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要问西湖十景中,哪一个距离花港观鱼最远,那一雪。马车从卢园出来,绕着西湖转了整整半圈,才到达对岸的白堤,再沿着白堤向东才远远看到断桥。
沈默觉着胡宗宪二人八成是为了表示与总督的对立,才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却着他跑了这么远的路,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看来人家根本就没把咱当回事儿。’沈默不由自嘲的笑笑。
这时马车终于了,铁柱打开车门道:“大人,我们到了。”
沈默点点头,紧了紧大氅,便扶着铁柱的肩膀下了车。一看四周景色,他不由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却见雪已经越下越大,把湖边的柳浪装点得银装素裹,再往湖上瞧去,却见一道白莹莹的玉带横架在浪澈幽深的湖面上,比起往日的瑰丽多彩来,更有一番迥异的冷艳味道。
“好一个断桥初。”沈默不由笑道:“果然是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啊!”
话音未落,便听湖上有人道:“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
沈默循声望,只见身披灰色大氅的胡宗宪,正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笑着手道:“竟要胡大人亲候,实在是下官的罪过啊。”
听他叫自己‘胡大人’,宗宪有些尴尬,因为他才是正七品,而沈默虽然没有品级,但一切礼仪视同六品,真要较起真来,改自称下官的是他胡汝贞,而不是人家沈默。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样赶紧自谦,而是摇头笑道:“兄弟这就不对了,现在又不是在场面上,用官称是不是太生分了?”便将等级带来的尴尬不露痕迹的抹过去。
其实沈默自称‘下官’便是在胡宗宪地态度。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地人……如果装作若无其事。那就太无耻;如果非要按照朝廷礼制。让他改称‘本官’。那就太迂腐了;如果一下子不知所措。那就太没用地。
但胡宗宪地表现却让他刮目相看。既:有接受沈默地自谦。也没有表露出我不如你地意思。一句话便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尴尬。还无形中拉近了双方地距离。
虽然不可能仅凭着这一刻地印象。就给个人下结论。但沈默还是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人绝不是只会阿谀奉承地无能之辈。’便一脸亲热地笑道:“那我就斗胆叫一声梅林兄了。”
胡宗宪哈哈大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你声拙言老弟了。”
“本来就应该地。”沈默道。胡宗宪今年四十二岁。叫他一声‘老弟’一点也没问题。
待沈默上了小船。问题就来了——这艘小船上乘下他那七八个护卫。胡宗宪笑道:“上了兄弟地船。还要带护卫作甚?”
沈默点头笑道:“那就索性只带个使唤人吧。”便叫沈安跟着上船,对何心隐和铁柱道:“在岸上跟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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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不要磕到头。
”胡宗宪拉开舱门,请沈默进了船舱。里面空间不大,铺一床厚厚地干净棉被,上面摆一个矮脚方桌,桌上是丰盛的茶点水果,因还有个雪白铜的火盆,却要比外面暖和多了。
胡宗宪歉意的笑笑道:“愚兄清寒的很,没有银子雇大船,只能因陋就简,还请拙言老弟包含则个。”
“轩敞大船虽好,却不宜于细谈叙旧。”沈默笑道:“还是小船好,可以专心说话。”胡宗宪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度,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诚起来。
沈安和胡宗宪地随从为两位大人除去大氅和靴子,便躬身回避出去,将舱内留给两人说话。
胡宗宪便请沈默上座,沈默说什么也不肯,退让一番还是胡宗宪坐了左边,沈默与他相对而坐。
待两人在柔软舒适的软榻上坐下,反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外面雪落无声,舱内安静无比,只有胡宗宪斟茶地哗哗响声。他为两人各斟一杯茶,略带歉意道:“不是兄弟我吝啬,实在是买不到明前,只能拿雨前龙井招待贤弟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喝不出孬好来。”现在舱里明亮,他也看清对方的尊容了,只见他头上扎着黑色地平定四方巾,身上穿一件半旧的青缎面薄棉袍,极挺括地扎脚裤,白布袜,却与印象中那个锐气十足的胡宗宪不同……虽然眉目仍如往昔那般英俊,神态却显得十分安详,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
见他端自己,胡宗宪不由笑道:“贤弟看出什么了?”
沈默笑道:“我就看出四个字,世、家、子、弟。”
胡宗
吃一惊,旋即有些黯然道:“算不得什么世家子耕读之家,虽然祖上出过几位显官,但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说着叹口气道:“只是愚兄我落魄至斯,实在是辱及先人啊。
沈默摇头道:“梅林兄春秋正盛,手掌一省监察,无论如何都跟‘落魄’二字扯不上关系吧?”
胡宗宪也摇头苦笑道:“哥哥我嘉靖十七年中进士,三甲榜下即用,当时便授了个七品知县,自问无论在何处任上都兢兢业业,却也不知什么原因,辗转十几年下来,居然还是个七品,不是‘落魄’还是怎地?”
沈默心说得分跟谁比啊,若是在我家老爷子看,你这就是修成正果了。但这话是不好说出口的,他便轻声劝慰道:“梅林兄历练南北,文武兼备,只差一个机遇,便能大展拳脚了。”
“起先我也是这样想的。”胡宗宪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平静道:“所以朝廷任命我为浙江巡按时,同僚都说此去凶多吉少,劝我称病推辞。但我觉着越是凶险的地方,机遇也就越多,所以我就来了。”说着坦然一笑道:“而且我已经平平淡淡过了这么多年,不想就那么平淡地致仕,平淡的死去。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来浙江之前,曾立下十六字的誓言:‘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
沈默佩服地赞:“老兄好气魄!”
胡宗宪脸上的自嘲之色更重了,他无奈的摇摇头道:“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是铁板一块了,我这个巡按御史纯属个多余地讨厌鬼,甚至没有人对我说,你该干点什么。我就这么空攥着一双拳头,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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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静静的着,他知道胡宗宪快要说到重点了。果然听他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自辩?”
沈默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着林兄说地是心里话。”
虽然是答非所问,却何答案都让胡宗宪开怀,只见他舒展开紧锁的眉头,颔首道:“不错,我跟你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所以必须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是小弟地荣幸。”沈默笑道:“真的,我也懂一些望气之术,观老兄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只待风云机会,便可龙翔九天,成就一番事业。”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胡宗宪哈哈笑,说着双目炯炯的盯默道:“但咱俩的命运可不同,我是步步荆棘,如履薄冰。可你这位天下最幸运的读书人,只要别犯了不可饶恕地错误,便会一直走在金光大道上,将来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要来了。’沈默心中暗暗警醒,面上却一谦逊道:“不怕梅林兄笑话,小弟我现在还是生员身份呢,说什么‘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似乎还太早了吧?”
“告诉个对你至关重要地秘密。”胡宗宪的身子微微前,小声道:“陛下亲口说过,要将你树为天下读书人地楷模,你觉着这意味着什么?”
沈默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难以置信的问道:“会有这种事?”
“当然是真地了,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吗?”胡宗宪呵呵笑道,说着压低声音道:“但是你也不能大意……毕竟陛下操心的事情多,如果没有人时常在耳边念叨,可能没几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这话说得隐晦,但两人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便可。
沈默缓缓点头道:“不错。”
“我再告诉你天大的消息。”胡宗宪轻声道:“但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沈默点点头道:“放心就是了。”
“我相信你。”胡宗宪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捉拿张经的锦衣卫已经走到半路上了,说不得年前便到了。”
沈默这下坐不住了,一下直起身子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胡宗宪坦诚的望着他道:“请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并劝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说着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不动可活,动则必死。”
沈默彻底~糊涂了,干脆直接问道:“我说老兄啊,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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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恩,胡宗宪应该是个很复杂的人,我试图将他展现出来,可能会比较吃力,希望不要塑造失败啊……
阿蛮见沈默和颜悦色,便不那么怯了,从柔娘身后蹦手拉着沈默的胳膊便往外走,口中兴奋的叫道:“鸟…鸟……”
沈默只好搁下饭碗,对柔娘道:“我陪阿蛮出去抓鸟了,你要是没事儿也跟过来帮忙。”
柔娘起先挺矛,但一听到‘帮忙’二字,便小小欢喜的点头道:“大人可要准备什么器具?”
“找一张捕鸟的网子就行。”沈默挠~头道:“还是让铁柱去找吧,你去找些米粒,用香油拌一拌拿去湖边。”
阿蛮激动道:“阿蛮干什么?”
沈默顺手抄起后的笤帚,笑道:“跟我扫雪去。”便拉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娃往湖边去了。
走在密封的长廊中,只见檐上挂着十来个精致的鸟笼子,里面养着鹦鹉、八哥、画眉、百灵等十几对观赏小鸟,与长廊里的常绿植物一起,营造出一种生机盎然的氛围。
阿蛮突然停脚步不走了,沈默低头看,便见她轻咬着手指,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瞬的盯着笼子里的一对虎皮鹦鹉……沈默心说小孩子果然都是喜欢漂亮小鸟的。
却见阿蛮仰起头,很认真的对他:“烤绿鸟。”
沈默嘴角无力抽动几,这才知道在小阿蛮的眼中,那就是一个鸟笼里关着一盘菜啊。干笑一声道:“呵呵,家养的味道差些,还是野味烤起来更带劲。”便拉着依依不舍的小女娃,快步离开了长廊。
外面大雪初晴。一层寸许厚积雪覆盖了园中地花草。阿蛮四处看看。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满是疑惑道:“鸟在哪啊。大叔?”
