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门六郎将刀刃抵在长子脖颈上,却不急着下刀,而)i起了异常难听的歌……声调拖得老长,声音也沙哑不堪,仿佛老鸭被宰之前的叫唤一般。
他在那全情投入的歌唱,周围的假倭们却纷纷捂住耳朵,躲得远远地,要不是因为他是个浪人高手,他们早就连他一块剁了。
唱了不知多久,一直到口干舌燥,那倭寇才高高举起刀,哇哇大叫一声,便猛地往下砍落。
长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心说他奶奶的你快点吧,玩人也没有这么玩的。
就在此时,一声低喝在他左侧的芦苇荡中响起:“跑……”话音刚起,便被‘嗖’地一声尖啸压过了。
板门六郎刀落到一半时,便听到那声‘跑’字,他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手上动作自然也慢了三分。只见一团黑影拽着橘色的火光,高速旋转飞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要说这板门六郎不愧是自幼接受武术训练的高手,反应那是相当的迅速,以最快的速度抽出小太刀格挡……如果那东西以直线前进,这下定能将其劈成两半。
但那东西偏偏是打着旋飞过来的,恰巧绕过小太刀,砰地一声撞在他的胸口,板门六郎吓得哇哇大叫道:“死啦死啦地……”那东西在将他震了个趔趄后,又折个方向,疯狂的朝他身前飞去
他这下看清了,原来是个冒着火光的竹筒,除了将自己撞得胸口生痛外,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这才惊魂稍定……而且如有神迹一般,那怪东西居然朝着跌跌撞撞往河里飞奔的大个子追去,这让板门六郎十分的吃惊,用蛤蟆语喃喃道:“中原人的武器太先进了,竟然是带追踪的。”
“他妈的,人跑了!”就在他虔诚感谢天照大神的庇佑时,身后响起首领恼怒的吼声道:“还不给我追?”
话音未落,那枚竹筒便在长子身后一丈处,化为一片耀眼的金光。那光芒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中格外刺目,让所有倭寇齐刷刷的低头捂眼。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惊天动地地爆炸声响起。震得人嗡嗡耳鸣……尤其是那板门六郎。因为距离太近而导致双目短暂失明。又被巨响吓得一屁股坐在水里。
但他地身体乃是自幼锤炼出来。对痛苦地忍耐力远超常人。很快便恢复了视觉。他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使劲往前看去。便见那大个子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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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东西便在长子背后不到一丈地地方爆炸。简直就像耳边炸响了一声惊雷一般。直接把他给震趴下了。但我们说过长子是‘知行合一’地。他心中只有一个字‘跑’。那就不管遇到什么状况也要拼命往前跑……胳膊被捆着不要紧。背着手跑就是;被震倒了也不要紧。歪歪扭扭爬起来继续跑;耳朵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更不要紧。只要眼睛看得清就行。
他仿佛推着辆小车一般。终于弯腰低头冲入湍急地河水中。
长子本以为这下就蛟龙入水。谁也抓不住自己了。结果一到水深处。准备伸展身子游泳时。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虽然是从小在江河中泡大地。却从没尝试过双手被缚在身后地泳姿。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慌乱中回头一看,便见许多倭寇已经追了上来,冲在最前面的板门六郎,已经距他不到两丈之遥了,长子不由更加慌乱起来,只知道双腿乱蹬,像个无头苍蝇一般。
就在这时,左侧河面上传来一声高叫道:“学蛤蟆的姿势,顺流往下游!”
长子一听那声音,便想也不想的照做——他腰杆挺起,双腿蜷起,向后使劲一蹬,身子便向上向前冲出一段。借着前冲的劲儿,他又收起双腿,待身子落下时再一蹬,果然像一只大大蛤蟆。
但甭管像什么,长子的速度总算是起来了,让恶狠狠扑上来的板门六郎,一下扑了个空。待他气急败坏的调整好身子,准备继续追那小子时,却见一艘小船突兀横在自己面前,船上一个蒙面男子,正手持火枪朝自己瞄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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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蒙面人便是沈默,他和铁柱早一步划船到了化人滩北,将船藏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因为沈默觉着,倭寇会在第二座桥前才发现中计,到时候趁着他们慌乱之际再开枪救人,应该把握大一些。
但意外无处不在,万一倭寇刚过第一座桥,就发现不对怎么办?所以两人先在南岸的芦苇丛中躲起来,准备一旦情况有变,
杀出去,不管怎样先吓倭寇一跳再说……至于到时候t7趁机逃跑,他俩能不能全身而退,就只有天知道了。
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两人终于看见长子领着倭寇上了桥,径直往滩北走去。
两人稍稍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便如两条泥鳅一般,悄无声息的在芦苇丛中穿行。绵绵无际的苇丛给了他俩最好的遮蔽,再加上这时候天晚了,光线也不好,倭寇又没料到有人会提前埋伏在这,是以竟一点没有察觉。
正在一切都如预料一般进行时,翻,大声质问起来,登时把两人惊得汗毛直竖。
那铁柱确实是条好汉,一挽袖子便要冲出去,沈默赶紧一把将他拉住,小声道:“不是要杀人。”他看那倭寇没有拔刀的意思,便猜到他还没有动杀心。
稀里糊涂的,那倭寇首领竟然又信了长子,可见外貌老实者骗人,果然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
跟着倭寇到了北岸,天色已经更黑了,只能看到岸上一片黑乎乎的人影,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但长子是个例外,因为他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站在那仿佛鹤立鸡群一般,不用看相貌也能把他认出来,可见长得高就是有好处。
听到岸上传来倭寇暴怒的声音,沈默两个知道长子已经被识破了,便从芦苇丛中出来,准备不管不顾的冲过去了。
谁知这时,两人竟然听到那倭寇首领说:“跑得快,去看看来时那座桥。”却没有动手杀长子。
对于这件诡异的事情,沈默自我解释道:‘定然是倭寇怕荒山野岭,没了向导的话会被狼吃了。’却不知道是人家长子人见人爱,花见花看,让倭寇首领舍不得杀。
但长子还是被倭寇围在中央,让两人无法下手,只好躲在苇丛边,一人握了一支枪,紧张万分的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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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焦灼的等待着,仿佛坐在火炉上一般,感觉时间万分难熬。
就在铁柱快要忍不住冲出去的时候,那跑得快终于回来了,大喊‘龙头断了’之后,倭寇首领彻底暴怒,提着刀便过来砍长子。
虽然长子仍然在人堆里,但已经不能再等了!两人对视一眼,便一手拿枪去瞄倭寇首领,一手要晃火折子……别看手里拿着枪,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为光线、距离、枪法乃至枪本身的精确度没有一样可以乐观,所有因素加起来,能打中那移动中的首领的概率,比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还要小。
就在两人决定放手一搏时,谁知又被那板门六郎横插一杠,挡在了倭寇首领的身前,一番呱呱呱呱后,竟说得首领弃刀而去,令二人莫名其妙。
待看到那六郎将长子拎出人群,单独往岸边去时,两人一下子欣喜若狂,心说这下子可有把握了。但当他们再次瞄准时,却发现长子虽然跪着,却扔将那倭寇完全挡住。黑咕隆咚的夜色中,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铁柱暗暗焦急道:“打还是不打?”
沈默急得咬破了嘴唇,突然想起一物,似乎更适于此时使用。便赶紧从怀里的油布包中,取出殷小姐给他的那个,据说是‘声音特别大’的信号弹,瞄向长子和那倭寇。
听那倭寇已经絮叨完了,两人不敢再耽搁。铁柱晃着了火折子,一下点在引信上。那芯子烧得极快,沈默只来得及喝一声:“跑……”便飞射出去。
但这一个字便已足矣,长子福至心灵,一听便往前窜去,恰好闪开了呼啸而来的竹弹,然后便发生了起初的一幕。
趁着倭寇一片混乱,两人赶紧推着小船,飞快冲出芦苇丛。等他们上船顺流而下时,正好看见长子在水里乱扑腾,身后的追兵也已经近在咫尺了。
沈默赶紧一边举枪,一边出声提醒。土地公保佑,长子险险的避过背后的一抓,拉开与那板门的距离。
机会稍纵即逝,呀点燃了火枪的药线。只见一阵白烟升腾而起,轰的一声大响。沈默便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手臂猛烈一震,便再也握不住火枪,啪嗒一声掉在船板上。
眼前烟雾弥漫,也不知打中了没有。
分割
好好地休息了一番,身体复原了,给大家飞速码下一章去了……
然传说中的俞大猷,带着三千兵马而来,那就不需要t[瞎指挥了。
所以把情况交代清楚后,沈默便借口‘昏昏欲睡’,准备去寻一处干爽的地方睡一觉。
临下去的时候,俞大猷突然朝他眨眨眼,又朝后面努努嘴,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沈默不明白却也没追问,径直往后方走去。
他一路往外走着,沿途或坐或卧的乡勇们,不管多疲累,都起身热情的向他问好,毕恭毕敬的称他为‘大人’……沈默用自己英勇的表现,赢得了这些纯朴农民的尊敬。
听着人们由衷的赞誉,他脸上却火烧火燎的……这一战打成这样,已经充分证明了,他沈拙言并不适合当战场指挥这个十分拉风的角色。
要知道倭寇的数目不足三百,且大多也没有头盔甲冑,还要游泳往上岸。自己这边又是打埋伏、又是设机关,上千人居高临下,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若按他战前所料——除非鬼子不靠过来,靠过来就死无葬身之地。
但结果可好,却被倭寇反过来冲杀,几下花枪便将己方调动的左支右绌……有的地方挤着三五百人,有的地方却只有三五十人。更别说最后在其主力冲击之下,防线几乎崩盘……若不是吴成器带人及时赶到,恐怕他就得到地府里去反思了。
沈默不想在‘倭寇多厉害,乡勇多差劲’上寻找自我安慰,他知道在几十年前,他的那位祖师爷,王守仁先生,曾经靠着万八千临时招募起来的义军,击败了宁王的十余万大军。人家之所以创造军事史上的奇迹,靠的不是手下训练有素……事实上王先生的那些部下,基本上没有训练过……靠的是无与伦比的战争智慧与战场感觉,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标。
而自己兵书也读了,脑子也不笨,为什么在战场上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完全没有对局面的掌控能力呢?想来想去,他便得出一个结论——沙场指挥,非我所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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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这个结论后。沈默心里挺不是滋味地。看到长子在一堆篝火前朝自己招手。他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来。走到长子身边道:“腿好些了么?”因为游泳时太过用力。长子地两条大腿都抽筋了。上了岸站都站不起来。所以被安排在后面休息。
听到沈默问话。他羞红脸道:“好像是拉伤了。
沈默‘哦’一声道:“那就歇一阵吧。”如果是拉伤地话。十天八天没法走道。一两个月无法跑步。
见沈默有些魂不守舍。长子轻声道:“还没谢你地救命之恩地……若不是你和那位壮士冒死相救。我肯定就被倭寇千刀万剐了。”
沈默使劲摇摇头。双手捂住脸。闷声道:“不要说了。我在船上丢下你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了。”
长子沉声道:“船上那种情况,实在没有一点指望。你要是乱逞英雄,我都会鄙视你的。”
沈默这才抬起头来,涩声问道:“沈安和福六……”福六是长子的活计。
长子紧皱着眉头,回忆着那令人痛苦的场景道:“当时我们正在玩牌,突然听到楼下乱成一片。管事的急匆匆下去,便没有再回来……我感觉八成是遇上水贼了,便和他们两个在屋里藏起来。”
“后来呢?”沈默不由升起一丝希望道。
“那屋里有地方藏吗?”沈默惊奇道:“除了床和桌子,就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了吧?”
