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到这里,赵文华的故事就该完了……他会在一个孤僻的小山村老,贫穷孤独的死去,没有任何人关心。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让他的死亡被所有的史书记载,为千万人津津乐道,甚至名列嘉靖朝十大疑案之列。
时间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三,秋风小雨。被遣返回乡的赵文华行到山东境内,因为道路泥泞,无法赶到驿站,只好在一个叫十字坡的乡村野店过夜。
远离京城已经近千里,距离那场导致他身败名裂的事件也已经快一个月了,赵文华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有了点精神,也想吃东西了。
便让店家尽力张罗了一桌酒菜,便在凄风冷雨中,他夫人已经去世,只剩下八房小妾,凄凄惨惨的围坐在桌边。
“哭什么哭……”赵文华说话有些漏风,但仍然教训她们道:“我还没死呢。”
只听姨太太们道:“呜呜,我的首饰……”“呜呜,没了钱,我们将来可怎么过啊……”闹了半天,人家哭的是‘穷’,不是他!
这让赵文华很没面子,便冷笑连连道:“你们这些不看书的娘们,不知道‘狡兔三窟’的典故吗?”他还有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盐引藏在身上,这些钱足够他挥霍一辈子了。
正当他准备炫耀一下,以重振声威。谁知嘴巴最损的一个姨太太,立刻反嘴道:“我们妇道人家,无才便是德,不看书是对的。倒是老爷,您要是多看看书,咱们何至于落到这份儿上?”
“何出此言?”赵文华被噎住道。
“这阵子人家都说,在皇宫边上盖豪宅的你可不是第一个。”那姨太太小嘴叭叭道:“据说一百年前,有个叫石亨的,就盖了个房子在皇宫外面,结果让皇帝看了一眼,然后就完蛋了……他们都说,这事儿很多书上都有,您还是进士出身呢,怎么就没看看呢?”
“我怎么没看?”赵大人不由感叹,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啊,现在连小老婆都敢欺负老夫了,只能愤怒道:“我看了。”
“看了?”小老婆吐吐舌头道:“那就更不可思议了……”
“他”气坏了的赵大人拍下筷子,起身就走。
“你少说两句吧。”大姨太瞪那个快嘴巴姨太太一眼,对赵文华道:“老爷您还没吃饭呢。”
“不吃了。”赵文华没好气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个屁!嗝……”气得直打嗝,便揉着肚子回屋去了。
姨太太们叫不回他来,只好任他去了。
等她们吃完饭,觉着老爷的气改消了,便用托盘端着给他留出来的菜,送到正房中去。
却见老爷发疯一般揉着肚子满地打滚,姨太太们登时慌了神,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但因为他的动作过于猛烈,谁也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两只手使劲在肚皮上抠啊抠……衣服早就抠烂了,连肚子也被双手挖得皮开肉绽。
但即使疼成这样,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双手使劲挖自己的肚子。让那缺根弦姨太太不由赞道:“老爷我错怪你了,你是条汉子!”
“还不快喊人!”大姨太高声道:“快来人啊!”
家丁们闻声涌进来,便大姨太吩咐道:“快按住老爷!”家丁赶紧上前,却已经来不及……只听扑哧一声,赵文华手扪其腹,往外使劲一扯,腹裂,脏腑出,遂死……
真正的肠穿肚烂,血流满地,惨烈无比!这就是赵文华留给个世界的最后一幕……
当然现在,北京城里还无人知晓这惨烈的一幕。不过即使知道了,也无暇去猜测其中的内幕,因为与他们切身相关的二次京察开始了……
嘉靖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三,嘉靖帝以兼掌吏部大学士李本,不悉部务,独断专行。既不与都察院商量,也不允许科道官插手,一人独揽考察,难免出现‘赵文华名列上等’这样惹人笑话的误判,故令李本停止反思,罚俸一年,其所上两份名单悉数作废!
并由内阁次辅徐阶,会同新任吏部尚书吴鹏,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三人共同进行京察。
嘉靖帝在任命三人重察的谕旨中强调道:‘君子小人之辨,其几甚微。君子孤立寡合,未免取忤于俗,小人阿谀软熟,足以弥缝于人。考察大典要当辨心术之微,审是非之真,以为去留。毋分崇卑,毋间远迩,毋拘常数,毋追既往,及欲开陈事迹,昭示贤否。’
此乃嘉靖帝在这一年里,从李默和赵文华闹出来的是是非非中得到的教训,可谓是箴言真意,当为后世遵从!
翌日,四品以上官员重新上表自陈,嘉靖或优诏褒答,或降调他用,个别的令致仕闲住,几乎未有变动。
与此同时,三位大人主持考察五品以下京官。得老疾者二十五人,贪二人,罢软二人,不谨一百零二人,浮躁浅露十九人,才力不及二十六人。随后科道拾遗又论罢十余人。
但朝中对此次京察的反映很平淡,远没李本那次那么多不平与义愤。主要原因是,这次嘉靖帝收回了对四品以上大员的审查权,而上次京察不论品位高低一概听李本纠劾,可见上次是何等的不公正!
而此次京察虽亦不免有庇护同党之嫌,但总体而言,有条文可循,重在对官员称职与否的考察,对于刚经过惊涛骇浪的官员们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而且在内阁次辅徐阶的主持下,此次京察一切都按制度办事,且有科道拾遗和科道互纠,使京察可维持大体,众人咸服。
徐阶也因为京察得力,晋升华盖殿大学士,加少师衔,赐蟒袍,与严阁老得以同样的待遇。
沈默原本以为,此次京察没有自己什么事儿,毕竟他才任官不到一年,但在公布评价上等的三十八人名单中,他却赫然看到了‘内阁司直郎沈默’的名字,这让仅得到二等的张四维大呼没天理。
不过张思维也只是说说而已,他长期浸淫于内阁,自然知道这个世界的法则有很多,就是从没有‘公平’一说,沈默但凡能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就一定有他的门道所在。
“你命可真好啊,拙言。”在笑闹完后,张四维不无感慨道:“先一个掌吏部的李阁老,是你的老乡,把你扶上右中允;后一个掌京察的徐阁老,又是你的座师,给你个金不换的上等操评,你要不发达才真是没天理呢。”
张四维说的没错,仅仅过了三天,嘉靖帝召见沈默,并亲自宣布了任命:‘外放右中允兼内阁司直郎沈默为苏州同知。’
沈默这下真有点晕了,苏州是上府,比绍兴高一级,所以知府是正四品,同知也是正五品……与中下等府的知府同品,也就是说他在升右中允不到一个月后,又连提两级……
‘半年里,连提三级,会不会太高调了啊?’大脑结构和别人有明显区别的沈拙言,如是想到。
但更高调的还在后面呢,只听嘉靖帝笑眯眯道:“苏松巡抚曹邦辅,已经被调走;苏州知府王崇古,也调到松江去,朕也不会再派人担任这两个职务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默的脑袋嗡嗡直响,咽口吐沫道:“这意味着……这意味着……”说着苦笑一声道:“陛下恕罪,微臣脑子有点乱,啥都想不明白了。”
嘉靖帝哈哈大笑道:“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啊?”说着为他分解道:“新任东南总督胡宗宪,给朕提了三个要求。其一,是允许他便宜行事,不定条条框框;其二是暂不设苏松巡抚,以便统一指挥,防止相互掣肘;其三,便是要钱……明年军费短缺一百万两,这个窟窿要朕给他补上。知道朕怎么回复他的吗?”
沈默茫然摇头……其实他已经从惊喜状态中摆脱出来,只是乐得继续装傻充愣罢了。
“朕说,别的都答应,就是要钱没有。”嘉靖笑道:“你知道他怎么答复的吗?”这次不等沈默回答,皇帝便道:“他便说,不给钱,也行,给个人吧。”说着指指沈默道:“胡宗宪跟朕点名要你,想让你给他当浙江巡抚。”
沈默干笑道:“这个跨度太大了吧。”他知道以胡宗宪的智慧,不会真干这种没谱的事儿,之所以提这样的要求,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罢了。
嘉靖点头道:“你太年轻了,又才中进士不到一年,巡抚是想都不要想。而且回本乡任官多有避讳,所以浙江你也不能回了。”说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朕本来想让你当个苏州知府,谁知二位阁老齐声说‘荒唐’,哪有二十岁的知府?”
只听皇帝用一种拐骗儿童的语气道:“朕为你据理力争,说你与一般进士不同,历任浙江巡察,巡按监军道,虽然那时候一直没有授品,但已经是仪同正六品了,现在你中了状元,点了翰林,升任右中允,又有内阁司值的经验,外放个知府,并不过分。”
说到这,皇帝看一眼沈默,见他已经感动的泪流满脸了,很满意的点点头,心说:‘总算没白费一番表情。’便一脸惋惜道:“可惜啊,严阁老已经答应了,但徐阁老太倔,无论如何不答应让你当这个知府。最后没办法,只好先委屈你当个同知了。”
沈默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谢恩,一边心说:‘委屈我当个同志?怎么这么别扭啊?’
只听嘉靖又道:“不过你放心,朕是不会再派苏州知府了,在整个苏州城里,你这个副职就是最大的。”
“臣,臣惶恐莫名,臣担当不起……”除了这个,沈默也没法说别的了。
“呵呵……”嘉靖终于收起那副造作的‘礼贤下士’的样子,坐回到他的蒲团上,缓缓道:“你能先想到担当,就证明朕没有看错人。”说着对沈默道:“知道为什么朕要提拔你吗?”
沈默擦擦眼泪道:“因为,臣的那篇奏疏,那次奏对。”
“不错,”嘉靖点点头道:“还是很清醒的嘛,没有冲昏头脑。”
沈默腼腆笑笑道:“臣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呵呵……”嘉靖帝被他逗笑了,斜倚在大靠枕上道:“你虽然是自谦,但朕用你,确实是为了解决财税问题。”说着叹口气道:“这半年把你放在内阁,就是让你了解,大明的财政已经到了何等局面……”说完,定定看沈默一眼道:“你说说,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有没有解决之道。”
沈默刚要开口,皇帝却又一摆手道:“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今日之话也不会记入起居注,你不必担心有人找你麻烦。所以朕恩准你可以无所禁忌一次,就是指责朕花销无度,指责祖宗法度,朕也不会怪你。”说着定定看他一眼道:“说实话,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沈默叹口气道:“其实陛下一不大起宫室,二不出游巡行,能花多少钱?可大明朝以天下奉陛下一人,竟然还是如此捉襟见肘,这说明,在根源上就出了问题。”
“讲下去。”嘉靖帝沉声道。
沈默点点头道:“一个国家没钱,问题只可能出在两方面,收入萎缩,支出膨胀,入不敷出,自然会出现现在的情况。”他很清楚,虽然皇帝让他畅所欲言,但真要说说出什么攻击祖制,指责皇帝的话,自己一定会躲得了初一,躲不开十五的。
但老生常谈也不行……
“这个谁都知道,朕问你为什么?”嘉靖道。
这应该是上岗前的最后一道面试吧,沈默心说,便轻声答道:“不讨论支出问题,因为这几年国家缺钱,已经将支出一缩再缩,不能再缩了。”他深知嘉靖帝怕麻烦的心理,所以干脆把那些牵扯甚重的东西一语带过,道:“从收入方面看,我大明的税收主要集中在农税上,而且王公官绅的土地是不交税的,偏偏这些人的土地,占了全国的八成要强。换言之,我大明要用两成不到的耕地,养活上亿子民,提供国家税收,这就是收入太少的原因……如果解决掉这个问题,我大明便再不愁没钱了。”
“继续说。”嘉靖帝微微点头道。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但他没有与世界为敌的决心,所以只能忽视。
沈默心中轻叹一声,继续道:“对于其他税种的征收,基本流于形式……比如说商税,在山西、两淮、两浙、福建、广东,这些省份,财富十万两的加起来有上万家,过百万两也有上百家。自古都是无商不富,这些大家如果单靠土地,是绝不可能积攒这么多财富的,他们必然都有经商。”说着两手一摊道:“但每年才征收五十万两不到的商税……这个问题如果解决掉,我大明更不愁没钱。”
“你说的有道理。”嘉靖摇头道:“但太不现实……其实十年前朕就想提高商税,可那些大臣们异口同声的反对,说‘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如果对他们多收税,就是提高他们的地位了。”说着骂一声道:“这种狗屁理由,鬼都不信,但他们就能众口一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官员家族里,或多或少都有商铺产业,供应着他们在京的花销,当然不愿意陛下多收税了。”沈默笑道。
“对,”嘉靖点头道:“朕强要施行,却阳奉阴违,阻力重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沈默当然知道,嘉靖帝肯定会否定自己前两个说法的,他之所以故意这样说,是为了那最后也是唯一的选择,能争取最大的主动。
“那就只有海上贸易了,倭、国人傻钱多,西洋佛朗机、西班牙人钱多人傻,又对我国所产充满仰慕,愿意出高价购入,”沈默图穷匕见道:“所以只有把我国的出产卖出去,换回真金白银了。”
“不错,”嘉靖帝起身道:“这就是朕用你的原因所在。”说着清清嗓子道:“沈默听旨!”
“臣在。”沈默赶紧行礼道。
“命你兼任江南市舶提举司提举,全权负责与夷人通商事宜。”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江南制造局由朕身边的黄锦负责,江南茶马局,由新任杭州知府唐汝辑负责,你要和他们两个配合好。”
“臣遵旨。”沈默也只能领命。
“今年快完了,就算了,”嘉靖也终于图穷匕见道:“明年,嘉靖三十六年,朕要二百万两,之后每年递增二百万,直到你说的年入一千万两。如果你做不到,方才一切都算是白说,回去内阁当你的司直郎。”说着深深望他一眼道:“如果做得到,朕保你两朝的前程!”[(m)無彈窗閱讀]
嘉靖三十五年腊月初七,黄道吉日。
虽然距离过年还早,但绍兴城中却一片张灯结彩的忙碌景象,其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过大年。
但与过年那种大众的节日不同,今天全城出动,只为了一个人的婚礼——绍兴父老的骄傲,前无古人连中六元的现任苏州同知兼江南市舶提举司提举,沈默沈拙言,要在今天赢取殷家大小姐为妻!
而且是皇帝赐假归娶!建国迄今已经一百七十余年了,这才是第二回!在绍兴父老看来,所有绍兴人都与有荣焉!也都愿意亲身参与这场注定写进历史的——隆重婚礼!
既然是皇帝赐假归娶,绍兴府和下属两县就得齐齐动员起来,从几天前就开始准备。有人要问了,不就是结个婚吗,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因为前来道贺的人太多了……
先说官面上的,江浙两省的官员,自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阮鹗以下,来了二十一个知府,至于县令更是超过百五十人。再加上以俞大猷和卢镗为首的军方二十几员将领,还有以黄锦为首的三十几个守备、织造、镇守、监场、采办、粮税、矿税太监,光这些人及其随从,就达到两三千人。
但这还不是大头,还有江浙两省大户乡绅,甚至还有从福建、山西、山东赶来道贺的,足足有五百多户……加上其随从,便是四五千人。
最离谱的是,甚至还有十几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都是冲着沈默这个市舶提举司提举的名头来的。
最后加上亲朋好友,本省名流,足足要一千桌还得有零头!
要开这么大的宴席,肯定是得请酒楼来张罗的。对于绍兴城的酒店来说,买卖倒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当府里把这事儿跟各家酒店的老板一说,大家却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彼此干瞪眼,谁也不敢接下来……上百桌的宴席,就已经是能张罗的极限了,现在桌数翻了十倍,还有那么多的达官贵人,出了篓子谁担得起?其难度何止增加百倍?
但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想干也得干,不相干也得干!
