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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朝地域太广,在这个通讯交通手段基本没什么改变的年代,南方和北方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明夷待访录》掀起的热潮,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北京。当然就算传到北京城,大家也没工夫搭理……南方再热闹,也不过才打打嘴仗的地步,北京城里却已经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

    廷杖了上疏的四人之后,非但没有达到皇帝预想的百鸟压音,反倒是激起了官员们的逆反心理,上疏攻击夺情,甚至指责皇帝的人有增无减——就在吴中行等四人受杖的当天,通政司观政邹元标,带着满满一匣子奏章,来到了司礼监……虽然在文坛中,他已经算个人物,然而在官场上,还是刚刚起步的新丁,所以向司礼监递送奏章这种跑腿差事,当仁不让的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为人风趣幽默,和司礼监当值的侯太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把装奏章的匣子搁下,便要对方开收条。

    若是平时,侯太监肯定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上峰刚刚吩咐过,必须要严查每一道奏章,但凡是议论夺情的,直接拿出来,交锦衣卫抓人即可,不得上呈。

    所以他伸手去拆那奏章的封条,却被邹元标一把按住道:“这不合规矩吧。”为防止司礼监偷看奏章,从中捣鬼,从万历元年起,通政司送来的奏章便装匣贴封条。按规定,司礼监必须送到御前,当着皇帝的面开封才行。像侯太监这种行为,属于私拆奏章,一经查实,可以问死罪的。

    “你说得那是老黄历了,”侯太监却满不在乎道:“上面已经说了,但凡通政司递来的奏章,司礼监先看一遍再上呈。”

    “这是哪个上面说的?”邹元标心中大怒,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

    “皇上亲下的旨意!”侯太监一挑大拇指,扬眉道:“还以为咱们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兄弟,招子放亮点,将来皇上亲政头一件事儿,就是恢复咱们司礼监的地位!”

    “是么?”邹元标笑笑道:“那可真厉害。”

    “那兄弟可就开封了……”侯太监道。

    “开吧。”邹元标耸耸肩道:“都是恭贺皇上大婚的贺表,这时候送来,是让皇上开开心的。”

    “理当如此。”侯太监闻言大加赞赏道:“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外臣,要是都这么懂事,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么?”说着他打开了匣子,随手拿起上面几份,翻开一看果然都是贺表,便放回去道:“这样多好,趁着皇上大婚缓和一下,日后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是啊。”邹元标看他不再往下检查,暗暗松了口气道:“那我先走了,你尽快把奏章送上去。”

    “马上就送。”侯太监起身相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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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东暖阁中,万历皇帝正端坐在书桌前阅看奏章,虽然还不到十六岁,但他已经对内外军政有自己的看法了……他本来就天资聪颖,又有世上最好的老师教导,可以说是大器早成。但对于一名十六岁的青年来说,这未必是什么好事儿,因为这会加重他的自命不凡,让他难以忍受内阁强加的种种限制。

    比如说,对于大臣的奏章,他只能看,却不能发表意见。或者发表了意见,也会被内阁无视。作为皇帝,他的责任就是在内阁的票拟上盖章,甚至连留中不发都不允许,简直被当成一枚人形图章。

    当然,在自己年幼时,内阁这种措施,可以有效防止宦官干政,也算无可厚非。但现在自己已经成人,却还是这种待遇,你让皇帝如何受得了?

    想到这,万历把那本奏章重重的摔在桌上,黑着脸道:“不看了,看了也是白看,送到内阁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就在这节骨眼上,侯太监带来的那匣子奏章送到了御前。

    “这时候送来干什么,快拿出去!”掌印太监李全小声吩咐道:“直接送到文渊阁。”

    “这是外臣进献的贺表。”侯太监并不怕李全,因为他知道这个总管并不受宠:“难道也要送去内阁么?”

    “这个不用。”李全也不跟他一般见识,接过来,摆摆手道:“你回去吧。”说完便转身送进去。

    李全一转身,侯太监便往里间张望,但是有一道门隔着,什么也看不见,他撇撇嘴,微声嘟囔道:“生怕别人和皇上近了,抢了你的位子去!”接着在心里狠狠诅咒道:‘这么不招皇上待见,还赖在那儿干啥,司礼监的威风都让你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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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提侯太监在那暗自腹诽。单说李全捧着那匣子奏疏,进了东暖阁。

    “怎么又回来了?!”万历刚吩咐自己的贴身太监孙海摆上棋盘,准备杀两局解解气,见李全去而复返,他登时黑下脸来。

    李全知道皇帝烦自己,所以更是加倍讨好,实指望着有一天能把皇帝的心暖过来:“启禀皇上,这是外廷送来的贺表。”

    “什么贺表?”万历黑着脸道:“有什么好贺的?”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下月就是您的大喜之日啊。”李全笑成一朵菊花道。

    “哦……”万历点点头,懒得再回书案,便让孙海把棋盘挪挪,空出便地方道:“搁这儿吧。”

    李全便将匣子放在万历面前,皇帝饶有兴趣的拿起一份,打开看了看,果然心情不错……同样的一段话,在夸别人的时候,你可能觉着太假太肉麻,但用来夸你的时候,你却会觉着,原来我这么棒啊!以前怎么没发现!

    而皇帝这种天生自大狂,看完的反应却是……我果然这么棒!所以虽然都是些陈词滥调,万历却看得津津有味。

    见皇帝果然心情好转,李全很是高兴,他把其余的三十多本奏疏都从匣中取出来,整齐的码放在皇帝面前。

    万历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往李全手里一扔,目光射向了眼前的两摞贺表道:“全在这里了?”

    李全恭声答道:“回主子,全在这里了。”

    “再没有了?”皇帝的脸色晴转***:“京官两千多,就这么点儿人上贺表?而且全都是以衙门的名义,没有个人的!”按礼,大婚前一个月,百官就要上第一道贺表了。现在距离大婚不到二十天,皇帝才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回过味儿来之后,心情可想而知。

    李全心说,这不都是夺情的事儿闹得么?朝廷尽刮刚烈风,官员们都不愿这段时间上贺表,以免有人说阿谀奉承,厚颜无耻。然而实话不能实说,他飞快的想了想,给百官圆场道:“可能是担心每个官员都上一道贺表,太过劳累圣上,因此只叫各衙门部衙上一道贺表,既不使皇上太劳累,也可以代表我大明所有臣民对皇上的忠爱之心。”

    听了他的话,万历冷笑道:“让官员上道弹章不怕劳累了朕,让他们上贺表倒怕劳累了朕!还真是钟爱体贴呢。”说着一咬白森森的牙齿,露出不属于年轻人的阴沉道:“无非是因为夺情的事情,都在心里骂朕,不愿意上贺表罢了。李全,你也吃里爬外,跟他们一起蒙朕?!”话到最后,他重重一拍桌子,把那两摞奏疏全都扫到地上。

    李全立刻跪下了,磕头道:“皇上息怒,奴婢只是猜想,这就回去问明白再来禀报!”

    “这还像句人话!”万历看都不看他道:“立刻去将此事问明白了,让沈阁老带头写贺表!”

    “是。”李全磕个头,爬起来,刚要退出去。却听蹲在地上收拾奏章的孙海轻咦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不大,却足以让万历回过头去道:“你咦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奇怪,这,这好像不是贺表。”孙海指着散开在地上的手本道。

    “嗯?”万历一皱眉道:“念!”

    孙海便跪在地上,展开那份奏疏,刚看了《再谏张居正夺情疏》的题签,脸色就勃然大变。

    “怎么了?”皇帝问道。

    “又是一道针对夺情的抗疏。”孙海小心回答。

    “……”万历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摸了摸唇边刚刚长出的软髭,咬牙道:“念!”

    “为大学士张居正夺情事,臣通政司观政邹元标再次抗疏谏曰。”孙海刚念了一句,便停下来,觑了觑皇帝的表情,见万历没有任何表示,才继续念下去道: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酷厉者,如州县赋税、清丈田亩,数必增额,不得减少。有司希指者,则必再增其数。又用考成御人,升降皆有其出。大臣持禄苟用,小臣畏罪缄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则明日必遭杖徙……’之前四人只是就事论事,并未言及其它。然而邹元标把炮火又升了一级,对张居正的人品、执政作风全盘否定,要求立即罢免张居正!

    皇帝没喊停,孙海只好继续念道:‘臣伏读敕谕:‘朕学问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尽弃。’陛下言此,实乃宗社无疆之福也。但朝中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岂独居正。学问人品超过居正者,大有人在。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人之五常之道岂不尽丧?于此亲生而不养,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为非常之才’,岂不令天下士人齿冷?由此推断,必定怀禽兽之心,方为非常人也……’不仅把张居正骂成是禽兽,还对皇帝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揭穿皇帝借口的可笑。

    “不要念了!”万历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他把棋盘上的棋子全都推到递上去,受伤野兽般怒吼道:“一个小小观政,竟然顶风作案,真是反了天了!”说着怒不可遏的下令道:“快叫朱希孝,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太监赶紧跑出去传旨。

    “每一本都看看!”万历气得嘴唇发青,俊脸煞白。他死死抓住座椅扶手,咬着牙道:“把每一本夹了私货的都找出来!朕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不怕死的!找出来全都杀了!一个不饶!”

    李全本来要退出去,谁知又发生了这么一出。按说这种时候,他这样不受待见的,应该老实闭嘴。然而李全实在担心皇帝一时冲动,真的下旨杀人,那样势必引起朝局大乱,甚至连皇位都可能不稳。便赶紧硬着头皮奏道:“皇上,万万不可杀人啊!”

    “为何?”万历眯着眼瞧着他,目光无比瘆人。

    李全担心一时讲不清理由,反而会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想了想,便从皇帝的角度出发道:“这邹元标眼见赵用贤四人,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还敢冒险上折,显然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嗯……”万历点点头,觉着这话有道理。

    “这些文人脑子都有问题,不怕死,就怕不出名。之前谁知道邹元标是哪号人物?可您只要一杀他,保准立刻成为世人皆赞的大英雄。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嗬,以死换名,好赔本的买卖!真想打开这些文官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万历饱读史书,自然知道有这种人存在,只是他一直觉着,名声什么的都是浮云,实际的东西才重要。

    这时候,孙海清点完毕,他将单纯的贺表归为一摞,把议夺情的奏疏摞成另一摞,前一摞就比后一摞厚一点而已。

    “既然这些家伙这么想死.朕偏不让他们死!传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为例,将上书的邹元标等人廷杖八十,三千里外充军。即刻执行!”万历拍案道。

    “奴婢这就去传旨。”李全躬身道。

    “……”万历点点头,代李全走到门口时,却又喊住他道:“让孙海去就行了,你留下!朕还得跟你算算账!”

    听了皇帝的话,李全一阵两腿发软,后背全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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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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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听了皇帝的话,张四维一阵心旌摇荡,但他不是只知道往前冲,却从不计后果的年轻皇帝,他知道现在远不是取代沈默的时候。于是很快稳住道:“首辅大人既能以宽大广上意,又能钩物情不自崇重,悉心调和阴阳、修明政治,当国六年,太仓积满,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四方无事。更兼缇骑省减、诏狱渐虚,任事者亦得以功名终,故而朝野人心所向,深得众望。朝士侃侃,得行其意,被誉为可以与周公、伊尹齐名的良相。”

    比起冲动直接的小皇帝,张四维绝对是老奸巨猾,他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大肆称赞起沈默的成就来。然而在马匹如潮之中,却夹着刺痛皇帝的暗箭……什么缇骑省减少、诏狱减虚?分明就是把皇帝的爪牙敲断;什么朝野人心所向,深得众望?分明是说天下只知有首辅而不知有其君。

    不用他煽风点火,万历都对沈默有足够的恨意,听了张四维的话,他冷冰冰道:“就怕他学不了还政成王的周公,而学放太甲于桐宫的伊尹!”当初武王身故,周公辅政柄国,待成王长大后,便还政于成王,自归封地;而伊尹同样是辅政,却曾经将商王太甲放逐于桐宫,三年后待其改过,才重新迎立为帝。

    对自己如此有学问的表达很是满意,万历一酸到底道:“朕要效仿先帝故事,一本而去权相,可乎?”

    “万万不可……”谁知等待他的,却是张四维兜头一盆冷水。

    “朕本以为,你和他们不同,跟我是一心的呢!”万历毫不掩饰失望道:“原来也是一丘之貉!”

    “皇上冤杀微臣了。”张四维耐心安抚着躁动的皇帝道:“臣自然是忠诚无二,朝思暮盼皇上能收归大权,总柄国政的……然而首辅柄国六年,人人称颂,根深蒂固,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草率去之,恐怕社稷不稳,乱象丛生!”

    “沈氏区区一臣子,不过恰逢其时,当朝六年而已。”万历不信道:“当年严嵩柄国二十余年,世宗还不是一道诏书去之?徐阶用遗诏尽收天下人心,先帝还不是一道诏书便去之?高拱领受顾命、权势滔天,朕的母后还不是一道诏书便去之?”显然皇帝曾反复玩味过这段历史,大声反驳道:“沈默圣眷不如严嵩,得人心不如徐阶,强势不如高拱,朕看不出,有什么不能一本去之的!”