“我们三个都躲在床底下。”长子比划一下道:“那床足有九尺宽,三个人藏在下面,还显得很宽敞。”
“后来呢?”
“后来那些人开始搜屋,”长子郁闷道:“他们十分有经验,进来就拿绣竿往床底下捅,我那么大的个子,又在最外面,自然就露了馅……”说着便满脸羞愧道:“当时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水贼,便让福六和沈安继续藏着,自个爬出去投降,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去也行。”
看他无地自容的样子,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谁都有些不光彩的一闪念,只要做没出来,就不算数。”
“他们本来想直接杀了我,刀都拔出来了,却听外面有同伙说‘龙头要留个向导’,那倭寇便问我,愿不愿意当这个向导。”长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犹在自顾自道:“我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然后他们就把我带出去,我本以为他俩这样就得救了……谁知那些
分狡诈,继续拿杆子往里捅。”
“我走到门口时,就听他们狂笑道:‘又捅着一个’,回头一看,便见福六被拖了出来……”说着便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混道:“要是我不答应,活下来的就是福六了……我真是一头贪生怕死的臭狗熊啊!”
对长子心中的纠结,沈默感同身受,其实他也在经受着同样的煎熬……明明自己做的没错,但心里就是不能原谅自己。他轻轻拍着长子的背,沉声安慰道:“不要妄自菲薄,你是真正的大英雄!要不是你大智大勇,带着倭寇绕开了那么多的村镇,不知道还有多少老百姓要死于非命呢!要不是你舍身饲虎,带着倭寇来这化人滩上,咱们也不可能瓮中捉鳖,给死难的人群报仇。”
长子很听沈默的话,闻言好过了许多,讪讪道:“我没想过当什么英雄,就是出去后看到他们杀人强奸,比畜生还要可恶,这才知道那些人是倭寇……我当时就想着,可不能让他们再去祸害乡亲了,别的什么也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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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解开了,同样折腾了两天两夜的长子,便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沈默最怕听的就是这如雷贯耳的呼噜声,在其伴奏之下,他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愤愤起身,虚踢了长子一脚。看看天上的月亮,离着天亮还有最少一个时辰,只好再寻去处睡觉。
看到远处停着几辆官军的草料车,沈默便快步走过去……睡在又干又软的草料堆上,可比睡在地上强多了。
走过去发现无人看守,沈默便挨个摸一摸,试试哪辆车上的草最干最软。谁知刚刚走到第二辆车,便听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道:“沈公子……”
沈默不由打个寒噤,循声一看,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车斗一角,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满含着欣喜的望着他。
沈默走进两步,借着月光端详片刻,不由惊呼一声道:“殷……小?”
那人赶紧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不要说出来……却也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沈默看一下四周,不由笑道:“我脑子有点发木,你别介意啊。”
殷小姐摇摇头,小声道:“你……没有受伤吧?”
沈默活动一下四肢,呵呵笑道:“运气还不错,皮都没有破。”说着走到车后阴影处坐下,以免被人看到。待藏好身子后,奇怪道:“你怎么跟着来了?”
殷小姐轻声道:“俞将军碰上我,怕我一个人回去危险,便把我捎上了。”
沈默这才明白,俞大猷最后那暧昧的表情,原来是这么个意思。顿一顿,轻声道:“你家里人知道了么?”
殷小姐闻言身子一颤,沉默良久才哀伤道:“没有……”
“一直没机会给家里传话吗?那他们一定快急死了。
”沈默直起身子道:“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报个信。”
“别去……”殷小姐凄声道:“是我不敢给家里报信的。”说着微微仰起头,两眼通红道:“我之所以跟着俞将军来,除了……,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
沈默那两天没睡觉的脑子,确实赶不上平时灵光,稀里糊涂的问道:“面对什么呀?死难者的家属吗?那是倭寇作孽,也不是你的责任啊。”
殷小姐先是缓缓摇头,又是慢慢点头,低垂着螓首小声道:“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是绝对不会逃避的。”
“好吧,就算你准备承担责任。”沈默苦口婆心的劝说道:“那也得回去,先做回你的殷大小姐才行,现在这只小泥猴,有什么能力承担责任呢?”
殷小姐沉默良久,最终流下两行清泪来,这才幽幽道:“好吧,我回去……”
沈默却分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起身趴在车沿上,定定的望着她道:“到底怎么了?”
殷小姐欲说还休,难于启齿,泪水却止也止不住,最后咬着衣角无声的哭泣起来。
沈默被彻底弄糊涂了,只好拍着脑袋道:“让我想想,你到底为什么哭……”想了一会儿,便想明白了,他叹口气道:“你确实遇到了个大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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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月票,推荐票都要……(未完待续,)
姐之所以不敢回家,其原因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
只要被人知道,她是从倭寇行凶的船上孤身逃出来,铺天盖地的流言就会影随形……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她一个弱女子却没有出事呢?听说所有的姑娘都被糟蹋了,她能是个例外吗?怎么能是个例外呢?怎么还能有脸活着呢?
诸如此类不靠谱的流言,却足以令一个姑娘家名声尽丧,无法立足于世,确实值得深深畏惧。
想明白这一点,沈默不禁觉着这个社会真扯淡,同样是幸存下来,同样为消灭倭寇出了力,他和长子成了人人尊敬的英雄,这位姑娘却在为即将面临的危机瑟瑟发抖。
“让我想想办法。”沈默使劲挠挠头道:“多少人知道你在船上?”
殷小姐轻声道:“除了船上的随员,就是我爹和杭州的大掌柜了。”说着小声解释道:“女人抛头露面总是让人笑话的,所以我每次出门都尽量不惊动别人,是以杭州店铺里的人,只知道来了绍兴的高层,却不知道是我。”
沈默又问道:“你没有跟俞将军表明身份吧?”
“当然没有了。”殷小姐皱皱小鼻子道:“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就是死也不说自己是谁。”
“杭州大掌柜可靠吗?”沈默又问道。
“当然可靠。”殷小姐小声道:“是看着我长大的爷爷辈,不会胡说八道的。”
“这就好办多了。”沈默双手轻轻一拍道:“我把你悄悄弄进城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把你送回家里。咱们只要别让任何人看见。谁知道你在那艘船上?想造谣他也造不出来。”
“可是我地随扈都死在船上了……”殷小姐神色黯然道:“这怎么解释?”
沈默沉声道:“他们是奉命出去杭州办事地。不是你地随扈。”
殷小姐觉着这说法可以接受。便点点头。轻声道:“我晓得了。”说完又想起一事。羞羞道:“你可不能去我家……也不能让我爹知道。是你送我回来地。”
“女人活得可真累呀。”沈默不由感叹道:“没问题。我先把你送到义合源当铺。再让画屏想办法送你回去。”
“给公子添麻烦了。”殷小姐双目满含歉意道。
“甭客气,”沈默摆摆手道:“咱这也算患难之交了,有啥困难一起抗,总不能让你望着家门进不去吧。”
殷小姐满脸羞红地低下头,反复默念着‘患难之交’四个字,一颗芳心不知不觉变得一片暖洋洋,她重新抬起头时,双目变得如晨星般璀璨,声音轻而坚决道:“对,我们是患难之交。”
那双眼睛太迷人了,沈默差点就没陷进去,赶紧把头偏向一边道:“好了,问题解决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殷小姐使劲点头道:“我相信你。”心情一松,困意便涌上来了,倚靠在车壁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了没多会,便被沈默给叫醒了,睁眼一看,天还黑着呢。
“天快亮了,换上这身衣服再睡吧。”沈默小声吩咐一句,便将一个布包袱塞到她面前。
殷小姐打开一看,是一身深色的男装,一双布鞋和一个斗笠。
沈默倚着车轮坐下,轻声道:“肯定不合身,也肯定不好看,但为了能自由活动,你就换上吧。”说着打个大大的哈欠道:“困死我了,我睡觉了。”便头一歪,呼呼睡了过去。
殷小姐轻轻闻了闻那身衣服,还带着皂角的香味,显然是一身洗过没穿的。她心中不由一甜,乖乖把衣服换上,鞋子穿上,斗笠带上,将自己的身材样貌全部遮蔽起来。
借着斗笠的遮掩,她终于大胆地望向沈默,此时天光渐渐亮起来,只见他面部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姑娘看着他如婴儿般熟睡的样子,心里充满了安宁祥和,那些担心害怕、忧谗畏讥也消失地无形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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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这一觉睡了个痛痛快快,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被饿醒过来,他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筋骨,看一眼换成男装的殷小姐。只见她学着男人地样子一抱拳,粗着声音道:“沈大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沈默不由乐道:“走吧,花兄弟,哥哥领你吃饭去。”说着便大步往前线走。
殷小姐小步跟在后面,小声问道:“为什么让我姓花?”
