沈默叹口气道:“十年了,真正适宜的政策,早就深入人心,哪还用你这样防贼一样盯着?”
“难道元辅认为我做的都是错的?”张居正不信道。
“你的政策当然是极好极好的,但是古人云过犹不及。”沈默道:“只需要回调一下,给官员们松口气。十分的政策,能有七分的执行,就算是很成功的了。”
“就怕这一松,再也紧不起来!”张居正道:“我还是坚持己见,只有严格要求,有过必罚,才能使百官知畏惧,不逾矩,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说着抱拳恳求道:“元辅,我们再坚持几年吧……只要元辅肯出力,两京十三省,哪个敢出幺蛾子!”
“如果说之前,是没有人敢。”沈默依旧摇头,满嘴苦涩道:“但是皇上大婚,给了许多人暗示,他们认定了我得交出权力,肯定要蹦出来表现一番的,不然怎么向皇上和太后邀功请赏?”说着看一眼张居正道:“如果这个时候,我再力主夺情用你的话,就会连那些反对新法的人也加入进来。到时候我们夺情理亏在先,他们只要抓住这一点发挥演绎,不需要反对什么新法,只需要把你批倒批臭,让你再也爬不起来,你提倡的新法自然也跟着完蛋了……”[(m)無彈窗閱讀]
但是任凭张四维如何优秀,却被高拱沈默张居正的光芒所掩盖,就像烈日当空,不见星月,人们根本意识不到,他已经当了十年的宰相。
要说之前的高拱也就罢了,那毕竟是提携他老前辈,他又纯属新嫩,伏低做小也是应当的。但现在的首辅沈默,比他还晚一届。张居正的政治生命,更是早就应该结束,却逼得自己刚当上次辅,又不得不让位。两人牢牢把持着内阁的权柄,他只能做着敲边鼓、打下手的差事,张居正更是从来不正眼看他,甚至有心情不好时,拿他出气的经历。
张四维只能默默的忍受着,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宰辅’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而忤逆了二位上司。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滋味太难受了,这样的日子越久,张四维积累的痛苦也就越多,夜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他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他相信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皇帝会长大的,权力会重构的,到时候自然有一番沉浮,谁说自己不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终于,在默默忍受了五年之后,机会出现了——张居正父亲的去世了,当他乍一听到张父的讣告时,第一反应是解脱感,他想到张居正马上就要回乡守制了,这个给他强大压力的男人一走,剩下的沈默也没几天好日子了。皇帝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是聋子的耳朵,沈默也到了为他这些年削弱皇权埋单的时候了。驳中旨、削司礼监、撤东厂……这一笔笔账,皇家都是要和他清算的,之所以拖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一个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张四维激动到难以自己。今日小皇帝这次谈话,更让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他一点也不介意皇帝想要留下张居正,因为这恰恰说明,皇帝的权利意识已经觉醒,在迫切的寻找帮手了。
而且张四维知道,愿意替皇帝当这个替罪羊的,还有很多很多,皇帝选择自己,就说明自己也是简在帝心,只是屈居张居正之后罢了。现在他只要按照皇帝的旨意去做,张居正转眼就能被口水淹没了,到时候怎么还有脸待在京城?自己自然会递补为头号人选,成为皇帝对抗沈默的唯一依靠。
虽然对手异常强大,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帮手有很多很多。沈阁老当政后,言论自由,支持讲学,让原本就兴盛的讲学之风,变得如汤如沸、不可收拾起来。大明朝言论空前自由,各种奇谈怪论涌现而出。这些年来,南方一些文会社团,开始大肆宣扬一种‘非君思想’,这些人集结成会,把皇帝说成是万恶之源,将一切社会悲剧,都推到皇帝身上,并卖力鼓吹什么‘虚君实臣’的政治架构。因为从正德皇帝以来,三任皇帝都没有很好的履行过自己的职责,便给了这种说法滋生的土壤。尤其是在不服王化久矣的南方,这种说法甚嚣尘上,竟然很有市场。
但在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北方,这种说法就成了大逆不道。这些年来,张四维暗中联合了一些坚决拥护皇权的官员,这些人有二三品的部堂督抚,有新近的御史言官,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十分可观。他们组成了诗社,以文会的名义聚在一起,强调皇权的神圣不可侵犯,声讨‘非君思想’,并将矛头直指当朝首辅,认为这种说法的泛滥,离不开沈默的纵容,甚至说是他为了效仿王莽所做的准备。他们商量着如何帮助皇帝恢复权柄,拨乱反正,只是因为皇帝太小,一应奏章都是沈默批复,他们才保持隐忍,等待时机至今。
想到这些,张四维的心变得强大无比,他踌躇满志,相信自己虽然弱小,但一定可以取胜。因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虽然打着一箭双雕的算盘,但张四维还是得谨慎从事,写奏章之前,他先到沈默那里,把皇帝召见的事情交代一番。果然,沈默说不出阻止的话,只能让他遵命便是。
于是第二天。邸报上便登出了张四维请求夺情起复张居正的奏疏,疏中,张四维说大明一日不可无张居正,说夺情是舍一人之私情,造福于天下的圣贤之道,请皇帝千万要留下张居正。让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不是白纸黑字署着名,怎么也不会把这样的马屁文章,和素来声望上佳的张四维联系到一起。
但另一方面,向来貌似粗豪,实则油滑的吏部尚书王崇古,这次却不知为何,突然坚持起原则来了。不肯按照皇帝的授意,出面挽留张居正,他回复皇帝说:“张阁老是两代帝师,顾命老臣,回乡奔丧应给予特殊恩典,但这是礼部的事,与吏部何干?”揣着明白装糊涂,显然是不支持夺情的。
张居正处在舆论中心,如果保持沉默的话,就显得太露骨了。他只好接连上疏,表示要回乡守制。他的《乞恩守制疏》,在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全文刊登。这是一篇长文,虽然孝子之情哀溢于纸,但请求守制的语气并不十分坚决。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张居正迫于反对派的压力而作出的敷衍……张居正非但没有把话说死,反倒用了大量的篇幅回忆和小皇帝的点点滴滴,并说什么:‘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所能拘也。’然后又说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皇恩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
这等于就是在暗示皇上,我可以为你做超越常规的事。但是张居正一个‘夺情’的字眼都没提,观其奏章大意,还是要求丁忧的。所以他自认为,舆论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这对君臣,演起了三留三让的俗套戏,觉着于祖制、于舆论,都可以有了交代,下面就该顺理成章的夺情了。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把戏,怎能瞒得过人?于是官员们愤怒了,不安了。他们愤怒和不安的根源,其实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中旨!当年壬申政变时,正是六科喊出‘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的口号,用封驳权打回了宫中的乱命。
现在六年过去了,宫中又开始连连绕过内阁下达中旨!而且是比六年前危害更大的乱命!六年前那次,只是关系到一个首辅的去留,这次,却是关系到王朝的统治根基!