没办法,十几家大酒楼的老板联手接下这活,并推出个叫柴守礼的老板当大拿,负责居中组织调度。
先是场地的问题,一千多桌宴席,这是任谁家也张罗不开的,只好将城隍庙前的广场暂时清空了,在那里摆开宴席……
桌椅方面也是个问题,就是把绍兴城所有的酒店搬空了,也不过七八百套桌椅,没办法,只好各家各户的去借。好容易凑齐了一千多副。
将盛菜用的餐具杯具、炒菜的锅铲也一体备齐后,却发现厨子太少了。只好又请了临近四个府的一百多名厨子,还配了一千多名帮厨,这才解决了人手问题。
至于食材……一船船的猪羊菜蔬从全省各地驶向城隍庙前的码头,就在码头上卸下来,当场处理,制备成各色菜肴的原料,等到这天使用。
好在不是夏天。
等到初七这天早晨,码头上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变成超大的露天厨房,
从上午开始,宾客们陆陆续续到场,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呢,也不能让人家客人干等着,所以请了昆山的名戏班子,待宾客稍微多些,便开始依依呀呀的唱戏,给先来的客人解闷。
大概临近中午的时候,大人物们才陆续到齐,等新任东南总督胡宗宪,新人浙江巡抚阮鹗,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各位知府大人出现,场上近万人齐齐问安后,大人们就坐。那一身簇新礼袍的会稽知县,便高声扯一句道:“开席!”
那些帮厨的伙计们便端着一个个长条盒子,将一盘盘冷拼送上酒席,但这些东西主要是做样子好看的……虽然今儿艳阳高照,虽然绍兴冬日不算太冷,但毕竟是腊月了,谁也不愿意吃一肚子凉,都巴望着热菜能赶紧上来。
其实那声‘开席’一喊出来,早就等在那的厨子们,仿佛接到命令的士兵,立刻开始噼里啪啦把食料下锅,煎炒烹炸、熘汆烩炖,转眼便装盘上菜!流水般的供应着热腾腾的菜肴。
因为宾客档次不同,菜品也当然不同,这次共有上等鱼翅二十席;中等鱼翅五十酒席;次等鱼翅一百席;再次一等直接没有鱼翅,但海参鲍鱼尚在;等到最次一等就只有鲍鱼了。
每一档酒席在用料上肯定有差别,但还是厨师的手艺决定了酒席的档次。以那最尊贵的鱼翅为例,下等的是满桌人一道‘翠盖鱼翅’,一个细瓷大冰盘,上面整整齐齐铺上一层四寸来长的鱼翅,下面大半是鸡丝、白菜垫底,既不烂,又不入味。纯属中看不中吃,明显是厨子本身没做过鱼翅,现学的冷盘。
中等的‘大排翅’就好很多,上等的‘小包翅’更是可以称之为美食了,显然是出自鲍翅楼的师傅之手。
至于供应主桌上的大人物们的鱼翅,又是另一番情形……虽然也叫‘翠盖鱼翅’,可从用料到做工,就截然不同了!选用上品小排翅发好,用母鸡汤文火清炖,到了火候,然后用大个紫鲍、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用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大约要烧一个时辰,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一刻钟,再另换荷叶盖在菜上上桌,这才是真正的翠盖鱼翅。
不过这样菜肴非得大厨才能大拿,也只有这些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品尝得到。
沈默这个新郎官,乌纱帽上插着大红花,跟着一身六品礼服的老爹,从主桌开始,挨桌的敬酒,虽然不用喝酒,但一千桌下来,爷俩已经是腿脚发软,头晕眼花了。
老爷子可以先回家歇会儿了,但沈默不行,因为冬天日短,看太阳还有一个时辰就落山了。他得抓紧时间,去迎新娘!
为什么得这个时候迎呢?因为现在是黄昏!因为‘婚礼’的‘婚’其实是个别字,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昏礼’。因为黄昏时分乃阴阳相交之时,此时男女结合顺应天意,大吉大利,所以称为昏礼。
这边已经昏了头的沈默穿着大红朝服,带着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出发了,那边殷家也是一片忙乱……只有若菡的绣楼里,是一片静悄悄的。
因为就在方才,若菡拜祭了亡母,免不得要呜咽哭泣一场,边上的姑姑舅妈,好容易才劝住她道:“咱们得快点了,看着吉时已近了。”
若菡点点头,擦干眼泪,通红着双眼道:“麻烦你们了。”这天对新娘子来说,是应该哭的,不哭不孝顺,所以不必在乎哭成肿眼泡什么的。
若菡她姑便手持五彩纱线,左右搓合,借助纱线的绞缝,反复在她面额上来回滚动,绞除面额汗毛……然后舅妈们帮着剪齐额发和鬓角,修眉点唇扮妆起来,这叫开面整容。女子一生只开一次面,就是在嫁人这一天。
待把若菡的容貌拾掇完毕,姑姑舅妈们便端来了她的宜人冠服!这就是若菡的婚服!不是姑姑舅妈们当年穿戴的‘凤冠霞帔’,而是堂堂五品诰命夫人才能穿戴的服饰!
姑姑舅妈们痴迷的望着那头冠上缀着沉甸甸地珠翟、珠牡丹、翠云、翠牡丹叶、抹金银宝钿花,林林总总地缀物足足有几十样,单单看着就觉得目眩神迷。那大袖礼服则是真红色丝绫罗所制。霞帔上绣着云霞鸳鸯文,华丽无比……
当她们好容易把双眼移开,再看向若菡的目光,竟然在羡慕之上,还有几分嫉妒。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对女人来说,一副诰命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就是最高的追求!
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姑姑舅妈们忙擦干口水,把嫉妒埋进心底,给殷宜人穿戴起来。却都暗暗发誓,要让儿子孙子之类的发愤图强,将来考个进士当个官,给老娘也挣一副诰命回来……就算是敕命也行啊。
刚刚给若菡穿戴完,便听到前院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妇人们齐声道:“花轿临门喽!”
确实是男方迎亲的花轿到了,但女家放炮仗迎轿之后,旋即又虚掩大门‘拦轿门’,这是女方的年轻人要利市呢,虽然硬闯一定能撞开,但自古还没人干过这么煞风景的事儿!
待男方付出相当代价,让里面人心满意后,大门才重新打开,那顶八抬大轿也终于着了地。
但让沈默比较奇怪的是,花轿的轿门是朝外的,他真想出声提醒一句:‘嘿,哥们,把轿子倒过来多方便?’不过他谨记自己今天就是一会喘气的木偶,心说:‘人家女方不嫌麻烦,我操什么心?’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女方出来个舅舅之类的,一手举着红烛、一手持着铜镜,向轿内照一下,又让沈默好一个郁闷,难道还怕里面连马扎都没有吗?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沈六首那么大的学问,却不知道这叫‘搜轿’,是为了驱逐匿藏轿内的冤鬼。而轿口之所以朝外,也就是为了避免将鬼撵进家里去。
然后男方喜娘进去女家催上轿,因为女方会佯作不愿出嫁,得催促三次,所以借这个工夫,沈默进去给老岳父以及一干‘外戚’敬酒,因为要赶在黄昏行大礼,不能一一敬过,沈默只给老岳父磕了头,单独敬了酒,其余人便一齐敬了。
殷老爷今天的心情,叫一个五味杂陈,既有为女人觅得佳婿而高兴,又有将要把心肝儿宝贝送给别人的不舍,还有想起自己老伴的难过。最后种种情绪化为一股力量,使劲拍打着女婿的肩膀,小声威胁道:“你要是不好好对我闺女,看我…看我不……”这种日子不好说什么‘打打杀杀’,但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后院喊一声:“新娘子出来了!”沈默赶紧回避,揉着肩膀就到外面等……其实他进来敬酒都是不应该的,只是一想到老岳父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要是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她闺女接走了,实在是不当人子。所以就进去了,好在谁也不敢说他啥。
若菡蒙着大红盖头从后院出来,这时候该由娘亲喂上轿饭了,寓意不要忘记哺育之恩。但现在只能由父亲端着,让婶子喂了,只是这样愈发让她心酸,泪水止也止不住。
等到吃完了上轿饭,若菡给爹爹磕头,一直比较坚强的殷老爷,终于老泪纵横了,别过头去道:“上轿吧,好好的过日子。”
父女俩哭一场,姑姑和舅妈扶着哭成泪人的若菡,走到大门外,到了轿子前,姑姑哭道:“囡啊囡,侬抬得去呵,烘烘响啊!侬独自去呵,领一潮来啊!”舅妈也哭道:“侬敬重公婆敬重福,敬重丈夫有饭吃……”
这让在一边当摆设的沈默十分不爽,心说:‘那是我媳妇哎,我能虐待吗?’
尽管是依依惜别,但新娘子还是上了轿,坐定后就不能移动臀部了,这是寓‘平安稳当’意。
又有一位女方的福全妇人,将一只焚着炭火、香料的铜脚炉搁到新娘子的座位底下。现在冬天还好,要是夏天的话,非捂出一pp痱子不可。
然后放炮仗,并用茶叶、米粒撒轿顶驱邪之后,终于可以吹吹打打起轿了!
八抬大花轿在街上通过时,又引得无数围观老百姓十分羡慕,因为寻常百姓结婚时,都是坐四抬轿子的——只有诰命夫人才能坐八抬的轿子。
时间掐算的十分精准,花轿进入沈家大门,正好是夕阳西斜,红霞满天的时刻。沈家大开中门,奏乐放炮仗迎轿。
轿子落下,乐声戛然而止,担任傧相的会稽山阴两县令便分立在大门左右,二人一个是‘引赞’,一个是‘通赞’。
只听引赞先道:“新郎伫立于轿前。”沈默赶紧从马上下来,依言站在轿子前。
通赞又道:“启轿,新人起。”轿门卸下,已经坐麻了半边身子的若菡,这才敢为不可查的活动活动腰,扶着喜娘的胳膊站起身来。
引赞接着道:“新郎搭躬!”沈默赶紧拱手延请自己的新娘,喜娘将新娘手中扎着大红绣球的红绸子,递给新郎子一端。
还是引赞道:“新郎新娘直花堂前。”二位新人便以那红绸红绣球相连,男左女右,沿着地上长长的红毡,进大门,直往正堂走去。
正堂前已经置香烛,陈祖先牌位。摆上粮斗,内装五谷杂粮、花生、红枣,上面帖着双喜字。
当引赞道:“新郎新娘就位。”时,两位新人已经站在供桌前。
通赞道:“新郎新娘进香。”便有人给新郎两束香,沈默就着蜡烛点着了,然后分一束给若菡。这时引赞道:“跪,献香!”
两人就给祖先的牌位跪下,随着通赞的命令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拜了天地祖先。
“二拜高堂!”通赞道。
一对新人,便给坐在上首乐得合不拢嘴的沈贺磕三个头,沈贺那眼泪啊,不争气的往下流,擦都擦不及。
“夫妻对拜!”沈默和若菡又互相三叩首!自此缘定三生!
“礼毕,送入洞房!”伴着这一声仙音,繁缛的拜堂仪式终于完成。由两个小儇捧着龙凤花烛在前导行,新郎执彩球绸带引新娘进入洞房。地面红毯上,却是铺着五只麻袋,新郎新娘的脚,都须踏在麻袋上行走。
踏过一只,男方的几个喜娘又递传于前、接铺于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传宗接代’!也有‘五代见面’的意思。
待把若菡送进洞房后,沈默只是稍座,便被一群婆娘撵出去,他得给外面的至亲好友敬酒……中午那些宾客基本上已经散去,只有关系特别近的才会留下来,参加这一席。
所以现在留在屋里的,都算是很亲的人了……胡宗宪坚持没走,唐顺之也在,还有沈老爷、长子、还有跟胡宗宪一齐出现的沈京,以及代表沈炼的沈襄,可见确实不论尊卑,只看亲疏。
大家都知道他不能喝酒,也不想搅了沈默的洞房花烛夜,便一人敬他一杯,便放他去洞房了……[(m)無彈窗閱讀]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羞看月阐人静处。
沈府后院的东厢房,是沈默这辈子出生的地方。为了儿子结婚,沈贺请人打通了东厢的三间屋,变成一个合书房、起居房和卧房为一体的大套间,并不惜本钱的进行了装潢,此刻焕然一新,富丽堂皇。
地板上铺着大块的厚厚红氍毹,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就连垂在地上的纱幔,也换成了喜庆的红色。用最热烈的方式,宣告着这是沈默和若菡的洞房。
这也是他俩的花烛夜。六根粗若儿臂的龙凤蜡烛爆着灯花,两个紫铜色暖笼中,堆满了寸长银炭,红通通的火光,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把个洞房暖红成一片。
床头的青瓷狮子钮香炉里檀香缭绕,烛光与香雾让屋子里朦朦胧胧,映衬着静静坐在床前,身穿大红色喜服的新娘子,更显诱人无比。
此时月上柳梢头,房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散了,洞房里只有新郎与新娘两人,“可算是清净了。”沈默长舒口气道:“结婚这种事儿,一辈子一回就足够了。”
原本坐在合欢床前作娴静状的若菡,差点没一头栽到地上,心道:‘难不成,你原先还做了二婚的打算?’
不过她盖着红盖头,沈默也看不清伊的表情,便走到她面前,自顾自道:“今天可累坏我了,起码敬酒一千桌,手都举不起来了。”
隔着盖头,若菡只看到沈默的一双大脚,却不见他任何动作,不由暗暗郁闷道:“怎么还不揭盖头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若菡就听得略微沉重的呼吸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好像弯下腰了,他要干什么呢?
突然,若菡感到盖头被微微向上掀起,登时紧张起来,紧闭着双眼,用力抓着手中的鸳鸯喜帕,连呼吸都忘记了。
用嘴将若菡的盖头叼起来,沈默却一下子呆住了,虽然已经熟悉了妻子这张闭月羞花的娇颜,但今日的若菡分外不同……虽然桃颊樱唇、鼻隆眉黛的面容依旧,但也许是那额发鬓发由自然变换向精致,也许是那凤冠霞帔烘托出的喜庆隆重,让若菡一直含蓄着的美,在这一天、这一刻,终于毫无保留的全部绽放!
古书上说,菡是未盛开的水莲花。若果说今日以前的若菡,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虽然纯美却带着青涩,是一种让人难生绮想的绝美;那今日的新娘子若菡,终于彻底释放了所有的芳华,美得让人惊艳心颤,让人无法把持。
见沈默迟迟不声不响,若菡忍不住双眼睁开条缝,便看到一身大红吉服的夫君,嘴里咬着大红的盖头,正在痴痴的望着自己……若非两人已不是初见,若菡肯定会以为,自己不幸嫁了个傻夫婿。
但即便已经有过耳鬓厮磨,若菡也从没见夫君如现在这般可爱……只见他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中,不再是洞彻人心的清明和不温不火的淡定,此时此刻流露出来的,却是千种的喜悦、万种的柔情,和一丝丝让她微微得意的痴迷。
过了好一会儿,沈默终于回过神来,想要说话却忘了口中还含着盖头呢。一张嘴,那盖头便掉落,样子极为滑稽,惹得若菡不禁莞尔道:“怎么不用银挑子?就在桌上搁着呢。”
看一眼桌上静静躺着的银秤杆,“难道还不够称心满意么?”沈默呵呵傻笑道:“若菡,你今天太美了。”
若菡红着脸道:“瞎说,人家一直都是这个样。”说着终于款款起身,上前为夫君除下厚厚的喜服。
看若菡在给自己脱衣服,沈默一下子冲动了,使劲咽口吐沫道:“终于可以一起困觉了么?”
若菡的小脑袋一下子垂下去,无力道:“怎么总想着那事儿?”
“你要是一年多看得见吃不着,你也着急。”沈默嘿嘿笑道:“娘子,让为夫也为你宽衣吧。”说着就往若菡身上毛手毛脚。
若菡赶紧撑开他道:“还不行……再等会。”
“啊?还不行?”沈默吃惊道:“今晚可是洞房花烛夜,难道要促膝长谈到天明吗?”
“还没喝合巹酒呢。”若菡的脸都红的滴水了,心说看来这一年来是把他憋坏了。
沈默只好答应,暂且按兵不动。
若菡要给他穿件轻便的长袍,却被沈默拒绝道:“马上又要脱掉了,何必多此一举呢?”便仅穿着白纱中单,连鞋也不穿,光脚踩在地毯上,跑去桌上拿起一个匏瓜葫芦道:“是这玩意儿吗?”