“花木兰呀。”沈默笑笑道:“还有,你得迈开步子,像个男人一样走道,轻移莲步可不行。”
殷小姐只好学着沈默的样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循着饭味去送饭的乡勇那里,领了两个炊饼半块酱
沈默一边吃一边问身边人道:“怎么样,应该快打下来了吧?”他觉着俞大猷领着三千人打三百人,一个冲锋也就差不多该赢下来了。
哪知那些转为后勤支援地乡勇纷纷摇头,有个老汉叹口气道:“公子爷,老汉我觉着,咱们昨晚的表现,都比今天的官军强。”
沈默不信,怎奈众人纷纷点头,那老汉便向他分说道:“今晨天一亮,俞将军便集中了附近的船只,率军登上化人滩。那些倭兵藏在芦苇荡中,趁着官兵刚刚上岸,还立足未稳时,便冲出来厮杀。”说着狠狠呸一声道:“那些官军着实怕死,被人家连杀了百十人,就吓破了胆子,纷纷上船逃跑。”
“我看着很多船上的官军根本没下来,就直接开回来了。”边上人纷纷补充道:“实在是丢人啊!”
“那俞将军呢?”沈默感到一阵阵无力,心说要是官军都这样,那大明朝还有救吗?
“俞将军……哎,那倒是位英雄啊。”众人交口称赞道:“他冲在最前面,功夫高强无比,连杀了七八个倭寇,最后身边人跑光了,才不得不退下来。”“若不是他的亲兵接应,俞将军就真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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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勇们所说地基本上是事实,所以俞将军此时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亲兵端上热腾腾地鱼肉米饭,他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坐在河边望着那化人滩直生闷气。
这时亲兵报告,那位沈公子求见,俞大猷心说,听听昨天这小哥的作为,显然是个很有谋略之人,立即亲自起身,把沈默请过来。沈默不经寒暄,单刀直入道:“俞将军,大明朝地军队就这么烂吗?”
俞大猷汗颜道:“也不是都这么烂,至少我从广东带来的兵,就绝不是这样。”
“那您地兵上哪去了?”
“被部堂大人强行换去了。”俞大猷闷声道:“虽然人数没少,可部堂大人手下的兵,都是出自浙江、山东这些富庶地方,他们当兵是为了混碗饭吃,就算不当兵还能种田经商,犯不着去拼命。”
这年代文官对武将拥有绝对的权威,根本不容反驳。
沈默无言。可现状摆在这,就是一堆烂白菜,该下锅还是得下锅啊。两人一番商议,决定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便各自发挥所长,一个出谋划策,一个按经验进行修正补充,终于定下了破敌之计。
拍板之后,两人便分头行动,整个一下午都在忙活着准备。
再说化人滩上的倭寇,虽然有水有干粮还能捕到鱼,可瓮中之鳖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倭寇首领召集手下,对他们道:“官兵肯定还会打过来的,下次我们不杀人了,我们抢船!”手下纷纷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倭寇发现果然如首领所料,明军又一次攻上来了,便又一次躲进了芦苇荡中。他们这次明军官兵似乎很不情愿,只是在那个超级能打的将军的驱策下,才磨磨蹭蹭的开始登陆。
倭寇这次比较有耐心,待明军全部下了船,这才从芦苇荡中杀出去。明军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软蛋,甫一接触,便很快崩溃,哭爹喊娘的往船上跑去。
倭寇们谨记着首领的指示,也不理会那些四散奔逃的明军,专以夺船为目的,一番折腾下来,硬生生夺下了五条大船。
倭寇还剩下二百五十个,正好一船五十个,虽然有些挤,但只要能回到海上就好。
“龙头,我们往哪开?”倭寇们争先恐后跳上船去,扳起船桨准备开船,却发现不知该往哪去。
“古人有诗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媳妇归。
’”首领深思熟虑一番,很有学问的吟道:“我们往东,一定回到海边的,到了海边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老大英明!你就是那定盘的星!”一时间谀词如潮,令首领大人十分奋,学着老船主的样子,一挥手道:“出发!”五条载满倭兵的大船,便在宽阔的河面上行驶起来。
领大人盘算着这样朝东面驶去,不出两天,就可出海回他梦寐以求的‘舟山’了,不由放松了心情。他并不怕遇到官军,因为明军不光陆战不行,水战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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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一章争取早点奉上,月票支持一下啊……
皇帝深夜召见,严嵩毫不意外,这些年来陛下修神道了,喜怒无常,神出鬼没,现在不过是戌时召见,根本算不得什么。
便接过徐阶递上的乌纱帽,缓缓戴在头上,又接过张经的奏章,颤巍巍的由陈洪扶着出了门。
门口早停了一具双人抬的便轿,严嵩坐上去,椅背仅到达腰部,看上去其实比较寒碜——但‘准许禁苑乘腰舆’已经是陛下的隆恩了。
要知道包括徐阶在内的其余官员,出入西苑只能骑马,没有坐轿的资格。
徐阶一直送到门口,直到那轿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意义莫名的叹口气,转身回值房继续办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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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无声无息的穿行在挂着大红灯笼的殿宇走廊下,每个灯笼下,都肃立着腰胯竹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士,一直到了玉熙宫门口,才换成太监与道士侍立。
那玉熙宫乃是西苑的正殿,但殿眉的匾额上却刻着‘谨身精舍’四个俊秀有力的楷书大字,匾额的左侧下方还刻着‘臣严嵩敬书’五个小字。
到了殿前,太监落轿,陈洪搀扶阁老下轿,然后比划个进去的手势,两个守门太监便用双手使着暗劲,将各自面前的那沉重的黄梨木大门缓缓提起,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地被慢慢移开了。
陈洪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道:“阁老请进吧。”说完压低声音道:“陛下心情不好,您可千万要悠着点说。”
严嵩眯着眼点点头。小声道谢后。便在他地搀扶下。颤巍巍地迈步越过高高地门槛。进了大殿之内。大殿内烛火通明。檀香缭绕。正南面挂着三清道君地尊像。下面有祭坛供奉。祭坛对面还有一尊一人多高地三足加盖青铜香炉。此时炉子顶端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白色地檀香……这就是殿内檀香缭绕地来源。
看遍整个大殿。也没有龙椅。只是在祭坛前面。大殿正中。有一个一尺高七尺宽地白玉圆榻。榻上铺着一床薄薄地锦被。被面上竹着一个大大地太极。在太极圆榻地外圈地面上。还按照乾兑离震。巽坎[
但此时八卦床上空空如也。大明至尊并没有在此打坐。
陈洪将严嵩引进大殿右侧地里间外。透过薄薄地纱幔看进去。似乎是一间很大地内室。
“陛下。严阁老来了。”陈洪卑声道。
过了一阵难熬地等待。纱幔里传来一记清越地玉声。
陈洪这才敢轻轻掀开纱幔,对严嵩小声道:“阁老请进吧。”
严嵩点下头,整整衣襟便颤巍巍的往里走去。一进去便推金山倒玉柱,叩首道:“微臣严嵩叩见吾皇万万岁。”
“起来吧,惟中。”一个略带鼻音的中年男声响起,有些懒散的笑道:“这么晚把你叫来,扰了你的清梦了。”惟中是严嵩的表字,皇帝竟然不直呼其名,而用他地字来称呼,实在是本朝唯有隆恩啊。
严嵩这才缓缓起身,呵呵笑道:“老臣年纪大了,成宿成宿的没有觉,正好给圣上做个伴。”
这时一个胖胖地太监搬过个锦墩,请严阁老坐下,这也是陛下的隆恩,满朝文武只有严嵩独享。
坐下后,严嵩这才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六月里还穿着厚厚蓝布袍,身形消瘦,面容清矍地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明黄色的软榻上,榻边还放着玉托紫金钵,钵里斜搁着一根金色地钵杵。看来方才的金玉之声,便是这玩意儿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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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不知寒暑的中年男子,便是自号‘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的当今天子大明帝国的嘉靖皇帝陛下,他十五岁人宫,绍继大统,为大明帝国第十一代君主,钦定年号为‘嘉靖’。
公里公道说,嘉靖皇帝长得还是很好看的,面容白皙,五官端正,颌下三缕长须,两侧双耳奇长。只是那狭长的双目,和略薄的嘴唇,破坏了长相的中正平和,给人以很难对付的感觉。此刻的嘉靖皇帝,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按着眉头,面上带着忧虑道:“惟中,五帝不来怎么办?”
一般人,准被皇帝陛下问晕
嵩乃是侍奉皇帝二十年,深通上意的权臣,他自‘五帝’,不是指皇帝的五弟,也不是上古的黄帝、:顼、帝、唐、虞舜五位贤德帝王……这位陛下不信奉人间的帝王,他认为自己就是古往今来最贤明的皇帝。
嘉靖皇帝所祀的五帝,乃是天上的五方大帝——中央黄帝含枢纽;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怒;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这位道君皇帝坚信,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虔诚供奉的这五方天帝,护佑着他的江山社稷不受外侮内扰,永世昌盛;护佑着他自幼^弱的小身板不受风袭邪侵,得以延年益寿,长命万岁。
自从进入六月里,嘉靖皇帝便在清馥殿中燃灯焚香,开始修斋,为大明祈福灾,求神仙庇佑早日荡涤倭寇,还他一个清平江山。
严嵩听皇帝说,每到斋/=时候,他都会感到异香满室,尘世间的一切污浊噪音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心中一片空寂清明。然后五方帝君中的一位,便会神游至此,与他对话,给他指点迷津。
然而这个月来,致斋之时却无法入定,皇帝的心中充斥着嘈杂之声,根本无法与五帝沟通,接连尝试了大半个月,日日皆是如此,这让嘉靖皇帝生出一种被落,被抛弃的幽怨,只听他叹口气道:“陶真人夜观天象,说连日见慧星长约尺许,起至东南,直扫紫微垣,犯北帝天宫,恐怕这就是五帝不来的原因啊。”说着抬起头来,幽幽盯着严嵩,双目中闪动着意义莫名的光,缓缓道:“惟中,你说这天象代表什么事情呢?”
严嵩心说‘还能什么?不就是倭寇呗。’面上却一脸惶恐,赶紧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臣等无能,使天帝与君父忧扰,实在是天大的罪过,请陛下降罪于微臣,以消天帝之怒……”说着便伏地呜呜哭泣起来。
被他这么一哭,嘉靖皇帝反倒有些不忍了,摆摆手道:“黄锦,快扶阁老起来,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一边被那叫黄锦的胖太监扶起来,严嵩还一边呜呜哭道:“看到君父忧思难解,罪臣心里就好像被刀剜了一般啊!”