本朝以孝治天下,不守制就是不孝,不孝子非忠臣,就是不忠不孝之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宰相,要求臣民做到一,自己就得先做到十,才能算是以身作则,垂范天下。现在做皇帝的,要不顾纲常强留,做臣子的,更是为了权位恋栈不去。如果这件事真成了,那天下人还有谁遵守孝道?连孝道都不遵守的人,又怎么会遵守臣道?那样人都会变成乱臣贼子,只要有点实力的,就想当皇帝,肯定要天下大乱的。
这就是士大夫的强悍逻辑!
位于灯市口大街的博伦楼,空间轩敞、装修典雅,而且价格在高档酒楼里也不算高,因此成为年轻官员聚会的首选。
这日下朝以后,那些个早就约好了官员们,便在各自衙门换了便服,然后乘小轿往博伦楼汇集。这些人大都是万历后的进士,年纪也在三十岁左右,正好是商业繁荣、风气开化、社会变革、思想解放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同时,他们又亲历了东南倭乱,又经过收复河套这一壮我人心的伟大胜利,因此心中匡时济世的心念,和舍我其谁的气魄,是前辈的官员所不具有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批生在嘉靖三十五年以后的年青人,虽然历经三朝,却只见到一个整天躲在宫里修道的老皇帝,一个整天躲在宫里采蜜的中皇帝,和一个整天躲在宫里读书的小皇帝。所以在他们心里,皇帝就该是躲在宫里享福,把天下交给大臣治理的样子。因此对于皇帝这次的‘越界行为’,这批年轻官员显得尤为反感,更认为自己有义务纠正皇帝的错误,一致君尧舜。他们这次聚会,正是为这个目的而举行。
这会儿,包厢里已经坐满了官员,他们分成好几群,就近发表着看法,但显然还没有正式开始。看正位上空着两把椅子,似乎是在等两个重要人物。
没有让他们久等,店伙计便领着两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进来。一看到他们,屋里的人都起身,纷纷抱拳笑道:“梦白、尔瞻,你俩可来晚了。”
这叫梦白和尔瞻的,论年纪比在座众人都小,却似乎是众人之首。他俩相视一笑,那个矮一些、面容白皙的‘尔瞻’笑道:“我俩可不是故意来晚的,我们从衙门出来,拐到南石斋去了。”
“南石斋?”众人兴趣大增道:“可是有什么大作见报?”
身材高大的‘梦白’笑道:“正是,尔瞻兄写了篇文章,明天就要在报纸上发表了,他拉着我去南石斋,先要了人家几份,让大家先睹为快。”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摞散着墨香报纸,散发给众人阅看。
报纸这玩意儿,在南方问世十年后,终于在万历初年,传到了京城。然而南北文化的巨大不同,商业活动的繁荣程度,市民识字率的差别,都使在南方红红火火的报纸,在北方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基本上只在北京、太原、济南等几个大城市有流传,发行量大都很小。
不过所谓‘小’,只是相对于南方的‘大’来说的,事实上除了四书五经这样的教科书,它已经超过任何一种出版物的普及程度了。尤其是士大夫云集的北京城中,足有五种报纸在发行。南石斋印社发发行的‘时事报’,是五种报纸中发行量最小的,但对于士大夫的影响力却是最大的,因为它刊载的是各种时事评论和政论,有‘小邸报’之称。却由于其非官方的立场,而更加辛辣火爆。
尔瞻和梦白,正是一对写政论的高手,他们的文章在小邸报上发表,思想激进又不乏深刻,深得年轻官员的拥戴,这才年纪轻轻,就俨然成了新锐派的代表。
现在两人散给众人看的报纸上,便有那‘尔瞻兄’邹元标,所作的文章《论‘乞恩守制疏’》,一看就是针对张居正来的。
只见他辛辣的讽刺道:‘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正常人都会匍匐星奔,凭棺一恸。’然而居正的奏疏中,却言语含糊,不舍官位之意昭然若揭,还振振有词的自称‘非常人’。这种对于自己的亲人,生时不照顾,死时不奔丧的家伙,果然是不在三纲、灭绝五常的非常人!’
他还讽刺道,幸亏张居正只是丁忧,尚可挽留;要是不幸因公捐躯,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其实,居正一人不足惜,关键是后世若有揽权恋位者,必将引居正故事,甚至窥窃神器,那遗祸可就深远了,一言不可以尽![(m)無彈窗閱讀]
看了邹元标的文章,众人纷纷击节叫好。好的杂文就是这样,可以替人们表达出,心中不知如何形容的愤怒,让人看后只觉酣畅淋漓、血脉贲张,认为他说得实在太对了。
这时候,各色菜肴果蔬流水价的送了上来。万历改元以来,官员的薪俸连年大涨,逢年过节还有丰厚的赏赐,一名七品官拿到手的,比六年前的三品官还多,再也不是当年的穷京官了。所以参加聚会的,虽然都是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但摆上来的酒席却一点不含糊。只见大盘大碗珍馐满席,什么山珍海味,全羊甲鱼应有尽有,腾腾地香气馋得人直咽口水。
这次的东道,是众人中最年长的刑部主事沈思孝,他亲执酒壶给邹元标斟满了一杯道:“这第一杯酒,咱们敬尔瞻兄,感谢他写了这篇好文章,一舒我等胸中块垒!”大家轰然叫好,都一仰脖子干了。
“在下不过是抛砖引玉……”邹元标这才谦虚道:“而且报纸上骂得再响,人家可以装作没看见的,该怎样还是怎样。”
“怎么,尔瞻你有情报?”众位都望向他,邹元标在通政司观政,近水楼台先得月,朝廷的动向逃不过他的眼睛。
“今天下午,户部侍郎李幼滋,御史曾士楚和吏科给事中陈三谟慰留的题本,已送进了大内。”邹元标低声道:“如果说,小张阁老的奏章,是皇上授命,不得不上,还有情可原,这几位可就纯属是闻风而动,急不可耐的捧臭脚了。”
听了这消息,众人切齿骂道:“这些士林败类,竞弃国家纲常伦理而不顾,争以谄谀为荣,真要把人活活气死!”
“被这种人气死,岂不是白费了大好的性命?”沈思孝大摇其头道:“我们还得留着有用之身,为大明匡扶正道呢!据说张阁老自嘉靖三十六年离开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作为人子,暌违之情如此之久,实难想象。现在父亲亡故了,再也不能见他一面了,他要是还不回去临穴凭棺一恸的话,不仅显得朝廷太不人道,更是会让人以为,我大明的官员都是无父无母的禽兽!”