若菡这时也将自己的吉服除下,本想换上罗裙,脑子里却盘旋着那坏东西方才的混账话,竟然红着脸将罗裙搁下,也穿着中单过来,接过沈默手中的匏瓜,轻轻一分,原来浑然一体的葫芦便分成了两个瓢,之间还有红丝线相连。
沈默内心火热,手脚勤快,端起桌上的女儿红,将两个瓢斟满酒,心中暗赞道:‘果然酒是色之媒啊……’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若菡却不去端那卺瓢,而是如依依柳枝一般,轻轻偎在他怀中,沈默立刻报以热烈的拥抱,今日的拥抱特别踏实,也格外的投入,因为他们是夫妻了,彼此的契合,就像那两个卺瓢一样,严丝合缝。
当微微的娇喘、无意识的轻呓停下后,若菡轻轻为夫君梳着黑发,低声呢喃道:“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合卺处,绾作同心结。”
沈默心一热,便拿起桌上的小剪刀,从若菡右边的云鬟处剪下一缕乌黑的秀发,然后把剪子递给若菡。
若菡也从沈默的左边发丝中剪下一缕,然后灵巧的将两绺头发互绾、缠绕成同心结,轻轻按在胸口,绝美的面庞上,泛着神圣的光,用无比郑重的语气道:“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一生不离弃,哪怕贫又殇。”
听着若菡坚定无比的结婚誓言,沈默知道,她一定会做到的,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她的过往,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誓言。
沈默觉着自己也该说点什么,接过同心结来,也按在自己的胸口道:“若菡,我的妻子,今日我俩结合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始终不渝。”他觉着含蓄的东方誓词,已经没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了,非得用这种西洋人的方式才行。
火辣辣的誓词,让若菡如饮烈酒,兴奋的有些眩晕了,喃喃道:“相公,我也是,若菡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了……”沈默心头又是一热,拦腰便把若菡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她走到合欢床边,稍有些用力的搁到锦被上,呼出一口热气道:“终于肯从了我么?”
“酒……”若菡通红着脸,声如蚊鸣道:“喝了合卺酒,就好了……”
“瞧我这记性!”沈默蹦下床去,两步跳到桌边,将那一对卺瓢端过来道:“快起来喝,相公我已经箭在弦上了!”
若菡摸一把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便与沈默各拿一个,手臂交错而饮……那酒是甜甜的米酒,匏瓜所制作的卺瓢却是带着苦味的,所以夫妻合卺,即有彼此合二为一的意思,还有同甘共苦之意。
待饮过之后,沈默要接过去搁回桌上,却被若菡红着脸拿过那对卺瓢,很虔诚的拜了拜……沈默心说看来是要收藏啊!谁知下一刻,若菡便把两个卺瓢掷于床下,小意的看一眼,便满脸喜色的轻呼一声,旋即却又捂着脸钻到被子里去,连脑袋都不露。
那些负责教导新妇的女人们都说,饮完合卺酒之后,要将两个瓢扔到地上以卜合谐与否。如果恰好一仰一合,它象征男俯女仰,美满燕好,天覆地载。这阴阳合谐之事,自然是大吉大利的了。
但这些话,打死也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沈默看着地上那一仰一合的两个卺瓢,莫名其妙的挠挠头,再一看锦被下那玲珑有致的曲线,便将探究的念头抛到脑后,啊呜一声扑了上去。
沈默以为若菡钻进被子,是要放弃抵抗,谁知小新娘竟然紧紧揪住被角,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任凭沈默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
沈默一时间有些老虎吃刺猬,没处下嘴的感觉,他绕着诱人的‘小粽子’团团转几圈,终于发现了防线的漏洞……若菡毕竟不是千手观音,顾了上就顾不了下,脚头的被子明显不是滴水不漏。
沈默便绕到床尾,看准方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盗铃,一下子便伸进锦被里,握住了若菡的一只小脚丫,只觉盈盈只堪一握,曲线极为优美。刚要称赞几句,若菡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沈默怕伤到她吓到她,赶紧举手投降道:“你要是还没做好准备,咱俩今晚促膝谈心也不是不可以的。”沈相公这叫欲擒故纵,对若菡向来必杀。
果然,听他这样说,若菡也顾不得羞煞,拥着锦被坐起来,一双美足却紧紧收在身下,小脸满是乞求道:“相公……想要哪儿都行,不过能不要碰妾身的足吗?”
“为何?”沈默已经人间大炮一级准备,头脑中的血液明显不够用了,竟然白痴似的道:“你说个理由先,不然我可不答应……”
若菡小脑袋垂到胸口,声如蚊鸣道:“我不是莲足……”
沈默这才恍然大悟,这丫头为什么不肯让他把玩玉足?原来竟是怕不入情郎的法眼,心中好笑之余,顿时生起一股怜惜,双手扶着的她的肩膀,目光中一片和煦的温柔道:“那些女人从小把脚层层缠着,仅为了取悦男人,便把自己弄得足小至极,其行必废不说……其实那脚无比畸形,无比怪异,看一眼都要把隔夜饭吐出来,我不知美在哪里?”
若菡全然没想到夫君会作此一说,但女人的天性却让她在感动之前,忍不住问一句道:“夫君看过谁的金莲?”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金莲是女性最隐秘的器官,程度还要超过另外两样,即使亲妈亲奶奶,也不会给他看的。
沈默这个汗啊,他能说自己是看照片吗?“这个,那个……”一拍脑袋道:“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你曾经看过,然后深有感触,立誓不再缠足吗?”
若菡这才恍然,却又问道:“不是安慰我吧?”
沈默无奈的蹲在床上,一脸愤慨道:“我最恨人家缠足了!自自然然的多美呀?干什么要那样自虐呢?跟你说实话吧,之所以在见到你时还没定亲,就是不想娶个小脚娘们,想想都不寒而栗,还怎么抱着睡觉?”说着嘿嘿一笑道:“当初你告诉我自己是天足,可把我高兴坏了,心说就是这双脚了,这辈子我娶定了!”
若菡终于信了,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却冷不防被沈默把手再次伸进被子里,嘿嘿笑道:“良宵一刻值千金,你方才这一耽误,我得损失多少钱啊?”
若菡吐吐丁香小舌,却仍然压着双足,沈默伸不下手去,只好用迷离的目光望着她,用磁性的声音道:“来,让夫君好好看看我朝思暮想的那一对儿。”深情款款必杀计,乃是他对付若菡的又一绝招。
若菡果然妥协了,稍稍欠欠身子,便被他将双足扯出了锦被。
见夫君要扯下自己的白袜,若菡央求道:“先熄了蜡烛吧……”
却不知她现在是羊入虎口,只能任其宰割了,便见沈默笑嘻嘻道:“那我还看什么?”说着就将若菡的罗袜一把除下,若菡的脚瑟缩一下,却被他紧紧握着……
新婚洞房中红烛高照,沈默终于动手除去若菡的白纱中单,露出里面鸳鸯戏水的月白湖丝兜,却已经遮不住她的冰肌玉骨和傲人身材,那雪白粉嫩的新剥鸡头肉,在朦胧的光晕里,晃得沈默一阵阵眼晕。
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八个大字兀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不由赞道:“恐怕最名贵的花朵,也比不过你的娇嫩。若菡,你可真是水做的女人。
她口中喃喃问道“那夫君可是泥做的?”
‘嘿嘿,你夫君我可是铁做的!’沈默心中得意笑道,但闷骚的本质让他话到嘴边,改成为:“是啊,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那温柔磁性的声音,让若菡渐渐放松下来,一双粉嫩的藕臂搂住了夫君的脖颈,也在他耳边呢喃道:“将咱两个,一起打破……”
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m)無彈窗閱讀]
当手下将院子,尤其是那两只大獒完全控制住,沈默他们的两条狼狗才进去,然而两条狗却失去了目标,在院子里直打转,不知道该哪边去。
“这是干什么?”沈默皱眉道:“往地上倒醋干什么?”
“打了醋坛子了,这你们都管呀?”那提着灯笼的厉害丫头又喳喳起来:“找不着就赶紧出去吧。”
“欲盖弥彰……”连铁柱都看出来了,对沈默道:“大人,搜吧?”
“把人都叫出来。”沈默对那丫头道:“现在怀疑你们与一桩意图行刺朝廷命官案有关,不要试图反抗,本官的脾气很暴躁。”
“咳咳……”西厢屋门打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者拄着拐杖出来,对沈默道:“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苏州同知沈默,”沈默道:“你是这里负责的吗?”
“咳咳,老朽忝为寒家管事。”老者慢悠悠道:“有一事不明,您是苏州同知,怎么跑我们浙江的地面来抓人了,请问您可有总督府的许可,巡抚衙门的文移?”这老东西显然很不好对付。
“没有,”沈默却是连古往今来最难对付的嘉靖皇帝都能对付的怪物,只见他一甩袖子,不假思索、意态潇洒道:“不过本官就是本案的苦主,按照大明律,我可以在官府捕快到来之前,先行缉凶,以免对方逃脱。”
“那么说,您就是以苦主,而不是官方的身份了?”老者咳嗽两声道,说着双手一拍道:“都出来吧!”
便见四面房屋的屋脊上,出现了一排手持弩弓的护卫!
见锋利的弩箭指向自己,沈默声音转冷道:“按律,禁止民间持有弩弓,你们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这您就管不着了,”老者得意的笑道:“如果觉着不忿,可以向府里省里甚至胡总督反映,看看他们会不会管这个闲事……”说着声音渐渐转冷道:“沈大人您是南直隶的官,咱们是浙江的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要苦苦相逼呢?”
指着四面八方的弩箭,沈默笑道:“如果我非要让人冲进去呢?”
“跟您实话实说,”老者也笑道:“虽然我们不敢把您怎么样,但您的手下这些人,死上十几二十个的,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可以试试,”面对着赤条条的威胁,沈默笑了,他用一种看猴子的目光望着那老者道:“如果敢伤我的人一根毫毛,你看看是胡部堂,还是我师兄会保着你们。”说着狠狠的一挥手道:“把人都撵出来!”
那些总督府的亲兵还有些畏缩,但铁柱他们跟着沈默走南闯北,早就成了精,知道大人但凡这样说,就是笃定对方虚张声势……这就像小流氓打仗,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沈默一声号令,铁柱便带着护卫们冲进去,把屋里人全都撵出来,那老管家气得直哆嗦道:“好吧,好吧,这是你们不让我低调的!”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个象牙令牌道:“锦衣卫千户在此,再不乖乖住手,格杀勿论?”
“别管他们,”沈默也从袖子里拿出个令牌道:“锦衣卫指挥佥事在此,你们继续拿人……那个谁,你还不给我跪下。”这后一句,却是对那老者说的。
“你明明是个文官,怎么会有锦衣卫的腰牌呢?”老者质问道。
“你个老百姓都有了,本官为何不能有?”沈默冷笑一声道:“老人家,请把对别人的那一套收起来,本官是吃软不吃硬的。”说着一攥那腰牌道:“越是硬骨头,就越想往碎里捏!”
铁柱能明显感觉到,北京城里那个拘谨小心的司直郎,已经不复存在了。脱离了京城那个重重高压的樊笼,现在的沈默已经无需再看任何人脸色了。就算是胡宗宪也要让他三分,岂能被什么人吓住?
大概过了一刻钟,所有人都被集中到院子里,房顶上那些个弓弩手,也都被官兵们撵下来,缴了械,垂头丧气的跪在地上,稍有异动就会引来拳打脚踢。
“男的站左边,女的站右边,都排成一排,快点!”铁柱高声下令道。
待人群被分开后,结果是十八个女眷,四十七个男子,沈默便和铁柱,以及几个见过那黑衣人背影的亲卫,开始在队列前寻索,想找出可疑分子来,谁知来回找了两遍,也没有一个像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铁柱小声问道:“那人不会是跑了吧?”
沈默缓缓摇头,又让军犬上去挨个嗅,也没有任何发现……现在满院子都是醋味,狗鼻子再灵又有什么用?
“大人,这里有十口大铁箱,”这时在屋里搜查的人抬出其中一口,重重搁在地上道:“打不开,也找不到锁!”
沈默看一眼那浑然一体的铁箱,目光最后落在那老者身上道:“打开它。”
“这个只有我们公子有钥匙。”老者一脸‘我也没法子’道:“如果强行开启会引发爆炸的。”
“你们的主子呢?”
“外出访友了。”老者道:“吩咐我们在这儿等个三五天,就回来了。”
“推得可真干净啊。”沈默冷笑一声道:“这么严密的机关,想必里面是好东西吧。”说着一挥手道:“扣下了。”
老者登时急了,连声道:“你可不能这样啊……”他本来想威胁沈默几句,却很自觉的意识到,此人根本就鸟自己,说破天也没用,只好哀求道:“您老行行好,我家公子回来会拔了我的皮的。”
沈默看他一眼道:“不会吧,你这么高的地位,他能扒你的皮?”
“老朽就是个普通管家,有什么地位可言。”老头讪讪道。
“不见得吧?”沈默冷笑道:“见了本官,你连一点下跪的意思都没有,难道你们家的管家如此强项吗?”
“大人您误会了,老朽膝盖上有陈年老伤,没法下跪的。”老头歉意笑笑道:“给您作揖了。”赶紧给沈默深深鞠躬。
睥睨他半晌,沈默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好微笑道:“这样多好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说着一拍手道:“这样吧,你把刺客交给本官,我保证不会再追究你家少爷的责任,自然也不会动这些箱子了。”
“这个真没有什么刺客啊。”老者一脸乞求道:“您也说了,您是我们大都督的师弟,那就是一家人了,寒家奉承还来不及,怎可能对您老不利呢?”
“看来是不打算交了。”沈默点头道:“好吧,那我先把箱子带走,等你们少爷回来了,告诉他,一手交人一手交货。”说着一甩袖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道:“对了,让他去苏州的知府衙门见我。”说着冷笑一声道:“那里才是我的地盘。”说完便扬长而去。
眼睁睁看着对方将所有的铁箱抬走,老头儿的心都碎了,待其全部撤走了,他便气哼哼的进了正屋,一pp坐在椅子上,竟然气得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道:“什么狗屁才子,就是个青皮无赖嘛,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莺莺燕燕们赶紧过来安慰道:“公子,公子,别哭了,咱们写信给大都督,让浙江锦衣卫收拾他。”
“收拾什么收拾?”老头带着哭腔道:“没看我诈唬不了他么?人家根本不担心我叔会怪他。”
“那您还去招惹他。”女伴心疼的给他擦泪。
“我就是想去把他的官服印信偷出来,警告他一下,哪想跟他起冲突了?”只听他满腹委屈道:“我都伤心成这样了,你们还指摘我。”
女伴们赶紧齐声安慰,又是给他烧洗澡水,又是帮他卸妆。只见那张如枣树皮一般的老脸除去后,一张如傅粉一般的俊面,终于得见天日。只见他的相貌俊美异常,眉如远山、目似秋水,从鼻到唇无一不美,跟他一比,沈默都显得线条粗犷了。
不得不感叹,陆家的血脉就是好啊……
第二天,沈默上路,只是队伍里多了几辆大车,装着那十口大箱子……昨夜研究了好久,也没有弄出个名堂来,但这更让他确信,箱子里的东西,价值连城了。
沈默不禁心动道:‘如果不交刺客,那就把这些东西作补偿吧’……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有陆炳那层关系在,他也不好意思黑吃黑。
有这些沉重的箱子拖累,沈默抵达杭州的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差点就被关在城门外。
进城之后,直奔总督衙门而去……话说从周珫开始,就就把总督府从南京搬到杭州的打算,并开始着手将原先的康王府翻新改建,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于年前才刚刚竣工。其间这座总督府的主人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最后便宜了胡宗宪。
总督衙门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又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浙直总督署。
高檐、大门、八字墙、旗杆大坪,都是封疆大吏的气派。今天晚上这里的这种气象更是显耀,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衣甲鲜明的军士,灯笼火把,一片光明。
如果告诉你,这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欢迎一个五品官员而已,你可以不信,但如果告诉你,那个五品官的名字叫沈默,那你就不得不信了。
胡宗宪亲自到大门口,用最隆重的仪式迎接沈默,当铁柱掀开轿帘,两人四目相对,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胡宗宪,看到沈默重又意气风发,竟然鼻子发酸,双眼发热,有些哽咽道:“拙言!”
沈默却不敢托大,规规矩矩以下属礼参拜道:“属下苏州同知沈默,见过大人……”
胡宗宪哪肯让他跪下去,双手托住他道:“你我兄弟,还需这套虚礼吗?”