嘉靖从袖子里掏出白丝手绢,团成团往他面前一丢,笑骂一声道:“你个老不休,每次一哭朕就想笑。”
“陛下……”老严嵩委委屈屈道:“罪臣一片赤诚……”
“好啦好啦。”嘉靖随手摆弄着他的玉钵玉杵,眉目稍稍舒展道:“你个老东西肯定心知肚明,天象所应,就是东南倭患。”说着喟叹一声道:“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个远隔大海的弹丸岛国,怎地就如此猖獗,竟能在朕的堂堂大明肆意横行?”
着说着,皇帝的火气又起来了,他重重敲一下金钵,发出嗡嗡的回音,只听皇帝恼火异常道:“是朕无德?是百官贪渎?是将帅无能?还是我大明男儿的卵子,都像黄锦这样被阉掉了?”
那胖太监黄锦委屈巴巴道:“陛下,奴婢虽然没有卵子,但还是有血性的,只要您下个令,奴婢立刻提着三尺青锋,去给您荡平了那些可恶的倭寇去。”
“听见了吗?”皇帝使劲敲一下金钵,双目如电的瞪着严嵩道:“为什么朕的文武百官,连个太监都不如!”
严嵩只好再一次下跪请罪。
嘉靖将那金杵扔回钵里,哼一声道:“手里拿的是哪里的报丧信啊?”
“回禀陛下,浙直总督张经的战报。”严嵩双手奉上道。
黄锦刚要过去接,却被皇帝喝住道:“不用给朕看了,这个张经太不像话了,都成陈谷子烂芝麻了才报给朕看,要是指着他的奏报了解行情,朕早就成睁眼瞎了。”
严嵩心中一惊,暗道:‘看来陆炳也盯着江南呢。’便恭声道:“张半洲也有他的难处,陛下还是看看吧,毕竟他是主事人,很多事情还是他最清楚。
“朕今天不想听坏消息!”嘉靖一挥袖子道:“整天是坏消息坏消息,难道就没有一条消息吗?”
“有。”严嵩很镇定道:“绍兴大捷,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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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嗯,综合各种资料,嘉靖皇帝在我心里就是这个样子……月票……
快快讲来。”嘉靖帝终于来了精神,呵呵笑道:“上木露,也给阁老倒一碗。”
黄锦笑眯眯应下,不一会儿便用个雕龙金碗和个朴素的银碗,给皇帝和阁老一人上了一碗色泽清透的木露,这种饮品温润可口,饮下去却浑身清爽。嘉靖皇帝自幼体弱,肠胃十分畏寒,是以十分钟爱这木露。
严嵩年纪大了,这玩意儿也正对他胃口,现在却无暇品尝。见陛下已经摆好听故事的姿势,他便清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让皇帝跟着长子和沈默,重温了一遍惊险刺激之旅。
为了能让皇帝开怀,老严嵩拿出天桥耍把戏卖艺的手段,把个姚长子如何勇敢机智,沈拙言如何文武双全,吹了个天花乱坠,果然令嘉靖皇帝胃口大开,连喝了两大碗。
严嵩察言观色,发现皇帝尤其爱听那沈默的事迹,便益发添油加醋,专拣那小子的事迹讲……什么自称‘浙江巡演’慑服村民;什么油泼倭寇力保城池;什么孤胆双枪勇救长子;什么指挥乡勇力阻倭寇;什么破船之计大功告成。
嘉靖皇帝终于笑逐颜开,拍着喝得圆滚滚的肚皮道:“事实证明,倭寇不是不可战胜的,一个小书生就能将其玩于股掌之上。”说着便总结出一个道理道:“可见东南能不能平定,关键还是有没有用对人地问题。”
严嵩深表赞同道:“陛下圣明。”他本想借题发挥一番,谁知皇帝十分体贴道:“喷了这么多吐沫星子,朕都替你口干了,快喝吧,不够还有。”
严嵩只好满面感激的小口喝钦赐的木露,心中愤愤道:‘想喝的时候不让喝,不想喝的时候非让喝……’
他在那喝着,皇帝便把话题转回到绍兴大捷本身去,轻轻磕动他的玉钵道:“虽然这次胜利本身不算太大,但意义却非比寻常。如果将三月来的剿倭比作一团漆黑,那一仗就是唯一地亮点!”
虽然刚喝没几口,严嵩赶紧搁下碗道:“陛下英明,大力宣扬这次大捷,是十分有必要的。”
“尤其是那个什么?”嘉靖帝挠挠耳根道:“叫什么来着?”
“沈默。”严嵩恭声答道。官话中还带着些许江西口音。
“就是那个小三元。他叫什么名字?”嘉靖有些不耐道。
“沈默。”严嵩又一次如是回答。
“到底叫什么?你这个老糊涂!”嘉靖几欲抓狂道。
严嵩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赔罪道:“陛下息怒。那小子姓沈名默。叫‘沈默’。不是‘什么’。”说着羞涩笑道:“微臣地乡音太重。让陛下误会了。”
嘉靖这才听明白,不由跌足笑道:“沈默什么,这小子的名字着实有趣。”笑得泪都出来了。
严嵩和黄锦赶紧陪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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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好一会,嘉靖皇帝觉着浑身通透,竟是许久没有过的神清气爽,不由龙颜大悦,擦擦龙眼角地龙泪道:“为什么抗倭如此艰难?我大明朝的灵根,读书人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只有读书人的心气起来了,我大明的气势才能起来!所以朕准备把这个小子树起来,给天下读书人做一个榜样!”
越想越觉着这是个正办,嘉靖皇帝笑道:“有情有义,有勇有谋,又是文昌之地的小三元,很好的苗子嘛!”
严嵩心说便宜这小子了……有了皇帝这句话,这小子就仿佛上了直通翰林院的青云道……当然他也不敢打包票,因为当今圣上有个很显著的特点,便是反复无常,谁知到时候还记不记得这句话。
但至少现在,嘉靖皇帝是兴致盎然地,他命黄锦给阁老磨墨,拟旨封赏。
严嵩提起笔来,恭声道:“该作何封赏还得请陛下示下。”
嘉靖扶着黄锦的胳膊站起来道:“一般怎样褒奖啊?”
“依照常例,无非是文人封文职,武人封武职,父母师长各晋一级。”对于曾经担任过礼部尚书的大学士来说,这些东西都是随口就来的,严嵩微一沉吟,又提出一点看法道:“微臣妄揣圣意,觉着陛下似乎有意着力奖沈拙言,但他毕竟仅一秀才尔,也不是领兵的将领,也没有取得什么平定一方的大功绩。封他爵位有点过……但封官位也不妥,凭人家绍兴小三元的本事,怎么也能考个翰林官出来,肯定还是希望走正途出身,脚踏实地的做官。”
稀里哗啦说了一大顿,听起来句句都是建设性的,但细细一琢磨,是一句有用的建议也没有……到时候有了成绩,他严嵩可是提过意见地,若
岔子,他就会说‘建议不是我提出的。’既不会留不会跑了好处,进可攻退可守,这就是当朝首辅的绝世功力。
嘉靖皇帝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没听出这话有问题来,还在那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赏轻了不足以体现朕意,赏重了他还承受不起,得想个两全的办法。”说着在地上兜起了圈子……
这时候严嵩是绝对不会插言的,每次皇帝要拿主意地时候,他都以‘简在帝心,乾坤独断’,将皮球踢回去。只有实在被逼得没法时,才会小心翼翼的提出一种皇帝最愿意听到地主意……人人都说他严首辅没原则,其实太冤枉他了,因为严首辅至少有一条始终不渝的原则,那就是‘在家不得罪老婆,上班不得罪领导,可保天下太平!’
嘉靖帝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竟然问侍立在一边地胖太监道:“黄锦,你有什么好主意?”
“奴婢是个笨蛋,能有什么好主意?”黄锦生就一副喜相,让人看着就不讨厌,只听他掩口笑道:“不过奴婢倒有个好笑的主意,不如说出来给万岁爷和阁老解闷。”
“讲。”嘉靖帝饶有兴趣道。
“那沈默不是曾经自称浙江巡演吗?”黄锦笑道:“不如陛下就真赐给他个‘钦命浙江巡演’,听起来颇为尊贵,实际无品无级,自然就不耽误他考科举了。”
嘉靖闻言竟颇为意动道:“阁老以为如何?”
“黄公公地主意令人耳目一新,”严嵩呵呵笑道:“不过巡演一词有失庄重,还是换成别的好些。”如果一句有用的不说,如何显示自己的水平?再说皇帝也会要一个屁都不放一声的首辅。所以当有人提出建议后,他便会认真的提意见,比起提建议来,还是这个比较安全。
“叫什么名字呢?”嘉靖皇帝搜肠刮肚一番,双手一拍道:“有了,就叫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简称浙江巡察,阁老以为如何?”