“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元辅吧,”有人道:“只要做通他的工作,张阁老就非走不可。”
“你这话不对,”**星是上科榜眼,精明机智远超常人,摇头道:“若是换了别人,元辅自然但说无妨。然而张阁老是次辅,圣眷又隐隐高于元辅。元辅便不好表态了,会让人以为他是在借机除去对手的。”
“皇上确实还是孩子,为了挽留自己的老师,就如此不顾元辅的感受,我真怕元辅会心寒。”沈思孝喟然一叹道。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他们早就有共识,大明能有沈默这样的好首辅,国家幸甚、皇帝幸甚、更是百官的福气。自然看不得皇帝如此偏心了。
“对于这件事,那些部堂大人们,都碍着面子不好发表看法。咱们这些小吏,就来当这个马前卒,为大明正人心、振纲本!”沈思孝举起酒杯道:“今天我请这顿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咱们得商量出个章程来!”
“正当如此!”众人没一个怕事的,纷纷摩拳擦掌道:“敢来吃你的饭,就不是怕事的!”说完这话,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两个年青人身上,他们是翰林编修吴中行,翰林检讨赵用贤。二位官职不大,平时也不怎么惹眼,现在却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因为他俩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张居正的门生。
“看我们干什么!”两人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大声道:“我们是朝廷的进士,又不是张阁老的私人。夺情之举、违悖天伦,是他无父在先,也怪不得我们无师了!”“对,要是上章弹劾的话,我们愿意打头阵!”
“你们二位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沈思孝问道。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丢官离京罢了。”两人对视一眼,大义凛然道:“但这又如何?哪怕为公义而殁,也是正得其所的!”
“好,就要这种大公忘私的精神!”沈思孝拊掌赞道:“抡才大典本是为朝廷取士,寻定国安邦之才!不知何时,却沦为大佬们开宗立派、培植私人的工具。所谓门生座主之说,殊为可笑!不过是阅了一通卷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只是在你的卷子上画了个圈,就成了必须终生侍奉的老师。你一辈子不能违背他,必须要做他的应声虫,否则就是违背师道。”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个师,是为我们启蒙、教我们文章,辛苦栽培我们十多年的授业恩师。这才是天地君亲师的师,而不是那位从没教过你什么,只是恰逢其会点中你的考官!我们读书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凭什么要给他当一辈子孝子贤孙?”沈思孝说完,热切的望着二人道:“是到了和这种陋习说再见的时候!二位可正天下人心。”
“好!我今晚回去缮本,明天直送午门!”吴中行是个大胖子,他颤巍巍站起来,端着酒杯道:“诸位,这头一本的荣光,小弟当仁不让了!”
“子道此举,极为光荣!”众人一起敬酒道。
“子道兄拔了头筹,”赵用贤道:“愚弟自然不能让你独美,最迟不过后天我就上疏!”
“汝师兄一样光荣!”众人也敬他一杯。
待重新落座后,沈思孝道:“皇上还小,不知道夺情的后果,如果我们把道理讲清,或许会接受的。”
“那当然皆大欢喜,若没有接受呢?”邹元标问道。
“那就再上奏章!”沈思孝是性情中人,早就被吴赵二人激得热血澎湃了,他重重一捶桌面道:“若是子道和汝师的奏章没达到目的,这第三道,就由我来上!”
“还有我!”邹元标慨然笑道:“咱可不是只能在报纸上放炮,不敢动真格的假大胆!”
“我们都要上!”众人一起嚷嚷起来道:“皇上一日不答应,我们就前赴后继,定要让皇上看到正道不可欺,人心不可违!”
众人全都激动起来,一面喝酒一边商量着奏章内容,一直闹到夜深才散去。
翌日一早,吴中行果真上了一道《谏止张居正夺情疏》。作为学生,他的奏疏写得相当煽情,没有指责张居正错在哪里,而是从人伦大义上来唤起座师的反醒。他说:阁老昼夜为国操劳,父子相别十九年。这期间,儿子的身体由壮而强,由强变衰,父亲由衰成头白,由头白成苍老,音容相隔半生。现在父亲逝于千里之外,却不得临穴一哭,让为人子者情何以堪?
而后话锋一转,又巧妙地把‘夺情’,置于舆论的拷问之下,暗示君臣之间恐怕是有交易的。他说:‘皇上之必须要留,和次辅之不能走,原因在哪里,自然有一番圣人般的谋划,不是庸俗人等可以知道的。然而天下众口悠悠,市井匹夫,说什么的都有,怎么想的也都有,大家不会体谅圣人的苦心,而会以最大的恶意猜度此事,各种说法满天飞。故而请张阁老立即丁忧,请皇帝不要再挽留,以正人心、靖浮言!
吴中行胸怀坦荡,把奏疏递上,全了大义后,便拿着副本径直去张居正府上。
这些日子,张居正是心神俱疲,不仅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还要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煎熬。舆论的严重不利,是他始料未及的。更他无法接受的是,甚至连与他向来交好的王国光、王崇古、王之诰等几位多年政友,也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建议他顺应人心丁忧为好。
但也有坚决支持他留下的,比如他的同乡好友李幼滋,便说道:“大家都说,丁忧只是暂离二十七个月,过后随时可以起复,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徐阶致仕了,陈以勤、李春芳致仕了,高拱、殷士儋也致仕了,除了高拱偶然一度重来以外,其余没有一个能再见到北京的城阙。政权便和年光一样,逝者如斯夫。只要你人一走,形势如何变化,根本就无法掌控了。眼下皇上亲政在即、您的大业也才刚刚铺开,岂能一走了之,置君父于不顾,弃大政于荒废?’