    “皇上说的不错。”张四维苦笑一声道:“沈默确实不如严嵩得圣眷,不如徐阶得人心,也不如高拱强势,但他比他们三个加起来,还要难对付。”说着叹口气道:“因为他们有本质的区别。”

    “什么区别?”万历沉声问道。

    “区别在方方面面,一时难以述清。”张四维缓缓道:“最主要的一点在于,严嵩也好,高拱也罢,都是把自己的权威,建立在圣眷之上的,圣眷在则天下无敌,圣眷去则土崩瓦解。去留皆在圣意一念之间,故而不足为患。徐阶曾经有希望突破这一点,嘉靖末年,他大权独揽之后,已经是世庙也无可奈何的了。世庙想修新宫殿,徐阶告诉他,现在国库没有钱给你修;世庙想继续修道服丹,徐阶告诉他,那些丹药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还是歇着吧;甚至连海瑞上《治安疏》后,他都能阻止先帝杀人。”

    “对于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世庙却没有办法,严嵩已经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这个人来管理,而且这个人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极高、一呼百应,除非世庙想要重复年轻时,一个人单挑群臣的场面,否则只能选择妥协。”张四维将隐藏在那段历史下的真相讲给万历听。

    “徐阶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被我父皇一下扳倒了呢?”万历不服气道。

    “虽然这样说对先帝有些不敬,但事实上,徐阶致仕,跟先帝本身的关系不大。”张四维轻叹一声道:“当时的情形非常复杂,一来,因为驱高逐郭之事,颇令群僚寒心,而且特别是,当时在宫里的得力宦官,以及朝中的大臣,多为裕邸旧人,对高拱屈辱下台咸有不平。二则,在选择***人的问题上,徐阁老过分偏袒张居正,对沈默则多有刁难,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昏招,使徐党内部严重分裂,许多人都认为他不公,对于一位领袖来说来说,这一点是致命的。三则,徐阶在嘉靖中晚期,曲附严嵩、结姻严世蕃,也曾经赞先帝修玄,虽然是迫于形势的逶迤,但仍然是他无法抹去的污点,这一点在斗争中,被高拱一方的人拿出来大肆宣扬,对他的名声影响很大。四则,胡宗宪一案疑云重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徐阁老被怀疑是幕后主使,胡汝贞公被神化的过程,就是徐阶被怀疑、被否定的过程。第五,沈默在这里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对于此事当时人讳莫如深,但我很清楚的一点,就是他曾经与蒲州公携手,共同完成驱逐徐阶的计划……”

    顿一下,张四维自嘲一笑道:“不瞒皇上说,微臣得以稍后入阁,就是整个利益交换中的一环。加上徐阶也确实老了,力不从心了,这才有了后来,看起来让人猝不及防的元老致仕。”

    “……”万历被这些藏在《实录》背后的内幕深深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也太复杂了吧,看来自己还真是很傻很天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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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沈默呢,难道他比徐阶还要可怕?”愣神良久,万历才缓过劲儿来问道。

    “可怕十倍。”张四维的立场很微妙,他既想把沈默踢掉,又不想将真相过度透露,因为他不仅是一名官员,还是晋党党魁,山西帮的朝中代言人。晋商与东南商人,有太多的合作和利益关系,拔出萝卜带起泥,所以朝堂之外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想了想道:“沈默之于徐阶,乃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徐阶提出‘三还’,自己并未当真,却被沈默贯彻下去了。他把‘以政务还诸司,将用舍刑赏还公论’当作国策执行了数年,这两条看似放权,实则制造了一种山头林立,错中复杂,只有他能控制得住的复杂局面。这就是微臣说,牵一发动全身的意思,您要动他,朝廷上下都会不安……”说着不禁摇头感慨道:“还有地方督抚,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天下只有他能控制得住。皇上要想避免局面不可收拾,对沈默只能徐徐图之,至少这次绝对不能动手。”

    “为什么不行?”挫败感开始在万历心田孳生,让他快要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

    “因为在天下人看来,他没有任何错误,反而是在为皇上承担责任。”张四维苦笑道:“这时候他上辞呈,其实是以退为进,逼您承认错误,本身就立于不败之地。微臣可以打包票,只要您今天准了他的辞呈,明天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门便会集体辞职。到时候局面不可收拾,皇上除了自食其言,没有别的办法。而这种群体对抗一旦形成习惯,皇上的权威何在?真到了那时候,您的处境不见得比太甲强多少!”

    “就算到了那一步,朕对他的态度大白于天下,沈默还有何脸面留在朝廷?”张四维不留情面的戳破了,万历心中妄自尊大的气泡,使他看到了血淋淋的现实,但想让倔强的年轻人改变主意,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儿:“高拱不就是个例子!”

    “有这种可能……”张四维缓缓道:“但皇上要清楚,高拱那次,太后指责他欺凌孤儿寡母,孰是孰非,本身就说不清楚。而这次呢,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张居正夺情,而且天上出现彗星,不管最后官方怎么说,但在人们心中,都认为这是老天爷为这件事定性了,是皇上错了。那么您将错误推到首辅身上,自然错上加错。所以首辅大人留下,也说得过去。”

    “一旦他选择留下,将会带着文官队伍,在和皇上对抗的路上越走越远……”张四维深深吸口气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敢预测。”

    “……”万历被说得一阵惊恐,悚然道:“那朕该怎么办?”

    “皇上莫急。”张四维笑笑道:“《道德经》上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上出现彗星,看似是老天爷对您的批评,却也是您度过此关的天赐良机!”

    “怎么讲?”万历精神一振道。

    “其实皇上和大臣争到今天,”张四维看看万历,轻声道:“已经不是在争张居正的去留,而是在争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想被臣下压倒!”

    万历不想承认,但他已经把张四维当成指路明灯,终是艰难的点头道:“是……”

    “但是皇上已经骑虎难下了,您刚打完了吴中行们,当天就蹦出邹元标们,要是任其发展下去,两京十三省的官员,还有那些在野的名士,不知要有多少人,通过各种渠道指责皇上。这说明群情汹汹,已然认定是皇上错了。您坚持己见的时间越长,和臣下就越离心离德,最终受害的还是您的祖宗基业,实在得不偿失。而且您下月就要大婚,现在朝中这种气氛,可能会给您的婚礼添堵添乱。所以从您的立场出发,不该再和大臣斗下去,而是要想想,如何平息这场风波,让朝廷恢复平静。”

    “但皇上是天子,岂能向臣下低头?正常发展下去,将会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现在天上出现了彗星,固然给那些批评您的大臣增加了底气,又何尝不是给了您最好的台阶呢?天子不能向臣下低头,但可以向上天低头。前朝故事,天现凶兆,皇帝要修身自省,像这次出现彗星犯紫微,古代帝王是要下罪己诏的……”

    “罪己诏?”听了这三个字,万历脸都绿了,他怒道:“莫非,你想让朕下‘罪己诏’?”

    “皇上少安毋躁,‘罪己诏’三个字是有些刺耳,”张四维道:“但这种修省,却是历代帝王收拾人心的不二法宝。禹汤罪己,天下归心,早就成为历朝历代君王效法的榜样。在天变之后,都有帝王下诏罪己的情况。历史上共有六十多位皇帝下过罪己诏。比如正统八年,雷震奉天殿鸱吻,英庙下罪己诏;景泰二年大旱,景帝下罪己诏;正德九年,因燃放烟花致乾清宫大火,当时武宗虽远居豹房,不事朝政,但发生火烧乾清宫的大事,也惊惧不已,遂下罪己诏。嘉靖三十六年,宫中又发大火,三大殿均受灾严重,世宗十分震惊,遂下罪己诏。所以说,这是惯例、是君王以天下为己任的美德,无损于君王的权威和颜面。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对年轻君王来说,更加适用。只要您表现出诚心修省的态度,必然可以在臣民心目中,树立起敢于担责、忧心社稷的高大形象,这不仅可以消弭之前造成的误会,更能收拢人心,使百姓和官员认识到您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君主。”

    “小张师傅这样一说,朕心里就敞亮多了。”万历的表情终于有些轻松,却又有些担心道:“朕下罪己诏没问题,但他们会不会借题发挥?”

    “皇上已经承认错误,主动权便回到您的手里……大多数臣子还是侍君如父的,不会再胡搅蛮缠下去。”张四维摇摇头道。

    “那么张师傅呢?”想到张居正,万历心里咯噔一声。

    “张阁老早就备受煎熬,现在皇上不再留他,他只会求之不得,感谢皇上的恩典!”张四维很肯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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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昨日起一些纠纷,让人无语无力,我已经努力静下心来写字了,但欠的一直没补上,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m)無彈窗閱讀]

    领了旨意,张四维不敢片刻耽搁,回内阁的路上便在盘算,如何写好这篇《罪己诏》,他最初的想法是,为皇上文过饰非,避重就轻的回答非议,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保全皇帝的体面,然而《罪己诏》的效果就达不到了,而且会突出自己的狗腿嘴脸。

    纵观历代帝王所下的罪己诏,哪一道不是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竖子不如?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既然已经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那样还不如索性不下这道诏书呢。

    回到值房,他又命人找来历代君王的《罪己诏》,翻阅了十几份后,找到一种既不过分贬损、又不过分粉饰的中庸笔调,便文不加点,提笔写就了一篇千余字的《罪己诏》。

    写好后,他又马不停蹄送去乾清宫给皇帝过目,然而万历心情极度糟糕,看都不愿看,传旨出来说:‘先生办事朕很放心,直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即可。’

    张四维只好再回内阁,却不敢真的直送通政司。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能不跟阁中的诸位商量,更不敢忽略那位在家待罪的首相。于是他先拿出来与内阁诸公商议……

    内阁里,听说皇帝要下罪己诏,诸位大学士都是精神一振,但在看了张四维拟好的诏书后,却不甚满意。心直口快的魏大炮直接开火道:“如此曲笔,殊无相体!”陆树声也点头道:“子维,你这样还不如不写。”

    “……”张四维现在虽然忝领内阁,但毕竟不是首辅,甚至也不是次辅,名不正言不顺,加上他性格偏软,哪有底气和老前辈对峙,只好闷声道:“我那只是个草稿,这不是和你们商量么?”

    “这话有理!”众人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轮番发表高见,一顿集思广益下来,已经改得面目全非。

    张四维看着涂抹成大花脸的草诏,眼泪都快下来了,要真是这样写,恐怕皇上会恨死自己。但他吵不过那帮老前辈,而且也没人听他招呼,陆树声直接让后入阁的吕调阳誊抄一遍,送去棋盘胡同,给在家待罪的首辅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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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胡同,前书房。

    内阁送来的草本,静静躺在信封里,表皮上的火漆完好无损,显然原封未动。

    因为在之前早些时候,沈默便已经知晓了上面的每一个字。甚至连皇帝和张四维在大内的对话,他都了若指掌……

    沈明臣将那段君臣对话的笔录,送到炭炉中烧毁,面色凝重道:“张四维的意思是,要和皇帝一起把大人扳倒?!”

    王寅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皇帝年轻,按捺不住心情。他张四维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大明朝还离不开大人!”沈明臣道:“国家的新政吊在半空,各方面改革全都铺张开,不论是继续前进,还是停下来退回去,都需要有大人掌舵。这个道理,皇帝不懂,他张四维明白。”

    “你也把他想得太好了。”王寅哂笑一声道:“张四维这个人,貌似恭谨,实乃毒蛇!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不会管对国家有什么影响的!”说着不禁啐一声道:“蒲州公这次倒了眼,为晋党选的这个***人,实在是个祸胎。”

    “你还没说为什么呢。”沈明臣追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王寅翻翻白眼道:“他得保证自己的安全,要是支持皇帝,那后果他承担不起,到时候我们报复他,晋党也不能说什么。”说着淡淡一笑道:“如果是张居正在阁,肯定是要拼死吃河豚的。张四维就不同了,这个人,安全第一,说白了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我没想到,他会出这么个主意。”最近一直很沉默的沈阁老,眉宇间凝着山岳般的沉重道:“下《罪己诏》,这一招实在是妙啊!”虽然是夸奖,却说得咬牙切齿。”

    “这一手确实是神来之笔。”王寅点点头,叹口气道:“让我们后面的谋划,全都胎死腹中。”顶级的谋略高手,从来都是隐于九天之上,看势、借势、造势、利用大势所趋,来达到自己的目地。

    比如这次,维护纲常、反对夺情就是大势,不需要外力帮助,就会有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生出来。沈默正是想借势造势,狠狠打击一下皇帝的权威。为此他甚至做好了百官罢朝的准备,否则也不会对朱希孝说:‘不要叫我首辅’之类的话。只有形成不可调和的大矛盾、大冲突、大对立的局面,才有可能实现造成一种臣权和君权的对立,初步实现制衡的效果。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矛盾冲突还未到白热化的时候,一颗彗星打乱了他的计划,尤其是这张四维提出了《罪己诏》,一下子扭转了皇帝在道义上的被动……纵使文官集团再强大,君权仍然至高无上,除了打起维护纲常这面大旗,任何与皇帝的硬碰硬,都无法取得道义上的绝对优势,自然会以失败告终。

    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天资聪颖的万历肯定会成长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几乎不可能再像这次这样犯浑,制衡君权的可能就太渺茫了。沈默岂能不心情低落?

    “大人,您可要振作啊!”沈明臣道:“这一次我们虽然无法达到目的,但小皇帝想要亲政的打算是泡汤了。再坚持几年,让您的新政深入人心,到时候皇帝想扳都扳不回来了!”

    “句章说的对,”王寅也颔首道:“而且最重要是,我们也没有失去道义。当初大人挽留张居正,已是天下称颂您的宰辅之器。现在又主动求退,更让天下人看到,您没有恋栈权位之心,这一点非常重要。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大人已经基本上做到了,这就是大道,反而能够持久。”

    “也只能如此了……”沈默伸手搓搓脸,自嘲道:“往后的每一天都将是煎熬,不是我把皇帝逼疯,就是皇帝把我逼疯。”

    “对了,关于这个《罪己诏》,”见他还是难以释怀,沈明臣岔开话题道:“怎么答复内阁?”