一听这个官名,已经脱离了方才‘巡演’那种弄官范畴,严嵩立刻打起精神道:“陛下,浙江抗倭任务最重,总督巡抚、兵备总兵各司其职,忙而有序,实在不宜再加职官进去了……而且据说那沈默还未弱冠,也肯能胜任要职啊。”
“什么职官要职?”嘉靖皇帝哈哈笑道:“朕还没荒唐到那一步,所谓浙江巡察,就是让他在抗倭战场上到处走走看看,把他所见所闻所想告诉朕,仅此而已。
严嵩一听,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个浙江巡察甚至不能算官,只能说是‘奉命差遣’的临时职务,这才放了心。
而且这只不过是个临时委任、无品无级的观察员,由皇帝钦命既可,连吏部都不需要知会。
所以当严嵩拟旨,皇帝用玺之后,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沈默沈拙言,便新鲜出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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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麻烦的弄完之后,其余的封赏就简单多了,嘉靖帝让严嵩拟出来,简单一看便准了。
把这件事情忙完,嘉靖帝心情大好,终于说出深夜唤他来的真正目地:“陶真人说,倭寇首领乃是东海恶蛟化形所成,所以才兴风作浪,屡剿不灭。所以要想彻底平息倭乱,必须先祭祀东海龙王,请他老人家发兵消灭恶蛟,朕深以为然……”说着淡淡一笑道:“你给朕推荐个人选吧。”
严嵩想了想,不动声色道:“老臣以为,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忠诚练达,性情淑均,可为陛下担此重任。”
“赵文华?”嘉靖帝看看老严嵩的脸道:“你倒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严嵩坦然笑道:“为陛下祭海,要的是忠心诚心细心虔心,而不是才干,所以老臣觉着赵文华足堪重任。”
嘉靖一想也是,不就去祭个海吗,用谁不是用?便点头道:“就依你了。”
两位大人物都觉着今晚决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也就都没放在心上。
然而他们却忘了,世上有种人,给点阳光灿烂,给点雨水就发芽——赵文华是,沈默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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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看着严嵩像忠臣,这就对了。我相信哪个皇帝也不敢用脸上写着‘我是奸臣’四个字的家伙吧。
貌似忠厚,这是当奸臣的首要条件。
在沈默和唐顺之是能说会道之人,在他俩一番调才没有直接不欢而散。
但那戚继光到最后也绝口不提他的平倭之策,显然是被伤到自尊了。
唐顺之见谈不出什么鸟东西来,笑骂一声起身道:“不在这干磨牙了,寻一处馆子吃饭去。”
徐渭一指院子里的灵堂道:“我在治丧,不去。”
唐顺之已经问过这是在拜祭谁了,点头道:“那你节哀,”又问沈默道:“那咱们去吧?”
沈默也摇头道:“我爹在家病着呢,哪好在外面喝酒?”
唐顺之关切问沈默病,沈默轻声道:“偶感风寒,不要紧的。”
唐顺之又道:“令尊是公身,我也不方便探望,你帮我转达一下吧。”
沈默道声谢,与徐渭将二人一道送去门口,临走时唐顺之突然对沈默笑道:“这次你和那义士立了大功,府里县里都会有所表示的……但都得先等着上面的下来以后。”说着眨眨眼道:“据可靠消息,天使已经在路上了,你月底月初的就不要出门了,好生收拾一下屋子,等着接旨吧。”
有那戚继光在边上,沈默也不好开玩笑,只是一脸为难道:“府学初一开馆,我总得去报道吧。”
“那个不影响。”唐顺之和戚继光上了马。丢下一句:“别处绍兴城就行。”说完便告辞而去。
戚将军也很有礼貌地朝沈默拱拱手。跟着唐顺之走了。
“还挺记仇呢。”见他再也没看自己一眼。徐渭笑骂一声道。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文长兄。别老让人下不来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渭摸摸胡子拉地嘴巴道:“管不住这张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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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从徐渭家搬回去,沈贺的病就好了大半,但老家伙仍然赖在家里不去衙门,显然是前一段时间当差给累坏了。
门外经久不息的人群,终于散去了,但沈默知道他们只是由地上转为地下,只要自己一出现在门口,必然又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所以他老老实实在家看书,直到二十八这天,他突然坐不住了。
先是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踢了那棵大树两脚,然后又转进屋里,盯着黄历看了好一会,最后才仿佛下定决心道:“老子两世为人,不能输给徐渭那个情种!”
说完便去换衣服,不过他没有穿自己最喜欢的月白长袍,而是换上了一件新作地淡蓝色衣衫。
见他似乎要出去,沈安凑过来道:“少爷您要去哪?小的给您备车去。”
“哪凉快哪待着去。”沈默没好气道:“我自己出去转转。”他心中有鬼,自然不愿带着这个大嘴巴出去。
沈怏怏道:“少爷,您是不是嫌弃小的了,我是您的跟班哎……”
“等你有个跟班的样子再说吧。”沈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老老实实做你的杂役吧。”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沈安蹲在门口,满脸沮丧的自我反思。
轻车熟路的,从邻居家的院子里出去,沈默这次地目的地是城隍庙,先在几家店里,买了些人参鹿茸、银耳燕窝之类的滋补品,好几包穿成一串提着,到了广场西侧的义合源铺。
看着重新门庭若市地义合源,沈默自豪了一阵,便转到后街上,敲响了这家店的后门。
开门地正是给他送包袱的小伙计,一见他便欢喜道:“沈相公,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沈默笑笑道:“上次我说从杭州回来后,就来探望冷掌柜,你将话带到了吗?”
小伙计一面把他迎进去,一面陪笑道:“那哪敢忘啊,早带到了。”却见沈相公的目光,早已经飘到院子里的那辆油壁香车上,便伏在他的耳边道:“您来的真巧,我家大小姐前脚刚到。”
沈默面露惊讶道:“真是太不巧了,那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别呀,”小伙计赶紧道:“让小地进去通禀一声。”过一会便出来上次的三个朝奉,一见果然是沈默,齐齐纳头便拜,口称‘恩公’,沈默赶紧将三人扶起,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几位休要如此称呼在下。”
三人却郑重其事道:“若不是恩公大义相助,我们几个非得身败名裂,上吊自杀不可。”“对,您地恩情我们是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的。”说着便簇拥着他进了屋。
一进去他便望向里间那微微抖动地门帘,直到闻到浓重的药味,沈默才回过神来。便见明显消瘦了许多地画屏,扶着病怏怏的冷掌柜起来,要
给沈默行礼。
沈默抢先一步将他扶起,轻声道:“大叔切莫如此,”便对画屏道:“快快扶大叔躺下。”
画屏快速抬头看他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依言扶着父亲靠在个大枕上,便悄然退到了一边。
沈默便与那冷朝奉嘘寒问暖……因为那次上吊,冷朝奉落下了个咯血的病根,一直缠绵病榻,最近些日子又有厉害的趋势。
沈默问大夫说怎么治,画屏小声道:“请遍了绍兴城的大夫,都说只能好生将养着,过个夏就好了。”说着满面忧愁道:“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了,谁知却益发不好了呢。”
沈默不是医生,除了安慰几句,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不一会儿大伙便无话可说,一屋子人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场面十分的尴尬。
沈默这次来,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将殷小姐送回来时,便有意无意的对她说:‘自己会在二十八这天,来探望冷掌柜。’当时将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她也愿意过来,两人便可以再见个面。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虽然与她仅隔着一道薄薄的门帘,可画屏,冷掌柜,还有三位朝奉,就像一座座越不过去的大山亘在那里,让他看不见也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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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再哑巴下去就太失礼了,沈默便强打起精神来,轻声询问殷家最近的状况……作为宝通源大船上的幸存者,问这个自然不失礼。
三位朝奉不敢胡说,只好求助的望向画屏姑娘。画屏轻声道:“还好吧,小姐让把死难者的名单统计出来,要一家家的赔偿。”她说的虽然轻描淡写,可沈默却能体会到,殷小姐正在承担着多大的压力。
冷掌柜叹息道:“人家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殷家时代为善,我家小姐更是以扶贫济困为己任,可怎么非但不见好报,反而却摊上这种事了呢?”
沈默轻声安慰几句,又问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画屏小声道:“奴婢不知道。”
有四大金刚在座,沈默就是想对画屏表示一下关心,说句‘你瘦了,可得保重啊’之类的都不可以,不由一阵阵胸闷气短,便流露出告辞之意道:“说了这会话,大叔也累了,几位档头也要上工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四大金刚却不让了,非要留他用饭,四朝奉道:“凤引楼的席面都叫了,公子就赏个脸吧。”沈默只好跟着三个朝奉,往正厅用饭去了。
如同嚼蜡的吃完了一顿上好佳肴,沈默又略坐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与冷掌柜打声招呼,三位朝奉便把他送出去。从院子里经过时,沈默见已经没有了油壁车,心里便一阵阵难受,谢绝了他们的派车相送,怅然若失的走出了这条后巷。
一出去便见到一辆油壁车停在不远处。见他出来,车上一个面生的丫鬟快步走了过来,沈默的心脏竟然不争气的漏跳几拍……对于身体的这种反应,他自己都觉着好笑,心中自嘲道:‘沈默啊沈默,你终于长到发春的年纪了。’
那丫鬟过来,朝他福一福道:“我家小姐说,多谢公子相助敝号之情,些许薄礼,聊表谢意。”说着便将一个漂亮的竹篮奉上,里面装得是一篮时令水果。
沈默望向那辆油壁车,便见珠帘无声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似诉衷情的俏脸,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就消失在珠帘背后了。
沈默心中一动,道声谢接过来,望着那辆车远远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找辆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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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梯子回到家中,沈安便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公子太客气,虽然您上午说的有点重,但那都是为小的好,用不着还买水果安慰我。”
沈默缩手把果篮收到身后,歪着头看他半晌,看得沈安浑身发麻,摸着小脸蛋道:“公……公子,你这么看我……干嘛?”