张居正知道双方都不是害他,他此时确实有些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了。就在这时,宫里又来了传旨的太监,宣读万历对他的《乞恩守制疏》书的批复:
‘张先生笃孝至情,朕很是感动。但想到当年我十岁的时候,皇考见背,将朕托付给先生。这些年先生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义安,蛮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莫负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听了这道谕旨,张居正感到隐隐不安,小皇帝的眷恋之情固然令人欣慰,然而如此**裸的表达,并把自己抬高到‘身系社稷安危’的程度,其中的褒贬之意,让元辅大人情何以堪?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哪怕是首辅,受了这样的羞辱后,八成会没脸再待下去。就算故作无所察觉,下面那些人也会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攻击他。
然而沈默岂是一般的大臣?他不仅是大明朝唯一六首状元,还培养出了三代状元……自嘉靖四十年以来,大明朝的庶吉士,三分之二都出自他建立的苏州府学,并以其门下自居。而且沈默所发挥改进的新王学,经他的学生广为传播,已经成为心学各门中的一派。他的‘心无本体论’传遍大江南北,受到了年青士子的热烈追捧,把他看成是王艮之后,将阳明心血发扬光大的又一人。一句话,他是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被许多人当成圣贤来膜拜。
况且沈默历经三朝,出将入相,定赣南、复河套、平安南;为大明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从不居功自傲,反而愈加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当上首辅之后,他举新政、恤百官、分权柄,如和风沐雨,从无任何跋扈之举。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些,万历皇帝也万万不能这样对他,因为他是先帝的骖乘之臣,托孤之臣,又是皇帝的首席老师,在他没有犯大错的情况下,万历都必须对他保持尊敬,而不是用这种方式羞辱。
虽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但大明朝的人心向背,从来都是帮理不帮亲,尤其喜欢跟强权对着干。何况比起陌生的小皇帝来,事迹已经被大家熟知的沈江南,显然要更亲切。
恐怕百官看了这道上谕,都会为沈默愤愤不平,许多原先把他看成强权的人,很有可能改变看法。从而使本来就不容乐观的局面雪上加霜……
张居正终于意识到,这次就算胜了也是惨胜。胸口不由闷得厉害,用过早膳后,便想回书房小憩。这时新任的管家来报,说是吴中行已在门厅候着,请求拜谒。
张居正虽然足不出户,也没了东厂的支持,但仍有的是耳报神,及时禀报外头的大事小情。他也早知道有人在到处串连反对他夺情,听说自己的这个门生也参合其间,这让他出离的愤怒。
本想将其拒之门外,但转念一想,何不当面听听他的想法,看看是不是连自己的门生也要反对自己。于是让人把他领进来。
吴中行进了书房,张居正见到他,自然没有好脸色,也不让座,也不让人上茶,而是劈头就问道:“你为何事前来?”
张居正号称铁面宰相,板起脸来连首辅都发憷。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吴中行胸中那股子傲气顿时就泄了。他躲开那锐利的目光,低头小声道:“门生给师相送一份奏章来。”
“什么奏章?”张居正一愣。
“您老看过便知。”吴中行舔舔发干的嘴唇,从袖中掏出那到疏,双手难以自控的微微颤抖着,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本来靠坐在囤背太师椅上,一看那奏疏的题目,就悚然坐直身子。嘶声问道:“这道奏疏已经送进去了吗?”
“早上刚送进去,想必这时候皇上已看到了。”吴中行低着头道:“没送进去,是不敢跟师相说的。”
“你想要怎样?”张居正的眼中闪过浓重的厌恶。[(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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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阳明公受过廷杖,却丝毫没有损害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沈默颔首道:“当然阳明公不是因为受杖而出名,但戴铣、李俊、李时勉那些人,本来应该在史上籍籍无名,现在却仍然被人们耳熟能详,成了流芳百世的忠臣。”顿一下道:“倒是当初高举廷杖的王振、汪直、刘谨们,无一例外身败名裂,尤其是王振和刘谨,遗臭万年,为后世唾骂。当年读历代祖宗实录,皇上曾说过,英宗、宪宗、武宗三位先帝,持身不谨、误信奸佞,以至于朝纲败坏、国事如蜩。难道皇上做此评价时,就没想过三位先帝白璧微瑕,很大程度上要拜这三位所赐么?”
“是,可这是为什么呢?”万历不解道:“明明是那些大臣有错在先!”
“《礼记》云,士可杀不可辱。又云,刑不上大夫。圣人的意思,不是说官员犯了罪,就可以逃避惩罚。而是说在处罚的时候,应该保存士大夫的体面。我大明以道德治国,皇上要让官员守牧万民,就必须存其体面,官员颜面无存,又如何有权威治理百姓,其政令如何有效施行?故而,士大夫有小罪,降职罚俸可也。有重罪,废之诛之可也。却万万不该使缇骑兵脱其冠裳,戴枷示众,更不该扒光他们的衣服,使其裸臀受杖。”说到这,沈默叹息一声道:“正德以前,受廷杖者还不脱衣服,并以厚毡裹体,这样尽管耻辱,总还保留一点体面,更不会出人命。然而到了刘瑾握权后,从此就得脱了裤子,裸身受杖了。那些如狼如虎的锦衣卫们,在司礼太监的监督下,一边喊着数,一边用大***落在血肉之躯上。受刑人痛苦难忍,大声哀号,头面撞地,尘土塞满口中,胡须全部被脱。被打的便溺***更是家常便饭。”
“如此酷刑之下,体质弱者非死即残,即使不死,这般折辱之下,士大夫还有何面目可言?就算将来赦免还朝,那些武夫悍卒也会指着他们说,这个,是被我逮捕的,那个,是我用大***打过的。小人无所忌惮,君子随致易行。君子因此兴山林之思,国家遇到变故,再也找不到仗节之士!”
简单说来,这话的意思是,这样折辱臣下,最后倒霉的还是皇帝自己,你把大家的廉耻都打没了,还讲什么气节?人无气节,谁还为你效忠?
沈默这番话,可以说全从皇帝的利益出发,让原先充满抵触的万历皇帝,也不禁动摇起来道:“那为何受杖者会得到好名声呢,不是说体面尽丧么?”
“正因为代价惨重、体面尽丧,所以非忠耿不谀、宁折不弯之士,不敢触怒圣颜。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些人正是最虔诚的践行者,往往获得舆论的同情。加之事后总是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这才让有辱斯文的廷杖,演变成一种荣誉性标志。”沈默起身向万历施礼道:“皇上不妨换一个角度看这件事……国朝以孝治天下,无论如何,夺情都是有亏孝道的。如果群臣明知如此,却因为畏惧皇上的廷杖,而无人敢直言,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国有忠臣,社稷之福,所以臣要恭喜皇上。”
“难道那些人都是忠臣,就没有小人?”小皇帝脸色有些难看道:“就怕有的人,却正好把这种危险,看成表现自己刚毅正直的大好机会,即使因此而死掉,也可以博得个美名!”
沈默心里不禁咯噔一声……这小皇帝才多大,思想也忒阴暗了。自己是经历过嘉靖朝的,也观看过廷杖,那种血肉横飞、凄惨万状的场景,绝对不想再看第二次,更不要说主动申请廷杖了。相信只要神志正常之人,都不会例外。
然而他也没法反驳皇帝,因为这次上书的四位,除了艾穆之外,其余人都是隆庆以后的进士,没见过廷杖。所以皇帝可以说,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厉害,鬼迷心窍,正好借此机会警告一下那些心术不正之人。
想到这,他缓缓道:“皇上英明睿断,确实存在这种可能,然而忠臣小人无从分辩。这时候如果全都廷杖,不仅会杀伤忠臣,还会成全小人的沽名钓誉之心。实在是最糟糕的选择。”
“那该如何是好?”小皇帝彻底没了章程道:“朕已经把他们拿了,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放了的话,岂不是有损权威?”