“规矩不能废啊,”沈默苦笑道:“何况是在衙门口。”联想起胡宗宪用总督的仪仗把自己接来,显然是有他的用意的,不过沈默却不能因此废了礼数,被人说闲话。
“在哪里都不用!”胡宗宪朗声笑道:“现在的江浙,就是你我兄弟的地盘了,谁敢乱嚼舌根?”
沈默感动的点点头道:“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默林兄了。”婚礼上他便已经知道,胡宗宪在升任总督不久,便将自己的号由‘梅林’改为‘默林’,据说是为了表示永不忘恩。但精通厚黑的沈默,却不惮以另一个角度诠释这个改变……赵文华号梅村,昔日赵胡两人以此称兄道弟,这是广为人知的。所以他觉着同样精通厚黑的胡部堂,是在撇清与死鬼赵文华的关系。
当然就算只是人家冠冕堂皇的说法,也足以说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所以沈默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太感动,并没有腹诽他的意思。
胡宗宪亲热挽着沈默的胳膊,与他并肩走进大堂,笑道:“咱们一家人,也不必在外面了,到后堂去,也见见你嫂子和侄子侄女儿。”
这下沈默真有些受宠若惊了……要知道,这年代虽然世风日下,姑娘小姐的抛头露面极多,但在体面的官人家,还是恪守着理学,夫人小姐是轻易不见不出垂花门的。
现在胡宗宪邀请沈默与家眷相见,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还更进一层,如手足一般。
胡宗宪带他进了后堂,里面早已大张宴席,胡夫人和他们的一儿两女,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到来。风韵犹存的胡夫人,是为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大方的朝沈默福一福,含着笑问丈夫道:“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沈兄弟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沈默一躬到地道。
胡夫人还了礼,笑说:“叔叔对我们家老爷的恩情,他是整日挂在嘴上,连我这个妇道人家都耳熟能详了,您要是觉着‘沈兄弟’不合适,那咱们就改叫‘恩公’了。”胡夫人确实配得上胡宗宪,几句话就把初次见面的尴尬驱散了。
“那就更不妥了。”沈默笑道:“那小弟就厚颜拜见嫂嫂了。”
“咱们进去说,”胡宗宪笑道:“我兄弟还没吃饭呢。”便拉着沈默进去,要让他在正位坐下,沈默自然不会答应,两人推让许久,只好东西昭穆而坐,王夫人在下首相配。
这时胡宗宪的儿子和女儿才上前拜见‘叔叔’,至少这叔叔年纪着实小了点,比胡公子还小一岁,只比他两个女儿大一点。
不过辈分这东西,是从来不看年龄的,既然是他们爹的兄弟,就得规规矩矩行礼叫叔。
当然这个叔也不能白当,好在沈默已经准备好了见面礼,送给胡公子一匹纯种的汗血马,两位小姐一人一套京城专供宫内的胭脂斋所产的水粉胭脂之类,喜得两个小丫头叫‘叔叔’都痛快了许多,就连胡公子脸上也有几分欢喜,显然这礼物是投其所好了。
沈默又送给胡夫人一大盒若菡用的那种‘雪莲养荣丸’,胡夫人是识货的,知道这东西对女人容颜来说,有枯木逢春之效,早就想讨唤一些了,只是苦于无门,现在终于得偿所愿,自然对这个便宜小叔子好感顿生,另眼相看了。
胡宗宪笑道:“他们都有礼物,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办?”
沈默哈哈笑道:“确实有好东西送给哥哥,到时候自己打开看就是了。”
胡宗宪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显然有些东西是不能当着妻儿的面拿出来的,遂呵呵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当真。”说着又埋怨沈默没有把弟妹带来。
沈默苦笑道:“您一日三催,我恨不得插翅飞来,哪还能携家带口呢?”
“呵呵,也是,那就下次吧。”胡宗宪笑笑,吩咐他老婆道:“夫人,你和孩子们敬了沈兄弟的酒,就请到里面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知道这是有正事儿要谈,胡夫人和胡公子向沈默敬过酒,便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丫鬟侍奉。[(m)無彈窗閱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宗宪说到正题上:“这么早把拙言你请来,是有两件事情相商,一件我的事,一件你的事,但归根结底都是我们大家的事。”
沈默笑道:“那先说默林公的事吧。”
胡宗宪道:“是关于王直的,其实他的代表已经来了,还在杭州过了年,”顿一顿又道:“和沈京在一起,还参加过你的婚礼。”
沈默跟沈京打过照面,晓得那小子平安归来,本想跟他一晤,谁知他竟然匆匆离开,原来是另有任务啊,缓缓点头道:“兄长不妨将原委道给我听。”
“我让沈京本人告诉你吧,”胡宗宪道:“他已经在偏厅候着了。”
“是么?”沈默惊喜道:“快快让他来见我。”
胡宗宪吩咐自己的丫鬟出门,须臾领会一个身穿七品服色,蓄着小胡子,颇有些人模狗样的年轻官员近来,一边行礼一边道:“拜见部堂大人,给状元郎请安了。”
沈默笑骂一声道:“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便起身拉着沈京坐下,亲热的直拍他的肩膀,对于这个堂兄弟,沈默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挂念的。
沈京嘿嘿笑道:“我好歹这算是出使过的,现在干的是礼部邦交的事儿,当然要懂礼貌,受礼节了。”明明是在陪着个海盗头子玩,他却愣是说的这么神圣,惹得沈默笑不拢嘴。
胡宗宪也笑着对沈默道:“你这个兄弟虽然惫懒浑不吝,但确实有本事,是个能吏啊,”说着呵呵一笑道:“我已经拔他为总督府的理问官,虽然品级不高,但终归是个出身,早晚立了功,外放个知州、通判并不困难。”
沈默感激笑道:“我们兄弟俩能得到部堂大人的青睐,真是三生有幸。”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如果沈默光感谢胡大人对堂兄的照顾,沈京就会听着别扭,因为那样一来,把他的位置摆得太低了;可如果不表示感谢,显然又是不妥当的,所以沈默把自己也算进被照顾的行列,与沈京一齐致谢,每个人听起来都舒服。
胡宗宪心说:‘瞧瞧,多会说话?怪不得能在京城那池子浑水里飞黄腾达起来呢。’
吃几盅酒后,胡宗宪对忝陪末座的沈京道:“把你去东京的事情,跟拙言讲一讲,完事儿咱们合计一下。”
“遵命。”沈京道:“说起来是前年夏天了。”不由有些唏嘘道:“真快呀,转念两年了……”
“其实才一年半。”沈默微笑道:“说重点。”
沈京点头道:“前年我和部堂大人的侍卫长陈可愿,在蒋舟的带领下,前往东京寻找王直,几经辗转,在东京九州岛登陆,见到了当地的大名松浦家,出乎意料的是,大明朝官员的名号还是有相当威慑力的,不仅没有为难我们,还答应帮我们与王直联系。”
说着咋舌道:“你是不知道,那王直在东京混得那个风光啊,他在九州岛南部,割据三十六岛,称王称霸,那些东京诸侯,连个屁都不敢放。”说着抱歉笑笑道:“不文明了……应该是,连句话都不敢说。”
“难道东京诸侯不管么?”沈默奇怪道:“我听说这个时代东京号称群雄并起,有很多一代名将呢。”
“那些人吹牛比较厉害。”沈京笑道:“你想啊,区区东京、弹丸之地,却号称六十六路大诸侯,小诸侯更是不计其数,本来人就不多,还分成百八十伙,一帮能有几个人。”便回忆道:“我曾经亲眼目睹过松浦家与他们最强对手龙造寺的一场决战,两方人数加在一起也就两千左右,从早晨打到晚上收兵,一边死了一百多,”说着嘿嘿笑道:“放咱们国内,帮派斗殴也比这个规模大。”
待沈默和胡宗宪笑完了,沈京接着道:“那王直的生意超乎想象,他垄断了闽浙到东京,东京到南洋的黄金商路,拥有和控制各种船只两千余艘,直接隶属或者听命于他的,达十万多人,且他的直系部队还都配备了很厉害的西洋火枪,所以东京‘名将’虽多,还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恰恰相反,他们对他十分客气,逢年过节还要送礼上贡,丝毫不敢怠慢。”沈京一脸感慨道:“因为他几乎垄断了跟东京的全部贸易,尤其是西洋火枪,那是诸侯们的最爱。”
沈默颔首,对胡宗宪道:“看来我们原先的推断没错。”
“是啊,现在一个徐海就把我弄得焦头烂额,”胡宗宪皱眉道:“万不能再跟此人发生冲突了。”说着对沈京道:“你继续说。”
“后来在松浦家主的引导下,我们见到了王直的义子毛海峰,又在他的带领下,辗转见到了王直。此人四十多岁,身材不高,但面相十分忠厚,不过起初表现的并不友善,因为他听下面人说,全家人都被我们杀光了,所以也要杀掉我们。”虽然他是用轻松的语气在回忆,沈默还是能体会到当时的生死一线,又听沈京道:“当我们拿出他儿子的亲笔信时,他的态度彻底转变了,他十分高兴,说自己其实早就是朝廷的人,之所以远避海外,都是因为朱纨、王忬等人的迫害,其实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归,并且愿意帮助朝廷平定倭乱。”
沈默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转折,问胡宗宪道:“王直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人?”
胡宗宪面色尴尬道:“经我查证问询,似乎是有一些联系。”便将这段瓜葛讲给沈默听,原来当初朱纨在福建铁腕禁海,虽然最终失败,但对倭/寇的打击也很沉重……当时福建主要有两支大的倭/寇势力,一支是闽人李光头的队伍,另一支是徽人许栋的,王直当时便是许栋的二当家。
但经过朱纨的清剿,李光头和许栋伏法,王直收其余众,北上浙江。与他同期在浙海一带活动的还有陈思盼、邓文俊、王丹、卢七等海商集团。这些人的实力十分强大,连官军都不放在眼里,并不是遭到重创的王直一伙人可以匹敌。
为了避免被同行吃掉,王直便设法与海道、卫所官员接近,帮助他们剿除某些倭/寇。以换取他们的好感和支持,利用官府的力量,王直吃掉了很多同行,渐渐壮大起来,并多方活动,希望可以合法‘互市’,与内地正常贸易。
但江浙官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们只是想利用他抵挡倭/寇,并没有开放海禁,与他互市的打算,便以‘拿贼投献始容互市’为条件,哄骗王直捕杀海商倭/寇,王直与官军配合,竟然真将陈思盼等人相继剿灭降服……
某天早晨,浙江的官员们才猛然发现,王直已经确立起了海上垄断的地位,入海通番的船只都只有插王直的‘五峰’旗号方敢在海上行驶。但因此经过幕后交易,和在台前较出色的配合,再加上王直向来出手大方,将官府上下打点的十分满意,浙江海防官员,便私下允许王直与内地进行贸易,这样就可以互利互惠了。
在那段岁月里,王直竟成了宁波官府的坐上客,因为他强大的实力和豪爽的为人,宁波海防官员对之更为倚重,视为股肱,双方相处的十分得宜。
但这段黄金岁月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王直的‘靠山’充其量不过是些徇私的地方官,人品如何暂且不论,主要是他们无法影响中央的方针决策,当督抚一换,一切重回冰点。
嘉靖三十一年,山东巡抚王忬改任浙江巡抚兼福、兴、漳、泉道,提督军务,他对沿海官员与王直这样的海盗苟且十分憎恶,启用因朱纨案下狱的卢镗、汤克宽等人,以及驻守广东琼州的右参将俞大酋。
但王直还沉浸在官商勾结的幸福中,他天真的以为,浙江的海道官员会永远把他当作维持海面秩序的助手。一时麻痹大意,没有察觉到当局这一明显的意图,结果被王忬以大军诱歼,损失惨重,己身也险些不保。
王忬的行动使他的幻想彻底破灭,王直感叹云:‘此皆赤心报效,诸司俱许录功申奏,何反诬引罪逆及于一家?’可见谁也有天真烂漫的时候……由于在大陆沿海无法活动,他便只得到异域东京开拓据点了。
因为当时东京战乱,物资匮乏,他这样垄断性的大海商,受到了东京人的礼遇。于是王直在东京结交了很多权贵大贾,因为他讲义气,重信用,慷慨好施,又读过书,不似一般的海商那样粗鄙……在东京人眼中,那简直就是儒雅的长者,因而广泛博得东京人的信任和推崇。
借助天时地利人和,王直的势力蓬勃发展,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并实现了质的飞跃,已经成为了海上最强大的力量,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况,所以王直那样说,也不是完全胡诌。”胡宗宪诉说完毕,端起茶盏喝一口,对沈京道:“你接着讲吧。”
沈京挠挠头道:“讲到哪了……哦,对,别的不说,王老板确实很够意思,不但管吃管住,还带着我们周游东京全国,”说着咋舌连连道:“说了可能都不信,各地诸侯听说‘五峰船主’出访,纷纷列队热烈欢迎,好吃好玩好伺候,比对待他们那个什么……将军都热情。”即使到现在,沈京还是觉着不可思议,嘿嘿笑道:“说句不着调的,我都佩服死那老先生了,瞧人家怎么混的……”
沈默咳嗽一声,提醒越说越不着调的沈京道:“后来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正事办得如何?”
沈京这才讪讪打住道:“我们也着急啊,但王直只是让我们吃喝玩乐,迟迟不肯给我们答复,只说自己琐事太多,需要要料理妥当再说。就这样拖了半年多,大概到去年二月份,他才突然对我们说,可以跟我们回来了。”咽口吐沫接着道:“当时他带着义子毛海峰,跟我们同在一艘福船上。谁知%138看书网%之前,他突然强拉着官阶最高的陈千户跳上了岸,对我们说自己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有料理,所以让毛海峰先作为全权代表,来大陆跟我们谈判。”
对于这个结果,沈默毫不意外,如果王直真这样就回了国,那才叫怪了呢。
看着胡宗宪一脸失望,沈默安慰道:“虽然没有见到王直本人,但总算接上头了,也算是重大进展。”
胡宗宪缓缓摇头道:“你看看那个毛海峰送来的信再说。”便去书桌上取来一封信笺,沈默看一眼那笔字,尚算工整,再看文采,只能说是粗通,此人应该读过三五年的书。稍加判断之后,便开始阅读这封十分有特点的来信:
这封信开头,先是以谦卑的措辞,承认自己犯了罪,但愿意戴罪立功,为国家彻底剿灭倭/寇,然后又话锋一转,吹嘘现在自己多牛多牛,有枪有船又有人,在东京很混得开,只要我四处游说威逼,他们肯定不敢再派人骚扰闽浙了。
通读全文,废话连篇,真正有用的只有一句:‘愿将松江各处旧贼或擒或剿、或号召还岛,惟中国所命,但要通货、互市。’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求朝廷开放海禁。
看完之后,将那封信搁在桌上,沈默轻声问道:“后来呢?”
“当时的局势看,”胡宗宪叹口气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他的,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说着看沈默一眼道:“但是……”
“但是现在朝廷准备重开市舶司了。”沈默笑道:“所以您觉着死结有解了,对吗?”这才是胡宗宪找他来的真正意图。
胡宗宪坦率的点点头道:“是的,那个毛海峰在我这待了半年多,听说朝廷要重开市舶司,急得上蹿下跳,从去年开始,就几次三番催我给他个准信儿好回去复命,我想让你去跟他谈谈。”
沈默恍然,胡宗宪之所以如此大的排场把自己从绍兴接来,就是为了凸显出自己身份的高贵,让那毛海峰愿意跟自己谈判。
沈默却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面色犹疑道:“市舶司的事情,本身就承受着很大的压力,那些御史言官紧紧盯着呢,如果我一上来跟个倭/寇头子瓜葛上,恐怕要鸡飞蛋打的。”
胡宗宪自然知道沈默不好忽悠,给沈京递个眼色,沈京忙接口出恭,躲开了这场密谈。
待沈京走掉,胡宗宪才压低声音道:“谁让你跟他真谈了?”