沈默这才摇摇头道:“没事,就想看看‘自我感觉良好’六个字是怎么写的。”
沈登时又被打击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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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嗯,还有两章,月票支持一下啊……(未完待续,)
眼便到了七月初一,府学开馆的日子,一大早沈默陪伴下,带着学具书籍,往绍兴府学宫去了……当然这次走的是正门。
绍兴府学位于城南投河畔,本朝迭有兴修,以致现今占地百亩,壮丽宏伟,又聘有名儒为师,乃是公认的浙东诸第一。每年都有通过三级考试的本府俊才,负笈来游,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府学生。
当然如沈默这般,以三试三魁的成绩考入的,更是如明星一般引人瞩目,刚刚走到学宫门前,便有一群等在门口的同年,一齐朝他拱手问安道:“师兄早……”
这些都是一船同去杭州考试的,现在齐刷刷的头戴儒生方巾,身穿宝蓝色直儒袍,却是都换成了生员服色。沈默与他们的穿着大致相同,只是一般生员的儒衫用绢,他却用绸,腰上悬挂的玉佩也较同年高一个档次,这当然不是他爱炫耀,而是院试第一就得这么穿,这是规矩。
其实按理说,小三元者应该在头巾边簪花一支,沈默觉着像媒婆,高低不答应,他老爹才怏怏取下来道:“可惜啊可惜,别人想带还捞不着呢。”
与一干同学重见,沈默竟升起恍若隔世之感,不由连连拱手道:“险些就见不到诸位了。”
众同年也唏嘘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留下来等师兄。”
沈默便呵呵笑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会跟你们一起走。”登时引得一片大笑。
众人便众星捧月般拥着他往里进,纷纷笑道:“现在坊间传说,师兄大展身手,一个人杀了几十个倭寇,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就是啊,师兄成了英雄,快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身临其境一次。”沈默摇摇头,笑而不语,
一路上碰到地新生,看见沈默便自动伫足,站在道边施礼道:“师兄。”待沈默回礼通过后,才跟在他后面往前走。只要是同年入学的,不论年庚,无一例外……要说不喜欢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那他就太虚伪了。
就连那小书童沈安。也在一群书童中挺胸腆肚。神气活现。仿佛自己是书童中地老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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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新生进了学宫大门。只见面前广场上摆了一溜铜盆。
大伙知道这是入学仪式开始了。便安静下来。由站在那边地司礼训导指挥着。依次在盆中净手。然后往鞋子上和帽子上掸了点水花。算是象征性地完成了‘:i洗’。以表示对圣人之地地尊敬——府学宫之所以称为宫。因为供奉着孔子。所以府学又叫做孔庙。
待洗过干净之后。便在那训导地带领下入池、跨壁桥。到了府学正殿孔子殿外。到这之后。大伙又一次在阶前重新列队。才在训导先生地引领下。进入了正殿之中。
大殿内地至圣先师像两侧。已经站满了往届地生员。站在最前面地是生。人数最少。仅有四五十人。其中第一排便站着那诸大绶;中间地是增生。人数有二三百。最后面地是附生。人数与增生同。已经站到偏殿去了。
中间的孔子像前,则站着十几位四十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儒学训导,便是满屋子生员地老师了。
那引路训导命新生站在大殿中间,面朝至圣先师像站好,然后便匆匆去后堂报告去了……沈默被安排在第一排,左边两个是陶虞臣和孙,右边两个则是另外两位五魁。
过了一炷香功夫,便听一声叫唤道:“知府大人到!”
包括那些个训导在内,满屋子人一齐朝发声的方向躬身施礼道:“恭迎先生!”现在大殿中没有不是秀才地,也就没有跪迎的。
便见唐顺之着一身绯红官袍,在教授大人的陪同下,郑重的走入大殿,在孔子像前站定。
这时,那司礼训导又高声道:“参拜先师!”众人唐知府的率领下,毕恭毕敬的朝孔子像三叩首,然后知府大人和教授、训导起,往届生员也起,只有沈默他们这些新生还跪着。
“诸新生行拜师礼。”司礼训导继续唱道。
新生们便朝立在孔子像前地知府、教授和训导行礼,这才算完成了跪拜仪式。
待众人起身,司礼训导又道:“请教授大人讲话。”
教授大人先给孔子上香,然后对着新生们背一段太祖圣谕,无非是‘忠君爱国,刻苦读书,奉公守法,报效君父’之类的陈词滥调,然后才是真正有用地——
他说:“入学后,生员要专治一经,以礼、射、
设科分教。”即是说课程分为四类:一是‘礼科’,史、律、诰、礼、仪等,生员必须熟读精通。二是‘射科’,乃是朔望日演习射法,由长官引导比赛。三是‘书科’,要求生员练习书法,临名人法帖,每天练习五百字。四是‘数科’,要求生员必须精通九章算术。
虽然每科都有课试,并分等给与赏罚,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必须下苦功夫地,只有‘礼科’和‘书科’,因为这两科涉及科举……书科自不消说,你要是字写得一般,任凭文章花团锦簇,也不能入得了考官的法眼。
而礼科更是直接对应将来地科举考试题目——乡试和会试的考试形式基本上一样,都是考三场,每场三天。第一场制义七篇,也就是作七篇八股文,其中从四书中出三题,所有考生必做;从五经的每一经中各出四题,士子各选一经,加起来一共是七道题。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及诏,诰,表各一道;第三场试时务策五道。这些内容都要在‘礼科’中学习,所以此科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众所周知,能不能在科举中中式,最最重要的还是取决于第一场,也是七篇八股文,所以对四书五经的教习,依然是府学的重中之重。而在这个阶段,生员们除了必修的四书之外,只需在五经中选修一门既可,不必像之前那样,四书五经一把抓了。
然后教授大人又宣布了上课时间,每月上二十天课,再加上每月初五、二十的时文大考,初六、二十一的经解策论小考,也就是一月说有二十四天在校时间。不过学校并不要求生员务必出勤,但必须参加每月的大考小考,且诸生还需各列功课簿一本。各将每月所-< 书海阁 >-何书,或所临某帖,逐一注明,以备掌院不时阅取。
如果在两考中连续垫底,那就有被打入黑名单,上报道学批准降级甚至除名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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嗦嗦讲完一通,教授大人这才喘口气道:“请知府大人训话。”
唐知府也接过一束线香,给孔老爷子上了香,这才转身道:“诸位生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进入府学求学是为了什么?”提问几个新生,有的说是‘提高修养’、有的说是‘报效大明’,比着赛着的往大里说,唯恐显得不会吹牛。
唐知府耐着性子听了几位的,淡淡一笑道:“你们说的都很好,但都不是真心话,本官当着至圣先师的面,便说一句直白的,你们就是想学好举业,好像本官一样,金榜题名,红袍加身……谁敢说不是,本官立刻给他赔不是。”
满大殿人讪讪笑起来,有些个老儒训导暗暗不快道:‘虽然是大实话,可在夫子面前说些追名逐利之事,知府大人着实欠妥。’但也只是腹诽而已,却不敢说出来。
只听知府大人接着道:“如果都认为是这样,本官就腆颜以前辈会元的身份,来给你们传授一下心得经验,愿意听吗?”这下不光是新生,满大殿生员都是十分的激动……谁不知道唐知府乃是与王守溪并称的时文大家,若能听他指点一二,必能受益匪浅。
“方才教授大人介绍了府学课程,本官想你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在心中将其暗暗划分为两类,一类有用于科举的;一类无用于科举的……有用的就认真学,无用的就弃之如敝。”唐知府慢悠悠的说道,引来了生员们不由自主的点头。
“本官也将其分为两类,举业和德业,你们认为无用的,都被我划进了德业之中。”唐顺之沉声道:“慎勿以举业、德业为两类而偏废,你学举业只是学了个制义的方法,学得再好,写出来的文章辞藻再妙,让人读起来仍觉着干巴巴,没滋味。这就是因为忽略了德业,只有在德业上也下功夫,才能让文章血肉兼备,有其灵魂!”
见生员们懵懵懂懂,只有十数人似懂非懂,了然顿悟者更是寥寥,不过沈默、诸大绶、陶虞臣等三五人而已,唐知府叹口气道:“话是对你们所有人说的,但能不能有用,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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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五更不到,城内便乡勇尽出,开始打扫街道,撵
待到了天光大亮,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街面上已经是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碍眼的东西了。这时便有近百民夫分作两人一组,一边一手拎着双耳大木桶,一手拿把藤条编的长把大木勺,将青石铺就的大路,泼得又湿又匀称。
这样地上那些扫不去的灰土,便被冲进了道边的阴沟之中,太阳出来一照,地上铮明瓦亮,一点扬尘也没有……至于城外,在昨日便已经净水路、黄土垫道,早就做好了恭迎钦差大人的准备。除了好看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钦差大人的随员多半是白袜皂鞋或者粉底皂靴,如果不把地上洒水,那走过之后鞋帮子、袍角子都是土,心情定然不好。
到了卯时三刻,知府大人便携着同知、通判、推官,并两县县令、佐贰,共计十名有品有级的官员,在三班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到了北门外,出城数里恭迎钦差大人。
紧赶慢赶行出十余里地,终于见河上泊着一艘高大楼船,旗、牌、伞、扇插列舱面,数排衣甲鲜明的亲兵护卫,拱卫着一个三品官员立在船头,朝着唐顺之遥遥的招手。
唐顺之赶紧下轿,率领众官俯首便拜道:“恭迎钦差大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白面长须的三品官员,便是钦命祭海大臣兼传旨钦差,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他先替皇帝受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又接受众人的再次叩拜,然后才笑眯眯道:“荆川兄与诸位快快请起。”
那楼船这才靠了岸,船板架好后,一队队持刀卫兵从上面下来,然后便是老长的钦差仪仗,最后才是八人抬着的绿围红障泥大轿,颤巍巍的从船上下来……也不怕掉水里去。
唐顺之率众官员在道边恭迎。待那八抬大轿经过时,轿帘掀开,白面长髯的赵文华笑眯眯露出脸来,对唐顺之笑道:“荆川兄还不上来,还要兄弟我下去请你不成?”
唐顺之恭谨笑道:“大人折杀顺之了,您是钦差天使,下官岂敢与您同轿?”
赵文华闻言畅快笑道:“你我是同榜进士。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咱们就要讲那些繁文缛节了。”
唐顺之这才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一个长随便掀起轿帘。请唐大人上去。
众官便各自上轿。绍兴城地两位县令跟在最后面。吕县令小声嘀咕道:“知府大人也忒小心了。那么奉承姓赵地作甚?”
李县令小声道:“听说严阁老这干儿子是个小心眼。唐大人是防小人呢。
“听说咱们张部堂就不买姓赵地账。”吕县令小声笑道:“这家伙在杭州时。还想跟张部堂索贿。被张部堂弄了个灰头土脸。”
李县令摇头笑道:“那些都是大人们的事,咱们当好七品芝麻官就行了。”
吕县令嘿嘿笑道:“我可听说你老兄也在受赏名单中。”
李县令撇撇嘴道:“谁知道呢。”便掀帘子起轿走人了。
望着他的背影,吕县令恍然道:“这家伙看来已经有底了。”说着叹口气道:“谁让人家命好呢,摊上沈默那样的好学生呢。”也上轿跟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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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午时,绍兴城北门外人山人海,人们从各处早早赶来、翘首以待,只为看一看钦差大人的排场。
“来了来了……”看到东北边远远驶来一队人马,大伙兴奋的叫了起来。
维持秩序的官兵登时紧张起来,他们用鞭子和枪杆驱赶看热闹的百姓,将中央大道隔离出来。
这边刚刚维持好秩序,那边钦差大人地仪仗便到了,先有两队共二百人的卫士,穿着鲜亮甲冑,手持明晃晃的长枪在前面开路,后面又跟着一百兵士,打着刺绣绘画的各色旗帜,木雕铁打金装银饰的各样仪仗,以及回避、肃静、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一对又一对……过了好一会,才见到一柄题衔大乌扇,一张三檐大黄伞儿,罩着一顶八抬大轿缓缓过来。
轿帘子一直没升起来,老百姓压根就没见钦差长什么模样,但这从未见过地排场,却已经深深印在他们的心中,在今后许多年内,都将被反复提及,用作教育子孙上进的素材。
轿内的赵文华心中也不平静,他透过薄纱帘子,已经看到了唐顺之为自己安排的十分隆重,不由感慨万千道:“同年就是同年,知道
路上受委屈了。”他本以为自己奉旨南下,地方上送,小心奉承,让他赵侍郎风风光光、赚得盆满钵满……他这样想其实也没错,因为京城下来的官员,甭管大小,地方上都会卖力巴结的。
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沿途地方官竟然不买他这个三品大员的账,除了管顿饭之外,临行赠送的竟然都是土特产!