“皇上所虑甚是。”沈默点头赞许道:“可以令刑部暂且关押,然后命法司会鞫四人,确定有罪后,依照《大明律》处罚。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世人对皇上的非议,二来也显示出朝廷和皇上是一心的。”
最后一句话,深深打动了万历皇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望向珠帘,便痛快点头道:“就依元辅的吧。”
“吾皇圣明!”沈默深深施礼道。
“还有一件事,”没让他平身,小皇帝又道:“夺情张阁老的圣旨已经颁布,朕万无收回成命之可能。”
“微臣知道了。”沈默面色一凝,应一声退了出来。
待沈默一离开,那道珠帘分开两边,露出李太后那张气得发青的脸,她冷笑着讽刺皇帝道:“痴儿,你把那四人交给刑部,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放人,若是如此,还不如直接放了呢。直接放了,你还能得个仁慈的好名声,交给外廷,就是把好名声给了他们,自己却还是恶人。”
听着李太后的讽刺,万历感到一阵烦躁,但他不敢和母后发作,只能压着火道:“母后怎么不早说?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还不是为了维护皇上你的一言九鼎?”李太后被儿子戳着软肋,眼圈登时通红道:“我跟你说了多少回,得拿定主意不放松,那姓沈的惯会花言巧语,为娘当年就被他骗惨了,怎么到了你这还不接受教训?”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先看结果了……”万历看着母后伤心的样子,只好闷声道:“朕这就派人去张先生家,听听他怎么说,这样可以么?”
“这还差不多……”李太后终于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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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很快下来,午门外的四人押回诏狱,命法司尽快择日审理此案……因为沈思孝是刑部主事,故而刑部按例回避,案子交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手中,由右都御史海瑞领衔。
海都堂虽然已过花甲之年,雷厉风行的作风却老而弥坚。三天时间便审问清楚……赵用贤等四人,对于皇帝和张阁老的攻击,源于一场年轻官员的聚会,他们喝多了酒,脑子一热,在别人的言语相激下,决定上书言事,并没有预谋,也没有受任何人指使。
三起三落的海大人,果然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直来直去的‘海笔架’,只见他不动声色间,便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淡化为一群年轻人的‘行为不端’,性质大不相同。这下不仅不用把案子扩大,而且四人也可以从轻发落。
最后,都察院领衔上奏的处理意见是‘以言行不谨、下官辱骂上司的罪名,罚俸半年,外调’。奏疏中还特意强调,这是比照隆庆六年,对曹大埜、刘奋庸的处理结果而做出的判罚。
隆庆六年,曹大埜上疏指控高拱‘十大不忠’!刘奋庸也上纲上线指桑骂槐,总之要比今日沈思孝、艾穆等人骂得更难听。隆庆皇帝看了,自然极为生气,当时就口授了‘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的旨意。
冯保那时还活着,赶紧找张居正商量。后者说不行,要这样处理,那以后别人更不敢弹劾高拱了。于是两个胆大包天之人一合计,替皇帝另起草了一份旨意,意思没有大改,但是要害地方都给改掉了,把排陷高拱的意思拿掉,改成‘妄言’的罪名……就是说,不是因为弹劾高拱,而是因为说的话有些狂妄,证据还不够扎实;降级也改掉了,等于同级调动。
此事虽然隐秘,但这些年张居正实在太招人恨了,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私密都被挖出来。这件事儿也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现在海瑞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有了他的前车之鉴,自然合情合理。
但这对张居正来说,却又是往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却只是罚俸外调,让他们到地方上逍遥。如果说这背后没有什么阴谋,鬼都不信!自己已然臭了名声,要是就这样算完,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他在传给小皇帝的口信中说道:‘太祖给了大臣上疏言事的权力,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有人反对也是正常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攻击罪臣的四人中,竟有两人是我的学生,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四个人竟没有一个是言官!该说话的言官都不说话,却冒出来几个翰林院的闲人和六部的小官,说这后面没有阴谋,这不是把皇上当傻子耍么?’
乾清宫东暖阁中,天气转暖,皇帝除下了厚厚的皮裘,穿一身玄色胡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没有戴帽子,只用条紫色镶红宝石的发带箍着额头。整个人显得清瘦阴沉。此刻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微眯着两眼,两条长长的眉微微蹙动着,聚精会神的聆听太监的禀报。
对于张居正的分析,万历深以为然。待太监汇报完毕,他抬头看着那块世宗手书的匾额,不禁涌起强烈的同理心,当年皇祖也是自己这般年纪,也是因为一件礼仪的事情,与大臣站在对立面。甚至同样有一位权倾朝野、德高望重的首辅,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翻开《世宗实录》,将那段历史又仔细回味一遍,万历想透彻了,大礼问题也好,夺情问题也罢,那都是假的,只有权力问题,才是真的!就是文官集团想要抢班夺权,连他这个皇帝也一并操纵了!
想到这,年轻的皇帝心中一阵烦躁,他背着手在厚厚的地毯上踱步,自己该怎么做?是默认大臣胡作非为下去,还是给予坚决的反击?他不想再找母后商量,因为他发现,母后太感性了,在重压之下,无法冷静的面对。至于张居正那里,也不必去问了,人家都把问题分析透了,要是连怎们办都得问人家,自己还不如把皇位让给他呢。
当皇帝,就得有个皇帝的样子!他再次望向那块匾额,深深吸口气,暗暗道:‘朕的处境,总比皇爷当年强多了,毕竟朕先当了六年皇太子,又当了六年皇帝,皇位天经地义、固若金汤。不像当年皇爷那样,孤身进京,无依无靠,还随时可能被太后废了。那样的逆境之中,皇爷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建立起无上权威,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他承认,当日沈默的劝说有理有据有力,以至于自己不能不答应。然而事情的结果让他太失望了,那些大臣并没有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反而把自己当成小孩子耍了!
好吧,朕知道,讲道理、比规矩,朕都玩不过你们这些文官。但是你们这些人忘了,我是皇帝,天下我最大,我可以不按规矩来!
明君也好,昏君也罢,首先我得是个皇帝!才能谈得上那些,否则像父皇那样,全被尽数握于大臣之手,纵使被称颂为不世明君又有什么意思?反倒是像皇爷那样,一辈子随心所欲,无人敢于违背,纵使被骂成昏君,又能如何呢?
拿定主意后,皇帝激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大声叫道:“来人呐!”