沈默心中充满了挫败感。捏捏阿肉乎乎地腮帮子道:“阿蛮。你一叫‘大叔’我心里就难过。一难过就忘了怎么捕鸟。所以……”
“不叫了。”小女娃很痛快道。
沈默咽口吐沫。心说好歹找到对付她地办法了。便拉着阿蛮往湖东边地观鱼台去了。这几个月地前线巡视。让他养成了勘察地形地好习惯。虽然只在湖边转过一次。却已经发现这里是鸟雀光顾地地方。回去后他还特意问过柔娘。知道这里是园中通常喂鱼地地方……
南宋画师定下‘西湖十景’时。这卢园便被列入其中。名曰‘花港观鱼’。花港便是指地近花家山地卢园。观鱼便是观这个湖中放养地数万尾金鳞红鲤……这么多鱼都在观鱼台喂养。地面上自然落得不少米粒饭渣。便成了鸟儿们地食堂……尤其是在这个雪盖大地、无处找食地时候。鸟儿们无疑会更青睐这里。
果不其然。当沈默带着阿蛮到了观鱼台时。数丈方圆地雪地上。已经落了十几只各色小鸟。正在蹦蹦跳跳地找食吃。南方下雪少。许多小鸟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天气。在雪地上蹦来蹦去。也找不到一点吃地。
也许是在府上养尊处优惯了,这些小鸟也不甚怕人,直到那一大一小到了近前,才扑扑拉拉飞起来,却也不飞远了,而是停在墙头上、树梢上,歪着脑袋看这两个坏家伙,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阿蛮惋惜道:“都飞了,不然可以全烤了。”
沈默摸摸她的脑袋,笑道:“莫要着急,待会布置好了,咱们躲起来,鸟还会下来地。”
“快点吧,快点吧。”阿蛮鼓掌跳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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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刚用笤帚将观鸟台上的积雪扫净,铁柱便送了一张鸟网来,他更是捕鸟捉鱼的老手,两人配合之下,支一张厉害地鸟网却是小菜一碟。
沈默先伸手试了试风向,因为鸟群在落地之前,为了不毛都是顶风着陆的。所以网子要顺风安,如果顶风的话,便会挡住鸟下来的路。
两人把一网罩住丈许阔地平台,安好网之后拉一下试试,结果一下就快速的翻扣过来,显然十分成功。
这时柔娘也端了一盆泡好的米饭过来,沈默闻着出了香油味,还有些酒味,笑着问道:“怎么还掺了酒?”柔娘小声道:“这样鸟吃了便会反应迟钝,好抓的紧。”
沈默大喜道:“想不到你这么会玩。”
柔娘的小脸登时红了,垂首道:“奴婢只是听说的。”
沈默笑着接过盆子,小阿蛮便自告奋勇,将米饭全部洒在网下,做完这一切,沈默笑道:“咱们去躲着吧,说不得一次能逮个七八只。”
待众人躲到假山后面时,铁柱嘿嘿一笑道:“大人,
好法子,可以一下逮个十几只。”
“别卖关子了,快点吧。
”笑骂道。
铁柱便从怀里掏出个竹哨,含在嘴里呜呜地吹来。没一会儿便看到天上盘旋地鸟儿越来越多,却是被哨声吸引,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了。
飞到观鱼台附近的鸟群,见左右无人,几只大胆地鸟便条件反射的地飞下来,想要寻覓美食,待落到半空就闻见浓烈的香气,不由飞得更快了。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绝对是不含糊地。
阿蛮紧紧的握沈默的大手,紧张的腮帮子都鼓起来,边上的柔娘也睁大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两人一齐盯着沈默的双手,那里挽着拉网的粗绳,心中焦急道:‘快拉呀,快拉呀,不拉就又飞了。’
沈默却不为所动,儿时的验告诉他,大部分鸟儿都是胆小的,非得等着少数胆大的确定没有危险,才会便俯冲下来。
看着那些欢的低头吃米~,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了,时间变得极为漫长,等啊等啊,怎么老不见大部队飞下来呢?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性,准备先落为安,逮到几只算几只时,突然听到天上扑啦啦的破风声,抬头一看,便见鸟群终于俯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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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细致观察后,鸟群信没有问题了,终于纷纷落下,开始叽叽喳喳的抢食吃,再也无暇顾及其它。
沈默这才双手合力一拉,那丈许见方的大网便猛然倒下。
受惊的鸟群想要扑棱翅子,却发小脑子有点晕,翅膀也有些不灵便,起飞便慢了一拍—便纷纷撞在了顺风扣下的大网上。除了在边上的几只幸运鸟没被网着,惊恐万状,晃晃悠悠的飞走了,大部分鸟儿都被这一网兜子打尽了。
网扣下的瞬间,阿蛮便像小鹿一般冲了出去,围着犹在不停骚动的大网快乐的转圈,一边鼓掌一边欢叫道:“抓住喽抓住喽。”
沈默也从假山后面转出来,走过来数一数,见网下被扣住了足足有二十多只小鸟,个别的已经被迅速翻扣过来的网绳打飞了脑袋,但大多数还活着,都在惊恐地连窜带蹦!
便笑着给阿蛮指点道:“这是蓝背,这是云雀,这是,这是沙鸡、这是鹃鸠,这是麻雀……”听沈默说着,阿蛮已经口水直流,使劲的摇着他的大手道:“快,快……”
沈默便吩咐铁柱处理一下这些鸟,黑大个便不慌不忙地掀开网的一角儿,随手抓出一只,大拇指和食指一用力,那鸟便没了声息,然后扔进麻袋。他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便把鸟儿逮了个七七八八。
正抓得起劲儿呢,沈默突然道:“留一个,别全掐喽!”铁柱呵呵一笑道:“就省一个活的了。”便把最后一个交给他,沈默又让他重新支起网来,自个则将那只小鸟的脚拴在块石头上,搁到网底下。
阿蛮好奇的问为什么,沈默笑道:“小鸟惊了一次,就很难再下来了,除非有同类在下面觅食,才能放松警惕。”
这次铁柱吹了很长时间的鸟哨,才重新聚拢起一群鸟儿,那些鸟果然在天上盘旋良久,待看到地上的小鸟一直没有危险后,这才从天上冲下来。
鸟落网也落,又逮了十几只。待铁柱收拾完战场后,沈默却不让再支网了:“这些已经足够了,总得给小鸟留条活路吧。”
阿蛮大点其头道:“嗯,得留着下次吃。”
沈~哈大笑道:“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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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够了鸟自然就要烤了,沈默再一次分配任务道:“铁柱,你去湖边挖些胶泥过来。”再看看柔娘,心说这姑娘可真好看,越看越好看啊,便柔声道:“你去厨房要些五香,酱油,盐,还有花雕过来。”
“我呢我呢?”阿蛮跳脚道:“阿蛮也要干活!”
沈默笑道:“你跟我去掰松枝去。”
第一章,恩,今天争取三章哈,我加油码字啦……
美食在前,所有人的动作都很快。沈默和阿蛮砍了抱着到了假山后面……当然不能指望这个生火,他早就命人备好一袋子木炭送过来了。
柔娘已经把沈默要的调料端来,赶紧帮着他俩把木炭堆好,再把松枝排在上面,最后支起火架子。这时候铁柱也端着一大盆黄泥巴过来了,沈默一看便笑道:“你是个懂行的啊,我方才还在担心,可千万别弄些黑了吧唧的淤泥过来。”
铁柱两条裤腿上全是泥巴,呵呵笑道:“大人太小看铁柱了,俺是会做叫花鸡的。”
沈默笑道:“基本上个原理。”
便让他把那盆泥巴搁到地上,再将那些作料统统倒进泥里,便脱下外袍、撸起袖子,使劲搅和起来。
待把泥巴和作搅匀了,沈默就从布袋里摸出个小鸟来,用泥巴紧紧的裹起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鸟状泥团。
阿蛮看玩,便也学他起袖子,将一双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泥巴里,认真的玩起泥巴来。
铁柱也想上来帮忙,却被沈默赶去生火。这下两大一小都忙起来了,就剩下柔娘无事可做,她发现哪头都不好插手,便轻声道:“奴婢会做绣筒香饭……”
沈默笑道:“那敢情好啊,光吃肉也不行,米饭是最好了。”柔娘仿佛领了圣旨一般,开心的告个罪,便去厨房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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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共三四十只小鸟。但沈默和蛮却捏了老长时间。盖因他看到小阿蛮全神贯注地样子太可爱了。总是忍不住捉弄小家伙。一会儿用泥巴去点阿蛮地鼻子。一会扮鬼脸逗她笑。一会儿又教她玩泥巴。以至于柔娘都去而复返了。他俩才刚刚捏完。
柔娘几个装着精米、腊肉和适量水地竹筒挂在火堆上慢烧细烤。沈默则将裹好地鸟儿紧贴着火煨烤。见铁柱把松枝都撤走了。沈默笑骂道:“瞎勤快。还不把松枝再堆到火上。”
“有炭不就够了吗?还要放松枝啊。”一边乖乖将松枝填到火上。一边嘟囓道。
“外行了吧?”沈默笑道:“告诉你个秘诀。这熏烤肉食。松枝是上品!这玩意儿烧起来会散发松油。那油布在泥团外。里面地香味一点都跑不掉。”
“还真有讲究呢。”铁柱咋舌道。一边地小阿蛮也使劲点头。显然是佩服地紧。
这时绣筒里地水也沸腾了。柔娘在顶端加上木塞。
沈默也用木棍敲敲火上的泥团,发现像砖块一样结实了,便笑道:“也好了。”就将先烤地十个泥团从火上取下,与那几个竹筒搁在一起。
虽然这些东西其貌不扬,但仅凭着直觉,阿蛮就知道很好吃,伸手就要去抓……好在沈默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拉回来,轻轻弹一下脑壳道:“烫坏了小爪子。”
阿蛮后怕的吐吐小舌头,便趴沈默的大腿上,痴痴~望着那一堆美味,却再也不敢动手了。
感觉温度降得差不多了,沈默便让柔娘将那些泥块敲开,只见小鸟们就像脱去了衣服一般,所有的毛都被泥巴带走了,露出通身光亮,油脂外溢的鸟身子,且皮也有一点焦黄,让人看着就直咽口水……他低头看看阿蛮,只见小女娃的口水都流到他的裤子上了,便拍拍她的小脑袋道:“吃吧。”
柔娘便将一直无从辨认的小鸟端到阿蛮面前,阿蛮咽一下口水,却又将其送到沈默手里,用一种很坚决地语气道:“阿嬷说,小孩子要最后才能吃。”沈默不由对那位壮族老太太十分好奇,也不忍心破坏人家的教育成果,便笑道:“柔娘,快再砸开几个,大家一起吃。”
和在泥中的各色大料的味道一点都没跑,闻起来鲜香扑鼻,吃起来酥嫩无比,让沈默顾不得舌头快要被烫掉了,一边丝丝吸着气,一边不住口的吃下了去。他用余光看看铁柱,在极没有吃相的饕餮着;再看看小阿蛮,也在全神贯注的对付碟子里的小鸟,已经吃得满脸是油,却连擦一擦地功夫都没有……就连吃相斯文的柔娘,速度也是不慢的。
沈默便安心享用下去,接连吃了四只小鸟,拍拍肚子道:“六成饱了,得再吃点米饭了。”柔娘赶紧放下手中的盘子,用小刀将竹筒轻轻破开,一股混合着米香绣香和腊肉香的味道便溢出来。沈默一尝,饭香松软,粒粒入味,一吃便停不下来。
铁柱和阿蛮更是没有吃相,直到再也吃不下了,俩人才舒服地靠在石壁上,腆
,满意的打着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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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中午时分,但雪化时毕竟还是冷地,稍稍做了一会儿,沈默便拍拍肚皮站起来道:“别再外面待着了,这鬼天气不是晒太阳的时候。”
柔娘已经将所有东西收拾整齐,轻声道:“大人,还剩下十来个小鸟。”
“拨出四个来,其余地给何大侠他们送去。”沈默说着朝阿蛮笑道:“剩下四个你拿回去,给你家阿嬷尝尝。”
一听到阿嬷地名字,阿蛮便不由自主的往身上看,却见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小泥猴,小脸满是愁苦道:“阿嬷会打的。”
沈默一看也是,看着自己孩子小公主似的出去,小乞丐一样回来都得打屁股,他可不忍心小阿蛮挨打,想一想便笑道:“我送你回去吧。”当然他对那位神秘的瓦氏夫人也好奇的紧。
阿蛮这才了心,拉着沈便要回去。沈默接过柔娘递上的一包烤鸟,踢一脚仍在地上打嗝的铁柱道:“把这里恢复原样。”便领着阿蛮走了。
他先带阿回去把小脸小手洗净,自己也换了身蓝色的儒衫,这才在阿蛮的带领下,到了隔壁的跨院外。沈默见那修绣掩映的门洞外,站着两个身着蓝黑色衣裤,手持钢叉的兵战士,正满脸警觉的望着自己。
待看见站在他身边的阿蛮后,其中一个兵道:“小姐,你可回来了,再晚一步太夫人就要走了。”
阿蛮吐吐舌头,便拉着沈默往里走,谁知那两个兵伸手拦住他道:“你是什么人?”