“您的意思是?”沈默不动声色道。
“假谈判,真诱敌。”胡宗宪小声道:“那个毛海峰虽然也算个精明人,但跟你完全没法比,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把毛海峰给说服了,让他去东京给王直做工作,让他回来谈判。”
“王直回来又能怎样?”沈默缓缓摇头道:“海寇以强者为尊,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虽然都听王直的,却都有独立的武力,王直在时,尚能控制这些人。如果他不在了,那些就会失去控制,到时事情会更加麻烦。”
“兄弟你过虑了,”胡宗宪自信笑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昔日曹孟德都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难道我胡汝贞不会利用王直这张王牌吗?”
沈默无言以对,因为他对胡宗宪十分了解,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多说,反而会让双方原本很亲密的关系产生裂痕,没有一点好处……
但这并不意味着沈默屈从了……通过阴死赵文华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沈默的心机有多重……所以阳奉阴违这种事儿,他做起来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胡宗宪却以为沈默答应了,欢喜道:“他现在就在沈京家,你正好可以借口去沈京家住宿,趁机与他谈谈。”
“好吧。”沈默点头笑道:“谁让您是总督呢?”
胡宗宪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并不只是为这件事找你来的。”顿一顿,很严肃的对沈默道:“我要跟你谈一谈市舶司的事儿。”
“以总督的身份?”沈默淡淡笑道:“还是兄长的身份?”
“两者都要说,”胡宗宪道:“作为总督,我当然愿意你去干了,可作为兄长,我不想让你去趟这个浑水。”[(m)無彈窗閱讀]
四抬小轿飞快地向北奔跑,且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颠簸起来,颠得海瑞骨头都散了架。四个轿夫抬累了,另四人立马换上,还是一路小跑不停颠簸。
“停轿!”海瑞虽然没做过轿,但也知道自己被耍了,不由怒火中烧道。
“回老爷,离城还有几十里呢,”外面的轿夫阴阳怪气道:“咱们得抓紧赶路,不然城门就关了。”
“本官命令你们停轿!”海瑞见他们非但不听,还怪腔怪调的唱那些曲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竟把坐板拆下来打将出去,将一个轿夫打倒在地,轿子才停了下来。
海瑞扶着轿门,颤巍巍下来,脸色蜡黄蜡黄的,过了好一会儿恢复正常。直起腰来,阴着脸看向这些存心不良的轿夫。
他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目光却如剃刀般锋利,刮过哪个人,哪个就得把头低下,没有一个敢跟他对视的。
沈默远处看了,不禁暗暗点头……当官要有气场,有气场才能压住人,但一般人都是长期身居高位,权掌生杀,多年熏养出来的,但这海瑞一个区区教谕出身,此刻也没有穿他的官服,却能用气势压服众人,看来确有其过人之处。
待把众人压服了,海瑞四下一看,道左正好有一堆盖房剩下的土坯,他便一指那些土坯道:“给本官把这堆土坯搬到轿里。”
众人登时化身呆头鹅,那领头的讪讪道:“您老,您老要这玩意儿作甚?”
“抬到府里给老爷我架床!”海瑞面无表情道。
那轿夫头子连忙打一躬道:“启禀海老爷,府内有上好的棕绷床,不用垫砖……”
“没办法,”海瑞两手一摊道:“睡不惯那玩意!”说着把脸一板道“休要罗嗦,一人四块,给我搬到轿中!”
轿夫们只好乖乖地将土坯搬到轿里,但搬完之后,海瑞又坐进去了。
盘腿坐在已经了土坯跺子的轿厢里,海瑞垂下眼皮道:“快走啦,不是怕耽误进城么?抓紧赶路吧!”
一块土坯五斤多,十六个人六十四块就是三百几十斤,再加上海瑞那一百多斤,就是近五百斤的份量。轿夫们一个个被压得趔趔趄趄,汗流浃背,换了一拨又一波,最后全被压得东倒西歪,腰都快断了。
见遇到高人了,轿夫们搁下轿子,跪地讨饶不止。
海瑞盯着他们道:“你们不是轿夫。”这些人的身体素质太差了,根本吃不了这碗饭。
“您老法眼如炬,”轿夫们更加不敢隐瞒了,竹筒倒豆子道:“我们不过是苏州城里的一些混混,被人雇来给您个难看的。”
“谁?”海瑞沉声问道。
“这个,小的们不敢说,”混混们摇头不迭道:“我们惹不起他们。”
“惹不起他们,就惹得起我吗?”海瑞冷笑连连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那些人是谁,我问你们——如果本官要拿你们是问,他们能护住你们吗?”
众人纷纷摇头道‘不能’。
“相反,如果本官要护你们,他们敢动你们吗?”海瑞循循善诱道。
“不敢。”一众泼皮已经完全被他绕进去了。
“所以,”海瑞一字一句道:“你们自己说,应该向着哪一边吧?”
“我们说,我们说,”泼皮们就要招认,那领头的又不放心的问一句道:“您老真能护着我们?”
“我海刚峰言出必践,不必怀疑。”海瑞沉声答道。
那些泼皮便把长洲县丞、典史和几个老吏,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不近人情的海笔架要来长洲任县令,怕断了他们的财路,便合计着要给他来个下马威。
海瑞听了寻思半晌,这次也不上轿了,便命他们抬着轿子直奔县城而去,他则大步跟在后面,赶羊似的催着他们快走。
沈默饶有兴趣,也紧紧跟在后面。
紧赶慢赶终于在关门前进了苏州城,直奔长洲县衙。
此时县衙门口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县里的佐贰官等已经得了消息,在门口恭候。一干小吏则手持着鞭炮等在那里,当这些人真想欢迎他?当然不是!他们估计那海刚峰一路颠簸而来,早应该吐得七荤八素,站都站不住了,所以才搞了这个欢迎仪式,存心想看他的笑话呢。
只听那腆着大肚子的苟县丞,对看热闹的老百姓得意洋洋道:“新来的县令啊,不过是个教书匠,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坐轿呢,也不知习不习惯!”听这么一说,老百姓们纷纷往街口巴望,想看个究竟。
不一会儿,小轿来到县衙前,轿夫们搁下轿子,累得纷纷坐在地上,只有海瑞一人立在那里。
他这一鹤立鸡群就显眼了,苟县丞一伙儿早知道未来县令的相貌,试探问道:“您可是海老爷?”
“正是本官。”海瑞冷冷望着他道。
“您怎么没坐轿子?”苟县丞这个纳闷啊,心说看这轿子挺沉的啊?里面装的是什么?
海瑞淡淡笑道:“苟县丞是吧?”
“下官长洲县丞苟养德,见过堂尊大人。”苟县丞只好给他行礼,后面的主簿、典史一干人等,也纷纷跟着行礼。
海瑞也不叫他们起来,指着那顶轿子道:“本官要感谢你们的特殊关照,但老爷我坐你们的轿子,颠得骨头散了架,需要支炕休息,你们就好事做到底,帮我支个炕吧。”
苟县丞等人一下子傻了眼,但众目睽睽之下,岂能违抗县尊的命令?只好按照海瑞的要求,将轿子里的土坯一一搬进县衙。
看着平日耀武扬威的苟县丞一干人,脱掉官服,狼狈不堪的搬运土坯,老百姓们哄堂大笑,感觉十分出气,很自然也对这位新来的海大人,好感大增。
趁着那些人搬砖的功夫,海瑞已经把脸洗净,换上了自己的七品官服,头戴乌纱之后,原先寒酸老百姓的模样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威严官相。
本朝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比如说沈默,俊俏小生甲字脸,算是做官的第二等脸型,不过他双眼大而有神,剑眉直插云鬓,嘴唇薄而鼻梁挺直,倒比那些单纯的国字脸更加得考官欣赏,因而在相面时,还是得了个一等。
但海瑞是举人,虽考过进士,文章做得也老道,却因落笔直言国事、成文痛陈时弊,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
而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沈默一路上见过他两次,他穿的都是布衣棉鞋,根本看不出端倪。现在到了苏州城,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才见他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通明的火光下竟不怒自威,正气凛然,让人不由心折。
老百姓一见大人面相刚直,不是那些肥肠满脑的官儿们,觉着这样的大人,兴许会贪渎的轻点,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三分。
海瑞一直站在衙门前没有进门,直到那些个官儿们把砖搬完,心中忐忑的站在他面前。只听海大人又吩咐道:“把县衙的外墙上,凿十个大洞!”
县丞心说:‘这人心眼太小了吧,真是不敢得罪啊。’便小意陪笑道:“大人,好好的墙壁,凿了窟窿多可惜?”
海瑞冷笑道:“我听说长洲县从前一些官吏,敲诈勒索百姓,弄得人们叫苦连天,本官就要把衙门里的腌臜浊气全部放掉,所以要凿些窟窿,透一透气!”说着大手一挥道:“凿!”
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凿就凿吧,正好大伙还没洗手,抡膀子就干吧。
大冷的天,长洲县的官吏们挥汗如雨,抡着大锤,把县衙墙上凿了十个井口大的大洞,从外面一直能看到里面。
窟窿凿好之后,海瑞又让人在县衙门前挂上两道空白竖幅,亲笔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黑漆衙门八字开’,下联是‘有钱没理莫进来’。最后写一个横批道:‘本官日夜受理状子。’
大伙这才知道,他让人凿洞是什么意思,原来是为了方便大家告状喊冤,不至于因为被衙役挡在门外,就上告无路了。于是乎,喊冤的、告状的百姓络绎不绝,海大人的上任第一天,就一直忙到大天亮。
沈默站在衙门对面,看着这前所未见的一幕,铁柱和三尺站在后面。三尺摇头道:“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火也烧的太旺了吧,一来就把手下都得罪了,转眼又把富豪大户得罪了,以后还怎么混?”他是北京的老兵油出身,司空见惯的是上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却没见过这样的。
相见而言,铁柱就纯朴的多,他情绪激动的反驳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就是对的吗?若是没有海大人这样的清官管一管,我大明朝的百姓,还能看到点希望吗?”他是下层百姓出身,没少受了官府的气,所以对海瑞这样大张旗鼓为老百姓张目的官员,有着天然的好感。
“你怎知他不是做做样子?”三尺冷笑道:“看着吧,保准是热锅子炒屁,臭一阵!等过不了个把月,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俏皮话还不少来,”沈默笑骂一声道:“别争了,咱们找家店住下去,饿死我了快。”
两人却不依不饶的问道:“大人,那您是个什么看法呢?”
“身为他的直接上级,”沈默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我感觉压力很大。”说完便扬长而去。
两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当天晚上,沈默三人便歇在城内一家叫‘东昇’的客栈中。
一夜无话,次日起床,便在客栈中吃早茶……苏州的客栈,大都是前楼后院,楼是茶楼,院是客店,相互独立,又相得益彰。
沈默三个从后院步入茶楼,但见这里跟杭州的茶楼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混淆在一起吃饭喝茶。
而苏州的茶店,却分出等级,各不相淆,有钱有地位的在里面,在楼上,普通百姓在楼下,在外面。沈默是要观风的,与铁柱两个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下。
小二过来招呼,沈默让他只管上招牌的早点。不一会儿,蜜汁豆腐干,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枣泥麻饼,水晶汤团等等,便摆了满满一桌子,虽然尽是些小碟子小碗的小菜量,但架不住种类繁多,色香味俱全,确实要比杭州和绍兴强不少。
沈默最爱吃的,是那大如核桃的水晶汤团,较一般汤团稍小,馅心是猪油白糖,皮子是水磨糯米粉,皮薄馅大,便个个透明如水晶。汤团端上来时,小儿还特意嘱咐道:“客官先咬破一小口,吃里面的汤汁。要不然,大口一咬,馅里滚烫的汁水溅出来,烫痛嘴巴就不好了!”
这对铁柱和三尺那种急性子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所以他们都对此道美味敬而远之,转而对那些可以大快朵颐的发起进攻。
但这种水晶汤团,却正合沈默的性子,他不紧不慢的舀着晶莹剔透的汤团,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享受着和煦的晨光,听着边上人的吴侬软语,不由摇头暗赞道:‘这就是生活啊!’
那些人好似在讨论今年的天气如何,庄稼的收成怎样,沈默自然不会太感兴趣,只是有些奇怪,城里人一般都不关心这个,怎么苏州人成了例外?他们也不种粮食啊。
待将一碗汤团吃个了七七八八,沈默感觉有些饱了,便用又去听邻座那些食客的谈话,这一听不要紧,那谈话的内容竟让他大为震惊!
只听众人对一个衣着光鲜,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道:“魏四爷,您在昌源号里是说了算的,能透露一下你们票号怎么看吗?”
那魏四爷面色为难道:“这个……不好吧。”众人便给他端茶倒水,还上了一份最好的早点,讨好道:“您就当闲聊,给我透个底儿呗。”
“好吧,”魏四爷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但不许外传,传出去我就不好交代了。”
一屋子人一起摇头道:“您放心,我们嘴严实着呢。”便都一脸热切的望着他,仿佛等待金科玉律一般。
沈默看了,心说:‘是这个魏四爷傻了,还是这些人都傻了?’这么大的地方,人多嘴杂,怎么可能保密?但所有人都安之若素,没有一个觉着不妥的。
只听那个魏四道:“根据我们东家亲自去常熟走访,发现去年那里雨水太多,温度偏高,今年极可能可能虫害偏多,天气偏冷,估计减产的可能性比较大。”说完还忙不迭补充一句道:“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事儿谁也说不准,我姑妄说之,你们姑且听之就成。
沈默感觉十分荒谬,因为此人像极了他那一世最不靠谱的三张嘴之一的——股评家。
没有人在意他的‘免责之语’,都紧张的追问道:“那您觉着该歉收几成,米价何许呢?”