那可不是名义上的土特产,而是真真切切地土产和特产……而是些什么干笋啊,蜜桔啊,山茶油啊,老烧酒啊,全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让赵侍郎太失落了,他一直觉着莫名其妙,直到见到了总督六省军务的张部堂才明白了,原来根子在这里——别人买他,或者他干爹的账,可张部堂却压根没将他看在眼里,甚至对他干爹严阁老,也不太感冒。
翻一翻老张的履历,原因便写在里面了,嘉靖十六年,人家张经任两广总督的时候,严阁老还在挂着个虚职编宋史玩呢。虽然说后来严嵩扶摇直上,入阁当上了次辅,后来又成了首辅,为天下百官之首,地位比张总督要高半头了,可严阁老是怎么入阁的?靠着写青词,阿谀奉承才上去的;又是怎么当上首辅的?是造就于谦之死后地最大冤案,踩着提携过他的老乡夏贵溪的尸体上去的。
而夏言偏偏又对张经有知遇之恩。所以这位牌子硬、资历老、本事大的张总督,虽然拿严阁老无法,却是万万不会买他干儿子地账的。
偏生赵文华在京里嚣张惯了,除了他干爹之外,什么大学士、尚书之类,统统不放在眼里,就连对着徐阶也敢直呼其名。现在到了地方上却被个总督不待见,心里早就憋坏了。
于是在杭州见到张经之后,他十分不自量力地决定,给这位总督一个下马威,竟然在接风宴上,当着数位高官的面说:‘兄弟千里奔波,一路上损耗颇大,希望部堂大人襄助一下。’这哪是要求援助,这是赤裸裸地索贿。
可张部堂依旧谈笑风生,大吃大喝,却仿佛没听见他所说一般。赵文华臊得满脸通红,可也不能这样算了,不然他和他干爹的脸就算是丢尽了,于是他又说了两遍。
张部堂还是没听见……
赵文华终于憋不住了,沉声道:“我是钦差!钦命祭海大臣!”
张经淡淡一笑,用一种干巴巴地语气说:“我也是钦差,钦命总督抗倭大臣,还有王命旗牌。”
赵文华一下子无话可说,他这才发现,面对的是一个自己无法比拟的庞然大物……论资历,人家跟严阁老一辈的;论官衔,人家是二品大员,他才三品;论权势,人家总督六省抗倭,乃是一等一的方面重臣,他则是被派出来祭海的,完事儿就得回去。
在一众省级高官嘲笑的目光中,赵侍郎算是把脸丢到姥姥家了,第二天便匆匆离开杭州,往绍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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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当赵侍郎感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待遇时,心中的激动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紧紧拉着唐顺之的手,眼圈发红道:“荆川兄,好兄弟啊!你的盛情,兄弟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唐顺之笑眯眯道:“梅林兄哪里话,你我既是同年,又对我有引荐之恩,搞得隆重点也是应该的。”他的目光仍然清澈无比,仿佛赤诚无比。
两人说话间,轿子终于停下来了,待轿帘掀开之后,唐顺之便看到满眼都是观礼之人,不由开怀笑道:“荆川兄果然不负所托。”
唐顺之笑道:“前日接到梅林兄的亲笔信,这才知道陛下对此次封赏有着特殊的期望,顺之自然要按照梅林兄的意思,把全府的读书人家都招来了。”
“兄弟实心任事啊。”赵文华又感动一把道:“我们去看看这个幸运的小子吧。”
三声炮响之后,钦差大人与知府大人下轿行在红毯之上,红毯的另一端,是沈贺与沈默父子俩。
两队人的中间,还摆着香案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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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赵文华就像一根搅屎棍,东南自此大乱鸟……
默仍然穿着他在府学宫时的生员装束,沈贺也没有穿官府,而是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蓝色圆领大袖衫,脚踏高筒毡靴,也做秀才打扮……长子和他爹娘在他俩身后站着,再后面是会稽巡检吴成器和一身戎装的俞大猷……他是早晨刚刚赶到的,最后一排立着的,果然是那李县令。
他们站立的顺序,是待会传旨的顺序,并不是以尊卑而论的。
周围是万众瞩目,人们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单纯看热闹的注视着这些幸运儿,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他们。
待众人见过钦差大人后,赵侍郎却不立即传旨,而是在侍从的指引下,去到正屋内更衣……他穿常服而来,且一路上难免出些油汗,自然不能要这样宣旨,得脱光了洗吧洗吧,换上里外三新,再熏点香才出来。
大伙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快要顶不住了,这才听到一声高叫道:“钦差大人道!”便见换了一身簇新的三品朝服出来,与唐知府在府试时所穿大致相同,唯独所佩乃是蓝田玉,而唐知府佩的是药玉。
实在的,没人注意到这点差别,因为大伙的目光都落在了他手中那一摞闪黄色的卷轴……那就是传说中的圣旨啊,大伙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道。
赵文华走到香案前,先将圣旨搁在架子上,接着向着北方上香叩首,最后才站起身来,重新拿起圣旨,目光环视四周——做这一切时,场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的风声。
‘咳咳’赵文华轻咳一声,打破平静道:“圣旨。”
包括唐知府在内的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下,整个场中就他一个站立的。片刻醉心于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赵文华用他略带云南口音地官话,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杀敌卫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义举须得不吝褒扬尔……”
顿一顿接着道:“生员沈默,未及弱冠,未膺朝命,正在学中。当倭寇之内侵,虽书生之文弱,仍偕义勇而血战,勇谋兼备,出妙计歼灭顽敌于一旦,实乃天下诸生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特命尔为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赐‘德才兼备’匾,赐穿忠静服,仪同正六品。有巡视察问浙江布政使司境内,一切军民抗倭事宜之权,更可风闻言事,直奏天听!”
“锡之敕命何求?尔惟有恪尽职守。忠君报国。方不负君父天恩。可为汝氏增光永世。钦此。大明嘉靖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沈默接旨之后。又有一道圣旨给他爹:“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良才总有母育。忠烈还需父训。尔会稽县主簿沈贺。乃钦命浙江巡察使沈默之父。素风长。庭训箕裘。以恩驰赠尔为绍兴府经历官。追赐尔之亡妻许氏为六品太安人。翼光深情。臣心弥励。钦此。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待沈贺泪流满面地抱着圣旨下去。赵文华又打开第三本道:“姚长子上前听封。”待长子上前。便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捐躯为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下面除了叙述功绩一段外。大致与给沈默地相同。直到最后地封赏。乃是赐他锦衣卫百户衔。‘铁血丹心’匾。
锦衣卫百户衔与锦衣卫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种武职待遇。就算长子什么都不干。这辈子也衣食无忧了。登时引来一片羡慕地吸气声。
然后他爹娘上前接受封赏。姚老爹被赐为卫所百户衔。待遇自然要比锦衣卫百户差一些。姚大婶被封为七品孺人。
老两口到现在还如坠梦里。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成了官身。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俩一时无法接受。还是长子过来。将爹娘搀开。好让下一位接受封赏。
接下来的是会稽巡检吴成器,他从九品巡检,被擢升为正七品的杭州推官,一下子不知跨越了多少级。一时竟兴奋地举止失措,接过圣旨后连道都不会走了。
下一个受赏的俞大猷则沉稳如山,面上古井不波,与前面一众没出息的,形成鲜明对比……当然大家也没有可比性。
他的封赏是晋升一级,成为苏松副总兵,也很值得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拥有直属部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临打仗才见到自己要率领的兵。
最后是李知县,他因为慧眼识珠,奖有功,再加上已经考满,被晋升为正六品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年内新官到任后上任。户部是管钱粮地方,十三清吏司的主事关小权大,乃是一等一的肥差。
李县令本来是准备退休的人了,突然得到这么个美差,心里自然早已喜不自胜
过面上还能忍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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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传旨之后,赵侍郎只觉着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指指兵士托着的一盘盘罗绸缎,玉器古玩道:“另外还有些御赐之物,每人两盘,各自令下去吧。”又对那沈默笑道:“巡察使大人请更衣吧,穿上官服后本官还另有密旨传达。”
沈默赶紧应下,亲手接过盛官服的托盘,双手托着往后院着衣去了。
进到内室之中,自有沈府派来的几个奴仆帮他更衣,先除下身上的秀才行头,穿上白纱中单以及白纱罗袜,然后再穿上玉色深衣,系素带,着青、绿绦结的素履。
接下来才在玉色深衣外,罩上深青色的御赐忠静服,沈默摸一摸料子,乃是用丝纱罗为之,边缘是蓝青色,面料上还有淡青色地云纹。胸前背后竟然也有一块补子,补得不是代表品级的飞禽,而是代表风宪官的獬。
待将全身官服穿完,沈默最后在镜前亲自戴上了忠静冠……这种官帽与乌纱帽同材质。但两翅是竖在脑后的……类似于皇帝所戴的翼善冠,但冠顶是方的,中微起三梁,边以浅色丝线缘之。
最后将腰带玉佩挂好,钦命浙江巡察使便全副装备起来了。
沈举着铜镜在他面前,激动万分道:“公子爷,原来你最适合穿官服啊!”