    “原封不动的返还。”沈默淡淡道:“我在家待罪,若是再过问国务,岂不成了掩耳盗铃?”

    “呵呵,这是高明之举。”王寅笑道:“让张四维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乐子吧……”

    “怎么讲?”沈明臣不解道。

    “你十六岁的时候,能做到唾面自干么?”王寅挪揄道。

    “当然不能,”沈明臣道:“要是我的师长骂我,那只能忍着了。要是旁的什么人,定要撸起袖子跟他干架!”

    “这不就结了……”王寅两手一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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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天,万历心里不那么堵了,便想看看张四维替他草拟的《罪己诏》,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让人把黄绫题本拿来一看,登时就面红耳赤、胸闷气短,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

    其实最终的定稿,也没有尖刻到什么程度,不过是把话说得直白了些,少了那些文过饰非,但这样的程度批评,就让敏感多疑、自尊心强烈的青年天子受不了了。加上《罪己诏》除了对夺情事件进行了深刻反省之外,还借机把皇帝过去多年……小到上课不认真听讲,没事儿调戏宫女的糗事儿,都抖搂出来……张四维本是好意,这样进行全面反省,而不是就一件事进行检讨,说明我不是被大臣逼得,只是因为上天示警,所以才反思以往的所作所为。这样可以削弱大臣的胜利感,也保存皇帝的体面。

    然而万历体会不到张四维的苦心,他只看到自己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将过去的一点点‘秽行’都公之于众,让全国的蕞尔小官、乃至贩夫走卒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想到这个,万历就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个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而且还是以自己的名义发布,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但万历的心情可想而知,虽然婚期临近,他却整日里郁郁寡欢,甚至连大内都不回,整日在西苑流连。这片他祖父曾经长住的皇家园林,空了十余年,已经是处处破败、蓬草遍地了,然而皇帝却觉着十分符合自己的心境,便让人收拾出一处宫舍,每日里游山玩水,不见外人。

    太监们怕他闷坏了,想着法子哄他开心,知道皇帝喜欢听戏,但往日在太后身边,被管束的厉害,一直没有过瘾。便从教坊司调来戏班子给皇帝解闷,起先演的是‘走单骑’、‘挑滑车’之类的武戏,这是万历小时候最爱看的,但现在他觉着闹,直接喊停撵下去。又换成了舒缓悦耳的《牡丹亭》,皇帝这才安静下来。

    全身靠在躺椅上,听着窗外檀板曲笛毫无烟火气的演奏,还有那吴语坤伶婉转动听的歌喉:

    ‘脸戢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东风无奈,只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一边听着一边跟着浅吟低唱,万历的眼眶便蓄满了泪水。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乐曲声戛然而断,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

    万历先是吓得一激灵,然后恢复颓唐模样,懒散的起身抱拳道:“母后,你怎么来了?”

    李太后却不理他,怒视着一干跪在地上的太监道:“哀家信任你们,让你们服侍皇上,你们却用这种靡靡之音来腐蚀皇上的心志,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说着对跟随自己来的魏朝道:“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每人廷杖六十,没死的送去南京孝陵种菜!从此以后,谁敢带着皇上走弯路,都以此发落!”

    这一二年,为了树立儿子的权威,李贵妃刻意收敛自己的气场,但见到万历稍受挫折后,便颓废成这样子,她再也忍耐不住,像一头雌狮一样爆发了。

    太后娘娘一怒,如风卷残云一般,马上将皇帝身边的魑魅魍魉镇住,万历却不以为意道:“母后,不是他们的主意,是朕自己想听曲解闷了,您不是说过,朕已经可以自己做主了么……”

    “还敢胡说……”李太后气昏了头,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得万历眼冒金星。他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这还是降生以来,他第一次挨打呢。

    “……”生疼的右手微微颤抖,李太后后悔自己的冲动,但她不能让这一巴掌没有效果,遂硬起心肠怒斥道:“既然当了这个皇帝,你就得为自己的祖宗社稷负责!你没有退路!大臣退下来,还能回乡做个富家翁,你要是退下来,败的是祖宗江山,你、我、你弟弟,朱家的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一次失败算什么?你应该吸取教训、越挫越勇,争取下次赢下来!”说着狠心激他一下道:“你要是担不起这个责任!那就把位子让给你弟弟,自己去当潞王,到时候你一辈子‘闭门卧’,也保准没人管你!”

    让李太后这一番骂,尤其是最后一句威胁,万历彻底清醒过来,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颓丧呢?难道真想成为废帝?

    反正已经向大臣下《罪己诏》了,跟自己的母后还讲什么面子?想到这,他扑通给李太后跪下,哭着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敢。

    李太后也不是真要废他,只是吓唬吓唬皇帝而已,现在见达到效果,也就罢了。

    母子抱头痛哭一场,便起驾回紫禁城,准备大婚事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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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数够了,说点题外话)

    大家给支个招,我妹妹在一家私人培训学校做英语老师大半年,结果老板最初关于工资福利等诸多美好承诺均未兑现,我妹妹提出辞职后,老板不但压下40天工资,还要她退还转正后已发工资中超过试用期的部分;还有为她缴纳的全部社保费用,共计六千。这种无理要求,当然遭到拒绝,结果老板就不给办理辞职手续。后来我们只好提起劳动仲裁,但开庭当天对方反诉,要我们支付培养费,以及离职造成的各项损失。仲裁员说,如果硬碰硬,可能得走一年两年的法律程序。这段时间对方可以一直拖着不给办辞职手续,那我妹妹新工作就没法签合同。我们耗不起,最后调解结果是对方给办辞职手续,但40天的工资一分也没讨回来。怎么维权?请大家给支个招。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些了。[(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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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前后后忙活了近一个月,终于完成了皇帝的大婚庆典。结婚之后的皇帝,无论从哪方面讲,都算是成年人了,自然再没有一月两朝的道理,鸿胪寺便上奏,请皇帝改回五日一朝。

    其实按照祖制,是每天都应该早朝,风雨无阻,常年不辍的。打破这一传统的,是万历的叔祖正德皇帝。这位在历史上以荒唐嬉戏著名的武宗皇帝,自然不受陈规的束缚,十天半个月不上朝是家常便饭,甚至数次离京数月,把早朝的规矩破坏殆尽。到了嘉靖皇帝,曾有一段时间的振作,但到了中年以后,嘉靖住到了西苑,专心致志的修坛炼丹,二十多年不上朝。虽然靠着强大的手腕,权柄未曾失去,但早朝这项礼仪,已经名实俱亡了。

    万历的父亲隆庆,出奇的懒惰懈怠,对国政毫无兴趣,临朝时如同木偶,常常让大学士代答其他官员的呈奏。初期几年还能五日一朝,到了后期的几年里,则索性把这如同具文的早朝也加以免除。

    连续六七十年形同虚设的早朝,这比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年纪还长,所以就连负责早朝礼仪的鸿胪寺,都认为五日一朝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只有少数的卫道士,才呼吁恢复每日一朝。但这些声音终究不是主流,无论从哪方面讲,大臣们都不能接受,恢复每日三更即起、风雨无阻,事毕汇报、圣心独裁的祖制了。

    对于这种安排,万历算是比较满意。这也难怪,大凡初当新郎倌的人,开头一些日子,都是恨天黑得太晚、亮得太早。万历虽然贵为天子,但跟普通的饮食男女没有任何不同。李太后唯恐他过早沉迷女色,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因此大婚之前对他严加管教,竟真让小皇帝以处男之身等到了大婚。

    但凡事物极必反,如今一旦开禁,万历皇帝那叫一个食髓知味、如痴如醉,只要一闻到闻到粉黛之香,触到肌肤之腻,甚至不用接触,只要看看皇后那鼓蓬蓬的胸部,他按捺不住,不分场合地点的欲求鱼水之欢。然而王皇后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端庄女子,怎会允许他白日宣淫?只能在夜里***以后,才会放开矜持。

    所以大婚以后这些日子,万历皇帝夜夜笙歌,那天晚上不捣鼓个四五次,绝对睡不着觉。可是这样一来,多年养成的习惯早起,就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若不是想着,早朝是亲政的开始,他连五日一朝也觉着多了。

    这天又是例朝的日子,皇帝又是折腾了一宿,正和皇后相拥,睡得死沉死沉。外面便响起三下梆子声,然后是太监那尖细的声音:“恭请皇上起床啦……”

    万历睡得沉没听见,王皇后却一直留神听着,在大婚之后,李太后可谓耳提面命,让她做贤内助,切不可拖了皇帝的后腿。所以她一下就醒了,把皇帝推起来。然后传尚寝局的女侍进来,替自己和皇上穿衣梳洗。用过早膳后,恭送哈欠连连的皇帝坐上御辇,往中极殿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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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三声鞭响,百官迅速序班完毕,万历在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须的仪式演过之后,传旨太监高唱道:“有事具本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于是鸿胪寺官员开始高唱退休及派赴各省任职的官员姓名,被唱到的人进殿对皇帝行礼谢恩。然后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科道御史鱼贯进入大殿,各衙门的负责官员向万历报告政务并请求指示,皇帝则提出问题或作必要的答覆。这一套节目在日出时开始,而在日出不久之后结束,每天如此,极少例外。

    是的,非常之快,快得就像年轻人的房事,刚刚摆开阵势,就已经鸣金收兵了,能起到多少实际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实早在成化年间,早朝便沦为一种意义大于实用的仪式了……本朝初年创业伊始、励精图治,在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政府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件必须面奏皇帝决断,皇帝每天要处理数以千件的奏章和报告。

    这种非人的劳动量,只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这种马上得天下的铁人能够承受,到了他们的后世子孙,便无能为力了。而且还有一个因素不能排除,就是后世的皇帝,虽然坐在他祖先坐过的宝座上,但他们的职责和权限,已经和祖先大有不同了。开国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被臣下恭维为绝对的天宪法度,无不遵照执行。而他们却是在臣僚的教育下长大,他们的责任范围,便是这群文臣所安排的……甚至其处理政务的是非标准,都不能违反文臣制定的标准,不能掺杂个人情绪,否则便会遭到无情的批评和劝谏,直到皇帝改正为止。

    这种权力的变迁,尽管在表面上很含蓄,但实质上却毫不含糊。究其原因,是因为开国皇帝创建了本朝,同时也设立了作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而在建国百年之后,尤其是皇帝接连怠政的最近一个甲子,文官集团早已成熟,完全可以独立运转国家机器。所以,御前陈奏毫无悬念的流于形式……所有陈奏的内容,都已经在之前用书面形式上达,并按照事件的重要程度,依次由各部院、内阁、乃至廷议集体决策出来,只有必须让全体官员获悉的事情,才在早朝时重新朗诵一过……其实就连这一项也没有必要,因为内阁会通过廷寄,将这些文件以书面形式下达给各衙门。

    而万历要做的,便是安静的听大臣们汇报,然后不停的准奏……因为按照‘陈五事疏’后定下的国策,他不能压住大臣的奏章,当然他也可以不准,并提出自己的意见,但那意味着否定了各部院、内阁、乃至全体大臣的意见,他必须拿出充足的理由,摆事实、讲道理,使被否定的人心服。

    但讲道理是大臣的专长,辩论一百次,皇帝也不可能赢一次。因为他的年龄、学识、经验乃至权谋,都全方位的不敌于那些历经三朝,精明的如妖孽般的大臣。

    万历一直很困惑,大臣们明明把‘圣心独裁’、‘乾纲独断’挂在嘴上,自己这个皇帝却为何什么都做不了主?原先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还小,不够资格担当国务的缘故。但大婚之后已经数月,还是没有任何改观……早朝依然是走形式,所有的奏对都是程式化的。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敏感的万历皇帝,自然能感觉出,这种可怕的程式化,严重削弱了自己的权威。那次严重的冲突之后,他渐渐意识到,大臣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个性平淡的皇帝,作为天命的代表,其任务就是演练各种礼仪,作为政府合法的象征,也就是代表天命。说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无主见,才能更好的代表天命……就像他的曾叔祖弘治皇帝,父亲隆庆皇帝,越是谦抑温和、听凭大臣们的摆布,大臣们便越是称颂他为有道明君,并希望后世皇帝以他为榜样。

    原来所谓的‘亲政’,其实是‘亲争’,就算你是皇帝,也得撸起袖子来,露出后槽牙的全力去争,大臣们从来不会把权力主动奉还……

    万历不想像自己的父皇那样,成为一尊高踞金台的泥塑,他认为那是被绑架的皇帝;他更希望像祖父那样权掌天下、随心所欲,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皇帝。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曾经在大婚之前,便用强留张居正,和廷杖胆敢反对言官,向文官展示自己的铁腕……朕已经长大了,成为一个迥异于先帝那样的皇帝,你们最好放聪明点!

    事后万历反思那一次的教训,他开始后悔那次听了张四维的话,用罪己诏结束了那场纷争,他觉着自己应该再强硬一些……像自己的祖父那样,把所有不肯听话的大臣,管他一百还是二百人,统统廷杖,然后都赶出京城去!那样才能天下太平……

    然而像上次那样的轩然***,毕竟是多年不遇的,绝大多数时候,朝堂上还是死水微澜的……尤其是张居正去后,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不存在了,首辅沈默开始用温和的手段,安抚被张居正整得死去活来的朝廷和地方官员,比如将考成法的考核标准,从完成九成减为八成;对没完成任务的官员,他也再给一年的观察期,再次完不成,才会处罚。

    如此种种,使首辅大人宽仁的名声达到了顶点,百官也从张居正的高压下松过气来,俯首称颂还来不及,又怎会给他找麻烦?