想一:_,还是不惹事的好,沈默便从袖子里掏出拜帖道:“下官钦命浙江巡察使,前来拜会瓦总戎。”
这下到让两个兵吃惊不小,他们来这时间不短了,却第一次看到除了张总督之外的汉人,来这里拜会他们的头领,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他们怠慢沈大叔,小阿蛮不干了,一把拿过沈默的拜帖,朝两个头扮个鬼脸,便自己跑进去,一边跑还一边脆声叫道:“阿嬷阿嬷有客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便有两个缠着头、穿着蓝布袍的女官从院子里出来,对沈默行一个壮族礼节道:“有请沈大人。”
沈默知道不能跟他们在礼节上纠缠,便笑笑道:“麻烦二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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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跟着两个女官进去时,便见几甲冑俱全的女兵牵着骏马,整齐的立在院子里,显然是准备出发了。
再往正屋看去,便见一个满头银发,身材高大的老妇人,穿一身亮银色的盔甲,披着猩红色的斗篷,反手握着剑柄,昂然立在台阶之上。虽然年近花甲,但威武逼人,尤其是她的目光,明亮有神,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老人。
沈默已经从张经那里得知了老人的身份——瓦氏夫人原名岑花,广西田州土官岑猛之妻,嘉靖六年,岑猛战败而亡。按土司夫死子袭,子幼则妻袭之,瓦氏夫人袭任田州宣抚使,管理一州事务,手下更有一支强大的族兵——兵,又因作战凶猛,而被称为狼兵。
张经在任两广总督时,曾经多次征调过她和她~人作战,对机智而有胆略的瓦氏夫人和那些战斗力十分彪悍的兵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张经是不好意思再征召瓦氏夫人了,因为在平定海南黎族叛乱的过程中,人家唯一的儿子也阵亡了。但现在东南急需注入一股血勇之气,他第一个便想起了瓦氏夫人,希望她的精锐兵能唤醒浙兵的斗志和血性,所以还是发出了征调令——征调广西壮族土官所属的兵和其他少数民族的部队前往东南沿海抗倭。
当两广督府把征调兵的命令送到田州时,已经为朝廷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瓦氏夫人,毫不犹豫的接受征召,被推举为广西总兵,率领田州、归顺州、南丹州、那地州、东兰州等各州组建的军队六千八百余人,没要国家一钱一粮,自己背着干粮,步行几千里,赶到了抗倭战场!
面对着这样一位老夫人,沈默怎能不心生敬意?
分割
第二章,说什么我也要再写出一章来……
当世名医李时珍的帮助下,胡宗宪一次毒翻了上千斩首七百余人,极大的提振了明军的士气。当陈东领着徐海的主力气势汹汹回来报仇时,胡宗宪出人意料的于石塘湾再次设伏……倭寇满以为此地经过两战,定然安全无比,结果被又一次杀出来的明军一下打懵了,一场厮杀下来,丢下四百多具尸首往北而走。
此战明军先败后胜,斩首千余,史称‘石塘湾大捷’。
收到倭寇终于进入圈套的消息,张经如释重负,留下李天宠率领一万官军继续监视王直部,自己则率领兵趁夜色悄悄走了。
李天宠也是足智多谋的大将之才,他知道倭寇都怕了兵,便命令站岗的部下都穿上蓝色衣裳,缠上黑色头巾,造成兵仍在营中的假象,果然使倭寇畏惧不前,一直到战役结束都没有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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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出发的同时,即刻命俞大猷督永顺兵出发,北上平望,以扼倭寇退路。又令胡宗宪、卢率保靖兵追敌于后。同时命汤克宽的水师中路迎击。四路大军齐头并进,将倭寇的东西南三面团团围住,只要其无法北上,便一定会被明军包围!
直到此时,徐海陈东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明军合围了……他们仍然以为,在石塘湾碰到地明军,乃是张经为了守备嘉杭所布置的重兵……两人是打劫而不是造反,对浴血攻坚没有兴趣。
徐海便对陈东道:“兄弟,明川沙洼的那两万多军队可是实打实的。”
“在石湾的一万五六也不是虚的。”陈东点头道:“咱们还是换个地方打吧,反正苏杭一带富庶地城市多得很,他张经就是会撒豆成兵,也不可能全都守得这么牢靠。
“嗯,我算计张经已经没兵了。”徐海狠狠点头道:“咱们去苏州,那里肯定空得很。”
一番合计之后。腊月十凌晨。倭寇从嘉兴逃至唐家湖。准备过吴江往北窜至苏州。
谁知唐顺之和谭纶经恭候多时。两人率领两千吴江兵……以及两万当地民夫拦河蓄水。待倭寇抵达吴江时。先行决开堰堤。一时间水势汹涌。倭寇根本没法渡江。
谭纶惋惜道:“可现在是枯水期。若是春夏汛。这一下就能把徐海喂了王八。”
唐顺之一身戎装披挂在身。洒然笑道:“足矣……”便亲帅自己训练地绍兴水军。乘坐快船三十艘。趁水势袭夺倭寇舟船。倭寇长于陆战而不善水战。竟然被夺去船只十余艘。其余也被尽数焚毁。
倭寇无法渡江。只得退回平望。出兵以来接连受挫。其锐气已经尽丧。徐海陈东也意识到可能计。便驱赶部下原路返回。想回到拓林老巢。结束这次不成功地出击。
们原路窜回王江泾时。因为顾虑部下士气低落、又累又饿。一旦遇伏恐遭不测。徐海便命令部队暂且驻扎。因为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所以徐海分兵力驻守运河南北两个交通要道——秋茂桥和杨家桥……主力则进驻王江泾镇内吃饭休息。此时倭寇兵力已聚拢达八千余人。全部是可战之力。
但没有休息多久,胡宗宪、卢镗的追兵终于到了,双方于十九日凌晨,方大战于王江泾南的秋茂桥。
经过接连的胜仗,明军已经完全打出了气势,胡宗宪将倭寇已被各路大军合围的情况晓谕全军,众军无不欢欣鼓舞,尤其是麾下的保靖土兵,唯恐被人抢了战功,向着秋茂桥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疯攻击。
但倭寇岂是易于之辈?双方在这座九丈石桥上展开了反复争夺,残肢断体铺满桥面,鲜血将运河都染红了数里。
明军本来就只有六千多人,全凭着一股气势才撑了两个时辰,便渐渐泄了气。胡宗宪看出端倪,亲帅一百刀斧手在阵后督战,不近者死,退者死,犹豫着同样死!这才勉强撑住了局势,但他也知道,如果其他部队再不来,防线崩溃是一定的了。
就在他快要绝望地时候,东边地平线上升起一片红云,旋即便滚滚而来。待近一些了,胡宗宪与卢终于看清楚这是一支红巾裹头的部队,不由齐声高叫道:“红头军!”
一听是大名鼎鼎的红头军,明军一下士气大振,而倭寇显然对这个名字颇为忌惮,双方的士气一下子颠倒过来,倭寇终于收兵缩回王江泾,明军也终于守住了行将崩溃的防线。
胡宗宪与卢镗分外激动,两人快步迎
能可贵的援军。谁知双方一碰上,红头军将士便蹲:气,许多人甚至当场昏死过去。他俩找到疲惫到极点的丁仅、丁时父子,才知道原来是俞总兵担心这边守不住,命令红头军火速先来增援。丁氏父子率领手下狂奔一百里,中间一次都没有休息……
丁仅扶着腰站直了,歉意的笑笑道:“来得太晚了,没帮上什么忙。”
胡、卢两人摇头大笑道:“不早不晚,正好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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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秋茂桥是守住了。下午时分,俞大猷率军抵达,到了晚上,汤克宽的水师也到达,此时明军地数目是倭寇的三倍有余,且气冲斗牛,正是破敌良机!
汤克宽、卢镗、俞大猷胡宗宪召开战场会议,汤克宽在众人中地位最高,他认为要等张总督赶来再发动总攻。
胡宗宪却不同,他对众将道:“我观匪首徐海也在阵中,其麾下倭寇极为精锐,如果不趁其士气受挫趁机总攻,一旦等他们恢复元气,一定会从小道逃跑的!”
俞大猷和卢镗也赞同胡宪的意见,汤克宽孤掌难鸣,只好答应先用水军控制王江泾所有陆路通道,再于黎明时分合击敌军。
经过一夜的布置,当号炮响时,胡宗宪、卢镗部仍由秋茂桥向北进攻,汤克宽和俞大猷从左右夹击。
担当先锋,乃是有着惊人恢复能力的红头军,丁氏父子身先士卒,家兵家将誓死相随,冒刃力战,像一支锋利的红缨枪,一下便攻过桥去。
前兵方锐,后阵乘之,大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喊杀声惊天动地……附近各县乡勇也赶来助阵,就像韩信的十面埋伏一般,令倭寇肝胆俱裂,完全丧失了斗志……他们既疲于奔命,又病于饥馁,再加上背水作战,三面受攻,于是大溃败!!