“这个,不好说吧。”魏四爷又拿乔道。
马上有上好的龙井奉上,他这才压低声音道:“听东家说三成歉收,常熟去壳新米价,会涨到一石三两三左右。”
“那岂不是粮食的各种券都要涨价……”众人齐声惊呼道。
但让沈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人的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气愤,而是兴奋!就像饿狼见到肉一样![(m)無彈窗閱讀]
官场有云:‘上官初四不为祥,初七十六最堪伤,十九更嫌二十八,愚人不信必遭殃。
轿子仪仗都是按照知府规制准备的,只是将旗牌减少一对,以示不僭越。八抬大轿、旗牌仪仗、吹吹打打从城东驿站出发,便不能再走回头路,否则就是鬼打墙,会没法再升官的。
县内诸色人等,早就做好准备,早早恭候在县城东门,一切全按照迎接知府的规矩来,大伙儿都知道,沈大人乃是响当当的天子门生,六首状元,又身负王命而来,行的就是知府事!不过是因为年资尚欠,才权宜同知,以为迁围之阶,早晚是要扶正的。
所以谁也不敢怠慢,全都小心奉承着,在城门前三接三迎之后,簇拥着轿子由东门进城,往西走,这叫紫气东来,赶赴位于东北城的府衙……时以北为尊,但正北是帝阙不能僭越,所以府衙位于东北稍稍偏北的地方。
沈默端坐轿中,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簇新的蓝色纻罗官服,胸前补着白鹇、腰间竖着银鈒花腰带,正是大明朝五品官公服。
在众人簇拥、喧天鞭炮声中,他却十分平静,坐在轿子里目不斜视,心中没有任何志得意满。
“大人,衙门到了。”行了片刻,外面的归有光道。
沈默挑开轿帘一望,便见张贴公示榜文的照壁墙一堵,点点头,队伍便吹打着往里走。绕过照壁墙,便到了府衙前的广场,便如天下所有的府衙一般,五座五个方位的牌坊和衙门的照壁相对应,形成一个衙前广场,广场上亦有申明、旌善二亭,只不过苏州府衙前的广场,比杭州甚至绍兴的都要小上不少。
衙门正面也像总督府衙一样,高檐、大门、八字墙,只是没有大旗,不如胡宗宪的衙门威武恢弘。
轿子进了六扇门,绕过萧墙,进到院中,左右两院,一边是寅宾馆,一边是县狱,二者有一共同点,便是都可以免费住宿。
进了二门,必须下轿了。沈默一步三跪,公服参拜仪门。入仪门,甬道中间的‘戒石亭’扑面而来,亭下戒石上面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沈默行大礼参拜,然后转向内侧向着大堂方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担任礼赞的归有光,将这十六个字大声喊出来,然后所有人齐声高喊三遍。每喊一遍,沈默都要大声道:“臣谨记!”场面十分震撼人心,只是从来效果寥寥。
参拜之后,穿戒石坊,迎面可见高峻威严,气势宏大的府衙大堂,这里就是府尊举行重大仪式的地方,诸如迎接圣谕,上任典礼之类,日常却不会在这里办公。
沈大人踏上月台,跨上丹陛,来到大堂之上。整理衣冠,向北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答谢皇恩,然后拜印,这就算是正式上任了。
但仪式还没完,还得把府衙里的神仙鬼怪拜一拜。穿过二堂,三堂,来到内宅,开始灶王爷、衙神萧何、土地公、马房的马现神、狱神庙里的龙王四太子,统统都要烧到、拜到,不然神仙一生气,后果是很严重的。
这才算完成了装孙子的部分,在归有光的引领下,沈默再次回到大堂,接受属下们的参拜,除苏州推官归有光、吴县知县王用汲外,还有太仓知州熊桴字元乘,湖广武昌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
嘉定知县阮自嵩,字思竹,南直隶安庆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常熟县令王铁,字德威,浙江东阳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
吴江县令唐棣,字子毕,浙江兰溪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昆山县令,字健卿,湖广应城人,自幼勤奋,博学能文,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沈默下辖一州七县,此次来了一知州五知县,缺席县令两人,一为崇明知县唐一岑,另一位则是长洲知县海瑞。
但两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崇明岛与大陆隔水相望,承担者保卫苏州的重任,是以知县必须坚守岗位。而且崇明县隶属于太仓州直管,由顶头上司代表,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人家唐知县还有厚礼相赠。
可海知县的情况截然相反,县衙距离府衙不到一里,抬腿就到,仍旧缺席就讲不过去了。归有光是位忠厚长者,怕上官恶了那海笔架,便代为解释道:“海知县下乡摸查去了,已经好几日没回县衙,不知道府尊驾到的消息,所以没能赶回来,也没有备礼品。”
众官员都望向新来且年轻无比的府尊大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他们失望了,因为沈默脸上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不快,他只是淡淡道:“迎不迎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差事干好,守好自己的本分,那就是给本官最好的礼物。”
这话说的漂亮,众官员纷纷喝彩,但心里却没几个当真的,都觉着沈大人定会怀恨在心,只不过估计状元体面,不愿当场发作罢了。
沈默也不与他们分解,待所有人见礼完毕,归有光请他讲话,沈默也不推辞,对列坐堂下的诸官道:“鄙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苏州府的情况,所以一时并不会对诸位发号施令,请各位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既可,如果本官有什么问题,自然会派人知会诸位。”
如此低姿态的就职演说,让担心他年轻气盛,急于立功而胡搞一气的官员们松口气,纷纷称赞大人‘老成持重’云云。
便在花厅中摆开接风宴,为大人洗尘,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摸上官的脾气,是以大家还都有些矜持,并没有放肆滥饮的,才到下午便散了。
众官员各回本衙。只留下归有光一人……他是苏州推官,就在府衙办公,哪也去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沈默问道:“震川公可有公事?”
归有光呵呵一笑道:“如果陪大人不算的话,就没有。”
“甚好,”沈默笑道:“如此,可陪本官在府衙一游?”
“理所应当。”归有光伸手道:“大人请。”
“请。”沈默便走在前头,归有光紧跟在后面,从大堂后的寅恭门出去,进到后边是二堂,挂着‘思补堂’的匾额,格局规制与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这里才是他接见官员和僚属,复审民事案件,举行一般礼仪活动的场所。
两人绕过二堂屏风过去就是三堂,这里已经进入到府尊大人的内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间为过厅,直通四堂院,西侧为书房,东侧屋为签押房。签押房才是整个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个里外两间的套房,内间为府尊大人处理公务,批复公文,存放机要文件的地方。外间则是召见官员僚属谈话的地方,因为二堂人多而杂,只能做官面接见之处,真要深入谈话还得放在这儿。
不过这里虽然办公,但因为已经算是府尊自己家里,所以布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书架等办公用具和便床一张,并没有各色职衔牌之类的东西。
三堂后面是四堂,也称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属起居的地方。这里官气很淡,清静幽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默与归有光徜徉在这占地十余亩的后宅中,但见其西有池水,东有叠山,假山耸峙,绿水穿绕,亭榭掩映,清静雅致。两人走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鱼池边的凉亭坐下。见府衙颇为合意,沈默心情大好,觉着应该对属下表示一下关心:“震川公贵庚几何?”
“正好知天命。”归有光摸一把额头的皱纹,叹口气道:“光阴蹉跎,转眼竟然就年过半百。”
沈默知道他是举人出身,屡试不第才出来做官,十几年来累升到这七品推官,所以不问他的仕途,转而问道:“您好像就是苏州府人吧?”
“大人明鉴啊,下官是嘉定人。”归有光不禁有些讶异道:“有个问题,早就想请教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震川公见外了,”沈默笑道:“我初来乍到,正要请您多多指教呢,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却不是公事,”归有光缓缓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个小小推官,其名不显,您怎么好像却知之甚详呢?”
沈默能告诉他,因为我读过‘项脊轩志’吗?他也乐得保持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听说的。”虽然故弄玄虚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动不动就掏心窝子,你给让人搞不清楚底细才行。
果然,归有光心里就打鼓了:‘看来大人是有备而来啊,估计早把我们的底细摸透了。’不由有些后悔方才的唐突一问,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沈默自然不会管他做何感想,笑问道:“我来时路上,时常听到一句顺口溜,是说吾苏州一州七县的,说什么‘金太仓、银嘉定’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哦,是‘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归有光笑道:“这是吴儿的笑话,登不得大雅之堂。”
“随是笑话。”沈默笑道:“却也是自评,想必能说明一些情况吧。”
“那倒是。”归有光看大人兴致颇浓,知道他是想问个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缓缓道:“这其实是讽刺做官的,为难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愿闻其详,”沈默笑道:“这里不是公堂,现在也不是当差。就当两个朋友私下闲聊吧,谁也不会外传的,是吧?”
归有光还能说什么?苦笑一声道:“好吧,下官便为大人分说一下吧。金银富厚,最为肥美,所以排在前两位的,是太仓和嘉定,先说太仓,太仓虽然小,却是个州,品秩高,离府城也远,日常打交道的,无非是没有直接上下级关系的海防官员,俨然有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在那里当官自然滋润……嘉定的情况也是类似的,只不过品级稍低。”
沈默却从‘海防、滋润’两个词中,听出了归有光很隐蔽的潜台词——这分明是说,在这两个地方当官,可以从沿海走私中捞取数不清的好处,所以金银富厚。
但这些话归有光显然不能明说,如果不是他为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太仓号称国家的粮仓,富得流油之类搪塞过去了,现在能暗中点出来,已经让沈默很满意了,便道:“先生接着说。”
“再说第三个‘铜常熟’,常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种啥长啥,极是富庶,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如果单从收入来说,是不亚于前两者的。但就像金银铜都是财富,人们却爱金银,而骂铜臭,常熟也有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地方。”归有光道:“那里是事故多发地带,士绅、农民都狡猾惊人,县官极端难做,历任知府大人也伤透了脑筋。”
“再说崇明,乃是化外之地,还管着启东和洋山港,驻军比老百姓多,所以称为铁崇明。”归有光接着道:“然后是吴江,豆腐是外表光鲜味道淡,正好说明吴江的问题,在那当官看着挺风光,可就在府台眼皮子底下,比较规矩;又是南北通衢之处,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员滋扰,收入有限,支出却很大,有时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说豆腐吴江。”
“呵呵,这五个起码还算褒扬吧,”沈默笑道:“后三个听起来,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昆山最穷,所长不过曲艺尔,”归有光有些苦涩道:“唱戏的太多,在人眼里就成了叫花子,实在是天大的误解。”感慨几句,便很快跳到最后两个县道:“至于长洲吴县两县附郭,要听凭大人您日差夜遣。其中吴县更是府衙所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就是上官帮佣了,外快难捞,还得倒贴,要不人家怎么说,”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才去做府城县官。但实际上也不尽然,做得好的话,升的也快。”
听完归有光的话,沈默对下面各县的情况有了个感性的了解,又问道:“如果您是苏州的父母官,会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几方面呢?”
归有光显然曾经设想过类似的问题,已然成竹在胸,闻言还是不紧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机工和治水。”
沈默坐直身子道:“请先生说详细些。”
“倒着说吧,”归有光笑道:“先说治水,咱们苏州挨着太湖,算是倒了大霉,每年汛期湖水上涨,就连带着数条河跟着涨,几乎一大半的县,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劳民伤财把堤坝修得越来越高,却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堤坝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冲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灾了。”
沈默严肃的点点头道:“这件事先生得陪我实地考察一番,然后咱们再议。”
“卑职明白。”归有光点头道:“那再说中间一个,机工。”他也是一脸严肃道:“苏州城内,已经有缫丝作坊五百余家,丝织作坊八百多家,全城近八成的男子在工厂中做工,另外还有外地来做黑工的,至少有两万人……这些人可以统称为‘机工’,他们与提供织机、场地的机户矛盾重重,”说着加重语气道:“而且这些人心很齐,往往是一人有事,万人呼应,十分的危险,大人应该高度重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沈默重重点头道:“我明白了。”
“再说第三个,票券。”归有光叹口气道:“您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知道一点,”沈默微微摇头道:“但没有深入了解。”
“这是这两年才兴起的东西,一下子所有人好像着了魔一样,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我知道明明只能日产一千斤饼的店,却卖出好几万斤的饼券,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所有人都拿着饼券去换饼,他们根本没能力支付。”归有光一脸险峻道:“我倒不是担心’万福记’,下官是担心会引起其它种类的各种券也会遭到跟风挤兑,到时候店主们还不上,还不被债主吃了?而且被坑了钱的老百姓,恐怕是要有过激举动的。”
“明天把那个沈鸿昌叫来,我要仔细问问他。”沈默知道归有光说的很含蓄,其实应该把‘过激’改成‘暴乱’才对。[(m)無彈窗閱讀]
第二天一早,排衙之后,沈默便开始一个挨一个的谈话,为手下官吏划分职权,清晰任务。大概谈了五六个,外面禀报道,吴县知县王用汲,会同推官归有光,前来汇报案件进展。
沈默这才想起,昨天那两件命案,明日就要开堂问询了,便停止谈话,让他俩进来。
王用汲还是干净儒雅的样子,给大人问安,沈默赐座后,便轻声道:“府尊,按照您的吩咐,下官已经初步了解了那两件命案。”
沈默接过归有光递过来的卷宗,随手翻看几眼,搁在桌上道:“润莲兄也不是外人,当知道本官对刑侦这一块,可谓是一窍不通,你还是说说自己的看法,让我听听吧。”
“大人谦虚了。”王用汲呵呵笑道:“那下官就胡乱说几句了。”便拿起最上面一份儿卷宗,看一眼道:“就先说这个子杀父吧。”
沈默点点头,便听王用汲道:“这案子是有疑点的,下官与震川公携仵作前去勘察,进门一看,只见一位白发老翁面朝黄土,倒在血泊中。仵作验尸后,发现致命伤是死者后脑勺,三个有规则分开排列的伤口。”说着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沈默道:“大人请看。”
沈默接过一看,是一个人后脑的画像——有三个钝器伤口,伤口间间距相等,斜斜的排列在后脑勺位置上。
“疑点在哪里?”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沈默没有看出端倪。
“大人明鉴,”归有光为他分解道:“让我们疑惑的是,这似乎不像一个瞎子干的。”见沈默没有流露出不快的神情,他才接着道:“大人您想,瞎子发怒打人,一般都是乱砸一气,死者应该伤口凌乱才是,而那三处伤口却排得清楚整齐,显然不是个瞎子能做到的。”
沈默这下明白了,拍拍面颊道:“你的意思是,这是眼明之人所为?”
“八九不离十,”归有光颔首道:“但是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我们也找不到反证。”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先进的侦破手段,所以仅凭口供往往就可以定罪,尤其是这种自首招认,没有半点胁迫的。
“那你们的意思,这个案子怎么办?”沈默轻声问道。
“虽然有人领罪,但真相还是要查出来的。”归有光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如果我们杀错了人,是要被弹劾的。”
王用汲却道:“可是下官已经细细盘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目击死者被害的情景,当第一个人看到死者的时候,那瞎子黄七就在,手握凶器。”说着将一柄搁在托盘中的短木剑,奉到大人面前。
沈默看着那血迹斑斑的凶器,不由问道:“就是用这个杀人的?”
“大人可别小看这短剑,它是枣木做的,质地十分坚硬,用削尖了的剑尖刺人的后脑,一样可以致命。”归有光道:“仵作已经比对过伤口了,正是这柄短剑所创。”
沈默缓缓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指一指那木头短剑道:“一个成年人,能拿着这玩意儿行凶吗?”说着笑笑道:“反正如果换成是我要杀人,在准备凶器的时候,一把菜刀,甚至一张铁锹,给我的信心,也要超过一柄玩具短剑……”
“大人的意思是……”两人齐声问道。
“不要急着下结论,”沈默抬手道:“说说他的家庭关系吧……就是他家里有什么人?”
“黄七与老婆结婚多年,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现在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今年十一二岁;老娘早死了,上面只有一个老爹,有个妹妹去年出嫁了,还有一个弟弟也已经结婚生子了。”王用汲是个极细心的人,这从他调查之详细,便可见一斑。
“他们家条件怎么样?”沈默问道。
“一般,普普通通的温饱之家吧。”归有光道:“但大儿子、也就是瞎子黄七家,过的十分拮据。”见大人流露出探寻的神情,归有光解释道:“他们并没有分家,爷仨住在一个院子里,从三间屋的摆设,还有他们的衣着,就能看出黄七过的最差。”
“是的,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他们家吃午饭,”经归有光这一说,王用汲也想起什么似的道:“他弟弟家吃的是白米饭,而他家的锅里,只有菜窝头。”
“有必要将那个妹妹传来问话。”沈默对归有光吩咐道:“震川公去办这件事吧。”
“好的,”归有光起身道:“卑职尽快赶回来。”
待归有光走后,沈默又问道:“另一个案子呢?”
见大人仿佛已经有所定计,王用汲也不多言,便将下面一份卷宗拿出来,道:“这个案情刚好相反,当街杀人,目睹者甚众,凶手也供认不讳,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要是都这么简单多好啊……”当着意气相投的老熟人,沈默也不掩饰他那点小惰性。
“大人且听我将案情说明。”王用汲笑道:“那凶手叫冯远年,福建福州人,死者一男一女,也是福州人。”
“那怎么不远千里跑到苏州来杀人?”沈默问道:“老乡间的财务纠纷。”
“不是。”王用汲摇头道:“是桃色事件。”
“哦……”沈默饶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那冯远年是福建的富户出身,其妾玉珠与其仆周九通奸,卷财私逃,跑到我们苏州来买房居住,以为可以安度余生了。”王用汲道:“冯远年人财两空,为乡里所嘲笑,无地自容,遂千方百计打听到奸夫/淫妇的下落,历时半年,终于找到了这对男女,正见其二人卿卿我我,登时怒不可遏,上前要扯着两人见官。”
此时,通奸是大罪,要浸猪笼的,那周九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拔腿要跑,结果被冯远年用藏在怀里的菜刀格杀,那玉珠也因为要保护周九,被他一并砍杀了。
“如果是这样,”沈默沉声道:“冯远年杀人罪名是成立的。”
“冯远年何罪之有?”王用汲却不同意道:“奸夫/淫妇通奸在先,已经是死罪了,那奸夫又身怀利刃,率先袭击冯远年。他拿奸当场,除彼二人,何罪之有?”
沈默也摇头道:“不管通奸者该如何处置,都应该由衙门判决,上报朝廷执行,”说着加重语气道:“只有经陛下勾决之人,我们才有权剥夺其生命,否则谁也无权杀人!”