    没有机会举起大棒,万历想要拿回权力,就太吃力了。公平公道的说,他确实是个早熟的君主,无论是先天的聪明才智,还是后天得到的教育,都要超过他的父亲。所以为了争回自己的权力,他可谓下了很多苦功夫……

    为了以高贵的仪表,给臣僚们以深刻的印象,让他们认识到君主的成熟。万历特意向戏剧演员学习了发声,并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礼仪,要求自己的行为举止。他的坐姿端庄威严,动作优雅沉稳,神情泰然自若,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并有余音袅袅……果然令不少大臣称颂他是少年英主。

    为了能加重权威,他每天都要亲自批阅奏章。奏章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各部院以本衙门的名义,呈送的‘题本’,上面的内容大都属于例行公事,很少会引起争执。另一种则是京官以个人名义,呈送的称为‘奏本’。上面呈奏的事项,十有***是本职之外的。比如夺情事件中,上疏的吴中行和赵永贤是翰林官,艾穆和沈思孝乃刑部司法官员,邹元标更是通政司的观政,这些人上的就是‘奏本’。因为属于个人的批评或建议,所以事先不必通知自己的上级。

    而且按照规矩,如果认为事态紧急,或者奏本会被通政司扣下,呈奏者可以自己送到午门,由管门太监接受,然后直送御前。因此奏本的内容,在皇帝看到,并送内阁票拟之前,百官是无从知悉的。所以引起震动的本章,往往属于这一类。

    杨继盛弹劾严嵩十大奸,沈炼弹劾严嵩,海瑞的《治安疏》,乃至吴中行等人的奏疏,无一例外属于这种情况。

    虽然皇帝不能直接在奏本上批示,而是要在内阁出票之后,再酌情照票批红,但是万历还是很认真的阅看这类奏本。因为他坚信,偌大一个大明朝,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不平之事、不平之人,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不平人、不平事找出来,亮明了。一来可以显示自己火眼如炬、明察秋毫,更重要的是,要给内阁找麻烦!

    准确说,是找沈默的麻烦。

    皇帝的思路很清晰,他知道沈默经营二十年,党羽门徒遍布两京十三省,有道是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他就不信这么多沈党中人,就都那么省心,没有一个给沈默招风惹雨的。

    熟读《二十一史》的万历皇帝坚信,这一招是无坚不摧的。就算北宋那群推行庆历新政的君子党,不也是被这样击破的么?

    当初庆历新政推行起来,因为范仲淹为首的君子党完全掌握了朝政,这让守旧的反对派十分恼火,想把他们赶出京城。然而范仲淹这伙人的名声太好了,就连仁宗皇帝也动不得他们。但反对派还是找到了机会——那年中秋,主管进奏院的苏舜卿与本衙属官聚会,还请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参加。聚会的费用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将衙门过时的文纸卖掉,不足部分则由苏舜卿贴补。但在宋朝,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钱只能充公,若用来私人打牙祭,便是触犯国法,只是这种小事,没有人会在意,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然而反对派立刻给宋仁宗上折弹奏此事,请求严惩。仁宗皇帝架不住反对派反复上奏,加之本身也对君子结党、威胁君权心怀不满。于是下令将苏舜卿贬到苏州,永不许再回京城。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范仲淹和富弼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转眼间,守旧派卷土重来,改革派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皇帝重新树立起权威……

    就这么一件小事,便能使范文正的集团土崩瓦解。就不信沈默的党羽,能比范仲淹的富弼、欧阳修、梅尧臣们的道德操守还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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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还能有一更……[(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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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八月的一天,万历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此人向来低调,从不参与官场的党派纷争,但碰到不法之事,却能恪尽职守慷慨建言,素有忠忱之名。数月之前,他奉命到辽东视察屯田事宜出了山海关,在关外呆了两个多月,回来后交付了差事,又以个人名义写了这份奏本,揭露了一桩‘杀降冒功’的大丑闻!

    事情发生在皇帝大婚之时,但不妨从七年前,朝廷结束在河套一带的用兵,将经略重点转移到蓟辽说起。

    天下人都知道,沈阁老入阁十二年间,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善用将帅、安定边陲之功。收复河套、平定西南的功绩自不消说,更可贵的是他对将帅的选用,和武备的整饬。

    沈默自己也承认,他对军事改革下得功夫最深,通过大力推行全方位的军事系统改革,十多年间不遗余力的发展军备,使大明的千里边防,画角连营,渐渐的有了一支能征善战的虎贲之师……

    比那些润物无声的制度性改革更醒目的,是他对边帅的选用和军事上的部署。毕竟在这个漫长的后冷兵器时代,将帅的个人能力如何,仍是军队战斗力的决定性因素。有了称职的统帅,才会有不怕死的大将。有了称职的大将,才会有不怕死的雄师。因为前方的将领选得好不好,是边防安宁与否的关键。

    沈默是幸运的,那时四方皆有将星熠熠:戚继光、马芳、李成梁、俞大猷、谭纶、王崇古、方逢时、殷正茂、凌云翼、刘显等等,均为可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实乃二百年来仅见的盛况。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日渐强大的军事力量做后盾,他才能从容对国防大计进行布置。总理戎政多年,他对整个局势有很客观的估量……鞑靼虽然已由强转弱,但游牧民族的特性,决定了以步兵为主的大明军队,终究处于被动的局面。

    彻底消灭鞑虏,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更现实的是拉住一个打一个——他看到,***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各部时合时分,彼此也有攻杀,这就完全可以分而制之,他的策略就是‘东制西怀’。

    西怀,就是对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诸部的怀柔,这些***王公基本上被收拾服帖了。朝廷又赐给他们王爵,并开放互市解决了他们族人的吃饭问题。打仗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们自然愿意长期纳贡就封,而且通过羊毛贸易发了大财,紧贴在大明的屁股后面,撵都撵不走。

    但指望把狼一下子养熟是不可能的,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沈默不可能不明白,所以对于盘踞辽东的土蛮和朵颜部落,就算他们恳求像土默川和河套的同胞那样封贡,也决不能同意。对待他们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打’!

    道理很简单,假如同意了‘东虏’的请求,鞑靼东、西两部就可能同时都看轻了封贡,反而一个也拉不住了。所以,对鞑靼的两大势力,采取冷热截然不同的对策,就能保证他们彼此心怀怨怼,永远合不到一块儿……有了‘东制’的对比,‘西怀’的那一部分就更为珍惜和平。有了‘西怀’横亘在蓟辽之北,与大明形成呼应,‘东制’的那一部分轻易也不敢杀过来。

    执行‘东制’战略的人选,沈默原先选定的是戚继光和马芳。戚继光稳固后防,保护京畿不受骚扰。马芳作为突击部队,深入辽东,以骑兵制骑兵,消灭土蛮和朵颜的有生力量,将其赶得越远越好。

    然而马王爷终究是老了,到了卸甲安歇的年纪,而且他出身宣大系统,遭到了辽东将门的强烈抵触,根本发挥不出作用来。所以经过反复斟酌,还是让马芳留在宣府,一面养老,一面震慑西虏。而替代者,只能是出身辽东,在复套战役中大放异彩,却又因为贪功冒进,所部几乎被全歼的李成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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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继光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到任之后,他一面着手练兵,一面修筑空心敌台。他在给朝廷的奏疏中说,蓟镇边防绵延两千里,只要一处出现缺口,整条长城都废了,年年修,年年塌陷,纯属浪费。他提议,最好跨墙修建高五丈、中空、里面三层,工事完备的敌台,内里铠甲、器械、粮草俱全。士兵居内可守望,也可迅速集结成野战军。

    他的这一倡议,最终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历时三年,从居庸关到山海关,共修筑了一千二百个这样的敌台,使大明原来的软腹部——蓟州,成了铁打的壁垒。过去俺答入寇京畿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北边一时守备坚固,敌不能入,只能都转到辽东去了。辽东是大明固有的领土,作为燕京左臂、三面濒夷,一面阻海,山海关限隔内外,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又因为其频繁遭受***、女真人的骚扰,汉家百姓定居艰难,因而地广人稀,人口都集中在卫所驻地,而且大都是军队家属,故而辽东地区不置府县,专以都司卫所,实行军事统治。

    这种因地制宜的设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曾经十余万兵马全靠屯田,无需内地供养。然而好景不长,军屯的弊端一样在这里爆发,而且因为地处关外,更加无法无天。大量的屯田被世袭武将家族侵吞,卫所军民沦为农奴,无奈大批逃亡。以至于田地荒芜,屯田尽废,饷源枯竭,军备逐渐废驰,使***人来去自如,完全丧失了对关内的屏障作用。

    选定这里做战场,自然是看中了其本身就是军事地区,而且地广人稀,对民生的破坏程度最小。但也正因为地广人稀,必须要用骑兵来作战,作为土生土长辽东人的李成梁,实在是非他不可的人选。

    沈默之所以一开始没用他,倒不是担心他不能胜任,而是担心他在关外不受控制的胡作非为,更加担心辽东的武将集团,会更加水泼不进、尾大不掉。但想要在辽东成事,就只能用辽人,这是没有办法的。

    没有李成梁,辽东武将一样勾结成团,游离于朝廷的统治之外,还不如让一个自己人去当头儿,至少还能控制得住,至于后果,还是等先把辽东平了,除去大明真正的生死大敌再说吧。

    对于李成梁性格上的弱点,沈默可说是不厌其烦,常常去信予以劝导。反复督促他不要目无军纪,只想着立功,更不要滥杀无辜,激化***。首辅对一个边将能如此耐心指点,实属罕见,李成梁一介武夫,怎能不甘愿效命?

    上任辽东总兵后,面对着土蛮和朵颜的二十多万人马,他坐镇辽阳、临危不惧,积极修工事,选将校,招健儿,稳住了局势。但防守从来不是他的第一选择,站稳脚跟后,李成梁很快便转守为攻,于隆庆五年,夹击土蛮部于卓山,斩首千余级,立下了征战辽东第一功。

    到了万历年间,他破敌之役更不可胜数。万历元年,朵颜部和土蛮汇合两万骑,南掠永平、沈阳,李成梁率火器营迎头痛击,歼敌千余。然后,他率军趁夜出塞,长途奔袭二百余里,直捣敌军进犯的营地——劈山营,又是斩首千级,此为劈山营大捷。

    类似这样的夹击、奔袭,斩首几百到千余的胜利,从万历元年到三年间不可计数。辽东平原上烟尘滚滚,大明军旗所向,鞑虏望风披靡,只能远远躲开。昔日明军被打得躲在城堡中不敢露头的局面,已是恍若隔世了。

    有时候过于勇猛也不好,仅用三年时间便把鞑虏远远撵走,固然令李成梁名声大振,可是战功就不好着落了,没有战功如何为部下讨赏?要想欺负***人,只有命部队长途奔袭,但那样的损耗太大,往往得不偿失。而且因为监军御史的存在,让李成梁想滥杀平民冒功,也变得不现实。

    擅杀平民冒功,是大明军队流行了百年的恶行,到了李成梁这里,更是肆无忌惮。士兵们在战事结束后,成批杀害边境平民,割下脑袋,按***习俗重新结成鞭子,冒充敌首。兵部人员论人头点数,其他不问。早在严嵩当政年间,边兵擅杀就是边民的一大害。沈默的恩师沈炼便曾沉痛咏诗道:‘割生献馘古来无,解道功成万骨枯。白草黄沙风雨夜,冤魂多少觅头颅!’