徐海一见大事不好,刻带着他的两千精锐认准了东边就跑,其余地人死了就死了并不心疼,反正只要大明海禁不开,补充兵力就是易如反掌。
陈东一见老大了,也带着自己的五百铁杆紧紧跟上。其余的倭寇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二位老大抛弃了,哪里还有再战地道理?便纷纷戈甲弃地,四溃而逃,多伏地受刃,或跪而乞哀者无数,明军斩获二千余级,俘虏八百多人。
但众将领丝毫不敢松懈,因为徐海和陈东带着四千多倭寇,狗急跳墙,猛冲猛打,竟然真的冲出了包围圈。不能让这两个血债累累地畜生跑了,胡宗宪和三位大将率军穷追不舍,沿途又擒斩倭寇千余人,一直追出四十里外还不罢休。
徐海出来混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撵得如此狼狈,他骑在马上,回头大骂道:“狗日的追啊,追得上老子吗?”
明军确实追不上,双方已经相距好几里了……但要想抓住一人,除了追之外,还有个更好地办法,就是拦!
寇逃到一个叫周家的村子时,只听得一声炮响,一员银甲双刀地战将,率领五千兵挡住了徐海的去路。
徐和尚这下是没念了,他对手下嘶声道:“如果突破不了这道防线,这里就是我们的坟墓了。”说着仰天大吼道:“但是我不想死!”一众倭寇被首领激起了兽,齐声吼叫道:“杀过去!”便在徐海和陈东的带领下,疯狂的向兵冲过去。
一方是困兽犹斗的凶残倭寇,一方是气势如虹的勇猛兵,惨烈的厮杀又开了!
现在还在作战的倭寇,都是徐海部的精锐,皆乃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确实要比兵强大许多,但瓦氏夫人率领子弟兵死战不退,付出一千人的代价,硬生生抵挡了倭寇半个时辰。
追在后面的红头军终于杀上来了,俞大猷的永顺土兵也衔尾而至,从背后给予回光返照的倭寇最后一击,如沸汤泼雪一般消灭了所有倭寇。
战后清点战果,仅王江泾一役共斩首六千余级,俘虏近两千余,缴获的倭刀便有五百百余吧。其中匪首陈东伤重被俘,但更重要的徐海却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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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仗打完了,该内斗了……哎,叹息一声,唉……
默与戚继光在战场上并骑而行,满眼都是相拥欢庆意气风发的各级将领。沈默第一次发现,血腥的战场也会如此令人身心愉悦,他忍不住大笑道:“痛快啊,痛快,我跟着上了这么多次战场,就属这次看的最痛快。”
戚继光也笑起来,只是笑容中还含着些许失落:“是啊,此战过后,东南的抗势将实现大转折,两军攻守易位,胜利终于可以期待了。”
沈默能体会这位年轻将军的心情,拍拍他的马头,轻声道:“王直徐海的老巢都在海里,要想消灭他们,路还长着呢。”说着笑笑道:“今天就尽情欢庆吧,让同僚看看你戚元敬的风度。”
戚继光呵呵一笑道:“你明明比我小十岁,却总是一副大哥做派。”
沈默摇头笑笑,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到张部堂的帅旗了。
两人赶紧过去,身下马行礼,齐声道:“贺喜部堂大人,立此不世奇功!”张经淡淡笑道:“多谢。”听声音却不甚欢愉。
沈默抬头一看,如果说戚光的笑容只是掺杂着一点失落的话,那张总督的笑容就像强装出来的一般。
“拙言,陪老夫走。”张经也下了马,往远处的草荡子上走去。
沈默拍拍戚光的胳膊,便快步跟了上去。一直走到江边,张经才负手站住,望着水流滚滚的江面,久久不言。
沈默安静的等着,心:‘早晚是要说话的。’谁知张经在江边足足立了两刻钟才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他一眼,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相信你。”便大步往回走去。
沈默眼尖。看到了张部堂两眼通。似乎是刚哭过。心中不由惊骇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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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江泾大捷地消息。仿佛插上翅膀一。飞快地传向大江南北。东南军民得知无不欢欣鼓舞。喜极而泣。无论官绅贫富。一律张灯结彩。彻夜庆祝。以至于南货店中地香烛彩灯、烟花爆竹全部一夜告罄。
身处水深火热中地东南民众。盼着一天实在是盼得太苦了。所以此刻他们心中兴奋之情。与那些凯旋而归地将士别无两致。但凡王师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又有乡绅富豪。奉上数不清地酒肉金银。犒赏大军……且完全是自发地。
这种待遇是所有人都没享受过地。不要说沈默和戚继光这种新嫩了。就连领兵打仗半辈子地张经也不例外。一次看着望不到头地欢迎队伍。他地眼眶也一次次被湿润着。战后有些佝偻地脊背也渐渐挺直起来。就这样昂首挺胸地军回到杭州城。
庆祝活动在杭州达到了高潮。百姓们出城四十里。披星戴月地迎接张大帅和他地胜利之师。地上用黄土铺过。净水撒过。一路上鞭炮锣鼓齐鸣。就是过大年也没这么热闹地。
杭州城内外谁不想看看张大帅凯旋的风光排场?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好样地!”
日近午时,城门楼上突然响起了三声大炮。钟鼓楼上紧接着钟鼓齐鸣,城内的寺庙道观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几乎是同时,一路两边画角齐鸣,军乐奏起了胜利班师的军乐声。
便有五百名头戴檐盔,身穿罩甲,背挂披风的引路骑兵,反握着腰刀、驾驭着骏马,挺胸腆肚的从远处行来,五百匹骏马、两千个马蹄密集的点在地上,把新用黄土垫成的大得一震一颤。
老百姓们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只见骑兵一过,大军仪仗便出现了。八十名彪形大汉,手持着军旗曲盖、金锁卧瓜,等五花八门的仪仗开过来,看得人眼花缭乱……老百姓只知道拍掌叫好,也不知道那都是干什么的。
当仪仗过去后,十六名身着山文甲的千总军官,护着一辆沉重地车走了过来。车中的旗足有两丈多高,室蓝底色、绯红流苏,在烈日猎飘扬,上书九个斗大的黄字:“钦命东南军务总督张!”
便有识字的高声念出来,这下大家都明白了,没有任何人指挥,自发的朝着那面大旗大礼参拜。
在一众文武官员的簇拥下,身着二品大红官服的张总督,面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红润。他放眼前望,战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此时此刻,千乘万骑都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护卫着他。四周的人山人海像麦田一样倒伏向他,五体投地,不敢仰视。
香花醴酒,望尘拜舞,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寻常地荣耀,自古以来的文臣,谁曾有过?
虽然周围嘈杂无,但他仍能清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直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霾终于驱散,中长
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良辰美景虚设!’大丈有此一会,死又何憾?
想到这里他便展颜一笑,朝着众人团团饱受,长声笑道:“诸位爱了,快快请起吧!”便率领着队伍纵马入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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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的队伍还在浩浩荡荡地入城,人群也在尽情的欢呼庆祝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几个虽然衣着普通,却浑身散发着阴冷气息地男子,悄悄离开了旁观的队伍。一直行到人声渐小处,其中一个阴测测地声音道:“张总督真是好风光啊。”
“只怕是坐在火炉上风光。”一个年轻人操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道,问中间首领模样地锦衣人道:“九爷,现在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抓人?”
那九爷是个身材普通的男子,见远离了人群,就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白晢干净的脸。若不是眼角到嘴边的那一道可怖伤疤,便与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别无二致。他双目低垂,低声道:“还是再等等吧,张总督得了一场数年未有的大胜仗,谁知道是不是救命的稻草,解渴的甘霖呢?”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万一咱们这边刚把人枷了,那边封赏圣旨再来了,咱们可就小寡妇改嫁,里外不是人了。”他们虽然横行无忌、令人闻风丧胆,但只要张经没倒,对付他们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九爷缓缓带上斗笠,沉声:“相信督公很快会有指示下达的。”便带着几个手下从另一侧入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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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几家喜几家愁,有高兴的就一定有失落的,比如说赵文华赵侍郎,此刻本应该率留守官员,在城门外迎接大军凯旋,现在却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搭着方湿毛巾。
那清秀的罗=文坐在一边,伸手摸一摸那毛巾,发现已经被张文华额头烫热了,便从水盆中又捞出一条,给他换上。
冰凉的感觉刺激了文华的脑壳一下,他悠悠睁开眼睛,双目满是血丝和眼屎,声音嘶哑无比道:“这个时辰,他们该摆庆功宴了吧?”
罗龙文心中一沉,强笑道:“或许吧。”
“他们没问我这个监军,怎么没去?”文华幽幽问道。
其实人家是没问的,这大喜的日子,谁不愿让一只苍蝇添堵。罗龙文只好撒谎道:“问过了,我说大人您卧床不起,没法参加了。”
“哈哈……”赵文华无力的笑道:“他们肯定以为……我是在撒谎,我姓赵的没脸去了……”因为情绪有些激动,竟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罗龙文赶紧给赵侍郎顺气,口中还~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日后还有的是机会。”
赵文华仰面躺在枕头上,大口喘息道:“要是这次让张经坐稳了,他腾出手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我!”说着双目圆睁,竟然支撑着爬起来,指着门外道:“去,把胡汝贞叫回来,不管他在干什么,都要让他回来!”