王用汲摇头道:“大人,您这样说是不妥的。”说着拿起桌上厚厚的一本《大明律》,翻到‘刑律二’,‘人命’部,指着第三十二条给沈默看。
‘杀死奸夫’四个字赫然出现在沈默眼前,他一皱眉,看也不看后面的条款,便给王用汲背诵道:“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止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律断罪、从夫嫁卖。若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奸夫处斩。若奸夫自杀其夫者、奸妇虽不知情、绞……”
“大人深通律法,下官佩服。”王用汲赞叹道。
“不过是能背诵而已,”沈默淡淡谦虚一句,便沉声道:“你想让我看的,是其中的第一句话吧。”
王用汲点头道:“是的。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说着便要盖棺定论道:“此案应依照此例判决,冯某当无罪释放。”
沈默却依旧摇头道:“润莲兄,咱们都是咬文嚼字的读书人,怎能如此打马虎眼呢?”王用汲一时语塞。
是的,此条款并不适用于此案,因为‘格杀勿论’的前提是,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亲自捉奸在床’,所以说必须拿奸当场,才会获得这个劳什子‘杀人豁免权’。
王用汲身为进士出身,自然不会看不懂这句话,苦笑一声道:“我的府尊大人,此事就该打这个马虎眼。”
沈默紧锁着眉头,听王用汲苦口婆心道:“这就是人家羡慕咱们进士官的地方。下官也承认,这案子确实与法无据,但是又情有可原。一般杂途出身的官员,先天不足,是不敢这样判的。万一判了,有风评弹劾,肯定招架不住。而咱们进士出身的官员,这样做却只会有好的风评,人皆称颂而已。”
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尤其是大人您这样金光闪闪的状元出身,,尽管撒漫作去,定可在清流士林传为美谈,而绝不会损害您一点名声。”怕他不信,王用汲还赌咒道:“下官可以用自己的乌纱保证,结果一定是这样的。”
沈默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丝毫舒展,王用汲说完许久,他仍然在沉思之中……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了,自然知道此事判案,讲究的是‘情有可原’,只要‘情有可原’的,就一定会原谅。就算法律上没有,官员也一定会法外开恩,打个马虎眼过去。
就像王用汲说的,只有这样做,才会得到好评。
但‘捉奸在床’,与现在的‘追杀奸夫奸妇’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按照这个例子判决,恐怕日后,会助长暴戾的。
想到这,他抬起头来,缓缓道:“这样判,单看这个案子是没有问题的。”话锋一转,问王用汲道:“但润莲兄想过没有,这个豁免条款的制定者,为什么要强调‘捉奸在床’呢?”
“为何?”王用汲问道。
“因为怕这条豁免被滥用了。”反正制定者已经入土为安了,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沈默放心大胆的进行司法解释道:“如果可以不满足‘捉奸在床’这个条件,那会不会有相互仇怨者,效仿此案,将仇人杀害,然后再杀自己一妾,宣称彼二人通奸以免罪呢?”
“这个……”王用汲额头见汗道:“下官还真没考虑过。”
“你刚才也说过,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判,就会成为被人传诵的名判,甚至是断案的依据。”沈默沉声道:“到时候肯定有人利用这一点,大开杀戒,到时候《大明律》的尊严何在?你我的良心何安呀!”
“大人思虑周远,下官五体投地。”王用汲心悦诚服道:“我确实是没有想到这方面。”
“冯远年当时有更好的选择,只要大喊一声‘抓奸夫’,那对野鸳鸯保准跑不了。”沈默沉声道:“但是冯远年选择了沉默的杀戮,所以,我不认为可以豁免他。”
“可您要判他死罪的话,也许会惹来物议的”王用汲担忧道:“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毕竟还是目光短浅的人多,不少老百姓都会同情冯远年,要求大人更改判决的。如果闹到臬台那里,甚至是刑部,被他们打回来的话,大人就成了吃力不讨好,反惹一身骚了。”说着歉意笑笑道:“属下有些口不择言了,请大人恕罪。”
沈默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王润莲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你说的话,我一定会认真琢磨的,看看有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着不负责任笑笑道:“这样吧,先行文当地,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接这个案子。”
“定然是不愿意的。”王用汲道:“这种有伤地方风化的案件,他们巴不得我们帮着收拾这烂摊子呢,您要是逼急了,不仅没有效果,还会伤了面皮。”
“谁说要把他们逼急了?”沈默狡黠一笑道:“这封信,要语气委婉,口气也不能强硬,应该让对方看到把皮球踢回来的希望才好。”
“哦……”王用汲自然不笨,一点就透道:“原来大人是想拖延时间……”
“不错,等着对方拒绝后,咱们再派人去福州,调查当事人的真实身份,看看是不是冯某所说的那种关系,一来二去,就能拖到下半年了。”沈默呵呵笑道:“这中案子先想法冷处理一下,等公众不关注这事儿了再说……到时候无论怎么处理,反应都会小很多。”
王用汲难以置信的望着沈默道:“大人啊,大人,您真的只有二十岁?真的从来没当过正印官吗?”
“怎么了?”沈默笑笑道:“我看着很老吗?”
“不是老,而是老道。”王用汲挑着大拇哥道:“跟您说实话吧,当初一听说您要来知苏州,很多官员都无法接受,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十分坦诚道:“我当时不敢相信,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可以担当起守牧一府的重任。但是我现在信了,您确实是那种一年能顶别人十年的的天才。”
沈默当然不会说,其实我上辈子就是当官的,他谦虚笑笑道:“其实我还有很多不懂的,都要润莲兄像今天这样提点着才行。”
“这是属下应该的。”王用汲恭声道。
“还真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沈默轻声道。
“大人请讲。”
“苏州城的当铺和票号,都是什么背景?”沈默问道:“你是苏松巡按出身,应该有所耳闻吧。”
“这个……”王用汲抱歉笑笑道:“下官还真没关注过,不过潘、王、彭、沈四大家,系苏州显贵。这四大家族都是既富且贵,在城里盘根错节,势力大得惊人,如果这些当铺票号背后有人,那与他们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这四家都是什么背景?”沈默问道。
“都是世代为官,年积月累下来的,”王用汲苦笑道:“他们有钱,子弟全部免费读书,还延请最好的名师,每一届科举,都能考上几个,这样上百年下来,编织成的关系网,已经超乎世人的想象了。”说着小声道:“说句私下的话,其实前任知府王崇古,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些人,才被撵到松江去的……那边已经放出话来了,要是他还不老实,就把他彻底撵出南直隶去!”
“真是嚣张啊,”沈默呵呵一笑道:“还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呢!”
“话虽难听,却正是这个意思。”王用汲继续苦笑道。
“我偏要摸一摸。”沈默冷笑道:“不仅要摸,还要大摸特摸!”
王用汲哑然。[(m)無彈窗閱讀]
翌日开堂问案。
‘咚咚咚’ 随着惊堂鼓响了三通,十二个身材魁梧,狼眉竖眼,头戴黑红帽、鬓插雉鸡翎,浑身皂红公服,脚蹬高底黑靴;手持水火长棍的衙役,分两列、面对面站在堂下。
一身正五品官服的沈默,端坐在大案之后,头顶是‘明镜高悬’匾,身后是江海水牙,旭日东升的巨幅屏风,将年轻的府尊大人,映衬的威严无比!
沈默深吸口气,拿起桌上的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一拍道:‘升……堂!’
‘威……武……’ 三班衙役的水火棍捣在地上响声一片。
“带人犯黄七……”沈默朗声道。
一阵‘哗啦啦’的锁链擦地声响过,一个蓬头垢面的瞎子,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夹着,带上大堂,往后膝窝一踹,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人群里‘嗡’的一声沸腾了……审案是在二堂,闲杂人等是看不到的,但今日是‘子杀父’的人伦大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所以按规矩,每街每坊都要派出代表旁听,回去还得向邻舍宣讲,以儆效尤。
沈默微一皱眉,‘啪’地一拍惊堂木道:“各色人等保持肃静!”
衙役们便一齐将水火棍往地砖上一戳,发出震慑人心的‘咔咔’声,让外面人等脊梁一阵发麻,仿佛要被打屁股一般,马上鸦雀无声。
‘怨不得都想当官,这感觉实在是太爽了。’沈默胡寻思一句,便正色道:“来呀,带苦主……”
一个与那瞎子容貌相肖,但年纪相近的男子也被带入大堂,跪在黄七左边,口称‘青天大老爷做主!’
“苦主何人?”沈默出声问道,虽然是多此一举,但程序不可废。
“小民吴县通安坊石桥街东数第三户,叫黄十。”那苦主道。
“所诉何事?”沈默问道。
“小人那禽兽不如的哥哥黄七,弑父!”黄十带着哭腔道:“于大前天,将我那老父亲杀害了!”
人群登时喧哗起来,虽然此事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但听到苦主亲口说出来,还是无比震撼。
惊堂木‘叭’的一声响,人群才重又安静下来。沈默又问那瞎子道:“那戴枷者何人?”这一问主要功能是验明正身。
瞎子道:“罪民黄七。”
外面围观者一起‘咦’了一声,原来回话应该是‘草民黄七’或‘草民不知身犯何罪’等等,而这黄七的回话则是“罪民黄七。’ 大老爷还没判案呢,怎么自己就认罪了?
沈默脸一沉道:“你犯有何罪?从实招来。”
只听那黄七垂首道:“罪民犯有弑父之罪,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有丝毫隐瞒。青天大老爷,罪民所犯罪过件件属实,理应千刀万剐。”
这下不光是听众,就连三班衙役也面面相觑,以他们多年经验来看,只要一上堂,几乎所有被告都是百般抵赖,无理争三分的死不认帐。
今天这被告咋就成了原告一般抢着认帐?生怕误了投胎么?可把众人给弄糊涂了,沈默却不动声色道:“罪民黄七,依照大明刑律,凡谋杀父母,皆凌迟处死。你准备挨这三千六百刀了么?”虽然语气平淡,但字里行间的杀伐之气,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那黄七果然吓得如筛糠一般,汗珠子眼看着往地下淌,却仍然不改初衷道:“罪民知道,罪状属实,请大老爷发落。”
真是唐僧坐着猪八戒,奇了怪了,大家心说,还没见过人犯上来就把自己定了罪的。却也纷纷感到失望,这案子肯定不用再审了,实在是无趣啊。
果然,见府尊大人好像也信以为真了,对那瞎子黄七道:“你真是罪大恶极,活该千刀万剐,本官决定了,尽快将你凌迟。”
吓得黄七瘫软在地,筛糠似的直打哆嗦。
便听沈默又道:“你是不要指望再生还了!还想见什么人?本官法外开恩,叫来和你诀别吧。”
黄七涕泪交加道:“没有了,我生无可恋。”
“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想念吗?”沈默道:“他就在外面呢。”说着也不管黄七同不同意,便命人将黄七的儿子带上来。
不一会儿,黄七的儿子被传来了,畏畏缩缩地站在瞎眼父亲的身边。只听沈默沉声道:“你们父子有什么话就快说罢,今天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罢这话,儿子抓住了黄七的手,低头抽泣起来。黄七一双无神的眼中,留着浑浊的泪水,颤抖着摸索儿子的脸道:“儿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只要你今后安分守旧的过日子,爹爹我此去也没什么牵挂了。”说着低声哽咽道:“不要想念我,我眼睛瞎了,也不值得想念……”可能是想起那可怕的千刀万剐,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仿佛要发泄什么一般,他的儿子依旧神色凄然而又慌乱,一语不发地低着头,任由父亲捏着。
沈默立即喝令他儿子退下。瞎子不放手,两个衙役便上前,将那孩子倒拖出去,孩子始终一言不发,任由衙役将自己拖走了。
黄七以为接下来就是宣判了,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等着,黄十和一干观众也屏息等着,却想不到府尊大人一点也不急,竟然拿起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仿佛忘了这是在大堂之上了。
耐心等了片刻,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心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看起书来了?’一边做笔录的归有光也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府尊,咱们是不是该宣判了?”
“哦……”沈默搁下书,不紧不慢道:“把人犯带到后堂去。”
那黄十登时急了:“大人,您怎么不宣判呢?”
“本官断案,岂容草民插言?”沈默瞥他一眼道:“掌嘴!”便有两个衙役上去,不由分说将其牢牢擒住,用一尺长一寸宽的小板子,猛抽那黄十的嘴巴。
两下便把他的唇打成了肉肠,痛得黄十呜呜叫道:“别打了,我闭嘴,我闭嘴……”衙役又打了几下,才把他放开,痛得他抱着头在地上蠕动,却一点动静不敢发出。
过了一会儿,沈默才命人将那黄七之子唤回来,待其一上堂,便号令左右拿下,摁倒在地,拔下裤子,就要打板子。
吓得那小子哇哇大叫道:“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沈默重重一拍惊堂木,铁青着脸怒吼道:“刚才你父亲把一切都招认了,是你打死了你祖父,还想要你父亲来抵罪,还不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此言一出,满堂一片安静,就连那衔着两根肉肠的黄十,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自己的侄子。
衙役们适时一起猛敲水火棍,暴喝道:“招!”
把那黄七的儿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着道:“确实是我打死了祖父,但我父亲前来投案认罪是他自己的主意,这跟我不相干,请大人饶命!”说完连连磕头。
极静的场上哗然一片,对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所有人都难以置信,一时间议论纷纷,喧闹如菜市场一般!
“肃静!肃静!”沈默猛拍惊堂木道:“再有喧哗的,一缕掌嘴!”
一看鸭巴子似的黄十,众人陡然止住声音,唯恐也获赠两根大肉肠。
沈默望向那黄七的儿子道:“还不从实招来,免一顿皮肉之苦。”
那孩子还不满十六岁,早已经被吓傻了,闻言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原委讲出来:原来他们家别无他业,靠着一个工场,几张织机为生,但由于他父亲是瞎子,素为祖父不喜,所以向来偏爱他叔叔,将工场交给叔叔管。而他叔叔更是刻薄,一个子儿都不给没有劳动能力的父亲……
与叔叔家悬殊的贫富差距,让这少年十分痛苦,便把这笔帐都记在偏袒叔叔、歧视父亲的祖父身上,祖孙俩关系极为恶劣,最终有一天,在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用自己削尖了木剑,从背后袭击了祖父。当时家里只有他父亲一人,发现此事可吓坏了,但为了儿子,就想出了替罪的办法。
沈默这才让人将那黄七带回,见儿子已经全盘招人,黄七也没法再隐瞒下去,将代替儿子顶罪的事实供认不讳,最后俯首泣曰:“大人,都说是子不教父之过,请大人看在孽子还未成年,不懂事的份儿上,饶他一条性命,惩罚我这个教子无方的父亲吧。”
沈默看一眼那面如死灰的少年,沉声:“案情已明,暂且将此父子二人收押,今日公审到此结束,结果待本官斟酌后,择日宣判。”说着意味深长的看那黄十一眼,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众人虽然意犹未尽,只好一齐跪送府尊大人。
签押房中,沈默、王用汲、归有光三人对坐,归有光笑问道:“大人怎么确定是那黄七的儿子呢?”
上首大案后的沈默,已经除下官服,换一身大襟、右衽的淡蓝色便袍,啜一口香茗道:“那是凌迟之罪,若不是为了骨肉至亲,谁愿意代人受过?”说着搁下茶盏道:“昨天过午叫来了死者的女儿,也就是黄七的妹妹,我详细询问了他们家的关系情况,就猜测真正的凶手是他的儿子,所以今天故意让他们生离死别,一看那少年不自然的举动、不符常理的神情,我心里就有了谱,再趁他心神不宁之时追问,自然水落石出了。”
“大人英明!”两人心服口服道:“我等所不及。”
“不要说这个,”沈默摇摇头道:“先说说这个案子该怎么判吧?”
“按大明律,杀害祖父母者,与杀害父母同罪,当凌迟处死。”王用汲道:“又有‘凡知同伴人、欲行谋害他人、不即阻当救护、及被害之后、不首告者、杖一百。’”顿一顿道:“所以下官的意思是黄七杖一百,就不追究他代人顶罪的责任了……毕竟虎毒不食子,父亲想保护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说的好,”归有光道:“我赞同润莲这一判。”
“那他的儿子怎么判?”沈默问道。
“这个……”王用汲踌躇道:“他马上就十四岁了,‘恤幼’这一条,已经不能适用了,所以没有轻判的理由。”
“看来你是支持凌迟?”沈默道。
“是的。”王用汲点头道:“这是人伦大罪,如果不从重判决,难以平民愤,彰教化。”
“震川公呢?”沈默问归有光道。
“下官基本同意润莲的看法,”归有光寻思片刻道:“不过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用凌迟似乎有些不妥……念其年幼,判个绞刑吧。”说着沉声道:“这个案子已然如此,报去省里,按察司定然会加重判决,最后应该会是‘斩立决’。”
说完,与王用汲一起问沈默道:“大人怎么看?”