    为了遏制这一丑恶现象,沈默命监军御史对战报负责,如有虚报、谎报,或者杀平民冒功的情况,则严惩不贷。与对文官的温柔手段不同,沈默治军十分严厉,在杀了几个当成耳旁风的家伙之后,监军御史们终于瞪起眼来,监视部队每一次作战。杀平民冒功的事情终于不再多见……

    所以最近一年多,李成梁几乎没有大的战功,虽然出击频繁,但每次斩首不过一二百人,至多二三百人,对已经习惯了李大帅战无不胜的朝廷、皇帝和民众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激动的。

    然而在皇帝大婚之前,辽东方面六百里加急传来捷报:却说辽东巡抚张学颜与总兵李成粱探得情报,鞑虏欲趁明军庆祝皇帝大婚,防守松懈之际,长途袭掠抢劫牛羊。这二人遂将计就计,遂诱敌深入迂回包抄。最终在长定堡,将进犯的虏敌合围掩杀,大获全胜,自虏酋以下,斩得虏级两千余首,这是数年都未曾有过的大捷,不但国威大震,也将欢庆气氛推向了**。

    当时捷报一到北京,万历高兴极了,立即告谢郊庙,感谢天地和祖宗的保祐,同时吩咐内阁大行赏赍。慈圣太后也有懿旨给内阁,曰:‘赖天地祖宗默访,乃国家之庆,元辅平日加意运筹,卿等同心协赞之所致也。’这种慨皇家以慷,给大家分福利的事情,诸位大学士自然积极响应。

    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沈默没有马上照办,而是等到辽东巡按安道仁的报告,看到他的描述说,那日大队人马,带了牛羊向边界猛地冲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投降。鞑靼人虽然平时很诚实,但在战场上的心眼却只多不少,诡计多得很。所以明军判断,这一定是诈降。担任长定堡守将的,正是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这家伙比他老子还能打,但也更急功近利。看定以后,李如松一马当先,率领部下的将士,也是狂风一样地杀过去,象切菜一样猛杀一气,很快便全歼这伙劲敌。

    以沈默多年领兵的经验,直觉这里面有些蹊跷,但是因为‘恩由上出’,皇帝虽然在政务方面难以自决,却可以完全行使恩赏的权力。为了不让内阁把这个人情抢去,皇帝先一步下了圣旨,他迅速派遣乾清宫值事太监魏朝,代表自己前往辽东前线犒赏三军***行赏。进总兵李成梁禄爵一级,命张学颜出任辽东总督,李如松提升为四品指挥佥事,甚至朝中诸公都有封赏……接着皇帝的大婚,和辽东的大捷,各位尚书、大学士,普遍晋一级,荫一子。真是个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然而现在,这个叫光懋的给事中,竟然揭发说,长定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鞑靼的一个部落,因为惹恼了凶残成性的朵颜部,因为惧怕朵颜部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近三千人,疾驰到大明边境乞降,以寻求保护。李如松年轻没有经验,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远道而来,疲惫且立足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

    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本朝是以人头算赏金的,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个个亮出屠刀见人便杀,不到半个时辰,可怜两千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非命:李成梁知道后,认为事情既到这个地步,与其因滥杀无辜,使儿子受到惩处,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

    光懋说,这就是所谓的‘长定堡大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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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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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沈默与内阁、六部的大佬真诚沟通以后,取得了他们的谅解。第二天,便一个不落的上疏,请求退回因为那次大捷所得的恩赏。

    同一天,光懋的奏章登上邸报,打消了朝野间对内阁是否会‘捂盖子’的疑虑。稍晚些的时候,内阁召集部院大臣举行廷议,决定组成以刑部左侍郎,左副都御史为首的强大专案组,立即起程前往辽东调查此案。

    报上去之后,皇帝又加上司礼监的石太监,代表宫里监督办案,做足了严查的姿态。

    专案组一去就是三个月,期间从李成梁、张学颜这样的藩臬镇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都拨草寻蛇、细致入微的作了详尽调查,光整理出来的材料,就足足三千多页。

    简单说来——长定堡一役中,那支投降的队伍,是朵颜部董狐狸的侄子阿毛黑的部落,因为受不了董狐狸父子的欺压,又担心部落被吞并,故而杀了董狐狸的儿子,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前来长定堡乞降,以寻求明军的保护。但因为双方交战多年,彼此毫无信任可言。所以阿毛黑命妇孺在二十里外等候,自己带着男人们先去表明降意,待确认安全后再汇合。

    明军这边,守堡的李如松虽然接到对方的降书。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而且其中没有妇孺,认为是虏酋率众来犯,用的诈降之计。便趁敌骑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但李如松的部队太过彪悍,转眼就把他们砍杀殆尽。

    因为担心有埋伏,李如松没有进行追击。事后监军御史从辽阳赶来清点首级,确认都是鞑子青壮无误,便上奏朝廷,为李如松请功。可以确定的是,直到请功时,明军上下还都认为,这是来诈降的敌人,而没有意识到杀错了人。

    而且还有一种说法是,虽然没有伏兵,但阿毛黑确实是诈降,为的是跟董狐狸里应外合,就像当年宋朝李元昊做过的那样,打开被动的局面。但因为李如松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们杀了个干净,这种说法已经无从查证。

    最后的结论是,杀俘之事,或而有之,但冒功之说,不能成立。而且边关情势复杂、瞬息万变,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敢否认每种可能。李如松年仅二十,年轻没有经验,所以采取了最保险的方法,也不能说有错。不过董狐狸用这个例子,反复教育他的族人说,这就是投降的下场,确实给招安蒙人增加了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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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告用六百里加急送回北京,皇帝一看就明白,几乎把所有人都摘干净了……就连实在逃不掉的李如松,也不过是‘因为年轻’,才犯了‘鲁莽’的错。

    “袒护,掩饰的再好也是袒护!”东暖阁里,万历怒不可遏的拍着桌子道:“这是拿着朕当孩子耍呢,还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主子息怒……”乾清宫的太监跪了一地。当然只有他们在场,没有外人的时候,万历才敢发这么大的火。

    对于沈默的老练手腕,万历还无法完全体会,所以稀里糊涂地,便又成了文官抱团和他这个皇帝作对的局面。其实,这种事应该快刀斩乱麻,不能留给那班大臣沟通贸易的机会。当然皇帝也没有那么快的刀……

    结果在最初各算小账的混乱后,文官武将们都意识到,没有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好的结果了。况且在证明死的确实是鞑子青壮,而不是汉人后,朝野声讨的浪潮,一下小了很多。原因很简单,近百年来,***人反复侵略北方各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从没对汉人客气过。所以别说两千冤魂,就是两万,也引不起民众的愤怒来,反而会说杀得好,谁让他们不长眼……没有舆论的压力,那些大臣更加胆大妄为,终究是把一桩惊天大案,办成了年轻人犯的错误。这样一来,辽东的一干文武逃出生天,京城的大佬们也颜面无损,可谓皆大欢喜。

    “但是你们把朕置于何地?”万历皇帝愤怒的咆哮道:“弄了半天,又成了我年轻不懂事,你们为我擦屁股了!还想再怎么羞辱朕!”朝廷上下、文官武将,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可怕默契,却深深地触怒了年轻的皇帝,在把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后,万历再也压抑不住长久的渴望……他要拥有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力量,来和那些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大臣对抗!

    锦衣卫还是太不顺手了,而且通过一系列事件,万历已经隐隐察觉到,这支天子亲军已经被人渗透得不像样子,干点一般的差事没问题,要想靠他们干些私密的事儿,非得指望破鞋扎烂了脚。

    这个世界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除了和他从小长到大的太监!

    当然,这肯定又捅了文官的马蜂,所以只能先暗中谋划,好在有了那一百万两的经费,也不用看外廷的脸色。至于让谁主持,万历看看身边,把目光落在最亲信的太监孙海身上。

    “朕让你寻找昔日东厂的骨干,你可曾对人讲过?”这一日,万历皇帝在太液湖边的凉亭中,望着满湖残荷,轻声问身后侍立着的孙海道。

    “没有,”孙海哈着腰答道,“奴婢怕下头人乱猜万岁爷的心思,连太后问起来,都不敢透个口风。”

    “你做得对,”万历紧绷的脸上露了一点霁色,他又问道,“你说,朕为何要找这些人?”

    “这……”孙海倒吸了一口冷气,嗫嚅着说,“这个,奴婢不敢乱猜。”

    “只管说,说错了,朕恕你无罪。”万历的语气和蔼了些。

    有了这句话,孙海胆子略壮了些,小声道:“奴婢猜想,万岁爷大概因为一次次被外廷欺负,已是伤透了心。因此就想找些厉害的帮手,当年东厂被解散后,许多此道高手或是埋名避祸,或是被发配充军,但确实大都还活着,仅京城就有不少人……”

    孙海说到此处,再也不敢往下讲了。因为他看到万历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见万历还是在那里发愣,只好轻声唤道:“主子爷……”

    “嗯……”朱翊钧叹息一声,随手揩掉眼眶的泪水道:“你说的不错,朕确实被那些文官欺负惨了,这紫禁城,成了朕的囚牢啦!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说着重重吐出口浊气道:“我算是理解那位叔祖,为什么总想着逃离这紫禁城了,就算浪迹天涯,也比现在这样,被人阳奉阴违强!”

    孙海猛地跪下,哽咽着劝道:“主子爷,您千万不要这样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啊!别人不听您的,这宫里的一万奴才,却是可以为您赴汤蹈火的!只要您一声令下,谁敢欺负您,我们就提刀他剁了!”

    “说得好!”见成功激起他的忠忱和杀气,万历终于道出心意,他急促的在亭子里踱着步,双手激动的挥舞道:“朕明白了祖宗,为何要在文官系统外,另设厂卫了!因为那些家伙太不老实了,必须时刻盯着,稍有异动,严惩不贷,这样才能维护朕的权威!现在锦衣卫已经不能信任了,所以朕准备恢复东厂,你来当这万历朝的第一任厂督!”顿一下道:“当然东厂这个牌子已经臭了,朕给你想好了个新名字,叫内缉事厂!”

    “内厂?”孙海眼前一亮道:“一听就是为皇上服务的,比东厂贴切多了,皇上真是好学问。”

    “把你爱拍马屁的习惯收一收。”万历同样难掩兴奋道:“当厂公的人了,得有些威严才对。”

    “那是对下面人,在皇上面前,奴婢永远是奴婢。”孙海要是不会说话,岂能从这么多太监中脱颖而出?

    “记着朕的话,只要今日这份忠心保持不变,朕就永远不负你!”万历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

    “是……”孙海激动的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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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了皇命之后,孙海便带着他找来的那几个东厂骨干,开始忙活着搭班子建厂。因为皇上认为,宫外的人统统不可信,孙海他们只好从宫里一万多名太监中,挑选出精明强干者几十人,孔武有力者数百人。万历七年刚出了正月,就在一处偏僻的宫舍中,正式挂牌开业了。

    万历皇帝对这个草台班子,寄予了深深厚望,开业那天他亲自驾到讲话,勉励他们早日恢复昔日东厂的威风!成为皇帝手中,人人胆寒的利剑!

    那些个东厂时期的老家伙,听了不禁面色怪异,心说,皇上看小说看多了吧?从刘瑾以后,咱们东厂哪里威风过?

    因为汲取正德朝的教训,嘉靖皇帝对太监充满戒心,始终只让他们冲茶倒水,干些奴才该干的事儿。而且有陆炳那位皇帝的奶兄弟在,锦衣卫始终把东厂压得死死的。到了晚年,嘉靖皇帝的思想转变了,想提高下他们的地位,却因为陈洪谋逆,不得不清洗了东厂。隆庆朝的太监地位倒是直线上升,无奈权臣时代已经来临,一直把他们压得死死的。短暂的隆庆朝后,冯保案发,东厂直接连根拔起……

    所以皇帝说起‘威风’,老家伙们都不以为然,要是那么简单,我们也不会被压了这么多年。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内厂刚刚挂牌,反对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无论是官方的邸报,还是民间的报纸,都连篇累牍的刊登反对特务政治的文章。其中不乏公卿大臣,地方督抚,人们纷纷抚今忆昔,痛陈宦官干政、特务政治的危害。并把英宗北狩,武宗和先帝猝死的责任,统统安在了太监头上。仿佛皇帝只要敢让太监掌权,就离死不远了似的。

    之前无论是夺情事件,还是冒功事件,文官们中间,总是有不同的声音。这次却齐刷刷地毫无杂音,只有反对!反对!再反对!

    万历起先决心很足,要不理会任何反对,将内厂坚持下去。为此他又下了中旨,要给内厂秘密侦缉、逮捕之权,被六科直接封驳,并明确告诉皇帝,王振、刘瑾、冯保的历史证明,特务政治已经威胁到国家的根本,现在好不容易才消灭,岂能让它死灰复燃?

    总之,是绝度不会同意的。

    万历这次来了拗劲儿,他直接把手谕下到沈默那里,命他制止舆论喧哗,并支持内厂设立。言辞间有把这一切,归咎于沈默暗中指使的意思。

    沈默受到皇帝的指责,只好上书请辞,皇帝是真想批。可他也很清楚,只要自己敢批,马上百官就会集体上书请辞,让自己当光杆司令。虽然他真想让这些人都滚,好叫世界清静。

    事情又回到了似曾相识的那个点上,如果是世宗皇帝,肯定毫不犹豫的让他们全都滚蛋。然而万历虽然像极了乃祖,但关键时刻总差那么一口气,在最需要做决断的时候,显得优柔寡断。

    他的父亲,毕竟是那位为了大局,委曲求全的隆庆皇帝啊……

    反复斟酌之后,万历驳回了沈默的请辞。然而那些士大夫却不领情,他们前赴后继,一本接一本的上疏,看起来好象永无穷尽的疲劳轰炸。万历终于又有机会,挥舞他最爱的廷杖。但他竟然克制住了,因为之前挨过廷杖的吴中行、赵用贤等人,已经成为了士人争相结识的天下名士。这种**裸的打脸行为,让万历意兴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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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明天继续。[(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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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年轻的皇帝不愿再品尝被迫认错的苦涩了,他不能眼见着自己的权威,在一次次屈服中,被一点点消磨殆尽。万历皇帝已经意识到,单靠自己无法与文官集团抗衡,必须要增加帮手了。本着越是敌人反对的,我们越要坚持的原则,他决定撇开外廷,直接赋予内厂侦查、缉拿,以及节制南北镇抚司的权力。

    在皇帝的支持下,小小的内厂成了南北镇抚司的上级主管,在经过一番清洗之后,至少在表面上掌握了这个强力的特务机构,并立即给满朝官员一点颜色看看……逮捕了数名串联反对特务政治的活跃分子,并捣毁了两家言论激进的报社。

    对于皇帝的倒行逆施,文官们自然深恶痛绝,这次不仅科道言官、中下层官员纷纷上书,几位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也参与进来,请求皇帝释放被捕的官员、报社老板。南京、各省的官员也在呼应,每日送到通政司的奏章都在百份以上。

    万历也积累了些斗争经验,他自己没法跟大臣讲理,索性采取‘不上朝、不看本、不批红’的三不政策,既不跟你们照面,也不看你们的奏章,以沉默对抗外廷。

    大臣们的奏本没有回音,按照《陈五事疏》,要由六科给事中讨奏明白,当事大臣也可以请求面圣,要求皇帝当面给予答复。

    于是在石沉大海数日之后,六科给事中、以及好些上本的官员,相约来到皇极门叩阍,却被挡在宫门之外。

    今日皇极门把门的规格也提高了,是内厂督公孙海亲自坐镇,禁门外站满了锦衣卫,禁门内是身着橙色软甲、黑色皮靴的内厂番子。

    任凭文官们如何交涉,孙海都不理不睬,不放任何人进宫。文官中为首的,是内阁大学士魏学增,他分开众人登上了禁门台阶,冷冷望着孙海道:“孙公公,到底怎么回事?内阁已经两天没收到宫里送来的奏章了,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公事,一天都耽误不起!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

    孙海本来还敬着他,但魏大炮连珠炮似的发问,让他的脸上也没了笑容:“咱家刚才回答他们的话,魏阁老没有听到么?咱家只是奉旨行事,皇上让怎么办,咱家就怎么办!咱家不能像有些人那样,拿着反对皇上当本事!”