罗龙文酸酸道:“胡大人可是这次的大功臣,现在说不得正被人簇拥着飘然呢,还是等宴席散了再去吧。”
赵文华被激怒了,他将枕头、被子、毛巾统统丢到地上,嘶声尖叫道:“你去告诉他,现在不会来,就永远都别回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管家禀报道:“老爷,胡大人了。”
赵文华如闻仙音,仿佛病一下子就好了。他也不穿鞋,就这么光着脚跑出去,抱住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胡宗宪哈哈大笑道:“汝贞啊汝贞,我赵文华这辈子都不会负你的。”
胡宗宪不着痕迹的把他推开,轻声道:“小弟听说兄长病了,赶紧回来看看。”
赵文华点头笑道:“本来快要病死了,但你一来,我就全好了。”
胡宗宪挤出一丝微笑道:“兄长不必担心张部堂,小弟这次立下了些许微功,总要设法周全于你。”
赵文华却摇头冷笑道:“北京还没有圣旨到,鹿死谁手就未可知呢!”说这句话时,他心中浮现出一张独眼胖脸,心说‘东楼兄啊,东楼兄,能不能颠倒乾坤,最后翻盘,就看你的本事了……’
第一章,恩,发现很久没求月票了……
阁老是当朝侍奉皇帝最久的大臣,久沐圣恩、便殿召侍、夜分始退。起先寓居城西四里,每遇皇上宣召,来不及乘轿,便‘单骑疾驰’以赴。为了能够最及时地应召入见,后来他特在靠近西苑的西长安街营建宅第,以便趋入。
从他家到西苑门,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严阁老都是在卯时前一刻出门,到了宫门前等上半刻正好开门,既不耽误时间,也显得诚心可嘉。
今日虽然有点事情要操作,严阁老却不肯破例,这就是所谓的宰相风度。大门在卯时前一刻准时打开,八抬暖轿便不疾不徐的向北行去,半刻钟后轿子落下,轿夫与护卫们便肃立在周围,一点声响不发出。
跟着老爷进宫的老人严年,轻轻敲一下轿子的窗户,示意老爷已经到了。
严嵩并不应声,老人就是耐性好,不急不躁的等了不知多久,就听外面严年低低唤一声道:“老爷,门开了。”
坐在轿子里的阁老打开一条缝隙,见外面点着灯笼仍然伸手不见五指,低声吩咐一句道:“等陆都督出来了,一声。”严年应下后,严嵩便合上轿帘,不再说话。
这回没等多久,便听严年略提高嗓门道:“太保大人,我家老夫人今晨做了栗子桂花粥,惦记着您最好这口,特意让我家老爷给您捎一罐。”说着陪笑道:“老奴这就给您拿。”
“还是老夫最好啊,”便听一个爽朗的笑声道:“还是我自己跟阁老讨要吧。”
听到这个声音,严嵩命人将轿门开,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大汉便出现他~面前,滴水成冰的季节里,这只穿一件红色的武士服……竟然跟皇帝一样不畏寒暑,当然嘉靖那是嗑药所致,这位却靠得是精纯的内力。
位正是有着一串炫目头衔的皇帝头号亲信,锦衣卫大都督,陆炳陆文明……但在严嵩严阁老地面前,陆都督还是要低头拱手,满面笑容的问好。
严嵩深深看他一眼。低声道:“拜托了。”便将一个陶罐子递给他。
陆炳道后便提着罐子上马离开了。严嵩地轿子也缓缓起驾。驶进宫门而去。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从刚刚开启地永定门外疾驰而至。驶向位于西苑对面地通政司衙门。小半个时辰后。又一匹快马从永定门驶进。向西华门外地锦衣卫衙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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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皇帝地左膀右臂。进行这次短暂而重大地接触时。嘉靖本人也从睡梦中准时醒来。做一套龙虎山陶真人传授地功课。待浑身汗起。面色红润之后。这才在太监地服侍下洗漱更衣。吃一点早饭。再服食一些丹药。然后会到万寿宫中。会见他地内阁大臣。看看他地帝国又发生了什么闹心地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点好消息了。以至于一想到吃完饭就要自寻烦恼。他就没有一点食欲。
面对着满桌子地御膳。嘉靖几乎没有吃一口。便推下碗筷恹恹道:“服丹吧。”边上侍立地黄锦赶紧捧上檀香木丹药盒。打开高举着跪在皇帝面前。嘉靖帝伸出修长地手指。捻一颗鸽蛋大小地通红丹药。就着水吞服下去。顿时一股暖流全身游遍全身。让他精神一振。容光焕发起来。不由赞道:“陶天师炼地丹药果然还是最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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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用膳的时候,陆炳也回到了他的衙门,在签押房里吃饭,面对着严夫人亲手熬制的栗子桂花粥,这位皇帝的奶兄弟,跟嘉靖一样,也吃不下饭去。
桌上摆着一张纸片,乃是从那陶罐底下取出来地,也是陆都督吃不下饭的原因所在。
与他同桌而食的,还有一个身穿品官服,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他虽然脸色阴得出水,却大口大口的吃饭,看来属于心情越坏,胃口越好地那种。
看着这家伙吃得那么香,陆炳哭笑不得道:“青霞兄,别光顾着吃,倒是帮着想个办法呀?”
青霞是沈炼的号,这官员便是锦衣卫经历官沈炼沈纯甫,他好像被噎住了,使劲拍拍胸膛,吐出一口浊气道:“严嵩要张经,让大人您帮着说话……”
“不是说话。”陆炳苦笑道:“是保持沉默。”
“都是帮凶,没有区别。”虽然比在绍兴时老了许多,但沈炼地脾气没有一点改变,只听他硬邦邦道:“您要是再帮他,身后的名声就彻底完了,说不得还会累及子孙。”
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陆
面前官威极重,脾气颇大,但偏偏就吃沈炼这一不恼,还一日比一日尊重。
闻言苦恼地揉着额头道:“他娘的,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当初夏言那个老倔驴,怎么就那么犟呢?”
陆炳说地是一段有名的公案……当年夏言在任时,有御史掌握了他陆都督指使手下时常绑票富户、勒索赎金的证据,准备一举扳倒这位大特务头子。虽然那时陆炳已经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了,但他还是不敢与内阁首辅对抗……惊慌失措间,只好带了银子上门求情。
但夏言见到他和他带来的东西,只说了两个字:“请回。”情急之下,陆炳只好痛哭流涕,下跪求饶,后来夏言虽然原谅了他,却狠狠的教训他一顿,并说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炳回来后被严世蕃逮个正着,三说两说,便把他弄得此仇不报非君子,答应了严蕃请求,放出了关在诏狱中的仇鸾。就像昨夜那样,严世蕃写了一封告状信,由仇鸾递交给皇帝,扳倒了支持‘复套’的三边总督曾铣。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四个字——‘结交近侍’。
夏言乃是坚定支持曾铣一派,立刻被皇帝对号入座,将夏言法办。夏言也成为大明朝开国以来唯一被判死刑的首辅,因为严东楼的那四个字——意思是边将结交近臣,意味着图谋。不管你是元老还是勋臣,只要触动了那至高的皇权,除了死,没有别的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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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炳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不是严世蕃那种坏透了的王八蛋,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梦见夏言向自己索命,几年来都被锥心刺骨的自责,弄得苦不堪言……所以他喜欢沈炼骂自己,不仅不生气,反而越骂越舒坦,这不是贱骨头,这是自虐求解脱。
当然仅限沈炼一人,如果别人敢骂一句,老虎凳辣椒水的伺候!
因为沈炼用他的博学正直、坦荡襟,已经征服了这位时常自相矛盾的大都督。无形中,陆炳不自觉的将他当成自己的良师益友,也早把这段心结讲与他听。
以听到陆炳仍然在埋怨夏言时,沈炼声音不善道:“夏首辅虽然貌似古板,上胸怀宽广,心存仁义,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被这种好人教训几句,比让严世蕃那种恶棍奉承一百句,也要受用一万倍。”
陆炳举双手投:道:“我的沈先生啊,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别抓住不放了,关键是现在该怎么办?”
“简单。”沈沉声道:“凭良心说话。”
陆炳沉默半晌,摇头苦涩道:“谈何容易啊?自从被严世蕃拉下水,我这些年来又自甘堕落,与他早已经瓜葛不清,被人视为‘严党’了。”说着无力道:“别的不说,就凭严世蕃那手写告状信的本事,我就根本受不了。”
“我就这一个主意,不听算完!”沈炼冷笑道:“反正你陆都督名下已经有了夏言和曾铣的冤魂,多上徐阶、张经、李天宠乃至汤克宽等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陆炳懊恼的使劲揉搓着头发,生气道:“夏言那次,我尚且可以自我安慰是自保!可徐阶这次,我要是干了,这辈子就别想再睡稳觉了。”
两个人都气呼呼的,谁也不理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门道:“督公,东南急件!”
陆炳没好气道:“谁的急件?”
“浙江巡察使沈默,呈送陛下的浙江军情总报。”
“什么巡察使?”陆了好一会,才恍然道:“是先生你的那位爱徒吧。”
沈炼的脸一下子拉下来,低声骂道:“臭小子,这时候淌什么混水?”他真想把那玩意儿抢过来撕了。
陆炳见他面色狰狞,笑着安慰道:“先生别担心,咱们先拿进来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妥,帮他改改就是了。”说着呵呵笑道:“管保他不会倒霉,反倒还加官进爵。”变造文书对锦衣卫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现在陆炳又决定着张经的命运,这样说一点都夸张。
“拿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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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还有几百字,12点发哈……(未完待续,)
当陆炳打开那厚厚一摞的报告,不由感叹道:“都是心血啊。”但他现在不想看什么敌我形势、倭情深究,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小子是如何描述王江泾一战的……在吃饭以前,他已经得到了张经战报的副本,虽然那是送往通政司的,但在陆都督的英明领导下,锦衣卫已经成为了最为可怕的情报机器,但凡京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这次也不例外。
出于对严世蕃颠倒黑白本事的了解,他自然相信张经的说法。但若是皇帝问起来,他可万万不敢这样说,因为严世蕃代赵文华拟的那篇奏章太绝了,简直是指鹿为马、登峰造极,不仅把张经咬得死死地,而且不留任何把柄,让人无从反咬,更别说扯到严家父子身上了。
早在夏言倒台后,陆炳便得出一个结论,除非有十二分的把握,否则严世蕃是绝对不能得罪的。所以他不可能采用张经的说法……又着实不想再给姓严的当帮凶,这就是陆都督的纠结所在。
胡思乱想间,陆炳翻到了最后几页,漫不经心的看几眼,便呆住了,他反复看了几遍,不由喃喃道:“我的娘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沈炼凑过去一看,面色变了数变,低骂一声道:“没了我的管教,这臭小子果然本性毕露啊!”但面上却是掩不住的欣慰之色。
陆炳又看了数遍,放声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这位小师弟,帮了去了一大心病啊!”
“大人叫他什么?”
“小师弟啊?”陆炳呵呵笑道:“先生觉着我还不够资格给他当师兄吗?”