到底要看看是你的道理硬,还是朕的***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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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悲催,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这是昨晚的,今天还有两更。[(m)無彈窗閱讀]
。分散于京城各处的街市一年比一年红火,虽然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却挡不住市民们携家带口,徜徉夜市、吃喝玩乐的兴致。夜幕降临后,店家挑起各色灯火,招徕着出来游玩的市民,好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位于北城的烟袋胡同,紧邻着京城有数的什刹海夜市,这里虽不临街,见不着灯火,但能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叫卖声,欢笑声。
胡同里也有欢笑声。东头的第二家,是翰林老爷吴中行的府邸,他因为上书力劝张居正丁忧,被拘审了十余日,也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十余日。今天终于被释放回家,虽然不能再当京官了,但人能平平安安回来,全家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也许经过此难,让吴中行想明白了些什么,他谢绝了同僚们在博伦楼摆下的庆贺宴,想在家和自己的妻儿吃一顿团圆饭。只是街坊们纷纷过来道贺,让这顿饭始终吃不安生,他索性让酒楼送了几桌席面过来,一是远亲不如近邻,感谢大伙这些日子的照料;二是自己眼看就要离京,正好跟大家告个别。
这顿饭从天刚擦黑开始吃,一直吃到戌牌时分,街坊们才散去。吴中行酒量很大,只是有些微醺,他让妻子不用收拾杯盘,只把吃剩的鱼去做个醒酒汤。自己则跟一双十来岁的儿女说笑。
小女儿却因为爹爹一晚上都没理自己,而有些小脾气,吴中行揽着她,讨好笑道:“乖囡,爹给你唱曲儿听,好不?”?
女儿高兴了,拍着小手道:“听,我听。”?
吴中行清清嗓子便地唱了起来:?
“月光光,亮堂堂。莲叶绿,枇杷黄。
亲哥哥、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边、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前是鱼塘,鲤鱼大有八尺长。
一尾搦来配烧酒,一尾送与水姑娘……”
在那略带醉意的苏南民谣中,沉沉的跑步声,从什刹海方向传来,街面上游玩的人们一面慌张的躲避,一面惊恐的望着高举火把的队伍。
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太监,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踏破了百姓的安宁,踏碎了易碎的繁华……他们横冲直撞,不直带翻了多少摊位,踢碎了多少瓶瓶罐罐。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冲进了烟袋胡同。
胡同的百姓纷纷探头查看,却听到粗暴的呵斥道:
“进去!都进屋去!”
“提刑司有公干!无关人等,火速回避!”
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吓得连忙缩回头来,动作稍迟的,少不了得挨上几下。
一扇扇门都关上了。整条烟袋胡同都被提刑司的人***起来。提刑太监带着一群兵奔向门口挂着‘吴宅’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立刻猛叩着门环,爆喝道:“开门!开门!开门!”
吴宅中,吴中行的妻子王氏,这时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这种可怕的声音,已经成了她的噩梦,想不到丈夫刚被放回来,竟又一次响起来。
“谁呀……”王氏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但一双手还是颤抖起来,溅出了一些汤水。
“宫里提刑司的!奉钦命捉拿犯官吴中行,快开门……”外面人高声说完,接着门环猛敲。
‘啪’地一声,王氏手里的碗跌碎在地上。
吴中行的脸色先是一阵错愕,旋即释然下来。女儿吓得紧紧抱住爹爹,钻到他怀里,儿子也惊恐的依偎在他的身边。吴中行轻轻的拍着儿女的后背,柔声安慰几句,然后抬头对妻子道:“看来皇上始终不肯放过我,此番我去,怕是凶多吉少。”说着一脸歉意的对妻子道:“我知道你能事母抚孤,我就是死了亦无憾!”
说完他站起身来,面向南方拜了拜家乡的老母,高声道:“儿死矣,还有孙子可以伺候您!”然后站起身来,大声道:“儿子,拿酒来!”
吴中行的儿子已经懂事了,此刻竟十分有勇气,他给父亲斟满了酒端过去。
这时候,大门终于被踹开,提刑太监那镶着铁钉的皮靴,从洞开的宅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脚踏得地都颤动了。
吴中行却视若无睹,端着一碗烈酒一仰而尽,随后递给妻子,温柔一笑道:“我走了……”说完便不再看哭成泪人的妻儿。
提刑太监紧紧盯着他道:“你是翰林编吴中行?”
吴中行点点头道:“我就是。”
“锁了!”提刑太监低喝了一声。
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遵命上前,一个用环形的铁链套住了吴中行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铐住他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另一个蹲下去,先将一只脚镣套住了吴中行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他的右脚,两只脚镣间距不到五寸,还咔嚓一声,被一把大锁锁上了。
这一套镣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不论什么人,武艺再高强,戴上之后都白搭了。在官府是用来对付武艺高强的江洋大盗的,可在厂卫,却用它锁拿皇帝厌怒的官员,名字也改叫‘金步摇’,羞辱之意要多于其实际作用。当初海瑞被捕,上的就是这套刑具。
在妻儿的哭喊声中,吴中行被架起来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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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博伦楼上,当日被捕的四人,除了吴中行没来,其余三个都在这里参加酒宴,当提刑司的人冲上酒楼时,官员们还在兴致高昂的吟诗作赋,激扬文字呢。
如狼似虎的提刑司太监冲进来,欢宴戛然而止,杯盘碎了一地。官员们自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然而这些年太监们被打压的太惨了,早就恨极了文官。此刻有翻身的机会,哪里会跟他们客气?一阵鞭杖挥舞,手无寸铁的文官纷纷倒地,许多人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也没有阻挡提刑司把人抓走。
待提刑司的人下了楼,官员们才相互搀扶着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鲜血,邹元标惨声道:“怎么会这样呢?还有没有王法……”众人全都沉浸在震惊中,没有人能回答他。
吴中行等四人重新被捕的消息,翌日一早便通过那些被打的官员,传遍了京城各大衙门。一时间人人心情沉重,自从隆庆年间以来,一直晴空万里的京城官场,终于被黑云笼罩了……大家都知道,这是皇帝对判决结果不满,要跳过法司,自行审判执行了。
果然,辰时未到,宫里便下旨晓谕群臣:‘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不敬君父,排陷辅臣,罪大恶极,理当重处。法司判决过轻,堂上官罚俸半年,稍作薄惩。现判决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艾穆沈思孝二人,情节更为严重,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并又有口谕道:‘明日大朝,令百官至午门外观刑,一概不准缺席!’
旨意一下,舆论大哗,百官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帝的人,才会遭此重刑……那廷杖的大棒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
大家尤还记得冯保被活活杖死的惨状,现在受刑的换成是文官,怎么指望那些太监能手下留情?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他们的同僚、同年、同乡好友莫不骇然变色,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就算那些和四人没什么关系的官员,也难禁兔死狐悲之感。想不到年青的皇帝竟然如此强横,这不禁让他们想到了世庙少年时。难道当年乾纲独断、百官噤声的黑暗日子,又要重临了么?登时间,所有官员都放下手头的差事,满怀忐忑的议论起这件事来……虽然受杖的不是他们,但他们十分担忧,万历皇帝表现出的强硬,会给这个一切都在向好的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对于中下级官员来说,他们担心这会不会是大家幸福生活的结束;对于高官大吏们,他们却在担忧,这是不是意味着,翻身做主的日子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了?