    魏学曾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现在被孙海这般当众讥刺,心里那股血气更是翻将上来:“孙海,各部的公文还要不要票拟?误了百官的事,误了天下的事,你来担责?”

    孙海这才冷冷道:“这样说就对了嘛。有公事就说公事,魏阁老既问到这里,咱家这就一并告诉诸位。皇上早有旨意,鉴于近日奏章激增,其中又以废话居多。从今日起,各部的题本收发如常,该票拟票拟,该批红的批红,不耽误国事。至于官员个人上的奏本,司礼监也照收,但是抱歉,皇上没功夫看……”说到这里,他哂然一笑道:“各位大人,听明白了么?”

    “那为何我们科道的题本也被扣了!”言官们不忿道:“祖宗设立言官,就是为了让我们上疏言事,劝谏君王的。现在皇上却统统留中不发,还要我们这些言官有什么用!”

    “咱家只是给皇上传话,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孙海答不上来,干脆耍赖道:“咱家不会再费口舌了,诸位大人请便吧。”说完便钻进皇极门值房中喝茶,外面吵破天也不理会。

    大臣们吵闹一番,可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筋疲力尽之后,也只能先行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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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这次皇极门事件为***,大明的君臣陷入了长期的冷战状态。

    出于报复的意念,万历皇帝开始了消极怠工,因为他的文官集团只在名义上归他领导,却不容许他插手政务。万历不知道,其实这不是大臣们在针对他,而是文官集团成熟后,自然而然对高高在上的皇权的排斥,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天命的象征,而不是一个凭着地位和强权,破坏行政系统运转的强势帝王。隆庆皇帝接受了这一现实,所以在位六年安安稳稳,君臣各行其是,互不干扰。然而万历的目标是乃祖,而不是在他眼中有些窝囊的父皇,他希望能做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皇帝,这一愿望不能实现,遂使他悒郁寡欢。

    他本以为,在重新拥有厂卫特务后,自己会就成为强权。然而理想越丰满,现实就越骨干,在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后,他失落的发现,厂卫这个大杀器,用处真的不大。要知道文官集团自诞生至今,几乎一直有厂卫特务相伴,却依然成长壮大,成为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权力者。很显然,想靠厂卫来钳制文官,只是皇帝的一厢情愿。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开国二祖开创特务政治的初衷,是为了防止有人谋反作乱,威胁到朱家的皇位,所以设立锦衣卫监视百官,又对锦衣卫不放心,又设立东厂监视。后来还有皇帝对东厂也不放心,曾设立过西厂监视……一位位受迫害妄想狂的目地十分明确,那就是防止叛乱!

    但是……文官集团天生就缺乏谋反的能力和冲动。他们推崇的是秩序权力,极度反感暴力。文官们不仅没有任何谋反的举动,甚至无时无刻不在为皇帝盯着,哪里有威胁到朱家江山的迹象。

    他们讲得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一举一动无不正大光明……哪怕是再龌龊的阴暗念头,他们也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得让人无话可说。因为有比特务更特务的言官时刻盯着,只要做得稍微不讲究,就会招致劈头盖脸的弹劾。

    对于这样一个不会谋反,做事讲究的集团,特务政治的影响力被削弱到最小。就算抓到某个大臣的把柄,只会造成某个官位的替换,非但不影响集团的整体运转,反而成为了一种体系外的监督,促使着文官们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张居正离去而有些散漫的官场风气,重新振作起来……

    万历也不可能把不听话的文官直接抓起来打一顿,因为他知道国家的运转离不开这些家伙。大臣们多年的谆谆教导,虽然看起来是失败了,但不能不在皇帝心里留下烙印……他知道大明朝从满目疮痍的嘉靖中叶,到现在大有中兴之相,期间有多么的不容易。他知道自从永乐以后,大明的边境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全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些不听话的文臣的功劳……

    国家的安宁离不开那些有能力的文官,但强势的文官集团,又会使他这个皇帝边缘化。在这种矛盾思想的支配下,万历只能用沉默表达他的不满,他既不强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张,也不反对臣僚的意见,而是对一切都漠然置之。

    臣僚们虽然巴不得皇帝不理政,但不代表他们赞同皇帝将表面功夫也一并放弃。对于皇帝动辄接连数月不上朝,抗议的奏章汹涌不断,万历也不加答辩。因为他知道,只要在奏本上一加朱批,不论是激烈的驳斥还是冷静的辩说,都会招来那些大臣的继续批评,从而达到他们沽名卖直的目的。最合适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可恶的奏本留中不发!

    然而令皇帝深感悲哀的是,自己的消极怠工,并没有使朝廷陷于瘫痪。文官集团早就在没有皇帝干涉的情况下,安然运转了多年,对于什么时间该干什么,什么事情该如何处理,早就有一套成熟的参照规范,所以在坚持了一年半以后,皇帝绝望的意识到,就算自己一辈子不上朝,国家也依旧照常运转,最后被彻底遗忘的,只能是自己这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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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暑易节,年复一年,转眼到了万历八年春。紫禁城中成百成千的宦官宫女,已经把身上的皮裘换成绸缎;又按照节气把花卉从暖房中取出,把御花园打扫出来,把御沟疏通顺畅,为迎接盛春时节做着准备。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改变,这个雕栏玉砌、宫墙遮天的世界中的空虚和寂寞。在按照恒定节奏流逝的时光之中,透着腐朽的冷酷气氛笼罩一切,即使贵为天子,也很难有所改变……

    在压抑和烦躁中,万历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皇帝自我囚禁于雕栏玉砌的深宫之内,从没有踏出皇极门一步。他对缺乏情趣的王皇后已经失去了兴趣,除了看书下棋之外,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万历命宦官宫女们扮成商贩在大内开设店铺,模拟一种市井的生活。自己则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徜徉于人群之中,其实买卖双方、市井行人都是宫人假扮,但皇帝没见过外面的情形,也不觉着来得假。

    起先宫人们都以为,这只是年轻人一时兴起,过不多久便没兴趣了。然而万历竟对这种游戏上了瘾,他不仅为自己设计了身份,还正经做起了货郎买卖……当然生意爆好,每天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把货全部卖掉。

    然后万历揣着赚来的钱,继续走街串巷,看到喜欢的东西,便与店家讨价还价。逛累了,他就在饭馆儿中要一碗面,一根根挑着来吃。有时候万历兴致稍高,还会到戏楼中听戏,然后回到自己的‘民房’中倒头便睡,等第二天再走街串巷。

    皇帝不务正业的名声早就传开了,然而万历眼不见为净,依然我行我素。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把那些烦恼和愁苦抛诸脑后,心平气和的感受生活。

    然而人不可能一辈子自我麻痹,总有醒过来的那一天。就在万历过了十八岁生日不久,他在那间戏楼里,观看了其实是由宫廷内戏班演出的《华岳赐环记》,戏中有权臣骄横,国君不振。在一次郁闷之后,戏里的国君慨叹地唱着《左传》中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意思是说重要的政事都由宁氏处理,作为国君,他只能主持祭祀一类的仪式。

    戏台上的国君愁容满面,戏台下的皇帝神情黯然,他不知道宫人们排这出戏是有心还是无意,‘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这八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击碎了他心中的一些东西,让他再也无法麻木下去。

    戏台上唱得正卖力,却见皇帝起身离开了,戏子们不由面面相觑,难道是俺们把戏演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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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戏楼后,万历脱下了身上的平民衣裳,换回了自己黑色的绣金龙袍。他终于意识到,无论多么完美的自我催眠,自己也不会真的变成无忧无虑的小老百姓。烦恼就在那里,逃避不是办法,只有解决掉,才能真正的没有烦恼!

    在消沉两年之后,皇帝终于振作起来,要再一次向强敌发起挑战!

    然而过去的教训不能不吸取,而且这两年君权暗弱,文官集团的势力更加嚣张。通过去岁的京察,沈默将一批保皇党或贬或调,赶出了中央,张四维已经成了光杆司令,根本指望不上。

    皇帝很清楚,两年前自己想通过常规手段取胜,结果一败涂地。现在要是还不接受教训,还想用政治手腕击败文官们,只会输得更惨,没有别的可能。

    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没有办法,这二年纵使在逃避,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去设想,如何才能摆脱目前的局面,成为大权独揽的名副其实的君主?第一件事情就是使他的朝廷摆脱沈默的影响!

    皇帝很清楚,只要沈默一日不除,这个大明朝就轮不到自己做主!

    万历也早就看明白沈默的弱点——政治力量再强大,也不能改变他本身脆弱的事实啊![(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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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去岁起,大明朝持续十来年的风调雨顺似乎到了头,尤其是北方各省,晴雨季节不按时序,春夏宜雨却一直旱,秋天宜阳又淫雨不止,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

    这在任何朝代,都是了不得的大问题。因为对于一个农业社会来说,主要的人口都是靠天吃饭、地里刨食。一旦出现歉收绝收,若官府再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日,用暴力对待欠税,就会出现大量农民破产。失业农民背井离乡,就会形成未及王朝根基的流民潮。

    作为见证了大明朝从泥潭中一步步挣扎出来的老臣,沈默没有被眼前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所麻痹,他深知百姓之艰难,今日局面之不易,岂能让京畿之内辇毂之下,再出现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

    好在朝廷为了保护条编法的稳定推行,防止米贱伤农,在接连丰收的六七年里,采取了‘不存余银、超量购粮’的政策,早就囤下了足够二十年支取的粮食,哪怕出现现在这种大面积的歉收绝收,不得不开仓赈灾,也可以维持五六年时间。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但一点也大意不得。因为以他过往的经验看,原先大灾之后,朝廷也不是没有拨给赈灾粮,但为什么依然饿殍满地呢?主要原因不是赈灾粮不够,而是各级经手的官府层层剥皮之后,最后灾民反而所得无几。

    为了避免赈灾肥官,将粮食尽可能多的送到受灾百姓手中,沈默派兵将各地常平仓保护起来,由户部派专员负责放粮。并把那些整天聒噪的科道言官踢到省里去,监督整个赈灾过程。对于受灾府县的地方官员,按照受灾的严重程度,将考成指标从税收额度,换成了百姓生存率。沈默在下发给各州县的廷寄中强调——给你多少粮食,就必须给我养活多少百姓,化人场烧化超过一定数量,你就直接把这身官衣也烧了吧!

    在赈灾一事上,他表现出了与对税收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于收税,他总是要求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如果情有可原,可以适当降低考成,以免地方官对百姓逼迫太甚。但对于赈灾,沈默毫不通融,去岁到今年,接连查处了三十余名救灾不力、克扣钱粮的官吏,全都罪加一等,严厉处置,任何人说情都没用。

    在他的严加管束之下,地方官们只好老老实实赈灾。当然沈默也没有只给任务不想办法。他一方面命各级官府抗灾自救,在各省推广一种抗旱高产作物——已经引进大明十余年,并在福建成功试种、育种成功的红薯。一方面命工部组织兴修水利工程,仅直隶一省,便兴修一百三多处引水渠、疏浚河道两千余里,这样不仅可以有效的调节水资源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不平衡,同时能使大量的青壮有口饭吃,不至于游手好闲,扰乱社会。

    这场长时间的天灾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向吕宋、安南、占城等地的移民工作,大大受益于此。下南洋可以致富,早就已经家喻户晓,但因为故土难离,在能吃得上饭的时候,老百姓不会考虑背井离乡,到遥远的吕宋去谋生。但连饭都吃不上时,与其留在家里等死,许多人便决心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闯出一条康庄大道呢。

    怀着这种心理的不在少数,报名的人数激增。而地方官府迫于考成压力,放人要比之前痛快多了。当然,这也有税制改革的因素起作用,现在推行的条鞭法,是以亩计税,而不是人头计税,这使地方官不再那么在意人口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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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阴得厉害,沈默接见完派去各省监督赈灾的轮班御史,外面就已经黑沉沉看不清脸了,他刚要命人掌灯,外面疾步走进来他的侍卫长,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余先生来了。”

    “……”沈默心一沉,半晌才点点头道:“让他到直庐等我。”然后也不急着回去,点起灯来继续办公。

    过了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而且还起了风,吹得值房的两扇窗户呼嗒作响,沈默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喃喃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说完他便去后殿的食堂用过饭,还与几位大学士交谈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直庐。

    沈默进来后,余寅纳头便拜,然后站起身,立在他的右手边。直庐中没有掌灯,只能看到人的轮廓,但两人谁都没有点灯的意思。一片呜咽的风声中,沈默先开口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关口,任何通信方式都不保险,属下只能冒险来一次。”余寅幽幽道:“不过大人不必担心,这皇宫里跟我们的后院没什么区别。”

    “还是小心为妙。”沈默叹口气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着不踏实……”

    “是……”余寅轻轻应一声,道:“属下已经探明了,小皇帝准备在五月初五陈太后的寿宴上动手。之所以选在那天,是因为又逢端午节,按习俗要饮用有浓烈颜色和味道的雄黄酒。这种酒中溶解剧毒川乌头后不易被察觉,而且可将发作时间延后到二十个时辰以后。”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了余寅的话后,沈默还是被打击得弯了腰。大风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吹进厅中,窗户也被风刮得‘哐瞠’乱响,外面的侍卫赶紧关上窗。

    “不要关。”沈默大声道:“我憋得慌……”侍卫们只好停下动作,改为牢牢地握住窗户,使其纹丝不动。

    沈默扶着茶几,缓慢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刮得猎猎飞舞的窗帘,黯然神伤道:“亏我还一直心存侥幸……”

    “大人,您早就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余寅幽幽道:“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局棋!”