“是我不够资格给你当老师。”
“那哪能呢,要不咱们摆香案,我给你磕头吧……”
“我受不起……”
两人正在拌嘴,便听到外面又有脚步声,这次更急切,连门都没敲便在外面大声道:“督公,陛下让您赶紧去万寿宫,好象有要事相询。”
“知道了。”陆炳沉声道:“我这就去。”朝沈炼呲牙笑笑道:“我说的是真的,先生再考虑考虑,等我回来再说。”
沈炼无奈的点点头,目送他风风火火的离去。
不一会儿却又回来,不好意思的朝沈炼笑道:“忘了拿那救命的东西。”
沈炼便把沈默的那份报告递给他。
时间倒退两刻钟,嘉靖皇帝驾临万寿宫,准备批阅今日的奏章。
当严嵩率领着徐阶及三位阁臣迈入万寿宫时,便看到一个神采奕奕、飘飘若仙,脸上还残留着嗑药后的红晕的皇帝陛下。
叩拜之后,阁臣在左侧侍立,当然严嵩是坐着的。皇帝的下首右边,则立着司礼监掌印李芳,还有四大秉笔,皆穿着大红的蟒衣,各抱着一摞奏章……他们的身份是皇帝的私人秘书。
嘉靖帝看一看左右,轻声道:“说说吧,有什么倒灶事儿,朕听着就是。”
严嵩赶紧起身笑道:“陛下,今儿可是好日子,有个顶好的消息。”说着便磕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东南大捷啊……我军一下消灭了五千倭/寇啊!”自古只有夸大战功的,严世蕃却授意他老爹将歼敌数减半,这样必然会给皇帝造成赵文华实在可信,张经却浮夸造假的影响。
嘉靖本来弓着身子,半倚在御案上,闻言一下直起身子,两眼放光道:“真的吗?”这话却是问向李芳。
“千真万确。”李芳赶紧出列道:“消息今天早晨才进宫,当时正是主子爷的功课时间,奴婢怕影响了您的修行,所以才斗胆现在才送上来。”
“你个老狗都白了毛,还不知道轻重缓急,”嘉靖笑骂道:“快快把奏章拿上来。”
李芳便看一眼身后,首席秉笔太监陈洪便捧着两份奏章上去,跪着奉上御案。
跪在地上的严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直到看见陈洪转身时,若无其事的看了自己一眼,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偷偷抬眼瞄向高踞御案后的陛下,但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终于确信陈洪是先把自己那份给递上去了……不由暗暗擦汗,心说这五千两银子花得值了。
除了他和陈洪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了能让赵文华的奏折搁在张经的上面,严阁老是花了五千两雪花银的,而且他老人家还没觉着亏……因为如果让皇帝先看了张经的,可能事情就要向反方向发展了。
五千两没有白花,皇帝看完第一份后,果然一脸的阴鹜,完全没有了起初的兴奋,他手指无疑是滑动着奏折,喃喃道:“惟中看过了吗?”
严嵩点点头道:“微臣看过了。”
“众卿呢?”皇帝又看向徐阶四个。
四人一起摇头道:“消息刚到内阁,我们只听阁老说了一下,尚未来得及看过。”在这事儿上,徐阶确实很被动,他不是首辅,也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不可能有一道单独的八百里加急,加之又整日在西苑值庐,确实是天亮后才知道消息的…而且严嵩还不给他看原文。
“怎么不给他们看呢?”皇帝微微皱眉,面色捉摸不定道。
“微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陛下应该先知道。”严嵩一脸坚定道:“不应该受到臣下意见的影响。”
嘉靖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轻哼一声道:“算你懂事。”轻轻拿起第一份奏章,第二份便出现在眼前,赫然写着‘臣东南总督张经启奏’,嘉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面无表情的打开一看,看着看着胸口便开始起伏,待坚持看下来,便将那奏章重重一拍,怒喝一声道:“票拟!”
徐阶赶紧端过纸笔,跪在地上准备写字。
“张经着实可恶,闻文华劾,方一战!”听到这话,徐阶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一边让太监和太医将徐阁老背去偏殿诊治,嘉靖一边奇怪道。
“也许是因为没吃早饭吧。”徐阶平时为人极好,所以李本、张治等人纷纷道。虽然不敢得罪严阁老,但说一句宽厚话,为徐阶消一点无妄灾,还是没问题的。
果然严嵩准备好的污蔑之词用不上了,好在大局已定,说不说都无所谓,他也没有在意。
但这意外的一乱,却让嘉靖皇帝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虽然吃了很多丹药,但他脑子还很灵光,突然就对赵文华那份无懈可击的奏章产生了一丝疑问……这还是朕知道那个庸才赵文华吗?难道去祭了趟海就被于少保附体了?虽然迷信鬼神,但在国家大事上,他还是不敢轻忽的。
严世蕃虽然是构陷的大宗师,但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将赵文华塑造的过于完美,以至于脱离了往日的形象,便是他的一个小失误。好在他预先埋伏了后手,有人可以帮他圆场……
皇帝觉着自己不能太草率了,必须再找人印证一下,便垂下眼皮道:“把陆炳找来,你们都出去候着吧。”
阁臣和太监们哪敢多言,乖乖行礼退下,在大殿外等候。过不多久,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美髯飘飘、身着坐蟒袍,腰缠白玉带的中年男子便匆匆赶来,朝着众位大人点点头,说一声:“不能多礼了。”就赶紧进去大殿。
大殿里只有这君臣、主仆、甚至是朋友、兄弟俩,嘉靖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笑着说他两句,便把那两份奏折给陆炳看。
在陆炳看的时候,皇帝状若不经意道:“栗子桂花粥还好喝吧?”
听了这话,陆炳的后背飕飕直进冷风,任他多高的功力,也顿觉浑身冰凉。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警告自己,便坦然笑道:“什么桂花粥,是严阁老想让我帮他说说话。”
“说什么?”皇帝面色不虞道。
“他想提拔那个胡宗宪,让他来统筹抗倭。”陆炳心说,好在我备好说辞了,便放松下来道:“但此人现在才是七品巡按,一下子超擢起来,严阁老怕反对声太大。”
“所以他就给你送礼了?”嘉靖的眉目终于舒展开了,笑骂道:“这个小气鬼,凭着一罐子桂花粥,就想让朕的奶哥哥帮忙,忒得一毛不拔了吧。”
陆炳呵呵笑道:“他知道金银我也不敢要,还不如送点人情份儿呢。”
“很好。”嘉靖吐出两个来,也不知道具体指得什么,便笑道:“继续看吧。”
陆炳这才暗暗松口气,他便是严世蕃的后手,在东楼大师的设计中,这位皇帝无比信任之人,可以帮他把所有可能的漏洞补上。
这设想原本是没错的,然而就算他智比诸葛也料想不到,一个千里之外、没品没级的芝麻官,竟然让陆炳改变了主意。
过一会儿,他对皇帝笑道:“看完了,陛下。”
“你锦衣卫有没有确切消息啊?”嘉靖问道:“是不是尽如赵文华所说啊?”
“微臣知道的也差不多。”陆炳含糊道,在皇帝发作之前,他献宝似的拿出沈默那份报告来,笑道:“但这里有份亲历现场的报告,应该是最中立的,请陛下过目。”[(m)無彈窗閱讀]
州的这个冬天特别冷,下雪比往常几年都多,甚至
但再糟糕的天气也拦不住阿蛮轻快的脚步,她穿着漂亮的小绸祅,准时跑到沈默的房间里,发出很诚挚的邀请道:“大叔,我们出去玩吧。”
沈默怕冷,这种天气是决计不会出去的,便笑道:“阿蛮,我们烤泥鳅吧。”说完一脚把苦命的铁柱踢出去,让他去湖里挖泥鳅……冬天泥鳅全躲在泥巴里,完全丧失了灵敏,笨笨的正好逮,肥肥的正好吃。
柔娘正在给沈默磨墨,闻言轻笑道:“大人,您还写信吗?”沈默又回了住了三五天,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沈默摇头道:“先不管那些破事儿,以免影响了食欲。”
阿蛮很认真的头道:“烤泥鳅比较重要。”
沈默哈笑,让柔娘去一下材料。柔娘也是轻车熟路了,不一会儿便端着盘回来,除了必备的佐料外,还有几碟已经串好的香、菇、鸡翅、鲜贝什么的,皆是沈默与阿蛮平日的最爱。
阿蛮快乐的要飞起来了,绕着柔娘转圈圈道:“姐姐真好。”让沈大叔听了十分郁闷。
沈默和柔娘力,将外间的熏笼打开盖,再隔上个铁架子,便是一方形的烧烤炉……这当然设计者的初衷,但沈默非要这样用,也没人能怎么着他。先烤几串给小阿蛮解解馋,等着铁柱两脚泥巴的回来,再把泥鳅洗净用铁钳子串好,才到了这次地正餐。
这个腊月里,沈默的烧技术突飞猛进,只见一手如弹琴般拨动着架上的泥鳅,另一手拿根湖州产的狼毫笔,蘸上柔娘精心调好的佐料边烤边刷,动作优雅而有序,待泥鳅烤成焦黄了,佐料地味道也烤了进去。
先出几串给迫不及待地小阿蛮解馋。阿蛮是极会吃地。她先剥去焦黄地皮。里面就露出白嫩地肉。送到沈默嘴边。让他先咬一口。沈默轻轻咬一小口。阿蛮才开心地小口小口吃起来。不是她俩装斯文。而是因为里面还有内脏。就得轻轻地撕咬。慢慢地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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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在装豪华地房间里进行烧烤。自己当然不觉着怪异。但当外人进来。一看到这一幕。定然是要惊掉下巴地。就算张经这种见多识广地老先生。也差点以为自己在梦游。
直到沈默起来热情地打招呼。阿蛮将一串香喷喷地泥鳅送到他嘴边时。老总督这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们也太能折腾了吧?”
听到主人这番评价。沈默不好意思地笑道:“陪着孩子瞎胡闹。让大人见笑了。”说着便请张总督往书法说话。
柔娘为二位大人奉上香茗。便关上厚重地木门。~>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张经端着茶盏,轻啜一口明前,便淡淡道:“圣旨明天一到,我和李天宠都要滚蛋了。”正式渠道总是要慢一拍,事实上这个消息,整个浙江都是知道的。
沈默低声道:“对不起,没有帮到部堂。”这几天他一直躲在房间里,就是怕见到这位行将去任地总督。
张经反而神色安详,眉目间并没有沈默想象的沉重,只听他微笑道:“徐阁老来信,向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夫便知道自己能落个‘永不叙用’的处分,已经是邀天之幸了……虽然他说是陆都督仗义相助,但直觉告诉我,你的报告才是主要推力。”说着看沈默一眼,呵呵笑道:“我很好奇,能不能透露一下?”