沈默定睛一看,果然一身威严官服,压下了他身上稍显柔弱的书生气,让他显得更加成熟稳重,更加令人信赖。
他微微一笑道:“官服的做工远比普通衣裳精细复杂,谁穿上去都会显得很精神。”说着拍拍沈安的肩膀道:“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穿上官服显摆显摆。”
沈惊奇道:“我能吗?公子?”
“没有什么不可能。”沈默呵呵一笑道:“当然前提是你得听话。”说完轻轻推开房门,便见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都在齐刷刷的望着他。
沈默被看得心里直发毛,有些手足无措地瞅瞅身上,觉着没什么不对劲,只好挠头笑道:“我说各位,你们到底看什么呢?”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他施礼道:“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
沈默有些发窘的侧开身子道:“不要开玩笑,我还没有领敕封文书,算不得官的。”
众人浑不在意道:“待会就有了,现在提前叫着也无妨。”便七嘴八舌的问道:“沈大人,这个浙江巡察是极品官啊?”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待会去钦差大人那问问再告诉你们。”便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先请前院就坐,我去请钦差大人入席。”
众人连忙还礼道:“大人请便。”便分开左右,让出一条去路,供沈大人通过。
沈默虽然前辈子当过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可像现在这种风光滋味,却是从来没有尝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上穿着里外三新的官服,脚上踏着粉底黑纱地厚底官靴,一时间他感觉自己都不知该迈那条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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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里糊涂的到了钦差门外,通禀之后又迷迷糊糊地进去,知道看见唐师叔促狭的目光,沈默地脑子才恢复清明,朝着正在喝茶的两位大人躬身施礼道:“学生沈默见过二位大人。”
赵文华打量他片刻,这才微笑一声道:“你应该自称下官了。”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卷面角轴的敕书,递给沈默道:“这是你的敕书。”又拿出一方裹在红绸中的印信道:“这是你的大印。”再拿出一枚鸡血石的玉印道:“这是你的官防。
”最后一指屋外道:“外面还有你的扈从。”说完笑眯眯的看着他道:“这下可以理直气壮的自称下官了吧?”
沈默这才改了口,说完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大人,下官隶属于哪个衙门?又是几品官呢?”
“这个吗?”赵文华寻思片刻,呵呵笑道:“你是荆川兄的师侄,我就跟你直说吧,你哪个衙门也不隶属,你就隶属于陛下一个人。虽然给你六品官的待遇,但陛下说‘还是考出来的进士站得稳’,所以就不实授你官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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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月票推荐票……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自贬式夸奖,竟引得数遍,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
这反应也太诡异了吧,沈默心惊肉跳道,莫非这位俞将军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隐疾?
当神色恢复正常,俞大猷朝沈默深鞠一躬道:“大猷冒犯大人了,还请您念在末将是初犯,能原谅则个。”
沈默赶紧扶住他道:“俞大哥搞糊涂沈默了,在下可是真心实意的钦佩您啊。”
俞大猷摇头道:“这个末将有经验,文官的话得反着听。
“将军何处此言?”沈默无奈道,说着一脸郑重道:“将军为亿万生灵奔波奋战,沈默心中只有钦佩,绝无其它!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他这边都起誓了,那边俞大猷的表情才放松些,挠头喃喃道:“我的经验灵光了。”
沈默再三追问下,俞大猷才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实情,原来他是被文官给整怕了……
嘉靖十八年,他还是金门千户所的一名千总时,因为福建海寇频发,俞千户在仔细调研、认真分析后,给布政使上书,进言靖海方略。布政使大人收到之后,很快做出了批复道:“小校安得上书?杖之,夺其职。”
被胖揍一顿。然后一撸到底地俞千户这个郁闷啊……自己也就是提几个合理建议。一没有口出狂言。二没有辱骂上级。就算说地不对。你当我放屁就是了。也犯不着又打又罚呀?他是怎么也想不通。
可谁知到。想不通地事情还在后面呢。同一年。右都御史毛伯温征安南。好了伤疤忘了痛地俞百户不折不挠。上书毛大人力陈‘平南方略’。请求从军出征。毛大人这次没打他。反倒好生夸奖了他。但是依旧不用他。这让俞百户更加无法理解——打我地不用我也就罢了。夸我地也不用。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但这还不是郁闷地顶点。嘉靖二十一年。俺答进攻山西。皇帝下诏各地举荐武勇士支边。百折不挠地俞大猷自告奋勇。到了宣大总督翟鹏帐下听用。
翟鹏与他谈论军事。俞大猷侃侃而谈。字字珠玑。令翟总督深深折服。竟然走下座位。向他行礼道:“吾不当以武人待子。”大明以文制武。文官向来视武官如奴仆。翟总督这种部堂高官给一个下级军官行礼。绝对是百年不遇地。果然令全军震惊。俞将军算是一炮打响了。
然翟鹏虽然始终以礼相待。却亦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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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摸不着北的历史讲一下,俞大猷一脸苦涩道:“不知我才者不用,知我才者亦不用;未见我面者不用,见我面者亦不用,沈兄弟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夸奖反应那么大,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轻声安慰道:“至少毛大人是赏识大哥的,您后来守备汀漳,破海贼康老,自此开始统兵剿倭、名闻天下,不还是毛大人的举荐吗?”
提起时任兵部尚书的毛伯温,俞大猷一脸伤感道:“毛大人是大猷的恩公啊,只是死得太冤枉了……”嘉靖二十三年秋,毛伯温因守军获罪被削籍,杖八十,发于背而死。
陪着唏嘘一阵,沈默为他释怀道:“无论如何,大哥现在已经是统兵数万的方面大将,张部堂和李中丞都十分赏识你,正是放开手脚,建功立业地时候,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俞大猷乃是洒脱豪迈之人,之所遭遇太过离奇,才让他无法释怀地,但很快便一下去,呵呵一笑道:“兄弟你当官了,愚兄打心眼里高兴,可穷当兵的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就送你几副盔甲吧……我见你的亲兵穿得破破烂烂的,实在是有损官威啊。”
沈默闻言笑道:“求之不得呢。”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还是买吧,不能让大哥吃亏。”
俞大猷一挥手,豪气道:“不就是十套八套的甲冑吗,直送兄弟就是了!”
“我想要三十套。”沈默小声道。
“没问……呃……”俞大猷硬生生把那个‘题’字咽回了肚里,不由擦汗道:“兄弟,你要这么多作甚?”其实三十套盔甲说多不多,现在又是战时,一般个参将就能轻松弄出来。但俞将军地际遇太过坎坷,所以为官小心谨慎、廉洁自守,三十套就显得有点多了。
沈默也不瞒他,轻声道:“
,命我巡察浙江境内卫所、城池,将各地的抗倭情报。”这也算是皇帝对他地摸底考试吧,考不好的话,前程可能就此完蛋了。
俞大猷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给你。”他起初不肯要钱,但沈默坚持要给,最后才答应按半价算,既全朋友之谊,也让俞将军有个交代。
俞大猷还要去拜会唐知府,讨要下月的军粮,两人又说几句便分开了,话别时俞大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注意安全,且一定要学会骑马,这样跑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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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行色匆匆的俞将军,沈京便凑过来了,上下打量着沈默道:“要是长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这家伙还为这事儿生气呢:“你这辈子还能睡安稳了吗?”
沈默摇摇头,看他一眼道:“我也快走了,你就祈祷我俩都能平安回来吧。”
沈京一下子呆住了,吃惊道:“你你……你也要去从军吗?”
“不是。”沈默继续摇头道:“我要去各处转转,不会上战场的。”
“那也够危险的!”沈京大叫道:“能不去吗?”
“能抗旨吗?”沈默一句话便让沈京哑口无言,他轻轻搂住沈京地肩膀道:“兄弟,帮我照看一下家里。”沈京呆滞良久才缓缓点头。
第二天,沈安便领着那黑塔般的铁柱回来,沈默和他也是共生死过地,见到他自然十分的亲热,铁柱却有些拘谨,不像原先那样豪气。
沈默知道是自己身份地转换,让铁柱心里产生了畏惧,使劲捏一把他的r子肉道:“不用拿我当什么大人,咱俩还是一起划船去化人滩地书生和乡勇,原来怎样对我,以后也怎样对我就行。”
铁柱呵呵笑道:“那哪行呢,既然来端相公的饭碗,俺就得有个规矩才行。”
沈默早就知道这是个粗中有细,心里有数之人,所以才巴巴的把他请来,给自己当亲兵队长。
遂欢喜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便将情况简单介绍一下,末了笑问道:“说实在的,那七个兵油子我看着就头痛,你要能拾掇服帖了就留下,若是觉着棘手,就让他们滚蛋,咱们也不缺那几块料。”
铁柱从背上解下包袱,活动一下手脚道:“大人别处去,俺去会会他们。”
“可千万小心。”沈默的嘱咐还没送到,人家已经站到院子里了。
他便让沈安将窗子打开条缝,观看外面的情形……
那七个兵正在院子一角嗑瓜子、啃鸡爪……前几日大摆筵席剩下太多的吃食,正好便宜这些家伙了。
铁柱过去便道:“我就是你们头儿了,以后你们必须听我的。”登时引来一片怪笑,那个兵头丢掉手中的鸡爪,在铁柱身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突然想要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却仿佛推到一堵墙上一般,对方纹丝不动,他的胳膊却震得发麻。
这才知道他是个高手,七个兵便围上来道:“就不信你一个能打过我们七个。”
“谁说我是一个?”铁柱冷笑一声道:“都进来吧。”大门一下被推开,呼啦一声涌进来二十多条汉子,手持着板砖棍棒,将七个兵反包围上。
就在沈默以为要展开一场群殴时,铁柱却让那二十多人退开数丈,空出一片场地来。只见他紧一紧衣襟,活动一下手脚,浑身便噼里啪啦如爆豆一般响一阵,这才威风凛凛的望着那七个道:“一起上吧。”
那七个士兵仗着自己牛高马大,又以多欺少,怎会轻易示弱,嗷嗷叫着从各个方位冲上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哎哟呦的叫着,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上。
铁柱活动一下手腕,意犹未尽道:“就这点本事还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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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关上窗,沈默放心笑道:“交给他我放心。”
沈不解道:“公子,为何不直接把他们打发走了?”
“那里面有赵侍郎的眼线,我能打发走吗?”沈默淡淡笑道:“留着吧,说不定那天还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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