    “你死我活么……”沈默颓然道:“难得我真得走进死胡同了吗?”说来也怪,他说了这句话,那风渐渐小了,天却慢慢暗了下来,这是要下雨了。

    “大人能醒悟还不晚,”余寅轻声道:“属下有二十七种办法使皇帝死于非命,其中九种查无对证,属下个人最中意的法子,是将那毒酒悄无声地换给皇帝,让他自食恶果……”仿佛为了回答他,天地间一片煞白,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跟着便是一声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门外一般。

    暴雨紧随着雷声倾泻而下,沈默的手微微挥了一下。侍卫长刘大刀,立刻对那些侍卫道:“都退下吧!”

    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时又是一连串的闪电打起,不久,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沈默望着余寅,缓缓问道:“君房,你说我是你效忠的对象,还是你理想的载体?”

    “这……”余寅没想到沈默会这样问,他面色发白道:“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沈默提高声调道:“你若是效忠我,只会老老实实的执行我的命令;你若把我当成你的理想载体,就会绑架我的意志!”

    “君房,你听到这雷声了吧。”一声滚雷之后,沈默目光瘆人地望着他道:“你说,皇帝走到这一步,跟你们有多大关系?”

    “皇天在上,属下若是稍有二心,叫天雷立刻将我殛了!”电闪雷鸣中,余寅扑通跪地,指天发誓道:“皇帝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我设计的!大人应该清楚,您和皇上最终只能有一个,立在这大明的朝堂之上,这是任何人也没法改变的!”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沈默的目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望向外面天幕般的雨帘,幽幽道:“你应该知道,我最忌讳的是什么……”

    没有响雷,余寅还是浑身一震,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他俯身跪在地上道:“大人可能误会了,三少爷是找过我,但我没有见他。”

    “你要是见了他,便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说着轻轻一叹道:“他想当曹丕,却也得先问问我想不想当曹操。你想当贾诩,就怕最后成了杨修……”说到最后,那种刻骨刺心的嘲讽,已经能把人冻住了。

    余寅那张脸本来就煞白,听了沈默这番话立刻变得更白了,他高高抬起头道:“属下还是十年前那句话,属下之所以敢擅作主张,凭得无非是一颗忠心!要是哪天我的心里掺杂了别的念头,天厌之,天弃之!人神共诛之!”

    “擅作主张也不行,再有下一次,不用老天爷,我就亲自收了你!”沈默在那里攒足了劲,厉声喝道:“君房,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

    又是一声闷雷炸响,余寅整个人就像在雨里淋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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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敲打之后,沈默命他起来坐下说话。这下余寅老实多了,轻声问道:“眼下这一局,大人准备如何对付?”

    “如何对付?”沈默凄然自嘲道:“就连小皇帝要害我,尚且知道掩人耳目,我这个做臣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属下可以做的干净利索,事后包括我在内,所有知情人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保管它成为一个无头悬案、千古疑案。”余寅对于杀死皇帝,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道:“如果大人觉着对不起先帝,那就不要下令,让我擅自行事吧!”

    “打消这个念头吧!”沈默摇头道:“我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虽然没有表面化,但无论是保皇派,还是支持我的人,都对此事心知肚明。皇帝要是现在死了,哪怕你有再多的证据表明他是自然死亡,人们也会联想到我身上。”端起茶盏来,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随手搁下道:“现在不是五代乱世,而是立国二百年,尚未有亡国之象的大明,在这里,讲得不是成王败寇,而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要我背上弑君的恶名,哪怕只是嫌疑,都会永远失去大义的名分。”说着苦涩的笑一声道:“我们的理想再伟大,没有大义的支持,能做得了什么?”

    “那大人的意思是……”余寅索性不乱猜了,等着沈默给出答案。

    “毋庸讳言,”沈默深深叹息一声道:“十年改革,已经走到了死胡同,一切的一切,都缠绕在皇权这个死结上。不把这座大山搬倒了,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顿一下,他十分艰难的启齿道:“其实你的那个念头,我也不是没想过。但很快便否定了,一来,我身受两世皇恩,世庙且不说,单说先帝,以手足兄弟待我始终,我要是谋害他的后代,不仅在世人看来禽兽不如,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敌人,从来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小皇帝,甚至不是盘踞在这紫禁城上空的至高皇权,而是刻在每个人心里的奴性!不破除这一点,就算弑君,也只是俗套的宫廷斗争而已!不信你翻看《二十一史》,被臣子弑掉的大小帝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除了满足个人的野心,给百姓带来灾祸之外,哪个给这个国家带来希望了?”

    “大人说的不错,”余寅也叹口气道:“可皇帝今年已经十八了,您就算只手遮天,又能罩得住几年?其实这些年,改革之所以陷入困顿,与皇帝逐渐长大有直接关系.您说的不错,这大明朝,总是有些当不成奴才就惶恐不安的家伙,他们叫嚣着要让皇帝揽权独裁,恐怕随着皇帝年龄增长,这样的声音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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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妇初期的危险期基本过去了,不用再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了,终于能静心写字了。

    另外,故事有完整的大纲,不会给大家个莫名其妙的结局,请放心。[(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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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漆黑如墨染,闪电银蛇般翻滚云端,雷声轰鸣着震撼大地,暴雨如注,倾泻在紫禁城的层层重檐之上。这短短一瞬,便已经让人看清,他竟是当今天子万历皇帝!

    但是皇帝的身上,没有穿代表九五之尊的龙袍,而是普通的蓝色太监服色。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年轻的皇帝不在寝宫,却穿成这样,躲在这种僻静的地方,绝对不是来欣赏雨景的。

    他今天费尽心思躲开一双双暗中窥视的眼睛,是为了来见一个人的。皇帝已经到了不短的时间,那人却还没到,但年轻的皇帝没有任何的烦躁,依旧耐心的等着。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心中沉思着:‘都说天象代表着上天的心情,那么此刻上天的愤怒和咆哮,是在恼怒朕这个‘天子’的不肖呢?还是在憎恨权臣奸相的大逆不道呢?

    眼看大事日复一日的迫近,皇帝的心里却愈发火烧火燎,坐卧不宁,他总觉着,事情不会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况且除掉沈默之后,必定朝局大乱,到时候会不会不可收拾,实在不好说……这一个一个的难题,压在心头无从排遣却又必须解决,因为一个措置不当,万乘之君求为一匹夫也不可得!

    在冰冷的风雨拍打之下,万历的思想终于冷静下来。如果说十八岁的朱翊钧和十六岁时有何不同,那就是更加冷静沉着,学会深思熟虑而后动了。其实这两年间,他只消沉了短短的一个月,朱家皇帝血脉中的偏执因子,不允许他长久的消沉。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对沈默的恨意提高到了杀意的程度,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他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谋划着除掉首辅沈默!

    他至今仍清晰记得,两年前,张四维给自己讲《后汉书》的时候,意味深长的评点八岁登基的汉质帝道:‘质帝天资聪颖,见识超人,小小年纪便能洞彻世情。惜乎,这位小皇帝锋芒太露,当面指斥权臣梁冀为‘跋扈将军’,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饼为饵,死于非命……’最后,张四维长叹一声道,‘实在令人惋惜呀……”

    万历早意识到自己缺少智囊辅助,只能依靠张四维帮忙了,他忙屏退左右,待孙海进来后,才小声问道:“我还想请问先生,那梁冀专横如此,既害了质帝,却因何没有夺位自己当皇帝呢?”

    “因为清议所在,”张四维淡淡道:“再加上东汉气数未尽,王莽前辙犹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顾忌。”

    万历不大愿意相信道:“我看清议老是跟我作对,怎么还会帮我?”

    “那是因为清议认为,皇上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无论如何,您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这就是最大的正确。”张四维笑道:“如果真有人敢动您的九五之位,自会有无数悍不畏死之士,冲出来维护皇上的!”

    万历顿了许久,又轻声问道:“即以质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张四维沉思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审度当时时势,以梁冀之恶,四面树敌,已触犯众怒,人心丧失。若能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内蓄敢死勇士,结纳贤臣,扶植清议,时机一到,诛一梁冀,只用几个力士便就可以了。”万历听着,不禁露出一丝释然。

    “但是,本朝的那位不像梁冀,”万历终于按捺不住道:“而是像伊尹,最次也是霍光。”

    “皇上说的对。”张四维点点头道:“但是您也不用太忌惮他了,这大明天下最大的是您,而不是他……”

    “那么,朕可否明降谕旨,向天下公布他的罪过,就算不能杀掉他,也可以将其罢黜为民吧?”这是对万历来说,最理想的方案。

    “这不成。”张四维却泼冷水道:“明发诏谕,六科肯定行使封驳之权,群臣也会上书反对的。”说着微微苦笑道:“怕连微臣也不例外。”

    “朕记得,当年罢免高拱的旨意也被封驳过,但他还不是羞得无地自容,坚持求去了么 。”

    “高拱所倚仗的,不过皇恩而已,先帝一去,他就成了无本之木,闹不起什么风浪来。”张四维道:“那人之所以可比伊霍,是因为他的权高势大并不是靠着皇上来的,而是内外心腹密如罗网,两京十三省到处是他的门生故吏。一旦他坚持不去,事情闹大了,必然激起事端,后果不堪设想……更可虑的……”说着他以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划了‘戚、李、马’三个字道:“这三员上将各自统兵十万、环卫京师,都唯他的马首是瞻。有了这些本钱,行废立之事,不是痴人说梦。”

    万历面色惨白,后脊梁一阵阵发寒。他想起自己和沈默暗斗的情形,虽然一直没有撕破脸,但实际上已经恩断义绝。听了张四维的话,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鲁莽,多么的冒险。不由大为后怕起来……自己实在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殊不知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死的不明不白?远的不说,单说本朝,就有仁宗、宣宗、武宗三位皇帝,死得蹊跷异常,谁敢说不是被人谋害的呢?

    “那,有没有既能除去他,又不能乱了社稷的法子呢?”好半晌镇定下来,万历问道。

    “皇上问到点儿上了。”张四维赞许的颔首道:“以微臣拙见,有上中下三策。”

    万历眼一亮,向椅上一靠道:“愿闻其详。”

    “他的势力虽大,但弱点同样明显,团伙存亡都系于他一人之身,一旦他从这个世上消失,那些人没了效忠的主子,也就闹不起来了,没人会为他殉葬。”张四维道:“故而我们可以精选侠义烈士,乘其不备之时掩而杀之,事成则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事败则由微臣一身当咎。但这叫不问而斩,擅杀大臣。那人虽有司马昭之心,但要数说他叛逆的实迹却是太少,掩杀之计从目下说,一定会弄乱朝纲,损害皇上的形象,将来善后必定麻烦。所以此乃下策!”

    万历想了想,摇头道:“那人的扈从如云,戒备森严,一旦被他逃出生天,朕岂不危险?况且一时也难以募得许多死忠之士,如若万一不成,再生别计更不易成功,这着太险了。”

    “招募死士的事情,可以交给微臣。”张四维道:“只要宫门一关,他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冒险。”万历摇头道:“请讲中策。”

    “中策是由皇上择一佳节,宴群臣于宫中,然后一杯毒酒鸩杀了他!”张四维道:“微臣知道一种用雷公藤为主料的毒药,可以延时一到两天,到时候他毒发身亡,皇上完全可以推得干净,不惹是非。”

    “这个主意不错。”万历动容道:“还有上策是什么?”

    “他老家还有父亲健在,若能设法使其离世,因为有了张江陵的前车之鉴,他纵使有通天之能,也必须乖乖的回乡丁忧。”张四维道:“虽然他肯定接受张江陵的教训,把他父亲重点保护起来。但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只要我们耐下性子,隐藏好自己,总是等到机会的!”

    “恩,别人守制三年,他就得守一辈子。”万历欢喜道:“此计甚妙,如果能成的话,他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朕出一口恶气!”说着当即拍板道:“孙海,这件大事就交给你了!”

    一直在边上老实听着的孙海,闻言痛苦不堪道:“内厂还太嫩,就怕走漏风声,误了皇上的大事……”

    “没用的东西……”万历一想也是,但他实在没有可相信的人了,只能看向张四维道:“先生有没有人选?”

    “微臣这段时间,联络了一些侠义之士,他们都深恨那人欺凌君上,愿为皇上做任何事!”张四维显然成竹在胸,顿一下道:“只是这样一来,微臣肯定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的。”无论动机如何,暗杀官员无辜的亲人,实在是令人不耻。

    “先生不必担心,区区腐儒偏见,岂能抹杀您的社稷之功?”万历会意道:“再说,他去之后,你就是朕的首辅了,这也是你分内应当的!”