沈默轻声道:“如果不是有大人物想救您,学生纵使写得花乱坠,也是没用的。”
见他不肯多讲,张经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也不再,而是深深作揖道:“无论如何,都要谢拙言仗义相助。”
沈默赶紧侧身还礼道:“大人羞煞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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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重新落座,张经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只听他沉声道:“拙言,你对浙江今后的局势有何看法?”
“急转直下。”这时候没必要藏拙,沈默干脆有啥说啥道:“大胜之后主帅却惨遭罢免,这对抗倭形势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大人您去后,满朝就再找不到一个,可以镇住各路将领,以及那些狼土兵的大员了。此消彼长,这无疑会大大稳定倭寇地军心,助涨他们的气焰。”说着叹口气道:“明年开春,他们肯定疯狂报复的……”
“你说的不错,明年的春天会比冬天还要难熬。”张经淡淡笑
但也不用太过悲~了。”
“大人请赐教。”沈默郑重道。
“其实没什么神秘地。”张经轻声道:“经过这一年的艰苦作战,浙江军民已经不再那么慌乱。尤其是王江泾一战,让他们知道原来倭寇地主力也是可以被打败的,这种信心和经验地积累,才是这一战最大的收获。”说着定定地望向沈默道:“所以你得保护好参战的部队,尤其是领兵的大将,只要有他们在,浙江就乱不到哪里去。”
沈默闻言苦笑道:“大人,这话似乎应该跟周大人说吧。”
“只能跟你说。”张经沉声道:“周根本干不长久!”
对于他的斩钉,沈默十分吃惊:“据我所知,当时严阁老举荐赵侍郎,被陛下一口否决,又让徐阁老举荐,这才轮到了周中丞?可见陛下是决意不让严阁老染指这个总督了。”
~经笑着摇摇头:“知道为什么被撤掉吗?”
“据说是因为面斗争的结果。”沈默轻声道。
“别看严嵩权滔天,但若是陛下要保我,他也不敢吱声。”张经压低声音道:“所以陛下对我的不满,才是根本原因。
沈默默不作声的听他续道:“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我的抗倭策略与陛下的思路截然相反。”只听张经面色平静道:“陛下希望速战速决,而我却徐徐图之,自然会对我不满,也乐见严党把我整倒。”
沈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道:“大人,如果真是这样,拿这个东南总督,谁都干不了。”因为东南的形势摆在这里,就是把常遇春从坟里请出来也是白搭。
“这话不中听,事实确实如此。”张经不负责任的笑道:“只有等陛下多换几次,知道谁都没法速战速决,那位幸运的总督才能安心干活。”说着深深望沈默一眼道:“但你不一样,陛下这次任命你为巡按监军道。虽然官职不算高,却可以监察军政两界,比单单一个巡按要强太多……而且不让你做差事具体的正印官,这是对你的保护。”
“保护?”
“当前朝廷严党独大,偏偏名声又臭不可闻。”张经一脸哂笑道:“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便如草生粪上,肥则肥矣,难脱自身之污。一旦严党倒台,就休想再立足朝堂了。”又呵呵一笑道:“不做差事具体的正印官,就可以超然于错综复杂的派系之外,却把监察权尽数交予,让他们对你既没法拉,也不敢打,这不是保护又是什么呢?”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恭喜沈老弟,现在整个浙江都知道你是陛下夹袋里的人,谁也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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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道道沈默也想到了,但未来太远,嘉靖皇帝又太善变,谁知道过几天还会不会想起自己来,所以他没什么的,只是轻声道:“只怕学生没有那么大本事。”
“也不是让你全护过来。”张经摇头笑道:“不管将来谁当总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浙江会是赵文华和胡宗宪说了算。所以卢不用你操心,他和胡宗宪早就眉来眼去了;汤克宽你操心也没用,他跟我走的太近,为人又太傲,胡宗宪想要立威,就一定拿他开刀。至于谭纶、唐顺之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老江湖,完全用不着你操心。”顿一顿道:“我所担心的,是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俩是没有派系的武将,最容易沦为别人的牺牲品。”
沈默沉声道:“只要我在浙江一天,就会全力完成您的嘱托。”
张经笑着点点头,又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件事,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你答应也行,不答应也无所谓。”
“大人不妨先说。”
“狼土兵。”张经叹口气道:“就像你所担心的,我一离开他们必是个大问题……最后没法收拾了,朝廷肯定会把他们都打发走的。”
“那就太可惜。”沈默是见识了狼土兵的强大实力,知道如果没有他们在前面顶着,官军恐怕会立刻现出原形。
“所以拙言,你能想办法帮帮他们、把他们留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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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和妹夫来了,我得陪他们出去吃饭去,所以晚上还有一章……,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s h u h a i g e m,章节
个问题实在是太大了,沈默只能说我尽量去做,但把握。
张经耐心劝他道:“兵都听瓦夫人的,土兵都听彭明辅的,我会跟两人打好招呼,只要你把这两位安抚好了,一切都没问题。”
沈默苦笑道:“如果我有足够的银子,这不是什么难事……有钱能使磨推鬼,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们还有可能会听话的。”说着两手一摊道:“可我一没权二没钱,凭什么去安抚人家?”
张经干笑道:“你帮着催催就是了。”
“我就问一句话。”沈默冷笑道:“三战三捷的赏银兑现了吗?”
张经摇头道:“没有,这个钱是兵部许诺,户部拨付的,怎么也得等到周上任,让他卖这个人情。”
“万一周大人不给怎么办?”沈默叹息道:“或者克扣一部分,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尽力而为吧。”张经叹口气道:“如果真没办法,就让他们早回去,以免形势恶化。”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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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圣旨到。
护着传旨太监进城地仪仗中。赫然有那天在城外地那帮神秘人物。只是今天一个个都挂上了纯黑色地披风。穿着大红色地飞鱼服。再看腰间佩鲨皮金鞘竹春刀。赫然便是令人闻风丧胆地锦衣卫。
根本不理会城门前迎接地文武百官。锦衣卫便带着传旨太监直奔巡抚衙门。在香案前宣布了那几道圣旨。虽然相关内容早就传开了。但到此刻才算真正生效……当然周总督还在苏州候旨。须得等传旨太监从张经这里取得印信。再返回去传旨才能上任。
从这一刻起。这座巡抚衙门地主人就换成了胡宗宪。跟李天宠再没有任何关系……按照惯例。李天宠应该立刻交付印信。离开衙门。好让新任官接受麾下文武地参拜。
谁知却出现了问题—拿李天宠抱着印信。谁要都不给。他自从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拿出了全部地力量。想要建一番功业。
谁知一切美好都如黄粱一梦。醒来后却是他无法接受地现实——永不叙用。这对一个才三十八岁。正是春秋鼎盛地官员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前些天他一直安慰自己:‘一切都是谣传,等圣旨到了就不攻自破了。’现在圣旨终于到了,一切却都是事实……除了心碎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除了满眼的黑幕,他什么也看不见。以至于边上人叫了他许多遍,也没有一点反应。
大伙面面相觑,围在他身边不知该怎么办,有浙江按察使周南弼看到新任的胡巡抚已经面色不豫。他有心讨好未来的上司,便一咬牙,伸手就按在李天宠怀里的大印上,竟然要用强去夺。
李天宠魂不守舍,一下便被他夺取了印信。周南弼还没有向他的新主子邀功,就听李天宠一声尖叫道:“还给我!”话音未落,便如疯鸟一般扑了上来。
周南弼吓坏了,赶紧抱着印玺转身就跑,两人就这样一追一逃,在巡抚衙门的大院里上演一出荒唐的闹剧……但所有人都笑不出来,胡宗宪地脸色更是铁青一片。
还是那锦衣卫头领看不下去,见李天宠正好跑到身边,一伸手把他推倒在官衙门口。
周南弼气喘吁吁的向他道谢,谁知那锦衣卫头领一脸轻蔑的对他道:“狗还知道恋旧呢。”言外之意,你还不如一条狗呢。
周南弼满脸尴尬笑笑道:“狗很好,很好。”便逃也似的跑到胡宗宪的身边,扑通跪下道:“大人,下官把您地印信取来了。”
胡宗宪冷眼看着他,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沉声问道:“周大人,你掌一省刑名,应该对大明律了若指掌吧。
见大人面色不善,周南弼心虚道:“下官……下官还算熟悉。”
“那请问周大人,巡抚印信是为何物?”胡宗宪淡淡问道。
周南弼咽口吐沫道:“乃是提督军事,巡抚一省的权力象征。”
“如果有人公然抢夺,该当何罪呢?”胡宗宪语气不变道。
“可当场格杀……”周南弼终于明白胡宗宪的意思,赶紧磕头道:“大人明鉴,李天宠已经不是巡抚了,却还霸占着大人的印信,卑职是给您取过来,不算是违法。”
“印信文书还尚未交割,你就得把他当成巡抚看。”胡宗宪冷哼一声,终于伸手拿过官印,下达了身为浙江巡抚
道谕令:“李大人没有治你罪,但本官是不会宽恕~呐!”
衙役们都被他着下马威吓得够呛,赶紧跑出来高声应道:“有!”
“将周南弼的官服除下,暂且后院关押,”只听胡宗宪不容置疑道:“待本官禀明大理寺,再将其槛送北京发落。”
周南弼马屁拍到马蹄上,一下就被胡宗宪这匹烈马踹晕了,赶紧大声求饶。胡宗宪却理都不理他,对满院子噤若寒蝉的官员道:“本官不需要阿谀奉承之徒,只要实心用事之人,都听到没有?!”
待一众文武轰然应下,胡宗宪便往门口看去,想要让人将李天宠扶进来,再好生劝慰一番……谁知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不止是他,连着张经也悄然消失了。
一看到两位浙江的大佬就这样消失不见,胡宗宪心里一阵茫然,让人招待好上差,便往后院去了。
赵文华早就等在后面了,一见他过来便笑道:“汝贞,你何以谢我?”