“其罪可恨,其情可悯……”沈默摇头叹息道。
听了沈默的话,王用汲道:“大人,那暴戾少年如此灭绝人性,万万不能宽恕,也无法宽恕的!”
“我知道!”沈默沉重的点点头道:“但一命换一命就可以了,就不要把他的父亲也赔上了,吩咐他们行刑时棍子落轻点。”
归有光道:“大人,您就是要救人,也不能用这法子啊,不然外人只会以为是下面人同情黄七,反倒会觉着您过于严厉了。”
“你说的有道理,那就杖三十吧。”沈默点头道:“让他们不要伤人。”
“这样可以。”归有光点头道。
“还有,”沈默道:“根据黄七的妹妹反映,其实他们父亲早就不管账了,都是黄十的媳妇管钱,而对黄七一家苛刻的,恰恰就是黄十的媳妇,这女人又每每以‘父亲不许’为借口,不给黄七应得的生活费,还挑唆父亲与黄七的关系,结果导致父子关系越来越僵,让黄七的儿子信以为真,误将祖父当成了仇人。”
“说起来这个悲剧,离不开黄十和他女人的作孽。”说着指节轻轻一扣桌面道:“不能让他们得意,否则以后哪有黄七的活路?”
“就算这个说法是真的,”归有光道:“我们也没法治他们的罪,只能谴责一下罢了。”
“谴责有什么用?”沈默沉声道:“等着吧,过上十天半个月,他们自己就该把把柄送上了。”说着小声道:“派人盯着黄家,一旦黄七的老婆被撵出来了,就把她找来。”
“大人……”归有光老于世故,仿佛有所醒悟道:“您要钓鱼吗?”
“不错。”沈默翻翻白眼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七天后再次过堂,待苦主黄十在堂上站定,沈默刚要带人犯,外面登闻鼓响。
沈默停止审案,命人将击鼓之人引进来,那黄十一见那来人,不由变了脸色,心说:‘这女人来干什么?’来者正是刚被他撵出家门的大嫂!但是嘴巴到现在还没消肿,打死他也不敢多嘴。
沈默问她是什么人,所告何事?
女人哭道:“民妇黄李氏,状告叔叔黄十一家,将我无辜赶出家门。”
“可有此事?”沈默问黄十道。
“她男人和儿子都犯了罪,收了监。”黄十道:“她还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黄家住下去?”
“哦,”沈默颔首道:“是这样子,那好吧。”说着一拍惊堂木道:“带人犯黄七。”
黄七便被带将上来,沈默便宣判道:“黄七,你包庇弑祖凶手,并妄图替其顶罪,按律当杖责一百,然父子之情乃是人之大情,你身为父亲,愿代子受过,也算有情可原,故而减为杖三十,你可有异议?”
如此轻判,黄七自然没有异议。
沈默又看向黄十道:“待行刑之后,你哥哥便可以开释,你还不想让他夫妻两个回去吗?”
黄十知道不能硬抗,便退让道:“可以。”
沈默又问道:“你父亲可留下遗嘱?”他敢打赌是没有的。
“什么遗嘱?”黄十懵懂道。
“看来就是没有了,”沈默沉声道:“来人,把黄家的财产清单呈上来。”
衙役便将一张纸呈到大人面前,沈默看一眼道:“你家共有宅院两处,织机九台,对吗?”
“大人,我们家就一处房产,”黄十脸色蜡黄道:“织机也只有五台呀。”
“大胆!”沈默一拍惊堂木道:“你们两公母瞒得了那糊涂老爹,还想瞒过本官吗?”[(m)無彈窗閱讀]
第二天,吴县二十几位头面人物,应邀登上了官府的福船,虽说是府尊大人邀请游江,但大伙都心知肚明,这是在勘探将来开埠后的水道。
吴淞江唐时阔二十里,到国初也有二里之宽,应该有承担运输大动脉的条件。其全长近三百里,源出太湖,穿过京杭大运河,流经吴江、苏州城、吴县、昆山、嘉定,然后入松江府青浦县,在上海县白渡桥附近注入长江,最后由太仓州出东海口通过这条四通八达的黄金水路,除了可以直通海外,还可将富庶的江南地区和闽浙鲁晋等发达省份相连。
这些情况,都是沈默比照着地图和方志,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仅从纸面上看,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这次实地考察了,如果问题不大,便可以向众人宣车开埠的日程表了。
于是在晨风中,我们的未来市舶司提举大人,携带者半个苏州城的头面人物,登上了此次探勘的五层大福船……这也是一时能找到最大的船只,且为了达到测试效果,在下面数层对面了一筐筐的石块,用有经验老船工的话,已经达到一般海船的吃水了。
众人从运河码头出发,先在舱内用过沈默招待的早点,等到了太阳升起,船已经出了苏州,大家也在归有光的招呼下,来到顶层的平台上,在摆满了水果点心的桌边坐下,一边品着香茗,一边观望四下景致,但见江水清、桃花红、菜花黄、垂柳绿、轻风暖、阳光媚,一片江南好春光……众人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们住的园子收纳山水、巧夺天工,但比起这真正的自然风光,还是要逊色许多的。
一时间,众位缙绅心旷神怡,高谈阔论,吟诗作对,真把这次出行当成郊游了。
但沈默的心情却没那么好,因为一出来苏州城他便发现,吴淞江没有书上记载的那么宽阔……充其量不过四五里宽的样子,水深也很一般,能明显感觉出,大船行驶在面上,确实有些吃力。
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他才没把担忧表现在脸上,但没过多长时间,便再也坐不住,站起来走到边上,扶着栏杆往外看去。
一见府尊大人如此,欢声笑语自然戛然而止,众人也纷纷起身,围了上去,跟着沈默的目光往前看,只见江面比出城时又窄了不少!
这时,下面的水手上来请示道:“大人,水道淤塞的太厉害,我们必须要丢弃船上的石头了,不然无法行进。”
沈默郁闷的点点头,答应了这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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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筐筐石头从船上投入江中,减轻了大船的重量,这才缓缓向前通行;但没走出二十里去,水手又上来请示,还得继续减重。
就这样扔一些走一段,走一段扔一些,终于到了下午时,再也没法前进了――江面缩减到只有二十丈宽,深度虽然不详,但已经无法托起如此大船来了!
沈默双手攥着栏杆,面色变得煞白如纸,两眼看似在?望江面,实则已经失去了焦距……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无力呻吟道:‘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啊!’
书上说,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此一路。北宋郏侨道:‘吴松古江,故道深广,可敌千浦’。地方志载唐时河口阔达二十里,北宋时尚阔九里,元代国初最狭处犹广二里!
果然是尽信书不如无书,沈默怎么也想不到,偌大太湖唯一宣泄之道,竟然如此狭窄,几成沟壑!!
“这下可如何是好?”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虽然生于斯长于斯,可他们也就是对苏州城附近了若指掌,稍微下游一点便两眼抓瞎,还有人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昆山县境内。”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引过去。是苏州推官归有光。
只见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中含着泪花道:“大人,当初您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嘉定。其实嘉定只是属下全家的寓居之所,这里才是我的家乡,我的生长之地。”
“呵呵,是吗?”沈默笑问道:“为什么不在昆山住了呢?”其实他对归有光的突兀插言有些不快,但凭着两人的融洽关系,该力挺时还是要挺他的。
便听归有光道:“嘉靖二十一年,太湖大水,整个昆山都被淹了,灾后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待不下去了,只好背井离乡,到嘉定避难。这些年,年年洪峰,昆山年年险情不断,寒家只好一直在嘉定住下去了。”
沈默问众人道:“别的县也这样吗?”
众人黯然点头道:“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此一路,每逢雨季,湖水高涨,宣泄而下,包括苏州城在内的府县,大都被淹,几乎是年年如此,昆山低洼,更是遭灾严重,所以才有‘叫花昆山’之说。”
看看狭窄的河面,沈默轻声问道:“这与河道变窄有关系吗?”
“就是吴淞江的原因!”归有光沉声道:“苏州东北,环以江海,中储太湖。太湖水巨,吴地卑下,入海之道,独有吴淞一路。然太湖之水,宣泻而出,亦携带大量淤泥,于下游渐渐沉积。而且湖田膏腴,往往为民所围占,而与水争尺寸之利!”说着一指江北面的稻田道:“大人请看,上百丈的农田,其实全是原先的河道,如此围河造田,江尾几已淤成平陆,水道则细弱管箫,一来洪水,焉能宣泄及时?岂有不泛滥之理?”
沈默面色严肃的点点头,没有接话,这情况实在是太意外了,直接让他准备好的说辞胎死腹中。
船上众人满怀希望前来,却碰上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陆鼎缓缓道:“其实国初曾经采取‘掣淞入浏’及开范家浜水道,另谋排水出路的办法。近百年来,吴淞江又进行多次浚治、但屡浚屡淤,收效甚微,终究改变不了日益萎缩的局面。
“这实在隐晦的提醒沈默,太湖水患的问题,是谁也解决不了的,如果纠缠在上面,会把正事儿也误了的。最后,老先生道:“而且雨季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再想整治吴淞,也是来不及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大人,其实每次水灾,我们都要受到不小的损失!历代府尊谁不想解决水患?但谁也解决不了……太湖滋养了苏州,让我们这里变成了富庶的江南水乡;又屡屡泛滥成灾,使我们不至于富可敌国,这正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天命呀,我们都认了!”
沈默缓缓点头,对归有光道:“你可有解决之道?”
归有光点头道:“有!既可大治亦可小治。大治者以海为壑,彻底疏通吴淞江,去江湖之淤淀,使足以受支河之水,恢复唐宋旧貌,导江湖之水而注之大海,自可一劳永逸!”
沈默抬手打住他的长篇大论,道:“先告诉我要花多少银子吧?”他是在内阁干过的,在他的印象中,治水就是堆金子一般。
“这个么……”归有光道:“恐怕要几百万两吧……”
“几百万两?”一边的陆鼎失笑道:“要是朝廷有这个钱,还用得着让府尊开埠,与西夷贸易了么?”
“吴淞江早晚是要大治的。”沈默也点点头道:“但现在朝廷战事吃紧,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上大项目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说着笑笑安慰归有光道:“等过些年,战事结束了,咱们有钱了,肯定要大干一场的……,看着这壅塞不堪的河面,沈默知道现在雨量稀少,尚且无事,可以想象,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等到夏天阴雨连绵时,江水暴涨,泛滥成灾,也别想什么开埠了,以一府之力抗洪救灾吧!
一想到这里,他发现不应该再抵触归有光的意见,而是要给予高度重视,便问道:“说说你那个小治吧?至少也得把这几年最困难的时期对付过去。”
归有光早知道前者不行,之所以还要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掩护后者罢了,便道:“如果因形势所迫,姑且治其小,则莫若修筑防水堤岸……”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众人笑道:“震川公谬矣,河道淤塞至此,就算要整治,也该清淤挖泥,还修堤岸作甚?”
沈默也询问的望向归有光,却听他自信道:“湖江水中蕴含泥沙,因为这一段水流缓慢,才逐渐沉积淤塞,以至于河道变窄。清淤挖泥固然是一种办法,但成本太高,现在也来不及了。”说着两手平行竖起道:“现在是旱季,水流平缓,水量不及丰水期的三成,大人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在昆山低洼处修筑堤坝,将水流约束,人为的造成一段急流,势必可以将淤积的泥沙冲走,经过一个雨季,这里的淤塞必然大大减缓,此乃借天地之力造福己身。”
众人听得眼前一亮,确实是个巧妙的法子,便问道:“这得花多少钱?”
“花不了几个钱。”归有光见终于打动众人了,不由欢欣鼓舞道:“大人和众位请看,东西两岸其实高下迥绝。东岸地势高,不怕水患,怕的是连月不雨,无法浇灌。西岸恰恰相反,地势太低,最患水漫金山,所以令东西两岸民夫,合力修筑西岸……也不必远处取土,就在河道上挖掘,一方面可以疏浚河道,另一方面可以取涂泥附之旧岸,筑而加高广焉!待到夏秋雨季,水面高涨,再合两岸之民,为东岸疏浚支河,蓄水以备连月不雨!”一说着双手一合道:“庶此财力不虚费,而旱涝皆有备矣!”
“好!”陆鼎最早赞一声道:“真是绝妙的法子!”众人也听得兴高采烈,感觉再没有比这个更妥帖的法子了,纷纷道:“如此,河道也加深拓宽了,大人的烦心事儿也没有了。”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沈默展颜笑道:“议一议,如果可行的话,就这么办吧。”
归有光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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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回到苏州城,已经是黄昏了,众人辞别府尊大人,登上候在码头的车轿,各自回家去了。
他的目光从远去人群中收回来,再看向归有光时,却变得无比严厉。
归有光颇有自知之明,跪倒在地,附身道:“卑职擅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沈默冷声道。
“卑职怕大人不答应。”归有光道:“只有出此下策了。”如果他早说出来,沈默肯定会设法避开这段水路,比如说将开埠地改在太仓州,那里有浏江入海,也不失为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只是那样,苏州城就失去这个发展的黄金机会,吴淞江也没机会疏浚了。
归有光不想做苏州的罪人,所以他不能早让府尊大人知道吴淞江的真实情况,非得等到今天,沈默已经把苏州城一半的大户都请出来,没法再改弦更张时说出来,才能让他不得不答应。
“你这与胁迫本官有何不同?”沈默冷冷道,这股火他已经憋了半天,都憋得……不那么生气了。
归有光除下乌纱,搁在地上,面色坦然道:“卑职任凭大人处置!”
沈默蹲下身子,打量着归有光,似笑非笑道:“觉着摆了我一道,很爽是不是?”
“不爽。”归有光小声道:“承蒙大人亲之信之,下官铭感五内,本当肝脑涂地,忠心不二;无奈一想到我乡我土,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便不能不斗胆犯上一回……”
“多好的人啊,”沈默拍拍他的肩膀,戏谑道:“要是摘了你这种‘青天’的乌纱,我岂不成了‘黑天’?”
“属下不敢,“归有光道:“我这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沈默站起身来,用一个脚勾球的动作,将归有光的乌纱挑到手中,一边轻拍着上面的泥土,一边淡淡道:“知道吗,清流官员最讨热人厌的地方在哪里?”
归有光摇摇头。
“就是光提意见不干事实儿!”沈默依旧语气平和道:“所以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是正确光荣的。”说着撇他一眼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归有光赶紧摇头如拨浪鼓道:“卑职没那么无耻。”
“那就休想撂挑子!”沈默将乌纱端正的戴在他的头上,沉声道:“自己搞出的事情自己收拾,限你七天之内,拿出详细方案呈上来!”
“大人……”归有光的眼中溢满泪水道:“您……我……”
“怎么,不愿意?”沈默眯眼问道。
“愿意愿意,”归有光赶紧抖擞精神道:“您真是仁义君子啊!”
“仁义个屁!”沈默两眼一瞪道:“干好了,是我们俩的功劳,大家一起升官发财;干不好的话,这个黑锅你来背!”
归有光知道大人不过是说说气话而已,河工这么大的事儿,如果出了篓子,知府大人是不可能逃掉的。沈默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出出气,顺便给他加加压罢了。
“不是属下自吹自擂,我考察吴淞江十几年了,”归有光呵呵笑道:“走访河工,查阅史籍,对吴淞江的治理,还是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的。”说完又有些犹豫道:“但是真要我指挥那么多人,管理那么好大的工程,可没这个本事。”
“嗯,你当好总工程师就行了,”沈默点头道:“真正带人干活的,我另有人选,”说着挤挤眼道:“绝对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包工头!”
“谁?”
“海瑞。”沈默双手一击道:“昨天跟你谈过后,我就在想,他干什么最合适,最后发现,绝对是管工程的最佳人选。”说着如数家珍道:“他清廉无比,不想牟利;精力旺盛,不怕吃苦;冲锋在前,享受在后,这样的人管工程,我放心,舒心,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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