    张四维就等皇帝这句话。他虽然位列次辅,但时刻都没忘了,远在千里江陵,还有一位皇帝从小依赖的张师傅,总不能自己忙活半天,担这么大风险,却给张居正做了嫁衣吧?

    “臣多谢皇上恩典,微臣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张四维一脸激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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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君臣定计,由张四维招募死士,严格训练之后,一部分潜伏到沈默的家乡绍兴,伺机杀害他的父亲沈贺沈老爷。一部分继续训练,以备上策失败之用。

    将命令下给张四维,万历感觉肩上负担一轻,也着实放松了半年。但半年过后,还是始终不见动静,他每次见到张四维,都忍不住要用各种方式询问,但每次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张四维告诉皇帝,虽然已经意料到沈默会对他爹采取保护措施,却没想到安保措施会那样强大。以至于沈贺无论走到哪里,总会处在水准极高的明暗保护之中,让人根本没有下手机会。然后张四维总会安慰皇帝不要着急,说一定会等到机会的。

    万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相信他,那就等吧……谁知一等又是一年半,千里之外的沈贺依然活蹦乱跳,而张四维的人,连一次尝试都没做过。就算再有耐性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觉着没有指望了。这让万历真得消沉下去,直到两个多月前,听到戏子们唱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皇帝终于不能再忍下去了,他命令张四维,要么赶紧杀掉沈贺,要么施行当初所定的中策!

    张四维性情之坚韧大异常人,他没有迫于皇帝的压力,命令潜伏在绍兴的人强行动手。因为他知道,机会只能有一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沈贺身边的护卫,已经有了松懈的迹象,他本人更是频频外出,这大大增加了出现机会的可能性。

    不过见皇帝如此坚决,张四维也觉着不妨双管齐下。在这等待的近两年时间,他已经不知推敲过多少遍,因此一旦决定,马上就拿出了方案,利用端午节与陈太后诞辰重合的机会,一举鸩杀沈某人!于是把配置好的鸩酒送到了孙海手中,一切都等着端午节的到来。万历便会在宴席上赐酒给沈默……

    但是通过这两年的仔细观察,万历早发现沈默出奇的谨慎,平时喝的水、吃的饭,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提供的。而进宫面圣时滴水不沾,更不要说喝酒了。所以到时候就算是自己所赐,就算是端午节必喝的雄黄酒,他要是坚持不喝,自己该怎么办?

    而且从定计到现在已经好多天了,万一走漏风声怎么办?

    思来想去,皇帝决定在发动前夜,临时改变计划,连张四维也不告诉!他只是对张四维说,今夜想见见为自己去死的勇士,并且就细节沟通一下。

    张四维觉着也是个理,便对孙海说,皇上只需要在某处等着,那人自己就会找到你。万历觉着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没有点真本事的话,又怎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有上楼声,然后是贴身太监客用小声禀报道:“皇上,那人来了。”

    见那人真的到了,万历不由心神一紧,暗怪自己鲁莽……为掩人耳目,他只带了几个随从,万一这个连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高手,对自己起了歹意,岂不是要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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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主要是找感觉,以前几天的状态,难免会把精彩的剧情写平淡。经过大半天的酝酿,终于找到感觉了,明天开始多写。[(m)無彈窗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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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昏厥之后,沈默恢复了神志,便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属下严重失职,险些陷大人于万劫不复,”余寅跪在他面前道:“请大人严惩!”

    “这事儿也怨不得你,”好半天回过劲儿来,沈默轻抚着胸口道:“百密还有一疏呢,何况我们的暗线再多,也不能时刻都盯着皇帝。”

    “皇帝这次的确出人意料,属下确实没想到,所谓投毒竟然是幌子,他竟然用了刺客。”余寅羞愧道。

    “年轻人冲动嬗变,”沈默的声音转冷道:“本就是最难估计的。”

    “是的,连他身边人都不知道,应该是皇帝临时起意。”余寅点头道:“不过这手确实厉害,要不是大人穿了三层甲,真要被他得逞了。”从前年开始,沈默只要进宫,就一定会在官服下着甲,今天明知道皇帝会暗算自己,他自然更要严密防护,结果就穿对了。

    “要不是小皇帝要我用他的金樽,让我浑身寒毛直竖,怕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回想方才的场景,沈默有些后怕道:“太祖实录上记载,当年高皇帝宴饮功臣时,曾经说过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后来那些大臣果然死于他的刀下。”

    “金杯在前,白刃在后……”余寅闻言震撼道:“皇帝会不会不晓得这个典故。”

    “不可能,太祖实录他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胸了。”沈默摇头道。

    “这就太奇怪了。”余寅诧异道:“皇帝没道理在动手前,还要这样提醒大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皇帝想让我死得明白……”沈默摇摇头道。

    “大人,把这个问题交给史家去研究吧。”余寅道:“现在已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皇帝的生死还捏在我们手中,究竟如何处置他,您得拿个主意。”在事先的预案中,并没有这方面的计划,一切都是在沈默遇刺后的应激反应。

    “看来你一直是对的……”沈默终于对皇帝不抱幻想,剧烈咳嗽起来道:“今夜鬼门关上走一遭,我反而想通了。”说着轻叹一声道:“要破此困顿之局,唯有无君无父……”

    “属下今夜就可以让皇帝去死!”余寅沉声道。

    “不行,皇帝不是不能死,但是现在不行。”沈默摇头道:“虽然那刺客口说蒙语,但明眼人都知道,金樽在前、白刃在后,这是皇帝的安排。同样道理,今天皇帝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那何时动手?”

    “弑君之后,后果如何收拾。”沈默轻声道。

    “效仿武庙绝嗣事!”余寅脸色刚硬道:“另择一宗室立之!”

    “你当天下人是傻子?”沈默扶着炕几,摇摇头道:“先不说这个。我最近常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你怎么看?”

    “大明的九州万方都在大人肩上,您还想探索一条前所未有之路,”虽不知沈默何出此言,余寅还是答道:“而且现在皇帝年已十八,久已超过应当亲政的年龄。大人当国,便等于皇帝失位,成为不能并立的形势。大人把皇帝往先帝的路子上培养,但皇帝却处处效仿世宗,君臣不能融洽,您的心理难免陷于极端的矛盾状态,直至今日……”

    “果然是旁观者清。”沈默颔首道:“说白了,我的痛苦源于不自量力,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年皇权,焉能没有泰山压顶的痛苦?即使侥幸胜利了,也是我一个人的胜利。而且胜利了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呢?糊涂点的,可以做霍光。气魄大一点的,可以做王莽。但不论哪一个,都依旧是老一套的改朝换代,跳不出帝王将相这个窠臼。”顿一下,他苦笑道:“何况这个讲究忠孝的时代,也不容王莽、霍光的出现。”

    “大人的意思是?”余寅能感觉出,经历了生死之间,沈默的心境发生了很大改变。

    “退一步也许海阔天空。”沈默长长叹口气道:“皇帝不能退,但是我能退。正好借这个机会,我要上书乞骸骨。”

    “大人……”余寅一下变了脸色道:“您不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沈默摇摇头,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便坐直身子道:“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以前总是执着于以身殉道,认为既然认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明知道了前面是条死路,却仍然要坚持下去,那不是执着,而是愚蠢。我既不想做霍光,也不想做王莽,我不要再一个人对抗皇权了,那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大反派的。”

    “天下事,应由天下人去做。谁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亲自去争取,别人为他争取来的,他不会珍惜,更不会维护!”沈默的脸上,现出多年未有的轻松道:“从前我把他们保护的太好了,让他们感觉不到皇权的压力,这样是不对的。我要退下来,回家侍奉老父、过几天逍遥日子去。看看没有我,他们是不是还这么快活。”

    “这些年,大人确实对官员、工商大户,实在太好了。”余寅轻声道:“可是您不担心,一旦退下来,多年的心血会毁于一旦么?”

    “如果这些年来,所有所有的改变,都会因我不在而回到原点。”沈默笑起来道:“那么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而已。”说着他缓缓站起身道:“是梦总是要醒的,与其到时候被反攻倒算,株连天下。还不如体面下野,让国家所受的冲击减到最小。”

    “大人……”余寅却没有沈默这般心境,确定了沈默不是开玩笑后,他只觉着天崩地陷:“您真的要放弃?”

    “我怎么会放弃呢?”沈默直视着他道:“能进不能退,是我朝官场的思维定式。但实际上,站在高位上,所有人都奉承你,都好像与你同心同德。你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是你的同道,有多少人趋炎附势,又有多少人只是虚与委蛇,实际上恨不得你去死。只有退下来,你才能看得更明白。”

    “看明白了之后呢?”余寅嘶声问道。

    “如果人心不能用,限制皇权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么我们认了吧……”沈默淡淡道:“我下半生就著书讲学,为大明未来启蒙。”

    “如果人心可用呢?”

    “如果人心可用!”沈默沉声道:“弑君又何妨,内战又何妨?我背负千古骂名又何妨?!”

    “大人猜测人心可用么?”

    “北京是不成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染着腐朽的皇权气息。”沈默摇摇头道:“所以我要回东南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希望。当年文种对勾践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也对东南苦心经营二十年了,倒要看看成果如何!”说着他看看余寅道:“大场面,要在大时代开启,北京,没有这个环境!”

    “大人又一次说服我了。”余寅叹息一声道:“希望您这次是对的。”

    “这次,不会错的。”沈默坚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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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万历皇帝是在无限惊恐中度过的,他担心沈默没死,会立即对自己展开报复。虽然让锦衣卫、内厂的人,像包粽子似的,把乾清宫保护起来,但他还是心惊肉跳,唯恐哪里会射来暗箭,结果自己的性命。

    整整一宿没合眼,到了天亮时,内厂提督孙海求见。

    万历能信任的,只有这些从小到大陪伴自己的太监了,不顾自己眼红成兔子,他连忙宣见。

    孙海一进来,万历劈头就问道:“怎么样,死了么?”

    “应该是还没有,”孙海回禀道:“这会儿已经被抬回家去了。”

    “京城可有异动?”

    “这个,事发突然,百官尚不及反应。”

    “不能等他们反应过来。”万历站起身来,用随身的钥匙,打开御案的抽屉,拿出一面‘如朕亲临’的金牌,道:“你持此牌接管五城兵马司,宣布全城戒严,紧闭城门。朕再拟旨给禁军四卫,你立即派人去宣旨,没有钦命,一兵一卒不许出兵营,违者以谋反论!”

    “是……”孙海领命而去。

    孙海走后,万历发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这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浑然不知已在鬼门关口走了一遭的皇帝陛下,感到自己无比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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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首辅在皇宫夜宴中遇刺重伤,给朝野带来了浓浓的紧张气息。京城持续戒严,百官人心惶惶,排着队到棋盘胡同探视,无奈沈府紧闭大门,谁也进不去。最后还是皇帝派钦差太监到府上探视,才带出来消息,说首辅大人重伤昏迷,至今还未苏醒哩。

    沈默没事儿的时候,朝野虽然知道他的重要性,但没有什么真切的体会,现在他躺下来,而且很可能再也起不来,人们顿时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全都慌了神……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为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摘了乌纱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颂偈,忙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百官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不敢想象,失去首辅后,这个官场会变成什么样子……

    很快,消息到了南京,南京的官员对沈默更加忠心,是沈默将北京六部的权力分割一部分,交给了南京六部,命其管辖东南六省的财政军事刑讼等等,留都官员才有了和北京官员平起平坐的资格。如果沈默一旦遭遇什么不测,他们恐怕要被打回原形,继续坐冷板凳了。因此南京官员更加积极的为首辅祈福禳灾。什么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官员们也不坐班点卯了,直接住在庙观里一心斋醮。

    两京尚且如此,各省的土皇帝们岂能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漫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为首辅祈福消灾;民间也或是自发,或是由头面人物牵头组织,为首辅大人设立生祠道场……如果说,官场上的祈福活动,还带着表忠心的政治色彩,那么蔓延乡里的民间祈福,只能说明士农工商、乡绅百姓,大家不是盼他死,而是希望他能继续活着,这对于一位执政多年的首辅来说,就是最大肯定了。

    朝野间为首辅祈福的浪潮有多高,要求揪出幕后真凶的呼声就有多高。事发次日,在京百官便联名上书,要求严查此案,紧接着,南京的奏本到了,各省官员的奏本也到了。十余日内,全国上奏章一万多本,其中十有***,是上书要求严查的。且其中大部分都是联名奏章,换言之,全国官员几乎都在上面署名了……

    面对着前所未有的群情汹涌,就算是为了避嫌,万历也必须要表明态度了。他很快先是下旨对沈默表示慰问,并命令内厂牵头,锦衣卫和法司共同严查此案。但百官不答应,他们认为刺客能装扮成太监,混入御前,负责宫内保卫的内厂脱不了干系,如果让他们牵头的话,难免会阻挠办案。因为文官们要求,由三法司独立办案。

    万历虽然自觉没有什么证据留下,但做贼心虚,哪敢由着文官胡来?他以事涉宫禁为由,否了文官的这一要求。皇帝还算说得过去的决定,却引起了朝中的轩然***,因为在此之前,朝野间就有皇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传闻,说万历皇帝才是谋害首辅的元凶。这下皇帝不许外臣调查,更坐实了这一猜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一时间流言四起,对皇帝的怀疑甚嚣尘上,就连深宫中的万历都顶不住,公开在邸报上撰文,反驳这种‘无稽之谈’了!

    结果越描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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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出现无奈、悲剧的结尾……最近实在不好写,大家原谅则个,这是昨晚的,今天的稍后奉上。[(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