自然而然的,原先在夺情风波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多数也坐不住了。纷纷集合出来,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签名请愿、集体上书。奏疏从午门直接递进去,雪片般的飞到司礼监。
看到那么多营救的奏章,万历自然有些慌张,却更坐实了他心中,文官是一伙的感觉。索性看都不看,在御花园里躲清净。虽然有‘奏章不可留中’的规定,但那是有时间限制的,三天之后,给事中才能讨奏明白。
猜到小皇帝有恃无恐,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会极门内的文渊阁,他们期待着首辅大人能把失控的事态扳回轨道……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道中旨是绕过内阁下的,首辅大人本身就很尴尬了,让他为大家出头确实有些强求。不过谁让他是首辅呢?这时候就得站出来。
沈默在第一时间就要求面圣,然而太监传话说,皇帝生了风疹,需要静养,有事等圣躬痊愈了再禀。
皇帝见不着,上本如石沉大海,人犯也被关在提刑司的大牢里,这下首辅大人也没辙了。
不少人又看向六科,说你们不是有封驳权么,把这道旨意封还呗。六科的人苦笑道:“拿人的是提刑司,行刑的是镇抚司,人家自然要听皇命,我们也管不着啊!”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就只能眼看着皇帝一意孤行下去么?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终于有人意识到,还有一个人,也能解开眼前的局面。那就是居丧在家的次辅张居正。至少表面上,皇帝是为了给张阁老出气,才要廷杖四人的,那么只要张阁老肯上书为他们求情,自然可以得免。
考虑到张阁老现在肯定风声鹤唳,受不了刺激了。于是众人来到工部衙门,央求朱衡朱老大人去劝说张阁老,相信作为同党前辈,张居正还是会听他的。朱衡也觉着再这么抗下去,对张居正一点好处都没有,便答应了要求。当天中午来到张居正府上。
短短数日,张居正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哪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美男子的样子。他知道朱衡是来做说客的,便跪在孝帷里面不肯出来说话,朱衡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盘膝坐在地上,极力为那几人解释。他说这一群少年人,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但江陵你应该知道,这一顿廷杖一旦打下去,你就永远站在百官的对立面了。现在皇上盛怒之下,唯有你上书营救他们,才可免去一场大祸。
应该说,老朱衡已经分析到点子上了,却不知张居正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其实当初海瑞一判决下来,他就知道人心彻底不在自己这边了,再赖下去已经没意义,心中萌生了去意。在给皇帝的回话中,他所作的那些分析,只是想要点醒小皇帝,让他知道敌人的可怕,也为自己将来起复埋下伏笔。
谁知道万历竟如此冲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相机而动,意欲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去解决问题。这下可害苦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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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第一更,还有一更。[(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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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艾穆和沈思孝也打完了,同样被拖出两条血迹,同样被官员围得水泄不通。圈子最内层,太医在紧张的救治,外围的官员们则放声大哭。说哭不太正确,因为官员们没有什么眼泪,他们所用的,其实是干打雷不下雨的‘嚎’。
不只是看到四人惨状的官员嚎,那些挤不进去的,干脆朝着午门方向跪下,放声的嚎啕起来。至少二三百人同时嚎起来,只有当年先帝驾崩后,才有过这样的动静。
但那次是嚎丧,这次是嚎什么?分明就是在发泄他们的情绪,向皇宫里的天子表达不满!
他们并不知道,万历皇帝就站在午门城头上,面色铁青的看着这些人哭天抢地……这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驾崩了呢!这是**裸的示威啊!
‘看来廷杖的人数还是太少,不足以让你们安静下来啊!’万历暗暗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不老实的都干翻!想到这,他头也不回的对魏朝吩咐道:“下令百官在一炷香之内立即散去,有不走的,统统把名字记下来!”
“皇上,还有早朝呢……”魏朝小声提醒道,按照计划,廷杖完了,接着就该上早朝了。
万历嘴角一抽,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休得罗唣,今日免朝!”再怎么说,小皇帝还是有些心虚,他不敢面对此刻情绪失控的大臣,想要把他们彻底收拾老实了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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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前广场,皇帝的命令迅速传达下来。朱希孝命人点燃了线香,拿来纸笔准备记名时,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按照常理,此时的大臣们应该是惊慌失措,支支吾吾,然后仓皇而逃,可让锦衣卫大吃一惊的是,官员们竟然争先恐后的报上名来。而且让人哭笑不得是的,许多体面惯了,没有参与嚎哭的官员,也凑过来报名……
锦衣卫都看呆了,这哪是作为日后惩罚依据的黑名单?分明是在争先恐后的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嘛。
其实要不是廷杖吴中行四人的场景,大大刺激了在场官员。激起了沉沦多年,却一直藏在他们血脉中的,大明官员的不屈气节的话,恐怕不会出现这么强烈而普遍的逆反心理。
朱希孝一看,这样下去哪行啊,非得天下大乱不可。他赶紧央求沈默道:“元辅,劝劝大家回去吧,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要叫我元辅了……”沈默望着仍在争先恐后签名的百官,深深叹息一声,刹那间好似苍老了许多:“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本官还有什么颜面再忝列朝纲?”说着他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道:“百官有错,都是我这个当首辅的没有教导后,希望皇上罚我一人,不要追究他们了。”
看着力透纸背的‘会稽沈默’二字,朱希孝苦着脸道:“您老这不是灭火,是火上……”
“……“沈默漫不经心看他一眼,目光中的凌厉寒意一闪即逝,却足以将朱希孝冻僵,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之后,朱希孝就像被抽掉了精气神一般,对后面发生的事情毫不干涉。
首辅大人都签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包括六部九卿,几乎所有在场官员都在锦衣卫的册子上签名留念。因为情绪都很激动,大家的签名都很大条,足足用去了三大本,才算是记录完毕。
皮球又踢回皇帝那里,看着那足足三本,几乎就是京官花名册的记录,万历皇帝懵了,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这样啊!这些臣子为什么不害怕朕?为什么朕越厉害,他们的反抗也就越激烈呢?