胡宗宪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是让我递投名状啊!’虽然与赵文华私交很好,但他毕竟没有见过严嵩父子,只能算是严党地外围人员。现在严阁老将这样重要的一个位置交给他,自然要他明确表个态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更何况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算是很够面子了。
便毫不思索地答道:“梅林兄厚爱,谢不胜谢,唯有矢志追随而已。”
这是效忠的表示,赵文华颇为满意,他呵呵笑道:“追随不敢当!只要你好好干,再一年半载,总督位子非你莫属。”
胡宗宪的心里一片清明,赶紧谦逊道:“我还是给梅村兄打下手吧。”
“不必为我的事儿挂怀,据说陛下会升我为工部尚书,那是全天下最肥的一个差事,强过那整天担惊受怕的东南总督。”赵文华嘿嘿一笑道:“兄弟,还是哪句话,好好干,哥哥我的前程就在你身上了,保准全力支持你!”
“那就多谢梅村兄了。”胡宗宪再一次拱手道,两人便哈哈大笑着相携往后堂饮酒庆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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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欢喜几家愁,里面的赵文华和胡宗宪在快乐庆贺,外面大街上的李天宠却失魂落魄,漫无目地的走着,不时脚下拌蒜,狠狠摔一跤。已经换成便衣的张经,就像一位老父亲一样,赶紧把他扶起来。
每当被张经扶起来,李天宠都会立刻把他推开,再继续往前走。张经便默默的跟在后面,一面他想不开出了事儿。
李天宠就这样跌跌撞撞到了西湖边,他的脸上手上,都有了乌青还破了皮,一身代表尊贵威严地绯红官服,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再没有一点堂堂一省大员的模样。
望着明澈地湖水中那落魄的倒影,李天宠更是接受不了,抬腿便要往下跳,却被张经死死抱住,大声道:“汲泉,你要是死了,你那七十多地老娘怎么办?她可救你一个儿子啊!”
李天宠一下子僵住了,不再挣扎,就那么靠在张经的身上,喃喃道:“完了,这辈子都完了……”
“傻孩子,不当官是件好事啊。”张经轻声安慰着他,也像在安慰自己道:“呵呵,远离了官场上地是是非非,不用再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不用再想方设法保住位置,而去算计别人或防止被别人算计了。”
他定定望着幽深的湖面,声音中满是解脱道:“从此以后再没人把咱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和绊脚石了。虽然没了台上一呼、阶下百诺的威风,还有山珍海味、锦衣玉食的奢华,可咱们终于可以睡到日上三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你可以在父母床前尽孝,我能够看儿孙在膝下承欢,这可是千金都买不来的。”
李天宠终于开始抽泣,最后哇哇大哭道:“我不甘心啊……不甘心……”
张经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仿佛安慰哭闹的孩子一般,柔声道:“哭吧,哭吧,哭完这一场,咱们就彻底解放了,以后咱们就只有笑了,让他们愁去,让他们哭去。”
分割
第二章,呵呵,新旧交替了……本月最后一天了,月票别留着了。
官居一品
第二零三章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沈默这样说。娘哭的更厉害了。
沈默想了想。心说:“她定然是面皮太薄。不好意思转变这么快。“但他相信。没有人会放着端端的正妻不做。巴巴的给别人当侍妾的。
其实沈默心里也很矛盾。因为人都是有占有欲的。恨不的天下的美好都归自己。然而在那个飘然落雪的里。他已经夸|海口。要帮柔娘出苦海。这会儿又怎好意思改口?
红烛高照。灯花劈啪作响。不知过去多久。柔娘渐渐止住了哭声。红着眼睛抬起头。对沈默道:“让奴婢给大人唱个曲吧。”
沈默点点头道:“我洗-听。”
娘便从墙上下琵琶。在圆上坐下。转紧琴轴。抱在怀里。侧面低首。神情幽怨哀愁。沈默赶紧侧脸去。不敢看。
只听柔娘动琴弦。试弹了几声。没有形成曲调。便已经弦弦凄楚声声悲切。将沈默的一颗心牢牢住。
稍稍的停顿之后。柔娘便低着螓首。手在琴弦上行云流水一般抚拢。柔软细腻的曲调便如清泉一般流淌而出。随着她手法的千变万化。琴声也跟着或是悲哀或是欣喜。或是忧伤或是迷茫。将芳心中的无限的往事。痛快淋漓的展现在沈默面前。
听到那琴声清脆如黄莺在花丛宛转鸣唱。沈默仿佛看到柔娘幸福的少女时代。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充了对未来的憧。
然而琵琶声在最欢快的一刻然的嘈嘈如暴风骤雨。平明里天降横祸。她的父亲惨遭屈下狱。一家人登时陷入无的惶恐之中。没多久琵琶声好似银瓶撞破水浆四溅。父亲斩首弃市。兄弟发配充军。女俩也被送入教坊自此再无相见之期。
娘终于轻启唇。凄声唱道:“外断桥边。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雨。无力笑北风。一任冬雨催。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她一边唱着一边泪雨。那求生不能求死不的日子。让她不堪回首。也改变了她太多太多。
她将自己的全感情统统寄托这首曲子中。在这一刻曲子就是她。她就是这首曲子。饶是沈默心志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好跟着她一起落泪。
渐渐的琵琶声如泉水冷涩般开始凝结。曲子也再如起先那悲欲绝。但另有一种愁思幽恨暗暗滋生。只听柔娘转唱起第二段道:“教坊脂粉喜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临妆镜。两泪空流湿纱安的江州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
唱的却是她这几年。如笼中鸟一般舒适却空虚安逸却时刻提心吊胆的生活。她是多么渴逃出这樊笼。找到属于自己的春衫司马呀。
很突然的。她的指法一变。琵琶中变增添了些暖意。仿佛寒冬渐渐过去凝结的山泉开始划动于重在山间中流淌。整个世界也恢复了了生气。
伴着那越渐欢快的琴声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便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虽然未曾销魂。却无比温馨。让沈默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将视线重新转回柔娘的面庞。只见她姣好的容颜上带着点点泪痕。更显的清丽难言。楚楚可怜。任凭他心如百炼钢。要化成绕指柔。
这时柔娘抬起螓首。大胆的迎向他的目光。沈默再也无法避开。只好与她四目相对。
娘就这样目不转瞬的望着他。剪水双瞳中含着三分泪水七分柔情。弹出的琴声也变的如一汪春水般温柔。只听她再次开口唱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沈默一听便呆住了。是苏东坡写给那位柔奴也叫寓娘的曲子。他还拿来取笑柔娘。柔娘当时坚否认。现在却唱了出来。其中所含的情意。远超出沈默预料。他轻声道:“我是注定要四海为家的。给不了你最需要的安宁。而且对于将要娶的那位小的性情。其实我也不甚了解。万一是个表里不一的悍妇怎么办?”
却听柔娘唱道:“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心安处是吾。”
我生本乡。心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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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柔娘。但态度已经不再那
。他对她说:“咱们先按照原说的办。你再细大抵过上一年半载。就会发现今天是十分的冲动可笑。”
娘冰雪聪明。自然能听出沈默的潜台词。终于破涕为笑道:“奴全凭大人吩咐。但现在就可以知会大人。就算所有人都觉着奴婢冲动可笑。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沈默深深看她一眼:“到时候-说吧。”
翌日清晨。他便去前院告辞。赵侍郎也没有多做挽留。反倒是很羡慕他可以回家过年。等全体人马从卢园出来后。沈默就让铁柱带几个人。先护送柔娘从陆路绍兴沈家老宅。他已经写问过沈老爷。沈老爷也乐于帮这个小忙。
他则带着其余人马从水路回去。出发前何心隐却突然辞行。说要回家过年。他家在江西吉安。距离杭州不算太快马加鞭回去。还是可以赶上年夜饭的。
沈默看鹿莲心背着包袱站在一边。不由笑道:“这是带回去认门啊。”
何心隐满尴尬道:“胡说。”却也算是默认了。
沈默不由大喜道:“想不到几天间。们就发的如火如荼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何心隐不由大窘。丢下一句:“我不再见到你。”便不顾大侠风范的落荒而逃了。
鹿莲心朝沈默深施一礼。这才着心隐一起跑路。话说何大侠跑真是快。鹿姑娘若不是练家子。这下就的被甩没影。
众侍卫哄笑着拥大人上船。扬帆往家乡归去。
抵达绍兴时。已是腊月二十七了。靠岸之前。默让沈安带着两个卫士。去他的房间取一口沉重的箱子过来。在甲板上打开。却是一箱白花花的银子。满船人直咽口水。
沈默笑骂一声道:“这点出息。”便提高嗓门:“弟兄们跟着我已经半年了。这几月更是风餐露宿。出生入死。你的付出我都是记在心里的。”说着豪气的一挥手道:“每人纹银百两。回去让你们娘高兴过个好去吧。”
亲兵们兴奋的嗷嗷直叫语无伦次。一起给大人磕头拜了早年。这才各领了银两。欢欢喜喜的回家过年。只有那几个北方兵。因为路远没法回家。抱着银子不该去哪里。一过年。就是子赌馆也要关门的。连个花钱的的方找不着。“
沈默记的他们刚来时有七个人。几个月时间。就一死一伤残。现在只剩下五个。心里也不太好受。便强笑道:“走吧。跟我回家过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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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默从码头下船时。另一艘客船也刚好靠岸。他一眼看到人群中一个鹤立鸡群的大个子。不由眼前一亮脱口叫道:“长子。”
那穿着蓝布棉袍的个子一回头。然是长子。他一见是沈默也乐开了花。拨开人跑过来。想要像从先那般给他个熊抱。
沈默的亲兵们却将拦住。面不善道:“大胆。”虽然沈默马上斥退了亲兵。但长子也变的拘谨起来。躬身给沈默施:“大人。”
“大什么大?”沈默笑着把长子拉起来。亲热的揽着他的肩膀道:“他们不知道咱俩的关。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便对几个拦路的卫士不悦道:“这是本官的兄弟。下次可不要再乱来了。”卫士们赶紧讪讪给长子赔礼道歉。但言语间还是不那么恭敬。这几个月来他们跟着沈默。所接触的不是知府便是参将。而长子穿的寒酸相貌更是老实巴交。怎会把他放在眼里呢。
好在长子是忠厚之。呵呵一笑也就过去了。但沈默拉他一起乘车。他却高低不肯。他|声道:“你如今是大人了。凡事是要立体统的。怎能和我个武人平平坐。惹人笑话呢。”
沈默笑骂一声道:“我说个姚*。出去半年时间。倒学会规矩套子了。”说着一掀车帘道:“你要是再不上来。我就让人把你绑上来。”
长子这才惴惴不安的上车。坐下后仍然手脚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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