万历双手撑在城墙上,脸上身上都冷汗津津。到底是法不责众,还是把在册官员都抓起来,哪怕对于冲动而不计后果十六岁的少年,都是不难做出的抉择……总不能把朝廷官员都抓起来,那国家怎么办?国人怎么看自己?史书上又会如何评价?只要稍稍冷静一下,万历就明白此刻不能蛮干,但具体该怎么办,不是他能想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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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万历没有下令抓人,而是两眼直直的看着受刑的四人包扎完毕,被抬上担架,在百官的簇拥下离开了长安街……
因为圣旨有令,行刑完毕后立即离京。所以一大早,锦衣卫便到四人家中,催促他们收拾行装,然后把他们赶到左安门外等候,一欸行刑完毕,便接着他们四个上路。
虽然不在行刑现场,但因为万历不让受刑的人戴嚼子,所以里面的动静,一干家属听得清清楚楚,先是听着四人挨打的哀嚎,后是听到百官嚎丧,直以为自家老爷是被打死了,四人的家属嚎啕大哭,甚至有人直接昏厥过去。
一看到四人被抬出来,家属们赶紧围上去,看看自家的老爷是否还活着,不行中的万幸,四个人都还喘气,被李时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四个人一个都没死,这是百官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他们亲眼目睹了行刑的过程,那么恐怖的***,足以开碑裂石了,怎么四个壮汉轮流打,却连个人都打不死?有明白人便小声说出了‘真相’……原来那些行刑的锦衣卫,包括那个司刑千户,昨日都得了贿赂。翰林院和刑部的官员凑了一大笔银子,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他们,央求他们今日手下留情。
锦衣卫狮子大开口,要了双份的贿赂,才答应留他们四人一条命。不然,若是行刑的人使坏,不用刻意加力,十杖之内就可以把骨头敲碎,三十杖内足以毙命。若是用尽全力去打,就算是一身横练的铁汉子,也撑不过三十杖,就得一命呜呼。
所以四人侥幸不死,并非运气原因,而是技术原因。要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抓来执行廷杖的,每个行刑手都要经过日复一日的训练,得达到想让人活就死不了,想让人死就活不了,想让人残就再也站不起来的地步,才能吃这碗饭。
比如这次,他们表面上把棍子举得高高,挥下去也十分猛烈,但在快要着身受的一刹那,他们手腕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劲往回收了许多。而且,下杖的地方也很讲究,专找肉厚处击打,要命的关节处则尽数避开,这才让四人捡了条命……当然也只是比死人多口气,毕竟那带有铁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了,况且不把他们屁股和大腿上的肉打得稀烂,怎么跟皇帝交差?
为了几千两银子,锦衣卫就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要是没有别的因素的话,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呢……
当然官员们不会承认他们贿赂过朝廷鹰犬,他们的说法是,四人的浩然正气感天动地,是老天爷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的。
知道四人没死后,许多人心中生出无限羡慕,他们知道这四位注定青史留名,成了天下人人敬仰的楷模……而且是活着的楷模,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朝还是在野,等待他们的,将是人们的崇拜和爱戴,从此注定璀璨一生。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记忆犹新的事情……赵用贤是个大胖子,廷杖后,被割下了一片片手掌大的肉,同僚将其收拾起来,交给赵用贤的妻子,意思是好歹给你把人完整弄回来了。只见赵夫人让仆人从车上,拿出个瓷坛子,然后珍而重之的把老公的肉放进去。边上人很是奇怪,问这位大嫂,你这是要搞什么?
只见这位身材高大、素有悍妻之名的赵夫人,淡淡道:“腊而藏之,以教子孙。”原来这位嫂夫人看来,自己丈夫被皇帝打屁股,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她要留下纪念品,作为对子孙后代进行思想教育的武器……娃啊,你爷爷虽然挨了打,但是光荣伟大了不起呀!
这法子听起来真有些恐怖,然而却有力的说明了,本朝人对廷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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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杖一挨,立地成佛,这条大明朝颠簸不灭的铁则,果然又生效了。四人当天下午离京,不仅百官相送,甚至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纷纷慕名而来,为四人送行。因为四人的身份是犯官,不能再动用公家的驰驿系统,京城最大的通达车马行,便主动免费提供最好的服务,保证安全舒适的将四位大英雄,及其家眷护送回家。
令大家欣喜的是,四个人里已经有两个清醒过来了,就是少受了二十杖的吴中行和赵用贤。两人虽然面色苍白,却意气如常,当着押解官和厂卫数十人的面,尤嘱咐同僚不要对高压低头,要继续致君尧舜,要竭尽全力维护朝纲!
就在众人依依话别之际,刑部二位侍郎、翰林学士申时行也到了,不仅带来了本部本院的程仪,还有首辅沈阁老送给他们的礼物……四个典雅的檀木盒。对于首辅大人送了什么,大家很是好奇,艾穆和沈思孝还昏着没办法,他们便撺掇吴中行和赵用贤打开自个的看看。两人拗不过,只好点头,于是打开各自的盒子。
只见送给吴中行的,是一只精美的羊脂玉杯,上刻诗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器。’再看送给赵用贤的,是犀角杯一只,上刻诗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对二人做出高度的评价和美好的祝福。
有了首辅大人的肯定,四人更是‘直声满天下’。万历皇帝万万想不到,他将四人逐出京城,非但没有平息事态,反而造成了持久而轰动的效应……四人每到一处,都有沿途官员迎送,当地的书生百姓,更是将他们视为偶像,有些人甚至赶路上百里,就为了见他们一面,给他们鞠个躬。沿途的书院、府学、以及各种文会,更是力邀他们登台讲课,请他们现身说法,让学生文人们,体会到什么是正道、什么是公义!
小皇帝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他不明白华夏民族两千年,任你什么帝王将相,都被卷入洪流成为历史,只有浩然正气贯穿始终——而这股浩然正气,全赖如此志士仁人一脉相传。即使在最黑暗的年代,亦有猛士奋不顾身。是男儿,岂能如犬豚苟活?斧钺加颈,又焉能令万人吞声?两千年的衣冠传承,文明灿若星汉,这些民族的脊梁始终是最闪亮的明星!
在南方,吴中行等人的家乡,更是引起了激烈的反响,报纸上连篇累牍的讲述三人生平,讨论官员的双重身份……‘读书人’和‘为臣者’,究竟孰轻孰重,遇到道义和皇命冲突的时候,是该听从哪一个的。甚至有激进的报纸,激烈的抨击万历皇帝自毁长城的独夫行为,最终会使隆庆以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刚过上两天好日子的大明百姓,即将重回人间地狱般的嘉靖中叶了。
经过十多年的传播,报纸已经在东南深入人心,其受众之多,覆盖阶层之广,都是之前任何一种传播手段无法比拟的。它可以一夜之间,将一种思想传递到发行区域的每一个角落,继而成为一种思潮,席卷整个区域……当然前提是这种思潮得有市场。
接着这股批判皇帝的热潮,一本叫做《明夷待访录》的书,开始在士大夫阶层广泛传播,上面所载的内容,令人害怕却又有无穷的吸引力,作为一本政治类的书籍,其销量竟然超过了十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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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还有一章,如果能保持清醒的话,最近不知怎么的,老是犯困。[(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